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剑苦》 第1章 旧时古木终逢春 惊鸿一点,掠过万里山河绘卷。 南下的寒风挟一息春意重新回到漠北的荒野上,带走一路霜雪,融了一片天地。 苦提源里最后一片小小雪花颤颤巍巍的落下,不敢靠近断崖上那棵巨大的苦提树半分便远远化作一缕云烟散了个干净。这里便是断风崖,干干净净,不沾风雪,看起来与整片天地格格不入,仿佛不属于这片天地,也不受这片天地支配。 说起苦提源,在民间倒有个流传甚广的传说,说是一千多年前有个快要飞升的修士在此地修炼,但他始终不能突破瓶颈成功飞升,于是他将自己曾受过的五苦抽离本体,化作一粒种子。福至心灵,他将这粒种子埋在他打坐的危崖上,而那粒种子一入土,娇嫩的新芽便破土而出随即野蛮生长,瞬间长成参天大树,那位修士也直接坐地飞升了。后来人们发现地上留有“苦提”二字,都认为这是那修士为这树赐的名。也由此,这整片山谷得名苦提源。 再后来就是世间灵气淡薄,求仙问道之事只存于话本小说,此间不必多提。但此地仍能称作一块风水宝地,两百多年前,傍着断风崖,于剑道大成的韩氏在此开山立派,名曰剑门,这是实事。 无论曾经几何,此时的苦提巨树枝叶碧绿,延展出一片广阔的阴蔽,裸露在土地之外的盘根错节支撑着巨大的树干托起亭亭华盖。 此间,归柳无烬正独身立在断风崖之上,与苦提巨树一同眺望着青白交替的苦提源。适时苦提源的冬意还未消尽,灰云沉沉地压在山头,也压在心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脚下的断风崖陪着巨树一同安静地在岁月间流转,春夏秋冬在这里融为一体,最终化作无法分享的永生,因为它见证过太多诞生蓬勃后消亡。 一阵跋山涉水的长风轻拂过归柳无烬的衣袍后无声地散人苦提巨树的叶间,不留半点痕迹。归柳无烬伸手放在苦提巨树裸露的树根上,感受着时间在粗糙树皮上留下的沟沟壑壑,他长长叹了口气,十四年,自己竟在这苦提源待了整整十四年了。 “今年能出去吗。”他想,但内心早已给出答案,不外乎“不能”二字。 自归柳无烬来到这里,除了一个枯瘦老头就再没见过其他活人。三年后老头归于尘土,便剩他独自一人守着这偌大的苦提源和隐匿于其间的剑门无法离去。天地也悠悠,前不见古人,后无来者,归柳无烬便是此间唯一人。 在那些日渐模糊的回忆里,老头说过天下英才尽归剑门,门主长剑一挥,疾风化雨,万里枯木皆逢春。他还说九州疆域宽广辽阔、说天下大势分合有序、说人间繁华烟柳画桥、说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可惜老头命短总共也没说了几年话,紧赶慢赶地教了一套剑法,留下一个几近断绝的剑门,便撒手人寰了。就连归柳无烬身上那把剑,都是他自己在苦提源里某个不知名的小土包上捡的,也猜到了可能是某位前辈的遗物,然后,顺手就拿了。 似有所感,归柳无烬抬手摸了摸背后的重剑,剑身的凉意透过覆盖在上面的一层薄薄的旧布渗入指尖,熟悉的触感只能稍微平抚他从前几日起就无来由的心悸,无法尽数消除,这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总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待的太久,有些神智不清了。 归柳无烬只好默默在心里演练几遍剑诀,强压心头慌乱,兴起时顺势把着剑柄当空挥舞几下,以达到一个身心俱疲就没空想其他的境界。 “滞涩、迟钝、无力……简直是毫无天赋!我道休矣!”但不免又想起了老头第一次且每一次见他挥剑时下的评语,到今时仍旧受用。 一时间顿感无趣,归柳无烬又怀疑起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可思索了半天也没得到什么结果,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向攀云梯走去,“我道,惑矣。” 就在他背向苦提巨树的那一刹那,忽地,手中重剑嗡鸣,裹缠在外面的白布散了大半,一阵狂风凭地而起,久不经风吹日晒的苦提巨树顿时枝叶乱舞,呜呜地凌乱了一地的绿叶。 “!” 归柳无烬顾不上惊诧,一双眉头紧皱,两手死死握住剑柄,力图控制住那突然暴起的剑意。慌忙之间再望向四周,却见那天光大亮,云翳尽数散去,露出蔚蓝洁净的天空,半天不知如何动作,任风卷起他的长发和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 这没来由的风扰乱了一切平静。不应该,断风崖上不应该有这样大的风,苦提源也不应该有这样蓝的天。归柳无烬握住重剑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一双黑色眸子死死盯着除了苦提巨树空无一物的四周,却找不到一丝破绽。 整个苦提源都在喧嚣,曦光洒满林间枝头,映出粼粼光斑。这是归柳无烬十四年里都不曾见过的苦提源,却不像毁灭,更像是新生。 狂风依旧翻天覆地的肆虐着,叫嚣着把多年未起的波澜尽数宣泄。不知过了多久,手中重剑已缓缓平息下来,借风乱窜的旧白布也软软散落一地。 然而此时,一抹不知名的馨香骤然攀上鼻尖,归柳无烬的瞳孔颤抖着放大,不可置信地缓慢抬头,却被那片如浓墨入水般晕染开来的嫣红晃了双目。 苦提巨树,开花了!花飞如雨! 而让归柳无烬瞳孔无限放大的则是充盈视线的花朵后竟然掉出了一个人! 韩凰苦再次从黑暗中睁开眼,没想到竟是这种场面。 于半空中对视上苦提巨树下呆愣站着的归柳无烬,脑袋微微仰起,墨色长发用最简单的布条高高束起,额前几绺碎发遮不住那灿若星辰的双眸,笔直挺拔的鼻梁下是无意沾上一片花瓣的淡色薄唇,一袭泛白的旧衣袍,手握一把半缠着白布的笨重大剑。 花瓣仍在簌簌的四下翻飞,树下之人却如同被时间静止了一样,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整个人融花雨于一体,同属一副无声诗。韩凰苦此刻有点想笑,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却无人听清。 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归柳无烬下意识伸出了双臂,不管重剑脱手掉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向前稳稳接住了这个奇怪的男人,像接住了跌落凡尘的神仙…… 下一瞬归柳无烬便感觉手中一轻,那人自己翻身落在树旁站住,显现出一派从容之姿。但归柳无烬好像听见了小小的一声“哼”,不能是面前这人发出的吧,怕是听错了。此刻再仔细端详一番,只见那人穿的好,长的好,肩背挺拔,腰窄腿长,确有几分仙人之姿。 归柳无烬脸色复杂,手足无措,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苦提树大变活人?还是神仙下凡?一双唇瓣颤动着翕翕合合,最终却只憋出两个字: “你是?” 如镶满云霞的苦提巨树下,韩凰苦独身而立,闻言缓慢侧过半张脸,逆行的光线在他挺立的鼻梁旁投下一片阴影,使他整个人处于一个半明半暗的光景,“剑门,韩凰苦。” 归柳无烬心脏狂跳,一腔沸血猛的涌入头脑,让他如置云端、如坠深崖。韩凰苦……是那个韩凰苦吗?——九州第一剑!曾经的剑道天才,也是剑门最后一任门主。他怎么会?如果真是他,那这偌大的剑门就不用他一人独守了。对了,他能出现在苦提源,是不是也说明苦提源的结界解了?自己能出去了? “说云座下关门弟子归柳无烬,拜见门主!”断风崖上归于平静。 “你……起来吧…”韩凰苦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沉默片刻,“……归柳……无烬,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约莫……治平十五年?”归柳无烬闻言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一件大事,说云是西白阁长老的小弟子,十岁入门,至今已有六十余年,从他口中说出的剑门密辛发生时间则更要往前,而如今光阴转换,这人看起来仍是二十左右,先不说一个人能保持百年容貌不变已是奇事,单论他能活这么久就十分骇人听闻,莫非只是肖似门主的后人罢了?可他出现的蹊跷,这么多年不守着他的家族大业现在才来,未免也说不通。况且老头说过昔日门主并不曾婚配,便突然消失,之后便是四大长老主事。再后来,没了主心骨,人心涣散,剑门从此一蹶不振,走向分裂,四大长老出走各立门派更是宣告了剑门的消亡。 这样看来,此过程中一直没有门主的后人站出来主事,所以后人一说不太成立,那又是如何,归柳无烬已经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猜想只能往怪力乱神上靠了,况且他刚刚才目睹了那人凭空出现…… 韩凰苦回头就发现他愣在原地发呆,忽而眉头紧皱,忽而瞳孔乱颤,心里在想什么一目了然。一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不必以常理逻辑来推测我,我不一定是个人。但我确是韩凰苦无疑。” 第2章 古时人照今时月 苦提源古木终逢春,最后一抹冬意尽数褪去,览群山碧绿如海,入故居芳泽不再。 从断风崖往下望去,整个剑门就卧在脚下。以论剑堂为中心,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设四座分门,各自对应为东苍、西白、南朱和北玄,由四位长老掌管以教授不同的剑法。论剑堂是剑门议事之重地,门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此地。