《史上第一祸害》 人都不见了??? 听他们二人的话,今日应该有换班的山匪,但这个点了还没见人。 石友朋知道他们最好趁着人来没来赶紧动手,看这两个山匪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就猜到他们肯定一夜没睡,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李然却是犹豫了,两个都是半大的孩子,他不忍心。 石友朋却没有这等顾虑,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他在京城做锦衣卫的时候没少用酷刑,才没有那等妇人之心,再说能做山匪的孩子能有什么良善之心? 他半点不带犹豫,顺着山牢后方拐了个弯上前,‘咔嚓’两下,先掰断大的那个的后脖颈,没等另一人反应过来,就一掌将其拍倒。 未免麻烦,石友朋接着又将那人的脖子用同样的手法吭哧掰断。 跟在石友朋身后的李然愣住:“石大人,厉害啊!” 死都死了,李然也不会有过多恻隐之心。 石友朋冷哼,这算什么? 不再多说,石友朋迈出步子走进山洞,朝身后的人道:“快跟上来,呆会儿人来了就跑不掉了!” 李然点头,将两个山匪拉到洞中,这才快步上前。 他二人没走多远,就听到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犬吠声,朝前一看,十几只大狗张着血盆大口,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李然浑身抖了抖,突然看见这么多条狗,即便是拴着链子,也给人吓得不轻。 石友朋默默翻了个白眼,区区几只狗,不在话下。 躲着走就好了。 他们贴着石壁朝前走,拐了个弯果然看到一间由石头围出的高墙。 里头是两个熟悉的面孔。 “石大人!” 宋玉高声的叫喊先响起来,惊得隔壁的大狗叫得更欢。 石友朋‘嘘’了一声,宋玉声音这才小了些,宋玉满脸泥污,身上的长衫也被山匪搜罗过好几遍,头发乱糟糟仿若难民,但哭喊起来的声音依旧嘹亮有力。 李然摸摸下巴,这宋家的小公子还挺有劲儿啊,看来山匪给他们吃得挺好? 这般想着,李然看向宋玉身后,那个坐卧在墙壁边的中年男人。 和宋玉的装扮相似,宋忠贤也是狼狈不堪,他双手不停地揉按着左腿的膝盖,加上他不自然的坐姿,李然断定宋忠贤的腿应是受伤了。 注意到石友朋身后那人的目光,宋忠贤这才看到来人还有一个,于是他抬了抬昏暗的眸子,出声道:“两位大人辛苦找我父子二人,我二人出去之后必涌泉相报啊!” 李然皱眉,这男人着实奇怪,他人许久不说话,起先张口应该沙哑,而后吐字越发清晰,这个宋大人却反着来了。 先前的两个音节还算得上有力,越说声音越嘶哑,倒像是做戏哑给人听的。 离奇,真是离奇。 李然这般想,还是朝宋忠贤颔首示意。 石友朋却未有这等发现,他朝宋忠贤二人看了一眼,神色郑重,“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宋大人你这腿可能行走?”他看了眼山门,外面还没动静,“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李然点头。 宋忠贤为难地看了眼自己的左腿,一脸歉意:“老夫这腿,怕是断了……” 李然摇头,得,苦力还是得他来。 “无事,我来背着您。” 李然微笑:“不过咱们动作要快,保不准换班的山匪就在山洞外了。” 宋玉摆手,下意识道:“哪有那么快。” 倒像是他很确定般。 说完宋玉就后悔了,他也察觉出这话说得有歧义,立马找补:“我的意思是,要换早就换了,早就换了……” 李然的黑眸深深看了宋玉一眼,转头又对宋忠贤露出笑容,他走到宋忠贤面前背对着他蹲起来:“宋大人,我背您出去。” 宋忠贤也不客气,用力地攀上李然的脖子,嘴上还不好意思道:“辛苦小友了。” 四人按照原路出了地牢,走到入口时,石友朋小心翼翼,生怕外头有山匪埋伏,他抬手示意三人在远处等着,他去外面探探风声。 石友朋站在山洞入口处扫视外面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后,才招收让其他二人跟上来。 石友朋和李然来的路上早把金岭寨的路线给摸透了,他们按照原路,四人近乎顺利地来到熟悉的狗洞面前。 看着地上小小的狗洞,宋忠贤父子脸上一黑。 宋玉指着半大的狗洞,一脸惊诧:“你们,你们要我父子二人从这儿爬出去?” 石友朋点头,满脸理所当然,钻过一次后,他已经对这个狗洞没了偏见:“自然。” 李然也在一边灿笑,“是啊。”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和石大人就是这样进寨子的呢。”你们当然也要这样出来了。 石友朋同意:“快点吧宋大人,晚了山匪就追上来了。” 宋忠贤早跟二当家李二约定好,他知道山匪不会追上来,可也不能光明正大走正门。 他咬牙,看向石友朋二人:“石大人和李大人先出,我父子紧随其后。” 石友朋和李然点头,他们没什么意见。 宋玉还想再说什么,被宋忠贤一记眼风给扫过去,父亲都同意了,他也没话可说。 宋玉跟着石友朋爬出狗洞,将身上的灰尘拂去,宋玉忍住想骂人的冲动。 果然是狗洞,一股狗屎味! 最后的宋忠贤可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石友朋和李然都是精瘦的武将,宋玉也没到发福的年纪,只宋忠贤吃香喝辣多年,早长了一肚子油水。 他的肚子卡在狗洞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宋忠贤一脸尴尬,不好意思开口叫石友朋二人,只能求助于头顶的儿子。 “我儿,拉为父一把……” 宋玉闻言,马上‘哦’了声,俯身拉上宋忠贤的两只胳膊。 宋忠贤的肚子被狗洞挤得很不舒服,可他不好抱怨也不好意思喊疼,生生忍着。 石友朋和李然方才一直站在一边看戏,感觉差不多了,他们二人也不好一直熟视无睹,二人对视一眼,马上惊呼:“宋大人,慢些,我们来帮你!” 在宋玉三人齐心协力下,宋忠贤也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肚子吸起来,这才终于从狗洞中爬出来。 石友朋二人的营救计划未免太过顺利。 李然背着断腿的宋忠贤走在最后,许久无人行走的山间小道显得寂寥又静谧。 石友朋心情大好,安全将宋氏父子带出金岭寨,他才能稍稍松口气,但想到寨中的山匪石友朋还是充满了恨意,终归是没能给他五个弟兄报仇。 李然这头,不光每一步都因着背上的宋忠贤需要小心翼翼,走到半山腰,额头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 即便如此劳累,李然还是越想越觉不对劲。 恰好此时背上的宋忠贤被路边的荆棘扎到了腿,痛得他低呼一声。 李然心细,伸手将宋忠贤腿上的荆棘枝拨掉,趁此道:“宋大人,您别着急,马上就下山了。” “到了武昌府,我们赵大人一定好生款待您。” 这话说得没一点头绪,宋忠贤心思都在刚才被扎的腿上,他半点未意识到这人兴许是在套话,不在意道:“还是得多谢各位大人。” “多亏大人相救,否则我父子二人要成刀下亡魂了!” 李然眉头紧皱,他没感觉错,这个宋大人嗓音浑厚有力,不像从匪窝里出来的,半点惊吓都未受到的模样。 “许是人家想得开呢。”李然这般猜到。 “哦对了,大人。”李然再次出声。 “山匪不辞辛劳将大人父子囚于寨中,莫非是要威胁您京中的妻儿?” 宋忠贤眼神提溜转,最终决定模棱两可搪塞这人,“大人这么一说,老夫倒是想起来了……”他装作思考的模样,“那山匪好像说什么万两黄金,定是要我妻儿的赎金啊!” 李然点头:“口气不小,大人一个清官,哪来的万两黄金?” 宋忠贤讪讪,自是应是。 李然察觉出背上的人兴致不高,不再攀谈。 他超前抬头,勉强能看到离自己不远处宋玉的背影,那人步子轻快,眼神明亮,比他老爹精神头还好。 “真是一对怪父子。”李然在心中下定结论。 几人很快下山,山下接应的士兵看到石友朋的身影,紧接着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李然,为首的士兵立马上前从李然背上接过宋忠贤。 李然没了‘累赘’,瞬感轻松不少,他大口呼出一口气,拿过士兵递来的帕子随意擦两下额头的汗。 石友朋大跨步上马,对下面众人道:“宋大人已找到,起程回武昌府。” 五十多人毫发无伤回到武昌。 “好啊!好啊!” 赵成亮听到长随文正说石大人带着巡查使父子进了武昌城,高兴地起身连说好几声‘好’。 他带着从京中一路赶来的太医院和司农寺的几位,以及武昌府大大小小官员,一群人浩浩荡荡集结在巡抚府等待宋忠贤的到来。 半个时辰后,石友朋、李然与两位锦衣卫带着宋忠贤父子停在巡抚府门外。 因着出兵匆忙,他们并未指派马车跟随,宋忠贤二人是骑马回来的。 武大大小小的官员见到这位蝗灾巡查使,无一例外皆是一番奉承讨好。 宋忠贤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丝毫未因断腿而有不悦黑脸。 赵成亮十分有眼力见,他见宋忠贤需宋玉从旁搀扶,忙上前堵住各位官员:“诸位莫急,诸位莫急。” “宋大人刚从匪窝脱身,必然需要修养,咱们还是等大人身体修养好了,再来拜见也不迟啊。” 几位官员闻言,皆是赞同。 “正是,正是,我等来日再来拜见宋大人。” “是啊,来日拜见,来日拜见……” 几个官员登时纷纷作揖告退,只剩下石友朋和赵成亮。 赵成亮将宋忠贤父子安置在巡抚府,请了武昌最好的大夫给宋忠贤看腿,不出两天,宋忠贤就能下地了。 接下来十几天,宋忠贤与司农寺的几位官员‘奔走’在武昌的乡间野地,致力于将蝗灾整治清楚。 京城,将军府。 王宝坐在书房的桌案前,身边的长随来到自己身前耳语两句。 “什么,得救了?” 长随点头,笑着回自家老爷:“圣上派去的锦衣卫石百户很有能耐,第二天就将小少爷救出了。” 听到长随口中的‘小少爷’二字,王宝警告长随一眼。 长随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大少爷,应是大少爷才是……” 王宝立即呵斥,“胡说,哪里来的大少爷!”向来宽厚的王宝双目怒瞪看向长随,将人看得一个激灵,“我将军府只富贵一个少爷,以后莫再说错了话。” 长随低头,连忙应是。 王宝又想到什么,道:“既已解救,苏燕宜的银子可还给她了?” 长随点头:“将军放心,王副将一回京就立时将银子送到宋府了。” 王宝点头,既然宋玉无事,他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最好。 书房外,王宝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明白。 他的龟息功是幼时父亲亲自传授的,犹记八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凭龟息功躲在父亲书房外半个时辰都未被发觉,那日父亲是怎么夸他的来着? “我们富贵真是爹的好儿子,这么快就学会了龟息功!” “竟是连为父都未察觉呢!” 父亲那日灿烂的脸庞和轻快的语气,是王富贵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可是现在呢,王富贵低头,眼中有失落划过,他不再是父亲唯一的‘好儿子’了。 王富贵转头,再次用父亲传授的轻功小心离开院落。 他没看到,当自己的身影消失在王宝院子时,书房的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两道身影。 正是王宝和他的长随。 长随叹了口气:“少爷还是知道了啊。” 王宝深邃的眼睛盯着自己儿子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他不小了,知道就知道吧,我总归只有这一个儿子。” 至于另一个? 王宝冷哼,难道苏燕宜说宋玉是自己儿子,他就真的会信吗? 当初痛快应下,只是怕这个疯女人做出危害将军府的动作罢了。 他王宝可不是宋忠贤一般任人予取予求的蠢货! 末了,王宝叹口气,将视线转向北方,那是辽国的地界。 “富贵,也该长大了。” 宋榜首 京城,班楼。 天气逐渐转热,班楼的火锅生意明显没有前段时间做得好。 老板冯盛才为了让客人们吃饭吃得舒心,特地花大价钱购置许多冰块,每日成车的冰块从城外运送进来,成了京城百姓之间一番喜闻乐道的谈资。 因这独一份的‘清爽’,班楼的生意比许多同规模的酒楼好上许多。 班楼大堂,四个墙落被伙计们给腾了出来,四处分别放置了一个青铜冰鉴,每日早午各一次,伙计们将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冰块‘哗哗’地倒进冰鉴中。 霎时间,冰块的凉意四散开来,不光正在堂食的顾客,连做活的跑堂也感受到了冰气,跑堂的也有更干劲了。 柜台后的张秀才不久前才收了个徒弟,小徒弟在一旁计算简单的账目,张秀才也一刻不停地算酒楼每日的进项。 “二十两银子一车冰,一日最少也要两车,也就是四十两……” 张秀才的十指在算盘上不停拨动,他越算越觉心惊,虽然额头的汗气因着冰块而消了下去,但心头的冷汗确是止不住地往外冒。 “每日花费四十两银子,这才初夏,要是到了盛夏,这火锅还怎么卖得出去啊?” “难不成要高价购置更多冰块?”张秀才喃喃。 这些冰块价格高昂,乃是冬日河水结冰时从河中凿出,再藏于地窖中储存,酒楼购冰即使量大,但因着难以储存,成本依旧高昂。 不光一楼的大堂,二层的阁楼和三层的上房更是凉意四溅,因着去到二三楼的客人更为尊贵,冯盛才也更舍得放多些冰块在包房中。 国子监今日休沐,三楼的包厢内,四皇子云渡应了赵鹏举的约正与其在里头用膳。 小小包厢,角落的冰鉴散发着袅袅白雾驱散了正午的热气,二人面前的圆桌上,冒着热气的火锅正在咕噜咕噜翻涌着。 四皇子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夹起一片莲藕放在蒜泥麻酱的小碟中滚了滚,莲藕入口那一刻,他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 大学士看了眼这个一向令自己满意的学生,眼含笑意:“您还是那么喜食素食。” 不同于四皇子的偏好,赵鹏举则慢条斯理地涮着薄如蝉翼的牛肚,他喜食荤腥多谢。 云渡微笑:“这么多年来习惯了。” 赵鹏举摇头失笑,说习惯不如说刁钻,寻常肉品入不了他这个学生的眼。 二人的笑声混合着牛油的香气,一派和乐之相。 “倒是老师您……”云渡抬头,忽地看向对面的赵鹏举。 赵鹏举听出云渡口吻的转变,放下手头的筷子,不解地看着云渡。 云渡嘴角仍旧噙着微笑:“老师可要好好教导您的儿子,可莫让人荤素尽食了。” 赵鹏举皱眉,四皇子向来不在意他的家中事,哪怕是当年自己娶了小自己二十岁的方倩倩,云渡也是笑着让人备下礼品大摇大摆送到赵府,没下自己半丝脸面。 怎生今天他忽地提到了自己的儿子赵昭平? 赵鹏举虽然五十有余,但膝下子嗣单薄,除了填房方倩倩在几年前给自己诞下一名女婴外,就只有先夫人留下的赵昭平一子。 可是平儿在国子监得罪了云渡? 赵鹏举马上否认了这个想法。 平儿在国子监并未与皇子公主们一道上课,况且平儿一向对四皇子恭敬非常,就算偶然相遇,也必定礼遇有加。 自家儿子的学识虽着实一般,但心性还算可以,这点赵鹏举是肯定的。 他看着云渡面上仍旧微笑的神情,马上有了猜测。 赵鹏举试探开口:“可是昭平结识江湖人士忽视了学业?” 云渡摇头:“倒也不是。” 他状似无意提起,“那日下学晚,我偶然见到赵公子路过宋志明的厢房外,说来也巧……”云渡看向赵鹏举,“当时正有一学子想要偷窃人财物,赵公子却视而不见……” 赵鹏举疑惑,心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许是他儿不愿多管闲事? 想完他就察觉不对。 “盗窃财物?” 国子监读书的多为世家子弟,谁府中会缺钱财? 再说了,那个憨货,偷谁不好会去偷宋志明? 想到宋志明,赵鹏举恍然大悟,他记起庆安帝前不久在他面前刚夸奖过宋志明的湖广策论。 这策论他是知道的,他家平儿还有幸得了个三甲。 “莫非是我儿学识有亏?”赵鹏举慌忙开口询问,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那倒不至于。”云渡摇头,“赵公子学问实打实地得了父皇的赞赏,我又怎会从中质疑?” 不是策论,那就是别的了,赵鹏举继续疑惑。 他继续回想方才云渡的话,“视而不见……” 他知道了! 是有人想窃取宋志明的策论,但应是四皇子从中阻拦未叫人得逞,他儿呢,则是恰好路过让四皇子瞧见,叫人看了个正着。 “哎。”赵鹏举叹气,“实属不该啊。” 他朝云渡拱手:“多谢四皇子告知,我回府定会严惩这小子。” 云渡一贯温和大度,这番开口也只是敲打一番赵昭平,否则他怎会连当天在场的另一人亲妹妹云沐都不告知,拖到今日才朝赵鹏举随口提了一嘴。 “不当紧。”云渡轻笑,看向自己从小尊敬的老师,“我也就是随口一提。” “相信老师自然能将令公子教育为大周栋梁。” 至少不要是个躲在阴暗处的小人。 说来好笑,云渡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但这次宋志明又叫他意外了一次,文会策论庆安帝钦点其为一甲,虽不是正经科举文章,但也算又在庆安帝面前露头了一回。 赵鹏举是自己最为尊敬的老师,宋志明这般青年才俊以后必定为朝廷所用,他不希望有朝一日为着一个赵昭平而坏了自己的计策。 