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鸢尾》 第1章 Chapter 1 安珏被赶出居住的公寓之前,只有十分钟收拾东西。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难,她一字不多问,匆匆回屋收好了必备衣物和洗漱用品。 庚泰派来的公关经理大声嚷嚷:“别磨磨蹭蹭的,还以为这住的是什么贵宾呢?” 负责清点资产的员工很慌张,大箱小箱搬来挪去,就蹭到了经理的皮鞋。 经理晦气似地一踹,安珏没扣紧的旅行箱倾倒下来,私人物品一览无余。 衣物散落在地,经理用鞋尖拨弄着,笑了。 “安小姐,过来人好心劝你。漂亮女孩多的是,两腿一撇就能高嫁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嘉海富二代那么多,钓个普通的也就算了,钓盛家,你眼界也太高了。” “就这套房子,说是盛公子买给你住的,但证上没写你名字。这里头的意思,懂吧?” 一些中年人只要讲起道理,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绿皮火车。 烟缭雾绕,十分窒息。 但安珏只是低眉顺眼地在听。 她蹲下捡东西,露出颈背一段肌肤,像是凝冻的雪,白而不耀。连同她本人的气质态度,都透出和光同尘的书卷气。 经理笑意敛却,心想她真能装相。 装得真像。 书念得再多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出来卖。 诚然公关经理是狐假虎威,但他背靠的虎,确实有本钱。 盛家祖籍虽在嘉海,但早在民国年间就跟糖王一道去了南洋发家。旗下庚泰集团七十年代就在纽约挂牌上市,论名声算得上无人不知,行事作风却异常低调。 作为唯一继承人的盛泊闻,自小也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直到后来他去了北美留学,架不住那边的知情者闻风而动,在耶鲁纪念礼堂蹲守多日,勉强拍到一张高糊照片,传到了华人论坛。 照片中的青年侧身而立,背单肩包,手肘收着几本书,站姿萧闲,却是形散神不散。 他的面容并不清晰,隐约可见很高的眉弓和山根,鬓角浓秀,骨相立体。 倒也不必看全。真正绝顶的容貌,窥一斑便可知全豹。 发帖人言简意赅:暴发户蠢二代们都来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世家公子,龙章凤姿。 那则帖子曾经霸榜论坛,谎称盛公子女友的帖子,就盖过上百层。 其中遇上会炒作的,影响不好的,庚泰还要派就近的驻地公关维护。 因此处理这种事情,公关经理可谓身经百战。 至于这个安珏,上头交代得十分含糊,估计是个连名号都排不上的野雀。 中年人低头审视许久,自认风雅地想到一个词,星眸竹腰。 他将手覆上安珏的肩:“我在庚泰干了十来年公关,嘉海熟人多的是。虽然盛公子不要你。但天无绝人之路嘛,就看你上不上道了。” 一边说着,又狎昵地挑了一下安珏毛衣下方的内衣细带。 如弦铮铮。 她的胛骨为之一颤,终于抬起头直视对方。 与此同时,中年人痛叫起来。 忽然出现的保镖下手挺重,公关经理的胳膊被反折到人体极限。他刚要骂,却又看到了保安身后的年轻男人。 “池秘书?” 公关经理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盛家是正儿八经的老钱,好面子讲资历。盛老爷子更是出了名的铁面阎王。池叙年纪不大,却已经当上总务秘书,绝非池中物。 若非要事,他不会亲自出面。 那安珏和盛泊闻的关系,想必不一般。 “安小姐,很抱歉。”池叙上身稍躬,说话带点美式口音,倒也称得上字正腔圆,“是我用人不仔细,下次绝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了。” 还有下次? 安珏莞尔:“不会。池秘书才收到我的电话,就这么快赶了过来,该我说谢谢。” 一旁的公关经理满头大汗。 原来刚才收拾行李的短短十分钟,安珏看似惶然无措,关上门却直接给总部高层去了一通电话。 池叙朝屋内环视一圈,问:“行李这么快就收拾完了吗?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您说。” 安珏歪头认真地想,目光缓缓移到公关经理身上。 所谓“十分钟内必须收拾好”,当然只是他的杜撰。 毕竟安珏看上去那么好拿捏。 和那些过往在他的恫吓之下,被他得手的女孩们大差不差。 可此时此刻安珏一改神色,目光尤其冰冷。 公关经理流着冷汗,越想越怕。 果不其然,池叙的视线也扫到他身上:“安小姐,是不是……” “是。” 公关经理直接瘫坐在地。 在池叙发落之前,安珏又转过脸,笑得和煦:“确实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刚才我不小心把旅行箱的滚轮弄坏了,我提不动这么重的东西,能劳烦池秘书帮忙提到楼下吗?” 池叙想了想,也笑:“应当的。” 安珏没再回头去看公关经理。 反正她要的效果已经达到。 小人最难缠,她知道见好就收。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头下起了冻雨。 池叙将旅行箱拎到公寓入口,西装墨镜的保镖整整齐齐地站了一大排,引人侧目。 他拉开奥迪车门,朝安珏躬身:“安小姐,请上车吧。” 公关经理赶人方式是蛮横下流不假,但池叙这种“万分隆重送你滚蛋”的处理风格,侮辱性是否更强,还不好讲。 “不劳烦了,这么大阵仗,会把我奶奶吓到。”安珏晃了晃手机,“幸而我还会打电话叫车。” “安小姐说笑了。” 临走前,池叙思虑再三:“安小姐,恕我多嘴。虽然今天这样请您离开,是少东家的命令。但说到底,也是老爷子的意思。没人可以违抗。” 安珏点头:“我都明白的。” “既然您和盛家没有关系了,人前人后,望您保持距离。” “还有补充的吗?” “不敢。”池叙后撤一步,干练有素,“那么不送了,您万事小心。” 起先,安珏打算随便找家宾馆凑合一晚。 可所有同城宾馆都已满订,她退回手机桌面,才注意到今天是12月24日。 嘉海这样的大都市,圣诞前后总是人满为患。 既然连天意都留她不得,也只能走了。 安珏运气不大好,叫车请求很久都没有响应。 她住的这套公寓在嘉海以北的建新区,地段偏僻。再说她要回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潭州,天色已晚,没有司机愿意过来也正常。 安珏紧了紧旅行箱的把手,然后单手一提,就将它轻松提起。 徒步三公里有个长途巴士站,凌晨五点就有首发车,等一晚上对她来说不算难。 难的是这天气,雨雪交加,来得真不是时候。 似乎每当有劳心劳力的时候,就会遇到坏天气。 但又或许,人的记忆只会保留麻烦的事情。 好容易走了一公里,手机又震动起来,软件提示司机已接单。 安珏看着自己被雪污浸湿的鞋,无奈苦笑。 早不来晚不来,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夜幕间,一辆枪灰色跑车飞速驶来,远近光灯交错,仿佛一锋银亮的剑刃切开天地。 安珏连忙以手背遮蔽,眼睛还是被刺痛。 一瞬失明。 过了一会儿,瞳孔膨胀,她恢复了视觉,正想招手,却见一个幽灵车标闪现路边。 安珏立刻将手收回。 顶级超跑在嘉海不算罕见,但把它当成网约车,就是异想天开了。 雨雪渐大,她止步再望,那辆科尼塞克已然消失不见。 天地霓光流淌,犹如幻觉。 真正的叫车十分钟后抵达,是辆黑色桑塔纳,里外都镀着锈迹。 司机笑呵呵地探出头来:“十几年的老家伙了,小毛病多,但结实着呢,别介意啊。” 能来已是万幸,安珏也笑:“怎么会,麻烦您了。”坐上车,手还放在把手上,她又问,“能往国道走吗?高速费有点儿贵。” 司机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个点儿打长途车,时间肯定比钱重要——但司机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车子出了嘉海,往潭州岛疾驰。 一路向南,唯独山多,且多得连绵不绝。白天是蔚然深秀的一片绿,入夜却黑得像墨。 雪融了,化作无数雨滴击打车窗,又贴着玻璃滑下。 水流不知为何总不肯走直线,曲曲折折的,未尽而先断。 车载播放机吞下一片光碟,然后吐出港台怀旧串烧金曲。 从陈百强一路唱到蔡琴,声如美酒,一口即醉,正是适合入睡的氛围。 安珏却不敢闭上眼睛,甚至手背都被她掐青了。 因为她的余光察觉到了司机频繁瞟着后视镜。 经历这一天的变故,疲惫从躯体深处蒸腾而出。荒郊,山路,泥泞风雪——独居女性打车出事的新闻层出不穷,她却连反抗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这样的情境,幸运的女孩总能等到从天而降的骑士。 安珏闭上眼,嘲笑起了自己。 人在脆弱至极的时候,果然会耽于妄想。 可没人会来救她,她只能自救。 上车的时候,安珏故意没把车门关实,仪表盘却没有发出警报。 司机没说谎,这辆老车的小毛病果然很多。 她不动声色地掰住把手,若司机当真意图不轨,她还有跳车出逃的机会。 反正这是国道,不是高速。 只要摔不死,就没什么可怕。 “啧,这位小姐啊。” 车子进入某个涵洞,司机毫无征兆地开口。 黑暗浓稠如石油,瞬间灌进轿厢。 安珏手指扣缩,即将拉开把手。 “这位小姐,心情不好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嘛——你座位后面有抽纸,别客气啊。” 安珏受惊似地抬眼,终于借着反光看清了车窗玻璃上的自己。 绷紧的身体刹那间断了弦。 她垂下头,抽着鼻尖,双肩颤动不止,却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哭也不像哭。 司机有点想问她是不是失恋了,又怕唐突。而这一分神,差点跟紧随其后的车子追尾。 司机转头看了眼那车,猛地一哆嗦。 这要是追尾了,保险上限都不够赔。 他重新挂挡,干咳几声吹起了口哨,应该是陈奕迅的《浮夸》,跑调特严重。 “大动作很多,犯下这些错。 搏人们看看我,算病态么。 你当我是浮夸吧……” 就当她是在笑吧。 为了省高速费,车子没走高速,到达潭州的小东巷已是凌晨两点。 安珏的家,是八十年代矿厂按需分配的灰砖民房。 厨房独占一排楼,水池连槽,水龙头共用。起居室和卧房在对面一栋,上下两层楼。南方低层返潮,分配时大家都抢着要楼上。 安珏爷爷不会争,轮到他们家选的时候只剩了楼下。 安珏靠在门口脱鞋,晃了晃鞋腔里的泥沙。 防盗门是新装的,铁栏挂着几把旧伞。大大小小的油脂斑块,沾在糊缝用的碧纱帘上面。 打开门,扑面而来一股久远的潮气。 有些人管这叫穷酸味,但对安珏来讲,这里远比先前全屋零冷水、物业全天候随叫随到的公寓更熟悉,更安心。 这里是她的家。 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找拖鞋。 房间深处传来老人的呼唤:“是不是玉玉回来了?” 安珏本不想吵醒奶奶,只是听到这声音,她心口一软,又像是委屈,鼻息也重了几分。 “哎。”她低低应了一声,“是我,奶奶。” 老人话里带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呀,跟个小猫一样。” 安珏脚底贴着脚背,靠着门,不说话。她怕控制不住会哭出声。 老人走出房间,摸着门框找桌子:“饿不饿啊?中午你姑送来一只自家养的土鸭,还煲在锅里,我给你下点线面吃好不好?” 奶奶膝盖不好,阴雨天容易腿疼。安珏几步上前扶住她:“我自己会做,你快去休息。” “睡不着啊。最近晚上总是做梦吧,梦到你回来了。仔细一看啊又不对,我家玉玉怎么还在上中学呢?潭州爱下雨哦,你直接从外头跑回来,校服都湿完了,身上还做着好事呢,会生病就是这个样子啊。” 安珏偏转过身,尽量不让奶奶碰到自己的湿衣服。 “好啦,陈芝麻烂谷皮的事情,还记那么清楚。” “以前的老人说,人快没了就是会看到过去的事……” “奶奶!” 默了半晌,奶奶又问:“玉啊,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吧?” 这些年,安珏只有过节才回潭州。 她也很少和奶奶说自己的事,电话里主打一个报喜不报忧。 但奶奶什么都知道。 “嗯,所以我回来了,对不起呀奶奶。” “回来就好。现在工作不好做,年轻人不容易。”奶奶念叨几遍,笑了,“没关系,奶奶有钱。在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啊。” “好。” “不怕,都会过去的啊。” “……嗯。” 安珏的卧室在客厅另一边。 房间不大,狭小的单人床搁在墙角,上方悬挂一架空调,套着防尘罩。一体式书桌连着大书柜,教辅辞典密密麻麻排放,书脊业已褪色,几本言情小说倒还新着。 若翻开来,或许还能闻出校园油墨的青涩。 窗外就是国道,半夜也车来车往。老房隔音差,奶奶睡眠浅,所以当初安珏主动要了这间。 如果不是住进这个房间,或许她就不会认识那个人,发生后来那么多事。 奶奶怕家具蒙灰,素日里门窗紧闭,平白沤出丝丝缕缕的霉气,像要侵进人的骨头里。 安珏放下行李,便要开窗。 插销生了锈,必须打着旋才能转开。铰链发出嘎吱一声响,和潮润的冷风一起挤进来的,还有路边微弱的车前灯光。 安珏看过去,立时僵在原地。 幽灵车标蛰伏在光束背后。 那辆科尼塞克跟了她一路,从嘉海市到潭州岛。最后停在了国道旁,她的窗前。 车窗徐徐降下,仿佛胶片电影揭开序幕的慢镜头。 男人浓秀的鬓角,高挺的眉骨,尤其那双眼长得好,轮廓深刻到像精工刀刻出来的——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刻进安珏眼底。 这样好的眼睛,随随便便都可以当作武器,刀枪斧钺,枪林弹雨,全都在随意一瞥里。 可当两人长久对视,他眼底只有漫漶出来的隐痛。 越涨越深,倒映着不甘心。 明明将她赶出来的是他,追到这里来的,又还是他。 可既然在人前,他们的关系已经斩断彻底。 那么到了人后,她也不愿再和他有交集。 于是她关上窗,拉上窗帘,不再去想那幽灵一样的身影。 可闭上眼,有关他的一切又如在眼前。 现在别人叫他盛泊闻。 但她记着的,念着的,仍是他从前的名字。 “袭野。” 注定又是个难眠夜。 存稿45w ,每晚九点更 另一本《对家综艺杀青后》根据现生忙碌情况,更新如果无法保证,会全文存稿再更。 【文案】 荀鹿秋从被家里安排联姻开始,就对自己和盛涵中的关系心知肚明。 她为父母还债,保住园林祖宅。 他图荀家名声,攫取文化资本。 比族谱还厚的婚前协议划定了这段关系的本质,他们逢场作戏,相敬如冰。 直到,她为了读博硬扛原生家庭,他出手转圜。 她带队挖掘,挖的竟然恰好是他的建筑工地。 她和学长上考古综艺,他转头就受邀成了对家真人秀的嘉宾。 直到她再也离不开这个人—— 才发现了他结婚的真实目的。 - 这段婚姻,是盛涵中想方设法谋算来的。 花了两年时间,他才等到荀鹿秋深陷家庭困局的机会,果断出手。 他拿下一块文物风险极高的地皮,一铲子下去,果然把她的考古队招来。 看到她和别人共同出镜综艺,他恨不得叫停,忍了又忍才另上同时段真人秀打擂。 两档节目激烈交锋火光四射,粉丝也是一派不死不休的架势。 直到有眼尖的网友发现:两个对家C位,私下好像不太对劲? 打起来了? 亲起来了。 综艺杀青后,他满心满眼都是他们的三周年,口吻含笑:“想要什么礼物?什么都可以。” 她被他从身后抱着,却是面无表情:“我也有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东西?” “离婚协议。” - 考古博士X未来建筑师 先婚后爱/双综艺修罗场/掉马全网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1 第2章 Chapter 2 初次见到那双眼睛,安珏的高一刚结束。 那年夏天雨水欠奉,暑热蕴隆,整个潭州岛像是架在炉上文火慢炖。 黄昏,姑姑安秀云坐在客厅看连续剧,炒瓜子嗑得咔咔响,说家里投资的款子,放出去就没个声响;丈夫在潭州港务做了十几年劳务派遣,却被硬塞进来的关系户挤掉编制,成天喝酒抱怨;儿子更不省心,当初走了多少关系才送进明中,结果高考不到四百分,又要复读。 说着说着,安秀云话锋一转:“妈,年前机务段发的冷气扇,你放哪里了?” 奶奶低头拆着毛线:“在玉玉的房间。” “能不能先拿去给承斌用?” “你和俞冠两个,不是去年才装了中央空调吗?” 安秀云瘪嘴,拿起电蚊拍嗞了只蚊子:“都怪俞承斌这孩子,先前闹着要装,结果中央空调都什么破东西,一点也不耐用,才用多久,天花板就滴水,维修师傅说外机坏了,修吧修吧,也跟买一台新的差不多了。就为着这事,俞冠天天和我吵。” 奶奶把正在重播的琼瑶剧关了,并不应声。 安秀云心中不快,还是笑起来:“今年也太热了,我就想着啊妈,先把那台冷风扇给我应应急呗?明年等款子回厂,我给承斌补台新空调,就还回来。” “可玉玉怎么办?” “妈,承斌高三呀!” “那也不成。” 安秀云收了笑,从沙发里豁然起身,反手就把装瓜子的果盘给扬了。 “从小你和爸就偏心我哥,都多少年了,你还是什么好的都紧着你亲亲儿子生的宝贝孙女。可是妈,你也不看看,现在是谁还赶早赶晚跑过来,一桶油一包盐的买来孝敬你?” “都是我亲生的,怎么会不疼你呢?” “当初我书念不成去裁缝店学工,后来和俞冠结婚……办酒的钱……还有后来那些破事,你们为我出过一次头吗!” 奶奶坐在狼藉里,很久很久才开口:“是妈没做好,对不起你。” 这时客厅旁的房门敞开,安珏弯着腰,将绑好尼龙绳的冷风扇推了出来。 十六岁的少女,睡裙挂在纤薄的肩骨,整个人看上去不比一架风扇结实多少。两截细胳膊上还有几个没消肿的包,周围绯红一圈,大概是才挠过。 “姑姑,我不要这个了。快拿去给表哥用吧。” 安秀云迅速吸空鼻腔,乜来一眼:“玉啊,姑不是……不是针对你。只是你表哥现在真是最关键的时候,什么事都有轻重缓急,对不对?” 换作从前,安秀云绝对不会说这些话。 过去她的日子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潭州新落成的高端小区,甚至可以全款置办。安珏的衣服文具,安秀云也是说买就买,从不心疼。 可后来丈夫下岗,生意失败。这几年安秀云实在也是过得太不顺了,才变了性情。 安珏没道理不体谅姑姑:“我知道。我本来也吹不来风扇的,一吹就闹头疼。” 安秀云勉强恢复笑容,眼睛却红了:“傻丫头,小小年纪哪里会头疼哦?” 安珏收拾完客厅,把扫帚和簸箕搁在门口。转头瞧见水龙头还在孜孜不倦地滴水,立刻拿了脸盆去接。 她把那盆水烧开,洗完头,刚走回起居室,奶奶就对她说:“刚才给你点了蚊香放书桌上,小心不要碰到窗帘。你房间也收拾好了啊。” 安珏脸色微变:“我自己会收拾啦。” “刚好衣服叠了放进去,顺手嘛。明天奶奶会去家电行,我们也买空调,不怕啊。” “我真的不用。”安珏将擦头发的毛巾挂在衣钩上,“你要真花了这个冤枉钱,我就不止头痛了,还心疼得要命。” “傻孩子哦。” 半真半假的谎言总是好用的。 安珏确实患有头疼的毛病,但不是被电风扇吹出来的,而是长年累月头发没干透,湿气侵体导致的。 小东巷的用电,接的是矿厂宿舍的电缆,突然跳闸是家常便饭。 往往安珏才洗完头,四下一黑,电吹风喷出恹恹的火星,她只能暗叫倒霉:又又又来。 就比如这晚。 也正是这晚,两个朋友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嘈杂纷乱,好在倪稚京嗓门大:“玉呀,今天你不来市体育馆真是血亏。咱明中校队向来打遍潭州无敌手吧?结果你猜怎么着,输给人家四中二十多分。卉卉,你家男人不行啊,堂堂明中队长才砍十二分,而且一个篮板都没有。” 郑卉大惊:“他才不是我家……小珏,你别听稚京乱说!” 安珏见缝插针:“那个,你们两个方不方便……” 倪稚京立刻说:“方便方便,我明天就给你看照片啊!从老倪那里薅来的奥林巴斯,我特地多带了一个胶卷!哎跑题了。更可恨的是人家四中主力压根没来,全替补把我们打成这熊样。看看四中男生那身材,天然荷尔蒙,真是太帅了我的妈。” 郑卉看不过去:“倪主任知道你这样胳膊肘向外拐吗?” 安珏继续问:“谁方便让我去家里借用个电吹……” “我怀春少女正芳华,胳膊向外拐怎么了?难怪下学期要弄一批体育生到咱们学校来。值得,合适!” “什么情况啊,真假?” “扩招协议都签了,为了明年冲耐高,我从老倪的文件簿里翻到的。欸玉玉,我跟你说,今晚四中主力之所以没来,听说是有队员被码头地痞扣在了棉纺厂,不就在你家附近吗?然后四中队长直接带人去算——” “唉,算了。” 安珏叹了口气,二手小灵通也恰如其时地没电了。 抬头看钟,已过十点。 安珏无计可施,只好开窗,对头发进行一个纯天然风干。 可她还未伸手,先是听到了窗外异常的响动。仔细辨来,是汩汩水声。 下雨了?却又不像。 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大灯将窗外之人的侧影拓在了窗户玻璃上——短发利落,鼻梁挺峻。个头非常高,但看其身形,不过一位少年。 少年仰着下颌,喉结凸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畅快至极。 这莫不是在…… 窗外就是国道,离码头也不远,工厂特别多。车来车往烟尘又大,因而行人罕至。 虽然也有过醉汉在这呼呼大睡,但公然把她家砖墙当公厕,还尿到仰天长啸的,安珏真是头一回碰见。 简直岂有此理。 满心怨气地推开两扇窗,安珏抄起花露水,就打算往外一通狂喷。 可空气中并没有预想的骚味,而是弥散着另一种刺鼻的气息。 那男生警觉地转过头,眼风锐利。 四目相触,列缺霹雳般,俱是眼前一亮。 不光安珏,他也愣住了。 男生并不知道小东巷今夜停电,还以为没人在家。 就算真有人在,也不该是这样一位单薄少女,手无寸铁,眼睛大得像控诉,让他连一句聊胜于无的“你看什么看”都忘了讲。 安珏默默将花露水收到背后,率先开口:“那个,碘伏不是这样撒的。” ——好浪费。 她思量片刻,这句没说。 男生牙关咬得很紧,两腮却不突出,皮骨紧贴,是个相当精致的长窄脸。 他的颧骨和嘴角都擦破了,淤青化紫,手臂血肉外露。可他消毒的方式简单粗暴,大瓶大瓶的碘伏直接往伤口倒。 完全无法想象这样有多疼,但最痛的时候,男生也只是仰起脸,长吁一口气而已。 安珏为自己刚才直通下三路的联想感到惭愧。 不能再这样盯着人家看了。 可低下头,又正好看到男生紧握的双拳。手臂肌肉练得很漂亮,棱角在夜里若隐若现。 真是避无可避。 男生冷笑:“碘伏不这样撒,难道用手涂?好学生,你知道消毒是什么意思吗?” 借着月亮朦胧的微光,他匆匆扫过屋中陈设,给安珏下了这样的定义。 在男生开口前,安珏本以为会听见与他容貌相符的少年音,结果却是个极富磁性的男低音,若以音域划分,大约能低到C?几乎自带回响。 安珏沉浸在构想里,没回应他的讥讽。 看她这反应,男生又哼笑一声,说不清戾气意气哪个多点。 矿区夜晚多雾多霾,可见度奇低,但男生的眉眼纯澈明亮,异常清晰。 安珏赶紧错开视线,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她又拎着药箱回到窗边,箱里是大包小包的塑封药袋。 她素来有好心,但不多:“棉签纱布,止痛镇定,正红花油。需要自取,用完快走。” “说话四个字四个字的,你写学校标语啊?” “嗯,要不怎说我是好学生呢。” “……” 男生看样子没少经历这种事,即便是单手包扎,在胳膊上打的结也松紧正好,堪称专业。 处理完关键的几处伤,男生还留在原地。 安珏防备之心渐起:“你还不走吗?” 民房的地基都垫得较高,所以安珏其实一直是微微俯视着对方的。 可惜她气势没给到位,听来倒像嗔怪。 男生挑起浓秀的眉,反问:“好学生,你抽烟?” 安珏如临大敌。 她是把表哥的两盒麦金托什藏在外窗台来着——怕奶奶收拾房间会发现。 她认定屋外不会有人,就像男生也以为屋内没人一样。 “你到底走不走?”安珏将两包烟抢进怀里,再次下达逐客令。 “烟先给我一根再说。”男生扬起下颏,“进口货吧?潭州可买不到。” 安珏瞠目。 她真是当了回东郭先生,碰上一只恩将仇报的狼。 就算这狼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要烟是吧?好说。”安珏气极反笑。伸出手,肤层之下的血管清晰如叶脉,“我直接给你一整盒,怎么样?” 男生怔然,显然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 “拿了,就走远点,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行不行?” “恐怕不行。”男生捡起地上的外套撂在肩头,他空不出手,干脆凑近了,用唇轻轻衔走一支烟。 