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十二年暮春,珠江水暖,蕃舶不时自西而来。
五月初三辰初,云开雾散,遥见白浪堆雪处,有大船昂然驶来,帆如垂天之云,在日光下烨烨生光。浪击船身时,楼船屋檐铜铃与潮声相和,清越之声传至数里。西城蕃禹署中有人高呼“宝货来!宝货来!”,一时间,大批商店主竞相奔向码头。
林堂与阿利泽早知这几日赛义夫号就要靠岸,听外面声势浩大,便猜是船到了。林堂心中喜悦,拉着阿利泽就走,要找个好位置瞧个明白。
“赛义夫”在波斯语中意为“宝剑”,也常被用来形容英雄、侠义之人。林堂望着海面上的大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艘船体长十余丈,舷侧施以朱漆,间以螺钿嵌满星月纹,三层舱室高耸如楼,桅樯粗可盈抱,舟首立一丈许铜鹰首,喙中衔红色琉璃灯。林堂心想,这真是一艘配得上名字的气派大船。
大船靠岸后,林堂远远望见船头立着一位女子,鬟髻高挽,身着孔雀纹纱丽,腰系蹙金珍珠带,腕戴金钏,半覆面纱。虽看不分明,却让人觉得是个窈窕美人。阿利泽指着那个女子,对林堂说:“那就是帕丽萨姐姐了!”
不一会儿,舱门打开,船内的蕃商扶着船舷而下。这些人大多数身长七、八尺,头戴缀珠尖帽,足蹬软皮靴,髯发卷曲,但林堂也看到不少汉人模样的人一同下船。蕃商身后随行三十余个壮年人,肩扛檀木箱,箱角包铜,间有波斯锦缎三百匹,叠若彩云,众人抬货的动静压得舱板吱呀作响。
此等巨舶抵港,例由宦官监舶者亲往验看。码头上早有市舶使在场,见巨舶靠岸,忙整冠肃容,持牙笏长揖,引蕃商往验货亭去。
林堂注意到马猛正在验货亭忙进忙出。
马猛原做的是烧瓷器、卖瓷器的生意,但这几年买卖一直不好做。前不久马猛才说自己认了一个干爹,找了个新活在做,今日一瞧见林堂便猜马猛十有**认了个宦官做干爹。汉国皇帝重用宦官,大太监认干儿子的事情倒是也不少。
日影过午,市舶亭前,监舶宦官验看文书毕,见舱单所载“**五万斤、没药三万斤,另有蔷薇水、琥珀等物不计其数”,以朱砂笔连批三个“急”字,命人速报内廷。蕃商见状抚掌大笑,命水手继续开舱展货。
港口忙碌的人群稍微散开后,阿利泽拉起林堂往船上跑去。船上的波斯人、汉人都笑着叫阿利泽的名字。此时林堂心如擂鼓,既有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匆忙,又有终于要见到帕丽萨的激动。
二人登上船头,帕丽萨转过身来,见来人是阿利泽,摘了面纱,张开双手迎了上来。待走近,帕丽萨和林堂都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同是一惊,果真如阿利泽所言,二人竟有六七分相像。
阿利泽一把抱住帕丽萨。林堂本还担心要被好好考教一番波斯语的学习成果,谁知帕丽萨和阿利泽是用汉话沟通的。
林堂听她们互相问候几句后,终于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阿利泽,这位美丽的姑娘是谁呢,是你说的林堂吗?”帕丽萨笑盈盈地看向林堂。
林堂行了个万福礼,阿利泽替她答道:“她是林堂,是我在兴王府认识的好朋友。”
帕丽萨哈哈大笑,对林堂说道:“你好林堂,你也可以叫我的汉文名字,俞帆。”帕丽萨见林堂疑惑,便补了一句:“我家的先祖是汉人。”
船头风大,吹得三个少女的裙子沙沙作响。帕丽萨把二人往船舱中带。林堂走进船舱,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比她的房间豪华了十倍不止。她给皇帝建造过珠玉殿堂,现在竟觉得此处与昭阳殿相比也仅是稍显逊色。
帕丽萨很高兴阿利泽和林堂的到来,先是和林堂介绍了俞家先祖从唐朝起就靠海运为生。与他处不同的是,俞家船队有女水手,被称作“红巾营”,戴赤帻、束革带,还可以领双倍薪俸。元和四年,也就是一百三十年前,俞家先祖率船队满载青瓷、茶叶,直指南洋。从此之后,俞家专注于同外商的海贸,后又开了波斯航线,同波斯人结姻亲。
由于俞家多生女儿,时至今日还常有女子当家,而十九岁的帕丽萨就是如今俞家船队的话事人。
林堂听到俞家海上行商的故事,感到万分震惊。还没回过神来,帕丽萨又问起林堂的家长里短,诸如是哪里人、今年几岁、父母是否健在等。听到林堂才小自己两岁,又听说林堂幼时曾住在沂州,帕丽萨觉得越发亲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从船上下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帕丽萨说今晚还有宴请,无法再多说话,但明天在沙海阁会设宴款待汉国兴王府的权贵人家,也邀请阿利泽和林堂一起去。又告诉林堂早点去沙海阁找她,她有一份见面礼要给林堂。
