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沉》 第1章 【第一章】左校署里初闯荡,圣纲又改臣遭殃 如今这世道,当真不太平。 曾经的大唐帝国,不过三十年光阴,竟四分五裂,化作了近十个小国,其中诸国,多眷恋故朝旧名,更以旧国为国号,图添几分正统之气。 就说林堂所处之地,帝家姓刘,溯至数辈前,必然数到大汉的刘家先祖。于是,便借着这祖辈余泽,给这方新朝,取了个汉国的名号,算是要依仗祖宗威望,揽尽天下民心。 开国之初,汉国皇帝仿唐制建三省六部,开科取士,重工商,一时国力蒸蒸日上。又因北方战乱烽火连天,地处岭南的汉国,因山川秀美、物阜民丰,成了南迁之人首选的避乱福地。林堂一家也是十二年前从北边的沂州迁至兴王府安顿下来的。 林家祖上是以木匠手艺谋生的。林父虽已仙逝近三年,但他那两个儿子,却早已经把林家的木匠绝活学了个十之七八。 说是两个儿子,其实不全对,老二林堂实则是个秀气俊朗的女子。 林堂下巴微削,眉峰锐利却尾梢微垂,左眼角有一颗浅褐泪痣,鼻梁高挺,远远瞧着像是波斯人。其母难产而亡,林堂又不曾见过母亲画像,林父只道林母也长得像极了外邦女子。起初,林父盼林堂多读些书,便伴作男儿送进了学堂。后林堂觉得以男儿身行走更为便利,就一直着男装四处走动,久而久之街坊四邻也都知道林家有两兄弟。 其兄林清远,方圆脸,浓眉毛,鼻子宽大,虽说不上姿度魁异,但身长六尺,俨然一副中原汉子模样。虽说学艺极快,但常挂着口头禅:“干木匠没出路。”于是,他发奋苦读,四年前一举考中进士,进入工部。两年前,他又被调至工部下属的将作监担任主簿,专管昭阳殿建设的文书与物资运输。 林清远管着的昭阳殿项目,已开工四年有余。陛下刘岩要求昭阳殿 “以金为仰阳,银为地面,檐楹榱桷,亦皆饰之以银。下设水渠,浸以真珠;琢水晶、琥珀为日月,分列东西楼上。”,为了筹备足够的珍珠,汉国还专门在交州与越州边界设立了“媚川都”,专营采珠一事。 虽然昭阳殿马上就要竣工了,但在林堂眼里,这差事却反倒是越来越难做。 就说那一日,左校署做木窗的工头牛师傅,带着一份改了第七回的图纸找到林堂。林堂一听又改了图纸,从摇椅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抓过壮汉手中的图纸皱着眉,便看了起来。 “都改了第七回了,你们是说,上头的意思是要用回最初的图纸?” 林堂双手撑在书案上,头仍低垂着凝视新送来的主殿花窗图纸。忽然,他抬眼看向围在周遭的几个木匠师傅,“你们瞧瞧,这张图与第一版有何不同?” 开口的仍是那牛师傅:“林监作,我们几个比对过了,是有些不一样的。” 林堂似是心存疑虑,凑近了又细细端详起来。只听牛师傅接着道:“花框的用料粗了半寸,想必是工部的诸位大人觉得这般更大气些吧。” 林堂一手扶额,身子软软地靠回楠木椅中坐下,几个师傅又往前凑了凑等着林堂的命令,林堂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又向前一撑书案,从椅子上跃起身来。 “快去,快去,前儿到的那批梨花木料,让他们别刨了,料子细了就用不得了!” 话音刚落,几个木匠师傅便跟着林堂急匆匆地往工地上赶。 林堂回到林宅时,已是戌时三刻。林清远正在院子里乘凉,林堂就也在葡萄架下坐下,连灌了两杯茶,对兄长说道:"大哥,两万根黄花梨料全废了。" 茶碗磕在石面上发出脆响,"往常催进度比登天还难,这回倒像是怕人不知道他们手脚麻利似的,两日前料子才到,今日辰时就刨完堆在工坊门口了。" 林清远拾起折扇轻敲弟弟手背,“如今昭阳殿的瓦都开始上釉了,工部账上却还躺着二十万两盈余。