即便是老师的亲儿子,也不能。 因着赵昭平这番事件,赵鹏举连面前的火锅也感觉吃得不美了,勉强将这顿饭用完,赵鹏举与云渡告辞后,他马上赶回府中,心道必须要好好敲打一下赵昭平了。 赵鹏举回到府中时不过才刚过丑时。 “老爷,您今日不是与四皇子去了班楼,怎生这般早就回府了?” 方倩倩在花园陪女儿淑仪玩耍,才三岁的小女娃,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这不,正迈着小腿追蝴蝶呢。 将淑仪交给嬷嬷照看,方倩倩起身朝赵鹏举身边走来。 赵鹏举没回方倩倩的话,他快步走到内室饮了口桌上的冷茶,方倩倩温顺地接过赵鹏举刚脱下的外衫挂在屏风上。 她刚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对上赵鹏举的眼睛,才放看到后者阴沉的脸。 方倩倩识趣地闭嘴。 赵鹏举嘴角向下,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未与方倩倩说一句话,他直接坐在了大堂正中央的八角椅上。 “将赵昭平去给我叫回来。”赵鹏举冷声吩咐身边的随从。 随从闻言,立时去办。 赵昭平今日休沐,在自己书房中温书,听父亲身边的随从喊他,立时放下手中的厚厚的史书去到大堂。 甫一进屋,分明是正中午,赵昭平就感到一阵阴冷的气息。 他本以为是父亲要夸赞自己的三甲策论,脸上还带着清浅的笑意。 谁料还未走到父亲身前,赵昭平听见‘哐当’一声,猛地一愣,抬头才看到父亲冷着的脸。 原是赵鹏举将茶盏重重摔在檀木桌上的声音,茶水也顺着杯沿四溅到桌子的暗纹中。 看着一脸懵懂的儿子,赵鹏举气不打一处来:“别人偷窃同窗的文章,你竟然袖手旁观?” 赵鹏举的胡须随着怒气在脸上颤动,目光似刀,看着面前自己疼爱的独子:“为父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竟忘了不成?” 方倩倩瞧着赵鹏举动怒,束手无策,她赶忙扶住丈夫颤抖的胳膊,轻声劝道:“老爷消消气,定是平儿一时心急,怕惹上事端……” “惹祸上身?”赵鹏举怒得提高了音色,“我何曾教过他摧眉折腰?” 方倩倩的俊脸皱成一团:“也不能这般说,平儿他……” 赵昭平听后母为他说话,并不领情。 方倩倩是外祖家庶出的女儿,说起来他也要叫一声姨母的,可他向来不喜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七岁的女人,拿乔做派,假惺惺。 但架不住父亲实在喜爱小方氏,他身为儿子也不便从中阻拦,只当这个女人不存在罢了。 方倩倩话音未落,赵昭平心中已有计较,定是父亲从哪听来了钱幼斌那日的事。 他当日经过宋志明厢房外,见到门窗未关好,本想顺手上去关上,可等他走进竟看到了钱幼斌的身影。 钱幼斌正好拿起了桌上的文章…… 赵昭平思虑片刻,转头离去。 钱幼斌要偷宋志明的文章,他确实袖手旁观了,这点做不得假。 方倩倩话音未落,赵昭平就扑通跪地,清秀的面容充满愧色地看向上首动怒的赵鹏举:“孩儿知错了,父亲教训的是。” 他眼中的愧疚不似作假,这几日他一想起此事,心中就有些许煎熬,他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就算自己的策论得了三甲,也消解不了心中的愁苦。 父亲自小就教他贤良方正,可自己终究愧对了这四字。 可是…… 一想到宋志明,赵昭平心中不免厌恶,凭什么他可以得到父亲毫不吝啬的赞赏,凭什么父亲要为了他质问自己? 赵昭平不甘心,他虽跪在地上,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指节在广袖中攥得发白。 “你既知错,可能悔改?”赵鹏举幽深的眸子看向下首之人。 他虽动怒,却未有要责罚赵昭平的意思,青年人的心性尚需磨炼,自己还有时间慢慢教他。 赵鹏举之所以生气,是因此事是由四皇子亲口告知与他的,这气一半是真生,一半是做给人看。 云渡虽是自己最出色的学生,但皇家之人心思深沉,谁也不比儿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赵昭平点头,面上愧疚非常:“儿子不想为自己找借口,做了就是做了,请父亲责罚。” 他未回答是否能悔改,直说让自己责罚。 赵鹏举闻言叹气,又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般不知悔改,真不怕将为父气死!”说着,他朝人吩咐,“将他给我罚跪祠堂三日,我看他能不能改!” 方倩倩又要在一边劝点什么,也被赵鹏举打住。 “你莫要再劝,慈母多败儿,我今日就是要让他吃吃苦头……” 说完,方倩倩尴尬住,整个府中怕是只有赵鹏举一人真正将她当成赵昭平的母亲。 她也愁啊,人都说后母难为,她这几年算是体会到了。 方倩倩闻言,闭上要求情的嘴。 罢了,他们父子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赵昭平被赵鹏举罚跪三天的祠堂。 从地上起来时,他垂眸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宋志明,又是你……” “凭什么你什么都是最好的,我偏不让你如意……” 西城小院。 “阿嚏!” 宋志明打了个喷嚏。 身旁的茶叔立时问道:“公子可是感了风寒?” 说话,他又自言自语:“不对啊,入夏二十来天了,这天气,怎会染上风寒?” 宋志明摆手,“许是有人骂我了也不一定。”他眼带笑意调侃自己,“你放心吧,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我看也是。”隔壁的老曹接话道。 这几日宋志明为了报答老曹收留小五二人,将一味“冰镇薄荷饮”的配方传授给了老曹,老曹的生意因此兴旺了不少。 这不,今日刚过未时,老曹就将早上做的冰镇薄荷饮给卖完了,连带着他的绿豆汤也一滴不剩。 一收摊,老曹就回家来到这边,说是要请各位喝绿豆汤。 小五饮着碗中的绿豆汤,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众人说笑的模样,他越发感觉这个地方像‘家’了。 可显然不是所有人的生意都入茶叔的小摊般简单,比如冯盛才。 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朝来人看去。 小五和小七率先站起来,齐声恭敬地喊了声“冯老板。” 宋志明也看向冯盛才,来人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晶莹的汗滴。 “宋老弟,你这地方可叫我好找啊!”冯盛才气喘吁吁,“我一路询问了好几人,一听‘宋志明’皆是连连摇头。” “提到‘宋榜首’,他们才给我指了这个方向。” 不灭蝗灾,誓不回京 曹叔打趣宋志明:“看来还是咱们‘榜首’名气大,这家里有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 茶叔与有荣焉,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那是。” 宋志明见来人手中还拎着鸣凤楼的糕点盒子,就知冯盛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 他起身接过冯盛才手中的糕点。 冯盛才笑道:“这是我一早专程去鸣凤楼排队买的糕点。”他指了指刚被宋志明放在矮桌上的三个盒子,“想着小五和小七也在,就多买了两盒。” 说完冯盛才就后悔了,他哀戚戚地看了一眼院中众人,心想怎生还有两个五旬老人和一个半大小孩,他是不是东西送少了? 生生多出来的三人正是茶叔和老曹,以及在墙角玩泥巴的小辫。 “这两位是……”冯盛才问宋志明。 没等宋志明开口介绍,茶叔先自己道:“冯老板喊我茶叔就好,老奴是宋公子的家仆。” 老曹紧接着:“甭管我,老夫就是过来串门的邻居。”他指了指墙角的小辫,“那是我小孙子。” 冯盛才立马叫了声“茶叔、曹叔。” 说完,冯盛才看了眼宋志明,道:“此番前来,是有要事要与宋公子相商啊。” 老曹是个有眼力见的,立时起身与茶叔告辞,拉着自家小孙子回隔壁耍去了。 茶叔见状也要跟着走,他可听不懂也不想听那些生意上的事。 这下就剩宋志明与冯盛才,还有捧着碗喝绿豆汤的小七和小五。 小五也怕扰了公子和前东家谈生意,伸手轻扯身边小七的衣袖,小七感受到自己袖子被人往一边拽,疑惑地看了小五一眼。 小五无声对小七道:“咱也走?” 小七闻言,瞅了宋志明二人一眼,点点头。 宋志明见最后两人也要走,出声制止:“哎,你们坐在这也听听吧。” 冯盛才点头,许久不见,还真别说,他还挺挂念小五两个。 见两人愣住,宋志明继续道:“保不定你们也能给冯老板出出主意不是?” 小七挠头,他们哪有那个能耐啊。 心里这样想,二人还是乖巧坐下听冯盛才诉苦。 冯盛才眉头紧皱:“是这样的,入夏之后,班楼的火锅生意就一落千丈,许多客人因着天气太热不愿来用饭了,荷叶鸡的行情也一道不尽人意。” “我心想这肯定不成,于是就与燕地的冰户签订契书,约定每日从他哪里购置两车冰块,早午各在酒楼内放置冰块驱热,生意这才回转不少。” 宋志明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他疑惑,“既如此,那您还有什么问题?” 冯盛才叹了口气:“这问题就出在冰上啊!” “张秀才,就是班楼的账房先生,他将这半月的账目拿给我看,班楼每日买冰就要花出足足要四十两银子!” 他无奈摇头:“半月就是六百两,六百两啊!” “我班楼一月不过五百两进项,如今这般还要倒贴一百两进去,这还不算下半月的冰钱,宋公子,我头大啊,如今班楼每日都在亏钱,我这生意干不下去了!” 宋志明心下了然,大周朝的制冰技术还未研制出来,不过也有以卖冰为生计的称为冰户,冰户们冬日从湖中凿冰储存起来,等到夏日再高价卖掉。 正常来说,只有宫中和一些大户人家才舍得花大价钱买冰解暑,像酒楼这些地方多是给客人熬制解暑凉茶,买卖也能维持下去。 可班楼主打火锅,冬日吃火锅是为暖身子,夏天吃就免不了满头大汗,冯老板能想到以冰解暑确实是个法子,可坏就坏在这个朝代冰的价钱实在太贵了。 宋志明右手轻轻敲击桌面,他倒是知道制冰的法子,可远水解不了近渴。 制冰一则需要一定的成本投入,二则还需要大量的人力,三来还要一个开阔的场地以及适宜的储藏条件,班楼现在每多耽搁一日就少一日的进项,等不到制出冰来。 他马上想到了曹叔,这段时日曹叔的冰镇薄荷饮就卖得很好。 当时他为了给曹叔设计一款简单易做的饮品,就根据自己在蓝星的生活经验做出了好几种饮品。 其中几款就需要用到冰。 只不过曹叔小本生意投入的成本有限,一块冰就要一两银子,所以这些配方就暂且搁置了。 宋志明问冯盛才道:“你刚才说,与冰户签订了契书?” 冯盛才点头,正是因着签订了契书,他这几日即便已经知道班楼因购冰在倒贴银钱,也只能继续做赔本买卖。 “这契书,可能解契?” 冯盛才眼眸垂下,满脸落寞:“哪那么简单,那冰户许是没见过我这么大的生意,一签就是三个月,三个月里若是要解契,我要赔出五百两给他啊!” 小五不解:“可五百两也比你一月的亏损要少啊。” 那为何还不解契呢? 冯盛才尴尬,他这不想着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于是就来找宋志明了嘛。 再说了,一旦供冰结束,班楼的生意差不多也是走到头了,哪怕苟延残喘,他也不能放弃自己半生的心血啊。 宋志明继续问道:“那契书上可是写明了冯老板你每月要购置多少冰块?” 冯盛才摇头,这倒没有。 宋志明微笑,那就好办了。 他转头看向小五二人,“你们可还记得我前段时日做的霜糖冰碗?” 小五和小七点头。 他们实在忘不了,冰凉的梅子加上甜蜜的果酱,辅以碗底的碎冰,吃进嘴里冰冰凉凉、酸酸甜甜,既解馋又解暑。 宋志明当时做的时候她二人和阿衡都在一边刨冰,因着做法简单,看两眼就学会了,甚至剩下没用完的冰都是他俩按宋志明的做法复制的。 冯盛才见小五二人面上显出笑意,心道莫不是有法子挽就班楼的生意了,他立时脸色泛红,高声道:“宋公子有法子让我解契?” 说完,他又否决道:“那也不成,光解契也不行,班楼还是没客人怎么能成呢?” 宋志明抿唇轻笑,示意冯盛才不要那么激动。 冯盛才被宋志明一只手给按下,方才又端坐在木凳上。 小五笑了:“冯老板,我家公子的意思是,可以用冰块做吃食,既消暑又解渴,这般下来,您不仅不用毁约,还能继续从冰户手中购冰,可谓一石二鸟。” 听小五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宋志明含笑点头,他正是这个意思。 小五说完,冯盛才还愣在一旁,小七却先是听了个明白,他呲着自己的大牙笑着看向小五:“可以啊五哥,公子还没张口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还说什么……一石二鸟,有点东西啊五哥!” 兄弟这般夸赞,小五自豪地挺起胸膛:“那当然了,我可不是白跟着公子的。” 小七脸上笑意更甚:“五哥就是聪明!” 冯盛才仔细将小五话中的信息回味一遍,这才恍然大悟。 可下一刻,他又疑惑了:“若是以冰入菜,能消耗多少冰块呢?一块两块的可够不上冰户特来送一次啊” 宋志明在心中暗暗计算一番,霜糖冰碗的秘诀就在于果酱,做法千变万化,辅以不同的果酱和水果,口味也不尽相同,是以每换一种原材料,他就可以用一个新名字吸引顾客。 加樱桃果酱的,可以叫‘琼浆冰酪’,加荔枝这种罕见水果,就可以叫‘寒酥蜜果’。 此外,还可以加茶加奶,做成后世的奶茶,再研制出一些新的配方,就成了夏日果茶,正可谓是千变万化啊。 这些不同的冰制饮品,不仅可以挽就班楼的生意,还能带动班楼其他菜品的售卖。 宋志明微笑道:“冯老板您可以放心,每月大致需五车冰快,冰户一次送一车,应当可以用上五六天。” “五车……”冯盛才喃喃,“五车冰的话,应是不必解契也可继续经营班楼了!” 想到什么,他又犹豫道:“只是宋公子,您确定这‘霜糖冰碗’能买得好吗?” 宋志明摇头失笑,在后世的蓝星,大街小巷都追捧冰沙果茶的时代,冰碗这种碎冰或许早已淘汰,但在大周朝,仅此一家的班楼售卖这等稀罕吃食,一定会大卖。 不过他并未准备大言不惭给面前的人作保证,因他知道没有一本万利的生意。 他决定让冯盛才自己拿主意。 “您可以试试再做决定。” 冯盛才不解“试试?” 宋志明问对面人道:“班楼可还有剩下的冰块?” 冯盛才点头:“上等厢房应是会多出一两块。” 宋志明抿唇颔首,这些冰足够了。 他让小五和小七跟着冯盛才去到班楼,亲自给冯盛才做上几份冰碗和冰酪。 届时亲自尝了各种不同口味的冰碗,相信冯盛才心中自会有一番计较。 小五和小七像模像样地朝宋志明拱手:“公子放心,我们一定做好。” 宋志明自然信他们,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他笑着对二人点头。 “晚上回来,让阿衡给你们多做几个好菜。” 二人欣然应是。 三人走后,宋志明也没闲下来,他打了井中的凉水,按着前世的记忆做了几款果茶,尝试后味道都还不错,准备挑时间将配方一并送到冯盛才处。 冰碗虽然解暑,但果茶更符合京中妇人和各家小姐的口味,可以多卖些银子。 看着院中的枣树翠绿的叶子,宋志明庆幸此时的京城远没有后世蓝星的夏天热气重,许是没有大气污染的缘故,大周朝的天仿佛也更蓝些。 另一边,远在武昌府的宋忠贤父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武昌府城外,成片的稻田已日渐枯黄,稻杆在风中簌簌作响,蝗虫如黑云般掠过天际。 宋忠贤拄着木杖走在田地间,身后跟着赵成亮和十几个官兵,以及三个司农寺的官员。 望着成片光秃狼藉的农田,赵成亮眉心拧成了疙瘩。 身后不远处,就连石友朋都带着一队人马在挥舞着扫帚驱赶蝗虫,他们各个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堆着一层层的蝗虫尸体。 这些人已经接连驱赶了五六日的蝗虫,可放眼望去,田地还是没有什么转变,秃稻杆一日比一日多。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啊。”赵成亮叹了口气,伸手拿出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宋大人,还有别的办法吗?” 宋忠贤看了眼赵成亮,这个武昌巡抚连着几日都跟着手下官兵捕虫,在烈日下晒了几个日头,皮肤变得粗糙许多,看着倒真的像是个地道的农家汉子。 他早就劝过赵成亮,这些小事让手下人去办就可以了,他们只需要坐等好消息就成了,这下倒好,好消息没收到,还搭进去个白净的武昌巡抚。 看着赵成亮黝黑的面颊,宋忠贤忍住面上的笑意,他尽力向众人显示出焦急与疲惫的姿态,可怎么看也没有真正风尘补补的赵成亮更有‘体恤民心’的样子。 “蝗虫怎生如此顽固,浓烟焚烧和人力驱赶都已试过,怎生田地病症越来越严重?” 每人能回答宋忠贤的这个问题,因此皆是一阵沉默。 这时,司农寺的一个官员蹲下身,他双手扒开田垄边的泥土,认真看了起来。 不多时,这位官员倾身捻起了几粒黄米粒大小版的东西,又嗅又搓。 赵成亮注意到这人,同倾身问道:“王大人,您这是?” 这位王姓的司农寺官员抬头,朝众人道:“大人,蝗虫之所以屡禁不绝,乃是因这虫卵啊!” 