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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不同意

作者:诸葛孟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天。


    暮色如浓墨般洇染天际,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冰冷繁华的轮廓,顾玉娟驾驶着她那辆略显陈旧的中档轿车,在银行门口接了柳茹烟。车厢内,母女俩一路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铅块,沉重地压在胸口。车轮碾过喧嚣的街道,驶向柳建军那间在霓虹光影夹缝中顽强生存的小餐馆。


    车子在餐馆附近一片略显杂乱的街边停下,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油烟和市井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然而,母女俩的视线瞬间被旁边一个庞然巨物牢牢攫住——一辆线条冷硬、气场摄人的劳斯莱斯库里南。它如同误入贫民窟的钢铁巨兽,周身流淌着暗夜星河般昂贵而冰冷的光泽,与周遭低矮、油腻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割裂。


    “开这种车……来柳建军这小破馆子吃饭?”顾玉娟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疑惑中夹杂着一种被冒犯的荒谬感,仿佛这辆车的存在,是对她精心构筑的阶层认知的亵渎。柳茹烟也蹙紧了秀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包带,这场景完全颠覆了她对“食客”的想象。驾驭这等座驾的人,理应出入云端之上的米其林殿堂或私密会所,怎会纡尊降贵,踏入这烟火凡尘之地?


    厚重的车门如无声的幕布滑开,当看清驾驶座和后座下来的两道身影时,柳茹烟和顾玉娟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叶凡和柳茹菲!


    叶凡一身剪裁精良的休闲服饰,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是沉淀下来的沉稳。柳茹菲则是一身利落干练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她挽着叶凡的手臂,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泉,冷冽地扫过来。库里南耀眼的车灯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权势光环。


    “叶…叶凡?茹菲?你们…你们怎么会…”顾玉娟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卡在喉咙里。她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两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戳上那闪亮的三叉戟车标,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恐慌,“这…这是谁的车?!”思维的惯性让她完全无法将眼前这对“落魄”的年轻人与这辆象征着顶级财富的庞然大物联系起来,只觉得车主必定是某个她们需仰视的存在。


    叶凡和柳茹菲显然也未曾预料到这场狭路相逢,柳茹菲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迅速掠过眼底。叶凡则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警惕的询问。他们是应堂姐柳雨晴之约而来,为的是堂姐想念父亲的手艺,未曾想竟撞上这对不速之客。


    柳茹菲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甚至没有正眼看顾玉娟,目光仿佛被那昂贵的车漆吸附,语气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我老公的车。”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老公”二字清晰地砸在空气中,“我们不坐这车,难道去挤公交吗?”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清晰、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她挽着叶凡手臂的力道又紧了几分,那姿态,是亲密的宣示,更是划清界限的锋利刀锋。


    叶凡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平静的目光落在顾玉娟脸上,那份平静之下,是磐石般的坚定和无声的压力。


    “叶…叶凡的车?!”顾玉娟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巨大的冲击波让她瞬间失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不是说…你们买了玛莎拉蒂总裁,又买了别墅吗?哪…哪还有钱买这…这个?!”她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在库里南的庞大车身和叶凡平静的面容之间疯狂逡巡,巨大的财富落差撕碎了她所有的体面,只剩下赤裸裸的嫉妒和失控的质疑。


    柳茹菲终于将视线转向她,那眼神里淬着寒冰,没有丝毫人间烟火气:“我老公有本事赚钱,”她刻意加重了“有本事”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顾玉娟心底最敏感、最卑微的角落,“你管得着吗?”这是对过往所有轻视与侮辱最响亮、最解气的回击。


    “柳茹菲!我是你妈!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顾玉娟被这赤裸裸的顶撞激得浑身筛糠般颤抖,脸上血色尽褪,指着柳茹菲的手指抖如风中枯叶,尖利的声音划破夜晚的空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妈?”柳茹菲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冰冷,带着刻骨的嘲弄与疏离,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的笑话,“我从来没当你是,别自作多情了。”字字如刀,斩钉截铁,不留半分转圜的余地。过往的冷漠、偏袒、伤害,在这一刻凝结成这最彻底的否定。


    “你!反了!反了天了!”顾玉娟气得眼前金星乱冒,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猛地扬起手,作势就要狠狠掴下去!