同阿利泽道别后,林堂朝家的方向走去。夜幕降临,港口的光渐弱,路上行人稀少,林堂只觉得这一日过得似梦似幻,不真实。她来到兴王府已经十二年了,今天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庞大的海上贸易,更让她着迷的是,女子竟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她不知道独自站在船头是什么样的感受,也不知道海风吹到脸上会是什么样的。她想着,那应该很自在吧。
行至东城林宅巷口,约莫戌时一刻,光线不明。林堂依旧觉得前面似有一人杵在树影下。林堂想到自己此刻正是女子模样,天又这么黑,不免生出一些害怕之意。但她想到此处距林宅不过百步,真遇什么歹人,最差也能跑到大哥面前。又想到自己干土木的,有的是力气,便壮起胆子往前走去。
当她经过那黑影时,只见那黑影动了一下。林堂心道“坏了”,正要撒开腿跑,只听得黑影“哎呦”一声。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马猛。
林堂觉得光线昏暗,马猛必看不清自己是谁,就停下脚步上前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马猛本不曾搭话,许久后才哑着嗓子说自己无碍,又一瘸一拐地朝自己家走去。林堂心生疑惑,晌午见他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儿却连路都走不好,又见马猛并不想说,还是罢了。
林堂见他关上门,继续往林宅走。才一推林宅门,就见林清远光着后背,坐在桌前,等着秋娘给他上药。秋娘每碰一下,他就“嘶嘶嘶”地轻呼两声。
林堂忙上前去看大哥的伤势。林清远见是林堂,一副庆幸的模样:“还好你已经辞官了。不然今天这顿板子打在你身上,我都不知道怎么和爹交代。”
林堂满脸狐疑,忙问缘由。
“是啊,我也想知道啊,这好好地干着活呢,怎么所有人就都挨了板子呢?”秋娘上好药,林清远穿好衣服,转向林堂道:“后来正监大人花了银子,才从内侍那边得知,是因为一艘船。”
“船?赛义夫号!”林堂脱口而出。
“你今天也在码头看到了是吧?秦王觉得一艘外邦的船都快赶上皇宫气派了,对将作监十分不满。打完板子后还不解气,对我们说集贤殿的图纸要改!要改!要改!”
林堂本想借此再问问大哥,不如辞官好了,复又想到自己这会儿也还没有做成什么事儿。就算问了大哥这话,大哥有妻有女,还念着要给自己找个好夫家,定然是不会辞官的。问这话自然也就没什么意思,但在林堂有了这念头,心中便有些堵。
林堂想,如果大哥不用顾及自己,是不是可以换个活计?又或者自己这会儿找到了能做得下去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叫上大哥一起?再或者自己和俞帆一样有钱,是不是……
想到这里,林堂狠狠摇了摇头,心中暗骂自己,有空做梦不如多做事。
次日,林堂从大哥那儿说清去向后,酉时一刻到达沙海阁。沙海阁位于西城北角,入园便是异国风光,此处既是一处豪华商铺,后宅又是俞帆在兴王府的住所。
宴会开席是戌时一刻。这会儿俞帆正等着林堂找她,见着林堂,便领着往内院走,直到一处竹影斑斑的别致庭院才止步。林堂猜测这边是俞帆自己的院落。俞帆将她请进屋内,桌上摆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木匣。俞帆说这是给林堂的见面礼,示意林堂打开。
林堂见盒子已然如此贵重,自然不敢受。又说不过俞帆,几番推托下,就半好奇半受之有愧地打开了盒子。
林堂只觉得自己有些挪不开眼,俞帆见她这般喜欢,愈加高兴。
“我的祖母是波斯人,她说每个波斯的女孩都一定会收到一件礼物。那件礼物是对善良、正直和勇气的赞扬。”帕丽萨带着林堂走到巨大的全身梳妆镜前,“阿利泽在给我的信里面写过你的事,你是我在兴王府遇见的,第一个想和波斯人做生意的汉人女孩,我希望你看到这件礼物,就能想到我和阿利泽都有在赞扬你的勇敢。”
俞帆提起盒子里面的刺绣长袍,对着镜子,在林堂面前比照起来,这裙子整体用的是重锦缂丝料子,袖口和下摆都用了织金缎镶边。最特别的是刺绣的样子与平时见到的有很大不同,看着像是金线、银线与彩色丝线交织,辅以珍珠、宝石和亮片点缀做出来的。林堂虽不清楚这袍子到底用了什么工艺,但整件衣服竟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
林堂刚有一刹那的失神,但当她完全看清这件长袍到底有多华美后,赶紧开口道:“俞小姐,我十分感谢你的鼓励。这对我而言远胜过其他,这件礼物实在是太过于贵重了,说什么我都不能收下。”
俞帆似乎是料到她会这样说,不慌不忙把空盒子放回桌子上,让林堂拿着袍子,又对林堂开口道:“这份赞扬是我的礼物,而这件袍子其实是我的合作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