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
“礼部尚书那边有何进展?”紫藤树下,长公主翻着名册,神情辨不出喜怒。
“楚王殿下回来第二日就去城外军营了,王尚书那边连人的第二面都没见到。”小陆女官派人盯着这事,知道王萍东日日上门,但毫无进展。
长公主嗤笑一声,不欲多说,“那日的薛小娘子已经进了楚王府罢。”
“是,下官那日好说歹说,薛小娘子仍旧坚持。”小陆女官也觉得不可思议,“看不出来,薛小娘子竟意外地有韧性。”
“怎么说?”长公主单手支颐,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那薛小娘子下榻的客栈十分简陋,对面的茶楼还是整个大兴城都有名的黑店,但下官去的时候薛小娘子还在练字,见礼时手掌侧面还染上了挤压的墨痕,可见并非装模作样。知道下官的来意,她也没有喜形于色,反而神色恭谨地婉拒了。”
小陆女官想起来上次见面的情形,寥寥数语,她对薛昀璧这个人大为改观。
“那你可知她为何不愿来我府中?”长公主提笔划去了赵乐馨的名字,又接着问。
“下官也以为她是为了取得楚王的另眼相看,但事情真相恐怕并非如此。”小陆女官回来之后派人去查了一下那晚发生的事情,便将原因言明。
长公主诧异,又思虑片刻反倒笑了,摇了摇头,“可惜了。”
小陆女官心里也这么想,可惜了,这般聪颖的小娘子与长公主府无缘。
“可若是楚王并不重视薛小娘子,她会接受殿下抛出去的橄榄枝吗?”小陆女官大胆假设。
“明容啊,你还真是……”长公主失笑,“就算我那位堂弟一开始不重视她,以后可不一定,毕竟聪明人就像沙漠里的石碑,就算暂时蒙上了沙子,风一吹人的眼睛里就只会看到它。”
风打着转飘过,紫藤花轻轻落在书卷上。
纤长素手翻过一页,又是道算术题,关于圆方之术。
薛昀璧神情专注,鸦羽般的眼睫半垂,门外有人来敲门都没听见,直到那人扬声,“薛大人可在?”
她回过神,站起来开了门,来人是昨日碰见的随文英,“随女官?”
“听闻薛大人在准备统考,不若一道去藏书阁看看?”随文英一身绿色官服,还挎了个包。
薛昀璧就笑道,“这事你也听闻了?”
“昨日就听说了,那人事司的吴长史恐怕是故意为难薛大人。”随文英也不隐瞒,她昨日在礼仪司就听同僚说起这件事,回来佩清也跟她提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小圈子,本来薛昀璧入府这事就挺引人注目的,昨日又和人事司那边发生了点小摩擦,各长史参军们吃瓜的心就更浓烈了。
随文英不是那种爱说是非的人,薛昀璧又与她住在一处,加上昨晚不错的初印象,所以也愿意与对方深交。
薛昀璧一听这话笑意加深,“那我拿上书和你一起去吧,说来我还没去过藏书阁。”
随文英点点头,站在门外等她。
薛昀璧先进内室跟舒葵打了个招呼,拿上其中一本算数书并一些稿纸和炭笔就出了门。
“不过你今日不用当值吗?”薛昀璧看她昨日匆匆忙忙的,想来礼仪司并不清闲。
“我今天休沐,昨日本该下午就能回来,临时被派了个活计,所以才拿了一大沓文书,薛大人见笑了。”随文英已经习惯了礼仪司这种三五不时忙一下的日常,神情中也没有不满。
不过她倒是为考核发愁,“我这是第一年迎考,真怕自己考不好被降职。”
薛昀璧有点意外,“考不好竟会被降职?”
随文英叹了口气,“是啊!”
