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山营城虽然更靠北,但没有下雪。
李章的轮椅压在箭楼青砖上,膝头摊开的地图被风掀起一角。
“黄卫!”李章猛拍轮椅扶手,“炮弹还剩多少?”
火炮营主将黄卫刚从练兵场奔来。
这位曾经的步兵小旗官是在几月前恰克军攻陷洛山营时,有幸存活下来的百人中的一人。
在狮威军收复洛山营时,带着一起被俘的人,杀死了一名恰克副将,因此被升任百户官,后来主动调到了炮兵营,陈漆带着火炮到达洛山营,两人见面,想起曾经一起打炮的日子。
陈漆一激动,就向严星楚提议以黄卫为新组建的洛山营炮营主将。
此时他手中还握着未擦净的火绳:“回将军,三十门火炮各备弹三十发,足够让乌赤老贼喝一壶!”
话音未落,北方突然腾起狼烟。
斥候冲进箭楼:“恰克军前锋距此不足二十里!”
李章神色一冷,抬头望向北面。
不多久,恰克军到达洛山营城外,在火炮射程外停了下来。
恰克军主将乌赤策马至阵前,对着关楼大声道:“李瘸子你就靠这些破铜烂铁守城?想不到当日你从城墙跳下来时,没有摔死,倒成了瘸子!”
李章面色煞白,手指轻轻发颤。
“将军看!”黄卫突然指向恰克军阵后面,把手中的千里镜递给李章,“他们开始从左右过来!”
李章接过,只见敌军后队开始从两侧向洛山营而来。
乌赤这是要分三路强攻的架势。
“黄卫。”李章忽然开口,“看见敌军左翼那杆将旗了吗?等他们推进到五百步,给我轰了那杆旗。”
黄卫立即上了瞭望塔,眯起眼眺望左翼,看着敌军越来越近,他举起令旗大声嘶吼:“所有左翼炮位,装填霰弹!角度下调半寸!”
恰克中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呐喊。
乌赤亲自擂响牛皮战鼓,五千先锋骑兵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马背上,每个恰克士兵都背着两捆浸透火油的箭矢。
”放箭!“乌赤的吼声即便隔着三百步依然清晰可闻。
刹那间,天空被箭雨覆盖。
洛山营城头的盾牌手刚要举盾,李章却猛拍轮椅扶手:“别管箭矢!床弩手准备!”
箭雨在噗噗声中钉入城墙,二十架床弩同时上弦。
“放!”
二十支巨箭带着刺耳的尖啸扎进恰克军阵。
冲在最前的百夫长连人带马被钉在地上,后续骑兵收势不及,瞬间相撞摔成一片。
乌赤一跃上了战马,反手抽出弯刀:“冲!”
李章的轮椅突然转向右翼城墙。
他看见数百名恰克士兵正推着填壕车向壕沟逼近。
“黄卫!右翼!”李章大声嘶吼,“用开花弹,给我把那些填壕车炸上天!”
黄卫早已准备好:“右翼炮位,放!”
轰鸣声中,十枚炮弹落入恰克填壕军中。
死伤一片。
李章拿起千里镜,看中乌赤的中军阵营。
镜片中,恰克军后阵正在推出五架抛石机。
这些用整根巨木打造的战争机器上,悬挂的弹兜里赫然装着燃烧的火油罐。
“床弩换火箭!”老人猛地放下千里镜,“等抛石机进入三百步,给我烧了它们!”
二十支裹着油布的火箭呼啸而出。
恰克抛石兵们见状,齐刷刷调转机括。
五架抛石机同时发力,火油罐竟朝着火箭来路飞去!
轰!
半空中爆开的火油将一组床弩手吞没。
惨叫声中,李章也受到波及,他的轮椅被亲卫扑倒在地。
李章挣扎着爬起来时,恰克军的云梯已经搭上城墙。
“滚油!”李章甩开被火舌烧着的衣袖,“倒下去!快!”
滚油倾泻,攀爬云梯的恰克士兵发出非人的惨叫。
乌赤的也提着弯刀冲到了城墙下,看着旁边的挂在城墙上的云梯,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整个人借着云梯跃上城墙,直向李章杀去。
“李瘸子!”他几刀下去,把冲来的守军杀死,再一跃上了箭楼,“纳命来!”
李章的轮椅突然向后滑出三尺。
两手伸在轮椅扶手下,在出现时手中已经出现二把连弩。
乌赤眼看着弩箭射来,却因冲势太猛无法闪避,只得挥刀格挡。
当!当!