安珏瞬间瞳孔放大,脑中警铃大作,头皮发麻。 可他浑然不觉,又问:“你叫安玉?” 安珏下意识地想要纠正他的错别字。 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又转念一想,纠正他干什么?这种危险分子她根本就是避之不及,将错就错吧。 男生这时终于腾出手,指节剥开标签卷起的边缘,现出一个小小的玉字旁。 “哦,不好意思。明屿实验中学,高一四班,安、珏。” 他故意拉长音调,说完又大喇喇地抛了个东西进窗。 安珏一惊,堪堪接住。 是从前校医院开过的药,安珏没吃完,舍不得丢。塑封药袋上贴有标签,完完整整地写着她的体检信息。 过去某些男同学,看到女孩的身高体重就兴奋,进而推测三围,进而做排名,开黄腔。 挺庆幸,眼前的男生很自然地忽略掉了这些。 “袭野。”他简单地自我介绍,“暑假过完,我们就是同学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沿着国道一路走下去,直到走进雾霾笼罩的黑暗里。 …… 安珏猛地从床上睁开眼,不停喘气。 真是旧梦如昨。 听说在梦中睡去,便会在现实中苏醒。 “玉啊,醒了没有?土鸭汤给你放桌上了,线面好像下多了,吃不完也没关系啊。” 奶奶在厨房门口唤。 这一觉竟是睡到了下午。 屋外雨气溟濛,安珏提声应了奶奶一句,这才低头看见手机上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 是全然陌生的号码。 而手机的锁屏界面上,赫然显示着这个号码十五分钟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开窗。 她立刻坐起,太慌张,被单缠住脚踝,险些摔倒。 难道昨天一整夜,袭野都没走? 毕竟这样的事,过去也不是没有过。 安珏趿拉着棉拖,对着镜子捋了捋乱发,深呼吸,然后才推开窗。 果然看见了停在路边的车,以及倚靠车门的人。 对方穿一件马海毛套头毛衣,斜挎香奈儿的金球方胖子,眼眸发亮。 “宝贝,你再躲啊?” 倪稚京笑吟吟地朝安珏挥手,然后才把借来的手机还给了一脸尴尬的路人。 “看你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嘿嘿。” 第3章 Chapter 3 厨房饭桌前,安珏摆好筷子,又调了一小碟糖醋蒜蓉放在线面旁边。 土鸭熬久了肉质很柴,要配蘸料才好入口。 可她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稚京,你怎么知道我回潭州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倪稚京以手抚膺,痛心疾首,“九月份那会儿我问你是不是在嘉海出什么事了。你倒好,不但不说,还玩起了失联!要不是我找路过的大姐借手机,引蛇出洞,你铁定不会接我电话!” 安珏了然地看向奶奶。 奶奶笑了:“是我跟稚京说的。没想到来得真快呀。” 倪稚京得意点头:“这叫瓮中捉鳖。” 问完几句闲话,隔壁的高阿婆过来打招呼,要带奶奶出门弹棉被。 安珏问了声好,又提醒奶奶:“降压药吃过了吗?” “吃了吃了,你和稚京好好聊啊。” 但当房里只剩两个人,安珏和倪稚京反倒不知道说点什么,双双低头吃面。 可线面这东西,好比食物界里的兔子,子又生孙,越吃越多。 就像憋在心里的话,泛滥成海。 半晌,安珏的声音像一叶孤舟轻飘飘地渡来:“对不起啊稚京,之前确实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 “所以干脆不说了是吧?” “不是不是。所以你想从哪段听起?我好组织一下语言再说。” 倪稚京鼓着腮帮,猛拍筷子:“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就硬编,你个千年老妖。” 安珏低头笑了。 她们两个认识得很早,却也不是一开始关系就好。 初一那年,倪稚京她爸倪宏韬调任潭州教育局。她也从北边大都市转学而来,抬头挺胸地站在讲台前介绍自己,嗓音嘹亮、口条清晰。 那正是潭州岛同龄孩子所缺乏的自信得体,而缺乏又意味着不理解,不感冒。 讲台下渐渐有了笑声,不屑的,散漫的。 那个年纪的同学喜恶还很浅薄,要么看脸蛋,要么看成绩,就这一亩三分地。 而倪稚京那时恰好处在发育尴尬期,学业也是中不溜,为此班主任特意安排:“要不你就坐安珏旁边吧?让她带带你。” 因为倪宏韬的缘故,班主任待她相当热情。 同学们的态度却相当冷淡,理由同上。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新同桌,那个占足了一亩三分地的女孩——安珏见她走来,一个笑模样也没有,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书写垫板。 桌面剩了点橡皮屑,安珏拢起手掌去扫,扫不掉,又轻轻呵了一口气。 倪稚京的心差点没给这风吹凉了。 她放好书包后坐下,脖子梗得僵硬。 女孩捍卫着与生俱来的小骄傲,决心同样不理睬身边人。 打一开始,倪稚京就认定安珏这人很装,半点少女的天真都没有,怎么可能? 老师总说你们都学学安珏,专心凝定,可倪稚京明明看见安珏的参考书下压着言情小说。 其中有一本在女生间特流行,书封也大胆,男女主吻出了天崩地裂的气势。大受震撼的老师拿它当典型,警告大家不要耽于垃圾式的享乐。 原本倪稚京没什么兴趣,这样一警告,反而让人好奇。 忘了是哪天,安珏注意到身边的探究视线:“你也想看吗?” 倪稚京心虚,头甩成了拨浪鼓:“啊?没有!” 心道没跟老师举报你是我人品好。还想拉我下水不成? 安珏点头,并不勉强:“也是。这本书说是有现实原型,但故事挺离谱的。” 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倪稚京偏偏上钩:“啊?有多离谱?” “作者打着独立自我的噱头,结果男女主还不是爱得死去活来。该出现的狗血梗,一个不少。而且结局也不好,男主死了,女主却不知道。” 倪稚京拍案而起:“我靠,那怎么可以!” “我想女主最后总会知道吧。” “我才不看这种书,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安珏笑了:“我想也是。不过另外几本都是完美结局,更适合你这种女生哦。” 倪稚京心头一热,嘴上还是傲娇:“我哪种女生?切,我们话都没说过几句,搞得很很了解我一样。” 安珏抿抿唇:“大概是天生就活在喜剧,值得拥有最完美结局的女生吧。” 倪稚京怀疑安珏讽刺自己是个搞笑女,果断怼回去:“你说话好怪哦,老气横秋的。” “嗯,我生下来就一百岁了。你不知道吗?” 安珏这样的女孩原来也会开玩笑,虽然一点都不好笑。 “那你活到这岁数,不早成千年老妖啦?” “也说不定哦。” …… 厨房饭桌对面,安珏放下碗筷:“稚京,你先听我说。” “我不听。从小你就喜欢唬烂,没几句真话。” “我是想说线面已经坨了,吃不下就别吃了。” 倪稚京翻了个白眼。 话归正题,倪稚京决定再不能被安珏牵着鼻子走了。 她要夺回主控权:“我不想听你说。接下来我来说,你只负责回答,行不行!” 安珏讷讷:“……好。” “你刚失联那会儿吧,我以为是你奶奶身体又出了状况,结果奶奶好着呢。我又想着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困难了,但你那行等于就是自由职业,在哪不是干?嘉海不行咱换个地方嘛,所以我……咳咳,有没茶水?快给我冲一杯,线面糊嗓子眼了。” “石亭绿可以吗?” “要正山小种!” 潭州人顿顿有茶,以茶代水。倪稚京刚来那几年,还调侃过潭州火葬场估计满炉子茶渣。 但后来入乡随俗,饭后都恨不得茶水漱口。 开水是现成的,正山小种的第一泡醒茶要快,安珏手也娴熟,三指稳稳摁住快客壶,将茶水均匀地浇淋在一只暗沉的西瓜茶宠上头。 “喏,茶盖给你,不是喜欢闻盖香吗?” 倪稚京从善如流,抽起鼻子一通乱嗅。 茶宠慢慢显了色,西瓜变得鲜嫩欲滴,衬得那双沏茶的手凝霜胜雪,也好看。 倪稚京愣了愣,然后移开视线。 “喝吧,当心烫。”安珏提醒。 倪稚京回过神,呷了几口茶:“嗯,刚才讲到哪?真是的,你别打岔啊!” “稚京,是你突然说要喝茶的。” “是这样吗?哦对。所以我想啊,怎么也不会是你工作的问题。搞不好你压根不是失联,你是失恋了吧?” 安珏又给她斟上一盅:“既然说失恋,你不该先问问我有没有恋爱吗?” “有道理,你在嘉海谈过恋爱?” “嗯。” 倪稚京猛一拍桌:“这你他妈都能瞒着我?” “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呀……” 高中毕业后,安珏就去了嘉海。倪稚京则远赴英国留学,拿到硕士学位才回到潭州。 那时安珏工作总换,永远在忙,有段时间甚至连手机也停了。倪稚京放假回国,又未必和安珏的休息日重合,两人难得相聚,聊的都是生活,真没往恋爱上头想过。 诚然安珏一直有人追,却不多,和她的条件严重不匹配。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她身上没有取悦感。换言之,她并不想迷倒男人。 而且这些年安珏的状态,倪稚京清楚得很,压根就没有过恋爱的样子。 许久后,倪稚京哼道:“问?我问什么也问不到这上头。你们千年老妖道行太深了,凡人的情情爱爱吧,不适合你。” 安珏摆弄茶具,无声地笑了下。 “何况我以为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就说吧,读书时遇上袭野是不是老天给你降的天劫?你蹚过去就可以功法大成浑然忘我,腾云驾雾位列仙班……” 听到这个名字,安珏瞬间静止。 倪稚京并未察觉,继续滔滔不绝:“我怎么形容得跟三流小说里男女上床似的?嗐,总之就那个意思。你说你在嘉海谈过恋爱,行吧,也行,反正不是袭野就行——” 这才注意到了安珏骤变的脸色。 “等会儿等会儿,该不会?你让我缓缓、缓缓。”倪稚京深吸一口气,“不是吧,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他他他、他不是早就出国了吗?” 安珏看向外边:“他回来了。” “所以你俩又搅和到一块了?安珏,”倪稚京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你听过那句话吧?麻绳专挑细处断。” 厄运专找苦命人。 后头那半句,倪稚京不忍心说:“过去他把你害得还不够惨吗?玉玉,吃苦就吃苦,别上瘾啊。” 上瘾,确实是个简明扼要的定论。 可她和袭野之间凡此种种,三言两语无法说清。 “不是你想的那样,”安珏摇头,多说无益,“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好好好,说来说去,这回你失联,果然是因为失恋。咱有点出息行不行?十年前他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你就该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一提到那时,饶是安珏再淡定也激动起来。 她不愿揭开伤疤,只想一笔带过:“那时的事是我错更多,不怪他。” “我的妈,你要不要这么恋爱脑啊?同一个坑要摔几次才够!” “稚京,有些事你不理解……” “对,我就是不理解。”倪稚京嘴巴永远比脑子快,动作也是,方胖子包风风火火地往脖上一挂,“原来你们两个分分合合,剪不断理还乱,玩的就是夫妻情趣哦?是我脑子有泡,死乞白赖地过来找气受。再管你,我是狗!” 倪稚京甩门走后,安珏颓然坐了很久。 正山小种冷透了,正是个人走茶凉的光景。 像过去,也像现在。 第4章 Chapter 4 隔了两天,安珏恢复精神,说要给奶奶做一道三杯鸡。 找遍菜市场都没找到黑麻油,去超市的途中又被新开的杂货店吸引,逛到中午才回来。 进了家门,往空置的玻璃瓶插上洋甘菊,又摆上新买的收纳盒,把杂物通通收了进去。 洗手做饭的中途,安珏收到一通来电。 她快速洗净手上细碎的葱姜蒜末,接听时有些慌乱:“姜阿姨。” 倪稚京的母亲姜雪笑声爽朗:“小珏呀,好久没联系啦。上次你给阿姨寄的柚子桂花果酱是怎么做的呀?味道太好喽。还没跟你道谢呢,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 安珏喏声:“对不起阿姨,前阵子我有点事,很忙。” “没事没事,现在你回潭州了哦?还是家里好嘛。也正好,阿姨这里有个空缺找不到人接手。你愿不愿意试试呀?” 怎么会找不到人呢?不过是善意的借口。 “当然愿意。谢谢阿姨和稚京。” “哎呀,稚京可不知道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好,谢谢阿姨。” 手上的香料残味熏酸了眼睛,安珏挂了电话,找纸巾揩去。 姜雪从前在文体局当科长,但凡潭州筹办文艺演出,舞台戏剧,她多有经手,人脉很广。 帮安珏在当地挂靠一个琴行,对她而言不算难。难的是要找到最好的。 调音师这行没有既定体系,业务背后的利益倒是盘根错节。 有些老琴行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薪酬太低门面寒碜。新开的琴行看着气派,又怕后续会安排安珏参与调音无关的应酬。 姜雪办完这事之后还有点纠结,但对安珏而言不知省去多少辛苦,已是千恩万谢。 在琴行注册登记的次日,就有客户联系下单。 明明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安珏却要顺着手机上的地图软件找路。 这些年,潭州吃到嘉海的省会扩建红利,各行各业蓬勃发展起来。岛上因而大幅整改,旧区变新区,街道改了拆、拆了改,令归乡游子有种飘然无着之感。 过去打的士,说出店名,师傅就能准确定位目的地。 现在只能说街道了,还不一定准确。 下了的士,绕过一个六层购物中心,这才柳暗花明,安珏始知要去的小区就在明中附近。 印象中,这片区从前是农贸市场和自建棚户区的地盘,人尽皆知的脏乱差。 后来学区房的概念当道,脏乱差摇身一变成了金饽饽。拆迁后再建,挂牌价高得惊人。 比如安珏到访的这个小区,保安只招警校毕业的,嗅觉灵敏,再三盘问登记过后才放了她进去。 开门的客户是位年近四十的丽人,头发高高盘起,即便在家,也是妆容精致。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安珏,一开口就不大客气:“天呢,你几天没睡觉了?吓人一跳。你们上门工作的,都不用捯饬一下形象吗……算了算了,我家没有给工人准备的拖鞋,你穿鞋套吧,别弄脏我家地毯。” 安珏微笑:“我会仔细的,太太放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纪太太嘴巴努了努,没再吱声。 纪太太将安珏带进儿童房,粉蓝色的定制家具,穿公主裙的小女孩也像泡在棉花糖里的天使,一个劲儿朝她招手:“漂亮姐姐,钢琴在这在这!” 安珏弯下腰,本想摸摸她可爱的小脑袋,到底还是收回手:“小钢琴家,你好呀。” 小女孩捂住嘴咯咯笑。 安珏把工具箱轻轻放在地面,伸手掀开了防尘罩。 罩下是一沓乱糟糟的琴谱和考级作品集,她分门别类,悉数堆在琴凳上,然后打开了钢琴顶盖—— “你都没问我女儿是哪些键松了,就要开始调音吗?”纪太太倚在门边,“一个调音师这么不专业?” “刚才收拾琴谱的时候,发现您女儿最近在练国风曲目,所以不出意外就是小调五声音阶的这几个有问题……”安珏拿起调音锤敲键示意。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好。”纪太太打断她,“调完音,保养清洁也要仔细点。” 安珏抬起头,眸光澄定:“太太,这个项目不在服务范围内。” “不就是加钱吗?” “这个真做不了,很抱歉。” “我得去跟你们周老板说两句,给我介绍的都什么人啊?真不靠谱。” 小女孩起先抱着娃娃躲在门后看,只等纪太太甩头走了,才上前扯住安珏的袖套:“姐姐,你不要生我妈妈的气,她和爸爸吵架了,所以心情才不好的。” “姐姐没有生气。” “真的吗?可别人都说,我妈妈脾气很坏。” “你妈妈一定很好,不然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小天使呢?” “那姐姐的妈妈也一定很好咯?” 安珏换了把弯杆扳手,目光趋于柔软:“嗯,我妈妈也是很好很好的。” 因为是在潭州做的第一单调音,安珏格外仔细,足足花了两个半小时。 小女孩在主卧睡饱了午觉,醒后又跑过来问:“漂亮姐姐,你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安珏终于可以摸摸她的小脑袋了:“姐姐不会弹钢琴,对不起呀。” “这样啊……但姐姐会给钢琴看病,也很厉害哦!” 收拾好工具箱,安珏走回大门边,纪太太过来:“二维码呢?” 安珏愣了下,她用不太惯智能手机,过去也多是走琴行公账,或收现金。脑袋转了个弯,这才打开了界面。 纪太太不耐烦地提醒她:“要收款码呀,难不成你还想付钱给我?” 安珏脸色一红,这才点击付款码下方的收钱。 “谢谢太太,但您多给了一百,我退给……” “啰嗦,当成预支下次的费用就好了啊。” 门“咣”的一声关实了。 调音师这一行,万事开头难。因它主要靠的是当地客源相互推荐,口口相传。 钢琴并非要等到坏了才报修,就算闲置不用的琴,一年一调也是业界常规。而家用琴一季度一调,演奏更是随用随调。所以这是门长久生意,口碑尤为重要。 在嘉海的那几年积累起来的客源已是过去式,留恋也无益。 而今回到潭州,一切从头来过。 但好像刚做第一单,她就把客户给得罪了。 纪太太虽然态度不算好,但并没有给出差评反馈,反而利用自身人脉帮安珏做了宣传。 之后大半个月,安珏几乎就没再闲下来过。 这样久违的忙碌像避风港,躲在里头,就能一切暂且遗忘。 她求之不得。 星期天,奶奶问她能不能休息,天气这么冷。顿了顿,又说今天是小年夜,晚上姑姑会过来吃饭。 安珏对着门前的镜子梳头,发圈咬在齿间,一时无法开口。 奶奶以为她不乐意,有些讨好地说:“那我让你姑中午过来吧,她吃完就走。” “没事的奶奶,晚上就晚上吧。” 今天安珏穿燕麦色羊毛混纺高领,起毛宽摆A字裙,头发卷了个低丸子,用鲨鱼夹夹紧。 再化了个补气色的淡妆,才发现有些化妆品已经过期了。 在当调音师前,安珏做了好些年996社畜,疏于自我打理。偶尔心血来潮,也会省吃俭用买几条喜欢的唇釉,结果那些饱满冶艳的红都贡献给了两块钱早餐的油纸袋口,实在可惜。后来干脆连口红也不涂了。 可先前纪太太的话点醒了她,没有客户愿意看到上门的工作者不修边幅。 之后她就没再素面朝天地出过门。 公私要分开,没谁有义务为另一个人的情绪买单。 安珏靠在墙上穿靴子,拉链高高拉到膝盖腘窝,又拿起大衣:“今天就去一家,调完我很快就回来了。” “好,好,那我们等你啊。” 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年中刚落成的别墅楼盘,依然是在旧农贸市场附近。 然而路到此处,曲径通幽,又是另一番风景。 安珏还是用手机定位,才找到那深宅大院式的小区入口。 从外墙看进去,别墅风格中式复古,被路边的绿荫密密一遮,徽派青瓦白墙,错落可见。 在周遭的高层豪宅和商业中心的掩映下,这里闹中取静,有种大隐隐于市之感。 刚穿过小区闸机口,就有引导员过来接待。 安珏登记完名字和到访目的,姜雪正巧打来电话问候:“怎么样呀小珏,工作还适应吗?” “很适应。谢谢姜阿姨帮忙,现在事情多得都做不完呢。” “哎呀,我只是刚开始帮你打通小小的一条路,后面的事我可帮不上。还是你自己能干,别人才会找你呀。” 安珏有些抱歉地朝引导员一笑,对方毫不介意,表示尽可以等她说完。 又客套了几句,姜雪迟疑地切入正题:“小珏啊,那你能不能也帮阿姨一个忙?” “当然,您说。” “嗐,还是稚京这孩子的事。稚京和你同年生的,她在年头你在年中,今年也二十八了哦。我二十八那年,她都上小学当校霸了!我当然也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二十八岁正芳华,婚姻大事本来也不急的。可这回她大舅给她找的对象是真好,韬哥也说呢,好得不得了!” 稚京父母感情特别好,知天命的年纪了,当着孩子的面,也还是会“韬哥雪妹”地叫。 安珏转过头,用眼神示意引导员,自己可以边说边跟着走。 “阿姨,我也不想推辞。但相亲这种事情,还得要稚京愿意才行。而且怪我之前惹稚京生气了,这些天不管我怎么给她打电话发消息,她都还没回我。” “这驴脾气真是,但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家伙我还不知道吗,来得快去得快,过几天准又和你好了!小珏,你和稚京从小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你可得给阿姨帮帮腔。人男方在纽约长大,小少爷一个,长得那是又高又帅,年纪也差不多。我的妈,这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是呀。”安珏耐心应和着,低头走动时裙子却被一段花圃篱笆勾住。 她轻轻一扯,抬起眼,才发现这里有不惜成本的大片园林造景,住宅也都是独门独院的花园别墅。 潭州中心地带的别墅大多属于商用,牌匾刻着商标,各类培训理疗或美容馆。 所以来之前,安珏还以为用户是某个高端琴行。 可这里,的确只有纯住宅。 “不过你说稚京这孩子也奇怪啊?她小时候看了多少恋爱小说,也追星啊,帅哥海报贴得房间哗哗的,结果现在怎么对交往结婚这么排斥的?我和韬哥从不在她面前打架,这父母双全和谐美满——” 倪家人都是一说起话来嘴巴就没个把门,姜雪赶紧收了声。 引导员站在十九号别墅的花园外,对着门牌旁边的门铃轻声说了几句。 门铃话筒没有传出答复,却听“喀嚓”一声,机械门锁松开了咬啮。 引导员朝安珏点头示意,然后人就离开了。 “抱歉姜阿姨,我到客户家门口了。这件事我记下了,等我给稚京道完歉,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她提,可以吗?” “好的好的,小珏,那麻烦你了啊。” 步入门禁,穿过烟萝小径,疏影风清。一棵大树不在花期,干秃秃地栽在中庭。 房门也已大开,但安珏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 “调音师,打扰了。” 安珏从包里掏出自带的鞋套,却又看到玄关前有一双向外摆放的拖鞋,深粉色皮草,崭新如初。 她弯下腰换完鞋,足底如沙陷,合适且舒适。 中央空调出奇温暖,安珏站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脱外套,又觉得不礼貌,遂放弃了。 即便知道别墅普遍是六百平以上的大户型,真当走进其中,还是感慨大得没人性。 纵使家具齐全,也显得寥落空旷,缺少居住气息。 底层吊顶做了全挑高,天花板斜向直通屋顶。围合摆放的皮沙发后,壁炉里柴火正在哔剥燃烧,发出橡木果子被碾碎的脆响。 书墙的背景下,三角钢琴摆在深灰色的地毯上。红木外身,乌檀黑键,是上上世纪的老古董,李斯特最爱的贝希斯坦。 潭州当地的钢琴市场,不大可能买到。 当脑海里产生这个念头,安珏就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倚在钢琴边的男人。 双脚就像灌了铅,顿时动弹不得。 那个把她从家里赶出来的人,现在又把她请到了家中。 第5章 Chapter 5 因是在家,袭野不似往常那样西装革履。 他本身也不爱讲究,因此纯棉长袖,休闲裤,仰赖长年以来的自律,宽松的衣裤也被他穿得十分挺括,线条疏朗蓬勃。 是这样自在随便,可他站在钢琴旁边,仍像一幅新古典主义的油画。 不过,这要限定在他不动不语的情况下。 他向来喜欢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就是这架琴,你看看还能调吗?”袭野面朝钢琴,开门见山地问。 这语气熟稔,是面对故交。可他态度却疏离至极,又像对待陌生人。 是这样狭路相逢。 安珏忍住了掉头就走的心,低声答:“要试音过后才能知道。” 袭野突兀地笑了声,嗓音比低沉更沉:“是嘛?我以为你们调音师眼睛多厉害,一眼就能看出好坏。” 安珏沉住气,走到钢琴前,打开了琴键盖。 这架贝希斯坦有别于现代钢琴的八十八键,黑白键拢共八十五个,调音方式也大相径庭。 可以袭野这番态度,她不好问情况,只能一个一个地试。 低音区一键对应一弦,较好辨认,过了中音区则是一键三弦。她侧耳细听,慢慢就闭上了眼。 安珏闭眼的同时,袭野才转过脸来。 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安珏一贯喜欢素颜,推说是懒。