身旁一群人闻言,疲惫的脸皆看向王大人,赵成亮更是双眼放光,惊叹道:“难道是……” 他看向王大人手上酷似黄米的虫卵。 王大人道:“只要将蝗虫卵在孵化前毁掉,就能根治蝗虫了。” “可这虫卵遍布广泛。”他指着远处成片的稻田,看向宋忠贤,“大人不若发动百姓,深挖田地附近的泥坑低地,焚烧虫卵,再以草木灰覆盖其上,届时必能遏制蝗灾……” 赵成亮看向宋忠贤。 宋忠贤与身边另一个司农寺的官员对视一眼,那人朝宋忠贤点头。 宋忠贤这才放下心来,道:“传本官令,武昌所属百姓,今日起皆入田焚烧虫卵。” 说完,宋忠贤脸上显出骄矜的面色,扬声对田地间每一个士兵官员道:“诸位还请放心,本官在此发誓,不灭蝗灾,誓不回京!” 得偿所愿 一时间,武昌城外的稻田中铁锹翻飞。 烧焦的糊味带着尘土在天空中飞扬,仿佛要宣告这场蝗灾的结束。 宋忠贤带领武昌官兵在田间巡视,看着漫天的飞雾,宋忠贤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半月后,湖广传来喜讯。 庆安帝大喜,这日的早朝,众大臣生生听庆安帝夸宋忠贤夸了有半刻钟。 宋府。 苏燕宜听完自己弟弟苏应淮的话,双眼放光,红唇泛出大大的弧度:“应淮,你说这可是真的,圣上真是这般夸你姐夫的?” “真的,我亲耳听父亲说的!” 苏应淮也为自己姐姐高兴,说实话他在此之前一直瞧不上自己这个姐夫,当初宋忠贤暗中谋害原配柳玉娘,可是瞒不过他们苏府。 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苏应淮不信就能好好对他姐姐。 可那时父亲非要让姐姐嫁给宋忠贤,他那时还小,可也知道姐姐当时正与还是百户的王宝浓情蜜意,只再多的情义也抵不过父亲的一意孤行,苏燕宜最终还是进了宋府。 再后来的两年,王宝突然在辽国战役中一举成名,几年后更是一举成了大周朝唯一的骠骑大将军,父亲苏泰清气得整整三日都称病未上朝。 苏泰清气愤不已,若是当年苏燕宜嫁给了王宝,他的女婿就是骠骑大将军,而宋忠贤呢,即便得了他的裨益,这么多年来也只从一个四品的佥都御史升到御史大夫。 父亲时常在私下里说宋忠贤“不堪大用”。 可如今不一样了。 姐夫在湖广立了大功,回京后再向圣上给宋玉求个荫监的恩典,这样一来,不仅姐姐苏燕宜日后在苏府有了宋玉这个国子监监生的靠山,父亲苏泰清也会高看姐夫一眼。 苏应淮垂眸,这般下来,姐姐的日子也会更好过些。 毕竟父亲向来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每人比他更懂父亲的狠心。 苏燕宜何尝不是这般做想? 她说起来也是左相家的嫡女,嫁给宋忠贤这个老东西当个填房,任谁说不是抬举他们苏家? 可她在宋府总是抬不起头,归根结底还是因着当初和王宝那段见不得人的经历。 再者,宋玉终归不是宋忠贤的孩子…… 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她该如何? 苏燕宜摇头,马上将心中的猜想给挥去。 “现在想这些作甚,晦气。”苏燕宜小声嘟囔。 转头,她又换上一片笑意:“应淮啊,多谢你来告诉姐姐这个好消息。” 她朝身边的丫鬟荷香吩咐,“备桌好酒好菜。”而后又朝苏应淮道,“午饭莫回府了,陪姐姐喝一杯?” 苏应淮犹豫片刻,应了下来。 他想到了还被姐夫关在院中的宋青,知道姐姐心下必定想着这个孩子,于是趁着这个大喜的日子试探开口:“姐姐,我许久不见宋青,可否让他陪我喝两杯?” 说完,苏应淮叹气,他何尝不知宋府也是个没有温度的牢笼,宋青被关大半年,竟未有一人求情。 她看向苏燕宜落寞的面孔,真是苦了姐姐了。 苏燕宜闻言,眼眸低垂,心头的欣喜少了两分:“不瞒你说,我也曾偷偷去看过青儿两回,青儿瘦了,也知错了,我这个当母亲的看着别提有多心疼了啊!”说完,它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不止一次与他父亲求情,出了这档子事儿,这孩子也知错了啊。” 苏应淮点头,宋府的事他略有耳闻,那事确实不能全怪宋青一人。 苏燕宜继续道:“可是我也不好私下放他出来,还是另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吧。” 苏应淮应下了,他也不指望凭自己这个外人一句话就能解了宋青的足,说到底,宋府还是宋忠贤当家的。 本想准备安慰苏燕宜两句,苏应淮还没想好说辞,苏燕宜自己先破涕而笑。 “今日不说这个,咱们姐弟俩好好趁着这个机会喝一杯。” 苏应淮也高兴,他自然乐得姐姐过得好。 宋府为了庆祝宋忠贤在湖广治理蝗灾有功,特地做了一大桌子菜,苏燕宜和苏应淮喝了整整一坛酒以作庆祝。 另一头,右丞相府。 茶室内茶香袅袅,鎏金朝茶炉上的白瓷茶壶中散发着腾腾的白雾,茶香四溢的房间内,大学士赵鹏举特意来林府品茶,二人对坐在矮桌旁,一派悠闲惬意。 右相林鸿祯最擅烹茶煮酒,他右手执起白壶,将壶中的茶汤漫不经心倾到进茶盏中,小小的盏沿立时泛起了细密的泡沫。 他将茶递给对面的赵鹏举,道:“尝尝这蒙顶甘露味道如何?” 赵鹏举端起茶盏轻缀了两口,喉间泛出清香,不过却未言语,直接将茶盏放在紫檀矮桌上,看向自己的好友、当今右相林鸿祯。 林鸿祯哪里看不出这人有话要说,不过他却先笑了,抬手喝了口自己手边的茶。 “清香四溢人,初时清苦却回味甘甜,好茶。” 看着面前满脸皱在一起的赵鹏举,林鸿祯轻笑:“你这人平日最是老成稳重,今天却心神不宁,倒像是换了个人。” 赵鹏举脸上青筋微跳,沙哑的声音回道:“宋忠贤不日就要从湖广归来,届时身为左相党羽的他难免不会压制你一头,右相此番得胜,气焰一定更为嚣张,我看不惯这种道貌岸然的小人!” 说完,他看了眼四周,压了声音继续道:“你也看过宋志明的策论,湖广蝗灾论点甚是充足有理,我本还指望能让他在圣上面前得回脸,这下倒好,倒让他老子宋忠贤捷足先登了!” 赵鹏举气得脸上的胡须一颤一颤的,引得林鸿祯摇头失笑。 炉火烧得正旺,壶中的茶汤咕哝作响就要溢出,林鸿祯悠然的 朝里头加了块冰,看着冰块的雾气弥漫在白瓷壶正中,林鸿祯幽幽开口。 “您老也说是论点充足,经不经得起实战另有待讨论。” “再说了。”他幽深的瞳孔看向赵鹏举,“何必着急?” “此刻正浪高风急,你我且等尘埃落定。” 林鸿祯望向窗外阵风卷起的竹影,嘴角勾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老赵啊,你要知道,稳住阵脚才能永远站在疾风巨浪中央啊。” 宋志明将冰碗的几种配方告知给冯盛才后,班楼的生意重归昔日风光。 夏季烈日炎炎,不光是京中贵户们追捧的冰沙系列,上到高门贵女,下到贩夫走卒,谁不说一句班楼的冰碗好吃。 班楼大堂中坐满了购买冰沙的顾客。 董成手拿一个梅子冰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边嚼边道:“若说班楼做贵人的生意还好理解,可宋兄也没忘了普通人家,特意设置了水果冰碗,价格低廉,味道也好,真是惠及百姓啊。” 宋志明失笑,“被董兄发现了。”他的确是建议冯盛才将一些冰碗的价钱往下压了,“班楼不该只为宗族贵人服务,普通百姓也需照顾到。” 他身前的木桌上也放着一碗琼浆冰酪,不过他却不急着吃,心思都在旁桌的讨论声上。 身旁紧挨着的木桌旁坐着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从二人讨论的内容来看,他们应是开米行的粮商。 一个手拿折扇儒雅些的米商道:“湖广的蝗灾可算压制下去了,我也准备将米价逐渐恢复正常了。” 这事宋志明是知道的,前段时日蝗灾闹得严重,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米价一度上涨到了五两有余。 幸而昨日就有小道消息传到京城,说蝗灾已经被巡查御史给遏制住,今年的米粮供应应是不成问题。 另一个声音粗犷些的米商摇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过还是被一边的宋志明听得一清二楚:“这米价里头的学问可深着呢,且再等等吧。” “老弟啊,你还是太年轻。” 音色粗犷的米商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冰酪,露出满意的神情。 拿着折扇的年轻米商却满是疑惑:“可蝗灾不是已经平息?” 年纪大些的米商摇头:“且不说那御史还未归京,消息是真是假尚且不知,我就问你……” “若是蝗灾去而复返,你我底价卖出的米不就亏本了?” 年轻米商拿扇子在额前轻扇两下,道:“老哥说的正是,那小弟就再观望一二。” 两人说完,皆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宋志明听了这话,正印证了心中的一二猜想。 同桌的董成也听到了米商们的交谈,与宋志明离开班楼后方将憋了一肚子的话问出口道:“宋兄觉得那米商说得对吗?” 宋志明打了个哑谜:“我自是望着蝗灾彻底平息的。” 他这话说得不错,米价以上涨到了五两多,若是再涨难民必然多起来,家中地窖存下的米届时可短暂接济一二。 可尽管他有私心,还是希望宋忠贤那个老东西能认真对待蝗灾,莫要让灾情复发。 董成听了这话,自然点头应是。 他是觉得平息蝗灾应当只是时间问题,宋御史再不济也做了十几年官,这等大事应当不会玩忽职守。 至于方才那两个米商的话? 董成摇头,商人以利为驱,谨慎些也是应该的。 京城中多数人都是这般作想,以为今年湖广的蝗灾已不足为据了,尽管米价依旧居高不下,但多数人都抱着等等看的心态,京城的天空下仍旧一片祥和。 三日后,宋忠贤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回到京城。 蝗灾巡查御史归京,要先去到皇宫给庆安帝述职。 此次蝗灾能够及时平息,虽是司农寺那位姓王的大人率先将矛头指向虫卵,可宋忠贤是巡查御史,庆安帝自然准备将最大的功劳赏赐给宋忠贤。 至于其他司农寺的几位官员,他也会多少给些表示以示嘉奖,一同随行的太医院的三位官员并未派上大用场,庆安帝因着心情大好也赏了银子聊以鼓励。 此外,还有锦衣卫百户石友朋,因着规划有误损失了无名锦衣卫校尉,好在他顺利将宋忠贤父子从金岭寨救了出来,庆安帝并未责罚于他,不过也并未嘉奖就是了。 最大的‘功臣’宋忠贤进宫述职,带上了亲儿子宋玉。 宋玉并未给蝗灾贡献出有用的法子,不过宋忠贤早就想好怎么让儿子出风头。 临近回京的前几日,宋忠贤命宋玉跟着附近的百姓在武昌的田间巡视了几天,虽然只巡视不干活,但二人金尊玉贵的小白脸还是黑了好些。 看在庆安帝眼里满是唏嘘。 “宋爱卿真是辛苦了。”庆安帝感叹道。 说完,他又看了眼比宋忠贤还要更为黝黑的宋玉,二人俨然一对田间相依为命的父子,若不是一个身着官服,一个身穿锦衣,说他们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庆安帝都信。 庆安帝朝下首坐着的苏泰清感叹:“看来这巡查蝗灾着实耗费精力啊。” 苏泰清今日是特地被庆安帝叫来了解湖广旱情的,不过他心中何尝不知,宋忠贤作为他的女婿,这番举动也是圣上有意要借此抬举他,他自然高兴。 苏泰清颔首,喉间发出满意的笑容,不经意间看向下首站着的宋氏父子。 宋忠贤与宋玉立马拱手,宋忠贤抬头,谄媚地看向庆安帝,道:“老臣不辛苦,为圣上分忧,老臣万死不辞!” 宋玉跟着道:“万死不辞!” 二人一副坚毅忠诚的面容。 说来有趣,庆安帝平时很是看不惯宋忠贤这副狗腿做派,可今日他却并未厌烦。 庆安帝展露出少见的笑容,示意二人平身,他饶有兴致朝下面二人问道:“宋爱卿解决了一桩朕的心头大患,可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宋忠贤闻言,再次和宋玉叩首,声音带着祈求道:“老臣别无所求,惟愿陛下开恩,赐我儿宋玉一个荫监的恩典。”他看了眼身旁的宋玉,一副拳拳的爱子之心,“我儿若是能入国子监读书,他日也好继续为陛下效力啊!” 宋玉点头,殷切地看向皇帝,颤抖开口:“我定不负陛下所托,为陛下、为大周效力!” 庆安帝微微颔首,同意了这个请求。 他看向宋玉:“望你日后尽心为国,也算不辜负你爹的一片苦心。” 宋忠贤父子终于得偿所愿,二人按捺住心头的喜悦,再次重重地朝庆安帝叩首,齐声谢恩。 你可真光宗耀祖 国子监。 宋志明一如既往最早进入明伦堂。 “宋兄,早啊。” 宋志明微笑朝那人回应:“早啊。” 自圣上亲赐宋志明一甲策论那日,国子监的许多监生不再视宋志明如洪水猛兽,有的甚至还会主动与他搭话。 眼前这人正是对宋志明改观的其中一人,说话这人靠近宋志明,轻声道:“宋兄你可曾听闻,宋玉要来国子监读书了!” 监生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宋志明与宋府不对付,宋玉要来国子监与宋志明一道读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不会惹出些摩擦。 虽然大部分监生已接受了宋志明,可还有些人却依旧将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比如赵昭平。 赵昭平甫一进门,就看到宋志明愣住的神色,心道宋志明定是怕了宋玉。 他心下大喜,立时快步走到宋志明面前,似笑非笑道:“宋兄可要‘好好’与你二弟相处啊,哈哈哈哈。” 说完,赵昭平径直而走,留给宋志明一个冷漠的背影。 正与宋志明说话的监生同样愣住,他怎生觉得赵昭平在幸灾乐祸? 不多时,堂中的学子都已到齐,国子监司业向众人宣布了一件大事:他们多了个同窗——宋玉。 一时间,堂中的学子们交头接耳,消息灵通的监生已听自己父亲在家中交代过宋玉进学这件事,他们脸上并无半点惊讶。 譬如孙铭的父亲昨日就特地在饭桌上告诉孙铭:“宋玉明日就会去国子监读书,你与他互为同窗,不必过分亲近,但也绝不要怠慢。” 孙铭一头雾水:“宋玉?” 他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看向自己父亲:“没听过这号人啊?”国子监是大周朝最高学府,可不是谁都能进的,“他应该不是贡生吧,怎得有资格入国子监学习?” 自己当年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考上了贡生,可这宋玉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当初宋志明进国子监还能接受,人好歹是春闱榜首,说句老实话,宋志明不知比他们那些世家喂出来的贡生强了多少,除了家室,他们哪个比得上宋志明? 圣上将榜首塞进国子监没几人置喙,宋玉有什么能耐能和他们同堂读书? 孙铭的父亲孙坚瞪了儿子一眼,厉声呵斥:“糊涂!” “你可知湖广蝗灾多亏了御史大夫宋忠贤临危受命,武昌这才免去灾祸之苦,这宋玉正是宋忠贤的二儿子!” 他又将其中缘由掰碎了讲给孙铭听:“宋家父子途中被山匪俘虏,多亏二人宁死不屈,这才等来了锦衣卫的将其救出!” 说完,孙铭的父亲好言相劝道:“宋忠贤父子身陷囹圄,又顺利将蝗灾平息,这才向圣上求了个荫监的赏赐。” 孙铭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父亲。”他将自己的理解说与父亲听,“宋玉或许没什么本事,但他爹确实立了功,至于这小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是让我不要为难他。” 父亲孙坚叹了口气,末了又点点头,这孩子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直白得能噎死人,不过儿子说的也没错。 孙铭想到什么,瞪大了双眼朝父亲道:“我想起来了!” “宋志明也是宋家的儿子,父亲你说,宋玉会不会跟他打起来啊?” 孙坚是知道宋志明的,今年春闱南北学子之争闹得沸沸扬扬,谁也没想到最后受益的竟是宋志明。 他告诫自己的儿子:“别人家的私事,你莫要管。” 孙铭嘴上应和父亲,眼睛里却放出亮光,自己最喜欢看热闹了,看来国子监又有热闹要看喽。 司业刚宣布完这件事,孙铭就从自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他没忘记父亲要让他安生点的警告,不过,父亲好像没说不能看戏吧? 孙铭暗自搓手,看了眼刚踏进门正要落座的宋玉,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细看还有些讨厌的谄媚之态,心道还不如宋志明看着顺眼呢。 虽然他同样也讨厌宋志明就是了…… 本着看好戏的姿态,孙铭回头瞟了眼后面坐着的宋志明,他正低着头,黑色的颅顶掩盖住宋志明面上的神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止孙铭,堂中多数的学子都隐隐将视线落到宋玉和宋志明身上,他们也等着看宋氏大战,毕竟看戏是大周朝每个人刻在骨子里的热爱。 宋志明这厢却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嘴角始终挂着轻微的幅度,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不同于其他人的猜测,宋志明深知宋玉虽然心思坏,脑子也不好使,但想要在国子监激起风浪,宋玉他还嫩点。 至于嫉妒和不甘,宋志明没有。 