但据说剑门里没有门主正经的住处,论剑堂算一个,断风崖算一个,苦提源里的树也算一个。 二人沿着攀云梯下了断风崖,再穿过一段天青木林道,便直达论剑堂。 照往日,归柳无烬也是随便寻个角落都能待上一天甚至几天,今日却不得不拘谨起来,跟在韩凰苦身后亦步亦趋。 无论是从天而降,还是自称是已经消失了近百年的剑门门主这些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的事,韩凰苦确实给归柳无烬带来了震撼,但很短暂且可以接受。原因无他,当一个人十分无聊的时候,就会大开脑洞,去幻想一些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归柳无烬正是如此。而就目前所发生的这些来说,属实是还没到最严重的阶段,譬如天外来客什么的。 只是人间的尊卑礼法他好像忘的差不多了,两人都曾在漫长岁月里独自艰难前行,后者更甚,他走的更远,黑夜也永远没有亮起的时候。 那边,韩凰苦己毫无芥蒂地往论剑堂里去了,出乎意外的竟还不算太破。 归柳无烬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韩凰苦身后,道:“太破的地方我都略略补过,只是空了的地方实在填不上。” 韩凰苦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似是不理解:“那你可曾见过一把剑鞘?” 归柳无烬倚着门,双手环胸,不假思索:“不曾,别说一把,半把都没有。老头……师傅说是四门分裂时,剑门上下一应能带走的物件都被瓜分带走了,除了我背上这把,我在苦提源里捡的。” 说完,还特意瞥了眼这位剑门门主的脸色,毕竟谁听到自己家被别人搬空了心里都会不愉悦吧。然后,归柳无烬就看到了这位门主脸上扬起一个自嘲似的笑容,“倒也算物尽其用吧,没在这里落灰。”作为门主,可能他还挺大方? 韩凰苦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最终停在空无一物的博古架前。偏里的位置曾经有一檀木双龙剑架,放过他的佩剑,也放过他的义父韩送春的佩剑,如今利剑不在,连剑架也无了。 但他心里竟奇异地十分平静,剑对他来说,早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无烬不解的眼神在韩凰苦的背影上来回扫过,觉得有必要关心一下这个失踪了上百年的门主到底经历了什么,“门主?您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何今日才回来?” 韩凰苦双目放空,轻轻摇头。归柳无烬只当是背后涉及某些剑门秘辛他不想说,不好再追问,也没有那个追问的资格,只好换个话题,“那剑门……接下来您如何打算?” 韩凰苦似是看够了,转身径直往外走去,路过门口时才淡淡开口道:“那你可曾听你师傅提起过一把剑鞘?” 无烬自觉地跟了上去,只是不解为何韩凰苦为何会追问一把剑鞘,难道不更应该问问他的剑吗:“确实不曾听他提起过什么剑鞘。” 韩凰苦只往前绕过回廊长亭,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校场,校场外便是出苦提源的路,如今也长满了野草,“那你跟我讲讲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无烬略微思索,便如倒豆子般将从老头那所听来的故事全都倒了出来。 兴平二十七年九月,剑门门主韩凰苦离奇失踪,时年二十一岁。这件事发生的毫无征兆,并且不留半点痕迹,在当时是一桩悬案,众说纷纭。说起这位少年门主,韩凰苦自小养于老门主韩送春膝下,生父母不详,长于剑门,极少踏出苦提源,更不曾听说与人结仇,所以剑门上上下下皆毫无头绪,无从找起。本正在外游历的老门主韩送春碰巧此时归来,闻讯大病一场,浑浑噩噩、神智不清。剑门本想让韩送春来主持大局,没成想老门主竟是这样一幅病态,只觉大厦将倾,人人自危。老门主临终时,连回光返照都不大清醒,死死抓着床前弟子的手,嘴里念叨着‘我剑何在’。众人哪知道他的剑在哪里,他的剑固然重要,但现在门主韩凰苦都还没找到,谁还有空去找他的剑啊。剑门门主之位已空,而门主又无子嗣也未收弟子,谁坐上去都不能服众。且碍于门主只是失踪并无人能确定其生死状况,所以剑门又貌合神离了五十年,终于四大分门矛盾深重无可调解,分裂已成定局。但其实当时的人想的是,即使此时门主归来也已是古稀之年而四大分门早已换代,不复曾经的忠诚,一个老头又如何能管得即使受创也依旧算得枝叶繁茂的剑门。 说至此,归柳无烬特意停顿,想要观察眼前这个门主的神色。韩凰苦却波澜不惊,仿佛所说之事与他毫无关系,反倒点点头示意无烬继续。 归柳无烬扫了一眼四周,两人已离剑门甚远,行至外围的密林了。这么快就打算离开剑门了?离开剑门去哪?况且他们能出的去吗? 虽然好奇但他还是接着话头继续娓娓道来。 如此,剑门的财物分配便成了当下最大的问题,但不知四大长老如何商榷的,四门竟出奇地和谐。由东苍和北玄分食了门中积累数百年的财宝,而南朱和西白则搬空了书阁的藏书秘籍。而归柳无烬的便宜师傅正是西白门下一名打杂的弟子,搬书这种差事自然少不得他一份。那几日他一直忙着搬书的事,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搬完的那天他倏地放松下来,但还没走出书阁,他就两眼一翻累的昏死过去,等他再醒来,整个剑门已经空无一人了。 韩凰苦好像是刚听完什么话本小说一样,“然后他就选择一个人留在剑门?” 归柳无烬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却颇有些其他意味,“我正想说呢,门主你以为他为什么没追去,当然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没得选择。” 韩凰苦脚步一顿,“何解?” 归柳无烬:“四门之人离开之后,苦提源出现了一道无形之墙,古时曰——结界。” “所以还要继续往前么?门主?您本是打算出去的吧。” 韩凰苦这才微微皱起眉头,结界?转而问起:“那你是如何进得苦提源?”灵法虚无已近五百年,世间灵力法术皆归于虚无,凡人连引气入体都成了天方夜谭,曾经世人有多崇尚修真,如今就有多鄙弃。所以这结界从何而来? 归柳无烬:“十一岁那年,我误打误撞进了这里。后来再想出去便不能了,我沿着那结界边缘走了无数遍,没再找到半处缝隙。” 韩凰苦:“这结界必不是单面向苦提源的,你能进来,当时没发生其他可疑的事吗?” “记不得了。这个很重要吗?门主。” “能出去就不重要。出不去的话,就非常重要。”一时无话。 苦提源荒废多年,曾经的路早埋没在疯长的野草之中,两人凭着直觉继续行进。 看到眼前突然稀疏起来的苦提树,归柳无烬随便挑选一颗攀上树顶,半片天已暗了下来,两人大概辰时出发,此时差不多已经到了苦提源边界。 确认无误,归柳无烬落回地面,“到了。” 韩凰苦察觉他的动作,本在原地等他。但当归柳无烬走近时,韩凰苦却示意他不要出声,闭眼侧耳好像在听什么。 归柳无烬会意也支起耳朵捕捉空中异样的声音。 几乎在同一时刻,二人看向彼此,并在无声中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双双隐入树阴林影中。 不到一息,惊鹊翻飞,鸣声回还,还夹杂着几声突兀的走兽的嘶鸣。 韩凰苦隐匿于灌丛中,伸手探向地面,丝丝震动透过掌心直达四肢,心想:果然,归柳无烬所说的结界看来是消失了。 与此同时,一架马车如脱弦之箭般驰向密林,暗下来的天色紧随其后,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下吞噬了所有光线。 驾车的马已然失了智,只知疯跑,看不清驾车的人什么模样。韩凰苦看着那马车已经到了近处,不急着动作。归柳无烬蹲在树头,也打算静观其变。 变故就在那一刻,疯马失蹄,带着整架马车狠狠摔了出去。那驾车的人估计是个普通人,也没能逃过被强大惯力扔出去的命运,“噗”地摔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没了动静。 归柳无烬见状,落回韩凰苦身旁,刚想说话,嘴巴就被一只带着淡淡泥土味的手掌捂住了。然后就是韩凰苦近在咫尺的脸,他那只空下来的手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还有人?归柳无烬的脑子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像是急于印证他的猜想一般,下一刻就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和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那娘们儿肯定就在这附近了,都给我下马仔细搜!” 第3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越来越近的嘈杂声只要不是个聋子都能听得见,韩凰苦松了捂人嘴的手,又随手扯了片叶子捏在手里。 归柳无烬有些别扭的摸摸自己的后颈,然后又指指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马车夫。显然后面来的那些人是追着马车来的,这个人肯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来人不知身份,此人也一样可疑,救或不救现在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韩凰苦略微思索,他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习惯,但甫一回来就让他遇上了,这运气属实是有些霉,但还好身边还有个人,有麻烦就让给他解决吧。