但真到需要化妆的时候,她也不推脱。 今天她粉底扑得很薄,几乎能看清面部细小的绒毛。口红也淡,不像涂抹,像吃红丝绒蛋糕时不小心粘到。 视线缓缓朝上,她没有刷睫毛膏。 最早袭野还在潭州四中的时候,就总听同学说明中有个美女白得发亮,底子特好,好到化不化妆都没差——那个年纪的男生,满脑子除了打球就是女生。 有人起哄要去看,却被告知那美女非常低调,除非蹲校门,否则基本见不着。 当时他听进耳中,并未当一回事。 及至如今想起,才心道确实如此。 试音结束,安珏小心阖上琴盖:“总体来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中音区第五到第八个C键,音高有些失准。” “什么原因?” 袭野颇有兴致,走到岛台上方的吊酒柜前,好整以暇地倒了杯干邑。 安珏解释:“如果某个琴键使用频率很高,对应的琴弦会受到持续张力。时间一长,那根弦就会产生损耗,出现音差。” 袭野观察着高脚杯里琥珀色的酒液,左手三指依次敲击桌面,嗒嗒嗒,嗒嗒嗒,像华尔兹。 “这么听起来,调音师的职责就算在给钢琴治病了?真是了不起。” 一番话下来看似寻常,却暗潮涌动,绵里藏针。 不是滋味。 袭野仰起头,将酒液饮尽。 安珏默默提起了工具箱。 “怎么?”他皱眉。 自进屋起,安珏第一次直面了他的目光:“这种档次的钢琴都是定制款,弦码和击弦机的设计比普通型号复杂,最好还是用配套检具调音。普通工具容易造成音板受力不均,弦轴钉滑丝,我担不起责任。很抱歉,这架琴我调不了,违约金我会照价支付。” 他放下杯子,冷笑:“所以遇到事了,就只知道逃是吗?” 安珏徒然一怔,无言以对。 袭野弯起的嘴角渐渐回落。 他这个人只要不笑,面相就特别凌厉。安珏从前就听同学们说过,转到九班的那个体育生袭野,帅得有点惹不起。 惹不起,说的是他这种性子,也是说他看人总是睥睨。 但又或许,只是因为他长得太高。 安珏自己就不矮,三长一小的身材,向来在班上也坐靠后几排。可在某些男生还会发育拔个的高中时期,安珏就要抬头看袭野。 如今这样,更是故态复萌。 若说那时的袭野还是少年体态,现在的他则完全长出了成年男性的躯干。通常肌肉练到这份上多少有些钝感,偏他骨架秀气,因此负负得正,两相得宜。 他人走向她的时候,几乎盖住了吊顶灯光。宽肩带动大片阴影,一举压上。 久违的近在咫尺。 “这么说,无论如何这架琴你就是调不了了,对吧?” 他身躯温热,长袖沾染的草本清香,来源不知是洗衣球还是沐浴露。吐息里葡萄酒的芬芳自上而下流淌,壁炉危险的火苗疯狂跃动。 安珏不由自主地开始起栗。 沉默须臾,她直起背脊,还是坚持:“对不起。” “行。”不知为何,袭野改了主意。 下一刻,他却弯下腰,食指并拢中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那这里头的弦坏了,能调吗?” 安珏呼吸屏住,心都快要停跳了。 面前之人太近,鼻翼上的痣若隐若现。眉睫根根挺立,不像长出来反而像栽进去的。眼睑天然下至,眼尾翘起,连同里头病态似的偏执,都那么深刻。 眼是情媒,心为欲种。 以眼能观心。 可他的心是千疮百孔的弹夹,每颗子弹都迫不及待地想发射出来,致人死地。 “不能调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安珏后撤,脚踝却撞在琴腿。余光环绕一圈,才知早已受困于他和钢琴之间。 可他确乎是不曾碰到自己一根汗毛。 于是她就连视线也完全被他占据,像溺水,那眼神太深了。仓促往下避去,又描摹出他唇形,上薄下厚,温润饱满,此刻欲动又止,几番挣扎下来,他的鬓角已经沁出了汗。 他们距离一个吻只有不到一寸,连呼吸都开始交锋。 可隔阂又是那么长。 安珏强迫自己镇定心神:“如果你不舒服,应该去找医生治病。” “你不就是吗?”他头略歪,有种迷茫的天真感。 仿佛执拗的孩子,追问一加一为什么不等于三。 “我说的是真正的医……” “试过了,治不了。” 是真的没法和他再说下去了。 放在钢琴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铃声是《黄河钢琴协奏曲》,七十年代殷承宗的演奏版本,音质不算好,然而颗粒性极强,震撼如交响。 这样的音乐出现在手机里,挺违和的。 两人依旧沉默。 响过三轮,袭野终归抄起手机,暗含怒气:“不是说过今天不要找我吗?” 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安珏,顿了会儿,才对手机那头放低音量:“算了,什么事?”听着听着,他冷笑一声,“随便,你自己看。” “等C轮结束再说,对赌协议我回去谈。” “证监会可以排下周。” “不用,下次再找直接掐电话。” “嗯?我无所谓别人行踪,你们上天入地我都不管,反倒盘查起我了?” 挂断电话,袭野也恢复冷静。 即便两人还在原地,可再想接续方才的气氛,却是难了。 人真的挺奇怪的,一丁点小插曲,就能让绷紧的情绪烟消云散。 何况他们之间那么久远的过往,正如倪稚京说得那样,剪不乱理还乱。 袭野垂下手,倒退几步陷坐进沙发。重重呼出两口气,他又从石制圆形茶几上拿起烟盒,滑盖抽出一支,咬在齿间。 打火机的火苗高高窜起,又被他以两指掐灭。 “你回去吧。今天的费用会有人转给你。” “谢谢,但不用。”安珏已经收拾好心情,定声道,“我仅仅做了音准鉴定,并未完成服务。” 旁人都好,安珏唯独不想和袭野发生任何资金往来。 如果一个人在某个领域处于极度弱势,那么刚开始就不要押上筹码。因为这代表着日后要用更多更珍贵的交换物去赎回。 长这么大,安珏吃过太多贫穷的亏。也为了钱,做过悔不当初的事。 如果他借调音的由头给出一大笔钱,她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又该如何自处。 袭野竟也猜到她在想什么。 他轻笑,像笑她自作多情,像在笑自己:“放心。一分都不会多,也一分不会少。” 刚走出花园,安珏就脱力般放下了工具箱,蹲在篱笆丛边换气吐息。 掌心汗津津的,如同结了深秋寒霜。 又像是贫血,头晕目眩,抬眼看到景观石,上头刻着暗金文字,俨然一枚隶书印章。 来前安珏只知道小区叫澹怀坊。而印章之上,澹怀坊的前头,确凿无误是“庚泰”两字。 这片地产的开发商就是盛家。 另一位引导员路过,忙问安珏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安珏匀了口气:“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低血糖犯了,能给我一杯水吗?” 引导员跑了个来回,再出现时除了拿来一瓶依云,还多给了块丝绒生巧。 “都是打工人,别光喝水,也补充点能量和糖分。” “谢谢。” 看着手中多出来的东西,安珏不禁苦笑。 这里就连物业提供的免费小食都是进口的。 今天来之前,她完全没预料到会遇到袭野。 在她的记忆中,袭野不会弹琴,不爱唱歌,从未对音乐表达过什么兴趣。 这次调音订单的客户虽然写着盛先生,但盛在泛嘉海地区属于地方大姓,并不能因此就想到他身上去。 说到底,安珏对盛这个姓本身也不敏感。 她只记得袭野。 可一切早已变了。 他现在是不可仰视的多金,无休无止的忙碌。所以她怎么可能去预设,他会因为过去那点纠葛,啥事不干就围着自己转? 那未免太自命不凡。 也因此后知后觉,安珏才想起前面袭野嘴里的那支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会错的。 是麦金托什。 滑盖设计的盒子,划开就会弹出一排金色滤嘴,每根烟都像是缩小版的炭黑钢笔。 和她十六岁那年,藏在窗台外的两包烟,一模一样。 下一章切校园线,五章后回归都市线[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 5 第6章 Chapter 6 安珏出生在八月最后一天,十六岁生日过完,高二就开学了。 开学没多久,九月底,暑热刚褪,秋老虎又迎面相击,把一干只能吹风扇的明中学生折磨得初具人形。 “募捐募捐,装空调啦!” 倪稚京第一个受不了,下课后把垫板扇得虎虎生风。 同桌杨皓原扑向被吹飞的科作业纸:“还好吧,有这么热吗?不过你是北方人嘛,水土不服没适应,再多适应两年就好了。” “是啦,只要肯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我为什么要适应这种事啊?” 其他同学笑起来:“哈哈,反正你家有钱,直接给我们安一台就是了。” “就是啊。” 倪稚京啧道:“只有我们四班装了,其他班能罢休吗?肯定要装一起装。” “那就去和你神通广大的老爸说啊!” 倪稚京摆摆手,她不想让倪宏韬做这种公私不分的事。 她唯一一次动用老爸之力,还是刚进高中时和安珏分到一个班。 这种程度还行,过了就任性了。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不过明中惯例,想体育的体育,想学习的学习。倪稚京既不想体育也不想学习,转身拍了拍后方安珏的课桌:“一会儿放学麻辣烫去吗?卉卉也说可以。” 安珏没抬头。 看到她胸前垂落的两条白线,倪稚京心领神会,站起来越过桌面,摘掉了藏在女生头发里的耳机。 “怎么了?”安珏正在听英语,惊得抬起头,睫毛因此快速扑闪。 别人的长睫毛像扇子,安珏也像,却是羽扇,浓密丰盈。最好再配一副纶巾。 倪稚京托腮看着,无端有点恼,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 安珏双掌轻拍:“想起来了,前面你说要募捐是吧?可以呀,我捐六十块的。” 这几乎是她一周的生活费。 倪稚京又伸出食指,轻戳她眉心:“六十就六十,今天咱们仨的麻辣烫算你请客啦。” 安珏没反应过来,但还是笑着答应了:“好呀。” 同龄人之间难以言状的小脾气小情绪,她向来有点冥顽不化,不求甚解。 但在某些小事上,安珏又有着古怪的坚持。 “对了,开学前我不是有个鲨鱼夹找不到了么?” 倪稚京想了下:“记得,你最喜欢的嘛,深蓝色抓夹,上面有只蝴蝶。就你生日那天丢的,陪你在石桥客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 “所以就是呢,上周末我去嘉海买了个新的,结果旧的那个昨天又找到了。居然是落在图书馆了……新的还没拆,给你好不好?” “你留着呗。” “我不喜欢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万一旧的这个再丢了呢?新的可以顶上。” “嗳,讨厌啦,别咒我嘛。” 倪稚京最怕她撒娇,紧抱双臂一通乱摸:“行了行了,给我给我!” 将抓夹收进书包,教室后窗有人在唤:“稚京小珏,还在等什么啊,比赛快开始啦!” 郑卉是从高一开始和她俩成了同学,脾性相投座位又近,自然玩到了一处。 谁知情正浓时,文理大棒挥下,狠狠斩断同班缘分。 倪稚京翻开笔盒确认课表:“嗯?你们七班最后一节不是历史课吗?” 郑卉兴奋地踮脚跳:“文科老师都去开教研会,所以改成自习了。哎,不止我们班同学,你们理科班的也都去篮球馆啦!你俩难道不去吗?” “去啊,开什么玩笑,当然去!可恶,忘了带相机。”倪稚京狂摇安珏,“暑假在电话里跟你说的,没忘吧?新转来的体育生,这是他们来明中的第一场正式踢馆,不看不是人。” 安珏原本没兴趣,闻言却忍俊不禁:“看,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看吗?” 郑卉也笑起来:“我们买点饮料送给队员吧?自从暑假输给四中,校队那群男生真是往死里练。其实今后都是同校同学了,真没必要这样……话说你俩支持哪队啊?” 倪稚京答得理所当然:“废话,当然谁帅帮谁!” 篮球馆在高一教学楼侧方,连着食堂和水房。学校北门也在附近,是全体师生活动最频繁的区域。 安珏路过时主动提起:“你俩先去暖场,我去小卖部买饮料吧,要什么?” “脉动或健力宝呗,”倪稚京掰着手指,“哦,还有红牛!红牛多买几瓶啊!” “知道啦。” 没走几步,倪稚京又在后面叫:“急什么啊?还有还有。” 安珏回头:“不急,你说?” 倪稚京挥手:“放学后麻辣烫换成我请啦。” 安珏才不客气,笑了:“好啊。” 小卖部的饮料区,安珏念着倪稚京提到的三款,心算起了三元一次不等式,在多拿红牛的前提下,总价尽量凑满六十。 这些事倍功半的小事,做起来也挺有趣的。 走去结账前,她忽然停下脚步。 隔了一栏货架的走道里,几个男生说话的声音很大。 在这当中,安珏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声音喋喋不休:“都跟你们说了AC米兰这两年不行,卡卡早晚被安切洛蒂练废。欧冠还得看尤文和国米,罗马也凑活吧,托蒂当前锋没得说。” 另一个男生反驳:“你怎么老说意甲球队?人英超才是足球发源地,底蕴懂吧底蕴!” “操,不懂的是你吧?英超早没落了,那点对抗真没得看。我跟你打赌,再过十年英超绝逼就是欧州二流,要看就看意甲,小世界杯白叫的?” 安珏静静贴着货架,打算等他们走了,再出去。 可他们越说越起劲,甚至还有新的加入者。听语气内容,并不是本校生。 “喂,你们篮球馆在搞拜山头大会,去不去凑热闹?” “什么山头?” “就那帮体育生,你们明中为了综合办学指标招来的。现在在篮球馆和你们校队打比赛,争老大。初中部都有跑过来看的,人山人海啊。” “破篮球有什么好看的,还争老大?我们刚在说足球呢,这才叫世界第一运动……” “俞承斌,没完了你,谁他妈爱看男的打球啊?重要的是一群美女在撑场面,听说校花都来了,懂没?” “那去看看也无所谓。”俞承斌像是给自己找补,“我去拿瓶红牛,你们要什么?我请。” “和你一样,红牛最贵。” “我也要,要不再加两盒软中华?让俞承斌也当回老娘们儿,大出血!” “那要不要我帮你买包那什么,姨妈巾。” “哈哈哈。” 安珏听得恶心,就想抄远路绕出去。结果低头一拐,还是撞上了。 “玉玉?”俞承斌低下头,“你一个人怎么买这么多饮料?哎哟,不得了,是要拿去送给那群打篮球的男生吧?” 他这话说得还真没错。 安珏本来就不乐意搭理他,一时只是站在那。 刚才和他聊天的几个男生,这时也从货架后方探出了头。 “哟俞承斌,这谁啊这?” “我妹。” 头发赤红的男生“啧”了声:“逗谁呢,你个挫货会有这么靓的妹妹?” 俞承斌被下了面子,瞬间不耐烦:“我亲舅的女儿,不是我妹难道是你妹啊?” “那可以啊,我相当乐意。”红发男凑到安珏面前,“妹妹,哪个年级哪个班的?没怎么见过你啊。” 安珏攥着购物篮把手,嘴也抿得很紧,不言语。 红发男来劲了:“干嘛,害羞啊?怕什么,我们都是你哥朋友。” “就是,都自己人。”另一个男生也凑过来,甚至想上手拍拍安珏的肩。 安珏避无可避,直接打开了对方的手。 男生脸色一沉。 俞承斌见势不对,连忙挡在安珏前面:“行了潘哥,拿完饮料赶紧走吧,你们不是要去篮球馆看美女吗?整快点。” “你妹在这,还去篮球馆干屁啊。” “对啊。” 俞承斌把那几个男生往外推,转头又从安珏的购物篮里掏了几瓶出来:“货架上红牛不够,拿你几瓶啊。” 这话说得天经地义。 仿佛他帮安珏解围,理应收到这点好处。 一帮人吊儿郎当的,正要跨出店门,老板追过来:“等等,你们几个还没给钱呢。” “后面那人会给。”俞承斌头也懒得回,大拇指往后朝安珏一指。 小卖部老板在明中北门经营多年,自然认识他们几个,忍不住皱起眉头:“平时就算了,你们几个,不要欺负一个女孩子。” “谁欺负她了?我表妹,一家人,她付钱就是我付钱。” “这么爱管闲事,生意还做不做啊老板?” 这帮人嚣张惯了,老板气结:“生意要做,道理也要讲。尤其你们几个外校生,过去就经常敲诈我们明中的同学,让别人给你们买单。做事总要有个限度吧?” “那过去别人买单的钱,你最后收没收?收没收?”红发男走到收银台前,肩膀一高一低地抖动,“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老板。” “就是。以前也没见老板你硬起来过。干嘛,看到美女起反应了?” 安珏牙关咬紧,气得浑身发冷。 老板也瞠目结舌,国字脸很快涨成了猪肝色。 这帮人继续大摇大摆,刚跨出小卖部,却又被另一群人堵了回来。 走进小卖部的男生们都穿靛色篮球服,气势汹汹,像是刚下战场。 他们人高马大列在羊群跟前,几乎有种碾压式的压迫感。 站在最前面的男生背着光,正好遮住身后炎阳。 安珏看不清他的脸。 但男生的声线非常独特,浑厚有分量,像是好茶沉底,却又有虚浮的笑意飘在上头。 “老板让你们付钱。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 6 第7章 Chapter 7 红发男不是本校生,外头混久了,完全不怵:“妈的谁啊你?” 那男生有问有答:“没谁,就一买水的。” “买水这么多屁话,想出头?你他妈算老几!”红发男主动发难,直接就是上手一推。 篮球队员个个机警,当场围上来:“你干什么!?” 可这一推,那个男生纹丝不动。 红发男被反作用力震得连退几步,才被同伴险险扶住。 人群中渐渐有了笑声,越来越大。 不知什么时候,小卖部外也聚了好些人,像是追着这群队员过来的。 这要再猜不出这群不速之客是谁,俞承斌仅凭智商就可以注销明中学籍了。 “好了好了,我来付就是了!”他慌里慌张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往收银台前一拍,“看清楚,我就拿了这几瓶红牛,钱够够的啊。” 红发男喘着粗气盯住对面的男生,俞承斌攮了他一把:“走了潘哥,别跟这帮人硬来。都练体育的,不好对付。” 同行的也帮腔:“是啊没必要,人家的地盘,我们先走。” 红发男狠狠甩开俞承斌的手,暗骂一声,擦着篮球队员的站立缝隙出去了。 这帮人一走,篮球队员们就跟没事人一样,分散在各个货架前找饮料和零食。 店外聚集的围观者里,两个女生艰难地挤了进来。 倪稚京眼睛一亮:“玉玉?我说你跑哪去了呢,敢情躲在这里看好戏,居然不叫我!” 郑卉察言观色,拉倪稚京的袖子:“你刚没看到那帮走出来的混子里面,有俞承斌吗?” 倪稚京心领神会:“难怪!玉啊,你那不可降解的垃圾表哥又找你茬了,是不是?” 安珏呼出一口颤抖的长气:“没事,还好,他也没怎样。” 郑卉搂了搂她的肩,缓和气氛:“走啦走啦,别和垃圾一般见识,我们快去结账吧。” 倪稚京顺手接过安珏手中的购物篮子,双肩骤然一沉,姿势跟个猩猩似的。 三人行里,每次都是安珏买水拎包,却从没听她说过,居然可以这么重。 因为这群篮球队员的涌入,结账队伍忽然涝的涝死,她们三个排在了后边。 最前方的男生低头和老板讲着话,账结得有点儿慢,好在他付完钱后直接带走一波人。 安珏已经平复心绪,往前挪了挪:“比赛是打完了吗?” 郑卉摇头:“前两节打完了,正中场休息呢。” 倪稚京也摇头:“没想到哦没想到,咱们校队暑期集训,真是颇有成效。虽然谈不上一雪前耻吧,但也就落后外校生……啊不是,也就落后咱们明中的体育生队五分,两个三分球的事儿!” 安珏点点头:“这样啊。那稚京,购物篮给我提吧。” 倪稚京侧身一避,拖着篮子钻到前面去了。 “你们不用给钱了。”老板对她们三个摆手。 倪稚京坚持:“老板,虽然我们安玉玉在你的店里受到了惊吓,但和老板你是没有关系的。所以钱我们还是要付的。” “不是不是,刚才打篮球的男生已经帮你们付了。” “什么情况?” 有个队员还没走远,转头笑答:“羊毛出在羊身上嘛,你们买这么多饮料,本来也是要送给我们喝的吧?” 郑卉小声提醒:“呃,也不全是给你们的……” 那男生也不尴尬:“送给对面的也行啊,需要我帮你提过去吗?” 郑卉一下就脸红了:“啊,这个不用了!谢谢你们呀。” 当她们回到校内篮球馆,比赛下半场正好鸣哨。 倪稚京拉着安珏坐到了高处后排:“你看咱们明中校队,今天穿的红色队服哈,刚开场全场拉的横幅也几乎都是红色的,主场优势嘛。你现在再看,红色的几乎都收了,反倒显得蓝紫色变多了。” 郑卉歪头:“那个好像叫靛青色吧?” “反正就是体育生的队服颜色啦!” 安珏四下一望:“……大家倒戈这么快的吗?” 郑卉指向场上:“因为他呗,之前的四中队长,那个穿19号的,昨天我同桌还给他送情书了呢。呀,就是现在运球上篮的那个!” 安珏看过去。 可男生得分后正好转过身,边走边用手掌擦抹鞋底的汗,只露出一个背影。 安珏心神一动。 恍惚想起暑假的那个夜晚,毛月亮的微光沥在男生肩头,他也是这样背对她,边走边说:“暑假过完,我们就是同学了。” 那时她就发现,他走姿挺特别的。 步伐是提跨式的,走起来上半身几乎不晃动,又因腰线收得很窄,所以双臂像是微微撑开摆动,给人一种英气勃勃的感觉。 及至此时恍然大悟,很多模特走路,就是这么个走法。 倪稚京低头狂刷手机。 手机是她远在美国的大舅送的,金属机身触控屏幕,同学们见都没见过。据说还可以当半台电脑使。 “啧,贴吧这个讨论19号的帖子要爆。我的妈,跟帖笑死人了。强烈要求摇号制重新分班。本校草含泪宣布退位让贤。这个这个最搞——九班袭野又纯又野。谁发的啊,地摊文学看多了吧?” 身后冷不丁传来促狭笑声:“你自己还不是喜欢躲在课桌下面看地摊小说?” 倪稚京猛地回头,不禁皱眉:“杨皓原你属耗子啊,没事就爱躲在洞里偷听偷看。” 杨皓原耸肩:“是哦,所以哪儿香,我闻着味道就来了。” 倪稚京见怪不怪:“流氓。” 杨皓原笑了:“早听说四中有个19号牛逼哄哄,搞不懂他为什么不去嘉海省队,要来我们这里技术扶贫——我靠我靠,扣篮了扣篮了!” 男生两个大跨步蓄力,从罚球线高高跃起。 他的腾空时间极长,身体于最高点完全舒展,左手托球将球送入球框,是一计教科书式的单手扣篮。 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前后稳稳落地,全场惊动。 尖叫声此起彼伏,胆大一些的捂着嘴大喊男生的名字。 倪稚京也从座椅上蹦起来:“哇啊!” 杨皓原同样看呆,气流在腮帮里顶来顶去:“我靠,这袭野是真的帅。” 郑卉不解:“帅还有假的?” 杨皓原疯狂比划:“之前只觉得他脸好看,但稍微有点……太漂亮了?但谁能想到脸下面是这身材啊?你们看到他撩衣服擦汗没,居然有人鱼线,腰上也有好多道疤,绝了真是。” 郑卉还是一脸懵:“什么叫人鱼线啊?” 杨皓原咂咂嘴,没再解释。 而男生都心服口服的帅,那大概就是真帅了。 安珏原本有些走神,听到末了,脑中也只萦绕着“好多道疤”这几个字。 也不知道暑假期间他是不是还打过架,又受了伤。 倪稚京亮出手机:“啧,四中也攻占咱贴吧来了……这几个女生,为个男的至于吗,咋还吵起来了呢?” 郑卉凑近一看,笑了:“你别说,这个帖子一见钟情的表白,文笔还挺好的。” 倪稚京兴致大发:“我给你们深情朗诵两段如何?” 杨皓原勃然色变,郑卉也应激后仰:“那还是别了!” 安珏接住郑卉,笑得肩膀直颤,从塑料袋拿出饮料塞给他们几个:“好好看比赛吧。” 第三节比赛风云突变,官方暂停时,校队已经落后了十四分。 “诡异,上半场那个袭野是不是没睡醒啊?第三节突然打开封印了哦?这样下去校队还打个屁。”倪稚京的手肘悄悄捣了捣郑卉,“去吧卉卉,快去安慰安慰你的王子!” 郑卉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却还是拿起几瓶红牛,沿着阶梯走了下去。 座位最下方是体育生队的休息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杨皓原也用手肘拱了拱倪稚京:“你怎么不去给19号送水?” 倪稚京没好气:“去屁啊,这种级别的帅哥,远处看看就完了。” 杨皓原“哟”了声,八卦兮兮地挑眉:“你不去自然有人去,看那个穿牛仔背带裙的,不是叶校花嘛?瞧瞧人家这效率,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了嘿。” 闻言安珏也扭头看过去,可人实在太多了,看不清。 倪稚京耳朵一动:“什么叶校花?哪门子校花?问过我的意见,问过咱四班的意见了吗!有本事来个全校公投,我们安珏完全没在怕的。” 杨皓原点头:“这个俺同意。” 安珏震惊:“你俩等等,谁说我不怕的啊?” 倪稚京才不管,一个劲闹她,嘻嘻哈哈的。 和体育生队那边热火朝天的盛况相比,校队这方颇为冷清。 队长丁文麒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怏怏不乐地坐在长凳,却也有好些女生围着他在讲话。郑卉怯生生地等在外边,挤不进去。 “卉卉是真傻,近水楼台先得月,都能被别人抢先。”倪稚京远远地观望着,撇嘴,“你们说丁文麒到底有啥好?耳朵反廓嘴唇薄削,水性杨花的面相,根本配不上卉卉。” 杨皓原再次点头:“这个俺也同意。” 郑卉和丁文麒在一个家属院长大,是大家未来都看好的一对。丁文麒长得好,是真好,过去很多人说他是明中校草。 郑卉对着他,越长大,越自卑。 那几瓶红牛最后被放在了一堆运动书包前,郑卉低头走回来,倪稚京打抱不平似地牵住她:“嗐,不看了不看了,反正校队也追不回来了,咱回教室吧。