    “妈!”柳茹烟惊叫一声,死死拽住顾玉娟扬起的胳膊,压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难堪,“这是在外面!好多人看着呢!有什么事,进去再说行不行?!”她焦急地环顾四周,脸上火辣辣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柳茹烟的拉扯和路人的目光像一盆冷水,勉强浇熄了顾玉娟一点失控的怒火。她狠狠吸了几口混杂着油烟味的浑浊空气,强压下翻涌的恨意,眼神怨毒地剜了柳茹菲一眼,从牙缝里挤出恶狠狠的话语:“好!好!我倒要看看柳建军是怎么教女儿的!教得女儿连亲妈都不认了,六亲不认的畜生!”她把所有的恨意和失败感,都迁怒到了那个她抛弃的男人身上。


    柳茹菲对她的诅咒置若罔闻,冷冷问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戒备与驱逐。


    顾玉娟冷哼一声,强撑着早已摇摇欲坠的优越感,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道:“我们来是给你爸送钱来的!天大的好事!你最好也劝劝他,别不识抬举,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把“送钱”二字咬得极重,试图用金钱重新夺回场上的控制权。


    “送钱?”柳茹菲眉头锁紧,眼神里的怀疑浓得化不开,“你?有那么好心?”过往的每一次“好意”,都伴随着算计和伤害,她早已筑起心防。


    “哼!等下你就知道了!”顾玉娟不愿再多费口舌,倨傲地扭过头。


    “不说拉倒。”柳茹菲懒得纠缠,直接拉起叶凡的手,十指紧紧相扣,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锚点,转身径直推开了餐馆那扇沾满岁月油渍的玻璃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滚烫油烟、浓郁香料和家常饭菜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们。


    餐馆里正值晚市高峰,人声鼎沸,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充满了喧嚣的烟火气。柳建军早已打过招呼,特意留了一个靠里的小包间。店里的老伙计都认识老板的女儿女婿,一个服务员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引路,另一个则小跑着去后厨通报。


    另一个服务员看到紧随其后、脸色铁青的顾玉娟和一脸尴尬的柳茹烟,习惯性地挂上职业笑容:“您好,请问几位用餐?”


    “不用管我们!”顾玉娟没好气地一挥手,像驱赶苍蝇,语气冲得很,“跟刚才那两人一起的!”她拉着柳茹烟,毫不客气地“砰”一声推开小包间的门,一屁股重重坐在了叶凡和柳茹菲的正对面,目光如探照灯般射过来,充满了审视、挑衅和未消的怒火。


    柳茹菲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两团碍眼的空气。她端起桌上粗糙的瓷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慢慢吹着浮起的茶沫,姿态沉静如水。叶凡则安静地坐着,气场沉稳如山,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柳雨晴还没到,信息说临时有客户要晚点。


    小小的包间里,空气瞬间凝固成了冰块。顾玉娟被这死寂压得喘不过气,对着柳茹烟厉声发号施令,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茹烟!去!把你爸叫过来!立刻!马上!”


    柳茹烟刚局促地想起身,包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茹菲,叶凡,雨晴还没……”柳建军围着那条浸透了油烟、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围裙,脸上带着灶台忙碌后特有的红晕和见到女儿女婿的由衷喜悦,笑呵呵地走进来。然而,他后半截带着暖意的话音,在看到对面坐着的顾玉娟和柳茹烟时,如同被寒冰冻结,瞬间僵在脸上。眼中的笑意迅速褪去,被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语气也变得生硬如铁:“你们两个?来干什么?” 他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用力擦拭了几下,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顾玉娟立刻挺直了背脊,下巴微扬,摆出一副施恩者和谈判者的姿态:“柳建军,昨晚电话里说的事,我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别犯轴!答应下来,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她刻意加重了“大家”二字,试图用模糊的集体利益来施加压力。


    柳建军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斩钉截铁道:“不用考虑!我说得很清楚了!门都没有!你们走吧!”他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柳茹菲放下茶杯,清澈的目光看向父亲,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爸,到底什么事?”她敏锐地察觉到父亲强压的怒火和顾玉娟来者不善的气息。


    柳建军重重叹了口气,胸膛起伏着,声音里压抑着翻滚的怒意:“是王天成!那个仗着巴结上了集团大老板、小人得志的东西!现在要搞什么火锅连锁,到处抢地盘,把主意打到我这小店头上了!”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子般剜向顾玉娟,“昨天晚上,这个女人就打电话来当说客,被我一口回绝!没想到今天还有脸追上门来!” 旧恨新仇,在这一刻被点燃。


    顾玉娟立刻接口,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和不容置疑的优越感:“柳建军!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们租你的店是看得起你,是为你好!你摸着良心想想,你这巴掌大的小店,一年到头烟熏火燎,起早贪黑,能挣几个辛苦钱?撑死了也就糊口!现在,我们一年给你二十五万!整整二十五万!你躺着什么都不干就能拿到手!这跟天上掉金砖有什么区别?你这破店,累死累活一年能净赚二十五万吗?!”她刻意将小店贬得一文不值,试图用巨大的金钱落差摧毁柳建军的坚持。