又压低了声音,“咱们王府和长公主府那边的考核是一样的,不仅是王府,六部五监九寺那边也一样,这是长公主到吏部任职以后颁发的新规。”
薛昀璧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前年有位长史就被逐出王府了,听说他的成绩实在是一塌糊涂。我身边的同僚,有的已经任职好几年了,还是会为考核愁的晚上失眠,我可不想排倒数,不仅降职还丢脸,回了家我爹娘都脸上无光。”
薛昀璧自己也要考,安慰不了她什么,随文英很快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不好意思啊薛大人,下官多言了。”
“没关系,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这回事。”
薛昀璧意识到这场考核不仅仅事关自己的归处,同时也是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徐长史那句“只能沦为可有可无的人”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如果楚王只是把她当做和长公主博弈的一环才施恩,那她就得向其证明自己的价值,让楚王重新审视自己的能力。
不多时就到了藏书阁,寻常人家里书是极其宝贵的珍品,恨不得束之高阁,但楚王府里竟有一栋楼的藏书,而且规模还不小。
出示完令牌,登记好名字,两人跨入了门槛,里面有不少人伏在桌面上翻阅书籍,想来也都是为了考核在做准备。
人很多,但却格外安静。
随文英使了个眼色,薛昀璧就和她一道上了二楼,两个人找了个窗边的书桌,随文英悄悄塞过去一张纸,分两列写了些书目名称。
薛昀璧神情微微疑惑,随文英又下笔写了几行字递过来:
【左边的是去年考题出处,右边的是今年预测的】
薛昀璧懂了,这大概是来源于随文英自己的人脉,她就着那张纸写道:【这样的消息你就直接告诉我】
是疑问的语气,她本来还想写个“随女官”的称呼,但笔尖一顿,还是略过比较好。
随文英把纸条拿过来,【放心吧,这也是别人传给我的,想来大家都知道】
人脉这种东西都是共通的,谁还没有似的?
薛昀璧点头略表感谢。
仔细看了看上面的书目,接着连同刚才对话的纸张一起折叠好塞进袖袋里,准备回去烧了。
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留下痕迹为好。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明净,只有静静的翻书声,两人潜下心来,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
【今日已经差不多了,薛大人,咱们回去吧】随文英已经想走了,看书看久了她都觉得自己头晕脑胀的。
薛昀璧手里的算数书已经看了一半,时间宽裕,她便点头,收拾东西。
出了藏书阁随文英开始捶自己的肩颈,“好饿啊,薛大人是直接回去还是去大厨房领膳食呢?”
“我去大厨房,随大人呢?”薛昀璧已经准备改道了,随文英就立刻跟了上来,“走吧走吧,我也去领膳食,我家佩清还在等我呢。”
于是两人就又去大厨房,却不想半路远远的看见了游廊里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一位身穿红色官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前进,路过的侍从纷纷停下避让,却不想又迎面来了位管事,两方停下纠缠。
“那好像是升管事?”随文英先出声,“对面是谁啊?好像是三品以上的大官。”
薛昀璧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低声道,“是礼部尚书。”
随文英心头咯噔一下,礼部尚书怎么跑这里来了?!
“擅闯王府是大罪啊!这于礼不合!”随文英目瞪口呆,天底下最重礼仪的一部之长居然当众坏礼,真是荒唐。
“升管事拦不住他,”一看那个场面就知道不好,升管事没有品级在身,顶多代表了楚王府,但礼部尚书既然已经闯到这里来了,必然不惧一个小小管事。
薛昀璧迅速道,“随大人,劳烦你去请良管家,我去和升管事一道拦住他。”
随文英也知晓兹事体大,点了点头赶紧绕道去前院。
薛昀璧略一定神,走上游廊,“见过王大人。”
王萍东满心不耐烦,脸上笑呵呵地同升管事周旋,脚已经抬起来准备继续往前走了,突然来了个年轻女郎打断他的话,他笑意顿住,立刻不满地看过去,注意到了她身上的官服,
“本官同升管事说话,你一个小小女官,贸然插嘴多管闲事了吧!”他本想说“不合礼数”但又改了口。
语气轻蔑,薛昀璧听出来了,也不恼怒,“王大人恕罪,只是下官刚入府,迷了路,想问问升管事如何回到前厅罢了。”
升管事本来心里焦急,看到薛昀璧眼前一亮,便顺势接话,“薛女官和王大人一样,都迷了路,不如我送两位一道回前厅可好?”