左侍郎的小舅子,可是个木材商,你们要是做得又快又准,剩的钱多了,还给皇上的也就多了。只有不停地改,不停地出废料,钱才会流到各位大人的腰包里。” 茶碗在林堂掌心顿住,凉透的茶汤在喉间发苦。林清远想到林堂才入官场,又叮嘱一句:“做的官还小,就先要想着怎么把命保住。有些事知道了也不能说,更做不了什么。” 这一夜,林堂几乎未合眼。她做的不过是从九品下的小官,这官职原是和兄长商量让她历练一番的。年俸不过十两白银,本也只需做个木匠的本分活儿,平平安安度日,然而,这三个月下来,林堂所见所闻,却让她愈发觉得这造房差事绝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汉国的工部自上而下,关节错综复杂,懂手艺已经是其次,会赚钱才是真本事。林堂深知,若想在这工部混下去,若想保住这小官,随波逐流便是最简单的法子。若自己也学着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参与其中,定能在银两上多得几分,日子也能过得更顺当些。 可林堂偏想起父亲当年教他手艺时的叮嘱:“做木匠,要对得起自己的手艺,对得起这木头。”如今,这手艺却要用在这样的地方,林堂怎能甘心? 思来想去,林堂心中渐渐有了决断,等昭阳殿修好,就辞官而去。只是离了工部,她该去做点什么,一时间却还没有想好,林堂便想找个时间去找阿利泽聊聊,阿利泽走南闯北定能给她一些好的建议。 五更天的梆子声还在街巷里打转,林堂便出门往昭阳殿赶去。刚跨过青石门限,她便撞上了斜对门的马猛。 "快些!交王的船队巳时就要解缆,百姓们都往码头挤呢!" 话音未落,马猛已拽着林堂往行春门狂奔。 港口上晓雾未散,江心浮着半轮残月,恍若被江水浸湿的银箔,皱巴巴的。官道两旁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汉国百姓。交王刘弘操按剑立于旗舰之首,鎏金盔缨垂在肩侧,在东方天际线初现的鱼肚白映照下,熠熠生辉。三通鼓罢,三百艘楼船同时解开锚链,铁索坠入江中的哗哗声,与桨手们踏动木桨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船头吞兽首破水而行,在江面薄雾中犁出万千道银色痕迹,汉国大军朝着南方的白藤江进发了。 陛下派出交王挂帅,看这架势,是要与交趾军决一死战了。毕竟交趾一日不收,汉国的“媚川都”一日不宁,国库便一日不安。 后来人们都说,大有十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才到十一月,北来的难民却像潮水般涌进兴王府。他们衣裳上的霜花还未化,就颤巍巍地齐齐跪在城楼下:"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了……"这句话像块冰砖砸进沸油,街市上的叫卖声顿时凝固。虽说汉国的百姓大多没见过长城的烽火,但很快也都知道了"儿皇帝"三个字,让中原人的膝盖在契丹王帐前跪出了血印。 然而,汉国人真正的霜雪,藏在十二月的白藤江底。 当报信的快马撞开兴王府角门时,林堂正在家中和兄嫂一道吃晚饭。那他们定没有看见骑手摔下马来时,背上的军旗已被血水浸透,"交" 字帅旗的金漆剥落大半。 "楼船……中了火攻……" 一人在茶肆压低声音,绘声绘色给其他茶客讲着,"交王的旗舰被铁索连住,十二支箭,就那样穿胸而过。” 原来,交趾的吴权在白藤江入海口砍伐树木,制成尖顶包铁的木桩,趁涨潮时沉入江底,再以轻舟佯败诱敌。待交王的舰队追至埋伏区,潮水退去,舰船触桩,纷纷搁浅。此时,吴权亲率蒙冲快艇,满载浸透棕榈油的茅草,借着东风火攻汉国舰队。