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弄醒来的这一刻,沉寂了九百年的东斗星宫尽数被点亮。
他面无表情地张开眼,似乎并不意外自己会突然醒来,见他动了,屠伐立刻抓起孟玄鱼一只胳膊,在黄金台上扯着她后退。
孟玄鱼的身躯被抽空了大半,稍一挪动就是锥心之痛,然而她此刻没什么反抗的余力,只得任由屠伐拉着自己,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云弄扶着身下流转的光辉,慢慢坐了起来。
那被死气和海水泡得变形的躯体也在逐渐变得紧绷,复原成昔日模样。
他乌发披散,面容仍是十分清俊,眉眼却极其涣散,宛如将熄之炭,没有半点死而复生的欣喜,更寻不着从前半分灵动跳脱的影子,眼下青黑松弛,唯有说不出的厌倦和烦躁。
颈部上自刎时留下的刀痕仍在龇牙咧嘴,他下意识用手指一摸,刺进外翻的皮肉,成功摸到了一手血,尚有温度,根本没死,人就愣了一会儿。
当初下手太狠,连喉咙都被切断了,此刻更是根本说不得话的。
云弄静悬在半空之中,没有抬头,而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以法力荡出声波,一字一句,平静如死灰:“是谁?”
他问,“是谁坏了我的事?”
云弄漠然的眼睛在黄金台上虚虚扫了一圈,瞥见只剩下一口气的孟玄鱼,也看见屠伐——望见那双眼时,他心里顿时就明白过来,“屠伐。”
孟玄鱼轻轻挣扎了一下,又被屠伐迅速压制,几乎要将胳膊扭断。
屠伐咬牙切齿地用着力,脸上却端出个亲亲热热的笑来,简直不像他的样子了,“对,是我。”
云弄黑了脸,突然难耐地一扭脖子。
四肢百骸似乎被人以蛮力扯断又生生缝回,他同样痛极,剥离出去的龙骨早与孟玄鱼的血肉长在一处,再回来,也只是显得格格不入。
这六道之间,早已不该有云弄此人的容身之地。
他紧闭双唇,只有声音自胸臆间荡出。
“……我记得,当日我说过,不必相送。”
“那又如何?”屠伐道,“我并没有答应你啊。”
金台之上,明光流转。
身下的黄金台重重又下坠了几寸,云弄在颠簸中微微睁大眼,像是疑心自己听错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勾唇微笑,连连点头,“行,行,我的东西呢,可都还回来了吗?”
见他态度转圜,屠伐便将孟玄鱼直接抛至他身前,像丢弃个什么一文不值的物件似的,毫不怜惜,发出砰一声响。
“只剩双眼睛和修为了。原本,我想直接将你的神魂转移到她的身体上,也就免了换来换去的麻烦——”屠伐漠然道,“不过你也看见了,这具身体已经没什么能用的地方,弃了也就是了。”
凝滞的血流过金台表面,途径孟玄鱼的裙角,将上头的颜色濡至青黑。
孟玄鱼伏在原地,几次撑着想起身,却都以重新趴下告终。
这具身体,如今已不剩多少重量。
与将要进厨房下油锅、被掏空内脏的鲤鱼也没什么区别。
终于,孟玄鱼在淋漓血色之中被云弄俯身捉住下巴,她想挣脱,却被云弄用力扭住,强硬地逼她抬起眼来。
四目相对,孟玄鱼轻轻抽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痛,也许是因为还在恨。
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这是对她有“再造之恩”的义父,她敬过他,信过他。
九百年前永昼城一别,孟玄鱼被此人剖心剔骨,又被骗至饿鬼道,害得忘川倒灌,薄红险些丧命,她更稀里糊涂地为他做了替死鬼。
只为了他那个荒谬至极的心愿。
孟玄鱼的下巴几乎是扎进他掌心的,上头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肉,全身上下都黯淡,唯有一双不属于她的眼,亮得出奇,几乎有痛恨的血光在眼底撕裂,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瞪着眼前这个曾被自己称作“义父”的神君。
她一咧嘴,露出被血染透的齿列,声音变调,不只哽咽:“……云弄。”
说不下去了。
云弄望她的目光却坦然,从中竟找不出半点该有的愧疚之意,不过对视片刻,又轻飘飘地将她放开了,不再看她,只道:“在这等着,我用完就还你。”
指那些刚刚才被替换过去的龙骨、龙心。
云弄还是要她做替死鬼。
那语气,仿佛孟玄鱼仍是九百年前那个予取予求听话懂事的凡间鲤鱼,只要义父发话,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得乖乖候在这里,任凭随便哪里的人都可以将她千刀万剐。
天神道上人人都能将她搓圆捏扁的日子。
云弄双眼一瞬不移地盯准屠伐,正拔足欲走,衣袍下摆却被孟玄鱼一把扯住,蹭上了污秽的血迹。
云弄一顿。
却听孟玄鱼嘶声追问,“……凭什么?”
云弄猝然挥出一道灵光,将孟玄鱼甩脱,她又摔在黄金台上。
“好女儿,我才要问你凭什么追问呢。我是神仙,所以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一直如此,不是吗?”
云弄的声音持续自识野之中飘荡而出,声声入耳,震得孟玄鱼耳膜胀痛,她强忍着喉间鲜血,不甘地重新爬了起来。
沾血的靴子下一刻就要踩住她的指尖,孟玄鱼左手急急抢上,一把托住,阻断了这羞辱的动作。她目光如炬,虽身居低位,但没有丝毫退却,直直迎视屠伐,眼眶湿红,一字一句沙哑道,“云弄,我不会听你的话,因为我不欠你。”
这一刻,她真正不再亏欠的人,是九百年前的自己。
“你的东西,我还给你。”
孟玄鱼的声音在抖,这些字句从不是她能说出来的,像是有另一个魂魄撕裂了这具身体,挣扎着要替她说些什么,可是这话已日日夜夜折磨了她九百年,她要说,她非说不可。
“你骗了我,没人活该要替任何人垫尸底。”
”你自己的命是命,你的妻子、女儿是命,你要搏一个选择的机会,这是你的自由……可我也是一条命,你没资格愚弄我,推我出去,更没资格决定我该怎样去死。”
云弄终于俯首看向她。
他目光中似有探究和不可置信,许久才一叹,“……好,说得好。”
想不到,他竟连摆弄一条寻常鲤鱼的资格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