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栖良木》 第1章 第 1 章 是夜,街道上灯火通明,金吾卫沿街巡视,摊贩的叫卖声近在咫尺,城楼外的军队严肃整齐地朝着大兴城内前进。 嘚嘚马蹄声踏在青砖上,随着一声“开城门——”,随行军队入内。 “拜见楚王殿下!” 迎接的官员已经早早等候了,毕恭毕敬地向领头的人叩首。 乌黑发亮的骏马上,谢纵洹不紧不慢地扫视人群,眉梢微动,“起吧,王尚书倒是容光焕发。” 人群中被点名的礼部尚书王萍东汗颜,“殿下说笑了,臣已至垂暮之年,哪里称得上容光焕发,一路舟车劳顿,还请殿下先行。” 他抬头,多年不见,这位楚王殿下倒是风采依旧,姿容俊美,多年征战磨砺出一身凛然气势,塞外风霜催人老,此刻也不过是他眼中的些许寒冰,眉目压低,“带路吧。” 王萍东心弦不由得拉紧,试图搭话,“长公主前日还在问殿下行进到了何处,殿下今日回朝想来长公主心下必然欢喜。” 当今长公主与王家结了亲,驸马是王萍东的侄子。 谢纵洹颔首,话语随意,“听闻堂姐最近感染了风寒,可有大碍?” “殿下放心,长公主已然痊愈。”王萍东也上了马,身体微微向谢纵洹那边侧着,端出褶皱堆叠的笑脸。 此刻的气氛勉强可以说是融洽,队伍也到了愈发热闹的街市。 下属官员正要附耳与王萍东说些什么,前面忽然闹成一团。 为避免拥挤,礼部那边已经提前知会过,让金吾卫配合维护好主街秩序,只待楚王的军队到达。 而负责出行的太仆寺卿张贺之一路都盯着,朱雀大街向来繁华,前方刚闹事他立刻就知晓了,本想让礼部那边的人拖延住楚王,自己再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事情就闹大了。 只见沿街的摊位上一名男子怀里抱了个衣衫浓艳的女子,喝酒调笑着,后边金吾卫迅疾追逐,掀翻一片人群,惊叫声间那男子回头去看,脸色大变,酒都醒了,忙甩了女子就跑,还没跑多远立刻被追上来的金吾卫按在地上。 好一出猫抓老鼠的大戏。 众目睽睽下王萍东不可置信地往后看了眼张贺之。 张贺之脸上火辣辣的,见一双利刃朝自己射来,下意识地避开了眼神。 谢纵洹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王萍东转过头,忙笑道,“金吾卫做事情急了些,还望殿下恕罪。” 谢纵洹收回目光,神色没什么变化,倒也不为难他,“走吧。” 马蹄声响,继续前进。 张贺之深深呼出口气,而王萍东心里也才刚放松下来,却听那边又大叫道—— “你擅离职守可知错?!那女子是有夫之妇,你也敢这般肆意妄为?!” 这下是真夭寿。 王萍东天都塌了。 张贺之两眼一黑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幸好被侍从扶住。 谢纵洹觑了眼他俩的脸色,似笑非笑,“这般景象大兴城内莫非天天都能见到?” “绝非如此!” 王萍东有苦说不出,天知道为了迎接这位楚王殿下回来,礼部上下、宗正寺、光禄寺、太仆寺忙了多少天,接到人的时候以为妥了,现在没想到是完了! 忙往后甩了个眼神——张贺之意会,咬牙切齿地赶人去问谁在闹事,他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同僚怨念的目光。 今夜领头巡视的是李校尉,他刚才那两句话喊的中气十足,这会儿来到浩浩汤汤的人群面前,倒是莫名无措。 旁边侍从提醒,他才慌忙见礼,“拜见楚王殿下!” 内心打鼓,这可是楚王殿下,护卫大禹朝边境多年的战神,自己怎么有能耐到他面前回话? 见人询问,李校尉老老实实地答了,那吃酒的男子是金吾卫的一员,今夜本该轮值,却不想他仗着自己护卫的是个偏僻的角落,擅离职守,还和有夫之妇混在一起。 众人静默,后排的人低头互相递了个眼神,都知道今晚不好过。 王萍东的怒气掩都掩饰不住,“混账!没看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押他上来交给殿下处置!” “王尚书——”谢纵洹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这就是你安排的大礼?还是说,这是给本王的下马威。” 王萍东惶恐,当下就作揖,“此事的确是金吾卫失职,明日让金吾卫的人前来向殿下赔礼!” 没有回应,只是夜晚凉风习习,伴随而来的丝弦乐声宛如水波层层漾开,一曲霓裳令人心醉,月色下琵琶女的指甲用凤仙花反复晕染,拨弄着琴弦时似有霞气氤氲,鼓声伴随着舞步,花魁身姿轻盈如同蝴蝶低绕花丛,金击玉碎,冰凉的葡萄酒滴落在唇间。 酒楼里的调笑吆喝声越来越大,这边的气压却越来越低,飞蝇扇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正在屏息之时谢纵洹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大兴城不同于边塞,算得上‘美人帐下犹歌舞’。” 