一时间,白藤江上烟焰涨天,江水尽赤。 白藤江兵败,皇帝痛失皇子,朝廷上下一片动荡。但朝廷并未发兵,反倒是先隆重地庆祝了昭阳殿落成。皇帝刘岩伫立于金碧辉煌的宫阙之巅,俯瞰脚下的臣民,万众欢腾,山呼万岁。时有诗人记录此景,赞曰: 九重宫阙倚青冥,万盏星灯接玉京。 金銮光起银河落,铁锁寒凝北斗横。 剑气冲霄吞**,雄心揽月定八荒。 凭栏笑指山河壮,四海风云入帝襟。 但是,不只是这个诗人、众人恐怕都错识了一件事,皇帝刘岩此时胸中,既无开疆拓土的宏图,也无为儿报仇的执念。开国皇帝刘岩,已垂垂老矣。 交趾吴权很快自立为王,国号 “吴”。称帝消息传回兴王府,但汉国皇帝一面以外间流俗之语 “鳄鱼离水入海,乃不祥之兆” 为由,拒不发兵收复交趾,仅退守钦州、廉州。另一面却继续大兴土木,接着修起了集贤殿。 白藤江一役,至此尘埃落定,终成定局,汉人对交趾百年统治,就此画上句点。燕云十六州能夺回来吗?交趾能夺回来吗?此时无人得知。 兴王府内,一时间民怨沸腾,一首民谣在街头巷尾传唱:“金为瓦,银为砖,水渠浸螺钿,白骨筑路基。” 吴朝独立后,虽然“媚川都” 采珠场受吴朝威胁,珠产锐减,宫中用度拮据,往昔 “水渠浸真珠” 已成奢望。但宫殿建设仍不停,可以螺钿代真珠,可以抽数百工匠日夜赶工,也可以放任一批又一批的废木料从工部出来。 林堂只觉得这个芝麻小官也有些脏,官袍上竟也沾满了汉国百姓的血。 辞官,此时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第2章 【第二章】白藤兵败民生凋,女子立身觅新方 腊月廿八,官员们开始放春节。林堂换上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梳了个简单的垂髻,往西城的蕃禹署走去,想去找阿利泽聊聊心事。 阿利泽的名字在波斯语里是“风”的意思,是航行在海上的风。她跟父母住在蕃禹署快十年了,为海运商队打理当地的事务。阿利泽告诉林堂,还有半年多时间,赛义夫号就会到达兴王府,到时候她就可以介绍帕丽萨姐姐给她认识,阿利泽说帕丽萨和林堂很像,这也让林堂特别好奇。 才行至行春门,便见络绎不绝的马车车队往子城里赶。三个年轻男子骑马在前头说着话。最前头那人剑眉入鬓,眼尾上挑,华贵之相,一眼便知,林堂在昭阳殿跪拜过他,正是陛下第三子,秦王刘弘度。他左手边那人肤色更白些,眉形秀长,虽不笑,眼尾却总含着几分春水。右手边那人身形修长,着浅蓝色外袍,眉如松烟,眼尾微垂,说话时微微颔首,透出一副书卷气。 左右两人林堂未曾见过,听一旁议论纷纷,有说也是王爷的,也有说是哪位大人公子的,更有甚者说是交王遗孤的。林堂听了,只觉得这些看热闹的人还没自己认得多,便不再理会,过了行春门径直向西城走去。 与东城集市不同,西城蕃坊并不休市,夜间也无宵禁。西城蕃坊聚集了各国的外商,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文化,林堂听说过的,就有□□教、景教等,整个蕃禹署,宛如一个万国国度。 她在西城一家茶铺前稍作歇息时,隔壁桌一中年男子长吁短叹。林堂不过多看了他一眼,那男子竟主动搭起话来。 “姑娘休要见怪,我实在是郁闷难舒。” 那人一袭文士服饰,手捧一卷书,颔下山羊须雪白,看上去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配上那满脸愁苦,又添了几分诙谐之感。 “姑娘唤我陈用拙便是。” 说罢,又主动挪至林堂桌边坐下。未待林堂应答,便自顾自道:“姑娘可曾听闻赵崇祚之名?” 林堂不语,他便接着道:“也是,他尚未这般有名。