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错了!”
苦提源灰白的天幕下,随处可见所有若无的薄雪。剑门校场上身形佝偻的道袍老头手上正拿着一根枯枝,左左右右比划了好一番,才挑好角度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
少年左手臂上挨了一记,痛得发麻。右手便忍不住来搓,这一搓不要紧,原先手中拿着的剑却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握不住剑在老头这可是大忌,少年吓了一跳赶忙弯腰去捡,不成想反倒是上了老头子的当,被他瞅着空一枯枝抽在屁股上。少年剑也不敢再捡了,赶紧捂着屁股跳到一旁,怕又挨打,满脸无辜的看着老头。
老头忍不住两眼向上一翻,又开始仰天长啸,“我剑门休矣!”说罢,转头对着少年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你这臭小子!怎能如此愚钝!剑招记不住就算了,连剑都握不住还要怎么学剑!你说说你……”喋喋不休的老头正是当初剑门分崩离析时的漏网之鱼——说云,而这少年也正是刚刚误入苦提源不久的归柳无烬。
“师傅!是因为你打我,剑才掉的。”十一二岁的归柳无烬脸上稚气未脱,眼睛又黑又亮,此刻怒目圆睁瞪着说云满是不服气。
说云叹了口气,静默了半晌才语重心长道:“小无烬,你看,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有出错的时候。但我们手中的剑是不会出错的,你只需记得跟着剑走就行了。不求你能重铸剑门荣光,只希望这剑门别断在我手里……如果有一天……罢了。”如果有一天你能出去,我希望你能对得起手中的剑。
归柳无烬在机缘巧合下进入苦提源,又遇上迟暮的说云,明明是与剑有缘,却毫无天赋,明明是悬崖草,却肩负重任。他不爱回忆过去,却想起那天落在身上的鞭笞以及毅然决然的求生欲,想起断风崖上落寞的身影,想起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被搅动,想起自己手中沉寂的重剑。
归柳无烬好像再次感受到了那股风,那股让死水一般的苦提源再次活过来的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破土而出了。
天色仍旧暗沉,阴雨绵绵,雾气迷蒙。院中黑衣人皆举刀袭来,归柳无烬眼中光芒闪烁,无半分退缩犹豫之意,直接提剑迎上,在雨中与黑衣人交手。兵刃相撞,火花迸溅,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剑扛下数刀,巨大的力量碰撞,重剑震颤不已,从虎口一路震得归柳无烬耳朵嗡嗡作响。
此时门口,韩凰苦紧紧盯着归柳无烬的后背,好像有一瞬间,他从归柳无烬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归柳无烬却没空关注其他,只死死咬紧牙关,提力将重剑猛地往外送出去。黑衣人们猝不及防,被他这股蛮横的力量击退几步,彼此交换眼神,整群人便前后分开来,前面的人瞬息间又挥刀冲上来,被格挡击退后再换后面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毫无间隙。
黑衣人有喘息的机会,归柳无烬没有,他的双手虎口已经裂开源源不断渗出血来,却一剑接着一剑丝毫不敢怠慢一分。但幸好是重剑,剑身宽阔,格挡起来还算有利,若是把长剑,怕是早就被砍的四分五裂了。
归柳无烬这口气提上来也有用尽的时候,面对黑衣人间断不歇的攻势,他已经招架不住了,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此时也已经被逼回了门口韩凰苦身旁。退无可退,不能再退了,归柳无烬面色苍白,四肢力竭地快要失去知觉,脑中却清明的很。
檐下黑衣人没有冒然冲上前,而是隔着三四步的距离防备韩凰苦,显然不清楚这个一直不出手也不逃跑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趁这空隙,韩凰苦扶住被逼退的归柳无烬,眼中竟生出了一丝疑惑,他问道:“你,何至于此?”