毕竟,谁会和傻子一般见识? 傻子宋玉可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宋志明眼中成了痴傻之人,他自入座之后就面带喜意,拿出十足的笑脸给身旁每一个朝自己问好的学子回以大大的微笑。 “多谢王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李兄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我早就仰慕您父亲很久了!” 宋玉和人攀谈起来半点不输自己父亲宋忠贤,将溜须拍马学了个十成十。 舅舅苏应淮很是给他面子,始终站在一旁给宋玉撑腰,因着苏应淮的缘故,就连孙铭都上前同宋玉问了声好。 宋玉不仅待人接物没一点错处,脸上还一直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除了宋志明与赵昭平,宋玉在每个监生眼前都转一圈混了个眼熟。 忽视宋忠贤是因为宋玉本就厌恶这个小杂种,而赵昭平这边呢,宋玉倒是有心和人攀谈,可没等他上前,人就冷哼一声大步离开。 “好个大学士的嫡子,这么狗眼看人低?”宋玉冷声喃喃。 苏应淮拍拍侄子的肩膀,笑道:“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不是因为你。” 宋玉一脸茫然看向苏应淮,他这个舅舅虽自视甚高,好在与母亲关系好,自己今日还能借他的威风在国子监顺利融入学子中。 苏应淮手执折扇扇了两下,端的是一派月明风清的姿态:“赵昭平素来与我不对付。” 宋玉这才明白,原是自己被‘波及’了,他脸上绽出笑容看向苏应淮:“小舅舅不必自责,这种人我也不屑与他来往的。” 苏应淮点头,很是赞成宋玉的话。 下学的时候,宋玉已经可以和学子们打成一片了。 宋玉得以成为国子监监生,苏燕宜终于在京中贵妇面前抬起了头。 自会试揭榜以来,得知宋玉未上杏榜,苏燕宜虽然一直安慰宋玉,但终归感觉面子上挂不住。 说来京中的公子哥儿们会试未曾一举中榜的也是常事,可苏燕宜坏就坏在嘴巴大。 会试之前,宋忠贤已将地方治理要略偷偷拿与宋玉,叮嘱其要认真研读。 偏生宋玉是个犟种,并未听父亲宋忠贤的劝告,因而最终落榜。 苏燕宜在揭榜之前早就告诉了自己遍布京中贵妇圈子里的各个姐妹们,“你们就等着我家玉儿的好消息吧。” 她还记得自己那些闺中密友是怎么说的。 有的掩帕轻笑道:“那我们就等着你儿高中了。” 还有讨她欢心的:“我知燕宜最会教导孩儿,你家两个儿子皆是青年才俊,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哦!” 后来回想起,苏燕宜真想扇自己两巴掌,怎生就那么着急将大话放出去? 宋玉没上榜,连个末榜都未登上,还不知她那些小姐妹会怎么嘲笑她? 这几月里,苏燕宜闭门不出,将送到宋府的那些个请帖全给扔了,什么诗会、茶会、生辰宴、添丁宴,她通通未露面,生怕那些个乐得看笑话的拿她打趣。 这下好了,宋玉进了国子监,自家老爷得了圣上赏识,苏燕宜终于扬眉吐气。 这几日心情好,她接了个帖子,要去兴安候府参加侯爷嫡孙的满月宴。 “王嬷嬷,我穿这身好看吗?”苏燕宜轻抚鬓边的赤金点缀,朱钗上的点缀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在晨光中散发出点点光芒。 她今日特意挑了一袭石榴红的云锦长裙,裙摆处的流云纹是用珍珠穿成的,走动时叮当作响,配上额间的朱色花钿,将她的气色衬得十分出众。 王嬷嬷看着自家夫人这般装束,脸上绽出笑意,她真心实意夸赞道:“美,夫人美若天仙。” 苏燕宜被王嬷嬷夸得不好意思,胭脂下的脸颊更显红润。 “只是……”王嬷嬷欲言又止。 苏燕宜蓦然冷脸,转头看向王嬷嬷,冷声道:“只是什么?” 王嬷嬷试探开口:“只是这朱红的衣裙,会不会太出挑了些?” “毕竟今日是小世孙的满月宴,夫人您这样……”王嬷嬷看了眼苏燕宜走动起来环佩叮当的裙边,声音愈发小了,“是不是喧宾夺主了?” 苏燕宜闻言,扬起头颅,看着镜中高傲骄矜的面容,带着蔻丹的十指轻抚上自己的面颊,她许久都未见过这般明媚的自己了。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这样的苏夫人……” 让他们瞧瞧左相的女儿,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王嬷嬷抬头,看向苏燕宜骄矜的面容,一瞬间她好像见到了还未出嫁时的小姐,那时的苏燕宜明媚如朝阳…… 兴安候府门前,一辆辆锦蓬马车相继停在侯府门前。 苏燕宜从其中一辆马车上下来,袅袅婷婷地走到侯府门前,每走一步,身上都会发出珠翠叮当作响的声音,引得身边路过的夫人皆驻足观看。 “呦,我当是谁呢,还未走进就闻到一股龙涎香的味道,也就只有你苏燕宜这般舍得拿御赐之物往身上堆叠了。” 说话这人正是今日宴会主角的母亲,兴安候世孙的祖母,就是侯府夫人李襄华。 李襄华与苏燕宜年龄相当,二人未出嫁时就是手帕交,只李襄华与苏燕宜的性子不同,她相比苏燕宜,更加英气逼人,少了些闺中女子的温顺柔情,当年定亲时,李襄华因着这种性情吃了不少暗亏,好在最后还是嫁到了侯府当了世子夫人。 苏燕宜早年很是看不起李襄华,堂堂一品大员的嫡女,不学琴棋书画偏要舞刀弄枪,虽然心底不赞同李襄华的做派,可二人家世相当,仍是以好姐妹相称。 这些年,李襄华过得越来越好,前些年老侯爷归天,李襄华的丈夫做了新侯爷,她也成了侯府正经的主母,这不,孩子都成亲当上了父亲,李襄华更是早早就做上了祖母。 苏燕宜那叫一个酸啊。 不过她面上还是笑意连连,出声恭贺侯府喜得麟儿:“姐姐做了祖母,我当然要来恭喜姐姐。” 苏燕宜命王嬷嬷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礼品递给李襄华身边的女史:“小小礼品,不成敬意。” 李襄华扫了眼大大的锦盒,心想定是个大物件,他们侯府虽不看重这些,可她心头还是欣喜的。 数月未见的手帕交今日能来贺喜,李襄华脸上展现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妹妹了,我瞧妹妹气色不错,定是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她没提宋玉会试之事,怕揭了苏燕宜的伤疤,谁知苏燕宜自提到了自家儿子。 “哎,哪里,我那儿子是个不争气的。”虽这般说,可她脸上分明满是笑意,“不过好在我家老爷争气,给他在圣上面前求了个荫监的恩典,他正在国子监读书呢。” 李襄华闻言,先是惊讶,再看了眼面前人满面春光的脸色,这才绽放出笑意。 她虽然性子直,可做了多年侯府世子夫人,又当了几年侯府夫人,哪里听不出苏燕宜话中的含义。 他们侯府没有在国子监读书的孩子,因此不知宋玉进国子监读书还说得过去,苏燕宜这话不仅将他儿子宋玉夸了一遍,何尝不是在炫耀她家的老爷宋忠贤? 毕竟如今京城谁人不知蝗灾巡查御史的功劳? “原是这般,那我该恭喜妹妹了。” 李襄华知道苏燕宜向来爱攀比,还是真心实意恭贺了几句,紧接着就让女史带着苏燕宜去到花厅落座。 苏燕宜离开后,身边的老嬷嬷开口对侯夫人道:“这苏夫人打扮得未免太招人了。”老嬷嬷想到刚才那抹鲜艳的红,举手投足都是炫耀的模样,一脸不赞成的。 李襄华苦笑:“她这人就是这样的。” 她心里清楚,先前自己给宋府下的帖子苏燕宜全拒了,定是抹不开面子,丈夫和儿子如今都出息了,苏燕宜还不得好好出来透透气? 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恶心人 王富贵铁了心地要恶心苏燕宜,苦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他自幼习武,读书学习可能不太行,但并不代表他这个人没有心眼子。 与他交好的兄弟孙铭在国子监读书,孙铭与王富贵一同去班楼用饭,王富贵听孙铭讲起了国子监的趣事。 “哎王兄,你这几日也不出来吃酒,是又得了珍稀的兵书在家研习?” 王富贵虽然不爱读书,可自小到大他一旦得闲,最喜泡在父亲王宝的书房中翻阅兵书,不光是大周朝开国至今的兵书他读了个遍,前朝的兵家策略他也如数家珍。 这十几日他因着父亲的事心里不痛快,拒了孙铭好几次邀约,孙铭自然以为他又得了好的兵书。 王富贵喝了口手边的酒,淡淡道:“是啊,你就当我是读兵书去了吧。” 孙铭不以为然,他这个兄弟最是大大咧咧,天大的事睡一觉也就解决了,实在解决不了的,不是还有他那个大将军的爹? 孙铭忽略王富贵奇怪的神情,将自己憋了两日的心理话一股脑吐露出来,“王兄你可知,国子监来了个新学子,不是别人,正是蝗灾巡查使宋忠贤的儿子宋玉!”说到这,他气愤起来,“什么人啊,凭着老子的功绩入了国子监还不知安生,成日尽想着结交权贵。” 呸,他孙铭最讨厌这种人! 王富贵闻言,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眸抬起看向孙铭,“宋玉?”提到这个名字,王富贵口中似含着万般苦水无人倾诉,“宋忠贤用这次平息蝗灾的功劳给换宋玉进国子监的机会?” 孙铭点头,他见王富贵对此事感兴趣,心想不妨一吐为快:“不光如此,他们宋家可真够倒霉的,宋忠贤有个乡下来的原配你知道吧?” 王富贵摇头又点头,本来他对别人家的事不感兴趣,原是不知道的,可自家出了那档子事,他私下里将苏家和苏家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如今不光知道宋志明与宋家闹掰了,还知道宋家三公子宋青年节时被自己父亲关在府内至今,乃是为了一个名叫子墨的小厮。 孙铭继续道:“宋御史与原夫人有个孩子叫宋志明,就是先前会试荣登榜首的宋志明,宋志明与宋家不和,叫赶了出去,好巧不巧,宋志明也在国子监读书……” 王富贵点头,这事他知道,宋志明那人他没见过,不过心想应是与宋家那群人不一样,能被宋家记恨上,就是被苏燕宜记恨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王富贵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 孙铭意不在宋志明,于是一句话略过,继续说宋玉:“那人装得很,表面上说什么‘天下儒士皆为一家’,背后却为难赵学士家的公子,说人仗着权势为难与他!”孙明与赵昭平一伙儿,赵昭平与宋玉不和,他自然是向着赵昭平。 王富贵将其中的关键信息摘了出来:“宋玉为难赵昭平?” “不应该啊,赵学士的门生遍布大周南北,宋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与赵家公子对着干?” 孙铭冷哼:“平日里自是不敢的,可这不是今时不同往日,宋玉背后不仅有苏应淮撑腰,还有他父亲平息蝗灾的功劳顶着,就连祭酒文增先生都得给他三分好颜色。” 说完,孙铭嘟囔:“不就是破例进国子监,宋志明也不见有他这般招摇……” 王富贵撇嘴冷笑:“宋家人都是这副德行。” “王兄,你说什么?”方才屋外吵闹,孙铭没听清王富贵这话。 王富贵不自在道:“没什么。” 屋外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八。 冯盛才见小八他们有眼力见儿,让他们几个去了三楼给贵人上菜,小八手中端着浆果乳酪,路过王富贵这间上房时,在外见到一张熟面孔。 “小六?”小八乐了,他们这几人中,因着小六先前身体不好,受大家照顾最多,“你在这作甚?” 小八的声音洪亮,吓得小六一哆嗦,她面上不虞,立马伸手捂住小八的嘴:“嘘,小声点,他们在说公子。” “公子?”小八瞪大了双眼,能被他们几个叫公子的也就只有宋志明,宋志明不仅给了他们一条活路,还救了小六的命如今小五和小七跟着宋志明,他们自然要更上心些才是。 二人一起猫在房外听起了墙角,屋中的人半点不知。 王富贵身上有武功,他察觉到门后有人偷听,不过并未出声提醒孙铭,左右他二人并未绸缪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悠然地喝了口八仙桌上的冰酪,没再碰手边的酒水。 孙铭也喝了口果茶,继续道:“御史家的人真的很奇怪,今日兴安候世孙满月宴,苏夫人也一道去了。” 听到苏燕宜,王富贵不着痕迹止住了手边的动作,道:“苏燕宜?” 孙铭还是头一次听见王富贵叫妇人的大名,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点头应是。 “要不说宋玉是他亲生儿子呢,苏燕宜今日打扮的……那叫一个隆重啊。” 孙铭家与宋府在一条街上,他今日一出府恰好就见到了一身朱红的苏燕宜登上自家的锦蓬马车,想到那束装扮,孙铭不由得捂住嘴朝好友嚼舌根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宋家喜得麟儿呢!” 王富贵听了这话,眼带笑意,心想父亲怎生看上了这个没有品味的女人。 他自己从前也见过苏燕宜几次,并未这么不知礼数,难道是被下了降头? 孙铭跟着王富贵哈哈大笑。 声音刚止住,对面的王富贵忽然起身,手边的冰酪也重重地放在桌上,双眼放出光芒道:“你刚才说,兴安候府今日满月宴。” 孙铭茫然点头。 “苏燕宜也去赴宴了?” 孙铭又点头。 王富贵大喜:“我与兴安候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说罢,他扯上孙铭的衣摆将其从八角椅上拽了起来:“今日午时,你我就去侯府用如何?” 说完这话,不等孙铭反应,王富贵就将其拉出了房门。 班楼大堂中,众人只见一个身穿锦衣的汉子拉着另一个瘦小的公子,一阵风似的消失在班楼中。 “王兄,你这是要做甚?” 孙铭一头雾水,被王富贵扯进马车中后,理了理身上杂乱的衣衫,抬眸询问身前的人。 王富贵一副高深莫测:“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他眼中闪过狡黠“没记错的话,孙兄最是爱凑热闹,你想不想看好戏?” 孙铭闻言,脸上显出欣喜,“好戏?”他连声音都提高了,“哪里有好戏?” “若是一出大戏,我高低地去瞅两眼啊!”孙铭一派摩拳擦掌的姿态。 王富贵闭口不言,只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见孙铭并未拒绝,他扬声对车夫道:“去兴安侯府!” 车夫是将军府的老人的,最是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即便少爷今日兴奋得有些不对劲,他也并出声阻拦。 只见一辆高大的楠木马车风一般从班楼门口快马加鞭疾驰出去,朝兴安候的方向越走越近。 身后班楼三楼的走廊处,小六和小八早在厢房外将王富贵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二人离开厢房后,小六思索良久,将手中的空托盘塞给小八:“你替我去给冯老板请个假,我要去找哥哥一趟。” 小八将木盘垫在自己托盘下头,睁着大大的双眼:“哦。” “对了,你找五哥啥事儿啊!”小八朝前头走远的小六喊道,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另一边,小六马不停蹄去到柳巷从人口中打听到了宋志明的住处。 她来到城西小院,看了眼面前的木门,犹豫片刻伸手轻扣门沿。 茶叔正在院子中择菜,不经意抬头就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一眼就看出少年脸上焦急的神色。 他将手边未择的菜放在另一个筐子里,站起身来到小院门边,隔着门框问来人:“你有事要寻我家公子?” 小六心想老人口中的‘公子’定是宋志明,但她摇摇头,轻声说“不是”。 她不好意思直接找恩人,与哥哥说也是一样的。 茶叔皱眉,不是寻公子,难道还能是寻阿衡的? 于是他又出声问道:“那你就是找我家的厨娘阿衡?” 少年又摇头。 小六在茶叔脸上看出疑惑,立马开口道,“我找我哥!”她声音清脆又不失乖巧,“我哥叫小五,爷爷您认识吗?” 少年的嘹亮的声音让茶叔立刻松开了眉头,这么清亮的声音一听就是个活泼的孩子。 茶叔脸上漫出淡淡的笑意,在小六看来有些许慈爱,“小五啊,小五在隔壁住。”说着,茶叔伸手指了指邻人老曹的院落。 小六闻言就要抬出脚步去往隔壁,被茶叔叫住了。 “不过,小五如今应是和小七去早市买菜了,不在家中……” “啊?”小六听哥哥不在家,眼眸不自在垂下,一副失落的模样。 茶叔见不得好孩子伤心,正要安慰少年两句,院中的书房从内推开门,走出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男人剑眉星目,偏生眼眸又显出柔和之姿,一派光风霁月之态。 “宋公子!”小六兴奋地朝来人喊道。 茶叔闻言不乐意了:“你这小娃娃,刚还说不认识我们公子,现在又一口一个‘宋公子’地喊。” 小六尴尬挠头,不好意思道:“认识的,认识的。” 她只是不好意思找公子,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跟小五说得好。 宋志明自然认出小六来了,他上前轻茶叔将小六引进来,小六推辞,怎么也不肯坐下。 “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小六摆手。 