无奈地叹了口气后还是对归柳无烬点头,示意他随意。 归柳无烬身轻如燕,几个轻跃就到了那人旁边,正好此时云散雾开,皎白的月光钻进林间,斑驳了一片地面,借着月光,归柳无烬才看清此人面容姣好,头戴珠钗,身着纱裙,俨然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娘们儿”。没时间耽搁,归柳无烬直接扛起人就往回跑。 “那边!有人在跑!” “她还有帮手!”那群人手持火把,又有月光加持,还是发现了马车旁攒动的身影。但归柳无烬动作干净利落,瞬间消失在树丛中,所以他们并不能确定归柳无烬的具体位置。 “抓住他们!” 归柳无烬扛着人回到韩凰苦待的这片灌木丛,脸上有些许紧张:“现下怎么办?”那些人动作迅速已经朝着这边摸过来了。 韩凰苦搓了搓手中的叶子,随手往地上一扔,然后对着归柳无烬微微一笑,“身为剑门弟子,对付这几个应该绰绰有余吧~” 归柳无烬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又挑不出毛病,确实,一个剑门门主一个剑门弟子,遇上这种事,怎么想都不该是逃跑来应对。但是……他可是被下过“毫无天赋”的批语的人啊,归柳无烬放下肩上扛的人,暗暗摸了摸背上背的那把重剑。 转眼间,那群人已经追到了翻倒的马车处,检查后发现空空如也,连块破布巾都没剩下。其中一个应该是领头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拿刀在马车上狠狠砍了几刀,同时破口大骂道:“臭婊子!赶紧他妈给老子滚出来!等老子抓到你,看老子不扒掉你一层皮!你们几个,去那边搜!你们几个去那边!给我仔细搜!” 韩凰苦在暗处看着那群人,脸色十分平淡,跟看一片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很快,身边人也有了动作。 归柳无烬没有办法,已经有人往这边过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一纵身从灌木丛中跳出,随即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众人眼前,吓得那几个搜查的人往后踉跄退去。 “什么人!”“肯定是那婊子的狗腿子!还敢逃跑!” 那领头的一把夺过旁边人手中的火把,举在前方去看突然出现的“狗腿子”,“狗腿子”穿一身洗的发白的旧衣,却掩盖不住那邤长劲瘦的身材,其背上露出一头的裹着白布的东西也透着一丝可疑,那婊子的手下不是都被拖住了吗,这个人从哪儿来的,这么想着,领头也问出了声:“什么人在那里给老子装神弄鬼!把那女人交出来,饶你不死!” 归柳无烬低着头抬手抚上剑柄,另一只手垂在身旁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给自己打气完毕,归柳无烬终于开口道:“你可知这是何地?” 领头眯了眯眼睛,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心头一紧,这里以前确实从未来过,竟在不知不觉中追了这么远吗?但很快那点紧张就消散了,如今这世道,朝廷那群饭桶根本没空来管他们,就算这是哪个王爷将军的地盘,只要跑得快,他们也没精力来追。 这么想着,领头的脸上又添了几分不屑,“老子管你呢!赶紧把人给老子交出来!” 归柳无烬也不打算多废话,从背上取下缠满布条的重剑双手握住然后往面前一横——起手式。 意思很明显了,领头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也一声令下:“装什么硬骨头,都给老子上!” 归柳无烬闭上眼,在心里默默演练起老头教给他的剑法。那些人得了令就一窝蜂似地举刀冲过来,个个面目狰狞,动作粗暴,闪着寒光的刀刃已然到了面前。 行随心动,手中重剑剑势一转,自上而下劈开,刀剑相接,却没发出什么刺耳的声音,那刀也再无法前进一分。重剑继而往前送力,卸力,剑势急转,从侧面杀出,直接将人掀翻在地,由于布条未拆,其性命无虞,但受的内伤也足够他躺个三年五载了。 记忆中的老头手中拿一根木棍,身形翻飞,投在校场上的影子被厚重的夕光拉长又拉长。 归柳无烬截住重剑去势拄地,身体却腾空而起,依次踩在围攻上来的人胸口上,逼的那些人向后退去。紧接着抬手拔剑,踩人头顶翻出包围,落在领头与包围圈中间的空地上。 眼见这么多人都困不住这个半路杀出的人,领头那张满是不屑的大脸这才有了崩裂之势,拿刀护在胸前,“一群废物,不想死的就给老子砍死他!” 那些人又马不停蹄哇哇大叫的挥刀冲过来,想要将归柳无烬直接乱刀砍死。那些人也是被逼急了,真动了杀心,挥刀都用上了全力,黝黑粗糙的脸都扭曲了起来,活像一个个吃人的恶鬼。 归柳无烬抬剑格挡,再绕于刀背狠狠向下一劈,没有任何间隙,手腕一转,右手向剑柄猛力一拍,几把刀便被齐齐震飞出去。握刀的几只手也震颤不止失去知觉,直像是被人从手腕处斩去了手掌。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吱哇乱叫的声音落在领头耳边,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到现在,还能站在地上并且握刀的从开始的二十多人变为不到一半,这些人同样一改之前的狰狞面孔,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爬满冷汗的苍白脸颊。 他们哪对付得了这个。 归柳无烬也看出这些人空有一身蛮劲,打斗毫无章法,确是没有半点武功。所以并未下过死手。但他们不会也不能就此罢手,所以,重剑主动向他们挥去,如同砍瓜切菜般撂倒一片,只剩下马车旁那个了。 领头拿刀的手抖个不停,甚至忘了逃走,刀直接脱手掉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他凹凸不平的颧骨滑下,“好……好汉,饶……饶命啊!那女人不是我要抓的,是我老大啊!是我,我……我瞎了眼啊!有眼不识泰山!饶我一命吧!”俨然一副被吓得神智不清,语无伦次的样子。 归柳无烬握着剑走到领头面前,深邃的目光如刀剑般扎在他身上,但只是说道:“你可知这是何地?” 领头连忙把头拨的像拨浪鼓,生怕那把裹着白布的剑下一秒就架在自己脖子上,“小的……小的真不知啊!这里以前从没来过哇!” “苦提源。” 归柳无烬冷冷道,然后转身离去,声音却还响亮,“撒野也注意点地方,别平白丢了性命。”留下那领头一人目瞪口呆,跌坐在地,仿佛听见了什么鬼故事一般,随后一群人忙不迭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归柳无烬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往回走着,不复刚才的英姿飒爽,整个人轻飘飘的找不到落点,刚才的凶狠沉稳都是他装出来的,他的心早已擂起了震天的鼓。 十年,他在苦提源待了整整十年,也与外界隔绝了十年。突然见到韩凰苦时还不觉得,而当手中的剑必须要向人挥去的时候,他才惊觉,他走出菩提源了,他重新步入老头所说的那个九州了,就像他无数次幻想中的那样。但这里是苦提源,他不想扰了这片宁静。 韩凰苦淡淡的视线上下扫过神不守舍的归柳无烬,最终停在那双死死握着剑柄却仍在不停颤抖的手上,“此人你自为处理。”指的当然是那名躺在地上的女子。然后转身似要离去。 归柳无烬闻言才回过神来,急忙道:“诶!等等我呀!我马上就好”。 韩凰苦看他一眼,还是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旁,双眼放空。 归柳无烬立即将重剑重新系在背上。然后在那名女子身旁蹲下,随手折了根木枝在人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 女子醒得很快,但伴随着苏醒而来的是袭卷全身的钻心疼痛,巨大的疼痛使她眉头紧皱,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缓缓睁开的双眼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重影,嗓子一动,便如针扎。 归柳无烬见她有了动作,便将她扶到另一棵树前坐下,自己则退后两步与她保持一个不近但又恰好能听到她说话的距离,“你若无事,我们便先行离开了。”他也并不打算进一步帮助这个陌生的女子,是敌是友皆未可知呢。 “请慢!” 第4章 长风起兮云飘扬 女子靠着树,良久才缓过了那一阵晕眩,眼前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是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旁边还有一个差不多身材的男子。 刚刚的话她听清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大概也能推测出,心里不禁苦笑,就算自己现在死不了,但荒郊野岭的,她拖着一身伤现在动都动不了,而且那帮山贼绝对不会就这么放过她。思及此,她忍着嗓子的不适,艰难开口道: “杨州临安城内有一乐坊,名彤管司,钱、珍宝或者消息人脉,应有尽有。而我正是彤管司的坊主——品姝媛。所以如有需要,我一定能帮到你们,前提是我能活着。所以劳烦二位能够护送我回杨州。” 归柳无烬闻言看向韩凰苦,此女好像有救的价值。韩凰苦想了想也不客气,问道:“四门如今各在何处?”话是对着归柳无烬问的,看的却是女子。 四门?