那姑娘可知温庭筠?” 林堂脱口而出:“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陈用拙面露喜色,顺势赞道:“观姑娘谈吐,果然颇具才情。”不想这陈用拙又唉声叹气起来:“赵崇祚与我乃文墨至交。他这几年耗费心力,搜罗温庭筠、韦庄词作,想编纂一本《花间集》。只是,这些词作大都香艳软媚,闺阁气息浓重。我观词再思如今山河破碎,民生维艰,读到 ‘钿车罗帕’ 之类的词句,便觉悲从中来。” 林堂本无意插话,但眼见这位中年男子是要在自己面前哭起来,终是轻声劝道:“陈先生,家国天下,本不是我一介女流所能忖度。但我却知,天要落雨,地要抽芽,花开花落,自有其时,明年春日,落花也依旧满山红遍,先生不必自添烦恼。” 陈用拙万万没想到,竟会从这个女子口中听到这般豁达论调,顿生好奇,探问林堂名号。只言欲与林堂结为忘年之交,若《花间集》成书,必当赠书一封。林堂将东城林宅地址留与他,却只说林宅主人是自己表兄,就与陈用拙作别,去寻阿利泽了。 阿利泽家在蕃禹署南边,蕃禹署南边多为各式外国商铺。而北部亭台楼阁交错,风景秀丽,吸引了不少富豪与宗室贵族在此修建园林宅邸,皇家宗室的昌华苑、明月峡便坐落于此。林堂今日发觉此处的侍卫明显增多,应是年底宗室权贵回府所致,林堂并不想招惹麻烦就也不曾往北边走去。 到了阿利泽家,阿利泽热情地向林堂道贺春节。林堂取出阿嫂做的粉色米糕,拿出给阿利泽品尝。阿利泽欢喜地吃了块,又给林堂的银杯里倒上红茶,看见林堂忧心忡忡的脸,就问道:“堂,要过春节了,你不高兴吗?” 林堂脱口而出:“阿利泽,波斯的女孩子长大后能做些什么?你会一直在这店里帮忙吗?” “我不仅会在这帮忙,这家店以后都是我的。” 阿利泽擦了擦嘴角的米粉,说道:“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等我做了老板,他们就能搭船去各地游玩了。” “你是说,你们可以独自做生意?” “嗨,堂,你们不是还有过女皇帝吗?” 阿利泽喝了口红茶,说道:“我们可以做自己擅长的事,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堂,你呢?你擅长什么?喜欢什么?” 林堂一时间竟答不上来。小时候读书,跟着父亲学手艺,如今用手艺谋生,可她真的喜欢做木匠吗?又怕说出一个女人造房子会让阿利泽觉得奇怪,便笑着说:“我啊,我会搞那些土啊、木头啊什么的,有时候扫扫灰,哈哈哈。” 阿利泽似懂非懂,却还是恍然大悟道:“那就是做土木的吧!” 林堂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应了几声 “是”。 “那你现在不想做土木了?那你想做什么呢?” 林堂往前坐了坐,满脸愁容地说:“我正在苦恼这个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阿利泽也皱起眉来,米糕都见了底,她才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屑,说道:“堂,你可以和我一起做生意,我可以教你波斯语。等赛义夫号到港口,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一起出海。帕丽萨姐姐一定会很高兴的。” 虽然孤身一人随船队出海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林堂的脑海中却仿佛看到了新的方向。申时一刻,阳光透过菱形棂格窗洒在阿利泽身上。