宋志明点头,示意她可以讲了。 小六一字一句将方才班楼里王富贵和孙铭的对话学给宋志明听。 宋志明抬眸问小六:“你可知那二人是什么身份?”若只是寻常监生,便不足为虑。 小六点头,经常去班楼的贵人她大都有印象:“一位是您的同僚,姓孙,还有一位,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应是骠骑大将军的独子,王公子王富贵。” 王富贵? 宋志明眸子闪了一下,“你说二人现在去了兴安侯府?”他继续追问,“孙铭也一道去了吗?” 小六点头:“是的,都去了。” 宋志明继续问道:“兴安候府今日可是有宴会?” 小六回忆一番,终于想到,“对!”她也是听孙铭说的,“兴安候的小世孙今日满月宴,他们许是去参宴了!” “参宴?”宋志明摇头,恐怕是去捣乱吧。 可怜兴安候世孙,好好的宴会要泡汤了。 小六将宋志明脸上的神色尽数敛入眼底,只见宋志明先是眉头紧锁,片刻后突然松懈下来,末了对小六温和笑了笑:“多谢你,你还有话要对你哥哥小五说吗?”他知道小六是小五的亲妹妹。 小六摇头:“无事了,我都说完了,等下次见到我哥再讲吧。” 宋志明微笑,“好。”他紧接着问茶叔,“冯老板上次送的点心还没吃完吧。” 茶叔点头:“还有一盒,公子您一直没用。” 宋志明摇头,“我不爱吃那些甜的。”看了眼乖巧的小六,宋志明吩咐茶叔,“将点心送与这位小友,让她拿回去同兄弟们分了吧。” 茶叔躬身应是,转身进屋拿出点心交给小六。 小六拿到包装精美的锦盒后,朝宋志明与茶叔告别,一蹦一跳地离开小院。 茶叔看着小六离去的背影,慈爱地笑了:“这少年,真是乖巧。” 宋志明摇头失笑:“茶叔您这回可是说错了。” 茶叔疑惑地看向宋志明。 宋志明纠正茶叔:“不是少年,是小姑娘。” 茶叔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孩子的眼睛怎得扑闪扑闪那般大,原是女孩啊。”他笑出声,“怪不得公子对人说话都温柔了不少。” 宋志明仍旧微笑:“终归是个小姑娘,客气些总是没错的。” “哦对了公子。”茶叔守住笑意,“有件事老奴不明白。” 宋志明抬头示意茶叔继续说。 “为何王公子突然来了兴致要去兴安候府?” “相传他不是最不喜人多的场合,最爱在家与兵书作伴?” 宋志明幽深的瞳孔意味深长地看向远方,最后意味不明道:“许是兴从中来,想要看戏吧。” “看戏?”茶叔不解。 宋志明回过神来,将视线朝向宋府的方向:“是啊,如不出我所料,兴安候府马上就有一场大戏要演。” 说完,他脸上显出半分失落:“可惜我并不与兴安候相熟,不然咱们也能去亲眼看看这出好戏了……” 小爷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兴安候府门前,马车刚停稳,王富贵就急不可耐拉着孙铭跳了下去。 为了装得更像,王富贵中途还下车去宝物阁斥巨资买了柄玉如意,毕竟他针对的是苏燕宜,意不在侯府,侯府却要遭无妄之灾。 坏了人家的满月宴,也不好空着手去吧。 一同下车的孙铭手中也拿着礼品,在宝物阁时他见王富贵出手大方,一挑就是个玉如意,他父亲和兴安候林默私交不错,自己也不好下了父亲的脸。 想来孙铭的母亲此时已经在侯府的花厅落坐了,虽母亲也带着礼物,可他这厢也不好意思拎着张嘴就进了人满月宴。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幕。 侯府中,后院的男客与女宾大都落座,门前登记礼单账房先生都准备收拾收拾将桌子抬走了,门房此时却迎进来两名锦衣公子。 账房先生瞧见来人手中还拿着礼盒,立马重新将礼单展开,面带笑意询问来人:“还请问二位尊姓大名,是哪个府上的?” 孙铭直接将礼盒放在桌上,账房先生看眼他点点头,这公子他认识的,孙铭的父亲孙坚与侯爷林默私交甚好,孙铭幼时也经常来侯府玩耍。 孙铭将自己送的礼报给账房先生,账房立刻将狼毫往墨蝶里轻蘸两下,按礼制写下孙铭的名字。 “这位是?”账房先生落笔,看向孙铭身边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人看着是个武夫,自己却从未见过,不过想来能与孙公子一道来侯府庆贺的,定不是一般人家的。 孙铭作为侯府的常客,先出声介绍自己的好友:“这是将军府的公子。” 王富贵点头。 账房先生闻言,愣了片刻。 将军府的?难不成是他想的那个将军府? 王宝将军的大名大周朝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王富贵更是出了名的不爱酒席宴会,试问几十年来,京中府门的宴请没几家能请来大将军的独子啊。 账房先生满面喜色,心想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他仔细将狼毫在墨蝶上轻刮两下,待到刮出锋利的笔尖时,才小心翼翼地掷笔写下‘王富贵’三个大字。 而后账房先生抬眸看向面色冷淡的王富贵,笑着道:“还请问王公子,您的礼单上写什么礼品?” 王富贵冷冷道:“玉如意。” “好好好。”账房先生仔细将礼单登记完,起身笑着对面前两位公子道:“男宾往这里走……” 王富贵皱眉:“男宾不与女宾在一处用饭?” 账房先生笑呵呵回道,“哪能啊,咱们大周朝又不似前朝将男女大防看得比什么都重。”他将满月宴的流程大致说与二人听,“满月宴讲究热闹,自然是人多热闹,届时咱们小世孙还要当着诸位的面抓阄呢。” “现下是男女宾客初时先分开各自叙旧,再用膳,等男女宾客都聊得差不多了,双方一道在花厅用膳。” 王富贵点头,他虽去过一些宴请,但并未参加过满月宴,生怕今日见不到苏燕宜。 只要能趁着用膳的机会见上一见,亲自看苏燕宜出丑,他就没白费心思。 账房将二人领至前厅,里头多是些朝中大臣在谈天说地,孙铭一眼就见到了父亲孙坚。 孙坚将孙铭叫过去与同僚介绍自己的儿子,王富贵则找了处清静的地方等着用膳。 午时刚过,各位男客们聊得也差不多了,王富贵跟在众人身后去到花厅。 他扫视四周,一眼就见到孙铭口中所说‘不得体’的苏燕宜,满身朱红的妇人游走在京城贵妇中间,与她人攀谈的姿态尽显高傲与炫耀。 男宾中不止王富贵注意到了苏燕宜,许多与左相苏泰清相熟的官员也看到了这位左相之女,一些遵循旧制的老学究更是连连摇头,一脸不赞成的摸样。 “苏夫人怎生这般招摇,我记得先前她不这样啊,是为十分得体的主母。”一位礼部的官员朝同僚咬耳朵。 他那同僚警惕地看看四周,低声道:“莫要置喙别家妇人,于礼不合!”左相爪牙遍布京城各处,让人听到他俩说苏燕宜的不是,他二人头顶的乌纱还保不保得住了? 先开口的官员撇嘴,这是礼不礼的事情吗,他自己有夫人,会做那档子觊觎人妇的事吗? 同僚继续道:“宋御史如今风头正盛,人家夫人又出身名门,轮不到你我评判……” 二人一同点头,说笑着又将话题转向别处。 王富贵正正好站在礼部这二位的身后,将他们的窃窃私语听了进去,心头更加开怀。 看来宾客中正有人对苏燕宜的装扮有异议,他正好趁着这东风将火烧得更旺些。 众宾客落座,男宾与女眷分坐两侧。 孙铭从人群中看到王富贵,朝对方招手。 王富贵看着孙铭快步走到自己身前,对方气喘吁吁道:“王兄也不知叫我,你我坐一起啊。”他还要看看是什么好戏呢。 王富贵自是同意。 待二人坐到矮桌前坐下,孙铭捂嘴询问王富贵:“王兄说的好戏怎生还未开始?”他瞅了一圈也没见到侯府有戏台子啊。 王富贵抿唇,深黑的肤色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光芒,他压着声音道:“别急,马上开始。” 说罢,王富贵扬头张望起来,上菜的侍女们手中拿着托盘,个个穿着清一色的粉色衣裙鱼贯而入。 待桌子上的菜快上满时,王富贵拿起酒盏大口灌了一杯酒下肚,起身离开席位。 觥筹交错间,谁也没注意到王富贵已摇摇晃晃走到女宾那边。 他锁定住苏燕宜的方向,大踏步朝那方走去,待走到苏燕宜身后时,孙铭眼睁睁看着王富贵从胸前掏出一方帕子,不经意遗落在苏燕宜脚边。 而后王富贵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孙铭惊得张大了嘴巴,待身边人落座,才压低了声音急切询问:“你身上何时有了女人的东西?” 说完,孙铭眼中现出惊惧:“你莫不是有特殊的癖好?”他指指对面花蝴蝶般招摇的苏燕宜,又点点五大三粗的好友王富贵。 这俩怎么看也不是一路人啊。 王富贵闻言满脸不悦,皱眉道:“别胡说。”有特殊癖好的另有其人。 孙铭见兄弟生气,立马举手做投降状:“我错了,错了好吧。” 王富贵心思没在孙铭这,只摆手让一旁的人闭嘴,双眼一动不动看向对面的苏燕宜那头。 苏燕宜今日前来侯府赴宴只带了王嬷嬷一人随行,多亏王嬷嬷老眼昏花,这才未第一时间发现王富贵方才的举动。 等孙铭也跟着王富贵的视线看向苏燕宜那头时,王嬷嬷才发现苏燕宜脚下的帕子。 老嬷嬷定睛一看,见到苏燕宜裙边躺着一条锦帕,她弓身拾起帕子,还以为是苏燕宜落下的。 “夫人,您帕子掉了。”王嬷嬷将手中的锦帕递给苏燕宜。 苏燕宜接过东西,一眼就见到了上面宋府的徽记,这东西用的料子称不上多好,因印着宋府特有的印记,多是分发给下人使用的,当然偶尔会有府中男仆去库房认领些手帕以作己用,不过多是丫鬟侍女用的东西。 苏燕宜将锦帕又塞给王嬷嬷,轻笑道:“是嬷嬷落下的吧。” 王嬷嬷果然将锦帕接过,拿在手中瞧了又瞧,疑惑出声:“这也不是老奴的东西啊。” 苏燕宜皱眉,今日宋府只来了她二人,还能有谁将此物件落在侯府? 苏燕宜想到这,额头渗出几滴冷汗,直觉告诉她此事一定不简单。 还未等她想清其中缘由,对面一个魁梧的男子突然出声吆喝住她要将帕子塞进袖中的动作。 出声这人正是王富贵。 王富贵适时惊呼:“这帕子怎会在此?” 他自小习武嗓音洪亮,一开口就惊动了花厅中的众宾客,诸位大人与女眷皆将视线汇聚到王富贵与苏燕宜二人脸上。 王富贵继续出声,满脸天真模样:“前几日我去宋府拜访,恰好瞧见宋家三公子宋青被关在柴房,看见我仿若看到救命稻草一般不住哭喊……” 早在王富贵出生时,苏燕宜就认出了面前这人,她咬紧牙关冷冷吐出三字:“王、富、贵。” 他这是要干什么? 苏燕宜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眼看向说话那人。 王富贵欲言又止的模样令在座的诸位心中困惑不已,其中一位夫人开口问道:“这宋家被关的三公子,与这帕子有何关联?” 王富贵闻言,也是不解的模样,继续道:“宋青见了我,喊着‘莫要’告诉我母亲,说他与府中小厮私通的事被父亲发现,宋御史这才将其锁进柴房,……” “至于帕子,正是那小厮之物……” 他这话信息量太大,在坐众人皆满脸错愕。 宾客们脑中不约而同闪出一行字:御史大夫家的小儿子是断袖! 众人顾不得苏燕宜左相之女的身份,与身旁紧挨着的熟人们交头接耳起来,而那些顾忌自己身份不便开口的妇人,则与好友们目光相接,其中不言而喻全是对此事的惊诧。 苏燕宜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哪里不知王富贵满嘴谎话! 且不说王家公子从未去过宋府,她儿宋青也并未被关在柴房,而是一直被锁在自己小院,再别说此事她从始至终都是知晓的。 还有这锦帕……锦帕定是他故意仍在自己裙边的! 这人为何要这般诬陷他儿?! 一瞬间,苏燕宜背后冷汗岑岑,她双目如炬,看出对面的王富贵脸上露出得逞的微笑看向她。 “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 苏燕宜立马想到前不久她曾再三与王宝会面,王富贵究竟知道了多少? 宋玉的事,他是否清楚? 一时间,数不清的疑问萦绕在苏燕宜心间,扰得她理不清半点头绪。 苏燕宜看着花厅中众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情形,尚未想到破解之法,只能维持住方才的动作不敢动作。 王富贵却是个会演戏的,他扫了眼众人的神情,装作惊慌捂住嘴:“糟了,我是不是多嘴了?”他嘹亮的大嗓门并无半分愧疚,“许是我认错了,那公子不是宋府少爷,可他腕间的银镯分明与苏夫人今日所带款式一模一样……” 王富贵说完,还惊讶般指向苏燕宜的手腕,苏燕宜身旁众人忽然随着他的动作看过来,果然看到一副金丝鸳鸯镯。 苏燕宜这下浑身颤抖,他儿宋青手上确实也带着一款同样的手镯。 宋青十岁那年,一位算命先生说他命格带煞,需亲生母亲和他带同款银镯到十八岁方可化解。 他儿手上的镯子带了七年,京中不少妇人都知遮煞这桩事,王富贵如此说,更是坐实了那人正是宋青! 在坐的各位大人皆浸淫官场多年,女眷也多是些看惯了后宅阴私的妇人,哪里看不出王公子这桩似是而非的‘指控’。 这番似是无意的‘泄密’,不仅暗指苏燕宜教子无方,又将宋青指控为断袖,引得众人纷纷半是斥责半是同情看向脸色惨白的苏燕宜。 在各个守旧派的大人眼中,苏燕宜此刻身上的红裙似乎给她增添了更多难以言喻的谴责。 亲子在家中柴房紧闭,哭喊着不要告诉母亲,可做母亲的难道就真的不无辜吗? “没记错的话,有好几月都未见到宋青了吧。”一位从前与宋青交好的公子在男宾那头出声。 他身边的好友与人点头:“正是如此。” 那好友也算和宋青一起长大的玩伴,此刻却对少年玩伴落井下石:“我看苏夫人不可能不知道他儿子的喜好,要不怎么还能若无其事来参宴,再迟钝的母亲都不会不知儿子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是为何吧?” 花厅中众人心中皆有猜测的结论,借由两个熟知当事人的少年说出口,更将事件添向一个高潮。 这两个少年继续交头接耳,被花厅的众人听在耳中:“你可别与他走得太近,小心人家将目标转向你!” 被指向的少年捂住自己半点不透风的衣襟,满脸惊吓:“你可别吓唬我!” 他一把将说话的少年推远,以朝众人展示自己的‘雄风’,满脸骄傲:“小爷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苏燕宜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她双腿酸软,蓄了几次力才得以站起来,嘶声力竭对众人呵道:“够了!” 龙阳之好??? 苏燕宜一声怒喝,众人惊得停下了言语,皆错愣地看向她。 一双双充斥着好奇、不屑和鄙夷的眼睛出现在苏燕宜的视线中,让她顿感无力。 苏燕宜本还打算一鼓作气告诉他们说‘不是这样的,宋青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被那小厮给骗了。’ 可她又看到了眼前王富贵那双含笑看戏的眼眸,这样一双戏谑的眸子出现在一张武将的脸上简直有些离奇,但偏生让苏燕宜见到了。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双手撑着矮桌身体往下滑落。 王嬷嬷将险些跌倒的苏燕宜扶起来,用自己坚挺的臂膀支撑住苏燕宜的身躯。 苏燕宜勉强打起半分精神,有气无力对王嬷嬷道:“扶我去向辞别侯夫人,咱们走……” 侯夫人李嘉华自然无比大度,当着众人的面好生安慰了苏燕宜几句:“妹妹回去好生休养身子,莫要动怒。” 苏燕宜随意应了两声。 李嘉华看了眼王富贵,虽这人坏了她孙儿的满月酒,可人是大将军肚子,多少还是给了两分面子,还替他说两句好话:“妹妹也别怪王公子,少年人心性直率,有话直说罢了。” 苏燕宜顺着李嘉华的视线瞟了眼她口中‘心性直率’的王富贵,轻轻冷哼,心想哪里有什么心直口快的少年,不过是个初露獠牙的饿狼。 即便心头万般冤枉,此刻的苏燕宜看在众人眼里仍旧满身都是过错,未教导好孩子、不过问孩子死活,全成了她身上抹不去的黑点。 她耐着性子应付完李嘉华的劝告,被王嬷嬷搀扶着,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侯府。 侯府一闹,半个京城都得知了宋青是个断袖的传言。 “砰!” 苏燕宜重重地将茶盏扔到地上,茶汤溅出的沫子在地上四散开来。 “夫人,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啊!”王嬷嬷眉头皱到一起,劝苏燕宜道。 苏燕宜额头盖着一只白色的帕子,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满地摔碎的瓷器,半点没消气。 自侯府归来,苏燕宜就卧病在床,大夫说她这是急火攻心,开了两副药后叮嘱其好生养着。 苏燕宜这两日来愁眉苦脸,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摔杯消气,房中的茶盏她见一个摔一个,宋忠贤来劝过两次,可苏燕宜将过错全推在他身上。 “若不是你非听宋志明那个孽种的鬼话,我青儿怎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说着,苏燕宜又发泄一般将一个青瓷瓶摔在地上。 “你也是狠心,竟将儿子关在院中小半年,不然哪会让王家那小子有可乘之机!” 宋忠贤心中也恨,恨自己没将此事瞒得更严密些,可他看着苏燕宜发疯的模样,心里越发烦闷。 提到王富贵,宋忠贤终于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可乘之机?”“你说是王富贵栽赃你,可他为何偏偏要栽赃我家?” 宋忠贤脸上尽是不解,看向苏燕宜披头散发的模样还有半分厌恶,这女人净会给自己添麻烦:“我宋家与他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王富贵为何要这么做?” 