女子咳嗽两声,心里有些激动,但面上不显,虚弱道:“阁下可是想问昔日剑门的四大分门?” 韩凰苦点头。 “方便知道二位的姓名吗?” 归柳无烬有些犹豫要不要对一个陌生人袒露太多,这个女子给他的感觉是不太简单,她所说的话也不可尽信。韩凰苦却是毫不在意,直接道:“韩凰苦。”见门主毫不避讳,归柳无烬心里暗叹口气,也只好跟着道:“归柳无烬。” 并未听过,品姝媛顺了顺胸中郁结之气,然后才道:“剑门下四门,如今西白门更名为碧云剑堂,在荆州碧云山上。而南朱门,正在杨州内。如此,二位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至于剩下两门,先隐下不谈。 归柳无烬不置可否,等着韩凰苦做最后决定,后者也十分果断,答应了这笔划算的交易。 然后麻烦就接踵而至了,品姝媛左臂和双腿皆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无法独立行动,虽然归柳无烬及时给她做了包扎但终究是车水杯新,如不尽快医治,怕是凶多吉少。 据她所说,她此次到青州是回来安置祖宅旧物的,未料回程途中遇到一伙山贼。对面人数众多,埋伏已久,根本像是有预谋的。那山贼老大杀了她的随从和婢女,搜刮完一应财物却因为姿色容貌上佳留下了她。山贼老大又认为一个女子翻不出什么花样,只给她喂了软骨散后将她扔在马车里,并未做其他约束,所以药效有所消散后,品姝媛直接一脚将车夫踹下马车,趁着夜色自己驾车逃亡。 就算这样,那老大还是很自大地认为女人就是花瓶,易碎且没有实用,只派了一小队人来追。但事实上,若不是马失了蹄,那群人真不一定能追上品姝媛,如今他们没抓到人,那山贼老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是待会儿会有更多人来抓他们。 韩凰苦好似有些懊恼地皱了皱眉头,对此不置一语。归柳无烬显然发现了自家门主这个小动作,也感觉有些头疼,道:“那马已经摔断脖子没气了,马车用不了,带着品姑娘,赶路速度必然缓慢。而他们有马,追上我们是早晚的事。而且,他们人数应该会更多,我对上他们还要保护你们两个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听到自己也在归柳无烬的保护名单里,韩凰苦惯常冷淡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出现了一丝破裂,但他并没有出声提醒某人自己好歹是个门主,还轮不到需要一个小小的弟子保护,只是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听着。 而品姝媛此时面色潮红,四肢冰冷,显然已经开始发热了,她强撑着最后一抹还清醒的意识,哑声道:“归柳公子,韩公子,我有一玉佩能证身份,如今在那山贼手中。如若我死了,凭此玉佩便可成为新的彤管司主人。”全然一副交代遗言的姿态。先不说她究竟是不是彤管司的主人,仅凭她口中的那块玉佩就能成为一股势力的头目?归柳无烬保持怀疑。 品姝媛能为他们提供的便利很多,但没有品姝媛他们照样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他想的更多的是:这姑娘算是他出苦提源见到的第一个人,若就这么死了,未免有点……晦气。但现在他们的问题是,他们不仅要想办法躲过山贼,还得以最快的速度让品姝媛得到医治,如果有余力,还得拿回品姝媛所说的玉佩,归柳无烬抬头看了看渐淡的月色。 几公里外,一群穿着粗布短褐的男人在草地上围着火堆取暖,十几人坐一堆,坐了十几堆。放眼望去,其中有体形羸弱的少年模样、有皮肤黝黑的中年模样、还有两鬓斑白的老年模样。而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环境下却落针可闻,无一人敢说话,唯有一处鼾声如雷。 “寨主~寨主~~”虚弱粗哑的声音响起,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来。 打鼾的人听到呼喊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但被吵醒后就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火大地坐起身:“人抓回来了?” 刚刚出声叫醒他的人,正是那个小领头,颤抖着跪在一旁,脸色发白,低着头不敢直视面前的人,“出……出了点意外……”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脚当胸踹倒在地,巨大的疼痛让他半天爬不起来,只能满口求饶道:“寨主饶命啊!寨主!是小的办事不力!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寨主!” 被称作寨主的男人生一双三角眼、鹰钩鼻,目光阴鸷,下颌处一条狰狞的长疤直延伸到胸前,不得不说他真是命大,这样的伤居然没伤到要害,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当山贼。他双腿分开坐在草席上,脸色阴沉地能滴下水来,“抓个娘们儿都抓不到?老子要你有什么用!” 小领头连忙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畏畏缩缩地看了寨主一眼,才委屈的哭道:“寨主啊!是小的办事不力,但也不全是小的的错啊!我们当时都把人抓到了,结果不知道从哪来了个会武功的非要抢那女的,兄弟们不是他的对手啊!” 寨主闻言精神一振,面色严肃起来:“对面几个人?” 小领头挠挠头,有些难以启齿道:“好像是……一个吧,我……我也没看清……” “什么?”寨主简直要被气笑了,“妈的,一群废物!还他妈坐着!都给老子去抓人!抓不到都别活了!”话落,上百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连滚带爬地拿上趁手的武器,一半左右的人有马骑上马就出发了,剩下一半没马的只好咬牙跑着跟上。 寨主翻身骑上手下牵来的马匹,然后用手中的马鞭指着小领头,恶狠狠道:“那人最好真的会点功夫。你不准骑马,跟在后面!敢掉队脑袋也得掉了!” 墨云堆叠,弦月隐匿其中。茂密的树林中火光沉浮,映出片片张牙舞爪的黑影。 不出半个时辰,这群山贼已经再次赶到了翻覆的马车处。一群人在附近搜了个遍,除了几块明显被踩扁的草皮一无所获。 寨主忍不住破口大骂:“真他妈一群笨猪,都不知道留个人跟踪一下么!”小领头还在后面跑得汗流浃背,此刻不在跟前,只好由另一个小领头小心翼翼地接话:“寨主莫要生气,我们人多!肯定能把人找出来!” 一听到“人多”二字,寨主隐隐又有发火之势,别看百十号人,大部分都是刚收进来的流民,啥都没有,空有几十张嘴,寨子都要被吃垮了,好容易接到一单大的,又给人逃了,奶奶的!越想越气!“分开搜!找到人先发信号!别他妈又给人放跑了!” “是!”人群立马如潮水般退向四周。 夜色深重,一阵凉风掠过,几个骑马搜查的山贼冻得搓了搓手臂。“唉……抓个富家小姐这么麻烦,这么晚了还不能回寨子,冻死了……”其中一个山贼一边搓手一边抱怨。 另一个听到这话则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富家小姐?大牛,谁跟你说她是富家小姐的?”大牛一脸迷茫,“啊?” 第三个人听出了一丝不寻常,好奇道:“壮哥?你有消息?什么情况,给哥们儿说说呗!” 被叫作壮哥的人大笑了两声,显然被这两人崇拜的眼神取悦了,随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呵,我也是不小心听到的,你们先发誓不准说出去!”两人急着想听,噼里啪啦发了一堆毒誓。 壮哥这才继续低声道:“那天,我去寨主房间提尿……送饭桶,听到里间有人在跟寨主说话。那声音很陌生,绝不是寨子里人,他说‘此次她回建丰只带了十几人,而且这十几人现在还在建丰被我的人绊住了,不能跟上她。这是你最好的机会,抓到她时,切记缴了她的匕首,还有这软骨散,给她多喂点!这女人能到那个位置可不是吃素的!’就这待遇,能是哪家富家小姐?” 大牛扣了扣脑袋,显然没大听懂,倒是第三人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那寨主怎么说的?” “寨主听那人说完后笑了几声,才说:‘燕副使放宽心,我白虎寨到时定能把人给您完整送上。只是,燕副使答应我的也不要忘了才好!’说完,寨主又大笑起来,听见寨主的笑,我没敢再多听就先溜了。你们说,这燕副使究竟是什么人?” “这……说不定是朝廷的人?” “我看也像,那装腔作势的样子……”三人各自在马上装作沉思的样子,但实际上究竟怎么样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兄弟间惯常吹牛罢了。 正沉浸在谈天论地的放松中,一声轻响突然打破了林间的静谧。 第5章 天时地利人亦和 三人立马警惕起来,壮哥盯着前方的树丛轻手轻脚下了马,手中的刀闪着渗人的寒光,:“大牛下马跟我过去看看。小冯在原地看着。”适时又吹过一阵凉风,直教人心里打突突。 壮哥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刚才肯定没看错,那矮树丛里有东西在动,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好。两人蹑手蹑脚地向树丛磨过去,快到跟前时才停了脚步,提刀拨开树丛,以防从中突然冲出什么东西他们来不及躲。不远处的马开始踱步,喷鼻声不绝于耳,似乎也很害怕。 壮哥和大牛咽了咽口水,心一横,举起刀“哐哐”一顿乱砍,削了一地的残枝落叶,然后发现树丛后面什么没有。