阿利泽叉腰拍胸脯,笑着对林堂说了这番话。林堂抬头望去,她的轮廓被阳光镀上金边,晃得她有些炫目。 林堂也站起来,说道:“好的,阿利泽老师,我以后就跟着你学习了。” “你们干土木的,能做的事情可真广。” 阿利泽朝林堂吐了下舌头。 离开阿利泽家时林堂心事一解,心情无比轻松。提着空食盒,又往番市东边走去。马上便是除夕了,除了打算买些蟹黄毕罗和樱桃毕罗回去给阿嫂和清清,她还狠下心要买一份椰枣饼干。 这椰枣饼干,也是阿利泽讲的。它以面粉、酸奶、藏红花、酥油为基底,内馅是椰枣和核桃,滋味甜润,口感酥脆,在波斯象征着健康与节庆。虽价格贵了点,但一想到阿利泽绘声绘色的讲述,林堂还是欢喜地买了一份,她闻了闻,那香甜的气息立刻充斥了整个鼻腔。 正当她一边转身,一边将椰枣饼干放入食盒时,却和身后一人撞在了一起。椰枣饼干从盒中掉落,好在有油纸包着,林堂反应迅速,左手高高提起食盒,右手一个回掏,将装椰枣饼干的纸包提溜了回来。 林堂正看着手中完好无损的点心,却被一声 “大胆” 吓了一跳。抬头望去,正是那个着蓝衣、身形如松竹的男子,此刻正笑着望向她。只见他挥手让书童模样的人退下,对林堂颔首示意,林堂回了一个万福礼。 男子开口道:“在下洪昌。方才我的小厮阿坤吓到了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 林堂本不打算计较,见他如此客气,便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她刚往前走了几步,又被蓝衣男子叫停了步。不一会儿,阿坤提着两个纸包跑来。洪昌对林堂笑道:“除了椰枣饼干,我平日也喜食蜂蜜甜饼和坚果糖。” 阿坤将甜点递上,洪昌又道:“虽姑娘不介意,但到底是我们冲撞了,又逢除夕将近,这是一点心意,还望莫要推辞。” 林堂不想多纠缠,回了个万福礼,接过东西,快步离开。 回到家中,阿嫂和清清看到林堂带回的点心,喜不自胜。清清亲了亲林堂,开心地说:“姑姑最好了。” 林清远见状,嗔怪道:“吃这么多甜食不好。” 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咽了回去。 林堂将偶遇蓝衣男子的事说了一遍,林清远也不知这人是谁,只说林堂运气好,碰上个有钱且知礼数的好人。 除夕之夜,林家四口人共聚一堂,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团圆饭。这开心的日子,只愿想些开心的事。白藤江的惨败、燕云十六州的耻辱,还有昭阳殿的烦心事,皆被抛在了脑后。毕竟,苦恼的事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不如不说。 人人都在盼着来年的日子能更好,可来年的光景究竟如何,怕是只有天上的神佛知晓了。 林堂于二月向林清远袒露心声。林清远素来对林堂别无他求,又一向觉得“木匠营生,盈利匪浅”,见林堂转而习学波斯语,更觉投身贸易买办,也不失为一条好去处,便默许。 二月初九,林堂拿着工部回文,正式辞去官职。当日,她收拾好惯用的绘图工具,置于一桶之中,正待提桶离去,却在将作监门口遇上了张遇贤。 张遇贤管着公文收发、和程限登记,是林堂平日里最怕见到的人之一,林堂就怕他一开口对自己说:“工期再压五天问题不大吧?”,虽然林堂说行不行反正都是要压缩五天的了,却还是会被问上一问,更是难受。 张遇贤见林堂出来,愁容满面迎上前去,慨然道:“林弟,难不成是我常与你言及不如辞官归乡,引得你萌生退意,我只怕是我耽误了你前程。” 林堂望着眼前这位年岁仿若兄长、容貌亦有三分相似的男子,见其一脸歉意,又不会再催逼差事,心下竟有了几分亲切,忙不迭表明自己辞官与此事毫无干系。 