苏燕宜闻言,方才眼里的仇恨被心虚替代,她熄了脸上的怒火,转身走到软椅上坐下来,不敢看宋忠贤的眼睛:“我怎会知道。” “许是……”苏燕宜眼神乱瞟,“许是这人就是个疯狗,逮着人就乱咬……”她说得心虚,让宋忠贤不由得怀疑。 宋忠贤盯着苏燕宜看了许久,半晌后叹了口气:“罢了,你且在屋中好生养伤,这事我来解决。” 苏燕宜没细想这话中的蹊跷,只想尽快将人送出去,只点头应好。 宋忠贤离开苏燕宜院中后,吩咐身边的长随:“去查一下夫人和王家的公子有什么过节。” 长随应声:“是!” 宋忠贤见人转身就要离开,又叫上他叮嘱道:“特别查一下我在湖广这段时间,夫人的动向。” 说完,宋忠贤看向苏燕宜院子的方向,眼眸深邃,儒雅的面容霎时间显出些许冷意。 京中传言御史大夫家的小儿子是个断袖,最受影响的莫过于亲哥哥宋玉。 宋忠贤作为三品大员,又有平息蝗灾的功劳在身,尚且能维持得住面子,同朝为官,这些个浸淫官场多年的大人断不会因这点小事就下了圣上面前的红人宋忠贤的脸。 而苏燕宜呢,侯府宴席之后一病不起,躲在府中拒不见客。 这可苦了整日还要上学的宋玉。 国子监,广业堂。 “哎,你听说了没,宋玉他弟弟有龙阳之癖!”一个监生以书掩唇,朝身边的同窗道。 紧挨那人的监生意味不明笑了一下:“哪能不知道啊,要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开门,就那个宋玉啊,咱们也得离远些喽。”说完,他嫌弃地朝宋玉方向看了眼。 “就是,保不准下次遭殃的就是咱们这些好人家的正经男子了!” 宋玉脸色铁青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忍无可忍地将手中的《论语》仍在案上,怒吼道:“都闭嘴!” 他恨急了这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他还恨自己的弟弟宋青,玩哪个男人不好,偏生看上了身边的小厮? 宋玉甚至还隐约地怨上了自己的母亲,苏燕宜若是适时拿出证据证明是王富贵诬陷宋青,那这一切不就不会发生了吗? 当然宋玉最恨的还是始作俑者王富贵,他恨不得撕碎了这个多管闲事的王公子,像踩死蝼蚁一般踩死王富贵…… 他的眼中惊现出滔天的恨意,吓得诸位同窗们一时间均止住了话头。 一时间,广业堂中鸦雀无声。 宋玉恨恨地扫视一圈,被看到的人皆低下脑袋装鹌鹑,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后排的宋志明脸上。 看着那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宋玉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起身走到宋志明身前,一把夺过宋志明手中的文章。 手中的策论被人拿走,宋志明抬起眼眸看向来人。 宋玉漆黑的眸子对上宋志明的双眼,可恶,他竟然从中看到了无辜? 同是宋家人,凭什么就他宋志明无辜? 宋玉一字一句问道:“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宋志明冷淡的声音响起,听在宋玉眼中万般刺耳。 宋玉满脸疑惑,眼中还有些许愤恨:“怕别人说你是……” “是什么?”宋志明好笑,“断袖?” “不许你说这两个字!”宋玉大声怒斥。 宋志明冷笑,真是个色吝内荏的蠢货。 他夺过宋玉手里自己的文章,嫌脏似的吹了两下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就要离开广业堂。 宋玉伸手拦住宋志明的去路:“你不许走!” 宋志明冷冷看向宋玉,凭自己的力道,他一手就能推开这个小崽子三步远,思索着要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 宋玉实在太吵了。 正准备出手给宋玉一掌,堂中坐着的苏应淮却喊了宋玉一声:“放开手,让他过去。” 宋玉不愿:“凭什么?” 苏应淮不可置信,“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他作势就要起身亲自拉开这个蠢货外甥,最后还是警告他,“宋玉,别惹事……” 宋玉不情愿地放下手臂,任由宋志明大踏步离去。 广业堂中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三三两两不约而同离开,只剩下苏应淮和宋玉二人。 苏应淮看向黑脸的宋玉:“现下不是逞强的时候,为难他对你没好处。” “可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装模作样的姿态!”宋玉怒吼。 苏应淮双唇紧抿,“你朝我吼什么?”他不耐烦掏掏耳朵,“若是还想在国子监待,就听我的别惹事。” 说完,苏应淮拿上自己手中的折扇,径直离开宋玉身边。 宋玉双眼直直看着苏应淮离开的身影一动不动,喃喃道:“你们都不懂……” 不懂他此刻孤注无望的感受。 母亲苏燕宜卧床不起,一张口就是恶言恶语,父亲成日还是只忙着朝中的‘大事’,弟弟宋青被关在院中,小舅舅苏应淮嫌弃自己…… 他们都不懂被人瞧不起、暗地里被同窗调笑的苦闷! 就连宋志明都可以对宋府置之不理,他还嘲笑自己! 宋玉双手握拳,恨恨地砸向离自己最近的桌案,手上的疼痛让他暂时忘记了内心的苦闷。 “你很难过吗?” 一道声音在耳旁响起,清脆动人充满了治愈。 宋玉抬眸,看到一身穿黄色襦裙的少女,少女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头上的步摇跟随脚步颤动。 宋玉被来人美得惊住了:“你是?” 少女脸上充满了天真:“我是云沐啊。” “云沐……”宋玉喃喃,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后方觉得无比熟悉,片刻后他猛然惊醒,后退两步仓促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六公主!” “六公主万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云沐掩唇轻笑:“不必多礼。”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难过吗?” …… 城西小院。 董成往嘴里塞了一口宋志明新调制出的酒酿冰奶,含糊不清道:“那宋兄你真不怕别人背后说你坏话啊?” 宋志明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上的兵书,一字一句道:“我早已不是宋家人。” “况且,不就是断袖吗?”宋志明摇头,“取向不同,又未做伤天害理之事。” 董成闻言,惊得张大了嘴巴:“宋兄真是……”想了想,他补充道:“想法异于常人啊!”他伸出大拇指以示钦佩。 董成将手中的冰奶喝得一口不剩,末了将注意力放到宋志明手中的兵书上:“宋兄你不是马上就要殿试了,不看文章策论怎的看起了兵书?” 宋志明抬头,看了董成一眼,轻笑道:“多看些书总是有用的,以备不时之需。” 大周朝的兵书种类繁多,虽然朝廷重文抑武,但前朝和开国武将们留下的兵书皆称得上精良之作,和蓝星史上的兵家著作大有不同。 这些天因着王富贵将宋青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宋志明终于想起把一些精力花在兵书之上,也算是受益匪浅。 “公子,不好了!” 正在这时,小五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屋,他似是很着急,停下来喘了两口气才继续出声:“宋玉和王富贵打起来了!” “啊?”董成惊得从凳上站起,不可置信看向小五,“可是真的?” 小五点头,“千真万确,就在朱雀街上。”他看向宋志明,“我们怕闹出事端,小七现下正在一旁守着呢。” 董成平息好自己的状态,终于接受了这桩离奇事件:“你们还真是好心,把宋玉打死了岂不更好,管他作甚?”说完,他看向宋志明以求寻找认同。 宋志明无奈微笑摊手:“许是死不了。” 董成疑惑,王富贵长得像个门神,一般人见到谁敢招惹,更别说他还是王宝的独子,金尊玉贵的将军府少爷。 宋志明扬头朝小五示意:“带我俩去看看。” 烈日炙烤的朱雀街上人头攒动,一是因这条街市本就热闹,而是因着今日这里有两位公子打架,百姓们都是爱看热闹的,皆闻讯赶来。 宋志明等人到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路人百姓。 几人挤过人群走到最前头,一眼就见到了分外狼狈的宋玉,额角上还有着淡淡的血迹,看起来是已经动过手的模样。 另一个主角王富贵则全然不同,山一样的身躯罩住宋玉,如戏弄玩物般挑衅地看着宋玉。 只见宋玉攥着染血的衣襟,额角的伤口渗出血迹混着汗水流到眼里,全然看不出平素里斯文的做派:“王富贵,你为何要诬陷我弟弟!” 他瞧着围观的人群,也不怕一身腱子肉的王富贵了:“你根本从未去过宋府!”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不清楚缘由的百姓们只当是贵人间的龃龉,知道来龙去脉的世家子弟却知道,这是宋玉在为弟弟宋青出气呢。 至于王富贵究竟是否去过宋府,他们也不得而知,众人只在意高墙中的趣事,而不论被波及的人是否无辜。 小五身形灵敏,凑到一直观望在人前的小七身边,满脸好奇:“怎么样,进行到哪了?” 小七看着王富贵二人,淡淡开口:“放心吧,你没错过好戏。” 小五努嘴,瞧着剑拔弩张的二人:“说的也是。” 话落,几人重新将视线落到前头二人身上。 我儿子呢“? 81 宋玉刚说完,王富贵铁塔一般的身躯骤然逼近,大掌揪住宋玉的衣领就将其高高提起:“你个杂种也配朝我吼叫?” 王富贵身形高大,说话的声音震耳欲聋,不光宋玉不敌,围观的百姓也惊呼着后退,生怕二人的打骂波及自己,离他最近的货郎更顾不得担子里滚落的西瓜,连忙挑着担子后退好几步。 他这话说得巧妙,宋志明却听出是在暗指宋玉身世有疑,可宋玉这厢全然只感到自己是被王富贵瞧不起了,就连先前莽撞的咒骂都生生咽在喉间。 王富贵死死按住宋玉的脖子,宋玉憋得脸颊通红,挣扎间他踹中王富贵膝盖,却反被身前的人一把摔在地上。 宋玉疼得呲牙咧嘴,被对方这样一抡,反倒生出些骨气出来:“你敢打我?” 王富贵冷笑,猛地骑在宋玉腰间,清瘦的他怎能经得起王富贵的重量? 不仅如此,王富贵的拳头又一下下连贯地落在宋玉腹部,一时间,街巷上充斥着宋玉的哭喊声。 待京兆尹领着官兵挤进人群中时,众人只看见满脸血污的宋家二少爷,半个脸颊都是血水地躺在地上。 “住手!”几个官兵合力将王富贵拉开。 京兆尹看着眼前的场面,背过身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道怎生他就总是遇到这种难题? 一个是御史大夫的儿子,一个是骠骑将军的爱子,孰轻孰重一般人心中定是有了个计较。 可他前不久因着宋志明刚与宋家打过照面,现下宋忠贤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 他能偏袒哪一方? 京兆尹叹气,当官真难啊。 他双手无力下垂,低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正在此时,一道玄色的披风在京兆尹面前掠过,王宝粗粝的声音响起:“孽子!”这话毫无疑问是对王富贵说的。 听在京兆尹耳里宛若天籁,他双眼瞬间晶亮起来:“好啊,老子来了,看这个小的还敢不敢造次!”他将所有希望全放在大将军身上,直愣愣看着人是如何当街教训儿子的。 王宝一把扣住王富贵的手腕,生生将王富贵拽起,张嘴就要破口大骂却终是闭上了嘴,看了眼地上被自己儿子打得不成样子的宋玉,他重重叹了口气。 王富贵自小跟着父亲习武,力气之大自是不必说,他用力挣开王宝的钳制,望着父亲看向宋玉的眼神,他从中看到了熟悉的感觉,那是父亲幼时看他才有的神情,王富贵眼中血色更浓。 实则王宝只是在感叹自己儿子虽然长得凶猛,却粗中有细,他打眼一看就察觉出王富贵只是教训宋玉,并未把人往死里打,约莫着躺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了。 王富贵怎会知道父亲的心里话,他看着面前二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由得怒吼出声:“你就这般看重这个杂种?” 说话间,虎背熊腰的王富贵眼中染上水光,看向自己尊敬了二十多年的父亲。 王宝撇眉,他见不得自己儿子受委屈,将头转向一边对上京兆尹的视线,后者赶忙快步上前。 王宝朝京兆尹耳语几句,后者连连点头。 末了,王宝对在场看戏的百姓出声道:“让诸位看笑话了,我儿犯下的错,我定会加倍补偿这位小公子。” 小公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他并未在众人面前道出宋玉的名姓,实则是为了不让百姓对王富贵指指点点,说他们王家皆是莽夫。 看在王富贵眼中,王宝这番作为却是为了掩盖些什么。 自是掩饰宋玉的面子,想到这,王富贵心中怒火更甚。 孩子犯下这等错事,王宝仍稳如老狗,脸上看不出半点动怒的表情,只抬手让身后一同赶来的副将将儿子王富贵拉走,自己再三朝百姓们道歉,一并赔偿了小贩掉落的瓜钱。 一番致歉后,王宝领着儿子离开。 京兆尹得了王宝的吩咐,命官兵们遣散百姓,又将受了伤的宋玉送到医馆。 宋志明三人也被官兵一并驱赶离开。 走远几步,小五撇嘴出声:“那王公子看似虎背熊腰,一个拳头比宋玉大臂还粗,实则宋玉伤得远没有看着那般严重。” 小五一口一个宋玉,宋志明和董成均未纠正他,他从前在街头讨生活,也时常被人欺辱,伤口严重不严重小五一眼就能看出。 董成一脸戏谑,回味着方才的掐架,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这王富贵也是奇了,怎生突然跟宋玉这么大仇怨?” 宋志明和小五知道其中关窍,却并未多嘴,只宋志明幽幽道:“许是宋府时运不济。” 董成闻言,若有所思点头:“我猜也是。” 小五在心中肺腑,别看公子一派云淡风轻,匡起人来还真是手到擒来啊。 …… 宋忠贤近日可谓是官场得意情场失意。 苏燕宜不知为何得罪了将军府家的公子,宋忠贤有心赔上自己的老脸讨王宝欢心,让他儿子放过宋家。 可他也无法平白找人说事,加上苏燕宜成日在房中摔这摔那实在反常,宋忠贤于是派了身边人去查他不在的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长随告诉他:自己和儿子在湖广期间,苏燕宜私下见了骠骑大将军王宝好几次! 宋忠贤眼皮乱跳,王宝从前和苏燕宜的关系他可是一清二楚啊! 莫不是二人旧情复燃,被王富贵得知了? 宋忠贤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不是如此,为何王富贵要对阵宋家? 头上绿帽飞起,手头又被庆安帝委以重任,就连回府都要在书房忙到半夜,因而一直未找到机会与苏燕宜详谈。 这日宋忠贤还未下值,相熟的同僚就着急忙慌敲开了他的值房,那人嘴中不停喊着“出大事了”,宋忠贤立时放下手中的文书看向他:“出了何事?” 同僚许是走得匆忙,连着喘了两口气:“你儿子与将军府的王公子打起来了!” 王公子?王富贵? 宋忠贤猛地惊呼:“什么?!”说完就一溜烟跑出公署,还不忘嘱咐同僚:“帮我跟经历司的文书递个话!” 同僚朝宋忠贤的背影挥手,大声叫喊道:“放心,我这就去给你把假批出来!” 等人走后,那同僚叹口气,同情地看向宋忠贤的背影:“真是祸从天上来啊。” “罢了,我就替你跟经历司的文书多请两日假吧,家中出了这档子事,真是倒霉,倒霉哦……” 当宋忠贤赶往医馆时,首先闻到的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刺鼻药味,他看了眼正在煮药的药童,着急询问:“我儿子在哪?” 熬药的小童哪知谁是他儿子,不过他立马想到了方才亲自被京兆尹送来那个满脸青肿的公子,京兆尹特意指派他师傅好生照料那公子,还亲眼看那人上药,之后一直守在屋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药童瞳孔转了一圈,再结合这官爷身上的官服,这气派一看就是个不小的官,于是朝身后的屏风指了指:“姓宋的公子就在里头躺着。” 宋忠贤闻言,立刻快步上前越过屏风,果然见到了宋玉。 宋玉身上的伤已经换好了药,正躺在床上不住喊疼。 宋玉蜷缩在粗布床上,脸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他看到自己老爹迈进门槛,立即哀声哭嚎:“爹,我疼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说完,他颤抖着抬起肿成馒头的手拽住宋忠贤的衣角:“我会不会死啊?” 宋忠贤皱眉,立刻‘呸’了一声,望着宋玉青紫的脸,宋忠贤脖颈青筋凸起,怒声咒骂:“真是反了天了,父亲要给你讨个公道!” “众目睽睽,王富贵竟然就在朱雀街上将你打成这样,真是世风日下!” 