部分弩箭被弯刀磕飞,但有一支却擦着乌赤的护心镜掠过,在他肩头撕开血口。
恰克大将踉跄后退时,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嚎。
又一轮被火油烧伤的士兵正跳下云梯在地上打滚,而更多的炮弹正从天而降。
黄卫站在瞭望塔上,手不断舞动令旗。
“东北角!补三发霰弹!”
“西北方向!开花弹覆盖轰击!”他的吼声完全压过了炮声,汗珠顺着下巴滴下。
乌赤看着李章的亲兵冲出,立即转身一跃,可是李章的手上的边驽并没有放过他,他反手打落几支,但还是被一支击中了背上肩部。
忍痛借着云梯退回本阵时,发现抛石机已被炸成碎片。
他望着城头那道端坐轮椅的身影,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全军压上!第一个登上城墙者,赏金百两!”
恰克军最后的预备队投入战斗。
“黄卫!”李章沙哑的嗓音在喊,“全部火炮齐发!”
黄卫看着不断冲来的恰克士兵,狠狠一咬牙:“装药!”
三十门火炮同时轰鸣。
战场上黑云再起,笼盖了城外的恰克军
乌赤听着不断惨叫的声音,看着在火炮轰击下七零八落的阵型,突然发出癫狂的笑声:“好!好一个李瘸子!今日且饶你性命!”
恰克军撤向北方。
李章看着雪地上纵横交错的血痕。
黄卫则在喃喃计算着弹药消耗:“霰弹还剩……还剩八箱,开花弹……”
“够用了。”李章听见他的声音,忽然轻笑,“传令下去,此战大胜!”
亲卫领命而去时,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护心镜。
这是数月数,恰克军攻陷洛山营时,他从战死的李骁盔甲上撕下来的。
他轻轻抚摸着护心镜。
薛将军、李骁,你们在看见吗。
打退恰克军了。
他突然抬头望向北方,在那里,还有五万恰克铁骑正在等待春暖花开。
两日后,洛东关衙署内。
严星楚正俯身查看地图,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大帅!洛山营急报!”传令兵从怀里取着火漆密信。
严星楚撕开信封时,指尖微微发颤。
待看清战报内容,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李章果然没让我失望。”
“如何?”洛青依掀帘而入。
“乌赤带着两万骑兵来犯,被火炮轰掉了五千,填壕车全成了柴火。”
“你不是早料到会胜。”
“洛山营现在有一万守军,三十门火炮,城墙又加高五尺。”严星楚将战报拍在案上,“除非恰克王庭把压箱底的五万精锐都压上来,否则别想啃动这块骨头。”
他忽然抓起毛笔,在纸上刷刷书写:“传令下去,洛山营全体将士官升一级,赏银三月。另着李章为洛山卫指挥使,若再挫敌锋芒,本帅会考虑洛山卫单独成军——”
“独立成军?”洛青依接过他写好的嘉奖令,看见末尾这句时手抖了抖。
“怎么?心疼粮饷?”严星楚蘸着墨汁继续批注,“告诉李章,洛山卫的旗号本帅都替他想好了,就叫‘镇北''!”
传令兵捧着嘉奖令退下后,严星楚却收敛了笑意。
他盯着地图上恰克草原的位置,眉心拧成个疙瘩。
“你在担心春汛?”洛青依轻声问。
“开春后,恰克军肯定会有攻势。”严星楚指尖划过洛山河,“怕就怕……”
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急报:“大帅!恰克军前锋出现在黑云峡西北!”
严星楚猛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沙盘前:“多少人?”
“约莫五千轻骑!”
严星楚盯着沙盘上代表黑云关的小旗,突然冷笑出声:“这是跟老子玩声东击西呢。洛山营刚打胜仗,他们就派偏师来撩拨黑云关?”
“会不会是佯攻?”洛青依指尖轻点恰克草原方向,“真正的主力……”
“怕是要奔着洛东关来。”严星楚抓起佩剑就往外走,“传令陈漆,让他带火炮营去黑云峡——”
严星楚下完令,洛青依突然拽住他袖口,“夫君你总说打仗打仗,可知恰克人为何年年南下?”
严星楚脚步一顿。
“他们要粮食,要匠人,要女人。”严星楚声音发闷,“可这些东西,咱们大夏的百姓就活该给他们?”
“若能暂时安抚呢?”
