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后,黑云关议事厅。
严星楚把和谈书往案几上一扔。
陈漆忍不住,起身拿过来看了一眼,嗤笑出声:“这帮孙子倒是会做买卖,空手套白狼来了?”
“大帅,东牟人耍我们呢!”史平也凑着头看了一眼,“说什么‘原以和谈方式换回太后及皇子,前提是不以城池换取’,合着拿咱们当要饭的打发了?”
严星楚摸了摸下巴:“陈谅倒是学精明了,知道用太后做幌子。你们猜他心里怎么想的?”他忽然轻笑,“这和谈书压根不是给咱们看的,是给东牟朝堂那些人看的。”
陈漆听得直挠头:“管他给谁看的,反正不能便宜……”
“传使者。”严星楚突然打断。
亲卫应声而去,不多时带进个战战兢兢的东牟文官。
那官员刚要行礼,严星楚已将新拟的和谈书甩到他面前。
“金十万两,银百万两、缎百万匹、布千万匹。”使者念到这儿倒抽冷气,“严大帅,您这是把我国国库当自家钱庄了?”
严星楚慢悠悠啜了口茶:“急什么?后头还有呢——靖宁军一案参与者,五日内押解至黑云关。”
他忽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惊得那文官浑身一抖,“回去告诉陈彦,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使者走后,史平开口:“大帅,这价码……东牟人怕是要气疯了。”
“要的就是他们疯。”严星楚起身踱步,声音一冷,“当年靖宁军七千将士被杀时,他们可想过会有今日!”
陈漆突然一拍大腿:“属下明白了!您这是要逼东牟朝堂内讧啊。陈谅要是敢交人,他那些党羽第一个不答应!”
严星楚没接话,目光却飘向门外,看向了东门大营。
“报——”斥候掀帘而入,“东牟大营乱了!杨烈提着刀要砍使者,被陈彦拦下了!”
严星楚嘴角勾起冷笑,转头对陈漆道:“去,把火炮再擦亮些。”
此刻东牟中军帐内,陈谅正将案几掀翻在地。
金玉酒器哗啦啦碎了一地,惊得帐外侍卫不敢近前。
杨烈冲进帐中:“殿下!那严狗欺人太甚!末将愿率三千死士,今夜就摸进黑云关……”
“你闭嘴!”陈谅突然暴喝,伤口因动作太大迸裂,染红了半边中衣。
他着扶住帅案,目光却死死盯着陈彦,“你说,这和谈书该如何接?”
陈彦低头看着案上国书,指尖在“靖宁军”三字上久久停留。
七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那时他刚协助父王处理政务,突然收到夏明澄派人递交给镇海府的书信,只要他能执掌夏国,原以三州之地换取镇海府水师对靖宁军的攻击……
“父王。”陈彦忽然开口,声如寒冰,“金银缎布都可谈,唯独这靖宁军不能谈!”
“那怎么回?”陈谅道。
“金一万两,银十万两、缎十万匹、布二十万匹。”
“这……”不仅陈谅愣了,其它人也愣了,这差距太大了。
陈彦一把抓起案上国书:“父王,儿臣愿为使者,再赴黑云关。”
陈谅摆了摆手:“严星楚要是知道你的身份,你怕是回不来了。先就这样,就这样回他。”
一日后,黑云关议事厅。
严星楚看着案上新国书,忽然笑出声。
陈漆伸长脖子去看,只见东牟人将赎金缩水九成,却在靖宁军一案上画了鲜红叉号。他气得直拍桌子:“这帮孙子当咱们是要饭的呢?”
“要饭的?你见过哪个要饭的敢跟东牟二殿下讨价还价?”他忽然敛了笑意,看着使者,“回去告诉陈谅,夏国内乱,本帅没有时间给他耗;”
“如果下次开的条件还不满意,本帅立即带着太后回洛东关,同时会带上太后挥师南下讨伐夏明澄,到时也可以和我们夏国的太后见见面,说不定两位太后在一起,还会义结金兰。”
使者刚离开,陈漆也正要出门。
门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史平拿着两封信快步而入。
“大帅,洛山营和陆节来信。”史平抹了把额头的汗。
严星楚劈手夺过信笺,先打开了洛山营的那一封,上面写着:“恰克部近日蠢蠢欲动,根据探子消息,近期可能会有南侵计划。”
陈漆凑过来扫了两眼,脸色也变了:“娘的,这时候南侵?咱们后腰眼可就露给蛮子了!”