大牛长舒一口气:“嗐,啥都没有,壮哥。”壮哥好像没想明白,挠了挠头,“难不成跑了?” 两人只好转身往回走,这一回头就傻了眼,人呢?马呢?再仔细一找,便看见倒在地上的看马的兄弟,壮哥冲上前使劲把人摇醒,怒吼道:“小冯!马呢!” 小冯脑袋一片空白,往四处一看,眼眶里就流下泪水来,“我不知道啊!壮哥!我啥都不知道啊!”三兄弟面面相觑,见鬼了,妈的。 另一边,归柳无烬右手持马缰,左手持拆除白布的重剑,在黑暗的树林中纵马疾驰,身后还栓着两匹马。转眼就到了一棵合抱两人粗的树下,确定没有人追上来后,他直接出声道:“门主,马有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话落,一根眼熟的白布绑着昏迷不醒的品姝媛从树上缓缓坠下,白布另一头正握在韩凰苦手里。 没错,这两人躲在树上能最大程度不被发现,归柳无烬则独自行动。他们去向不定,山贼肯定要扩大搜索范围,而有马的山贼必定是少数,他们跑得又快,容易落单。这样归柳无烬的机会就来了。他对自己的剑术没信心,但对自己的轻功还是十分有八分的把握。这样行动效率高,被抓风险小,只是偷几匹马难度不大。 归柳无烬驱马接下品姝媛,就着白布将其绑在自己背上,韩凰苦也翻身上马。两人浅浅对视一眼后,胯下骏马便如流星般奔入浓稠的夜色之中。 野旷云低,风声渐紧,两人一路向南,在一条溪涧旁决定停歇片刻。归柳无烬解开品姝媛将她在马上安放好,自己则从马鞍袋里掏出一个水囊去溪里取水。 韩凰苦骑在马上,看着归柳无烬忙忙碌碌,先给品姝媛喂了些水,给她擦了擦沾上泥点的脸,又把水囊拿给自己。“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归柳无烬就“咕咚咕咚”往嘴里灌起水来,喝饱水一擦嘴,又把马牵到水边让马饮水。 韩凰苦见状也下马让马去饮水,两人离得很近,韩凰苦看着黑沉沉的水面连倒影都不甚清晰,蓦然开口道:“为什么要我等你?” 归柳无烬沉默半晌,才回道:“门主,你打听四门还是为了找那个剑鞘吧。” 韩凰苦:“不用拘着这层身份,剑门……已经不在了,我也不再是门主。你大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 归柳无烬拿衣角沾了点水,一下一下地擦起剑来,漆黑的剑刃映出他微垂的眉眼,“我还在,你也还在,剑门为何不在?” “你想重振剑门?”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追寻我的剑道,可惜苦修这么多年,我的剑术仍不见长进。”归柳无烬无奈地笑笑,随即一双满是年轻锐气的眼睛直直望进韩凰苦原本无波无澜的双眼,“我知道有些冒犯,但门主你的剑曾被誉为九州第一,我若从旁,也定能习得半分你的风采吧。” 韩凰苦了然,若是想学剑,那跟着自己是绝对明智的,“我有我非做不可的事。” “门主放心,我会老老实实的当你的小跟班。而且传言说门主甚少离开剑门,看来确实不假。” “嗯?” “我自出生,于俗世有十一载,最知在世间行事,不能缺的唯钱权二字。这位品姑娘,我观其谈吐,的确像上位者。”归柳无烬看了看手中擦的铮亮的剑,话锋一转,“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当务之急,我们得找到能救她的人。沿此溪行,可能会有所收获。” 言尽于此,两人心中的大石都轻了几分,重新上马整装出发,归柳无烬照旧将品姝媛绑在自己背后,剑拿在手上。 夜风又起,却迟迟不见天明,归柳无烬抬头望了一眼,脸色复杂,只能在心里默默担忧:“天色阴沉,应有雨将至。” 溪水声汩汩如弦乐,淌过一方静谧的竹木小院。“啪”的一声,过路风掀翻檐下搁满笸箩的草药架子,洒了一地的干药草。屋内主人被响声惊醒,点起油灯出来查看,一看就心疼地叫起来:“哎哟喂!我的药草!忍冬!忍冬!” 七八岁的小女孩依依不舍地从被褥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寻着呼喊声来到门外,“咋啦呀?爹呀?” 忍冬爹一边蹲在地上捡着药草,一边责骂道:“我早跟你说夜里有雨,让你把草药放屋里!又给我偷懒!”忍冬这才清醒过来,跑过去一起捡,“哎呀!爹呀!我给忘了呀!这不也还没下雨呀!” “你这臭丫头!定是又跟王家几个娃子出去疯了!”忍冬爹在小丫头脑袋上敲了敲,不轻不重的,反倒逗得忍冬“咯咯咯”笑起来,“下次不敢了呀!我错了爹呀!” “啪嗒”,干燥的泥土上骤然绽开了一朵水花。 忍冬爹又急了起来,“你说下没下!还不快去把吹到院子里的捡回来!沾了雨就没法要了!” 忍冬捂着脑袋“哦”了一声,就乖乖捡药草去了。 两朵、三朵……捡了还没半两,忍冬就不得不回檐下躲雨,“雨大了呀!” 忍冬爹心疼地看了两眼院中被雨淋湿的药草,又回头瞪着忍冬:“臭丫头!给老子滚过来挨打!”忍冬才不听话,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屋里。忍冬爹心累地叹了口气,将混杂的药草重新分拣好后才回了屋里。 入春后的第一场雨就这么在父女俩的吵闹中如期而至,且愈下愈密,不知何时才能停。 经此一遭,忍冬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到那些被风吹走被雨淋湿的药草,心里就梗着难受。家里本就不宽裕,虽说自己会些医术,但给村里人看病从来不要高价,全靠卖两个草药养家。 一会儿又想到早逝的亡妻,感叹自己年过三十才得此一女,夫人也因难产而死,养个孩子经常手忙脚乱的全靠几个邻居帮衬着,这会儿听着外面雨打茅檐声心里竟越发凄凉。 好在小女忍冬活泼可爱,偶尔调皮倒显稚儿童真,父女俩相处和谐,也算是温暖的慰藉了。思及此,忍冬爹无奈地笑了笑,明儿去王大娘家买点豆腐,忍冬几日前就说想吃了,现下赶紧睡罢。 风雨如旧,梦未起,人先醒。忍冬爹只感觉自己刚躺下,院外门扉便被扣响。“哐!哐!哐!”一声赶一声的急迫,“忍冬他爹!忍冬他爹!” “谁啊?”忍冬爹满脸倦色,却不敢懈怠。撑上伞就去开门,一瞅,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不论是村里的小孩子还是大人,生夜病的情况都很常见,所以半晚上或大清早地起来给人看病对忍冬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 柴门自内向外打开,一阵冷风扑面刮来,勉强算结实的身体在这料峭春寒中只穿着中衣外罩一件薄衫,直接冻得忍冬爹打了个冷颤。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王家大哥和他媳妇王嫂子。两人皆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蓑衣上雨水如丝线般往下淌,穿着草鞋的两双粗大的脚泡得发白,扎起的裤腿也早已被洇湿。 两口子仿若不觉地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真正需要求医的人,脸上尽是焦急的担忧,“忍冬爹,这有个姑娘快不行了!您快给看看!” 忍冬爹这才看到后面雨里还站着两个年轻人,两人共撑一把旧伞,其中一个身上竟还背着个人。正是求医问路的归柳无烬、韩凰苦与品姝媛三人。 见状,忍冬爹连忙回身往屋里走,“快快进来!”“诶诶!好!小伙子!赶紧把人带进去!”王婶应了忍冬爹的话又忙转头交代着身后的人。 “多谢!”归柳无烬简单的向夫妻两一道谢,没空停留,直接跟着进了屋里。 王家大哥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站在院门口看着小屋里的油灯亮起,心里却老是七上八下的,一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王婶不待见他这幅样子,低声斥道:“别臭着个脸,这三人肯定不是坏人,不然老娘不会救的。” “你怎么肯定的……不是,俺也不是这意思……”王家大哥很是嘴笨,抓抓脑袋嘟囔半天,才来了句,“就是俺这心里,它老突突的跳。” “那不是走路走得急了!” “那应该是吧……” 两人又观望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帮得上的忙,便跟忍冬爹打了声招呼先离开了。 第6章 万木生前病树春 忍冬再次被说话声吵醒,迷迷糊糊的从里间摸出来,扶着小门站稳后,才发现屋里多出了两个陌生男子,一个穿着破旧,一个穿得像画里的神仙。平常躺病人的矮榻上也睡着个漂亮姐姐,应该是来找爹看病的人了。 归柳无烬此时正与韩凰苦坐在火盆旁烘烤湿透的外衣,一片雾气缭绕。注意到这个小姑娘打量但不带恶意的眼神,只是轻轻笑了笑。 再回过头来,便看到品姝媛缓缓睁开了双眼,遂关心道,“醒了,感觉如何?” 品姝媛轻轻摇头,喉中干涩,想爬起来却发现只略微动作,身体便如万虫啃食般钻心的痛,最终还是只能瘫躺在床上,眸中闪过一丝失态的屈辱,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要让她抓到幕后主使,否则她真的会饮血啖肉方才能解她心头之恨。但救命恩人在侧,品姝媛还是艰难开口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有所需,彤管司但凭驱使!” 归柳无烬无奈叹了口气,心里有些触动,一个女子遭此劫难却如此坚毅,需要多少勇气与胆识,但话却不好说的太满:“大家各取所需,我会尽力保你回去。” 品姝媛感激一笑,又力竭地闭上了眼。 忍冬爹恰好从煎药房回来,见此场景,还以为是忍冬在一旁吵闹扰了病人,低声呵斥道:“忍冬!回里屋去!别在外面捣乱。”转头又向归柳无烬二人愧疚一笑:“两位见笑了,小女颇有些顽皮,却没有坏心思的。” “无妨。”