京兆尹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只一味低头妄图拉低存在感,可宋忠贤明显没忘了这号人,出声幽幽道:“京兆尹真是来得好巧,正好在我儿快被掐死的时候赶来,要是晚了片刻,青儿的命谁来抵?” 看府尹一声不吭,宋忠贤甩袖冷哼:“打人的始作俑者好生回府,受害的我儿却疼得在这破旧的医馆中哭爹喊娘,这公平吗?” “爹……”宋忠贤正要找府尹算账,宋玉在一旁突然开口。 宋忠贤看向床上的儿子。 宋玉扯住宋忠贤的衣袖,呜咽道:“爹,咱们回府吧,这床板咯得我伤口钻心地疼……”说完,好似是要证明医馆的床真的很硬,宋玉还僵硬地换了个姿势躺。 这不动不要紧,伤口刚好碰到床板,疼得他‘嘶’了一声。 宋忠贤连忙扶上宋玉,满脸心疼。 “王大人,今日此事我必不会善罢甘休!”说罢,宋忠贤转头搀扶起宋玉就要离开,“对了,希望王大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儿必然不能白白受委屈!” 京兆尹有苦难言,尽管愁得眉心都撇到了一起,还是亲自恭敬将宋忠贤父子送进马车。 待人走后,京兆尹方才松了口气:“我这是触了什么霉头……” 宋府。 宋玉被小厮抬进了自己院子里,苏燕宜早就听说儿子被王富贵给打了,早早就等在这里。 看到宋玉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的模样,苏燕宜心中将王富贵骂了千万遍。 她这两日本就状态不佳食不下咽,母子二人这下都是被王富贵‘报复’到这般田地,不免地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娘,我不甘心!”宋玉双目紧紧眯起,咬牙切齿。 苏燕宜又何尝甘心,她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躺在床上,连翻身都需侍女帮忙,别提多心疼了。 她伸手用帕子擦了擦宋玉额头的汗珠,安慰道:“玉儿好生养着,为娘定然给你报仇……”说到最后,苏燕宜仿若找回了不少力气。 有了目标,苏燕宜精神头比着前两日好了许多,就连三餐都跟着多吃了几口。 宋忠贤就只有宋玉这一个称得上出息的儿子,自然对此事很是伤心,他一直想找机会私下里将王富贵套个麻袋打一顿出出气,可令他意外的,这人像是知道有人要报复,躲在将军府整整三日都未出门。 不过仇虽未报,家中却是安生不少。 一方面是因为宋玉病着,苏燕宜因着要照顾宋玉三天两头往他院里跑,不知为何竟少了怨气,不仅不闹腾了,神色还恢复不少。 再者是因宋青不知怎地改了性子,竟差人送来一篇策论呈给他,宋忠贤看了大为震撼。 这文章写的竟是有理有据,称得上用心! 仔细想来,宋青这孩子或许比宋玉在读书一事上更有天赋? 有了这个念头,宋忠贤暗暗在心中决断,不仅未再提年节时宋青那档子事,每每再有文章送到他书房时,他还会好生批注后差人送过去。 苏燕宜对宋青的事一无所知。 这几日她的神色已恢复得差不多,再提起王富贵只有愤恨,恨不得将其拆吃入腹。 终于让她等到了个好机会。 王富贵被王宝关在家中整整半月,今日终于被放了出来。 “收拾一下,随我去宋府赔罪。”王宝吩咐王富贵。 王富贵闻言,骤然炸毛:“你让我去给那个杂种赔罪?” 他大嗓门吼起来,全然不顾面前父亲黢黑的脸色:“没门!” 王宝眯眼:“看来你都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二人皆不言而喻。 王宝叹了口气:“虽然父亲没有证据,但我敢说,宋玉不是我的儿子。” 王富贵瞪大了双眼,“不可能!”不过连他自己都未发现方才的怒气已经消了不少,“那女人亲口所说。” 王宝冷哼,上前用力拍了拍自己儿子宽大的肩膀,王宝像铁塔一般巍然不动,他这才笑道:“这才是我儿子。”他二人长得不说一模一样,身量样貌和肤色,任谁看都是一家人。 王富贵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我也觉得那小白脸定和我无关,他们一家都瘦得像个小鸡仔,哪有父亲半点风姿。” 王宝点头,语气逐渐软了下来:“所以啊,你伤了人家儿子,该好好道个歉才是。” 见王富贵仍旧不为所动,王宝继续软硬兼施:“咱们宋家养不出敢做不敢当的,你去是不去?”说完,他怒目而瞪看向王富贵。 王富贵倒不是怕王宝,就是觉得父亲话说得有些道。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王宝为了显示赔罪的诚意,特意将身上的甲胄换成常服,并让管家备下足足三车的厚礼,拉着王富贵大摇大摆去到宋府。 王富贵脸上不情不愿,但他知道王宝这阵仗一半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么大的阵仗,路过的百姓无一不窃窃私语。 王富贵骑在马上,将其中一二听在耳中,他当街打人已是不对,最后还得麻烦父亲出头。 骤然间,王富贵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 赔罪 83 “夫人,王将军带着王公子亲自来府上了,说是要给二公子赔罪!” 苏燕宜听下人来报时,先是一愣,而后不由得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冷笑一声:“呵,赔罪?” 传信的丫鬟应是,接着道:“现下人已经到了宋府门外……” 话音未落,苏燕宜打断丫鬟:“我儿身上的伤都已好了大半,若是赔罪,怎得现在才来?” 她满含讽刺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一旁王嬷嬷试图让苏燕宜消气:“夫人还是去看看为好,莫要让人在外头等太久,外人会说我们不知礼数,失了宋府体面。” “体面?”苏燕宜轻笑,“这世道,打人的还要讲究体面吗?” “罢了,随我过去一道看看。” 说完,苏燕宜吩咐王嬷嬷将自己好生打扮一番,方带着人亲自过去。 有了上次宋志明的教训,苏燕宜再也不敢在府门外和人扯嘴皮子,免得叫人看了笑话,她很有远见地叫王宝二人来到正厅。 宋忠贤今日上值不在府中,因而只有苏燕宜一人,不过他还叫来了事件真正的苦主宋玉。 王富贵看到宋玉进门,不由得轻嗤,一时间正厅内气氛凝滞成冰。 王宝和王富贵作为客人,自然是坐在下首,纵然身份上王宝比苏燕宜高上许多,可他们是来赔罪道歉的,姿态自然放得更低。 他拉着王富贵朝苏燕宜作揖,且命令身边的儿子跪下,王富贵玄色的衣袍随着动作扫过地砖,随之跟着响起王宝歉疚的声音。 “今日前来宋府,是为赔罪,是我教子无方,还望夫人莫要怪罪。” 王宝环顾四周不见宋忠贤人影,猜到他今日定是上值去了,忽略苏燕宜的冷脸继续道:“宋大人今日不在府上,不过将军府是有诚意的,这些东西不成敬意,还苏夫人望收下。” 说完,他侧身露出身后的‘礼物’,都是些常见的金银玉器,东西虽多,苏燕宜却看不上。 她哪里知道这已经算得上王府半数的家当,王宝军营之人不谙钻营,除了些房产铺面,就只有这些拿得出手。 苏燕宜冷哼,面上写满了不屑一顾:“一句赔罪就想了事?”她边说边把玩手上新做的鎏金护甲,将姿态摆得很高,引得王富贵心下不满。 不仅如此,苏燕宜还指着院中王宝送来的‘玩意儿’,眼眸轻斜王富贵:“我儿被王公子打得面目全非,王将军就想用这些东西敷衍我们宋府?” 她上一句话说得还颐指气使,后面却隐隐带上哭腔,分明是想使美人计逼王宝就范。 王富贵看不得这种狐狸精的做派,猛然抬头看向上首做戏的苏燕宜,指向不发一眼的宋玉,嘴角随之勾起冷笑:“就这个杂种,也配小爷……” 还未说完,王宝一巴掌狠狠拍在儿子王富贵的脸上,怒斥道:“闭嘴!” 他的声音仿若震得整个厅堂都在颤抖,王富贵原本要骂出的话也被咽回肚子里,被父亲责骂,他并不生气,反而顿感懊悔,不是早都想好了不口出狂言,怎生又未忍住? 这边的王家父子还在懊悔,另一头的宋玉却猛地回了神,饶是他再过迟钝,也听到了‘杂种’二字,这不是王富贵第一次这么骂他,上次在朱雀大街他也是这般怒吼自己的。 当时宋玉心中有气,并未好好思索,只以为是王富贵顺嘴的咒骂,今日不同,王将军为何听了这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还看到母亲骤然惨白的脸,心弦骤然崩塌。 难道自己不是母亲的儿子? 宋玉半是疑惑半是凌乱,因着伤势未好利索,呜咽着看向苏燕宜:“母亲……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是杂种?我不是……不是您和爹爹的儿子吗?” 苏燕宜闭口不言,惨败的脸色不敢看宋玉,也不敢回应儿子的质问。 王嬷嬷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出声将苏燕宜挡在身前:“二公子,夫人心绪不宁,您莫要多想……” 宋玉脑海里已经闪现过许多可能,见母亲不理会自己,他转身对上王富贵二人,质问道:“你们什么意思,我不是杂种!” 他指着王富贵咒骂:“倒是你,你为何要胡言乱语!” 王富贵还要说什么,被王宝一眼瞪了回去,只能闭嘴不言。 正在这时,宋忠贤突然踏过门槛进入正厅。 他是被自己的长随叫回来的,得知王宝一大早就带着三车礼物扣响宋府的大门,宋忠贤立刻朝文书请假归家,一进门就见到了这个场景。 宋玉质问的话被宋忠贤牢牢听在耳朵里,他并未细想,只以为是王富贵口出狂言。 厅中众人剑拔弩张,对上宋玉含泪的双眼,宋忠贤就要上前为自己儿子做主。 几人都未注意到宋忠贤身侧的长随,长随眼神提溜转,心中再三思索,躬身朝宋忠贤耳语了两句什么。 听到长随的话,宋忠贤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宋玉不是我儿?”宋忠贤喃喃,袖中文书被攥得发皱,胳膊上青筋也随之暴起。 宋玉离父亲很近,听到了他的低语,骤然间他眼睛瞪得老大,想说话喉咙里却什么也发不出来。 宋忠贤死死瞪向被王嬷嬷护在身后的苏燕宜,后者不敢看他的眼睛,缩在王嬷嬷身后。 他仰天大笑,里头带着无尽的悲凉:“好,好,好!” 视线扫过神态各异的众人,宋忠贤拂袖而去,衣袖扫过桌上的青瓷香炉,扬起一片香灰洒落在地。 王宝快步上前追到院中,他直觉要向宋忠贤解释点什么,可嘴角动了动,终是无话可说,二人良久的沉默和对视,只换来一句王宝的:“不要误会了尊夫人……” 宋忠贤继续冷哼,眼中是无尽的怒火和恨意。 王宝也跟着父亲出门,听着王宝解释了又好像没解释的话语,王富贵不由得替自己父亲辩解:“宋大人,宋玉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他被宋忠贤盯得发憷,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 宋忠贤不顾二人的解释,冷冷朝二人道:“我自有决断,不劳王将军和王公子费心。” “还有。”宋忠贤说着,指指地上放着的礼物,声音越发冷淡,“将这些东西都拿走,我宋府不缺这点玩意儿!” 说完,宋忠贤看也不看二人,径直离去。 “你是说,那三车东西被原封不动地拉回了将军府?” 董成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问小七。 小七点头,“我亲眼看见的。”他边说边用手比画,“足足那么多金银,宋府说不要就不要了……” 董成摇头,不置可否:“或许是宋府看不上这点东西。” 说完,他用手肘碰了下身旁的宋志明:“对吧,宋兄?” 宋志明摇头轻笑:“或许是吧。” 董成自从那日和宋志明一道在朱雀大街亲眼看到宋玉被打之后,就时不时来城西小院找宋志明讨茶吃,实则是将自己心得的一手消息与人分享。 再怎么说宋志明也算半个宋家人,和他一起看乐子岂不美哉。 小五和小七也是董成的倾诉对象,甚至于有些时候他二人的消息比董成的还要保真,王家父子今日去宋府这桩事,就是小七才讲出来的。 宋志明关注的对象和董成不同,他拿起茶盏嘴角轻抿了一口,出声询问:“王宝二人出来时,宋家无人相送是吗?” 小七摇头:“那倒也不是,宋府的管家亲自命人将礼品送出来的。” 董成满脸惊诧:“莫不是他们之间闹掰了?” 说着,他构想了一出大戏:“宋家爱子心切,实在厌恶王家做派,于是老死不相往来?” 宋志明摇头失笑:“或许如此也不一定。” 董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竟是连茶也不喝了,站起身就跟众人告辞:“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故事,这就回去写下卖给班楼!” 他边走边嘟囔:“‘一拳打出千古恨,王宋两家恩怨何时了?’”说完,他兀自拍手叫好,“就这么写,定能吸引来不少看客!” 自春闱后,董成这些个寒门贡生不像宋志明有幸进国子监学习,为了更好准备殿试,他特意找了一所书院学习,京中的书院开销更大,董成只能写一些话本卖给书肆。 因着宋志明这层关系,董成收集不少京中趣事记录下来卖给班楼,再经由说书先生的口讲给班楼顾客,董成凭此赚到的银子颇为可观。 宋志明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并未有异议,宋府如何如今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就算有人置喙宋玉的身世,也与他无关。 见董成走得没了影,小五在一旁适时开口:“公子,您说宋大人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宋玉他……” 宋志明轻笑:“如此,不是更好吗?” 正在此时,茶叔叹着气推开小院的木门,看到宋志明几个,他脸上的神色也并未有半分好转。 “茶叔,您这是怎么了?”小五询问。 茶叔拿起桌子上的茶盏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气闷了下去,缓过来才道:“米价如今已经涨到了八两!” 他看了眼天空中的烈日,继续叹息:“京中最近的乞丐也更多了,想来都是周边县城涌来的贫苦人家啊!” 小七疑惑:“湖广的蝗灾不是已经平息,怎得米价又上涨了?” 他和小五都是乞儿出身,最是见不得街上年迈和幼小的那些穷苦人家。 小五和小七立马起身,看向宋志明,眼中闪着希冀的光。 他们都知道小院的地窖里有着不少大米,都是公子为着天灾备下的,若是有需要,公子说过会用来接济百姓。 宋志明哪里看不出他们的意思,朝几人道:“若是有大户人家带着施粥,你们就跟在他们后面,切莫出风头。” “是!”小五和小七齐声应是,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两人兴致冲冲就要出门打探消息,争取第一时间跟着达官贵人将自家的粥也给施出去。 茶叔却不那么乐观,年纪大些的他深知蝗灾若是未真正平息,蝗虫只会更加来势汹汹,到时民不聊生,绝不是几十石米粮能解决的。 宋志明也紧皱眉头,轻声道:“没想到宋忠贤竟然这么不中用。” 茶叔想点头跟着咒骂两句,但想到宋志明的生母还是闭上了嘴。 还是宋志明心中早有绸缪:“您老放心,想必过不了多久,圣上自会有决断。”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瞟向灶房的方向,那里是厨娘阿衡正在做饭的身影。 茶叔并未听出宋志明话里有话,只点头叹息,也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阿衡却是将院子中几人的对话严严实实听在耳中,宋志明说完,她的身形一顿,片刻后阿衡放下了手中的漏勺。 她双手在围裙上沾了沾,看灶上的馄饨煮得差不多了,才踏出步子离开。 阿衡走到宋志明身前,行了个礼,怯怯懦懦道:“公子,饭已做好,就在灶上。” 宋志明点头,并未看她,继续漫不经心翻动着手中的书页,片刻后阿衡还未离去,他才抬头询问:“怎么,还有事?” 阿衡这才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我家中有事,想回去一趟。” 宋志明应好,并未询问她家中的情况,只嘱咐她路上小心。 阿衡走后,茶叔将馄饨乘上端给宋志明,疑惑道:“奇怪,从未听过阿衡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宋志明咬了一口碗中的馄饨送入嘴中,不在意答道:“许是家中情况复杂,不便告知。” 茶叔想了想,也同意他这话,许多百姓重男轻女,生了女孩卖与同村做童养媳的也是不少,这些还是老曹茶余饭后讲给他听的。 阿衡家中或许也是如此吧…… 另一边,阿衡确实如宋志明所说的情况复杂,也确实去看了自己的小弟阿苒。 阿苒被恩人安置在一处私宅中,他被照顾得很好。 短暂与弟弟叙旧之后,阿衡马不停蹄来到与黑衣人约好的一处书肆。 她跟书肆老板说了暗号后,老板请阿衡去到后院,她果然在此见到了熟悉的黑衣人。 黑衣人双手抱拳,一如既往惜字如金:“何事?” 阿衡看了眼这人,开口回答道:“你不是说让我监视宋公子,一有异常就过来禀告你?” 黑衣人默不作声,等着阿衡继续。 阿衡咽了下口水,方道:“宋志明说,湖广蝗灾或许并未解决……” 对面的人听完,用冷漠的声音回复阿衡:“知道了,我会禀告公子。” 离开时,黑衣人在此交代阿衡:“机灵点,别露出马脚。” 阿衡自然点头。 秒啊 黑衣人牧蒙收到阿衡的消息后,立刻将话带给了自己的主子四皇子云渡。 云渡听后,嘴角掀起轻微的弧度,他把玩着着手中上好的和田玉佩,朝身旁呆愣的妹妹云沐道:“咱们也该去见见父皇了。” 