严星楚闭眼揉着太阳穴,脑中飞快盘算。
恰克部若趁虚而入,他便要面临两线作战。
可若此刻退兵,东牟必会察觉他的情况,届时非但这次谈判会终止,连黑云关都可能失守。
“大人,陆节的来信。”陈漆提醒道。
严星楚这才想起,立即打开一看,没有多久突然笑了起来。
东牟大营里,陈彦听说使者回来了,立即走进陈谅的营帐。
陈谅抬头:“你来得正好。”
“那严狗有新的条件?”
“他要夏明澄出卖靖宁军相关信笺原件。”陈谅走到沙盘处。
“父王,咱们的机会来了。”
陈谅一掌拍在沙盘上:“你疯了?把证据给他,夏明澄不是很快就崩了?”
“父王且听我说。”陈彦直起身,白色衣袂扫过沙盘,“夏国内乱早不是吴氏与夏明澄之争,是军侯系与科举系在抢骨头。”
他忽然冷笑,从袖中抽出一沓泛黄信笺:“这是六年前夏明澄写给镇海府的密信,言明只要我们助他登基,便割让东海关外的三州之地。”
陈谅看着他手中的信笺:“你早就准备好了?”
“父王,我们交不出去人,总要有一个和谈的态度。”陈彦将信笺放回袖子中,忽然轻笑,“夏国科举系的人,现在除了夏明澄,他们没得选。”
陈谅沉思片刻:“你说得对,看来上半年你去夏国,对他们的了解更深了。”
“所以,这些证据现在基本没有什么用,严狗要,给他有何妨。”
“好!好!”
黑云关议事厅烛火通明,严星楚盯着东牟使者呈上的木匣。
匣中躺着十封密信,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着夏明澄的私章。
“陈彦世子说,严大帅若肯放太后归国,东牟愿再献黄金五千两。”使者弓着腰,汗水浸透后背,“这些信……只是诚意。”
严星楚忽然轻笑,抓起密信往烛火上凑。
使者惊呼着要抢,却被陈漆一把按住。
火舌舔上信纸的瞬间,严星楚手腕一抖,密信完好无损地落回案上。
“回去告诉陈彦,本帅改了条件。”他指尖划过信笺边缘,“在他刚刚答应的黄金基础上,新增粮草二十万石。”
他忽然一顿,冷声道,“如果明天未回复答应,本帅只能写信给你们皇帝,让他另外派人来谈,比如……你们的成王。”
使者连滚带爬逃出帐后,陈漆打口:“大帅,他们真会同意二十万石……”
“他们不敢不同意。”严星楚想起陆节密信里的消息:东牟朝廷发生变化,一直由皇帝亲信掌握的户部,已经交由成王负责。
东牟大营此刻也灯火通明。
陈谅听完使者的禀报,反手将茶盏砸在地上:“严星楚这孙子!"
“父王息怒。”陈彦侧身避开茶杯碎片,“同意,粮草十万石。”
“你——”陈谅一巴掌正要拍在桌上,突然顿住了:“十万石?”
陈彦叹声道:“父亲,严星楚之所以如此,想来是他的细作已经打听到我们现在的处境,同时也知道我们要向东海关运送十万石粮草。”
“严狗——”
“父王,现在我们要尽快结束,再拖下去,朝中可能真要生变。”陈彦打断了陈谅,现在他也着急了。
光是一个成王,他并不是太担心,但是如果成王真的和严星楚搭上了关系,这丹罗城可能真要变天了。
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陈谅突然愣住,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儿子说得没错,现在京中才是关键。
“传令下去,”陈谅抓起笔在和谈书上批下“可”字,力透书背,“如严星楚同意,明日正午签约!”
次日晌午,黑云关前旌旗招展。
城楼下,东牟军推出上百辆盖着油布的粮车。
史平凑到严星楚旁边嘀咕:“大人,说好的二十万粮草,被他们砍到了十万,先期交割更是不到五万,还有那金,银都差了一半……”
“闭嘴。”严星楚手中拿马马鞭,眼睛却盯着陈彦,想起这人不正是他和陶玖,陈漆去安靖城找董其昌时看见的那公子哥,后来又在三德寺外碰见一次,想不到他却是东牟的世子。
还真是有缘,可惜是孽缘。
他突然轻笑,“你还怕他们不给?”
目光却又落在旁边那老妇身上,正是东牟太后,东牟先帝的皇后,现今东牟皇帝的皇嫂,现在已无半分皇家威仪。
陈彦策马出阵,扬声道:“严大帅,粮草金银已验明,是否该履行诺言?”