归柳无烬摆摆手,又将视线移到再次睡过去的品姝媛身上,“只是不知,她情况如何?” 忍冬爹摸摸下巴,定定开口:“我观其脉象,虽有中毒之状,却不伤及根本,应是麻药一类,一副药下去便能清完。只是这外伤,多是擦伤与骨折,好在头部是被护住了。但即使如此,最迟也得三个月才能下地行走。” 归柳无烬怔了怔,正如品姝媛所说她被下了软骨散。这软骨散易解,外伤却不易养好。又想起那晚那几个山匪的话,那群人定不会善罢甘休,要不了几日,便能找到这里来,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那就麻烦您先替她清毒接骨,其余治疗外伤的药全部包好,等她一醒,我们就立刻离开。” 忍冬爹心下了然,二话不说就去备药了。 “要抓她的怕不仅是简单的山匪。”一旁闭目养神的韩凰苦冷不丁开口,打断了归柳无烬的沉思。 归柳无烬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韩凰苦,将那晚听到的话告知于他,才又道:“这个燕副使自己不肯出面,倒叫一群山匪顶在前面,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说完又有点小愧疚,“好像还是惹上麻烦了……” “意料之中。”韩凰苦点点头。 “放心吧门主,我不是一个滥好人,该做取舍的时候我拎的清。” 韩凰苦看他一眼,煞有其事地说:“善良是好事,虽然有时候也会坏事。但好像人们会更愿意追求做一个好人。我理解你,你也想做一个好人。” 归柳无烬突然觉得这个门主应该真的不是个人,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惊雷断了话头。 “爹呀!”此时忍冬也从里屋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想来是被雷声吓到了,只看到三位客人后还是怯生生收了嗓门,半个身子掩在柱子后,“打雷了,又要下大雨了吗……” 归柳无烬对忍冬投去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再偏头往外看,事实上,雨一直不急不缓的下着,但看样子,正有一场暴风雨伺机而发。 本就暗沉的天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两个大男人宿在囤积药材的偏房,入鼻满是清苦的药香。归柳无烬已经躺在床上,韩凰苦却坐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归柳无烬有些好奇,侧过身转向韩凰苦那面:“门主,你不用睡觉吗?这一路都没见你躺下过。”黑暗中都看不见彼此,归柳无烬却直觉韩凰苦也在转过头来看他。 “习惯。” “习惯什么?”归柳无烬斟酌着,“习惯睡觉不躺着?” 韩凰苦却不搭话,反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已出苦提源,过去种种再束缚你不得,何不就此离去天高海阔。” 归柳无烬翻个身躺平,盯着黑暗,搞不清为什么韩凰苦又提到这个问题,是嫌他碍事在赶他走吗?半晌才道:“我何时说过过去是束缚,在我看来,在苦提源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天高海阔。” “那又为何不继续待在苦提源?” 归柳无烬简直想翻个白眼,“门主,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人!被名利束缚,被道德束缚,被情感束缚,被束缚的才是人!” “……你懂得还挺多。” “……师傅说的,我也不是很懂……门主,你跟我说说你的事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突然有些困了。” “这也太突然了!说说嘛门主,哪怕您随便编点骗我都行,我真的很好奇!”归柳无烬简直想给韩凰苦跪下。 虽然看不清楚,但韩凰苦却被归柳无烬那如有实物的目光刺的浑身不自在,缓缓开口道:“我……我睡着了……” “?”归柳无烬没懂,小声嘀咕道,“您不是还说着话呢……” 韩凰苦:“我是说,在这世人以为我失踪的百余年里,我一直处于沉眠。” “沉眠?在哪里?” 韩凰苦:“不知,我只记得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火焰的炙烤中我像水一样流动。” 归柳无烬:“这,黑暗,火焰,水,听起来就很……” 韩凰苦:“所以说,我很可疑。” 归柳无烬好像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收了玩笑口吻,略显僵硬地说:“所以我应该质疑你的身份,然后离你越远越好吗?” 听出归柳无烬语气中的不善,韩凰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并非有此意。好了,你早些歇息罢,等雨停时我们便离开。” 归柳无烬不明白但也觉得自己这样无趣,随后韩凰苦边听到从被子里传来一声“嗯”。 伴着沉沉的雨声,归柳无烬终是被困倦席卷入梦。梦境中的归柳无烬不禁感叹,难怪最是美梦绊人心,自己也能一手扶云,一手执宝剑。剑起,云雾翻涌,碧海波澜阔。剑落,星月蒙尘,万仞绝壁生。 宝剑威势不去,缀着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归柳无烬正想仔仔细细品鉴一下手中的宝剑,便听得云外仙人叫喊自己名字,遂睁开双眼去瞧,这一瞧,竟还叫他瞧出个熟人来! “可清醒了?”韩凰苦徒手点燃桌上的蜡烛,幽幽烛光晃着他冷清的面容。 正是此人。 再到堂屋,榻上品姝媛已斜靠着坐了起来,虽面色仍是苍白,但双目清明,望着窗外眉头微蹙,显然是内毒已清,精神无碍。 韩凰苦与归柳无烬在她面前桌案旁坐下,品姝媛这才回头向二人见礼,“归柳公子,韩公子,且谅不能与二位行礼。” “无妨。”归柳无烬道,“怎的不见此间主人。” 品姝媛:“那位大夫说是去邻里家买点豆腐,小忍冬也跟着去玩了。前脚刚走,你们便过来了。” “如此正好。我们正有些事要同你商量。”归柳无烬道。 品姝媛:“但说无妨。” 归柳无烬:“那时你神志不清,我们没机会问。你可知是何人要抓你,又是为何抓你。” 品姝媛面露苦涩道:“我实不知。但要说为何抓我,我倒是有些猜测。” 治平十一年,成康帝崩,太子皇景易泽即位。新帝不可谓无德,只是野心太大,甫一上位便要削藩。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在北方手握重兵的冀王。新帝步步紧逼,冀王也拿出不知真假的遗诏,声称先皇本欲传位于四皇子皇景易渊,被太子知晓后,先弑君,后杀弟,可谓得位不正,天下诸雄应共讨之。且不论遗诏真假,四皇子已死,奸贼篡位,国不可一日无君,作为先皇的亲弟弟冀王便自然而然的被“推”上了皇位,燕冀铁骑横扫北四州,划为国土,改国号燕。 至此,南襄占荆、梁、徐、杨、青五州,是为南朝廷口中的正统大襄,北燕则掌冀、雍、豫、兖四州,是为北朝廷口中的忠义乾坤。天下两分之势不可逆矣。 归柳无烬内心波澜起伏,一转念又想起老头说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非人力所能转圜。胸腔里那颗随着家国破碎而震颤的心也就如台下看客离场般冷却了,他冷静问道:“那你在这其中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品姝媛却突然笑了,一双桃花眼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可不是台上人,我只是个墙外客。” 归柳无烬也笑了,不过他笑不是因为听懂品姝媛的话,而是因为品姝媛拐弯抹角打哑谜的说话方式很像自己那位故去的师傅,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很像,莫不是师傅夺舍还魂了?随即又被自己的想法蠢到了。他悄悄瞥了一眼韩凰苦,心想,但有门主在,怕是有什么想法都不为奇。 说云当然是不可能夺舍还魂的,韩凰苦的出现却也是实打实的离奇,这会儿甚至还破天荒的开口了:“所以你知道不少皇室秘辛。南北两方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战争一触即发。如果你手里有一些足够重要的证据能帮他们其中一方正名的话,想必另一方都会很想和你交流一番。”话落,归柳无烬忍住为韩凰苦拍手称快的冲动,没想到平时不爱吭声的门主居然能发表这么一番惊天的见解。 品姝媛笑意淡了,盯着韩凰苦道爽快道:“不错。” 第7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可能是拐弯抹角的话听多了,品姝媛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倒让二人愣了一下。随后又听品姝媛道:“只是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们。” “既然是皇室密辛,我们自然也没有非要知道的道理。”韩凰苦道。无论品姝媛原本是否真的想告知,听到这话是说不出半个字了,三人也都很默契的沉默了。 此时一阵凉风忽然袭来,三人再次默契十足地看向门外,院外雨势暂缓,院中坠着一层网纱似的白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远处景象。 “雨好像小了些。”归柳无烬喃喃道。 韩凰苦透过雨雾望着紧闭的院中木门,眉头缓缓蹙起。 一只劲瘦的手突然在眼前晃了晃,韩凰苦回过神,看向手的主人。 “门主,你在看什么呢?方才品姑娘叫你半天了。”正是归柳无烬。 韩凰苦暂压下心头那一抹忧虑,回道:“何事?”归柳无烬也想知道品姝媛有什么话要说,两人一齐盯向品姝媛。 品姝媛先是报以歉意一笑,自己坐在那个位置,早与不少位高权重的人打过交道,所以面对上位者时从来不卑不亢,可对着面前这个男子,她总感觉身体本能的想要崇拜他,这非常不对劲。她本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况且对方救了自己,所以不得不对韩凰苦的来历感起兴趣来。但思量了许久,品姝媛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直接询问道:“容我唐突,韩公子,是否,剑门仍在?您可是,剑门门主血脉?” “不是。”韩凰苦不假思索道。 剑门早已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明明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品姝媛得到否定的答案却更加苦恼了,她想不通。能让她生出崇拜之情的人,必定人中龙凤,涉及到曾经盛极一时的剑门,且其他四门的门主她都有过往来,都不可能与韩凰苦有关联,而他又姓韩,除了昔日剑门门主一脉不作他想。可他如今说不是,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看着品姝媛疑惑不解的神情,归柳无烬竟生出了一丝共鸣式的同情。这位门主不见得会忌讳自己的身份,但也是绝对不会好好说话的,问他,那可有的猜了。于心不忍,归柳无烬还是道,“还是由我来说吧,这位,韩凰苦,他就是剑门门主。” 闻言,品姝媛立刻看向韩凰苦,见他脸色不改,一副不屑说谎的模样,又看向归柳无烬,也是一脸坦荡不似作伪。一时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归柳无烬回想这一路韩凰苦的表现,很明显他根本就不在乎剑门,也并不觉得门主这个身份有什么殊荣,现下的他也没觉得自己还与剑门有什么莫大的联系,只好无奈地又补上了一句,“好罢,曾经是。” “曾经?” 归柳无烬尽量用最直白简洁的语言向品姝媛描述了他们相遇的前因后果。听完后,品姝媛原本没受伤的脑袋似乎隐隐作痛起来,她用有些怀疑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扫视了一圈,“所以你是说,百年前失踪的剑门门主从天而降出现在苦提源,然后如今正分毫不差的站在我面前?” 归柳无烬叹了口气道:“正是。” 品姝媛狐疑:“此等惊世骇俗的秘密就这样告知于我?”真的不是头脑发热随口乱编的吗? 这话有如一道闪电劈在归柳无烬天灵盖上,对啊,难道韩凰苦刚刚否认,是觉得这是个秘密不能告知于旁人。归柳无烬后知后觉,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韩凰苦,试探地问道:“难道这是个秘密吗?门主……” 韩凰苦:“……” 两道热切的视线有如实质般落在韩凰苦身上,两人都很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韩凰苦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一阵嘈杂打断。 院外马蹄声在瞬息间从无到有,由远及近,动静混乱,嘶鸣阵阵。韩凰苦回看一眼归柳无烬,两人视线一对上,便知麻烦已至。品姝媛听这动静也是眉头紧锁,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 现在实在是顾不得秘密不秘密了,归柳无烬一手捞起躺在一旁的重剑,盯着院门缓缓站起身来,心里却不住盘算着,对面要是人少,自己还可以上去搏一搏,对面要是人多…… 细密雨丝下,备受瞩目的木门在“吱呀”一声中慢慢被推开,露出一张青白交加的脸。 “夏大夫?”归柳无烬看清那张脸后,直觉大事不妙,此时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为品姝媛诊治的大夫,也是小忍冬的爹。夏大夫闭了闭眼,继续僵直地往院内走,带着本隐在身后暗处的一群陌生脸孔鱼贯而入。这群人三十来个,皆穿一身黑衣,头戴黑巾,腰佩长刀,雨中亦无一人撑伞。 归柳无烬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对面明显有备而来,现在又以夏大夫为质,他该如何拯救。 夏大夫脸上水流如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像块失去了灵魂的木头站在雨中仍不发一语。院中那些人也安静的出奇,训练有素的分站两侧,只空出中间一片。果然下一刻,一名身着黑色铁甲的男人举着伞信步入内,这男人脸上戴着一张看起来十分狰狞凶恶的穷奇面具,只露出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全身上下无不散发着一股威压,其地位不言而喻。 归柳无烬对上那双眼睛,一颗心更是坠到了崖底,自己决计打不过这个男人,更别说他还带了这么多帮手。明明凉风习习,归柳无烬额头却冒出了一层细汗,他强作镇定道:“阁下这是何意?” 戴面具男人的视线直接越过堂屋门口的归柳无烬和韩凰苦,最终落在了屋内的品姝媛身上,“请人。”归柳无烬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能追上来,看这来势汹汹的样子,自己好像真惹了个大麻烦。 从刚才起就一心专注外面动静的品姝媛看到那张面具后,就已经猜到自己难逃此劫,但这里其他的人是无辜的,绝对不能连累他们。品姝媛仿佛放弃挣扎般地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是燕副使有请,本坊主怎么好拒绝呢。” 归柳无烬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称呼,“燕副使?”一段鬼鬼祟祟的的对话突然出现在脑子里,果然这个燕副使就是自己那晚从那群山匪口中探听到的那个,本以为他会躲在幕后借刀杀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舍弃了山匪这把刀,还直接亲自上阵。 燕副使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道:“但愿坊主此次是真心赴邀。不然本副使的刀下恐怕是要旧魂未散又添新鬼。” 品姝媛一双手攥紧又松开,指尖染着一缕殷红不知是丹寇还是鲜血,“可笑。燕副使刀下冤魂无数,想必几只新鬼也勾不起那点良心罢。” “几只新鬼是不够。”燕副使淡淡一笑,那笑意只在皮肉而不达眼底,面具下冷漠的视线扫过浑身颤抖的夏大夫,再扫过挡在品姝媛身前归柳无烬和韩凰苦,最后扫过整片宁静的村子,才继续道:“但若是这几只,再加上村里的几百只,许是够了。”话中**裸的威胁与挑衅谁都听得出,此人话里话外都是在以人命作要挟。 归柳无烬握剑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脑子里却仍在思考生的可能性,不是一人生,也不是几人生,而是所有人生。但若是只靠自己手中的剑,怕是连自己都救不了。 品姝媛听出燕副使言外不容置疑的威胁之意,心火上头,再装不下去予取予夺的受气模样,语气冷到了极点:“我可以跟你走,但这些人必须完好无损!否则,你们别想从我这知道任何东西,哪怕是我死也不会告诉你们半个字。” 燕副使道:“你还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 话已至此,双方都知道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品姝媛很了解这位燕副使是个什么样的人,此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斩草必须除根,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她知道燕副使不会放过在场的所有人,哪怕是村里那些完全不知情的百姓。燕副使也清楚品姝媛不会乖乖跟他走,这些人也无论如何都不能留活口,因为他不能容忍事情出现变数,而对于他要做的事来说,这些人全都是变数。 剑拔弩张的氛围下,归柳无烬注意到一粒豆大的汗珠从品姝媛脸侧悄然滑落,强撑至此时,病体已经难以为继了,但她还是死死盯着院中那个狂妄至极的男人,脸上扬起一个满是戏谑嘲弄的笑,一字一句道:“不过是皇景平烨养的一条鬣狗罢了。连你主子见了我都得尊称一声坊主,你又有什么资格敢同我这样讲话?” 无人看得出燕副使诡异面具下的脸藏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他似是被戳中痛处,静默了片刻后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转身朝外走去。 “除她之外,全杀了。”雨滴砸在油纸伞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雨势又紧密了起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 院中的黑衣人得到命令,刀刃银光一闪,刹那间全部冲向那间小小的屋子。 夏大夫终于崩溃地向归柳无烬伸出求救的手,却只来得及叫一声“忍冬”就被身后黑衣人一刀贯穿了胸膛。血水与雨水交织,埋进冰冷的土里。 