于林堂而言,左校署赴任之日与今日出左校署之门,是最为欢悦舒畅的时刻。于是,她脱口对张遇贤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权作与张遇贤的赠别之言。 张遇贤闻听此句,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包,递予林堂。林堂打开一看,内里是一支乌木雕琢的鹤形木簪,通体乌黑,雕工精致。张遇贤喟然叹道:“我唯愿在这浊世之中,以簪为凭,挽留一缕清风,固守一颗本心,但现今牵挂众多,被绊住手脚,远不及林弟潇洒。此簪乃我初至兴王府时,怀圣寺方丈所赐。今将此簪转赠林弟,愿一如今日。” 林堂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手捧布包,朝张遇贤深施一揖,昔日同僚,就此作别。 自正月起,林堂每日勤学波斯语,又在阿利泽家的商店里学习货物进账、出纳及钱款往来等事务。而下个月初,赛义夫号就要靠岸了,传闻中的帕丽萨终于要来了。 第3章 【第三章】赛义夫号泊珠江,波斯女见土木郎 大有十二年暮春,珠江水暖,蕃舶不时自西而来。 五月初三辰初,云开雾散,遥见白浪堆雪处,有大船昂然驶来,帆如垂天之云,在日光下烨烨生光。浪击船身时,楼船屋檐铜铃与潮声相和,清越之声传至数里。西城蕃禹署中有人高呼“宝货来!宝货来!”,一时间,大批商店主竞相奔向码头。 林堂与阿利泽早知这几日赛义夫号就要靠岸,听外面声势浩大,便猜是船到了。林堂心中喜悦,拉着阿利泽就走,要找个好位置瞧个明白。 “赛义夫”在波斯语中意为“宝剑”,也常被用来形容英雄、侠义之人。林堂望着海面上的大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艘船体长十余丈,舷侧施以朱漆,间以螺钿嵌满星月纹,三层舱室高耸如楼,桅樯粗可盈抱,舟首立一丈许铜鹰首,喙中衔红色琉璃灯。林堂心想,这真是一艘配得上名字的气派大船。 大船靠岸后,林堂远远望见船头立着一位女子,鬟髻高挽,身着孔雀纹纱丽,腰系蹙金珍珠带,腕戴金钏,半覆面纱。虽看不分明,却让人觉得是个窈窕美人。阿利泽指着那个女子,对林堂说:“那就是帕丽萨姐姐了!” 不一会儿,舱门打开,船内的蕃商扶着船舷而下。这些人大多数身长七、八尺,头戴缀珠尖帽,足蹬软皮靴,髯发卷曲,但林堂也看到不少汉人模样的人一同下船。蕃商身后随行三十余个壮年人,肩扛檀木箱,箱角包铜,间有波斯锦缎三百匹,叠若彩云,众人抬货的动静压得舱板吱呀作响。 此等巨舶抵港,例由宦官监舶者亲往验看。码头上早有市舶使在场,见巨舶靠岸,忙整冠肃容,持牙笏长揖,引蕃商往验货亭去。 林堂注意到马猛正在验货亭忙进忙出。 马猛原做的是烧瓷器、卖瓷器的生意,但这几年买卖一直不好做。前不久马猛才说自己认了一个干爹,找了个新活在做,今日一瞧见林堂便猜马猛十有**认了个宦官做干爹。汉国皇帝重用宦官,大太监认干儿子的事情倒是也不少。 日影过午,市舶亭前,监舶宦官验看文书毕,见舱单所载“**五万斤、没药三万斤,另有蔷薇水、琥珀等物不计其数”,以朱砂笔连批三个“急”字,命人速报内廷。蕃商见状抚掌大笑,命水手继续开舱展货。 港口忙碌的人群稍微散开后,阿利泽拉起林堂往船上跑去。船上的波斯人、汉人都笑着叫阿利泽的名字。此时林堂心如擂鼓,既有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匆忙,又有终于要见到帕丽萨的激动。 二人登上船头,帕丽萨转过身来,见来人是阿利泽,摘了面纱,张开双手迎了上来。