卉卉,放学在西门等我们啊,麻辣烫走起。” 郑卉明显已经没心情了,却还是点头:“好呀。” 正要走,杨皓原拿下巴指了指对面坐席:“刚才我就想说来着,你们看到对面那几个男的没?一直往这边看。在看谁啊?好像不是我们明中的。” 安珏早也看到了,所以一直有点心不在焉。 郑卉小声问:“他们不就是刚才在小卖部闹事的混混么?那男的染了红头发,他们学校不管吗?” 倪稚京不屑:“职高会管这些?那男的我知道,姓潘,是个无赖小开。他老爸是港务集团高层,给咱校捐了很多器材,就是想把儿子送来明中,老倪可头疼。好在这厮脑子太不好使,在职高都能留级四年,他已经二十二了你们敢信?听说他干妹妹就是我们年段的,所以给他带进学校了。”她贴着安珏的耳朵,“玉玉,你哥和这种人混在一起,你千万小心。” 安珏笑答:“知道啦。” 惹不起,她躲得起。 倪稚京转头又唤:“杨皓原,放学请你吃麻辣烫去不去?给你一个当护花使者的机会。” “好嘞!” 从明中西门出去,穿过一条街就是农贸市场,小吃摊铺遍地开花。 虽然此地卫生环境常年被市报和电视台点名批评,但架不住便宜大碗,品类丰富。所以批评的效果约等于免费打广告,越打越有。 热门店铺要排队,他们几个不愿退而求其次,等到六点半才等到空座,而且还在室外区。 四个人一坐下,安珏就抽出磨手的卷纸擦桌子上的灰尘,郑卉照例对着眼花缭乱的冷柜食材发懵,倪稚京已经在敲筷子了:“老板娘,我还是要上次的配搭!鸭血就不要了,帮我换成鹌鹑蛋吧。” “小姑娘,你们今天四个人呢!点个火锅,自己烫着吃不是更好?” “也行呀!” 杨皓原徒手掰开一次性筷子惨遭失败,艰难地扒拉着长短不一的竹棍,嘴巴烫得嘶哈嘶哈:“刚放学听人说,比赛最后一节我们校队追上来蛮多的,只输了体育生两分。” “可惜了,可惜没看完!”倪稚京拍桌,转头朝郑卉疯狂暗示,“咋回事啊,是不是咱们丁队长发威,差点儿就力挽狂澜什么的啦?” “不是。”杨皓原不识眼色,又夹了条培根,自上而下卷进嘴里,“袭野最后一节下场了,没打。” 倪稚京问:“啥原因,受伤了?” 杨皓原摇头:“不知道,可能领先太多,就换替补上去练。不过说到受伤,他身上确实好多疤,你们几个前面不也看到了?可怕可怕。” 倪稚京揶揄他:“有什么可怕?那叫sexy,你个无用书生,扛一桶水都闪了腰,是不会懂得什么叫荷尔蒙爆棚的雄性魅力啦。” 这话把安珏和郑卉都逗笑了。 杨皓原也不生气:“拜托,这种人都不好惹好吧?体育生什么德行不知道哇?而且我刚听人说,袭野家里条件很差,经常在码头打工,那环境鱼龙混杂,他居然能在那种地方干纯体力活。难怪他在四中的时候就特能打,危险分子一个,我看比那个红毛更可怕。” 倪稚京越想越心慌,又拉住安珏:“玉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红毛可别是盯上你了。最近晚自习,班上找几个同学一起送你回去吧?” “不会的,不用啦。” “就轴吧你。” 女生们心有戚戚,杨皓原却还在渲染恐怖气氛:“现在可好,袭野才来一个月,明中风气都变了。你们可别跟着那群女生一起疯啊,小心引火上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懂不懂啊?” “你才疯了呢,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赶紧闭嘴吃东西吧你。” 倪稚京顺手拿起老板娘赠送的白煮蛋,直接往杨皓原后脑勺上敲过去。 她下手很轻,但这轻轻一敲,“咔”,金黄色液体顺着男生的后脑勺汹涌流下。 老板娘忙忘了,因此送到他们这桌的白煮蛋,是如假包换的生鸡蛋。 郑卉筷子一抖,贡丸从半高空坠回锅里,辣汤四溅。 倪稚京目瞪口呆:“对、对不住。” “啊啊啊啊——” 杨皓原被后脑的冰凉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猛地支起身,室外坐席本来就摆得拥挤,这一下差点没把整个桌子掀翻了。 安珏立刻站起,抽出手帕纸递给杨皓原。后者还在惨叫,没接,她只得先把滴得到处都是的蛋液擦干净,再向老板娘借湿巾,又问能不能借用洗菜区的自来水管,最好能出热水。 这下子动静颇大,邻桌看得一清二楚。 安珏循着笑声转头,怔了怔,瞳孔慢慢外括。 吵吵闹闹的男生聚会,每个人都在吃麻辣烫,唯独有位男生不动如山地埋头吃着一盘盖浇饭。他拿筷子和运球习惯一样,是天生的左利手。紧致的两颊被食物塞满,但嘴巴紧闭,咀嚼时慢条斯理的,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和他在球场上展露出来的攻击感和破坏性,大相径庭。 下午打完球,男生就换上了一件干净宽大的T恤,看上去意外有些瘦削。 这时他斜向抬起半张脸,视线却不偏不倚,对上了安珏。 周遭纷扰瞬间在耳边消音,空空寂寂。 月亮穿透云层,上古铜器般高悬,俯瞰着人间烟火,红尘一刻。 暑假过后,就是同学。 她默念他的名字,袭野。 终于再次见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Chapter 7 第8章 Chapter 8 可只是一瞬的样子,袭野又把头低下了。 仿佛方才眸光交汇,只是安珏被这烟火催生出来的幻觉。 坐在邻桌的就是那群篮球体育生,一天之内相遇几次,缘分不浅。 其中一个戴白色运动发带的男生主动向他们四个打招呼:“嗨,你们要帮忙不?” 可这厢如此尴尬的窘境被同校生看见,先不考虑从此是否被贴上喜剧人的标签,单是刚才他们对袭野的议论,一定被当事人听见了。该赔礼道歉,还是干脆顺着前头的话说下去,把对方吹上天? 在场几人同时陷入思维短路。 安珏最先反应过来,客气婉拒:“谢谢啊,不用了。” 男生笑出两边酒窝:“行吧,以后都同学,有需要就说,别客气。我叫卓恺。” 她也介绍起自己:“安珏。” “安我知道,珏是哪个珏?” “双玉珏。对了,还没谢谢你们今天的饮料呢。” “都小事。” 卓恺在篮球场上是控球后卫,以组织进攻见长,像武将堆里的文人。他私下里很爱笑,又健谈,没几句就和这桌每个人都聊上了。 身后桌椅发出响动。 “阿野?”卓恺抬起头,望着从座椅上站起的男生,“不吃了吗?” 袭野束手束脚地坐在这里,本来就憋屈,这一站简直有点移山填海的大动静。他“嗯”一声,然后就往安珏这桌走了过来。 靠近的瞬间,袭野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安珏的心砰砰直跳,下意识往后一躲,其他三人则是差点惊叫出声。 要发作了? 结果袭野只是把菜单夹交给路过的老板娘,结完账就走了,并没有再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安珏直到此刻脑子才短路,跳闸,想到的居然是——他身上好像没有汗味。 而他一走,剩下的人像是群龙无首,也匆匆收尾,各回各家。 倪稚京这才敢长舒一口气,以掌扇风:“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人也太恐怖了,我以为他要找我们算账呢。” “不至于吧?大庭广众的!”杨皓原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热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好了,现在终于轮到我俩算账了。我的头发比擦了三斤发胶还硬,你说怎么办!” “走走走,美发沙龙,我出钱,任你挑。” “那我洗完头还要剪个发型。” 倪稚京咬牙:“行……吧!给你推荐托尼老师,我家老倪都能地中海变靓仔。” “以后夏天再也不吃麻辣烫了,热死啦。”郑卉问安珏又要了张手帕纸,压了压湿透的鬓角,“奇怪啊小珏,你好像都不会流汗欸。” 倪稚京捏海绵似地揉捏安珏的手臂:“要不怎么叫她玉玉呢?玉骨冰肌嘛。” “好了啊。”安珏拍她。 “嘿嘿,女孩子体寒,多吃点**上火的玩意儿,对身体好。” 这一天过得够乱,简直比过去一年都要长。 尽管明天就开始放国庆长假,安珏却没再参与他们三个接下来的唱K活动。 奶奶的担心就是她的门禁。 安珏转身提醒倪稚京:“明天老时间,图书馆见哦。” “知道啦知道啦。”倪稚京痛快摆手,人未到场却已提前开唱,“回忆是捉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让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 安珏这人,一直就挺迂腐教条的。初一开始和倪稚京同桌,老师让她帮忙抓学习,她就真的兢兢业业抓到了高中,假期也不放过。 潭州的图书馆当初选址很有问题,建在情人街附近。 情人街挨着长河,江鸥点点,水波澹淡。连带着市立图书馆,风光无限好,一座也难找。 倪稚京经常等座等到睡着,好不容易进场了,安珏就过犹不及,总想拉着她坐久点儿。 倪稚京前两天认真学,第三天随便学,第四天看杂志,坚持到第五天,终于放了安珏鸽子。说是天天排队,她连厕所都不敢上,把腰子给憋坏了。现下虚弱得不得了,上课前必须要卧床休养。 安珏在电话这边停顿几秒,差点老学究似的来一句:你哪来的腰? 还好没问,她又想说:不是讲好今天一起吃饭么? 却也没说出口。 倪家那边,姜雪的声音震耳欲聋:“倪稚京,又躺在床上喝奶茶!你打游戏就打游戏,给我把腿放回去,薯片撒得到处都是!” “哎唷雪妹你不要这个样子嘛,昨晚我帮你搬了十箱棉被,腰子好酸的……啊!你怎么给我电脑插头拔了?我游戏还没存档,你知道锁妖塔第四层我走了多久才通吗!爸,爸!老倪,你快来看看啊。” “韬哥?倪宏韬!你还管不管你祖宗了?” 这样烟火的烦恼和争吵,安珏听得神往,几乎入迷。可还想再听,电话里一阵乒乒乓乓,然后就断了。 ——如果她们家能多一个女儿就好了,我肯定不会让爸妈操心生气。 安珏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站在空旷的图书馆大厅,长河东入海,听着喁喁细语声,秋天还没来却有了无限萧索之意,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一旁排队的人转过头看她——尚是这样伤春悲秋的年纪。 她怪不好意思的,缩低脖子,拘谨地笑了一下。 倪稚京不在身边,安珏反而忘记了时间。预习完节后课表内容,她意外发现长期处在借阅状态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归还回了南美文学区。 书本薄,但大多篇目很晦涩。她看了几遍,还是没看懂,偏要再看。一直持续到图书馆闭馆。 过了九点,回家的夜路人迹罕至,针落可闻。 也因此,路过废弃仓库区的时候,安珏听到身后跟着一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心底朦胧一震,她立刻想到之前在小卖部里遇见的那帮混混。过去也曾有些外表阴郁内心躁动的男生,晚自习后尾随把女生吓哭,家长还来学校闹过。 小灵通在手里捏得死紧,几乎成了烫手山芋。 她不敢回头,屏着呼吸,沿着明灯走走停停。随着离家愈近,那个脚步声愈远,杯弓蛇影般,轻得像她的幻觉。 幸好平安。 家里的灯依然亮着。这个时间了,也只有安珏的家还亮着。 但亮灯的不是起居卧室那排楼,而是厨房。 奶奶在用镊子拔着猪蹄上的细毛,一抬头,眉开眼笑:“不是说晚上要去稚京家吃饭吗,怎么就回来啦?” 桌上摆着保温饭盒,一大堆滋补食材堆在砧板上。可奶奶的脑中有几个动脉瘤,其中一个还破裂过,预后不宜劳累。 安珏放下装课本的手提袋,不答反问:“奶奶,你今天出门了?” 奶奶瞒无可瞒,只得叹气:“你姑住院了。” “怎么回事?” “唉,还是承斌不省心,和坏孩子玩在一起。他小时候多乖啊,怎么长大就变成这样了。前几天你姑丈气急了拿棍子打他,他就往外跑,不知道去哪里了。你姑跑去追,在楼梯口被承斌推了一下,把腰给摔伤了。这亲生的孩子都不心疼妈妈,更不说你姑丈那个人……” 奶奶说不下去,眼睛已经红了。 俞冠打老婆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邻里街坊都知道。 安秀云忍气吞声,不过指望着儿子大了可以成为依靠。 可俞承斌在父亲的阴影之下长大,也逐渐长成了另一重阴影。 就这样,先前他还好意思在小卖部里侃大山、吹牛皮,花着家里的钱请客摆谱。 安珏只觉内里像灌了一桶汽油,火气窜起来,顶得额角突突乱跳。 她边洗手边说:“奶奶,你先去睡,晚了又要睡不着。猪蹄汤我来炖,橱柜里当归和枸杞还有吗?” “剩得不多,还够用……反正也睡不着了,让奶奶做完吧。” 安珏想了想,不再坚持:“那好,明天我去给姑姑送午饭,你就在家休息吧。” “明天星期六,你不是要去嘉海练琴吗?” “梁老师可以帮忙调时间,早晨八点上课,中午前就可以回来。” “哎,那不是早晨五点多就要起床?平时读书就到那么晚,好不容易放个长假……现在的孩子不容易,你赶紧洗漱一下去休息啊。” 走出厨房,门前水池里堆了几盆未洗的衣服,水龙头上挂着丝袜,鹅卵石般大大小小的肥皂碎块装在里头。过去她总想着把这些零碎快点用完,就可以换上新肥皂了。 可它似乎怎么也用不完。 就像生活里隐晦的疼痛,一直悬停在那里,无法消失。 为了不让奶奶发现,安珏特意把搪瓷盆端到水池尽头去洗。 洗到一半,出水量锐减,阀门开到最大也无用。 水龙头是共用的,同时有人开闸才会如此。 可这么晚了会是谁? 雾霾缭绕,安珏凝神看过去,看不清。那厢水声泠泠,时断时续,大约是在洗脸。 男生没有回头,甩了甩脸上的水珠就走了,干脆随意的姿态,立刻让安珏想到了那个人。 也是这样一个可见度极低的夜晚,那双亮到璀璨的眼睛。 出神间,水出如瀑,漫过了池子。安珏慌忙拧紧水龙头,涟漪波动,盆底的两只鲤鱼俨然如生。 她心乱如麻,难道气昏头,眼睛花了? 也不知道中的什么邪。 一整晚安珏都没怎么好睡,索性不睡了。翌日天还没亮,她就坐城际大巴去了嘉海。 学钢琴这件事,安珏启蒙很早,认谱又快,小学五年级就考完了十级,还上过当地晚报。但这都还只是业余入门。 初二那年,新春习奏会结束后,启蒙老师说教不动了,推荐她去嘉海深造。 安珏眼珠发亮,但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 倪稚京恰好也在后台,对此大惑不解:“为啥呀,为什么不学下去啊?” “学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 倪稚京就看不惯她这副拧巴样,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欲求不好吗? “你现在是弹得很好没错,但山外有山,别总这么自以为是好吧?” “可我没有钱呢。” 倪稚京噎了一下。 那时她俩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同桌,说不上熟,但也绝不陌生。首先倪稚京就不信安珏这样的女孩家里会穷,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穷,这个年龄也是最怕露短的。 可安珏就是那么平淡地说出来了。 过了几天,倪稚京偷偷尾随安珏去到小东巷,和奶奶撞了个正着。 往后她再也没主动提过钱的事情。 艺术这种区分剥削和被剥削的奢侈品,锦上添花可以,没有也行,都行。对安珏而言,她错不起。 直到后来梁铮主动联络上了安珏。 那时梁铮刚从白俄罗斯回国定居,又有英皇演奏高级文凭,在嘉海一课难求。可她不仅为安珏开出了特别优惠的课时价,如果学校课业繁重,她都能根据需求调整课时。 盛情如此,除了惜才,更因为梁铮从前还是安珏妈妈的闺中好友。 安珏说给奶奶听,奶奶当然不肯放弃:“怎么会学不起呢?玉玉,我们学得起,不怕啊。” 难得的是姑姑安秀云的态度:“就是啊,要学就学到底。姑姑给你出钱。” 就算手头最紧的时候,安秀云也没有停止过对钢琴学费的接济。安珏一说到放弃,安秀云还会生气。 便也这样一直学到了高中。 这天在嘉海上完课,梁铮照例端来两碟蔓越莓黄油脆饼、杏仁酥,养乐多打上了鲜果酱。 “小珏,音乐艺考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梁老师,我还是想走普通高考这条路,考音乐系的投入和风险都很大。” “费用的事有老师在,你不用担心啊?” “我知道梁老师对我好。”安珏深吸一口气,“但这份好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梁铮脸色微变:“小珏,怎么这么说呢?那以后老师不提了,好不好?” “对不起。” “说傻话!” 忽然,安珏搂住了梁铮的手:“梁老师,我刚才乱说的,哎你知道我书念得还可以,不参加普考真的很可惜。真让我上了清北,你说出去也有面子呀!” “就会哄人。”梁铮被她逗笑,“最近练琴没遇到什么难关吧?” “G大调奏鸣曲的最后一页,重拍有点跟不上。” “跟不上才正常,多练两周就好啦,我其他学生第一页就跟不上了。遗传这种事真的羡慕不来的哦!”梁铮卡了一下,自顾笑起来,“不过嘉海天外有天,总会遇到比你厉害的,不要懈怠哦。” 安珏惦记着安秀云,随口应着。点心一口没吃,饮料也匆匆只喝了两口就走了。 回到潭州,安珏站在市立医院的住院部里,护士提着点滴来回穿梭,来苏水的气味很重。 明明还是午后,但外头阴云密布,卤素灯不安地闪动,罩出病房内惨惨一片白。 安秀云面色枯黄,头发凌乱,支着腰靠在床前。安珏给她多垫了一方枕头,才拧开保温饭盒,安秀云就双手颤抖地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由此想见,姑姑住院之后,俞冠父子一次也没来看过。 安珏看得心酸,想给她倒一杯水。床头柜上红底紫花的水瓶内胆空空荡荡,她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拎着瓶子去了水房。 回来时保温饭盒已然见底,安秀云正用毛巾擦着嘴:“玉啊,今天去嘉海学琴了吧?” “嗯。”安珏倒了一杯水放床头,又将饭盒叠好,收紧手提袋。 “学钢琴好,培养气质。那什么五线谱,蝌蚪一样的,我这种没文化的,学也学不会。我们家玉玉脑子聪明,人又漂亮,将来不知道谁那么有福气娶到……” “姑姑我先走了,傍晚再来给你送饭。” “这么急啊?这天气怕是要下雨,那你路上小心点啊!” 确实很急,但小不小心的,安珏也顾不得了。 下午三点,公交停在农贸市场站。 安珏穿街走巷,曲里拐弯,一路拐进了鱼龙混杂的娱乐街。 站在海丰网吧前台,网管懒洋洋的,键盘敲得啪啪响:“你身份证呢?没身份证不能进。” “我不是来上网的,我找人。” “哦,来抓孩子啊?那更要身份证了,看着不像家长。”网管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走了走了,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看起来非常文弱的女孩,放假都还穿着绿底白条的校服,像规规矩矩的科作业纸。 而她是纸上大片的留白,什么都不懂,唯独那眸光倔强:“我来找我哥。他总来你们这上网,头发有点长,会抽烟。这几天他没有回家,晚上都在。你肯定有印象。” “有印象个鬼。你自己看,我们店里面有哪个不符合你说的?干嘛,全是你哥?” 网吧内部乌烟瘴气,网瘾少年们大多留着半长发,被耳麦夹出爆炸的形状;他们几乎个个烟不离手,有的还会在烟灰缸里找烟屁股;而一排排数不清的眼下乌青,也佐证了他们“没有回家,晚上都在”的事实。 安珏没来过这种地方,像是误入迷雾森林。而她通身破绽,几句话就让人拿捏住了七寸。 外头雷声阵阵,雨水迟迟不落,低气压闷得人心慌。 网管已经热得很烦躁了,看安珏还杵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几乎就是在吼了:“去去去,滚回去念你的书!再妨碍我工作,小心对你不客气。” 话音刚落,一只手覆在了安珏的肩上。 “诶哟,干什么啊这么凶?吓到我家妹妹,我才要对你不客气哦。” 第9章 Chapter 9 网管愣了愣,立刻转变态度:“潘哥,这你妹啊?” 安珏通体一激灵,触电般撇开了肩上的手。 潘仰恩笑了:“还闹脾气呢?上次在小卖部,是我不好。” “我不认识你。” “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我们也算半个熟人了吧?”潘仰恩叩了叩前台桌面,“加五瓶纯生,再给这妹妹来罐凉茶,降降火气。” “好嘞。对了潘哥,今天晚饭换个口味不?帮你买碗馄饨,再加个红烧大排?” “不用,啰嗦。” 网管的眼珠子左瞟右看,从冷柜拿出红红绿绿的易拉罐推到近前,乌龟似地缩回台下了。 安珏当然没拿,她拎起保温袋,转身就走。 潘仰恩紧赶慢赶跟在她后头,明知故问:“你是来找俞承斌的吧?我带你去啊。” 安珏没理,光知道避。 可又顾此失彼,几个巷子穿来穿去,前头竟然没路了。 这片向来就乱,树木奇多,围树而建的自建房错综复杂。在这住的也多是些外来务工者,白天门户紧闭,一个人也没有。 就算安珏大声呼救,未必有回应,只会加速激怒对方。 她慢慢转过身,就见潘仰恩点了支烟,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好似守株待兔。 “我说妹妹,刚开始好好讲话不就行了,跑个什么劲?搞得我不追过来,还对不起你了。” 他贼喊捉贼还不算,身后又陆续凑上来几个跟班。 这些人都是外头混的,学校管不了,家长管不了。就算报警,他们关上几天又会放出来,必定回头找她麻烦。 潘仰恩抖了抖肩膀:“别闹了,待会要下暴雨了。我带你去见你哥。” “好吧。”安珏朝对方走了几步,抬起头,求助似地问,“可是这边格局好乱,刚才瞎跑一通迷路了,你走得出去吗?” 不待潘仰恩回答,几个跟班哄堂大笑:“美女瞧不起谁?南水关这几条巷子里有几条臭水沟几只死老鼠,我们都一清二楚。” 安珏停住脚步。 这代表他们完全可以带她一路沿着无人小径走出去,想要先到人多之处再呼救的办法,行不通了。 安珏抬起头:“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哥现在在哪吧?” 潘仰恩嘴角微抽,吐出一口浊烟:“怎么说?” “前面海丰的网管问你,今天晚饭要不要换个口味,说明你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待在海丰网吧里打游戏。可我哥是早晨才跟我姑丈吵架离家的。” “哦,没错,是这样。忘了说,今天上午你哥给我打过电话,说他和他爸吵架了,没处去,所以才问能不能来我家躲两天。” “是吗?” “那不然呢?” “可是,”安珏直视了对方,“可是我哥已经离家好几天了,根本不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 说这话时,安珏悄然将挎背的口金包别在身后,包的夹层里装着她的小灵通。 老式通讯器材就这点好,键盘是实体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她摸索起号码盘。 潘仰恩被踩到痛脚,瞬间爆发了:“敢他妈耍我,操!” 有人提醒他:“潘哥,这女的手藏在背后,可能是想偷偷报警!” “死贱人,手机拿出来!” 潘仰恩劈手去拽安珏的包。 这个小挎包是安珏借了姑姑的缝纫机自己做的,口金是挺好的压花纯铜材质,包带却用的仿真牛皮,假得很,三两下就被拽断了,七零八碎的东西散落一地。 潘仰恩一脚踩碎安珏的小灵通,而下一刻,他却猛地停住了动作。 他的目光停在了两盒香烟上。 “这烟,你从哪里来的?”潘仰恩蹲下来,露出一个怪笑。 安珏不傻,这一下子就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 ——第一次见到袭野,男生就点明了这烟少见,潭州买不到。 ——明中校外的小卖部里,俞承斌和潘仰恩看似熟悉,却互相看不起,暗中较劲。 这两盒麦金托什,想必就是俞承斌从潘仰恩那里偷来的。 当初俞承斌着急忙慌地跑来小东巷,拜托安珏收好这两盒烟,说是俞冠搜他房间,嚷嚷着要撕掉他的皮,家里实在藏不了了。 安珏不理。俞承斌咬咬牙,说可以给她两百块的报酬:“不行就三百!玉玉,就帮哥一把。而且你成天校服换着穿,就不想买条新裙子吗?” 想,她当然想。 花一样的年纪,最基础的审美需求就是她的遮羞布,廉耻心。 裙子还在其次,钢琴教材总迭代,各类比赛的报名费也在涨,梁铮又要替安珏出这个钱。她拉不下脸,更别提跟奶奶和姑姑说了。 从前她能义务帮同学们藏玩具,藏手机,藏言情小说,那么有偿帮表哥帮一回东西,又如何呢? 她需要钱,要得理直气壮,辗转难安。 也因此并没有细想,俞承斌为什么忽然这么大方? 更不知这烟背后,还有一脑门子的官司。 可既然她贪心了,钱收了,偷烟的连带责任,她也得认。就像潘仰恩骂明中小卖部老板那样——钱收没收,收没收? 