“世子莫急。”严星楚抓起令旗轻敲城垛,“本帅记得清楚,和谈书上只说放太后,可没提皇子,皇女。”
他忽然俯身,“听说成王最疼这个幼弟?”
陈彦内心一黯。
他早该想到,严星楚没有再纠结靖宁军参与人员的事,就应留了后手。
旁边的太后突然大骂严星楚的无耻,声音嘶哑。
“严大帅好算计。”陈彦陈彦捏紧缰绳,“不知放回皇叔和皇姑要什么条件?”
“待你们所有条件交割完成!”
严星楚话音刚落,陈谅在阵中突然喷出一口黑血。
杨烈慌忙扶住主帅,扭头对严星大声嘶吼着:“严星楚!你不得好死!”
“杨将军慎言。”严星楚转头看向被押上前的太后,挥了挥手,“本帅最讲信用,说放人便放人。”
他说完就打马转身向城门而去,顺手举起令旗。
关内突然传来悠长的号角声,陈漆立在城头,城墙上的士兵立即进入攻击状态。
“世子!不能放他们走!”杨烈提剑要追,却被陈彦横剑拦住。
“让他们走。”陈彦盯着逐渐远去的严星楚,转身对陈谅道,“父王,我们该回京了。”
陈谅捂着渗血的肩伤,看着儿子眼底翻涌的寒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三日后,黑云关前往洛东关的驿站里。
严星楚把玩着与东牟国签订的契约,听着史平禀报:“东牟军二日前拔营了,陈谅父子带着太后提前走了。”
“动作倒是不慢。”严星楚将契约抛给他,“把这东西送给陆节,让他找机会多接触成王。”
他忽然轻笑,“皇子、皇女那边如何?”
“按您的吩咐,每日好酒好菜供着。”史平憋着笑,“就是那皇子总嚷嚷要见太后,说咱们虐待皇族。”
严星楚走到地图前:“告诉九皇子,等他皇兄来接时,自然能见到太后。”
他忽然转头,眼底泛着寒光,“传令崔勇,三日后,我回到洛东关时,要见五千新兵在马上不会掉下来!”
此刻的东牟京师,成王陈庄正看着户部账册冷笑。
幕僚凑过来低语:“殿下,二皇子的车驾已入丹罗城。”
“动作倒快。”成王抚摸着玉扳指,“去!把夏明澄的密使请来!”
丹罗城内,突然勒住缰绳。
他转头对陈谅道:“父王,儿臣建议分兵。您带亲卫入宫觐见,儿臣去会会户部那些老狐狸。”
陈谅看着儿子眼下的青黑,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夏夜。
那时陈彦也是这般执拗,非要他出兵助夏明澄夺位。若当时……
“就依你所言。”陈谅拍马向前,在经过陈彦时突然压低声音,“彦儿,你先去镇海府见见李同宁!”
陈彦望着父王远去的背影,不到户部而见李同宁,这是不想在等了。
严星楚策马穿过洛东关东城门时,都已经开年了,天空中还飘着细碎的雪粒子。
守城将士见他归来,轰然跪倒一片。
他无心理会这些,翻身下马便往衙署疾走。
“青依。”他掀开帘子。
洛青依正伏案核对账册,闻言抬头:“娘知道你今天回来,在灶上煨着参鸡汤,我叫人送过来,你先喝些暖暖。”
严星楚解开披风,把身上的雪粒拍了拍。
坐在一边,倒了一杯热茶。
“松果岭送回来的人伤亡具体如何?”他端起茶杯。
洛青依从案头抽出一叠名册:“松果岭一战,当日送回来的,经治疗轻伤能战的有三百七十三人,重伤……”
她声音忽然发颤,“一百二十六名重伤弟兄,眼下只剩……只剩五十八人能自己喝粥。”
茶杯重重磕在案几上。
严星楚盯着名册,沉默不语。
洛青依起身,指尖点在地图某处:“今早接到急报,恰克军二万骑兵已过洛山河。”
严星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洛山河往南百里就是洛山营。
“李章将军信中并未提到支援,你看看是否要派人?”
“不用,李章如需要支援,他会直接说。”严星楚沉思了片刻,“以往洛山营只有二千人时,能够守住一万人的攻势,现在增加到了一万人,火炮三十门,相信他能够守住。”
严星楚忽然哭笑,“再说,我现在手里也没有足够的骑兵,步兵前去也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