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稚京噙着半片松板肉:“怎么忽然话说这么严重了,玉玉。”
可前头发生的事,她也亲眼目睹了,确实挺严重的。
安珏现在人是坐在这里,心其实还陷在那处的。
有些费力地将肉片吞咽入腹,倪稚京感慨万千:“嗳,真没想到,高中那会儿我隐约猜到袭野他爸应该很厉害,但真没想到是这种档次的厉害。”
安珏挑动碗里的藕片,没言语。
“不过说来也怪啊,他爸那身份,怎会只有他一个儿子?”
“他们家里,他和他父亲之间,很复杂。抱歉,我实在不想说这些。”
复杂?能复杂到什么程度?
凭借倪稚京丰富的阅读经验,已经联想出一场唱念做打样样俱全的大戏。起因无外乎又是富二代遗传病,不想继承家业,有自己的梦想。
这病根深蒂固,最多随时代发生一点变异,把“梦想”替换成自由、爱侣、信仰。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年少轻狂时没动过这个念头?
扪心自问,随和开明如老倪,倪稚京成长过程中都无数次想掀桌反了他丫的。
更何况袭野直到十九岁才被接回本家,父子间的矛盾嫌隙,岂止人心隔肚皮。
越想越复杂,倪稚京干脆摆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大概猜到了。是不是盛老爷子不接受你,袭野迫于情势把你赶出家门,却又不死心,一路追着你跑?等会儿我喝口水先!”
这一晚上倪稚京大受震撼,嗓门突突冒火,喝茶都呛。
“咳嗯,但老爷子不放心,派人跟着他。今夜他是为了甩掉那些人,才来了场飙车惊魂?哎你别说,真刺激。虽然我讨厌袭野,但不得不说他一直就还,挺man的。你们两个的事,我现在真是不知道咋说才好……”
“那不说我的事了。稚京,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事?”
“唉,相亲呀。”
“哦,啧,这两年实在拗不过我妈,去过几次,那些个奇葩啊,我能吐槽三天三夜。更可气的是做媒的阿姨总说什么,相亲圈来来回回就那些人,市面上好货不流通。搞笑!好货不流通,那我是次品呗?她给次品做什么媒?我妈听了就给我一通乱揍,烦死了。”
安珏可以想象出姜雪听到这话的反应,可倪家的腥风血雨,底色也总是暖的。
结果不问不知道,这货闪婚了,再过俩月孩子都要生了!有时看到大家都被社会惯性推着向前,我真说不着急吧,也是假的。话又说回来,我那相亲对象名字叫啥?”
“蒋光煜。姜阿姨没和你说吗?”
“好像说了?当时在追剧嘛,没听清。”
“……”安珏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虽然只是吃了顿饭,但他那个人,真的还不错。如果你也着急了,不妨和他见见吧?”
“不是我矫情,你也知道我这人什么都来得快去得也快,露水情缘just have fun我是没问题,但谈婚论嫁,走不远的。我会找机给这位蒋先生赔礼道歉,别的还是算啦。”
倪稚京过去谈过几场恋爱,都不算长久。
还在英国留学期间,她交过一个帅得天崩地裂的当地男友,后来因为一些琐事不合,说分也就分了,男方怎么挽回都没用。
前任是她合作过的男艺人,爱她也是爱得特上头。某天饭吃到一半下跪求婚,给倪稚京吓得当场提桶跑路。
在恋爱方面,倪稚京自小就异于常人,很通透,以至于长大了看什么都差点意思。
安珏能理解,也很羡慕,点点头,也不再劝了。
倪稚京仰头把最后一点汤底喝完,结完账,她将安珏送回小东巷,哈欠打得比车喇叭还响:“回见回见,今天的事先别想了,想也没用。过个好年,明年再说!”
安珏“嗯”了声,直到目送车子远走,才转身进屋。
安珏先前给奶奶打过电话,说今晚未必回来,千万别等她。
奶奶依言先睡了,但还是给她留了灯。
她先是检查过奶奶的药盒,确定老人家按时服用了降压药。又去厨房把明天的饭菜洗净切好,再轻手轻脚地把地拖过一遍,实在也无事可做了。
无事可做,则心事翻涌难平。
她又想到今夜——抬头看钟,已经是昨夜的事了。
想到袭野在车上看她的最后一眼,其实是笑了的。
紧了紧仍穿在身上的外套,她垂下头,任由眼泪流完。
最后安珏是倒在沙发上睡着的。
梦里她还坐在保时捷的副驾,转过头,身旁开车的却是十七岁的袭野,凌厉张扬的面庞,笑起来有锐气锋芒:“准备好了吗?”
安珏反应不过来:“什么?”
