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世道,当真不太平。
曾经的大唐帝国,不过三十年光阴,竟四分五裂,化作了近十个小国,其中诸国,多眷恋故朝旧名,更以旧国为国号,图添几分正统之气。
就说林堂所处之地,帝家姓刘,溯至数辈前,必然数到大汉的刘家先祖。于是,便借着这祖辈余泽,给这方新朝,取了个汉国的名号,算是要依仗祖宗威望,揽尽天下民心。
开国之初,汉国皇帝仿唐制建三省六部,开科取士,重工商,一时国力蒸蒸日上。又因北方战乱烽火连天,地处岭南的汉国,因山川秀美、物阜民丰,成了南迁之人首选的避乱福地。林堂一家也是十二年前从北边的沂州迁至兴王府安顿下来的。
林家祖上是以木匠手艺谋生的。林父虽已仙逝近三年,但他那两个儿子,却早已经把林家的木匠绝活学了个十之七八。
说是两个儿子,其实不全对,老二林堂实则是个秀气俊朗的女子。
林堂下巴微削,眉峰锐利却尾梢微垂,左眼角有一颗浅褐泪痣,鼻梁高挺,远远瞧着像是波斯人。其母难产而亡,林堂又不曾见过母亲画像,林父只道林母也长得像极了外邦女子。起初,林父盼林堂多读些书,便伴作男儿送进了学堂。后林堂觉得以男儿身行走更为便利,就一直着男装四处走动,久而久之街坊四邻也都知道林家有两兄弟。
其兄林清远,方圆脸,浓眉毛,鼻子宽大,虽说不上姿度魁异,但身长六尺,俨然一副中原汉子模样。虽说学艺极快,但常挂着口头禅:“干木匠没出路。”于是,他发奋苦读,四年前一举考中进士,进入工部。两年前,他又被调至工部下属的将作监担任主簿,专管昭阳殿建设的文书与物资运输。
林清远管着的昭阳殿项目,已开工四年有余。陛下刘岩要求昭阳殿 “以金为仰阳,银为地面,檐楹榱桷,亦皆饰之以银。下设水渠,浸以真珠;琢水晶、琥珀为日月,分列东西楼上。”,为了筹备足够的珍珠,汉国还专门在交州与越州边界设立了“媚川都”,专营采珠一事。
虽然昭阳殿马上就要竣工了,但在林堂眼里,这差事却反倒是越来越难做。
就说那一日,左校署做木窗的工头牛师傅,带着一份改了第七回的图纸找到林堂。林堂一听又改了图纸,从摇椅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抓过壮汉手中的图纸皱着眉,便看了起来。
“都改了第七回了,你们是说,上头的意思是要用回最初的图纸?” 林堂双手撑在书案上,头仍低垂着凝视新送来的主殿花窗图纸。忽然,他抬眼看向围在周遭的几个木匠师傅,“你们瞧瞧,这张图与第一版有何不同?”
开口的仍是那牛师傅:“林监作,我们几个比对过了,是有些不一样的。” 林堂似是心存疑虑,凑近了又细细端详起来。只听牛师傅接着道:“花框的用料粗了半寸,想必是工部的诸位大人觉得这般更大气些吧。”
林堂一手扶额,身子软软地靠回楠木椅中坐下,几个师傅又往前凑了凑等着林堂的命令,林堂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又向前一撑书案,从椅子上跃起身来。
“快去,快去,前儿到的那批梨花木料,让他们别刨了,料子细了就用不得了!” 话音刚落,几个木匠师傅便跟着林堂急匆匆地往工地上赶。
林堂回到林宅时,已是戌时三刻。林清远正在院子里乘凉,林堂就也在葡萄架下坐下,连灌了两杯茶,对兄长说道:"大哥,两万根黄花梨料全废了。" 茶碗磕在石面上发出脆响,"往常催进度比登天还难,这回倒像是怕人不知道他们手脚麻利似的,两日前料子才到,今日辰时就刨完堆在工坊门口了。"
林清远拾起折扇轻敲弟弟手背,“如今昭阳殿的瓦都开始上釉了,工部账上却还躺着二十万两盈余。左侍郎的小舅子,可是个木材商,你们要是做得又快又准,剩的钱多了,还给皇上的也就多了。只有不停地改,不停地出废料,钱才会流到各位大人的腰包里。”
茶碗在林堂掌心顿住,凉透的茶汤在喉间发苦。林清远想到林堂才入官场,又叮嘱一句:“做的官还小,就先要想着怎么把命保住。有些事知道了也不能说,更做不了什么。”
这一夜,林堂几乎未合眼。她做的不过是从九品下的小官,这官职原是和兄长商量让她历练一番的。年俸不过十两白银,本也只需做个木匠的本分活儿,平平安安度日,然而,这三个月下来,林堂所见所闻,却让她愈发觉得这造房差事绝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汉国的工部自上而下,关节错综复杂,懂手艺已经是其次,会赚钱才是真本事。林堂深知,若想在这工部混下去,若想保住这小官,随波逐流便是最简单的法子。若自己也学着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参与其中,定能在银两上多得几分,日子也能过得更顺当些。
可林堂偏想起父亲当年教他手艺时的叮嘱:“做木匠,要对得起自己的手艺,对得起这木头。”如今,这手艺却要用在这样的地方,林堂怎能甘心?