她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把表哥也卖了。 就算卖了,潘仰恩这种人也不会买账。 “不说就以为我猜不到了?”潘仰恩冷笑,“俞承斌那个臭傻逼,不就住个翠湖花园,到处吹牛逼,没钱硬装的货才会买小区底层,活该被蚊子蟑螂咬烂。他家空调叫人砸了都不长记性,还敢偷老子的烟!知不知道这烟是谁送我的,啊?俞承斌他妈有几个胆子,敢在潭州抽这个烟?” 骂着骂着,他忽然眯起两道单缝眼,又笑了:“不过妹妹,我知道你肯定和这事没关系。你把这烟带在身上,是要还给你哥吧?走啊,我们一起去找你哥算账。” 这话倒是没错。 如果不是开学前遇到袭野,安珏几乎都要忘了香烟的事。昨晚听说姑姑住院,她一时气急,才想到带上烟找俞承斌算账的。 她不要帮了,不想管了。 却偏偏又撞上这样的事。 四肢止不住地开始发僵、发冷,却还是强撑着。 “喂,你到底走不走?” 潘仰恩突然上手扼住了安珏的腕子,那么细,他一手抓俩都不是问题。 可他没想到安珏的力气会这么大,她不肯求饶,连呼救的力气也要省下来,手脚并用的,踹得他满身都是灰。 “给脸不要,和你哥一个贱样!”潘仰恩抬手就是一巴掌,转头对跟班怒吼,“看屁啊?快点,找个没人的屋!” 安珏还在挣扎,鱼死网破般往死里发狠。潘仰恩就没见过这么倔的,眼看就要压制不住,跟班里最胖的那个冲过来,一掌甩出去,打得安珏直趔趄,倒退几步,颧骨磕在阶梯的石板上,淤青瞬间隆起,触目惊心。 她顾不上疼,立刻看到阶梯后面有一捆削尖的柴禾。 ——来得及的。现在跟班都行动起来了,只剩了潘仰恩。 抽出柴禾,时间紧迫,大不了直接往他眼睛招呼。 另外几人探头探脑地翻看,寻找着合适的房间。 找着找着,其中一人走到枝干凋零的大树下,看到树影荫蔽的那扇窗户,忽然不动弹了。 窗户里的人却开了口,是隐怒的低声:“你看什么看?” 没等对方回答,袭野就单手撑着窗台,跳了出来。 他双臂轻摆,是蓄势待发的姿态。上身却只穿了件无袖,额前碎发不规则翘起,大约刚才是在睡觉。 睡到半途被人吵醒,他明显心情不好,脸色极差。 看到他,潘仰恩整个人抽了一下。 可袭野再厉害,现在也是单枪匹马。落单的狼再猛,未必不能被围攻的鬣狗撕碎。 “嚯,这不小卖部替狗老板出头的傻逼吗,打球出风头还不够,又想英雄救美啊?码头打工的臭鱼仔,你也配?” 词汇匮乏的人,骂来骂去好像就那几个词。从没把人骂急过,自己跳脚倒是常有。 言语的杀伤力忽略不计,真要动起手,潘仰恩也心虚。 袭野腮帮微动,漫笑一声。 这笑像是山雨欲来,潘仰恩听得浑身不自在:“早看你不顺眼了,不过今天没空和你计较,识相的话就滚回你的狗窝里呆着。老子在整治小偷,警察来了我都有理,懂?” “小偷?偷了什么?”袭野问归问,手却伸进窗内,拉开抽屉,摸出一支烟来,“是这个东西吗?” 当初从安珏窗前衔走的那支烟,袭野并没有抽。 现下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两指之间。 潘仰恩看傻了:“你怎么也有?!” “问得好。”袭野点点头,“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吗,就你有,别人不能有?” “人从德国带回来的麦金托什,别说潭州,连嘉海都买不到。你一个住在垃圾堆的穷逼烂货,也敢跟我说不稀罕?” “哦,是嘛?借你火一用。”袭野旁若无人地摘出潘仰恩手中的打火机,点燃烟支后浅吸一口,乳白色烟雾从唇角缓缓逸出,“味道一般,还不如七块一包的红双喜。” 潘仰恩气得脸色通红,当场失语。 “还是那句话,德国带回来的又怎样?就是从外太空,从你家祖坟里带出来,也不稀罕。” 潘仰恩果然气急败坏,扑向前来:“我去你妈——” 袭野看准了,信手一弹,还在燃烧的烟蒂准确无误地、飞快地掷向对方眼球。 潘仰恩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可眼皮还是被烟头烫到。他满地打滚,厉声惨叫。 跟班们犹豫不决,到底仗着人多,一并围了上来。 袭野见状,慢慢后退了几步。 然后,他突然往身后墙面借力一蹬,飞身而起直接踹倒两个。 跟班里的那个胖子抡出重拳,袭野歪头避过,迅速回击,专往对方的要害处招呼,又重又快又狠,甚至可以听见拳风。对方当场趴地不起,连痛都喊不出。 这样好的身手,跟拍武打片似的。安珏直接就是看呆了。 隐蔽处,却还有一人捡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不像柴禾,大约是掉落的树枝。趁袭野不注意,狠狠往他后脑砸去。 安珏回过神,惊呼:“背后!” 袭野立刻转身,抬肘格挡。长满疙瘩的木棍结结实实地砸断在他手臂,刮过骨头,连皮带肉的。他闷哼,拉住悬在门前的帆布,一个滑铲把对手撂倒,把木棍捡回了自己手里,敲在地上,一声声地响。 几个跟班左看右看,审时度势,赶紧地溜了。 袭野提着棍子,慢慢走回潘仰恩跟前。 安珏正蹲在地上收东西,立刻站起阻拦:“好了,可以了。我们去医院吧。” 袭野果然停住。 可他扫过安珏脸上的伤,又烦躁地拂开她的手。他弓着身,将木棍的尖端对准了潘仰恩的另一只眼。 潘仰恩捂着眼睛,龇牙咧嘴的:“姓袭的,你个没爸没妈的死野种,住在这种地方,爽不爽?” 安珏睖睁,转头看向袭野。 可他满脸漠然,反呛道:“被住在这种地方的野种打成这样,爽吗?” 潘仰恩呸了一声:“还行吧,再怎样也比你这种住在南水关的老鼠强。你爹妈是在臭水沟□□的吧?小样今天够装啊,想把妹?钟点房开不起套买得起吗,要不要我送你一盒?” “可以。”袭野眼底溢出阴狠的戾气,手臂青筋暴起,“要送就送盒大的,正好给你烧了装进去。” “好了!”安珏再次拉住袭野。 他的拳头硬极了,她毫不怀疑这要是抡下去,潘仰恩的肋骨都要全断。 “不用你管。” “你伤口会发炎,必须去医院打破伤风,现在就去。”安珏提声说完,又降低了音量,“就为这种该进局子的人,反而把自己送进局子,有必要吗?” “我乐意。” “那随你,别把我也搭进去。” 安珏说完果断松开了手。 袭野反而止住动作。 她是激将也好,自保也罢。但不得不说,他就是中了招。 女孩脸色微青,半边脸高高肿起,几乎顶到了下眼睑,乍看之下有些滑稽。看得他胸腔里某个东西也跟着一起胀起来,堵得慌。 他撇撇嘴,扔开了棍子。 走之前,袭野合掌一磨,磨掉了木屑,又说:“早听说职高有个姓潘的留级生,成天招摇自己抽什么欧版名烟。不过我是建议你也别抽烟了,有空去医院抽个血吧,顺便做个脑部CT,全面检查一下到底哪有问题,猴年马月才能会考合格?” 安珏听呆了。他这性子真是,半点都惹不起,输不得。 潘仰恩歇斯底里地大吼:“给我等着!等我干爹回潭州,你死定了。” “为什么是干爹,你亲爹也没了?” 安珏焦头烂额地把袭野推走了。 匆匆走了两个弯,安珏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是有话要说。 袭野以为她又要说教,便没骨头似地往墙上一靠,表示并不想听。 安珏却还是说了:“忘了我迷路了,还是你来带路吧。” “……” 袭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珏纳闷:“怎么了?快点呀。” “先前不是你说让我走远点,别再出现在你面前吗?”他抬起眼,目光直接得让人无处可避,“现在这样算什么?” 第10章 Chapter 10 安珏怔了怔,果然认真想了一下这话的来处。 是暑假刚开始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她好心给他拿药,他却得寸进尺地问她是不是抽烟。她当然生气,所以才让他走远点。 即便现在看来,袭野大概是知道那盒烟不寻常,才要拿走一支看看的。 可安珏又没有开天眼,当时无论换了谁,都会生气吧。 纠结过去有什么意义? 她索性干脆地认错、揭过:“对不起,当时我不知道那盒烟会牵扯出这些事情。” “现在知道了呢?” “知道了,就只想说谢谢。”安珏低声说着,目光一黯。 袭野将她的微表情尽收眼底。 暑假期间,他曾又几次路过她窗前,发现香烟一根未动,便猜到了她只是在替人掩藏。 可猜完之后,他还是选择一次次路过。 即便窗户没有再开。 像个傻子一样。 袭野背过了身,往前走:“不情愿的道谢就不用了。” “道谢是真心的。只是你把那个潘哥得罪了,之后他再过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我这种人,麻烦还少吗?” 安珏勉强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袭野又说:“无所谓。我一个人光脚不怕穿鞋的,怕的是他不是我。”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窄巷深深浅浅地长,仿佛没有尽头。 来的时候有走这么久吗?安珏低头回忆。 即将走出巷子的前一刻,天地终于变色,痛快地落下大雨。 袭野立即抬手,护着她避进了屋檐深处。 雨大如珠,一颗颗砸碎在石板路上,发出疼痛的脆响。两个人贴得有些近。刚才那些流氓说他在码头打工,可他身上一点鱼腥气也没有,干净清透。 安珏又道了声谢。 袭野颇轻快地问:“这次看到我伸手,不躲了?” 安珏蹙眉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他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见她这样,袭野莫名笑了起来。 他这个人平时总也绷着脸,这一笑对比就太强烈,明媚如骄阳,晃人眼。 安珏这才像是明白过来,男生口中他有点太漂亮是什么意思。 又默了一会儿,袭野的手指微微蜷动。强烈的劫后余生感尚未退潮,他心底纷乱,没头没尾地问:“不疼吗?” “什么?” “你的脸。” “哦。”安珏后知后觉,抬手摸了摸,“还好,没什么感觉,看起来肿得很厉害吗?” 非常厉害。 袭野转过脸,看向别处:“还好。” 反正不管小卖部受刁难也好,被堵在死巷也罢,甚至于才被流氓盯上,晚上就敢独自走夜路回家。在安珏那里,永远都是不痛不痒的一声还好。 她多坚强,甚至不必伪装。 这并非一个叙旧的好时机,但再不说点什么,老天都看不下去。 雨下个没停。 安珏揉皱了衣角:“那个,明中的生活,还适应吗?” “还行,到哪不是学,课本又没变。” “你是在九班吧?和我们一样是吴老师教物理,她讲得好,水平很高但容易理解,去年高考的理综压轴题就是她出的呢。” “什么压轴题?”他皱眉,旋即轻哼一声,“哦,那不是为我这种人准备的。” 安珏想到第一次见面,他就阴阳怪气地称呼自己“好学生”,似乎对此抱有很深的成见。 她敛了神色,斟酌着措辞:“也不能这么说。体育生过往也有考得很不错的,一些去了体大,还有的上了重本的体育学院。” “课间从没见你出过班门,想不到你对别人的事还挺了解。” 袭野一顿,及时打住。 他说的什么话,话也太多了。 但看到安珏全无反应,他又稍微放下心来。 安珏忽然想到:“刚才你是不是在睡觉?吵醒你了,很抱歉。” “大下午的,本来也没怎么睡沉。”袭野皱眉,有些怪异地觑她一眼,“遇到这种事,你不该怪我没有早点醒吗?” 事实上他很早就被吵醒了,但这片区闹事常有,他懒得理。而且他昨天在码头出的夜班,凌晨四点才随渔船返回,本来就困。因此听得朦朦胧胧的,隐约感觉有点像一周前在小卖部遇到的那个混子头,不是很确定。 直到另一个印在脑海里的声音出现,拨云见雾般,他立刻翻身坐起。 险些以为还在做梦。 安珏不喜欢反刍已经发生过的事,便纠正他上一句话里颠倒的逻辑:“为什么要怪你?我事先又不知道你住在这里。” “现在你知道了,”他避开她的目光,“有个同学住在这种地方。” 长久的默然间,安珏轻轻地叫他的名字:“袭野。” “嗯?” 她笑笑:“一直没机会说,好久不见。” 他愣了会儿,只是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喑哑得有些诡异。 如果雨就这么下下去,也好。 因为小灵通完全坏了,也不知道现在几点。想到晚上还得给姑姑送饭,安珏流露出焦急的神情:“真是的,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闻言袭野身形一滞,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半方肩不得已露在檐外,淋着大雨。 安珏讶然:“怎么了?” “很挤,闷。”他瓮声瓮气的,停了停又说,“你要是也这么觉得,我可以先走。” 安珏却低头在挎包里翻整东西,断掉的系带上挂着一串贝壳,正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碰撞,响声脆脆的。 她好半天都没接他的话。 袭野呼出半截寒气,可他一个大步还没跨出去,却被安珏轻轻握住了手臂。他猛地刹住,这一下积蓄的势能差点没把两人一起带进雨里。 他愕然地低下头。 少女长发浓密,被鲨鱼夹抓走一部分,还是泻了大半在肩,喷薄而出的花香很清淡。 他想到她平时不背书包,装书的手提袋绣着未名花枝,大约也是这种花。 安珏从口金包里抽了块方格子手帕出来,三折两叠,在袭野的伤口处系了一个简易的双单结。她的十指纤长,手掌却偏小,攀握着他的手臂,像固执的藤萝试图去合抱大树。 多奇怪,雨水冰凉,可浇在肌肤上却像烙痕,使滚烫更烫。 男生青涩有力的臂膀肌理分明,衣服连袖子都没有,简直有点一览无遗。 太出格。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立危墙之下。安珏在心底默念,火烧火燎地松开了手。 她的脸色也从雨后天青过渡成一片绯红,像是活蹦乱跳的虾被蒸熟,哑火了:“好了,你赶紧走吧。” 袭野没动,仍是低头看她。 “放心,手帕很干净,但也很薄,你另一只手稍微护着点伤口。破伤风越早打越好,农贸市场公交站旁边就有个区卫生所。你跑步那么快,应该两三分钟就能到吧?” 男生一字不落地听着,却不知怎么抓的重点:“你怎么知道我跑得快?” 安珏答:“之前你不是打了比赛么?国庆前和校队那场,我看到了。” 他脱口而出:“你又没看全。” 然后两个人都不动了。 袭野深吸一口气,仰头朝天,嘴型像是骂了句什么。 安珏没听清,而他飒沓流星似地跨进了风雨里,游鱼入海般,瞬间无踪无际。 她还想问他一些事,很多事。 可思来想去,却是欲辨已忘言。 这场雨下了很久。 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安珏一看雨势变小,便拿包挡在头顶跑了出去。经过一间发廊,她停下来照了照门前镜,一筹莫展。 走到公用电话亭前,她想向倪稚京或是郑卉求助,问下能不能去她们家暂住。 可这未免太麻烦人家父母了。 怎么办呢? 南水关尾巷十九号——安珏脑中忽然浮现这个门牌号,她又想到门前那株光秃秃的树,也不知道会开出什么花。或许去那里,可以凑合一晚上? 反正袭野是独居。 这个念头平地惊雷一般,安珏几乎把自己吓到了。 她越是循规蹈矩,就越容易被罪恶感所伤。没等别人评判,就已经在心底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真是脑子给炮轰了,她嘲笑自己。 再深想一下,淤青几天之内都不会消退,绕一大圈,奶奶知道后只会觉得她在刻意瞒着什么,只会更担心。 安珏又把打公用电话的硬币塞回了包里。 下了公交,安珏迎着暮色跑回家里,衣服全湿透了。 奶奶双手发颤,脸都吓白了:“怎么回事啊玉玉?电话也不接!你姑说你下午两点多就离开市立医院了,怎么一直没回来呢?我急啊,急得没办法,也跟稚京和卉卉讲了,她们都出门找你去了。” 安珏早就想到回来后该怎么说,但打好的腹稿还是卡壳了:“我那个,想去农贸市场买点当归和黄芪。结果突然下雨了,那边就、就很乱嘛,地上很多菜皮,很滑,我摔了一跤,脸磕在石板上,小灵通也砸烂了……” “脸磕在石板上,哪个石板?不要同奶奶话唬烂,怎么会肿成这个样子啊!” 奶奶伸出手来,安珏边躲边说:“就是怕你怪我不小心,我才一时半会不敢回家来,雨又下得那么大。真的,脸上也就看着夸张,但只疼了一下就没感觉了!”说着她又合掌一拍,“对了奶奶,我赶紧用家里电话给稚京她俩回个信啊。” 奶奶果然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好好,你快和她们说,奶奶还麻烦人家给你姑送了晚饭,下次一定请她们来家里吃饭——哎,玉啊,裤子背后脏了。你做好事了,怎么不记得日子呢?” 安珏的例假从来就没准时过,又因为湿气重,痛经特别厉害。 她着急忙慌地调转了方向,在厕所里洗净换好,终于感到小腹一阵锥心的抽痛。先前也许是神经崩得太紧了,所以没察觉。 脑袋轰然一声,很响,心也跟着余震了——不知道檐下躲雨的时候,袭野是不是察觉了。 但是想尴尬也晚了,她不由得苦笑。 他俩好像总是在一方很狼狈的时候才会相见。 座机电话才嘟了两声,倪稚京就接起来了:“奶奶,还没找到没找到。你别急哈,我和卉卉分头行动了已经,保证围追堵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稚京,是我,我回来了。” 那头停了几秒,果不其然爆发了:“安珏!可以啊你,我不就放了你一次鸽子嘛,你敢给我暴雨天玩失踪?” “对不起,我遇到一点事,摔倒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现在就回小东巷,你给我等着——等等,你说遇到了什么事?” “就农贸市场后面,那里很乱,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啊,网吧夜宵南水关,混混欢乐窝嘛。你不是给你姑送饭去了吗,为什么又去了农贸市场?” “买菜,买菜。我说到哪?”安珏捂着肚子,痛得冷汗纵横,“对,说那里很乱,你和卉卉千万别去,会迷路的。下雨天还特容易摔倒,就像我这样。” 倪稚京无语:“唬我是吧,你就编吧,我这就过去……”却又在听筒里听到一阵摔在地上的闷响,“玉啊,啥子声音,你咋了!真摔了?” 例假撞上淋雨着凉,引发身体的连锁反应,安珏就连牙根和三叉神经都在疼。 奶奶给班主任告了假,国庆长假放完之后一周,她仍在家中静养。 过去安珏也有痛经痛到休克,被同学架去医院挂点滴的历史。这症结说起来毕竟怪难为情的,每回倪稚京都要现编理由,从初期简单的贫血,编了几年逐渐复杂化,最后一次约莫是什么心源性晕厥? 在安珏不知情的时候,她已经被贴上了体弱多病的标签。 但这样长时间请假休课,还是头一遭。 热心同学甚至以为她得的是不治之症,私底下都开始倡议募捐了。 一周后回到教室,安珏仍戴着口罩——脸上淤肿还没好。杨皓原忧心忡忡地转过头,他显然也是热心过了头:“安珏,你还这么年轻,一切都还有希望的。” 安珏放好教材,好半天才张嘴:“啊?” “现在医学进步老快了,你看前几年**,大家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呢,最后不也平安渡过来了吗?” 已经上升到这种高度了吗? 安珏想了想,没想明白,但还是用眼睛笑起来:“啊,是啊。” “所以就算你得的真是绝症,我们大家也会陪你一起克服……啊靠,倪稚京!不是说好再也不敲我脑袋了吗!” “杨皓原,我看你才是地摊文学看多了吧?还绝症呢我的妈,想象力挺丰富啊,你咋不再添上车祸和失忆,把故事编全乎呢?” “我倒是想啊,这不被你打断思路了吗!” 安珏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有些哭笑不得:“我没事,这次是摔了一跤,脸受了点伤,所以才多请了几天假。” 全班同学早都拉长了耳朵在听,他们和杨皓原一样半信半疑。 “脸受伤了?安珏,你可千万别毁容啊!” “就是,那校运会谁来举班牌啊?” 大家插科打诨地讲着,嘻嘻哈哈的。谁都没想到,安珏直接就把口罩往下摘。 先前的淤青变作了一片紫红,伤患处像黏在颧骨上般。她底子又白,着实显眼。 有些同学倒吸着凉气。 四班霎时阒寂无声。 “你们看,真的没事,连缝针都不用呀。”安珏强调。 但气氛依旧是奇异的死寂。 倪稚京拱了拱她,往外一努嘴:“喏,又纯又野的又来了。” 再过几天,就是广播稿里固定以“秋高气爽”开头的校运会,体育生恢复了每天晨起五公里的热身拉练。 男生们的额发浸染着薄汗,身形清爽矫捷,在琅琅早读声中说笑着穿过长廊。 袭野不紧不慢地落在中后方,他从别人那里接过半瓶水,隔着瓶嘴在喝,一道澄亮的水线反着光,像从天河倒灌进少年轮廓清晰的喉咙里。 一起,一伏。 安珏把口罩拨了回去,转过头,一阵胆战心惊。 好奇怪,这些男生之中阳光帅气的并不少,但他就是第一眼会被看到的那个。 这不光是外在的事,却也说不出为什么。 袭野往四班里看了一眼,看到安珏,才转开视线。 里头的人却不敢随便往外看,女生大都把脸低下去了。 安珏翻开书,落了几天的课,想要从头开始补。可看了好几遍,怎么也翻不到下一页。 刚才袭野路过的时候,就连男生都有点装腔作怪的。 倪稚京发现杨皓原很做作地捋了一把新剪的飞机头,肉麻得要死。 她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藏在抽屉里的手乱摸一通,从书包侧兜摸出一个鸡蛋来。 在耳朵边摇了摇,确定熟了,便又“啪”地一声,敲在了同桌的后脑勺上。 下一章切回都市线[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Chapter 10 第11章 Chapter 11 生鸡蛋裂开一条缝,蛋壳剥落,金黄色的蛋液流进了电热锅里。 热气蒸散开来,满桌佳肴飘香四溢,清寒的小厨房里难得有了烟火气。 又到岁末,旧历腊月廿四,小年夜。 当安珏从澹怀坊赶回小东巷,家中已经上桌了。 她一进屋,奶奶和姑姑的神情都有些紧张。而她挂起包,洗净手,从容入座后见两位长辈愣着不动,捂着小腹笑起来:“我饿了。” 奶奶和姑姑这才也跟着笑了。 安秀云给她舀了一碗海带苗蛋花汤,柔声问:“玉玉,腊肉吃吗?姑自己做了两吊,给你切几片吧?” 安珏点头:“好,谢谢姑姑。” 安秀云愣了会儿:“嗳,都一家人,跟姑客气什么呢。” 可正常的家人,反而不会强调这个身份。 将砧板上切得均匀的肉片扫进安珏碗里,安秀云搓着手心,没话找话:“都要过年了,怎么还穿那么素呢?姑给你买两件大衣好不好,穿点红色,人也喜庆。” “我有红色大衣的。” “嗐,铁锈红哪里叫红色呀?再说那件你穿多少年了,早该换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安秀云哽了下,又笑起来,“听你奶奶说,最近在潭州的工作有起色了?就知道我们玉玉很优秀,在哪里都能出人头地。” “是朋友妈妈给我做了人情,推荐的工作。”安珏这样说着,连带想起了姜雪的嘱咐。 吃完饭,必须再给倪稚京打一个认错电话才行。 打到接通为止。 想到这里,安珏不自觉地越吃越快。 安秀云不了解个中缘由,只好加速切入正题:“是呀,现在是人情社会嘛,走到哪里,都要互相帮一帮的。玉玉,姑问件事,希望你不要生气。” “不会的,什么事呀?”虽然这么宽解着,安珏还是绷紧了神经。 “就是你现在,有在谈男朋友吗?” 居然是这件事。 安珏的心态放松下来:“没有。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 “哎,姑也不是说非要你去谈,可你也快三十啦,早晚的事。” 似乎女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她的年龄就自动四舍五入地过三了。 社会在坍缩,人人都在营造一种莫须有的紧迫感。 一家人许多年也没能好好坐下吃顿饭,安珏不想把话说绝:“早晚的事,就早晚再说吧。” “哎,就姑现在不是在港务下边做事吗?董事长的弟弟啊,国外名牌毕业,长得很端正,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姑问过了,他没有女朋友。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嘛。” 安珏强忍不悦:“他们那个圈子我不熟悉。认识了,也没有共同语言。” 安秀云却油盐不进:“先试试嘛,换做平时,那种上流人家,我们八辈子都扯不上一点关系。” “怎么扯不上关系,他们不是天天赚着我们的钱么?不会真有人以为富豪赚的是富豪的钱吧?” “你书念得多,我讲不过你。但是玉啊,现在时代变了,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能赚到大钱了。年轻的时候心气高,可到岁数了还不是都要靠钱靠人脉?你现在拒绝诱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奶奶终于听不下去:“秀云,你前头怎么没和我提这事?” 