准备什么?
袭野转头看她,目光下移。
安珏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自己也穿着十六岁的校服,绿底白条纹,可半开的拉链里,却是一件婚纱,缎面束胸,蕾丝宽摆,细钻很多很碎,刺绣是缠绕的未名花枝,一层压着一层,绕个没完,把她也整个困住。
再抬头,袭野的五官逐渐成熟,硬朗,校服改换成西装衬衫,像是随时可以步入殿堂。
“就快到了。”
他似乎没听到安珏的反问,眼神和语气都被赋予了狂热气息。
安珏茫然望向车前,可前方大雾弥天,什么也看不清,会出现什么呢?
是那年熙熙攘攘的明中,南水关尾巷,还是后来的嘉海、海外……
甚至是,婚礼现场?
星体在夜海里沉没,高悬的明月渐渐融作赤铜色。
前方的雾气渐渐淡化,消散,露出悬崖,而下方就是深海。
深海卷起巨浪,无首无尾的墨绿色通天高墙,正在逼近他们。
可车速分毫未减,袭野甚至越开越快。
安珏浑身发冷,想尖叫,想喊他停下,双手死死握着安全带和前扶手。
握着握着,她却又松开了。
那好。
那就一起疯吧。
安珏并非是只敢在梦里这样,事实上她已经浑忘了自己入梦。
潜意识的力量,正把她推向他,推向无底深渊。
那种最本能的诱惑。
诱她向死和沉沦。
可坠落的前一瞬,袭野还是把她迅速推出车去,自己则急速坠入海底。
她的眼前骤然洇开大片血红,染透了身上白裙——
安珏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缓了很久才分清现实,视线也渐渐清明。
“奶奶。”安珏从沙发坐起,身上不知何时多出的毛毯滑了下来。她不自在地拢了拢头发,又不着痕迹地把受了伤的手指藏在背后。
奶奶清晨四五点就醒了,给安珏盖完毯子,做完早餐,已经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
“醒啦?饿不饿呀?豆浆给你倒一杯好不好?你不喜欢五谷豆浆,所以做了纯黄豆的,包子也有呀。”
“奶奶,你这样说话,好像我还是个小孩。”
“你在奶奶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呀。可有时候再一看,我家玉玉已经长这么大了,都可以做新娘啦。”
安珏脑海里空白了几秒。
新娘。
这两字正中肯綮,虚实重合,映照着她不可告人的梦境。
但这两个字从奶奶口中说出来,也未免太突然、太跳跃了。
安珏垂下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脱下了身上的外套。
令她穿得如此不服帖的,披风似的西装版型,只会来自男性,且是体格高大的成年男性。
奶奶的视力很不好,看东西往往是根据形状轮廓判断。
因此在老人眼里,这种违和感更加明显。
安珏快速地眨了眨眼:“啊,这衣服是昨天从朋友那里借的,之后会还给人家。”
奶奶也随她“啊”了一声,慢慢地问:“可是玉玉,你昨天不是说,是和稚京单独出去吃饭的吗?”
去之前的确是这样的,而之后种种,曲折离奇,难以赘述。
安珏删繁就简地说:“那个,其实我是陪稚京去相亲了。”
可这么说,更不对了。倪稚京相亲对象的衣服,最后穿到自己身上了?
这算什么事。
而且大半夜回到家又是洗菜切菜,又是大扫除的,还满脸泪痕地在沙发上睡了一夜,举止精神都失常似的。
真是越描越黑。
“奶奶,下次一定不会回来这么晚了,我也没有做让你担心的事。我保证。”
好奇怪,她早就不是必须恪守门禁的未成年人了。可心里的那根弦却拉得更紧,因为跌落更容易,就连自我说服的清规戒律,都已随着年龄增长而丧失效力。
她其实远比想象中还要冲动和脆弱。
以至于还要摆出奶奶,来拉住自己。
奶奶愣了愣,笑了:“不用和奶奶保证啊?你从小就很乖,从没让人操心过。但现在你这么大了,想和谁谈朋友,和谁在一起,他只要对我们玉玉好,都可以啊。在嘉海那些年,你是不是谈过男朋友,后来又分开了呢?”
“对不起。”
“不想说就不说,不用说。奶奶知道。”
“可我忘不了。”她很小声地说,憋回去的伤心,又从哭腔中泄露,“奶奶,我忘不了。”
奶奶坐到她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肩膀:“那就慢慢忘,实在忘不了,就记在心里,也是一场经历。”
“……嗯。”
“不怕的,时间一长,就都会过去的啊。”
安珏反抱住奶奶,手臂压住眼睛,不让泪水浸湿衣裳。
都会过去的。
他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