待走近,帕丽萨和林堂都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同是一惊,果真如阿利泽所言,二人竟有六七分相像。 阿利泽一把抱住帕丽萨。林堂本还担心要被好好考教一番波斯语的学习成果,谁知帕丽萨和阿利泽是用汉话沟通的。 林堂听她们互相问候几句后,终于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阿利泽,这位美丽的姑娘是谁呢,是你说的林堂吗?”帕丽萨笑盈盈地看向林堂。 林堂行了个万福礼,阿利泽替她答道:“她是林堂,是我在兴王府认识的好朋友。” 帕丽萨哈哈大笑,对林堂说道:“你好林堂,你也可以叫我的汉文名字,俞帆。”帕丽萨见林堂疑惑,便补了一句:“我家的先祖是汉人。” 船头风大,吹得三个少女的裙子沙沙作响。帕丽萨把二人往船舱中带。林堂走进船舱,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比她的房间豪华了十倍不止。她给皇帝建造过珠玉殿堂,现在竟觉得此处与昭阳殿相比也仅是稍显逊色。 帕丽萨很高兴阿利泽和林堂的到来,先是和林堂介绍了俞家先祖从唐朝起就靠海运为生。与他处不同的是,俞家船队有女水手,被称作“红巾营”,戴赤帻、束革带,还可以领双倍薪俸。元和四年,也就是一百三十年前,俞家先祖率船队满载青瓷、茶叶,直指南洋。从此之后,俞家专注于同外商的海贸,后又开了波斯航线,同波斯人结姻亲。 由于俞家多生女儿,时至今日还常有女子当家,而十九岁的帕丽萨就是如今俞家船队的话事人。 林堂听到俞家海上行商的故事,感到万分震惊。还没回过神来,帕丽萨又问起林堂的家长里短,诸如是哪里人、今年几岁、父母是否健在等。听到林堂才小自己两岁,又听说林堂幼时曾住在沂州,帕丽萨觉得越发亲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从船上下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帕丽萨说今晚还有宴请,无法再多说话,但明天在沙海阁会设宴款待汉国兴王府的权贵人家,也邀请阿利泽和林堂一起去。又告诉林堂早点去沙海阁找她,她有一份见面礼要给林堂。 同阿利泽道别后,林堂朝家的方向走去。夜幕降临,港口的光渐弱,路上行人稀少,林堂只觉得这一日过得似梦似幻,不真实。她来到兴王府已经十二年了,今天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庞大的海上贸易,更让她着迷的是,女子竟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她不知道独自站在船头是什么样的感受,也不知道海风吹到脸上会是什么样的。她想着,那应该很自在吧。 行至东城林宅巷口,约莫戌时一刻,光线不明。林堂依旧觉得前面似有一人杵在树影下。林堂想到自己此刻正是女子模样,天又这么黑,不免生出一些害怕之意。但她想到此处距林宅不过百步,真遇什么歹人,最差也能跑到大哥面前。又想到自己干土木的,有的是力气,便壮起胆子往前走去。 当她经过那黑影时,只见那黑影动了一下。林堂心道“坏了”,正要撒开腿跑,只听得黑影“哎呦”一声。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马猛。 林堂觉得光线昏暗,马猛必看不清自己是谁,就停下脚步上前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马猛本不曾搭话,许久后才哑着嗓子说自己无碍,又一瘸一拐地朝自己家走去。