安秀云眼神一闪:“突然才想到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自家人吃饭你一句我一句,不就赶上话了嘛?” “玉玉的事,她自己有主意,自己会做主。不需要你来操心。” 奶奶口吻罕见地强硬。 气氛明显走偏,安珏赶紧斡旋:“奶奶,没关系的。姑姑也是关心我,不然哪里会去打听人家脾气怎样呢?” 安秀云的目光有些呆钝。 奶奶很少说重话,她一时羞恼交加,反驳又尖又快:“是嘛,这孩子从小有主意,才七八岁,就嫌名字叫两个玉很俗气,说改就改,你们也惯着。可是妈,我什么都做不了主,都这把年纪了,想给侄女找门好亲事,还要被你这样讲!” 奶奶坚持:“如果真是好亲事,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呢?还是说你只是想拿玉玉去你老板那里,做人情?” 不知怎么的,安珏下意识地按住桌子。 她怕姑姑又像过去一样动起气来,不可收拾。 可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事,许多人。 安秀云抬起腕心,一揩嘴角:“是,我是有私心,但我也真的想要玉玉好。所以只要一件事对我也有好处,就是不可以的,对吧?我回去了,你们好好过年。” 安珏喊了声“姑姑”,奶奶却压住她的手,不让追。 奶奶叹气:“是奶奶没有用,没做好。弄得你们一个个都过得这么难。” “没有,没有的事。”安珏覆住奶奶的手,那么凉,她颤抖着不停摩挲。 “但是玉玉,不要怪你姑。她一直过得很苦。” “我知道的。我不会的。” 她们三代人互相伤害又安慰着彼此,可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却都心安理得地隐身了。 洗完碗筷,安珏看了眼客厅的挂钟,晚上九点,电话问候或许不太礼貌的时间。 可也是一个人最冲动上头的时间,过了今晚,明日复明日,不知又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打开手机屏幕,找到来电次数最多的那个号码,点击下方的回拨键。 安珏屏住了呼吸。 怎么都没想到,倪稚京立刻就接起来了。 电话那头,还是熟悉的动静,乒乓一阵乱响。倪稚京正在打游戏,手柄抡得飞起。 若非如此,她恐怕也不会看都不看来电号码,就点了接听。 “喂?你好哪位?怎不说话……啊啊中单在干嘛啊啊啊快上啊!” 安珏忽然想到,倪稚京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还是“再管你,我是狗”。 于是对着话筒,她轻轻地“汪”了一声。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 旋即疯狂响应:“汪汪噢噢噢——” 倪稚京抓狂地嘶吼起来:“倪得福!你要死啊!” 倪得福是倪稚京在曼彻斯特留学期间,倪宏韬夫妇买回来养的拉布拉多。狗的名字还是倪稚京取的,算起来也跟了她快五年。 按倪稚京的说法,倪得福同理心强,是一条性情中狗。只要听到同类的呼唤,它就会撒欢嚎到天亮。 所以平日里,倪家方圆十米以内寸狗不存。就算电视切到,也要赶紧换台的。 可偏偏刚才倪稚京接听电话的时候,按的是免提。 倪稚京压根按不住倪得福,喊着爸妈,却没人应,这才想起老两口下午才走,甜甜蜜蜜地到嘉海周边的旗岭度小年假去了。 她绝望地低下头,冲着话筒继续咆哮:“好啊安玉玉,报复我你可真是有一套的!你这几天最好别出门,给我等到!” 安珏求仁得仁,只是笑:“好呀,我专等着你。你不来,我哪儿也不去。” 一片汪声里,倪稚京“啧”了声:“好吧,算你厉害。我也不去你家兴师问罪了,免得惊着你奶奶。大后天晚饭有空没?石桥客,你还记得店在哪里吧?” 这家是几十年老店了,主推轻西餐和本地特色菜,上世纪复古唱片氛围装潢,很受文青和学生欢迎,是她们从前过节小聚的专用地。 安珏翻了翻日程簿,当天约了客户,但时间挤一挤,也完全来得及。 “当然记得。我来订座吧,订好了就把座位号发你。” “嗯,那大后天晚上六点半。别迟到了。” “稚京,我从来没有迟到过呀?” “我知道。”倪稚京声音渐小,大概是游戏又开了一局,“我是提醒我自己。” “……” 安珏挂断电话,手机弹出延迟提醒,是一条转账的短信。 钱走的是琴行公账,十足公事公办,是下午她给袭野试音的报酬。 果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看来确实是她想得太多。 那就把它当作巧合,才能心安理得。 日子也总要过。 三天过后,就是和倪稚京约定的日子,安珏出门前特意化了个全妆。 傍晚五点,她从客户家出来,比预计晚不少。 外头寒风徘徊,铅云沉坠,像是要落冻雨。 算算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将工具箱放回家,便只能提在手上,坐着公交去饭店。 快节奏的时代,像石桥客这样一开就是二十多年的老店尤为可贵。 饭店位于双湖路,过去就是无可争议的潭州市中心,而今更被CBD环绕包围,店对面就是潭州最好的五星级酒店玺湾,迎面向海,霓虹璀璨。 现在网络越来越方便,门户平台每当盘点潭州好店,必提石桥客,又有情怀成分和地理位置的加持,因此人声鼎沸。 安珏到时正是饭点,长队几乎排到对街。 幸好提前预约了。 服务员引导着安珏上了门店三楼,一路走至临窗雅座,音乐绕梁,宁和闲适。 此窗正对玺湾酒店,也可远眺观海,桌边盛放一盆水仙,冬季不败。濛濛冷雨浇过,攀附在玻璃窗上的绿萝翠**滴。 等在座位上的男人正在赏景,应声回头,便看到了她。 安珏疑惑问询:“冒昧问一句,这是我预定的座位,先生你应该是坐错了?” 对方愣了愣,旋即有些无奈地反问:“没有坐错。小姐你是叫倪稚京,对吧?” 安珏思量片晌,恍然大悟。 这个男人,八成就是姜雪口中那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相亲对象。 而她方才那么一问,好像刚见面就宣判了这个男人不太合格——真的是你来和我相亲?搞错人了吧?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就这? 这真是惊天乌龙了。 安珏仓促地笑了下:“抱歉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倪稚京,我是她朋友。” 可拉着朋友来相亲,怎么看都没诚意——是多个评委?还是仗着人多,要对方知难而退? 更尴尬的是,安珏还提着个不明所以的工具箱。怎么的,来打架? 这种场合,她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对。 不知所措地张望一圈,真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该来的人看样子怎么都不会来了,安珏知道自己上当了。 报复她,倪稚京也真是有一套的。 男人微微瞠目,笑出了声:“这可真是……” “稚京可能有事来不了了,真的非常抱歉。” “没事没事。”男人坦荡地摆手,“因为其实,我也是替朋友来的。” 安珏本来打算先走。 可听到这句话,她同病相怜地又坐下来了。 对方笑起来:“不管怎么说,也算一饭之缘。我叫蒋光煜,小姐怎么称呼?” “安珏。” 蒋光煜两眉一抬,像是不解。 安珏这才想到姜雪之前提过,对方在国外长大,珏的发音又不容易和这个字本身产生联系,遂添了句:“安心的安,双玉珏。”旋即把菜单推到桌对面,“蒋先生点菜吧,这家店我过去常来,没有忌口。” 蒋光煜显然是初次光临,便翻着菜单前几页的主厨推荐,依样点了香芒芦笋佐澳带、淡糟螺片、意式烤鸡全腿和香酥羊小排。 “我点了主菜,安小姐赏光配个汤和甜点吧。” “牛肝菌海鲜浓汤,可以吗?另外我很喜欢吃甜点,这家的伯爵茶千层不错,不介意的话我就下单了。” “正好,我也一样。” 饭桌两边,他们吃得很安静。 每道菜上来,蒋光煜都会先拿公用刀叉切下最好的一块,递到安珏盘中。她道谢,他说“应当”,此外一直保持沉默。 平心而论,蒋光煜长得不错,可安珏看着他的脸,就是有点隐隐的不舒服。 果然人的审美有my type,也就有the opposite of my type. 好在蒋光煜保持的边界感,让安珏非常舒适。 仔细一想,又或许是自己的冷待有些得寸进尺? 放下刀叉,安珏主动打开话匣:“蒋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 “对,我是在纽约长大的,前几个月才回来。国内变化真大,我还在努力熟悉中,只怕多说多错。希望没有让安小姐觉得我自矜媚外。” “哪里。我也是担心开口搭讪,会让蒋先生觉得我另有所图。” “我们已经是第几次说‘我也’了?” 安珏忍不住笑了。 聊完本地和工作,安珏才想起:“蒋先生替朋友来相亲,你朋友也是在纽约长大的吗?” “嗯,我俩是同学,他家做医疗的,家教很严。从小他成绩就很好,人长得也帅,出类拔萃的。没想到人生大事还没着落,一样被家里逼着去相亲。” 安珏失笑,点头:“是这样。也能理解。” 按照常理,安珏应当给倪稚京掌掌眼,追问下去他那个朋友的具体信息。 但换个角度想,先提出“替朋友来相亲”的是安珏。焉知蒋光煜是不是听了此话,才推说他自己也是? 毕竟依蒋光煜的个人条件,也完全符合姜雪的描述。 万一他就是本尊,迫于无奈才无中生友呢? 还是另寻话题吧。 蒋光煜又切了一块羊排肉,递给安珏:“安小姐可以理解长辈,但也还是单身?” “是的。” “长辈不会催婚吗?” “他们催他们的,我走我的呀。” “不生气?” “还好。长辈年轻的时候,社会还无法给个人提供足够的经济情感支撑,他们自然会产生‘必须要和旁人一起,才能解决现实难题’的观念。过分看中婚姻结合,也是无可厚非的。” “安小姐倒是很有见解。” “见笑了,我说这些无聊的大道理。” “不会。” “那就好,这些道理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安珏说完,把肉小口地送进了嘴里。 蒋光煜无声地笑了下,很知趣地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追问下去。 他们都提早到店,吃完饭时间也还算早。 外头气温骤降,依旧冷雨披纷,并且有了越下越大的势头。 蒋光煜开车来的,理所当然提议送安珏回家。 安珏指了指前方,信口胡扯:“不麻烦了。我家就住那个小区,几步路的事。” “那好,今天谢谢你陪我吃饭。能不能加个联系方式?” 安珏抱憾地摇了摇头。 蒋光煜也不恼,很绅士地收回手机:“那有缘再见?” “好,再见。” 为了不让水洼溅起来,蒋光煜启动加速很慢。 安珏不得已,往刚才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 对方路过时放下车窗,又朝她点头致意。 眼看车子总算开远,安珏立刻回头,走回了石桥客。 刚才那样撒谎,除了真心不想麻烦才认识的人之外,还因为店门的公交站附近,早也停了另一辆车在等她。 保时捷卡宴亮着双闪,见她靠近,降下了车窗。 窗内传出的声音沉冷:“上车。” 袭野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 Let''s 蝴蝶效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Chapter 11 第12章 Chapter 12 安珏知道袭野大概率是误会了,所以才走至车边,打算和他解释一下原委。 可她刚弯下腰,话到嘴边,怎么说?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和刚刚那位先生,都只是代替亲友相亲的受害人? ——那饭吃没吃?天聊没聊? 第一次相亲见面该做的事情,是不是全做了? 笑得多开心。 那就不要拿倪稚京当挡箭牌。 多荒谬,袭野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安珏就已经把他阴阳怪气的语调脑补完了。 上回在他家给贝希斯坦调音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何况他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 “上车,没听见?”袭野重复。 这一声态度分外强势,语气不善。 顷刻间,安珏想解释的心烟消云散。 每个人都是情绪的奴隶,她好讲话,却不代表她要无节制地承受他的坏脾气。 况且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她本也无须如此。 安珏直起身,也不打算等公交了,招手就要拦路过的出租车。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打车回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安珏看好的出租被人抢了先。她不急,换了只手提工具箱,继续往前方开阔处走去。 袭野眉心拧紧,一脚踩下油门。 可道路早已被横七竖八的车子塞满。 袭野在国外开过好些年的F2,可他车技再好,现下哪怕跟上步行速度都极其困难。 他愈发焦躁,手脚却稳得可怕,眼睛更是,瞅准车流空隙,一个喇叭没按,竟也毫发无损地择了出去。 拐过两个十字路口,连廊天桥下方,车身略超过安珏的一瞬,他踩下刹车,按掉安全带,上半身歪向副驾,拉开了门。 他人高手长,一拉就把她带进了车。 安珏踉跄地跌进副驾。 座椅改装成了零重力,真皮很柔软,包裹性极佳,所以并不会疼。袭野也压根没用力。 用力就不会是这样了。 但这样的力量悬殊和不受控的感觉,都太危险了。 她不愿多说,转身又要出去。 “雨下那么大,你在倔什么! ”袭野重重地摔上了车门。这声巨响似乎令他清醒一些,他将车内的暖气开得更高,语气也压了下来,“忘了自己什么身体吗?” 安珏的心尖像被什么蛰了一下,麻得有些痒。 这才安静下来,不动弹了。 回过味来,刚才确实冲动了。 她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哪怕再生气,也不会让对方看出来。 怎么对着他,就使起性子了呢? 可是对着别人,无非是平常,日常,寻常。 唯有在他面前,她总是反常,失常。也是无常。 安珏中断胡思乱想,正要说点什么,袭野接过她手里的调音工具箱,放下座椅靠背,再次起身探向了后排。 今天他恢复了日常装扮,混纺西装上暗纹流光溢彩。平驳领的夹角微微贲起,露出内里的白衬衫。 配套的领带夹镶嵌着火油钻,黑暗中明灭不定,如荧蓝色幽灵。 他这一下动作,身体倾斜的幅度太大。刚才他大约是运动过,贴身衣料薄有汗意,上半身因充血而膨胀,纤毫毕现。 外头雨那样大,眼前却像是落了团火,烧个没边。 她转回了脸,正面向前。 脑子更乱了。 袭野没注意到这些,他把工具箱放到后座,也从后座拿过来一条毛巾,拆掉包装袋,很自然地就开始擦安珏被雨水打湿的长发。 她很少保养,发质不算太好,但胜在茂密柔软,垂在掌心如一抔细密的流沙,握不住。 两个人都愣了愣。 安珏顺势避开,低声道谢。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僵在那里,慢慢聚拢成拳。 隔音玻璃将车内隔绝成另一方小小天地,中控系统没有播放音乐。因此两人的呼吸声异常明显,谁都在凝神控制着频率,一旦乱了,另外一人就会立马知悉,占得先机。 他们都控制得很好,却忘了还有心跳。 于是心跳代替呼吸,成了沙漏,在为彼此情绪的决堤倒计着时间。 袭野喉结微动:“你……” 安珏忽然转过了脸,看向窗外。 她原本是要来和他解释的,现在却不得不冷静地盘问起他来:“你怎么在这里?” 蓬勃萌发的念头被戛然掐断,他皱眉,单手扯松领口:“怎么,这地方只你能来,我不能?” 还是那个纯正的味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在跟踪你,监视你,对吗?” 安珏藏在毛衣里的手指蜷起。 诚然,她确实有这个怀疑。 一个月前的平安夜,她把那辆跟到潭州的科尼塞克当成幻觉; 再到小年夜,把调音之事看作巧合。 已经是自欺欺人,着实勉强。 一生二而二生三,目之所及,他无处不在。 袭野往后一靠,是完全松弛的姿态。身体从主驾座椅略滑下去了些,金属皮带扣随呼吸起伏,平坦的腰腹跟着陷下去,漂亮得没有一丝赘余。 “放心,我没有那么闲。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告诉你也无妨,我其实是来……”他忽然一停,声音放得更低,“相亲的,和你一样。” 安珏怔住。 根本不必她解释什么,他一眼就能猜出。 他又怎会乖乖地被她盘问?答得就是一个反客为主。 他多精明,不过是在较劲。 安珏逐渐镇定下来,重新回溯袭野今天的状态。 没有开惹眼的跑车,穿商务正装,丝质领带打得齐整,稳妥低调,很符合盛家在外的一贯宗旨。 如若相亲,大可不必这样死板正式。 而且石桥客对面就是玺湾,安珏听倪稚京说过,十三层会所是私人会员制,隐秘清静,还能坐看万顷波涛碧蓝海域。 该会所只能预订,一个餐桌的隐藏起价就要数千,提前几个月都不一定订得到。 繁华如嘉海,都没有这么适合坐下来谈正事的地方。 袭野出现在这里,无外乎也是为了谈商务。 唯一有点违和的,是他身边没有任何助理和保镖。 或许是他不想让人跟着也说不定? 安珏看破不说破,只想快点撤离,温柔地笑了下:“嗯,相亲么?好,祝你一切顺利。谢谢你的毛巾了,开车一路小心。” 她去拉把手,可车门早已一键落锁。 前路已封。 而他的声音幽幽在后。 “你都不问,我是和谁相亲吗?” 车里涤荡着香氛胶囊挥发的气味,被暖气熏开,分外旖旎。 氛围灯也是火油钻似的荧蓝,如他胸前一片,乍明还灭。 安珏收回手,垂眸反问:“你不是也没问我吗?” “问了,你就会跟我实说吗?” 袭野轻笑,笑了出嘴边浅浅的两弯括弧。 这么多年,他不管身材练得多么离谱,两腮一直是薄而瘦,做表情的时候脸上没有多余的软组织缓冲,所以轻轻一笑都很深刻,永远有股生动鲜活的少年气。 从前听人说,这种面相帅则帅矣,就是花期短,不扛老。 但对于他,一切准则皆失效。 良久,袭野唇角平复,转过了头,凝视她:“你多会撒谎,安珏。” 他叫出她的名字,那么轻,像揭开一片缠绵的面纱,而下方是沉睡的古堡。 尘封的腐烂的万树千花,就此被唤醒,失控地缠绕。 在此之前,他们像是刻意避开对方的名字,人称代词捉摸不定。 世界之大,你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旁人。 但在这之后,他就是他,她也只能是她。 安珏仍然紧攥着把手,手指几乎攥出了红印。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袭野,开门。” 可他充耳不闻,眉骨浮现两汪潮红,像生病了,喝醉了才有的呓语:“可我不会撒谎,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说来相亲,就是来相亲的。因为我想她,还是想和她在一起。就连谈着认购案也在想,想到出现幻觉,看到她就坐在街对面的饭店里。可人太多,电梯要等很久,等不及,只好跑下来见她了。” 安珏很久很久都没再听他说过这么长的话,自己都没发觉音调已经变了:“开门!” 他之前说得没错,遇到了事,她确实只知道逃。 可现在,退路已被锁死。 雨刮器更加疯狂地摆动。 他像是恢复过来,声线也回归镇定:“不要再逃了。” 过往种种,被他这样一股脑搬到近前,非要做出了断。 还是这样熟悉的蛮不讲理。 安珏像是站在悬崖边,一脚已经悬空,心跳完全失速,语速也是:“我们之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好吗?只要靠时间,就能淡忘的。” “那是你。哦,不对,不是你,你都不需要时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怎么那么快又要和别人在一起呢?”袭野手背抵在额上,像嘲弄,更是自嘲,“我试过,我忘不了。” 安珏眼神一空。 各种记忆和情绪纷迭交织,冲得她鼻子发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阵音乐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又是电话。 最普通的系统自带的铃声,是安珏的手机。 安珏急需这样一个中断谈话的避难所,看也没看就接了起:“喂?” “玉啊,我的妈我的妈,对不起啊。昨晚得福嚎了一晚上,我我我补觉睡过头了!不是说好今晚吃饭么?你到了没?” 倪稚京慌里慌张地嚷着,跟开了免提似的,车厢内听得一清二楚。 “嗯……” “你旁边现在坐一男的吧?高不帅不?哦,这完全不重要!就那个,我妈给我整了一相亲对象,懂吧?我带上你,是想多个军师一起指指点点,从而展现出本人完全没有诚意的态度。我们再仗着人多,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哇,这边好堵——” 安珏还想再说,手机却被袭野一把夺过,揿灭了扔到后座。 她伸了伸手,够不着,实在无可奈何:“袭野,你一定要逼我把话说绝吗?我们差别实在太大了,分开对谁都好,不同世界的两个人,非要在一起只会彼此消耗。” 袭野已从刚才的通话里得知了她相亲的真相,心情明显好了些,但话里话外偏执不减:“那就消耗吧,总比现在好。” 安珏愕然:“你理智一点,不要忤逆你父亲。” 袭野漠然道:“所以他让我痛苦,就是应该?” 被这样密不透风的气息围困着,安珏愈发窒闷,仍在尝试把他拉入自己的语境,凄恻地说:“你现在不可理喻,我不和你说了。但人都有一时冲动、想不通的时候。你回想一下,你也曾非常清醒,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所以之前你才把我赶走,不是吗?” 袭野点头:“这话不错。” 安珏总算在无形中看到一个缺口,便诱导着他也往那里走:“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就别再做无谓的纠缠。我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但你总会想通的。所以你冷静下来,先把车门打开,好吗?天桥下面也不让长停……” “这话错了。”袭野低着脸,再抬眼,精光闪现,“和你没有关系的是盛泊闻,不是我。” 安珏双眼圆睁。 她已然明白他的真实用意。 心疼得发颤,眼前也随之漫漶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他低声问:“可以吗?” 这话问的,是他前头呓语中的潜台词。 重头来过,重新在一起,可以吗? 安珏强自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提醒:“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并没有等你。” 这话像是一把刀切进袭野的心脏,割出来一块块时间碎片,在回响,余震持续了许多年,他错失她的这些年。 每天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可他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那又怎样。” 叩叩叩—— 安珏的身后,有人正敲击车窗,敲个不停。 袭野捉住她的肩,他手心滑腻,又不敢用力,但刚好迫使她无法回头:“不用理。” “如果是交警呢?” “交罚款。”他目光似箭,分毫未移,“看着我。” 安珏无法回视他,强烈的情感顶得五脏六腑都在受压,她憋闷得几乎要吐出来了。 手腕朝后一探,至少让她先把窗户打开。 袭野锁了车门,好在没锁车窗。 随着玻璃降下一半,冷风冷雨飒飒飘入。 与此同时,窗外的人声和后座手机发出的声音重合了。 “嚯,真是别开生面哦!” 刚才也不知什么的,袭野指尖打滑,安珏的手机并没有被挂断。 倪稚京露出标志性的浓眉大眼,一手撑伞,半歪头取下了夹着耳边的手机,掐断:“可以啊玉玉,玩起cosplay了,和这位都市精英演的是哪出啊?很刺激嘛!” 倪稚京朝安珏挑了挑眉,又将目光放得更深,对准了主驾。 “袭野,咱们快十年没见了吧。改名了?认祖归宗了就是不一样,人靠衣装马靠鞍,范儿挺正啊。” 第13章 Chapter 13 Chapter 13 这下晋西北是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安珏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局面。 