    柳建军额头青筋暴起,像几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跳动。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杯碟哐当作响:“有没有二十五万,关你屁事!老子就乐意干!就乐意闻这油烟味儿!就乐意守着这摊子!你管得着吗?!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这店,是我柳建军的命!我就是让它烂在手里,化成灰,也绝不会租给王天成那个畜生!让他死了这条心!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最后几个字,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积压了半生的屈辱、愤懑和不容践踏的尊严,轰然炸响在小小的包间里。


    顾玉娟被这雷霆般的怒吼震得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再由惨白涨成猪肝般的紫红。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羞怒,深吸一口气,如同赌徒亮出最后的底牌,猛地提高了价码:“好!好!柳建军,算你狠!嫌钱少是吧?我们加!加到三十五万!一年三十五万!”她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柳建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告诉你,这个价码,你把这破店挂出去十年,也租不到!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可想清楚了!”


    包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三十五万!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柳茹菲,心脏也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看向父亲。这个数字,对于一个辛劳的小餐馆老板而言,诱惑力是毁灭性的。它代表着安逸,代表着不用再在油烟里打滚,代表着某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柳茹菲的心,确实动了一下——谁愿意看着父亲年复一年地操劳?这钱,能让他歇歇……


    柳建军沉默了。他布满老茧、沾着油污的手指紧紧攥着围裙粗糙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过往的种种——顾玉娟的背叛、王天成的羞辱、独自拉扯女儿的艰辛、无数个在灶台前挥汗如雨的日夜……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他记忆的堤坝。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屈辱、心酸、不甘,在这一刻被“三十五万”这个数字和顾玉娟那张写满算计、自以为掌控一切的脸,彻底点燃了。


    他缓缓地、异常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钢铁。他挺直了那副被生活压得微微佝偻的脊梁,仿佛要将这半辈子承受的重量全部卸下。眼神里最后一丝因为巨大金额而产生的犹豫和挣扎,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只剩下磐石般的、近乎悲壮的坚定。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重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每个人心上,尤其是顾玉娟的脸上:


    “顾玉娟,”他直呼其名,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我也明确告诉你:不管你们出多少钱——五十万,一百万,哪怕一千万!只要是他王天成要租,门儿——都——没——有!” 他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这店,”他环视着这间简陋却承载了他全部心血和尊严的小小空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意味,“是我的命根子!是我柳建军能挺直了腰杆、活得像个人的证明!带着你那沾着王天成铜臭味的钱,给我——滚——!”


    那个“滚”字,如同平地惊雷,带着积压了半生的血泪和尊严,在狭小的包间里轰然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顾玉娟如同被这惊雷劈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悲鸣。她指着柳建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挫败、以及被彻底蔑视的狂怒,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她猛地转向柳茹菲,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控而扭曲尖利,带着最后的、试图离间的疯狂:


    “茹菲!你睁大眼睛看看!看看你爸!有钱不知道赚,为了一点可怜的面子,就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他蠢!他顽固!他不为自己考虑,你总得为他想想吧?!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这把年纪了,还每天在这里烟熏火燎,累死累活?啊?!这三十五万,够他舒舒服服养老了!你说话啊!”


    柳茹菲的心,在父亲那声悲壮的“滚”字中,早已被狠狠揪紧。顾玉娟的嘶吼像针一样扎着她。是的,她心疼父亲。三十五万的租金,是实实在在的巨款,抵得上甚至可能超过父亲一年的辛苦所得。有了这笔钱,父亲确实可以卸下重担,安享清福。这个诱惑,对她这个女儿而言,同样巨大。


    然而,当她抬起眼,看到父亲那张布满风霜、此刻却写满不容侵犯的尊严的脸;当她感受到父亲话语里那份用生命捍卫的执念;当她想起母亲顾玉娟过往的嘴脸和王天成那令人作呕的嘴脸……所有的犹豫和动摇,瞬间被更汹涌的情感淹没。


    她看到了父亲眼中那份超越金钱的骄傲——那是用血汗和脊梁撑起来的,不容玷污的骄傲。她也彻底看透了母亲所谓的“好意”,不过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是又一次对父亲尊严的践踏,是王天成贪婪的爪牙。


    柳茹菲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顾玉娟近乎疯狂的眼神,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哀和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没有看父亲,因为此刻任何对视都可能动摇彼此,但她的话,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是对父亲最有力的支持,也是对母亲最彻底的宣判:


    “妈,”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爸要的,从来就不是你施舍的钱,更不是王天成沾着脏污的钱。”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刺顾玉娟的灵魂深处,“他要的,是你们当年联手夺走、现在又想用钱买走的——做人的尊严。这店,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勋章。”


    她的视线终于转向柳建军,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心疼,以及不容置疑的支持:


    “所以,我尊重我爸的选择。他选什么,我都支持他。因为这世上,有些东西,比钱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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