洛青依从桌上拿起一本洛北口账册,“根据洛北口历年卖到恰克族的物资来看,恰克贵族最爱华贵布料,咱们用盐布换他们的战马,用粮食换他们的皮毛……”
“青依!”严星楚转身,声音很冷,“你可知去年冬天,他们在归宁城的暴行?归宁城的人被他们吃得……”
洛青依的手指抚过账册边缘:“夫君可知,张全大人前几日去了趟归宁城,然后单独来了信给我,他在信中如何形容归宁城?‘白日闭户,十室九空’。”
严星楚握着佩剑的手骤然收紧。
他想起昨日前路过校场,看见新兵队列里那个总也抓不稳缰绳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虎口却已磨出血痂。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新兵笨拙,此刻才惊觉那孩子眼中没有少年人该有的光。
洛青依将地图推到他面前,指着洛北口:“恰克人要的不过是粮茶盐布,我们给得起。用盐换他们的战马,用茶叶换他们的皮毛,用粮食换他们不再南下牧马。"
严星楚抓起案上茶灌了一口。
“陶家娘子前几日从武朔城回来,听着百姓们议论,他们说……说哪怕每年多交一成粮,也好过看着儿子丈夫变成坟头草。”
严星楚踉跄着扶住桌子。
“大帅!恰克前锋距黑云峡不足一百里!”斥候再报。
严星楚着势要冲出去,却被洛青依拽住披风:“陈漆的火炮营已经出发了,你此刻去能改变什么?”
“青依,放手。”严星楚冷声道,“我要带着新军前去把恰克军歼灭!”
“然后继续让归宁城的母亲失去儿子,让武朔城的妻子失去丈夫?”洛青依突然拔高声音,“严星楚!你守的究竟是边疆,还是你心中那口咽不下的气!”
门外风声骤紧,雪粒子飘进屋内。
严星楚看着洛青依拉着自己的手,想起松果岭一战后垂头丧气回来的残兵。
“和谈可以。”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帐中响起,“但有三个条件。”
洛青依猛地抬头,她眼中燃起希望:“你说!”
“第一,恰克必须交还所有掳走的百姓,包括当日洛山营,洛东关,归宁城失陷时掠走的将士。”
严星楚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开放洛北口边市期间,恰克商队不得携带武器,所有交易由我方定价。”
“第三呢?”
“第三,我要恰克大汗最宠爱的小王子为质,就养在洛东关。”他说着忽然轻笑,“就像东牟国的皇子,皇女那样。”
洛青依提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她刚要开口,却见严星楚突然抽出佩剑砍向案几:“但若他们敢毁约——”
“我严星楚对天发誓,必率大军踏平恰克王庭!”
门外传来三更鼓声,严星楚望着跳动的烛火,转身抓起笔,在和谈书上落下最后三个字:“严星楚”。
“传令陈漆,让他在黑云峡放几炮,别真打。”他放下笔,声音忽然疲惫得像老了十岁,“再告诉李章,洛山卫的火炮,省着点用。”
洛青依接过和谈书,忽然伸手环住他僵硬的脊背。
她感觉夫君在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痛楚。
雪落得更急了,严星楚站在城头,望着南方归宁城的方向。
他忽然解开披风扔给史平,任凭风雪灌进衣服缝隙。
“大帅!”史平惊呼着要给他披上大氅。
“让我冷一冷。”严星楚的声音混在风雪里,“冷透了,才能想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不知多久。
“传令下去。”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散在雪夜里,“从下月起,凡鹰扬军所辖州县,十六岁以上男丁免税二年,伤兵家眷另发抚恤。”
史平愣了愣,随即重重叩首:“遵命!”
严星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轻笑出声。
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想到,有些事是有底线的。
四天后,洛东关主帅公房里,严星楚看着恰克族的回信。
同意谈判,谈判地点洛东关北的洛山山口。
“陶玖在洛北口主持市场的事忙不开,这谈判的事我看让朱威来主导吧。”
严星楚想了想,朱威现在已经是郡城卫的左佥事,对军中的事也熟悉,同时家中也是生意,这谈判交给他还是很合适的。
“夫君,恰克大汗这次派出了古托前来,如果仅是朱威,我担心他们还以为我们会轻视他。”
“古托又如何?身份也不过是恰克王庭的管家,顶多就是一个有实力的贵族,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
“你肯定不能去,但是我可以去啊。”
“不行。”严星楚一听,站起了身,一口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