虽然倪稚京是中途才打进电话的,但她恰好听到关键处,凭着对当事二人的了解,剥茧抽丝一番,也大概摸清了来龙去脉。 “你刚说你现在叫啥?盛泊闻?盛我知道,哪个泊哪个闻?让我来查查你如今是何方妖孽。”倪稚京低着头,拇指在屏幕上一通乱点,“你说和安珏分手的是盛泊闻,不关你袭野的事。嗯,很好,‘你们抓周树人关我鲁迅什么事’。” 安珏心神不宁地转头看了眼袭野,以他过往的脾气,多半是要发作的。 可他只是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博闻强识的博闻?算了打全拼。不得了,还有百科词条呢……怎么语焉不详的?得嘞,翻去维基看看……怎么着,亚洲版罗斯柴尔德啊?保密做得真好,只有一张照片,还这么糊。”倪稚京继续往下拨着,表情渐渐凝固了。 她是做娱乐传媒的,很明白字数越少信息量越大。 印象里,一些顶奢集团继承人的词条内容,都比眼前之人丰富。 三个人尽皆沉寂下来,相顾无言。 天地空旷无着,反而更加压抑了。 倪稚京收起手机,了然地笑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当初你头也不回就走。泼天富贵嘛,可以理解。‘一觉醒来南洋巨富竟然是我爹’、‘沧海遗珠之赤贫小子逆袭人生’、‘你家炒菜菜籽油我家游泳游石油’。” 袭野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但听到这话,嘴角似乎也勾了下。 开过玩笑,倪稚京又看向车内,表情认真:“但不管你现在叫什么,是什么身份,安珏都不是任你予取予求的私有物。要去要留,要分要和,都随你心情,凭什么?” “好问题。”袭野斜倾身子,仿佛张弓引弦,“不如我们从头掰扯,我到底是凭什么。” “行啊。” 隔着车窗,安珏握住倪稚京举伞的手:“稚京,先别问了。之后我会和你解释,好不好?” 倪稚京想抽出手,抽不动,更来气了:“你少来!安珏,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有没有自尊啊!他前面说的那些话,你听不懂吗?那我给你翻译翻译——人前他叫盛泊闻,是高高在上的继承人,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他那金主父亲不会同意!但他私下里还可以是袭野,所以要你继续做他的秘密情人,将来就是小三,二奶,这你也能忍?” 刚才这一大段话,倪稚京每说一个字,袭野的脸色就阴郁一分。 而被这样一个人这样看着,倪稚京后背都在发凉。 但她就是不吐不快。 安珏眼神凝定,齿关合紧:“我不会的,稚京。” “那就好。你下车,我们走。”倪稚京克制着恐惧,想了想,又把手机从挎包里抄了出来,“盛公子,解锁车门。不然我报警了。” 袭野面无表情,头一点:“行,你报吧。” 倪稚京只是一时脑热,先说为敬。真要闹大,她也怵。 算起来,袭野回到盛家也快十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无孔不入的网络都扒不出多少他的个人信息,可见盛家对**防护的看重,公关手段绝对厉害。 报警什么的,又没真出事,抓谁走还不一定。 天塌了也是车里这两人的事,倪稚京说到底也只是个局外人。 一时间几人僵持着,进退维谷。 袭野率先耐心告罄。他嘴唇紧抿,冷冷吐出两字:“松手。” 安珏听出他很不对劲,便松开了手。 他果断押下主驾车旁的全车升窗。 可没料到的是,安珏一松手,倪稚京反而把她给拉住了。 车窗本就没有完全降下,很快就要升到顶。 安珏仓促推开倪稚京,自己收回却不够及时,手指被玻璃狠狠地夹了一下。 十指连心,又事出突然,她没受住,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袭野额角一跳,抢过她的手来看。 不算很严重,指甲没有发黑,但显而易见的淤肿还是让他失神。 再往细看,才发觉她的几节指骨也有些错位。 待反应过来,袭野扬手狠狠一摔。 他力气多大,陀飞轮腕表盘又是纳米陶瓷,磕在仪表盘,屏幕瞬间就有了裂纹。 声响如骨头碰撞,再破碎,安珏的头皮都跟着麻了。 可袭野连眉头都没皱,浑然不觉痛,转向安珏,他再次抬起手。 她立即挡住脸,完全是出于防御本能。 这一幕他看在眼里,双唇转瞬惨白如纸。 良久,他将安珏副驾的安全带系好,然后才捉住她的手腕,缓缓放下。 回头向前,他嘴唇紧抿,又烦躁地砸了几下方向盘。 喇叭持续鸣响。 倪稚京本来还打算敲窗,见状警觉地倒退了几步。 还好退得及时。 保时捷引擎轰然一响,全速起步地冲出去了。 安珏转身从后车窗看出去,倪稚京已经迅速缩成一个小点。伞被刮飞了,她跑着去捡,看样子安全无虞。 这才心有余悸地转过头来。 袭野现在的情绪,极度不可控。 安珏知道不能激怒他,匀了口气,很慢很慢地问:“现在去哪里?” “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 “你的手受伤了。” “还好,手指本来就有点旧伤。我不认为有到去医院的程度。” 安珏不说“还好”还好,这样一说,袭野的脸色更难看了。 红灯路口,倒计时秒表的十位数坏了,321数完了,又变成987,像是无穷无尽。 袭野紧盯路况,灯一转绿,车子又冲了出去。 越过城市环线和匝道,表盘上的时速已然直逼三位数。 落叶砸在车前窗,也惊怵,弹跳着飘走。 安珏压抑慌张:“我不要去医院,真要去,也该你去。刚才你的手腕肯定伤到筋骨了,是不是很疼?你嘴唇都白了。” “别和我说这个!” “我真的没有关系。袭野,求你不要总是这个样……” 不要总是这个样子。 还是这个样子。 从十七到二十九,蝴蝶渡沧海,可他偏偏那么固执地捍卫那颗长不大的心。 还是那么自我孤傲,无法沟通,不近人情。 车子终于刹停。 “对,我就是这样。不管去到哪里,都改不了。” 这声音干涩,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指节也钢印一般,刻进了方向盘的皮套里。 他转过脸,眼睫已然湿润:“所以十年前你才非要赶我走,不是吗?” 狭小的车内空间水意弥漫。 安珏看着他,就连一颗心都溺在里头,无法呼吸。 十年前的一个黄昏,五月的木棉树下,南水关尾巷十九号,少年站在她面前,眉眼也是这样湿漉漉的。 那时他的背脊挺得僵直,表情却是茫然无措的。他甚至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在抖:“我以后会改的,都会改。” 安珏瞥向一侧:“不用你改,你也改不了。” 他掰回她的肩膀,仓促地笑了一下:“可不是说好,再过一个月,等高考结束,我们就去北京看故宫和鸟巢吗?” “对不起,我不想去了。” 他低着头,一直低着,又想到什么似的,抓到救命稻草般眼睛一亮:“是不是你在担心,那些人还会找你麻烦?可有我在,你不要怕。” “我怕的不是他们。”安珏仰起头,眼底一丝波澜也没有,“我从来怕的就是你。” 袭野愣住。 愣了好久,他看了看她,又抬头望天。双手松开,再握拳。全身紧绷麻木。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木棉枝叶摇漾,火红的五瓣花朵落在少年苍白的面庞上,有种点到为止的诡艳。 这个画面长久地烙在安珏脑海,烫得边缘都翘起,卷裹了记忆。 之后的画面变得很模糊,不大分明。 仿佛是他们话不投机,他不管不顾把她拉进屋,压在发潮开裂的墙壁上。 稻草压死骆驼的最后一刻,他止住了动作。 可一切都无法挽回。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南水关。 其后不多久,他也离开潭州,去了国外。 一别经年。 …… 此时此刻坐在车里,过往情景重现、再抽离。而时过境迁,他们早已不复年少。 换言之,也不复少年时的禁忌和桎梏。 那时他差点就能做的事,现在已经没人可以拦着他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发浓重。 安珏很小心地开口:“对不起。袭野,我……” 袭野忽然侧身,高大的影子倾向副驾。 安珏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身前一松——安全带被他解扣了。 与此同时,车内发出清脆的一声“喀”,车门也终于解锁。 “下车。”袭野转头看向前方,冷冷地说。 安珏原本就是想下车的。 可现在车子应该是停在国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路灯都稀稀落落的。 黑黢黢的夜路,零星经过的都是载货卡车。就算行人招手,司机也未必看得到。 雨倒是不怎么下了。 空中转而飘起了小雪。 “你先下车。”袭野重复,语气总算缓和了些。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现下处理问题的最好方式。 以他这个状态,难保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还能怎么办呢?她知道他的脾气,何况自己也是一样。没什么可讲。 安珏拉开把手,袭野又说:“等等。” 他脱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手心在她肩头一滞,又松开。 西装内衬带着他的体温,很暖。气息像是馥奇香调,苦橙叶或琥珀威士忌,也好闻。 安珏来不及说什么,袭野就将车启动了。 她站在道路一旁,拿出手机想打给倪稚京,但这个场景,要是被倪稚京知道袭野大半夜把自己丢在国道,搞不好她一个大脚油门就飙出去玩命了。 还是叫车吧,虽然这个时间地点,不抱什么指望。 神奇的是,安珏刚发送叫车申请,就有好多辆轿车打着远光开了过来。 但这些车都掠过了安珏,继续飞快地开过去。像在追着袭野的车。 前方是连续的下坡,安珏正好可以看清。 她察觉到不对劲,惶然扭过头,坡下朦胧变幻的光影间,袭野似乎并未开远。 而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SUV通常不如轿车灵活,然而就在后方几辆轿车靠近的瞬间,卡宴忽然一个横打,稳稳地拦在了国道中央。 后面车辆本就在俯冲,躲闪不及,迎面撞上保时捷的侧身,带着它一路冲向护栏,火星四溅。 长坡下方,警报雷达响彻天际。 晦暗阴霾的夜就此点亮。 第14章 Chapter 14 安珏死死捂住嘴巴。 由于太过震动惊怵,以至于尖叫都卡在了喉咙眼,听起来更像呜咽。 她魂飞魄散地朝前跑去,看不清,手机和人一起摔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 四肢百骸都在战栗。 难怪刚才袭野非要她下车。 真是疯了! 又一辆R8开近,代托纳灰的车身稳稳地停在了安珏身边。 副驾车门打开,竟是倪稚京钻了出来:“我的妈玉玉,你怎么摔了呢!前面你的手没事……啊不,现在你的腿没受伤吧?” 倪稚京帮安珏捡起手机,扶着她,踮脚往前头看了一眼,也震惊得不知所措。 开车的人这时边打电话边走下来,看到安珏,捂住了话筒,眉毛微拧:“安小姐?” ——你怎么在这里? 可池叙没有问。 看到安珏身上披着的高定外套,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咋回事,你俩认识?!”倪稚京左看右看,看不明白。 安珏头脑和瞳孔都是一片空白,她拂开池叙,又要往前走。 池叙掐掉电话,展臂拦住她:“安小姐,这里的事交由我来处理,请您不要插手。” 可安珏哪里听得进去。 池叙被她奋力一挣,脱了手,微微惊讶,但到底是男人的力量,还是隔着几层衣料制住了她:“您过去了,人多眼杂,传到上头,事情只会更糟。” 盛家上头是谁,可想而知。 池叙又说:“而且我必须提醒您,您也根本过不去。” 相撞的轿车里陆续下来了十多位保镖,他们密密层层地围住了现场,一个个戴着耳麦在说话,电磁干扰乱糟糟地响。 还有几个商务装扮的,想来也是庚泰集团的人,体格弱一些,正扶着护栏在甩头,有的人受了伤,好像还有人吐了。 倪稚京被这阵仗镇住,好在她还算清醒,代替池叙拉住了安珏:“别去,听我一次,别过去玉玉。” 池叙朝倪稚京一抬下巴,车钥匙跟着丢了过来:“给你们代步,先走。如果方便,替我停在玺湾地下二层。” “好。”倪稚京不说废话,绕到主驾一侧拉开车门,“钥匙到时给你卡右后轮毂里。” 池叙点头,对着安珏,他躬身,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警告:“安小姐,下次不要再让我看见。” ——不要再看见她和袭野同时出现。 安珏被这话一激,逆反似的,转头冰冷地看向池叙。 他同样回视,又接了个电话,旋即大步流星地朝事发地走去。 倪稚京半天没等到安珏,又下了车,拉了拉她:“走了玉玉。” 安珏不好对倪稚京动粗,神情一软,几乎是在哀求了:“稚京,我就去看一眼。万一他,万一……” 她说不下去,不敢说。 嘴唇颤抖,血色尽失,眼泪不受控地冲下。 倪稚京手忙脚乱地在安珏的脸上一通乱擦,又看到她披在身上的外套,大得离谱,一点儿也不挡风,便抓着她的胳膊套进外套的袖管,再紧紧一拢:“别怕,你别害怕,袭野不会有事的。记得吗,以前我说过,他命硬得很。” 这是年少时的玩笑话了。 倪稚京说话说一半,巧妙地略掉了原话的后半句:搞不好克你。 那时安珏没当回事,还笑倪稚京太唯心,相信形而上学干嘛不去学文。 可现在的安珏却深信不疑,喃喃自语:“对,对,他的命很硬,从小到大,什么麻烦都挺过来了……对的。” 倪稚京看不下去:“真不是我唬你。刚才我查袭野,还查出一点东西的。他在国外开过二级方程式赛车,没个金刚钻开不了。所以别看他车现在撞挺惨的,他肯定会自我保护呢。” “这样……”安珏涣散的瞳孔逐渐凝聚,“哦,是这样。” 倪稚京困惑:“好奇怪,你不知道他在国外那些年做了什么吗?” 安珏摇头:“我不想知道。” 她想做了什么不重要。 平安就好。 倪稚京张了张嘴,想问,又觉得没必要。 这十年来,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一头雾水。 而且前面电话里听到,安珏似乎还曾和别人在一起过。 但既然安珏不想说,那她就不问。 可倪稚京不问,安珏反而要问了:“稚京,你是怎么和池叙,就是刚才开车的那个人,你怎么坐到他的车上了?” “说到这个,我要开骂了!袭野这狗男人真做得出来,走的时候开那么快,是要把我撞飞怎地?我追伞都追了半天!但我的车还停在石桥客,来不及回去拿。万一他把你带远了,带到什么秘密庄园藏起来,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那可怎么办啊?” “稚京……” 倪稚京笑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小说看多了,好看爱看!所以那什么,刚好这辆R8路过,我就拦车,让司机载我一程,就跟着前面那辆保时捷,价钱好说!” “然后你就随便上了陌生人的车子?你要我怎么说你好?” “你怎好意思说我?” 倪稚京下巴往远处一抬,意思显而易见——我再犯险,能有你险? 池叙再可疑,能比袭野还疯? 安珏理屈,不讲话了。 倪稚京甩着手中的车钥匙:“放心吧,我又不傻,都是开奥迪的,他还是R8,劫财概率太低了,劫色的话还不知道谁劫谁呢。没想到他本就是盛家的人,顺路载我一程这是,切。” 安珏被倪稚京生拉硬拽塞进了车,依旧凝神看着远处。 倪稚京给她系了安全带:“你看嘛,救护车都没有来,肯定问题不大!” 救护车当然不会来,盛家的行事风格,就不可能允许这事披露出去。 他们有自己的医疗团队,和某些医院也签过定制协议,来往对接皆保密。 就算安珏非要留在这里,也只是执迷不悟,于事无补。 有太多事,不是一味坚持就能做到。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 因是开着别人的车,倪稚京一路都格外小心。 进入玺湾的地下车库前,她和安珏念叨:“开到这才想起来,这狗地方的停车费,天杀的贵。上回请剪辑师在这吃饭,收了我一百五。虽然这车主肯定不差钱,但还是希望他早点把车开走吧,再有钱也别花在不值当的地——” 车库升降杆“哔”的一声抬起,LED显示屏滚出几个大字:产权车,欢迎回家。 倪稚京咂嘴:“要不还是给他停路边吧,再通知交警过来贴条。我恨有钱人。” “别啊稚京,我都没有恨过你欸。” “好了,会开玩笑了。看来你没事哩。” 倪稚京始终就想转移安珏的注意力,故意逗她开心。 安珏都明白,便勉力笑了一下。 倪稚京轻摆方向盘,一边看路一边找专属停车位:“玉啊,之前和你吵架,我说我不理解,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你了。” “什么?” “理解你为什么光是栽在袭野手里了。” 安珏低头扯了扯身上的外套,衣上残留的暖意已经消失,也闻不出什么香气了。 却也像是,她又习惯了。 习惯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首先我必须承认他外形绝了,多年再见依旧如此——我不是垂涎你男人啊,我的审美有区间,太难看和太好看我都没感觉,嗯,帅是一种感觉,每个人的感觉天差地别。” R8拐了个弯,地库的感应灯带次第点亮。 “反正从前大半个学校的女生都喜欢他,你喜欢也不奇怪,羊群效应嘛——你别张嘴,承认自己也有世俗的**很难吗?不过外在只是先决特质,想想你俩过去经历的事,回回走钢索似的,吊桥效应嘛。好比我刚才追你们的时候,也觉得开车载我那男的真帅嘞。现在冷静下来也就还好吧。对了他叫啥?” 安珏总算能说上话:“叫池叙,池塘的池,叙是……” “哦!我借了两趟车,得想办法谢谢人家。” 总算找到车位,倪稚京罕见地倒了三把才把车停正。 她咳了咳,努力挽尊:“这车老贵了,虽然咱也不是赔不起,但还是怕剐蹭。” 安珏点点头,也很努力地不让灵魂挣出躯壳。 下了车,倪稚京把车钥匙塞进轮毂,推着安珏往外走。 “晚饭没吃我真要饿死了,走走走陪我吃夜宵。反正你今晚铁定睡不着。” “好,去哪?” “石桥客早打烊了,去原来农贸老街的夜市摊吧,拆迁搬到你家附近了,走着!” 农贸老街现在高楼林立,早已今非昔比。但小东巷还是那个小东巷,终年寒伧。 过去熟悉的门店,搬迁之后业已改头换面,老板换了无数,依旧热情。 倪稚京叫了大份的麻辣拌,囫囵吃完,又盯上安珏的碗:“你肯定吃不完吧?可以给我。” “吃得完。” “为何?怎会!今晚你在石桥客没吃饱?那男的怎么这样!太抠门了,淘汰淘汰,理由超充分。” 既然讲到这个,话语权终于落到安珏这里了:“这事可真是……” “对不起嘛!”倪稚京寻思着你不学狗叫,狗就不会叫,我也就不会睡过头迟到——委屈地咬住筷子,“要知道今晚会引发一连串蝴蝶效应,怎么又来个效应?嗐,要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去啊!”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稚京。”安珏将螺片和黄喉都搛到倪稚京碗里,顿了顿,才继续说,“可能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就在那里,我是想逃,也逃不开的。” 第15章 Chapter 15 倪稚京噙着半片松板肉:“怎么忽然话说这么严重了,玉玉。” 可前头发生的事,她也亲眼目睹了,确实挺严重的。 安珏现在人是坐在这里,心其实还陷在那处的。 有些费力地将肉片吞咽入腹,倪稚京感慨万千:“嗳,真没想到,高中那会儿我隐约猜到袭野他爸应该很厉害,但真没想到是这种档次的厉害。” 安珏挑动碗里的藕片,没言语。 “不过说来也怪啊,他爸那身份,怎会只有他一个儿子?” “他们家里,他和他父亲之间,很复杂。抱歉,我实在不想说这些。” 复杂?能复杂到什么程度? 凭借倪稚京丰富的阅读经验,已经联想出一场唱念做打样样俱全的大戏。起因无外乎又是富二代遗传病,不想继承家业,有自己的梦想。 这病根深蒂固,最多随时代发生一点变异,把“梦想”替换成自由、爱侣、信仰。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年少轻狂时没动过这个念头? 扪心自问,随和开明如老倪,倪稚京成长过程中都无数次想掀桌反了他丫的。 更何况袭野直到十九岁才被接回本家,父子间的矛盾嫌隙,岂止人心隔肚皮。 越想越复杂,倪稚京干脆摆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大概猜到了。是不是盛老爷子不接受你,袭野迫于情势把你赶出家门,却又不死心,一路追着你跑?等会儿我喝口水先!” 这一晚上倪稚京大受震撼,嗓门突突冒火,喝茶都呛。 “咳嗯,但老爷子不放心,派人跟着他。今夜他是为了甩掉那些人,才来了场飙车惊魂?哎你别说,真刺激。虽然我讨厌袭野,但不得不说他一直就还,挺man的。你们两个的事,我现在真是不知道咋说才好……” “那不说我的事了。稚京,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事?” “唉,相亲呀。” “哦,啧,这两年实在拗不过我妈,去过几次,那些个奇葩啊,我能吐槽三天三夜。更可气的是做媒的阿姨总说什么,相亲圈来来回回就那些人,市面上好货不流通。搞笑!好货不流通,那我是次品呗?她给次品做什么媒?我妈听了就给我一通乱揍,烦死了。” 安珏可以想象出姜雪听到这话的反应,可倪家的腥风血雨,底色也总是暖的。 结果不问不知道,这货闪婚了,再过俩月孩子都要生了!有时看到大家都被社会惯性推着向前,我真说不着急吧,也是假的。话又说回来,我那相亲对象名字叫啥?” “蒋光煜。姜阿姨没和你说吗?” “好像说了?当时在追剧嘛,没听清。” “……”安珏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虽然只是吃了顿饭,但他那个人,真的还不错。如果你也着急了,不妨和他见见吧?” “不是我矫情,你也知道我这人什么都来得快去得也快,露水情缘just have fun我是没问题,但谈婚论嫁,走不远的。我会找机给这位蒋先生赔礼道歉,别的还是算啦。” 倪稚京过去谈过几场恋爱,都不算长久。 还在英国留学期间,她交过一个帅得天崩地裂的当地男友,后来因为一些琐事不合,说分也就分了,男方怎么挽回都没用。 前任是她合作过的男艺人,爱她也是爱得特上头。某天饭吃到一半下跪求婚,给倪稚京吓得当场提桶跑路。 在恋爱方面,倪稚京自小就异于常人,很通透,以至于长大了看什么都差点意思。 安珏能理解,也很羡慕,点点头,也不再劝了。 倪稚京仰头把最后一点汤底喝完,结完账,她将安珏送回小东巷,哈欠打得比车喇叭还响:“回见回见,今天的事先别想了,想也没用。过个好年,明年再说!” 安珏“嗯”了声,直到目送车子远走,才转身进屋。 安珏先前给奶奶打过电话,说今晚未必回来,千万别等她。 奶奶依言先睡了,但还是给她留了灯。 她先是检查过奶奶的药盒,确定老人家按时服用了降压药。又去厨房把明天的饭菜洗净切好,再轻手轻脚地把地拖过一遍,实在也无事可做了。 无事可做,则心事翻涌难平。 她又想到今夜——抬头看钟,已经是昨夜的事了。 想到袭野在车上看她的最后一眼,其实是笑了的。 紧了紧仍穿在身上的外套,她垂下头,任由眼泪流完。 最后安珏是倒在沙发上睡着的。 梦里她还坐在保时捷的副驾,转过头,身旁开车的却是十七岁的袭野,凌厉张扬的面庞,笑起来有锐气锋芒:“准备好了吗?” 安珏反应不过来:“什么?” 准备什么? 袭野转头看她,目光下移。 安珏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自己也穿着十六岁的校服,绿底白条纹,可半开的拉链里,却是一件婚纱,缎面束胸,蕾丝宽摆,细钻很多很碎,刺绣是缠绕的未名花枝,一层压着一层,绕个没完,把她也整个困住。 再抬头,袭野的五官逐渐成熟,硬朗,校服改换成西装衬衫,像是随时可以步入殿堂。 “就快到了。” 他似乎没听到安珏的反问,眼神和语气都被赋予了狂热气息。 安珏茫然望向车前,可前方大雾弥天,什么也看不清,会出现什么呢? 是那年熙熙攘攘的明中,南水关尾巷,还是后来的嘉海、海外…… 甚至是,婚礼现场? 星体在夜海里沉没,高悬的明月渐渐融作赤铜色。 前方的雾气渐渐淡化,消散,露出悬崖,而下方就是深海。 深海卷起巨浪,无首无尾的墨绿色通天高墙,正在逼近他们。 可车速分毫未减,袭野甚至越开越快。 安珏浑身发冷,想尖叫,想喊他停下,双手死死握着安全带和前扶手。 握着握着,她却又松开了。 那好。 那就一起疯吧。 安珏并非是只敢在梦里这样,事实上她已经浑忘了自己入梦。 潜意识的力量,正把她推向他,推向无底深渊。 那种最本能的诱惑。 诱她向死和沉沦。 可坠落的前一瞬,袭野还是把她迅速推出车去,自己则急速坠入海底。 