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从外面重重关上,钱杉庆逃离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从慌乱的奔跑变成踉跄的小跑,最后彻底消失。
房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许陈依旧躺在床上,身体纹丝不动。
但他的内部却不平静。
一股灼热的能量在他的血管中奔涌,冲刷着每一寸骨骼与肌肉。
断裂的肋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那是骨骼在强制校准、自行接续,撕裂的肌肉纤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编织、缝合,每一束都变得比之前更加紧实。
这不是治疗,这是一场粗暴的灌注。
衰败与死亡被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蛮横地驱逐出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新生的皮肤组织,正在烧伤处快速延展,覆盖住原本焦黑的血肉。
他思维挣脱了颅骨的限制。
物理空间的界限在他面前变得模糊、脆弱。
墙壁不再是障碍,而是某种可以被意识穿透的介质。
他凝聚起精神,朝着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方向,猛地刺出。
没有颠簸,没有过程,视野瞬间切换。
一个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长条桌边坐着几个穿特局制服的人,神情肃穆。
其中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正指着一份文件,嘴唇快速开合,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文件的封面上,印着许陈的照片。另一边,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正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眼神飘向天花板,显然对这场争论感到厌烦。
许陈“看”着他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像一出被掐断了音轨的戏剧,充满了荒诞的无声。
千里之外的窥视。
这种权柄,本应属于神明。
它烙印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维洛萨娅。
这些不断涌现的、近乎恐怖的能力,没有给他带来分毫的喜悦。
他清楚,这不过是那位“神”的慷慨馈赠,是她陨落时,从指缝间漏出的残渣。
可他想不明白。
维洛萨娅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可能不知道,帮他提升空间能力,无异于给敌人递上一把更锋利的刀。
她更不可能不知道,在最后那个时刻杀死他,自己也会跟着一同寂灭。
那可是灵魂绑定,是那个世界最底层的规则之一。
她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与自己同生共死的人?
许陈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呼唤那个熟悉的系统界面,回应他的,却是一片绝对的虚无。
仿佛那个存在于他脑内多年的东西,连同它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一并抹除。
连接彻底断开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过往,都随着那个不复存在的模拟世界,一同被深埋。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许陈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他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从床上坐起。肌肉的每一次运动,都伴随着一种仿佛生锈了的滞涩感,那是身体在适应全新的力量。
许陈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面布满裂纹的镜子前。
他缓缓睁开眼睛。
镜子里的人,左边的瞳孔不再是深邃的黑色。
那是一种冰冷的,纯粹的蓝色。
和维洛萨娅一模一样的蓝色。
但同样的蓝,这双眼睛里蕴含的东西却和她截然不同。
维洛萨娅的眼瞳里,是俯瞰众生的漠然,是洞悉一切的虚无。而他自己的这只眼睛里,翻涌着无法遏制的痛恨,挣扎的纠结,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他后悔了。
他突然很想知道,她死前,那最后一句没能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房门是何时被敲响的,许陈并不清楚。
他的意识正漂浮在一片拥挤的港口上空。
海风是咸的,带着鱼腥味,还有一丝工业废油的刺鼻气息。
人群像流动的沙丁鱼罐头,在码头与仓库之间涌动。
他的“视线”穿过一张张麻木或焦急的脸,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没有。
依旧没有。
这种失望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钝刀割肉般的麻木。
他的身体还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一动不动。
但他的思维,却早已挣脱了肉体的牢笼,在千万里之外游荡。
这种分裂感,起初带来的是撕裂般的痛苦。
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咚、咚、咚。”
敲门声执着地再次响起,将他的意识从遥远的海港猛地拽回这间狭小、昏暗的房间。
声音来自老刘头。
一个总是在下午出现,带着一身烟草与劣质酒精混合气味的男人。
懒散,猥琐,眼神里总带着一丝算计的精明。
许陈没有动。
甚至连睁开眼睛的意图都没有。
门外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咂嘴声,接着是钥匙捅进锁孔的“咔哒”声。
门被推开了。
一道瘦长的影子被外面的光投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得极长。
“我说,小许啊,你这又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老刘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油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心。
“人是铁饭是钢,你这样折腾自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抹冰冷的银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喉结前一寸的位置。
那是一柄短刀。
造型古朴,刀身流淌着一种近乎于液态金属的光泽,仿佛是从虚空中直接生长出来的一样。
【念】。
刀尖的寒意刺破了空气,让老刘头脖颈上的汗毛根根倒竖。
他脸上的懒散与不耐烦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石膏面具一样寸寸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骇。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墙壁上那面裂纹镜子里,映照着一个僵立在门口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微不可闻的年轻人。
以及,一柄悬浮在两人之间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凶器。
许久。
一个没有温度的意念,在老刘头的脑海中响起。
滚。
老刘头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看着那柄短刀,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个毫无动静的年轻人。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全部咽了回去。
那柄短刀向后撤回了半分。
一个默许的信号。
老刘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房间,双手在身后胡乱摸索,终于抓住了门把手,“砰”的一声将门死死关上。
门外传来他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踉踉跄跄远去的脚步。
许久之后,一声仿佛梦呓般的喃喃,隔着门板,模糊地传了进来。
“怪物……这他妈的精神力……还算是人吗……”
房间内,那柄名为【念】的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声的轨迹,悄然隐没。
外界的短暂打扰没有在许陈的心湖里激起多少涟漪。
他的意识再一次沉入那片无垠的空间。
视野拉高,再拉高。
城市变成了棋盘,河流变成了银线,山脉成了大地褶皱的纹理。
他的感知范围,比昨天更远,画面也比昨天更加清晰。
他像一个孤独的巡视者,俯瞰着这片广袤的大地。
人山人海。
灯火如织。
他看见恋人在街角拥吻,看见商人在酒桌上举杯,看见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看见老人在病榻上溘然长逝。
众生百态,在他眼前一帧帧掠过。
清晰,却遥远。
热闹,却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焦急的寻找者。
他的意识掠过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穿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
许小叶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明明说,明明说她定已经回来了,定失去了些记忆,定活着,她不在模拟世界里,在现实中。
自己只剩妹妹这一根弦了,再找不到,自己就要彻底断了,他无法想象那时的崩溃会多痛,也不敢想。
许陈左边的蓝色眼瞳里,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似乎又浓重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