品姝媛奋力想站起身却摔落在地,她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衫,心中痛得让她快呼吸不过来,这些人都是被她害死的! 归柳无烬亲眼目睹夏大夫倒在血泊里,与那声哀凄的“忍冬”重合,仿佛还有一个小小的身躯一同坠落入红色的泥潭里。剑刃寒光凛凛,倒映出归柳无烬锐利的眉眼。 剑出人随。 第8章 一剑难斩心上枷 “又错了!” 苦提源灰白的天幕下,随处可见所有若无的薄雪。剑门校场上身形佝偻的道袍老头手上正拿着一根枯枝,左左右右比划了好一番,才挑好角度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 少年左手臂上挨了一记,痛得发麻。右手便忍不住来搓,这一搓不要紧,原先手中拿着的剑却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握不住剑在老头这可是大忌,少年吓了一跳赶忙弯腰去捡,不成想反倒是上了老头子的当,被他瞅着空一枯枝抽在屁股上。少年剑也不敢再捡了,赶紧捂着屁股跳到一旁,怕又挨打,满脸无辜的看着老头。 老头忍不住两眼向上一翻,又开始仰天长啸,“我剑门休矣!”说罢,转头对着少年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你这臭小子!怎能如此愚钝!剑招记不住就算了,连剑都握不住还要怎么学剑!你说说你……”喋喋不休的老头正是当初剑门分崩离析时的漏网之鱼——说云,而这少年也正是刚刚误入苦提源不久的归柳无烬。 “师傅!是因为你打我,剑才掉的。”十一二岁的归柳无烬脸上稚气未脱,眼睛又黑又亮,此刻怒目圆睁瞪着说云满是不服气。 说云叹了口气,静默了半晌才语重心长道:“小无烬,你看,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有出错的时候。但我们手中的剑是不会出错的,你只需记得跟着剑走就行了。不求你能重铸剑门荣光,只希望这剑门别断在我手里……如果有一天……罢了。”如果有一天你能出去,我希望你能对得起手中的剑。 归柳无烬在机缘巧合下进入苦提源,又遇上迟暮的说云,明明是与剑有缘,却毫无天赋,明明是悬崖草,却肩负重任。他不爱回忆过去,却想起那天落在身上的鞭笞以及毅然决然的求生欲,想起断风崖上落寞的身影,想起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被搅动,想起自己手中沉寂的重剑。 归柳无烬好像再次感受到了那股风,那股让死水一般的苦提源再次活过来的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破土而出了。 天色仍旧暗沉,阴雨绵绵,雾气迷蒙。院中黑衣人皆举刀袭来,归柳无烬眼中光芒闪烁,无半分退缩犹豫之意,直接提剑迎上,在雨中与黑衣人交手。兵刃相撞,火花迸溅,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剑扛下数刀,巨大的力量碰撞,重剑震颤不已,从虎口一路震得归柳无烬耳朵嗡嗡作响。 此时门口,韩凰苦紧紧盯着归柳无烬的后背,好像有一瞬间,他从归柳无烬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归柳无烬却没空关注其他,只死死咬紧牙关,提力将重剑猛地往外送出去。黑衣人们猝不及防,被他这股蛮横的力量击退几步,彼此交换眼神,整群人便前后分开来,前面的人瞬息间又挥刀冲上来,被格挡击退后再换后面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毫无间隙。 黑衣人有喘息的机会,归柳无烬没有,他的双手虎口已经裂开源源不断渗出血来,却一剑接着一剑丝毫不敢怠慢一分。但幸好是重剑,剑身宽阔,格挡起来还算有利,若是把长剑,怕是早就被砍的四分五裂了。 归柳无烬这口气提上来也有用尽的时候,面对黑衣人间断不歇的攻势,他已经招架不住了,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此时也已经被逼回了门口韩凰苦身旁。退无可退,不能再退了,归柳无烬面色苍白,四肢力竭地快要失去知觉,脑中却清明的很。 檐下黑衣人没有冒然冲上前,而是隔着三四步的距离防备韩凰苦,显然不清楚这个一直不出手也不逃跑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趁这空隙,韩凰苦扶住被逼退的归柳无烬,眼中竟生出了一丝疑惑,他问道:“你,何至于此?” 归柳无烬站稳身体,用同样疑惑的目光看了一眼韩凰苦,他脸上没有答案。随即归柳无烬脸上突然扬起了一抹肆意的笑。 “唯心而已。” 话落,归柳无烬提剑向前。 “第一式,疾风化雨!”重剑义无反顾地劈开迎头的风,如雨般落下。早有防备的黑衣人们不敢掉以轻心,从三侧围而攻之。 归柳无烬不管撕裂的伤口,双手握紧重剑,将剑反横立于胸前,横挑,架住左侧袭来的刀刃,再逆转剑势回斩,脚下位置交换,转身,剑锋一路劈开从左到右袭来的刀刃,剑势再回转,像一股横冲直撞的罡风撕开了黑衣人的胸膛,霎时间,鲜血飞溅,归柳无烬沾了一脸。 一组黑衣人倒下,另一组接踵而至。归柳无烬双眼通红,眼睫上挂满雨珠,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脸颊上温热的血与冰凉的雨交融在一起化作一道道绵延而下的水流。湿透的旧衣贴在身上,显出归柳无烬瘦削的肩背。他想,尽管他于剑道没有天赋,但他毕竟出自剑门,这十几年间挥的每一次剑都是他的底气,就算今日不幸死在这,也不算辱没了师门,况且,只要门主还活着,对!只要门主活着,剑门就不会亡,他也算是完成了说云对他的寄托。 刀光剑影中,归柳无烬最后看了韩凰苦一眼,那一眼里满是期冀,无怨无悔。接着眼神一暗不再分神,显然是存了死志,提剑便杀住从侧翼袭来的一刀,这一刀用力过猛,强行格挡直接让那股力通过重剑打在归柳无烬身上,五脏六腑像是被巨石碾了一通,他猛然呕了口血。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归柳无烬一人,没有人能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差不多也到处为止了。 看到归柳无烬吐血,品姝媛目眦欲裂,忍不住看向韩凰苦:“门主!归柳他!您还不出手吗!”她错了,她信了归柳无烬与韩凰苦来自剑门,便下意识地以为归柳无烬剑术顶级,而燕副使的手下大多行伍出身,两者相抗,剑术灵活,应当不会吃大亏才是,然而事实上,归柳无烬手握重剑,剑招散乱滞涩,大多时候只顾得上格挡,全凭一口心气在挥剑,全然没有一个剑门弟子与剑应有的浑然一体的风姿,甚至连当今小门小派的弟子都比不得。 韩凰苦被归柳无烬刚刚那一眼怔在了原地,此刻才醒过神来。一个箭步向前,洁净雪白的衣袍在空中翻飞,越过十几个黑衣人落在归柳无烬身旁。他快速封住归柳无烬几个大穴,制住那股在其体内肆虐的力,延缓归柳无烬生命的衰竭速度。随即一把夺过归柳无烬死死攥着的重剑,他眉眼低垂,看不清里面藏着的或平静或汹涌的情绪。 他一手护住归柳无烬一手执重剑,只是抬手向前一劈,一道剑气便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直逼燕副使面门,他离的还算较远,拼尽八成内力才算没被掀翻。而近身的黑衣人则没那么幸运也没那么高的内力,尽数被这股澎湃的剑气掀飞,瘫在地上不知死活。 眼前的篱笆墙碎了一地,连燕副使手中的伞都被撕成碎片,面具下的脸不知作何表情,想是不太好看,可见他脚下的土地已然被踩下去三分。燕副使心里暗自惊叹还好及时了护住心脉,否则今日怕是轻易退不得场,再看院中人,心中警铃大作,这穷乡僻壤之处,竟有剑术造诣达如此地步之人,其实力绝不在江湖名剑榜前三之下,会是其中一位吗。 燕副使一改之前倨傲无比的姿态,言语间多了几分尊敬,“敢问阁下是?”一开口还是有阵阵腥血涌上喉头,他只得暗自咽下。 “……韩凰苦。”韩凰苦抱住瘫软的归柳无烬,眉眼间戾气若隐若现,“剑门门主。” 那双自以为藏的很深的眼睛还是流露出了十分的震惊,燕副使没再说话,此人的身份有待核实,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这个男人手底下带走品姝媛,计划被打乱,只好重头再议,他施展了个轻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雨渐渐停了,几声清脆鸟啼打破了静谧,一抹霞光刺破云雾,洒在小小的院落之中。 归柳无烬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抹昏黄的阳光,有些刺眼,耳边有细碎的啼哭声,他想,他这是到了黄泉吗,虽然没见过,但感觉也大差不差了。正这么想着,就听得一道女声哽咽着响起,“对不起忍冬,真的对不起,你爹爹他不会再醒过来了……我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归柳无烬侧头,模模糊糊看到有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还有一个稚童趴在她的膝上,女人用手揽住稚童单薄的肩,极尽温柔地一下一下拍着,是品姝媛与忍冬。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攥住一样,喘不过来气,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他毁了忍冬的家,如同十四年前自己的家被毁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