她的眼前骤然洇开大片血红,染透了身上白裙—— 安珏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缓了很久才分清现实,视线也渐渐清明。 “奶奶。”安珏从沙发坐起,身上不知何时多出的毛毯滑了下来。她不自在地拢了拢头发,又不着痕迹地把受了伤的手指藏在背后。 奶奶清晨四五点就醒了,给安珏盖完毯子,做完早餐,已经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 “醒啦?饿不饿呀?豆浆给你倒一杯好不好?你不喜欢五谷豆浆,所以做了纯黄豆的,包子也有呀。” “奶奶,你这样说话,好像我还是个小孩。” “你在奶奶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呀。可有时候再一看,我家玉玉已经长这么大了,都可以做新娘啦。” 安珏脑海里空白了几秒。 新娘。 这两字正中肯綮,虚实重合,映照着她不可告人的梦境。 但这两个字从奶奶口中说出来,也未免太突然、太跳跃了。 安珏垂下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脱下了身上的外套。 令她穿得如此不服帖的,披风似的西装版型,只会来自男性,且是体格高大的成年男性。 奶奶的视力很不好,看东西往往是根据形状轮廓判断。 因此在老人眼里,这种违和感更加明显。 安珏快速地眨了眨眼:“啊,这衣服是昨天从朋友那里借的,之后会还给人家。” 奶奶也随她“啊”了一声,慢慢地问:“可是玉玉,你昨天不是说,是和稚京单独出去吃饭的吗?” 去之前的确是这样的,而之后种种,曲折离奇,难以赘述。 安珏删繁就简地说:“那个,其实我是陪稚京去相亲了。” 可这么说,更不对了。倪稚京相亲对象的衣服,最后穿到自己身上了? 这算什么事。 而且大半夜回到家又是洗菜切菜,又是大扫除的,还满脸泪痕地在沙发上睡了一夜,举止精神都失常似的。 真是越描越黑。 “奶奶,下次一定不会回来这么晚了,我也没有做让你担心的事。我保证。” 好奇怪,她早就不是必须恪守门禁的未成年人了。可心里的那根弦却拉得更紧,因为跌落更容易,就连自我说服的清规戒律,都已随着年龄增长而丧失效力。 她其实远比想象中还要冲动和脆弱。 以至于还要摆出奶奶,来拉住自己。 奶奶愣了愣,笑了:“不用和奶奶保证啊?你从小就很乖,从没让人操心过。但现在你这么大了,想和谁谈朋友,和谁在一起,他只要对我们玉玉好,都可以啊。在嘉海那些年,你是不是谈过男朋友,后来又分开了呢?” “对不起。” “不想说就不说,不用说。奶奶知道。” “可我忘不了。”她很小声地说,憋回去的伤心,又从哭腔中泄露,“奶奶,我忘不了。” 奶奶坐到她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肩膀:“那就慢慢忘,实在忘不了,就记在心里,也是一场经历。” “……嗯。” “不怕的,时间一长,就都会过去的啊。” 安珏反抱住奶奶,手臂压住眼睛,不让泪水浸湿衣裳。 都会过去的。 他会没事的。 第16章 Chapter 16 春节前后向来没人需要调琴,安珏得以放了个纯粹的长假。 可这些天以来,她每天都还睡不到四个小时。 她总忘不了袭野在车里看她的那一眼。 那种极致绝望的孤独感,太深重了,和从前木棉花下少年诡艳的影子交叠,烙在她心底,已近十年。 闭上眼,火红的花朵烧得没边,吞噬了他。 一次次从噩梦惊醒,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该去还他一眼。 哪怕洪水滔天。 安珏先是拜托了潭州当地医院工作的同学,报上日期和具体时间,旁敲侧击地问有没有收治过重伤的患者。 同学回忆加打听,告知她没有。至于其他医院,对方鞭长莫及,也是爱莫能助。 或许,袭野压根就不在潭州的医院。 于是安珏又坐高铁去了嘉海,她知道庚泰医疗主要深耕欧美,但在国内也有定点,从前她还碰巧住过其中一家。只是去到医院前台,人家也有保密要求,一问三不知。她又没有消息获取渠道,走走停停,大海捞针般探访私人医院,照旧一无所获。 连感知都变得蒙昧。 最后也记不得是怎么回的潭州。 一个年过得迷糊混沌,全然不是滋味。 姑姑上次和家里闹得有些僵,自然不会来,家里更显寥落。 正月初三,倪稚京牵着倪得福过来和奶奶拜年。平时一点重物都不肯提的人,拜年却带了快二十斤的水果礼盒。 小东巷不能进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提过来的。 奶奶在厨房里叫起来:“稚京,你带的东西是不是坏了呀?味道也太臭了,被哪个店骗了?我找他去。哎哟,哪来的刺猬。” “奶奶,你看不清东西,小心手!这不是刺猬,是泰国榴莲,剥开来甜的嘞。” “这样啊。那团红红的,是草莓吗?” “智利车厘子,礼盒里还有秘鲁蓝莓,墨西哥牛油果,日本晴王葡萄……” “你这是把世界都搬来啦。” “因为奶奶就是全世界啊。” 奶奶从来喜欢倪稚京,她嘴巴又碎又甜,哄得奶奶一直笑。 这时倪稚京一拍脑袋,才想到自己还带来一台最新款ipad,是给安珏的新年礼物。但东西不白给。她打开手机,对着榜单罗列了一长串喜剧电影,勒令安珏看完各写五百字观后感发给她。标点不算入总字数。 安珏鼻子反酸心底发热,不知该怎么说。 倪稚京生怕她不收,干脆拆开了ipad塑封包装。 而拆开之后,自己却津津有味地玩了起来。 接连下载了近期大热的手游,其中有个半即时回合制的古风RPG,倪稚京玩得不亦乐乎,也教安珏怎么玩,条条是道。 安珏很努力地在听,却还是左耳进右耳出。 直到倪稚京念着“急急如律令”,第五次点击购买648元的魂玉礼包,安珏才如梦初醒,夺过ipad:“你干嘛呀?” 倪稚京仍保持着掐诀的手势:“今日我必要给你抽出个茨木童子!” “那是谁啊?” “现阶段最强力SSR式神。这才哪到哪,别打断我施法。” “什么神值三千块?看不见摸不着,大过年的你烧钱啊。” “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要烧钱啊,难道逢年过节你不给祖宗烧?不孝啊你!再说这绑的是我的银行卡,花的是我的钱。” “那也不行!” 倪稚京放弃挣扎,又缠着奶奶,说想吃老人做的蚝仔烙。 家里的新鲜海产已经用尽,大年初一集市还没开。奶奶干着急,倪稚京摆摆手,就着剩菜也吃得喷香。 只等她一走,家中又陷入岑寂。 奶奶什么都懂,不提。安珏被心事压着,浑身没力气,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便想起倪稚京的话,翻出ipad看完了一部《触不可及》。 贴着喜剧电影的标签,看到最后却哭得泪流满面。 她掏出手机,观后感写到一半,鬼使神差地切去了搜索应用的界面。 明知不可能查出什么,安珏还是第一次去搜索了他的信息。 在搜索框里打出“袭野”,她懵了半天,又删回去,重新打了“盛泊闻”三字。 并没有多少新鲜新闻,上一条还是他在洛桑竞标东欧地区的光伏园,而那已是两年前的文字通稿了。 百科词条也只是简短几句,说他是南洋盛氏的第四代继承者,庚泰能源、城投和全球连锁酒店的执行董事,头衔林林总总一堆,却连一张配图都没有。 安珏的手机程序都没几个,遑论梯子,于是去国际网域查找的路也断了。 她还是重新搜了一遍袭野。 袭不是常见姓氏,重名的人很少,所以搜索出来的结果不算多。 置顶几条都是明中贴吧的旧帖,有些标题还是用火星文写的。 安珏读书的时候就没怎么接触过这些,如今读起来更是费力。 其中有个帖子很醒目,当年她们几个都被标题逗笑过:九班袭野又纯又野。 帖子是十多年前的了,但最后一条回帖时间竟然定格在上个月。 安珏直接点到尾页,看到了内容。 Back night:万能的明中校友,谁还有这位哥的照片啊?是我女神的男神,紧急求照! 这条回帖的回复区,竟盖了上百层。 安珏不由自主地划下去。 永卟言败:这哥早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仍是他的传说。 超音速:前七中学渣前来围观。 秋水长天:我有,不过古早诺基亚拍的,有点糊,放在博客。[超链接] Back night:已看到照片,确实很糊,多糊呢?你说那照片是在踢足球我都信![鄙视][鄙视] 安珏也去搜索了那个博客来看,图片已不可显示。 他的过去还是被清理得很迅速,很干净。 但看客们永远要面包,要看戏。越遮挡,便越是欲盖弥彰。 重新点开那个帖子,之后的风向渐渐就偏了。 永卟言败:话说这哥当年为什么高考前忽然从明中消失了? 逍遥生:从明中消失?去哪了? 永卟言败回复逍遥生:据说是出国了。但留学圈完全没他的消息,神奇吧? 贴吧用户_AC62ao7:我说怎么突然起高楼了,还得是这位。这位不简单,不可说。说了也白说。[滑稽] 从这一层起,中间断了很多楼。 也不知是被删除,还是被折叠了。 青云不易:卧槽被同学安利了这个贴。本人就在那届,袭野是高二转来的,简直不要太出名。公认大帅比,至少一八七,而且球打得是真好,耐高一哥,我们校花都在狂追他! 秋水长天回复青云不易:对,那届明中校花,极品白富美。现在是个演员,好像姓叶? 荧梦:!!!该不会是叶YJ吧? 超音速:我刚搜了,她高中就是潭州读的,妈呀明星在身边! 潭州冲哥:谁啊? 荧梦回复潭州冲哥:自己查,去年暑期武侠上星剧,豆瓣开分上八,叶是女主。 直到话题又转回寻常八卦,才重新连起楼来。 潭州冲哥:那叶校花最后追上没? 秋水长天回复潭州冲哥:不知道,应该吧?不过大帅比肯定不止一个女友,又是体育生,那方面需求多旺盛,一个玩得比一个花。懂的都懂。[滑稽] 青云不易:你们别瞎猜了。袭野训练强度队史第一,哪有精力搞别的? 贴吧用户_H34fp8x:这个我认。同体育生,比他低两届,听教练讲过,是个狼人。 贴吧用户_AC62ao7:有多少人追袭野我不清楚,但他喜欢的女生在同届四班,他追过,没追上。校花不知道怎么评的,我们几个班都觉得那女生更美,气质很仙。 潭州冲哥:卧槽这爆料听起来有点真。 秋水长天:瞎几把扯!明中四班一直是理科平行班,寒门做题家,教室死个人抬出去都没反应。大帅比怎么可能喜欢无聊的乖乖女? 贴吧用户_IF95k8q:不懂了吧?哪个男的不喜欢顺从又听话的。 荧梦:自己弱才会喜欢更弱的。 醉舟:看了几十层,无图言吊,感觉就是一群丑男丑女意淫狂欢。[狂汗][狂汗] 超音速:插个楼哈,袭野从明中消失这事,不会和他没追上的那女生有关吧? 最后这条回复很快淹没在吵架声中。 安珏也没再看下去。 手机背面已在发烫,烧到心里,难以平息。 安珏以为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当初袭野又不知掩盖锋芒。 竟然是被传成了这样。 奶奶敲了敲门,问她吃不吃鱼丸和鱼糕,现在出去买,集市还没关,来得及。 安珏心虚似的,将手机退回了桌面。原来已经正月十五了。 这半个月真是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魏晋。 “奶奶你在家休息,我去买。” 她下床穿衣,本想着过年穿新,可翻来翻去,也就两套完整的衣裙。 之前情势所迫,她从嘉海回来走得太急,旅行箱也不大,所以没带什么衣服。 这样一想,和蒋光煜吃饭那夜,她穿的衣服和澹怀坊调琴那天一模一样。 所以当时袭野在玺湾,说看到她坐在对面,只论配色和身影,的确是有可能的。 她却以为他在牵强附会。 安珏才出巷口,就见一个休闲打扮的男人坐在水井边。 男人手里拎着一个榉木箱子,两个袋子。一个塑料袋上写着连锁药店名字,另一个则是墨绿纸袋,缎带蝴蝶结下印着烟粉色的品牌logo。 箱子是几天前落在袭野车上的调音工具箱,安珏最近正好不用工作,因而也是此刻才发觉工具丢了。 看到她,男人站直了身板:“安小姐。” 对于突然出现的人叫自己“安小姐”,安珏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和准备。 她看了对方几秒:“我们是不是见过?”思量一番,又转换措辞,“我们认识。” 男人的双腿略动了动,也许是坐得久了,坐麻了,要换个支撑脚的样子:“啊,您还记得我吗?” “你。” “啊?” “不要您,说你。”安珏抿了抿干燥的唇,想露出一个微笑,但委实有点牵强,“卓恺,我们是不是快十年没见了?” 过去袭野的朋友之中,和安珏她们最熟悉的就是卓恺,怎么会忘? 卓恺乍一愣,又点头:“是啊,十年真是快。” 安珏踌躇着,想开口问袭野怎样了。可与此同时卓恺也想起自己不是来闲聊的,就把箱子交给安珏。 另外两个袋子的提手被攥成细细一捆,可见卓恺等了有些时候。 安珏也接过来,往里头看了看,是护手霜、创可贴、消毒喷雾,还有一盒宝蓝色外壳的止痛药。 她纳罕道:“这是?” “你的手受伤了,”卓恺解释,“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第17章 Chapter 17 安珏愣在原地。 卓恺自知不用提到袭野,她想必全都明白。 卓恺是近几年才进了盛家做事,杂事,只需要对袭野负责,别的一概不知。 毕竟庚泰的传统,体系以外的人无法接触任何内部事务。 年前的一个凌晨,他接到通知赶往医院,在VIP通道口没等多久,远远看到从救护车抬下一个担架床,床边围着很多人,水泄不通。 卓恺不假思索,几步追上前去,却被拦住。 池叙看到了,朝保镖一点头,遂得以放他靠近。 袭野躺在担架上,戴着氧气罩,大半张脸都是血。伤口在额头,而眉骨太高,血迹只得在此分岔,最后又在颈动脉汇流,蓄在他锁骨,很深很长的一汪。 因外套不见,衬衫早也被血色染透,触目惊心。 袭野昏迷了十多天,清晨刚醒。 又或者他早也醒了,只是懒得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若非今天早晨他眼睛睁着,旁人甚至觉察不到。 这半个月内,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盛老爷子都从南洋赶来,住进了嘉海长康里的老宅。 卓恺见不着,没见着,他没有任何信息获取渠道,只能待在医院走廊,看着黑压压的保镖和经理们来来去去。 可单凭想象也能知道,监护室里头发生过风暴式的博弈。 自从袭野十九岁回到盛家,这样的抵牾就没有停止过。 刚被接回家的第二个月,他就被丢到特战队,淘汰率超九成的特训,山地作战,潜水排雷,高空跳伞,他都挺过来了。 可就算他兵役期间全科优异,也没见老爷子有过一个笑脸。 父子俩彼此需要又彼此提防,人处在钱权极盛的地位,就连最原始的亲情也会异化。 如果没有,那就是钱还不够多,权还不够大。 早年老爷子还能用绝对权威压制,可再强悍的人也抗不过岁月,不得不分权。而授之以柄,就注定会被渐渐反制。 明面上父子俩当然不会公开对抗,这种家族一点风吹草动,对股价的影响都不可估量。 可关上家门,就又是另一套生存法则。 越老钱的家族往往越固守糟粕,因为过去他们就是这套制度的受益者。 只要袭野犯错,老爷子都是往死里罚,甚至于把他丢到太平洋没有任何信号的私家海岛,一关就没个限期。 那时卓恺到处打听却得不到半点消息,只能干着急。 几个月后,他才被派去巴哈马自由港接人。 袭野从游艇走下来,瘦是瘦了些,神情没有变,毕竟很难从麻木中看出更麻木。 卓恺向来有分寸,不多问。可那墨色的海上悬着大片的陆架云,雷暴将至,触目心惊,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这种时候,气象发布厅都会通知人们避难,尽快躲到安全场所。 可对于袭野,世界之大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容身。 卓恺开着车,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不争一争吗?” 袭野望着被云卷裹的海平线,没说话。 卓恺越发着急:“要么向你父亲服软,成为他。要不然就斗下去,推翻他。过去我们训练,别说进球,连一次抢断一个篮板你都不让。现在为什么要这样?” 又默了一阵,后视镜里,袭野收回了视线。 他像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开口,嗓音都沤发霉了:“怎样都一样。” 后来卓恺才知道,老爷子这回大动干戈,为的不是什么小事。 盛家坚守核心实业重资产,就算预判了经济转向,做出变化也是慎之又慎。 但袭野不一样。 他不在盛家长大,没那么多顾虑。他想要的很多,很急,这些年私下扶持少壮派,投资经由离岸信托,做得很隐秘。 但家族产业休戚相关,一旦过度杠杆,就会被发现。 这无疑是往老爷子的脑神经动刀子。 所以袭野不是不争,相反的他非常激进,不惜动到老爷子的逆鳞。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只是出于求生本能这么做而已。 而这一回,他终于用不受控的自毁,换来父亲的松动,也尝到了一点血腥味的自由。 今天卓恺来前就察觉到庚泰的人少了不少,也许因为元宵? 他照常拿着新枕套和须后水走进监护室,发现袭野睁着眼,惊得一时没反应,然后就明白为什么外头人少了——袭野昏迷的时候是没办法,现在他情况稳定些,不想看到太多老爷子的人,也能打发走了。 卓恺轻声叫了两句,但没回应。 袭野目光不移,好半晌才开口:“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是哪里不舒服?”卓恺应得有些急,稳了稳呼吸,“当然了,你说。” 然后卓恺就提着东西回到潭州,来到了小东巷。 “距离车祸那天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我想如果你手上有伤,早也处理了。但他醒来什么都没说,唯独记挂这事,所以我还是来了。” 安珏紧攥袋子把手,心也像被钢丝勒着:“那他……还好吗?” 卓恺沉默,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你问的是他的身体,还是精神?” 安珏登时被问住。 卓恺摇头:“对不起,这话我不该问。你俩的事情,旁人没有立场指摘。我只能告诉你,他不太好,但总会好起来的吧。虽然艰难,可他早已习惯。” 安珏目光空洞洞的,声音也是:“我能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很抱歉,不能。” 安珏看出卓恺在为庚泰做事,总不能教他为难:“该说抱歉的是我,是我唐突了。” “他现在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除了职责所限,还有别的原因。”卓恺笑了笑,十年光阴并未动摇他的温和气度,“阿野这个人,过去什么事都不和我们说,什么都是他来扛。这种脆弱的时候,他一定不希望被人看见,何况是你。” 安珏沉默片晌,另辟蹊径地提议:“那天晚上他的西装外套落在我这里,已经干洗过了。只是告诉我一个大致地址,我寄过去,这样可以吗?” “如有机会,你可以自己交给他。但我想他更希望留在你这里吧。” 卓恺离开后,安珏没忘记去到集市买了鱼丸鱼糕,赤小豆和糯米圆子。回到家,奶奶已经把煮汤的火生好了。 “玉玉,手上怎么这么多东西?在哪里买的?” 安珏才将大包小包搁在水槽边,听到奶奶这句话,福至心灵般,又把护手霜的纸袋给拿起来了。 把护手霜摆出来,她果然从袋底翻出一张收银小票。 热敏纸的小票,若非尽早发现,上面的字迹就会随时间淡化褪去。 幸好她及时发现了。 卓恺应该许多年不曾回过潭州,所以不知潭州的护肤专柜虽多,却没有这个品牌。 收银小票的Logo Title下方,写着品胜店。 品胜大街是嘉海市政府所在地,许多公共服务部门驻扎在那里,是出了名的堵车重灾区。 所以卓恺不太可能是临时路过这家店下车购买,而是出发前就买好了。 那么袭野所在的医院,八成就在品胜大街附近。 安珏定下心,陪奶奶吃完午饭,便将干洗过的西装叠好装进纸袋里,出了门。 元宵节,临时坐高铁甚至买不到站票。潭州汽车总站的城际大巴也只有两班车在营运,门庭冷清。 可乘车到了嘉海,又是另一番气象。 现代都市越发达,年味就越淡。全国各地旅游团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摩肩接踵,笑声不断。 汽车站外,出租车列队成军,大声招徕乘客。安珏排队坐上车,司机问她去哪。 “师傅,我想去品胜大街附近做个体检。哪家医院最好,您知道吗?” “外地来的吧?品胜大街那块有好几家医院,最好的当然是医大附属二院,全省最难挂上号的。” 安珏眼神一动,看来方向对了:“就去那家吧。” 前些年安珏在嘉海生活,也知道这医院好,但就因为太好,都说排不上号,所以从没光顾过,竟不知它就在品胜大道附近。 司机提醒道:“真要去啊?大过节的,不知道体检中心有没有开哦!” “跑空也没关系,拜托您了。” 安珏原先以为,和庚泰签保密合约的医院,该是什么神秘的私立,但医大附属第二医院却是远近闻名的公立医院。 无怪乎她先前打听不到,庚泰上头的想法,她揣测不了。 这个社会顶层和底层同是一片混沌,活在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在雾里看花。 她盲人摸象,兜了一个大圈,所幸还是找到了。 医院依山而建,住院大楼有两栋,分别在山腰和山顶。 安珏径直往山顶走去。 第六住院大厅的服务台前,她提高了手中的袋子:“你好,我是来送换洗衣服的。” 护士露出标准的职业笑容:“是家属吗?不是家属目前不能探视哦。” 安珏鸦睫微扇,轻声答:“只是朋友,不探视,可以麻烦你们转交吗?” 一直在旁观察的实习生,只得护士一点头,便将登记簿从前台推过来:“这边麻烦登记一下。送到几层呀?朋友叫什么名字?” 安珏的目光飞快掠过电梯旁挂着的楼层指引,一眼瞟到了重症医学科。卓恺话里隐晦地说他伤重……住院部到处人来人往,若说哪里可以堂而皇之设置VIP病房也不显得奇怪……她很快再答:“十四层ICU,年前从226国道潭州段入院,姓盛。” 护士神色一凝,安珏尽收眼底。 但护士职业素养极高,很快又笑回了八颗牙:“好的,东西放台上就好。” 安珏写完个人信息,忽而眉头一皱,从包里掏出手机,朝护士微笑:“那就拜托你们了。” 她转过身,把听筒盖在耳朵,“喂”了一声。 护士把袋子交给身后的实习生,一句话都没有交代。 没有交代,也没有纠正,就说明安珏很可能猜对了。 她缓步朝楼外走去,搁下耳边听筒,里头什么声音也没有。 并没有人给她打来电话。 安珏出了楼,没下山,而是绕去了住院大厅后方的直梯。 梯子停在一楼,门拉开,里头陆陆续续走出来许多陪床家属,说着病房里不方便说的话。 “长效胰岛素太贵了,还是打短效吧,多打几次就好了。” “住院前就和你说过羊排要放速冻室。现在冰箱里东西全坏了,多浪费。” “新药是好,但医保不报。” …… 安珏低头走进了电梯。 十四层落针可闻,非常安静。 她绕了一圈,最后站在了北一区前。只有这里设有玻璃门禁。 明明已经走到了这里,偏偏还是走不下去。 安珏站在门前,望进去。内里廊道幽深,光线昏暗,望也望不到头。 没关系,她不怕等。 等了得有半个小时,里头才有几个家属出来。 因为沉浸在悲伤里,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跨过了门禁。 安珏顺着廊道走下去,鞋底压在橡胶地面,毫无响动,只有抬脚时会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像绝缘材料上起了一层麻麻的静电。 这里全是单间病房,房门右侧挂着患者姓名,科室负责医师,安珏的视线扫过去……光影被百叶窗切割,时有时无,在地面拉长又消失。 一扇房门半开的病房之外,没有铭牌,也没有灯光。 莫名的感应,安珏停住了脚步。 可房内隔帘紧闭,关闭的仪器、洁净的气息,无一不在暗示这间病房空置。 或许他已经出院了? 安珏没觉得白跑,只是叹息,回过头,浑身血液倒流般,一动不动了。 逆光中,她要找的人就站在那里,寻常衣裤,随意松弛,完全不像才受过重伤的样子。 他就是这样,人前一点也不肯露怯。无论对着谁,何况是对着她。 唯有他的头发没怎么打理,伤口被蒙茸的碎发密密遮着。可瞳孔还是那样晶晶亮亮,遮不住。 “怎么,在找我啊?” 还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句话。 安珏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 不是羊群,吊桥,或者什么蝴蝶效应。 他真实完整,明明白白的,一直一直就在这里。 女主:论如何通过一张小票副本,发现主线隐藏地点 男主:五分钟内脱下病号服换上便装并假扮正常人的可行性研究报告 一起出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Chapter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