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徘徊,吹拂枯发猎猎。
足下一层琉璃罩展开,将永昼城的景象笼于其中,只见烟霞缥缈,夭夭灼灼,行人皆是酡颜醉脸,宛若一个小巧的景观球,内里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见孟玄鱼手中动作犹豫几分,屠伐一把压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待到云弄醒了,我就送你进去。放心,这幻境不大,连带你这个人都会变得足够小,小到不会感受到什么疼痛,我保证。”
孟玄鱼掌中红电幌亮,屠伐的一双眼正贪婪俯视着她的动作,嘴角始终含有隐隐笑意,颈后缝合的痕迹逐渐开裂,穿合起皮肉的线都松脱了几分,而他恍若不知,只是催促,“快。”
孟玄鱼冷然瞧了他一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忽而抬手,指爪刺出。
九百年间,她从未动用过来自云弄的这一份亡龙之力,唯有此刻,也只会有此刻,她才真正像条龙了。
为她自己,不为任何人。
孟玄鱼五指狠狠摊开,径直刺向眉心,一扭,又一转。
颅顶骨裂开的脆响清晰瘆人,金光顿时裹缠着血丝从裂口喷涌而出。
九百年前,孟玄鱼并未目睹过这血腥的场景,更换骨骼、筋脉与血肉,皆是由云弄蒙着眼替她完成,她只觉得痛,肺腑如煎,整个人好像被推进了油锅似的炸了一遍,在人间道做条寻常的鲤鱼,受死之时也就不过如此。
当时的她想,只要忍过这一遭,以后总能好起来的。
却没想到换来的只是更深的炼狱。
不过幸好,这一刻,早在她胸臆间重复上演了无数次——九百年间,这一刻的每个动作都曾被她畅快地幻想过,咀嚼过,可以说是,烂熟于心。
脑袋上骤然破了个大洞,鲜血糊住眼睫,而撕开的地方被寒风渗入,无遮无拦,孟玄鱼因为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而发着抖,先是觉得冷,后来又不觉得了。
龙脉脱离身体飞升的刹那,早被血痕蛀空的孟玄鱼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想笑,却双腿一软跪倒,满腿的血痕撕裂,血就流了满地。
那血的味道也不好闻,仿佛是死去多时的味道。
她竭力在黏腻的血里抬起眼睛,眸光闪动,看见数不清的、耀眼更胜日光的金芒,如千万针尖射向高空。
然后,被那纹丝不动的尸首尽数吞噬。
云弄死寂了近千年的身体发出一声哭泣似的哀鸣,游龙浮起,摇摇晃晃,很快地汇聚,又飞快地蒸腾消散,重新化入风中。
这只是第一样,还没完呢,远远没结束。
她的双眼、骨骼、肺腑,组成这身体的一切,早没有一样是自己的,她究竟是谁,是个什么东西,孟玄鱼没有时间去问,又不知道该问谁。
金台高耸,直接青霄。
见她真的动手,没有半点恐惧与迟疑,屠伐的心也放下了大半,骨髓里那虚伪的宽宏忍不住出来作祟,此刻竟觉得眼前这小鱼可怜:“如果很痛的话,可以慢点。”与方才催促的嘴脸大相径庭。
孟玄鱼听见了,但她没有停下。
她沾满血的指爪转向了自己的心口,竟是生生插了进去,似乎想要取出胸臆间的肺腑,尽管那上面已被血痕刻满,每次呼吸都是折磨。
不是她的东西,她都不要了。
咔哒,骨骼折断的声音极清脆。
孟玄鱼满身都被冷汗浸透了,然而她咬着牙,没有半分退却,就这样一寸寸地狠心杀死自己,毁掉自己的身躯。
皮肉寸寸向上剥离,孟玄鱼的牙齿已被鲜血染红了,身体在随着动作而塌陷,她“嗬”地低叹了一声,眼底有血,却是含血带泪地笑着的。
“你错了,但是不用怕。”
她终于坦然原谅九百年前的自己,“虽被人戏耍,但你的痛苦、恐惧、贪婪、侥幸……都有人看见。旁人原不原谅你,觉不觉得你有错,都不重要。”
“我原谅你。”
她再不恨自己。
这漫长的上千年,一场劫难,她被迫承受,又牵连其中,做出了许多错误的选择,是以连自己都不能选择站在自己这边。
但好在她现在选对了,只想着从前的孟玄鱼能原谅自己。
泪水珠子似的坠在她深埋进身躯的手腕上,渗入血痕,又是一阵烧灼的疼。
云弄的身躯渐渐充盈、饱满,灵气在苏醒,黄金台随之剧震。
很快,六道间就会同时出现两个孟章神君,他们血脉相近,气息相似,乍一看上去,会像是同一个人。
而这超出了玄穹尊所能理解、消化的范畴,它只会认为,是孟章神君因故分裂成了两个,而其中一个必须消亡。
九百年前,云弄就是用这一招成功躲过了玄穹降灾,趁着黄金台将孟玄鱼当做他时自戕,可是,孟玄鱼的身上并没有黄金台印记。
玄穹尊也察觉出了问题的所在,它一直以来循环运转的规律断裂,而它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问题,干脆选择推倒重来,不再接受新飞升的神仙,而是胡乱地吞食着天神道中的神仙,随机将灾难降临到他们身上。
直到所有的神仙全部消亡。
所以,此次二人同时出现时,玄穹尊察觉到与九百年前类似的情况,必会立刻坠下黄金台恢复从前的秩序,无论此次考题为何,座主又是谁,它定然会选择先杀死其中一个孟章神君。
死去的只能是孟玄鱼,也必须是她,否则没有意义。
屠伐的表情终于彻底轻松了几分,似有水光在那双温润的眼中浮现。
云弄周身的灵气越来越丰沛。
每一颗东宫星斗都在复苏,它们迎回了真正的主人,重新焕发生机,恨不能立刻使自己变得如同往日一般明亮。
孟玄鱼不觉得意外与失落,因为那些从不是她的东西。
她的东西,她早就护得好好的了。
整座庞大的高台开始向一侧倾斜,孟玄鱼站立不稳,身子一晃,顺势匍匐在冰冷的金台上,身体只剩一张血肉模糊的皮囊在疾风里飘荡。
那些被迫植入的龙脉筋骨,那些真龙一族的遗泽……大半都已被她自己亲手剔除、流尽,如今,也只差身上的修为和这双眼睛还没有还给云弄。
孟玄鱼终于又十分接近她自己最初的样子了。
软弱,无力,但并不纯粹依附于任何力量。
她只是一条最寻常的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