林堂心生疑惑,晌午见他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儿却连路都走不好,又见马猛并不想说,还是罢了。 林堂见他关上门,继续往林宅走。才一推林宅门,就见林清远光着后背,坐在桌前,等着秋娘给他上药。秋娘每碰一下,他就“嘶嘶嘶”地轻呼两声。 林堂忙上前去看大哥的伤势。林清远见是林堂,一副庆幸的模样:“还好你已经辞官了。不然今天这顿板子打在你身上,我都不知道怎么和爹交代。” 林堂满脸狐疑,忙问缘由。 “是啊,我也想知道啊,这好好地干着活呢,怎么所有人就都挨了板子呢?”秋娘上好药,林清远穿好衣服,转向林堂道:“后来正监大人花了银子,才从内侍那边得知,是因为一艘船。” “船?赛义夫号!”林堂脱口而出。 “你今天也在码头看到了是吧?秦王觉得一艘外邦的船都快赶上皇宫气派了,对将作监十分不满。打完板子后还不解气,对我们说集贤殿的图纸要改!要改!要改!” 林堂本想借此再问问大哥,不如辞官好了,复又想到自己这会儿也还没有做成什么事儿。就算问了大哥这话,大哥有妻有女,还念着要给自己找个好夫家,定然是不会辞官的。问这话自然也就没什么意思,但在林堂有了这念头,心中便有些堵。 林堂想,如果大哥不用顾及自己,是不是可以换个活计?又或者自己这会儿找到了能做得下去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叫上大哥一起?再或者自己和俞帆一样有钱,是不是…… 想到这里,林堂狠狠摇了摇头,心中暗骂自己,有空做梦不如多做事。 次日,林堂从大哥那儿说清去向后,酉时一刻到达沙海阁。沙海阁位于西城北角,入园便是异国风光,此处既是一处豪华商铺,后宅又是俞帆在兴王府的住所。 宴会开席是戌时一刻。这会儿俞帆正等着林堂找她,见着林堂,便领着往内院走,直到一处竹影斑斑的别致庭院才止步。林堂猜测这边是俞帆自己的院落。俞帆将她请进屋内,桌上摆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木匣。俞帆说这是给林堂的见面礼,示意林堂打开。 林堂见盒子已然如此贵重,自然不敢受。又说不过俞帆,几番推托下,就半好奇半受之有愧地打开了盒子。 林堂只觉得自己有些挪不开眼,俞帆见她这般喜欢,愈加高兴。 “我的祖母是波斯人,她说每个波斯的女孩都一定会收到一件礼物。那件礼物是对善良、正直和勇气的赞扬。”帕丽萨带着林堂走到巨大的全身梳妆镜前,“阿利泽在给我的信里面写过你的事,你是我在兴王府遇见的,第一个想和波斯人做生意的汉人女孩,我希望你看到这件礼物,就能想到我和阿利泽都有在赞扬你的勇敢。” 俞帆提起盒子里面的刺绣长袍,对着镜子,在林堂面前比照起来,这裙子整体用的是重锦缂丝料子,袖口和下摆都用了织金缎镶边。最特别的是刺绣的样子与平时见到的有很大不同,看着像是金线、银线与彩色丝线交织,辅以珍珠、宝石和亮片点缀做出来的。林堂虽不清楚这袍子到底用了什么工艺,但整件衣服竟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 林堂刚有一刹那的失神,但当她完全看清这件长袍到底有多华美后,赶紧开口道:“俞小姐,我十分感谢你的鼓励。这对我而言远胜过其他,这件礼物实在是太过于贵重了,说什么我都不能收下。” 俞帆似乎是料到她会这样说,不慌不忙把空盒子放回桌子上,让林堂拿着袍子,又对林堂开口道:“这份赞扬是我的礼物,而这件袍子其实是我的合作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