云沐皱眉:“我今日还有事,皇兄你自己去吧。” 云渡摆手让妹妹离开,这个云沐近日来总撑有事,竟学着往国子监跑了,试问他这个妹妹何时喜欢过读书? 一瞬间,他想到一个可能,心中大呼不好,不过自己还要去宫中求见庆安帝,只能先将此事放下。 况且云沐妹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饶是母亲贤妃也左右不了。 云渡换了身衣服去到御书房,禧福公公见来人是四皇子,马上朝庆安帝通传。 云渡进门后,并未过多与庆安帝寒暄,直接行礼道:“父皇,京中米价已上涨到了八两每石!” 庆安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抬头看了眼云渡:“此话当真?” 他不是枉顾民生的君主,八两早已超出寻常价钱,这背后的原因稍加思索就能想到,庆安帝喃喃道:“宋忠贤!” 他的声音带上斥责和愤怒:“他们怎么敢!” 八两对于米价来说已然十分不同寻常,朝中大臣竟无一人告知于他,对此庆安帝只想到了两种可能。 一种是官员们多尸位素餐,成日只想着钻营和前程,米价这种小事无人在意。 一种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故意不让自己知道,至于缘由,自然是有人怕事情一旦败露,会丢了他们的乌纱帽。 云渡知道庆安帝会主动将此事联想到湖广蝗灾一事上,那么作为蝗灾巡查御史的宋忠贤必然会让庆安帝大怒,他适时开口,言辞中透露出急切与诚恳:“父皇,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平息蝗灾啊!” 庆安帝抿唇不言,其中要害他自是清楚。 可要抑制蝗灾彻底断绝,必定要选出一个能干事实的官员,不能如上次宋忠贤那般嘴上说得好听,转头灾患又卷土重来。 “只是这人选定谁,实在令朕为难……”庆安帝低语。 云渡在下首低头默然,他听到庆安帝的疑问却并未开口。 虽然心中已有人选,可由自己开口终是不妥,他可以将米价之事亲口告知父皇,却不能左右父皇的决断,否则就是越界了。 不多时,庆安帝瞟到了桌案边的一沓子策论文章,那是他几个儿子新作的有关治国方略。 他立时想到了不多前国子监文会策论的榜首宋志明,宋志明那篇关于湖广蝗灾治理的论题写得实在不错。 庆安帝抬头,眼中闪出亮光,疑惑般开口询问云渡:“我儿觉得,宋志明如何?” “宋志明?”云渡做出回想的模样,“是国子监那个宋志明?今年春闱榜首的宋志明?” 庆安帝点头:“正是此人!” 云渡恍然大悟,“父亲是想让他去湖广赈灾?”他先是反对,“这可使不得啊父皇,此人年纪尚轻又经验不足,不堪大任啊!” 见庆安帝嘴角轻抿一脸不高兴,紧接着云渡又出口肯定:“可此子确有一番才能,蝗灾的策论儿子看过,称得上字字珠玑,堪称治灾典范……”说完,云渡犹疑地看向庆安帝。 庆安帝略微思索,不住点头:“我儿所言有理,宋家小子确实理论上佳,可资历尚浅,且他又无官身……” 云渡循着庆安帝的话点头,表示自己的反对态度。 可庆安帝却一反常态自言自语,“不过资历深又有何用?”他说着,口中的语气越发愤怒,“宋忠贤难道不算官场老人,不也未将蝗灾平息得当?” “反而给他儿子求了个恩典,让朕如今独自犯难……” 云渡出声安慰庆安帝,言语随之间也肯定上庆安帝的意思:“父皇莫急,您既然已肯定了宋志明的能力,儿子自然也是信他的。” 庆安帝欣慰应是,皇家的子嗣自然不能一根筋,任人用贤的道理云渡一个皇子不能不懂。 “只是……”云渡欲言又止。 庆安帝皱眉,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也不是,撂又不是,心想自己这个儿子最会磨人:“莫要吞吞吐吐!” 云渡嘴角掀起无奈的笑意看向自己的父皇,恭敬道:“只他资历毕竟摆在这里,派一个监生前去未免不妥,就算宋志明智谋双全,未必能应付得来官场的弯弯绕绕。”云渡一副一心为民的做派,半点没有自己私心的模样。 庆安帝眉心紧皱,却深知云渡所言有理,官场弯绕他身为皇帝也略知一二,如何平衡二者之间的微妙,他也左右不了的。 若是宋志明领命前往湖广,即便有锦衣卫撑腰,也保不齐地方官员欺上瞒下他一个黄口小儿,况且将湖广之事全权交给一个未满弱冠的国子监监生,庆安帝也不能说全然信得过。 猛地,庆安帝想到什么,问下首的云渡道:“你们国子监,是不是有两年没有派遣监生出门历事了?” 云渡愣了半晌,点头应是。 大周朝国子监的监生们大都是上榜的贡生,在完成了一定的学业后,有机会被指派到六部学习,称为历事,旨在让监生们积累经验,优秀者甚至可以直接留任。 当然,也有的监生被派遣到地方协助赈灾或丈量田亩等事宜,虽比不得在六部清闲,但实践机会却更加难得。 云渡躬身应是:“近几年大周朝四方安宁,监生们多在国子监中学习经史策论,外派机会少之又少。” 庆安帝闻言,眼中带笑:“你这是在指责父皇没有给你们机会学习?” 云渡连忙跪下,接连道“儿子不敢。” 庆安帝命他站起来,摸着自己刚蓄起的胡须,斟酌开口:“依朕看,监生中有几个倒是不错,他们不仅脑袋活泛却不失严谨,更是世家贵族出身,派几个随宋志明一道过去湖广,不仅可以跟着学习知识,更是能震慑官员。” 庆安帝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不由得带上笑意:“试问哪个地方官敢得罪京中大员的宝贝儿子,哈哈哈,妙极,实在妙极!” 那我就得离他远点了 云渡也觉得这办法着实不赖,可他没有立刻应声,监生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与宋志明般一心赈灾,若是因着仇怨从中作梗那就不美了,特别是有人甚至跟宋志明有着仇怨,若是庆安帝选了那人…… 庆安帝见云渡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有私心:“不过此事你就不要想了,蝗灾如今虽然不涉及人命匪乱,但难保不会有大事发生,宋忠贤父子不就让山匪掳了去?” 说道宋忠贤,庆安帝心中又一阵怨怼。 他又想到了宋玉的舅舅苏应淮和宋玉同为国子监监生,作为苏泰清最小的儿子,苏应淮在国子监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按理来说湖广一事应少不了苏应淮才是。 可庆安帝突然觉得他们宋家人实在不靠谱,身为宋玉的舅舅,苏应淮好像还挺偏向宋家来着? “就这么定了,我已想好了人选。”庆安帝拍板。 云渡抬头,一脸疑惑地看向父皇:“那父皇……准备让谁跟着一同过去?”他声音中带着试探,生怕庆安帝连带着让苏应淮等人一道,听在庆安帝耳中却是对儿子自己的惋惜。 不过他已经说过,云渡是万万不能过去湖广的,金岭山的匪患实在凶猛,他儿武艺不佳,不能冒险。 庆安帝忽视云渡口中的吞吐,将人选一一定下来:“着宋志明,赵昭平,还有那个猴精的孙家小子,叫孙什么来着……”庆安帝挠头,孙家的孩子实在太多,他记不住啊。 云渡提醒道:“孙铭。” 庆安帝一拍脑袋,“对,孙铭!” 说着,他就动笔将圣旨拟了出来递给身边的禧福公公,“这三人即日起程去往湖广,派遣司农寺和太医院各三名官员随行,并让石友朋带二十个锦衣卫同去。”说道最后,庆安帝嘟囔起来,“免得那些个官员看三个娃娃年纪轻就欺负了他们……。” 石友朋就是上次和宋忠贤等人一道去湖广的锦衣卫百户,很是得庆安帝宠信。 禧福公公将圣旨接下,嘴上不由得打趣庆安帝:“圣上真是疼惜这些个小辈。”他和庆安帝一同长大,虽是主仆可情分是有的。 庆安帝抿唇:“朕也是为了民生大计。” 云渡心中一桩大事已了,辞别庆安帝。 走在回府的路上,云渡心下思索着庆安帝安排的几个入湖广的人选,除了宋志明,其他二人皆在他的意料之外。 云渡本以为庆安帝会派遣两个朝中有资历的大臣一同前去,最坏的打算就是庆安帝不幸选中了左相一党的官员,那他不免就要费些心思从中斡旋。 可庆安帝竟然大胆地指派三个监生去到湖广,这一步棋走得不可谓不险,是庆安帝兵行险招呢,还是他早就对左相一党有了别的忌惮,云渡不得而知。 他眉头紧锁,片刻后摇扇轻笑,或许左相老虎头上拔毛的举动做不了多久了…… 国子监内,云沐偷摸找到上了自己的新目标。 少女步履摇曳,一颦一笑皆令宋玉心神摇曳。 他昨日方得知自己许是母亲与王宝王将军的私生子,心中愤懑不已,前去质问母亲,苏燕宜却一味地哭泣,事情的真相是半点不提。 宋玉无奈又去找父亲,可宋忠贤也闭门不见,他心中恼怒和无奈并存,觉得宋府已经容不下自己,脑袋一热收拾东西索性住在了国子监的厢房中。 幸而自己身上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也不必顾忌许多,又有小厮贴身照顾,宋玉日子过得虽没有在宋府那般舒服,却不必再面对身世谜局,心中开阔不少。 看着眼前的少女,宋玉眼中带上痴迷:“四公主前来,可是有事找在下?” 云沐捂着帕子轻笑,杏眼看着面前文弱的书生,忍住身上的厌恶笑嘻嘻对他道:“无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就是觉得你挺有意思的。” 少女声音娇憨,令宋玉心下摇曳不止。 云沐看着宋玉脸上未好的伤疤缠着纱布,试探开口,仿若十分好奇般:“王公子为何要打你啊?” 她摇着手中的团扇,团扇上有着一股特有的花香随风轻飘到宋玉鼻间:“他和你有仇吗?” 宋玉闻言,心下对云沐的痴迷骤然间停息,脸色也惨白起来,他想到王宝说自己是‘杂种’,又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这般称呼宋志明,原来自己才是…… 他不敢看云沐的眼睛,不由得将视线偏向一侧,吞吞吐吐:“没什么……他就是个疯狗,见到人就乱咬!” 云沐表面是个天真少女,看人眼色可是拿手,宋玉的神态逃不过她狡黠的双眸。 她收住自己的团扇,低落地‘哦’了一声,而后将起身将扇子背在身后,朝身前的男人道:“我看那你的伤还未好利索,就不打扰了。” “玲珑,我们走。”云沐冷冷地唤了声身边的侍女,带人离开厢房。 宋玉看人就要踏出门槛,伸了下手臂想要出声:“云……”却未将最后一字喊出,终是无力地瘫坐到软塌上。 宋玉眉目低落,满脸失望,自己有什么资格叫住她呢,他只是个身世不明的‘杂种啊’,而那人确实大周朝最贵的公主殿下…… 云沐离开宋玉厢房,在国子监的园子中转悠,今日不是休沐日,她却无心上课。 云渡刚从宫中出来,本想回府的他还是略加思索,调转马车来到国子监,果然在此见到妹妹云沐。 他看到云沐无所事事在园中徘徊,结合云沐这几日不定的行踪,很快想到他这个好妹妹定是又整了幺蛾子。 云渡气从中来,一把上前拦住云沐的去路,拉上她的手臂将人带到自己厢房。 云沐翻了个白眼:“皇兄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云渡甩袖,“你给我离那个宋玉远点!”他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妹妹,“将算盘打在他身上,你算是想错了!” 云沐撇嘴:“皇兄为何这么说,我看宋玉除了窝囊点,什么都好,总比等到父皇将我嫁去辽国的好。” 云渡坐下,将蝗灾之事告与妹妹,后者听罢一脸不可置信:“宋忠贤父子就这么不顶用?” 云渡不言,他不屑背后说朝臣的错处,不过宋忠贤二人确实将差使办得不美。 “那我就得离他远点了。”云沐喃喃,狡黠的眼睛看向自己哥哥,“不过,如皇兄所说,我看宋志明也不错……” 云渡一脸黑线,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禧福公公像上次一样将圣旨亲自送到城西小院,交到宋志明手中。 经过上次的经验,茶叔已经可以十分顺手地将鼓鼓的荷包不着痕迹塞进禧福手中,里面装的自然是满满的银子。 禧福本就看好这少年,这下宋志明更是被庆安帝亲封为‘蝗灾钦差’,听着是没有宋忠贤的‘蝗灾巡查御史’唬人,但权利更大。 庆安帝甚至将亲自加盖了玉玺的敕令符赐给宋志明,地方官员见到此符,即便心中不服,也不得不听命行事,配合宋志明的蝗灾处置事宜。 禧福公公接下茶叔的荷包放进袖中,眯眼笑起来:“还望宋钦差此次将事情办漂亮了,回来好给圣上交差。”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宋志明。 宋志明朝人行礼,他哪里听不出禧福的言外之意。 这公公有意提点自己,他自然要上道。 宋志明应是,亲自将禧福等人送出门外,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得体的微笑。 柳巷中的百姓听说宫里的贵人又来给宋榜首通传旨意,都从自家的门中探出头来看热闹,他们怕惊扰了贵人,虽然好奇却并无息壤吵闹。 待禧福走后,百姓们不约而同来小院问候宋志明,有爱看热闹的还出声询问。 “小宋啊,可是圣上又给了你什么赏赐?”说话的是个热心的大娘,心想他们柳巷也是要发达了,出了这么一位威风人物。 一个精瘦的男人接话,脸上带着谄媚,“是啊宋榜首,是不是圣上给了你大官做?”他边说边调侃,“若是如此,可别忘了咱们这些父老乡亲啊!” 说完,身后众人附和,他们多是淳朴百姓,虽然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可也盼着街坊邻居一朝出头,若是能跟着享些好处就更美了。 眼看各位百姓就要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且个个都开始口出狂言起来,茶叔立刻摆摆手,打断众人:“诸位乡亲们说笑了。” 他无奈笑起来,跟宋志明久了,茶叔演起戏来越发逼真,“我家公子哪有那等福气?”不过他马上换了一副喜气面容,“还是多谢乡亲们好意,都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闻言,脸上也未见失落,他们顶多就是看个热闹,主人家不乐意,他们也不讨嫌。 不多时,人群散去,茶叔将小院的木门关了起来,并将门闩顺手插上。 他将宋志明拉至一旁,二人找了个小凳坐下来。 茶叔叹了口气,担忧道:“灾情复杂,你可有良策?” 见宋志明抿唇不语,茶叔站起来背手嘟囔起来:“宋忠贤都未能解决的蝗灾,换了你去就能平息?” “若是未能成功,你还如何在朝中立足,更别说是眼看就要殿试,没平息蝗灾得了皇上厌弃,还如何殿试啊!” 眼看茶叔越说越往坏处想,宋志明终于起身,将茶叔重新按回小凳上,宋志明好声好气开口。 “您老别担心,正所谓山人自有妙计。”说着,他露出惯常的笑,“我能被圣上重用是好事,自然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仅如此,我还要将湖广蝗灾彻底平息,让米价回落,流民不再忍饥挨饿……”宋志明眼中神色悠远,他有信心。 茶叔看着身量不知何时比自己还高的公子,再听着他口中心怀苍生的肺腑之言,不由得眼眶湿润。 正在此时,小院的门砰砰作响,是有人在用力敲门。 茶叔眼中的泪水被这声音打断,他拂袖擦了擦湿润的眸子:“我去开门,许是谁又来看热闹了。” 茶树快步上前将门上的木闩抽出,‘吱呀’一声推开半扇木门,立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董公子?” 来人正是董成,他也是听说庆安帝又派公公来了柳巷,听说人手中还拿着明黄的圣旨。 董成这一听,柳巷还有谁能劳烦宫中的人亲自递话? 那必然是他的好友宋志明啊! 他马不停蹄赶来,就是问发生了何事,宋志明没必要瞒着好友,将蝗灾钦差一事讲于他听。 董成自然喜得宋志明去湖广大展拳脚,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办好了不仅能在圣上面前真正露脸,还能为宋志明今后的官场生涯铺上康庄大道。 不过他关注的重点和茶叔不一样,董成疑惑问对面人道:“你刚才说,圣上还派了你两个同窗前去,他二人能力和德行如何?” 他比宋志明在年纪上大上许多,深知很多事办起来不仅要靠自己的能力,也得益于一同办事的。 同行的若是能力不足尚可忍耐,就怕些没有能力还缺失德行的蠢货,会在差使上连累自己。 董成说得不错,这些宋志明也想到了。 他斟酌开口:“他们二人虽然与我不和,但人品还是可靠的,应不会做危害百姓之事。” 董成摇头,“或许不会危害百姓,但会坑害你宋兄也不一定。”他眼中带着笃定,“你可要小心他们,听说上次宋忠贤过去还有司农寺和太医院的人随行,这些你也要多加注意才是。” 宋志明点头,他知道董成说这些都是为着自己,他领了董成的情。 不过经人这么一提醒,宋志明发现自己确实忘了司农寺和太医院,司农寺官员熟知农业和虫害知识,若是得当使用,可以排得上大用。 由于董成早些年去过湖广,他将一路上自己能想到的要害都与宋志明一一相告后,方才辞别。 待人离去后,宋志明叫来小五和小七,吩咐二人:“你们去查一下司农寺王大人、安大人和牛大人的生平,如果可以,将王牛二位大人上次同巡查使去湖广的事宜也一并查了。” 小五疑惑,“不知公子具体想查些什么?”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出声,“公子您明日就要起程,我怕我和小七打听的消息您派不上用场。” 宋志明摇头失笑,是他操之过急了:“就查一下,这三位中谁的专业能力最为突出,又是谁与宋忠贤走得更近。” “是!”二人齐声应是,一溜烟的跑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