“下官愚昧,多谢升管事。”薛昀璧告礼。
王萍东心里冷哼一声,这俩人一唱一和,不就是想拦住自己?
但他也知道自己处事不妥,实在是被逼急了没办法,他要是听了政事堂那帮损人不偿命的同僚所言去求长公主,那今日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罢了,“那就有劳升管事了。”
在场有两人松了口气。
升管事领着人回去,半路碰见了匆匆到来的良管家,“王大人,都怪下人不力,给王大人带错了路,王大人这边请。”
“哪里哪里,是本官自己不小心走错了。”王萍东可以对升管事和薛昀璧甩脸子,但是对良管家可不敢。
这是先楚王身边的人,自己要是有一丝不满,那就是完完全全得罪了楚王。
“不过,楚王府上倒个个都是人精啊。”王萍东准备走,又回头看了眼。
薛昀璧身姿端立,不卑不亢。
“王大人说笑了,我们殿下不在府上,府里的人可不都得警醒些么?”良管家也跟着看过去,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神。
“楚王不在府上?!”王萍东大惊,那他刚才岂不是白闯了。
“是啊,我们殿下回来第二日就去城外军营了,事务繁忙,哪里有空回王府呢?”良管家诧异,随之一笑。
王萍东就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他是听别人说楚王今日从城外回来了才上门,这会儿知道是乌龙便赶紧告辞,良管家便乐呵呵地送他出去。
见人走了,升管事不由叹了口气,薛昀璧和他一道折返回来。
“今日之事多谢薛女官了。”升管事颔首。
“王尚书不过是被逼急了,要是事情闹开了双方脸面上都不好看。”
薛昀璧早就知晓礼部尚书是楚王和长公主博弈最重要的一环,楚王自然不肯轻易见他。
升管事便笑了笑,知道她不会乱说,便透了个消息,“王尚书这么一遭,恐怕事情不多时便有了结果,只是薛大人回去记得写一封公文,今日之事殿下大约会过问。”
薛昀璧也知道,告礼谢过升管事。
事情这么一耽搁,天色又晚了些,也不知道舒葵有没有等急了,薛昀璧赶紧去大厨房,还没走到就看见随文英拿着两份食盒站着等她。
“薛大人!”随文英把其中一份递给她,“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王尚书已经出府——多谢你帮我领膳食,随大人。”薛昀璧接过食盒,两个人往回走。
随文英摆了摆手,“小事。”
两个人也默契地不多提刚才的事情。
随文英语气苦恼,“这么晚才回去,佩清肯定要说我,薛大人可要为我说情啊。”
“说情当然可以,只是随大人能否跟我说说写公文的格式,第一次写怕出错。”薛昀璧也跟她开玩笑。
“那你可找对人了,包在我身上。”随文英大气应承下来。
回到院子里,舒葵和佩清果然在等着了,听到开门声两个人都迎上来。
“大人回来了。”
“我来拿吧——”
薛昀璧就和随文英告辞,各自回去吃饭。
打开食盒,今日大厨房做了炝炒腊羊肉和焗豆腐,以及一叠馒头。
“娘子今日没有选米饭吗?”舒葵有些奇怪,她们俩都是更喜欢用米饭做主食的。
“今日有事耽搁,是随大人替我领的,明日再吃米饭如何?”薛昀璧当时没有打开看,这会儿才意识到随文英大约也没有想到她们不习惯吃这个。
“也行,就当换换口味好了。”舒葵也不在意,不过,“好想吃家乡菜啊,这边的菜太咸了。”
“再过五日我带你出去吃如何?”生于剑南,薛昀璧也喜欢吃辣的和甜的,但是怕太久不吃闹肚子耽误考试,只能先忍忍,“或者我明天给你放假,你自个儿出去吃也成。”
“那还是算了,我要跟娘子一起。”舒葵想了想,吃固然重要,但是娘子更重要,“我已经听说了,娘子好好考试,到时候可以出去庆祝。”
“我还没考你就想到庆祝了?”薛昀璧调侃她。
“那当然了,娘子可是第一名!”舒葵得意洋洋,“我相信娘子。”
两个人吃完了饭,薛昀璧照例看书,舒葵在灯下认真地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