归柳无烬站稳身体,用同样疑惑的目光看了一眼韩凰苦,他脸上没有答案。随即归柳无烬脸上突然扬起了一抹肆意的笑。
“唯心而已。”
话落,归柳无烬提剑向前。
“第一式,疾风化雨!”重剑义无反顾地劈开迎头的风,如雨般落下。早有防备的黑衣人们不敢掉以轻心,从三侧围而攻之。
归柳无烬不管撕裂的伤口,双手握紧重剑,将剑反横立于胸前,横挑,架住左侧袭来的刀刃,再逆转剑势回斩,脚下位置交换,转身,剑锋一路劈开从左到右袭来的刀刃,剑势再回转,像一股横冲直撞的罡风撕开了黑衣人的胸膛,霎时间,鲜血飞溅,归柳无烬沾了一脸。
一组黑衣人倒下,另一组接踵而至。归柳无烬双眼通红,眼睫上挂满雨珠,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脸颊上温热的血与冰凉的雨交融在一起化作一道道绵延而下的水流。湿透的旧衣贴在身上,显出归柳无烬瘦削的肩背。他想,尽管他于剑道没有天赋,但他毕竟出自剑门,这十几年间挥的每一次剑都是他的底气,就算今日不幸死在这,也不算辱没了师门,况且,只要门主还活着,对!只要门主活着,剑门就不会亡,他也算是完成了说云对他的寄托。
刀光剑影中,归柳无烬最后看了韩凰苦一眼,那一眼里满是期冀,无怨无悔。接着眼神一暗不再分神,显然是存了死志,提剑便杀住从侧翼袭来的一刀,这一刀用力过猛,强行格挡直接让那股力通过重剑打在归柳无烬身上,五脏六腑像是被巨石碾了一通,他猛然呕了口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归柳无烬一人,没有人能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差不多也到处为止了。
看到归柳无烬吐血,品姝媛目眦欲裂,忍不住看向韩凰苦:“门主!归柳他!您还不出手吗!”她错了,她信了归柳无烬与韩凰苦来自剑门,便下意识地以为归柳无烬剑术顶级,而燕副使的手下大多行伍出身,两者相抗,剑术灵活,应当不会吃大亏才是,然而事实上,归柳无烬手握重剑,剑招散乱滞涩,大多时候只顾得上格挡,全凭一口心气在挥剑,全然没有一个剑门弟子与剑应有的浑然一体的风姿,甚至连当今小门小派的弟子都比不得。
韩凰苦被归柳无烬刚刚那一眼怔在了原地,此刻才醒过神来。一个箭步向前,洁净雪白的衣袍在空中翻飞,越过十几个黑衣人落在归柳无烬身旁。他快速封住归柳无烬几个大穴,制住那股在其体内肆虐的力,延缓归柳无烬生命的衰竭速度。随即一把夺过归柳无烬死死攥着的重剑,他眉眼低垂,看不清里面藏着的或平静或汹涌的情绪。
他一手护住归柳无烬一手执重剑,只是抬手向前一劈,一道剑气便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直逼燕副使面门,他离的还算较远,拼尽八成内力才算没被掀翻。而近身的黑衣人则没那么幸运也没那么高的内力,尽数被这股澎湃的剑气掀飞,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眼前的篱笆墙碎了一地,连燕副使手中的伞都被撕成碎片,面具下的脸不知作何表情,想是不太好看,可见他脚下的土地已然被踩下去三分。燕副使心里暗自惊叹还好及时了护住心脉,否则今日怕是轻易退不得场,再看院中人,心中警铃大作,这穷乡僻壤之处,竟有剑术造诣达如此地步之人,其实力绝不在江湖名剑榜前三之下,会是其中一位吗。
燕副使一改之前倨傲无比的姿态,言语间多了几分尊敬,“敢问阁下是?”一开口还是有阵阵腥血涌上喉头,他只得暗自咽下。
“……韩凰苦。”韩凰苦抱住瘫软的归柳无烬,眉眼间戾气若隐若现,“剑门门主。”
那双自以为藏的很深的眼睛还是流露出了十分的震惊,燕副使没再说话,此人的身份有待核实,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个男人手底下带走品姝媛,计划被打乱,只好重头再议,他施展了个轻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雨渐渐停了,几声清脆鸟啼打破了静谧,一抹霞光刺破云雾,洒在小小的院落之中。
归柳无烬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抹昏黄的阳光,有些刺眼,耳边有细碎的啼哭声,他想,他这是到了黄泉吗,虽然没见过,但感觉也大差不差了。正这么想着,就听得一道女声哽咽着响起,“对不起忍冬,真的对不起,你爹爹他不会再醒过来了……我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归柳无烬侧头,模模糊糊看到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还有一个稚童趴在她的膝上,女人用手揽住稚童单薄的肩,极尽温柔地一下一下拍着,是品姝媛与忍冬。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攥住一样,喘不过来气,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他毁了忍冬的家,如同十四年前自己的家被毁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