思来想去,林堂心中渐渐有了决断,等昭阳殿修好,就辞官而去。只是离了工部,她该去做点什么,一时间却还没有想好,林堂便想找个时间去找阿利泽聊聊,阿利泽走南闯北定能给她一些好的建议。
五更天的梆子声还在街巷里打转,林堂便出门往昭阳殿赶去。刚跨过青石门限,她便撞上了斜对门的马猛。
"快些!交王的船队巳时就要解缆,百姓们都往码头挤呢!" 话音未落,马猛已拽着林堂往行春门狂奔。
港口上晓雾未散,江心浮着半轮残月,恍若被江水浸湿的银箔,皱巴巴的。官道两旁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汉国百姓。交王刘弘操按剑立于旗舰之首,鎏金盔缨垂在肩侧,在东方天际线初现的鱼肚白映照下,熠熠生辉。三通鼓罢,三百艘楼船同时解开锚链,铁索坠入江中的哗哗声,与桨手们踏动木桨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船头吞兽首破水而行,在江面薄雾中犁出万千道银色痕迹,汉国大军朝着南方的白藤江进发了。
陛下派出交王挂帅,看这架势,是要与交趾军决一死战了。毕竟交趾一日不收,汉国的“媚川都”一日不宁,国库便一日不安。
后来人们都说,大有十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才到十一月,北来的难民却像潮水般涌进兴王府。他们衣裳上的霜花还未化,就颤巍巍地齐齐跪在城楼下:"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了……"这句话像块冰砖砸进沸油,街市上的叫卖声顿时凝固。虽说汉国的百姓大多没见过长城的烽火,但很快也都知道了"儿皇帝"三个字,让中原人的膝盖在契丹王帐前跪出了血印。
然而,汉国人真正的霜雪,藏在十二月的白藤江底。
当报信的快马撞开兴王府角门时,林堂正在家中和兄嫂一道吃晚饭。那他们定没有看见骑手摔下马来时,背上的军旗已被血水浸透,"交" 字帅旗的金漆剥落大半。
"楼船……中了火攻……" 一人在茶肆压低声音,绘声绘色给其他茶客讲着,"交王的旗舰被铁索连住,十二支箭,就那样穿胸而过。”
原来,交趾的吴权在白藤江入海口砍伐树木,制成尖顶包铁的木桩,趁涨潮时沉入江底,再以轻舟佯败诱敌。待交王的舰队追至埋伏区,潮水退去,舰船触桩,纷纷搁浅。此时,吴权亲率蒙冲快艇,满载浸透棕榈油的茅草,借着东风火攻汉国舰队。一时间,白藤江上烟焰涨天,江水尽赤。
白藤江兵败,皇帝痛失皇子,朝廷上下一片动荡。但朝廷并未发兵,反倒是先隆重地庆祝了昭阳殿落成。皇帝刘岩伫立于金碧辉煌的宫阙之巅,俯瞰脚下的臣民,万众欢腾,山呼万岁。时有诗人记录此景,赞曰:
九重宫阙倚青冥,万盏星灯接玉京。
金銮光起银河落,铁锁寒凝北斗横。
剑气冲霄吞**,雄心揽月定八荒。
凭栏笑指山河壮,四海风云入帝襟。
但是,不只是这个诗人、众人恐怕都错识了一件事,皇帝刘岩此时胸中,既无开疆拓土的宏图,也无为儿报仇的执念。开国皇帝刘岩,已垂垂老矣。
交趾吴权很快自立为王,国号 “吴”。称帝消息传回兴王府,但汉国皇帝一面以外间流俗之语 “鳄鱼离水入海,乃不祥之兆” 为由,拒不发兵收复交趾,仅退守钦州、廉州。另一面却继续大兴土木,接着修起了集贤殿。
白藤江一役,至此尘埃落定,终成定局,汉人对交趾百年统治,就此画上句点。燕云十六州能夺回来吗?交趾能夺回来吗?此时无人得知。
兴王府内,一时间民怨沸腾,一首民谣在街头巷尾传唱:“金为瓦,银为砖,水渠浸螺钿,白骨筑路基。”
吴朝独立后,虽然“媚川都” 采珠场受吴朝威胁,珠产锐减,宫中用度拮据,往昔 “水渠浸真珠” 已成奢望。但宫殿建设仍不停,可以螺钿代真珠,可以抽数百工匠日夜赶工,也可以放任一批又一批的废木料从工部出来。
林堂只觉得这个芝麻小官也有些脏,官袍上竟也沾满了汉国百姓的血。
辞官,此时她只有这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