话落扬手匕首出鞘,割破风声直接投掷到了那名被压在地上的金吾卫眼前,离他的脸不过一寸,他眼珠子瞪大,雪白的匕首映大了眼里的恐慌,嘴也不受控制地张大,不小心触及到锋刃立刻浮出殷红的血迹。 突遭惊变王萍东和随行的官员脸色大骇,慌张地从马上下来请罪,李校尉蒙了,他没读过多少书,但好歹有点眼色,跟着跪下,身后的金吾卫也跪了一片。 谢纵洹身前是战战兢兢伏在地上的人群,身后是沉默肃正的军队,再往前看,灯火辉煌,满是欢乐祥和的景象。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王萍东心跳如雷,背后汗湿了一片,但他不能不说话,“殿下回来一事由礼部主导,此事必给殿下交代。” 谢纵洹的眉目透着寒意,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这幅景象被高楼上的一位女郎收入眼底,她上半身是淡黄色的刺绣短衣,下身穿着缠枝纹的齐胸紫色襦裙,并一条素色披帛。 挽着的交心髻用两根银鎏金钗固定,耳边镶着蝴蝶耳坠,粉面桃腮,眉间用红笔描了荷花钿,鼻小而挺翘,朱唇饱满,纤长睫毛像羽扇般半垂下来,显然是若有所思。 “风这么大薛昀璧你在这干什么?”另一名身穿淡粉色襦裙的女郎没好气地从栏杆另一头过来,“我表姐她们都在找你问话,快跟我回去。” 薛昀璧淡了心思,面无表情地看向裴盈月,对方本就心虚,差点被她这一眼吓到,以为薛昀璧要拒绝,刚想说些什么拦住她,薛昀璧却只是挣脱手臂,“走吧。” 裴盈月哑了火,两个人回到雅间。 “有些人就这般与众不同,说两句都不行,仗着容貌不俗,脾气也大。”见她们俩回来,立马就有人捂嘴笑道。 紧接着头戴宝冠的周小娘子接话,她今日的妆容明丽但神情轻蔑,“人家又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会守我们这里的规矩?”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雅间里的其他人都朝着话语里的主人公投来了若有若无的打量。 在场众女郎,只有薛昀璧来自剑南,此刻她目光平静扫视先开口嘲讽的那名女郎,“我就是长得好看,你也很嫉妒是吧?” “你!——”那名女郎气得直接泼了杯酒水,被薛昀璧躲了过去,却不小心弄到了另一名女郎身上,惹得一声惊叫。 薛昀璧不管,又转头看向第二个,语气非常不屑,“这里的规矩?难不成是什么宝贝?” 周小娘子也气得不轻,站起来扬手砸了酒壶,“姓薛的你说什么?!你……” 壶口的酒水倾洒,周遭一圈的女郎都没幸免,一个个的惊叫着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裙子,碗筷杯碟也跟着掀翻到地上,推搡碰撞间又有好几个女郎摔倒,场面难看极了。 “干什么啊!我的衣服都湿了——” “长没长眼睛?!你踩到我的裙子了!” “哎呀别推我,来个人扶我一把,疼死我了……” 只有薛昀璧孤身站在最角落,反正来的时候也没人坐她旁边,这下也就干净了她一个人。 裴盈月还站在门口,看着这场面脸都绿了。 刚才跟着薛昀璧进来的时候就感觉不对,眼下看她如此“发疯”赶忙拉住她,“薛昀璧你有病啊?!说什么蠢话呢?你一个外地来的有什么资格在这叫嚣?!” 薛昀璧理都没理她,其他人也没心思看好戏了,有的人嘲讽裴盈月带不三不四的人来这。裴盈月脸皮热了起来只好快步走到首位的女郎旁边,“表姐!这些话不是我让她说的,是她自个儿……” “好了!”赵乐馨皱眉,裴盈月一下子闭嘴。 赵乐馨是燕国公的嫡女,加上叔父是中书令,在大兴城的贵女圈子里一向受人追捧,刚才乱成一片也没人敢来挨她。 而她自薛昀璧一来就在观察对方,之前受人嘲讽的时候薛昀璧一直平心静气,结果出去透风又回来了以后“性情大变”,这很耐人寻味,“薛娘子,我们不是有意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如先坐下来?” 薛昀璧还没回答刚才泼酒壶的周娘子就不高兴了,“凭什么还让她留下来?得让她给我们道歉!” 赵乐馨皱了下眉,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薛昀璧看向那名女郎,“周娘子,是你先嘲讽我的吧?也是你冲动泼了酒,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只许你骂我不许我还口?” “你!——”周小娘子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你一个外来的,我们好心好意请你来宴会,不就是开了几句玩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是啊,那周娘子是开不起玩笑吗?”薛昀璧俯身把那只作乱的酒壶拎起来,稍微倾斜,剩下的酒液顺着壶口流出,滴答滴答地溅落在地板上。 周围的人赶忙又离她远了些,生怕她跟周娘子一样把酒壶给砸了。 “我告诉你薛昀璧,你最好祈祷明天自己不中榜考不上前十名,否则将来到了长公主府我一定要你好看!”周小娘子一甩袖子,头冠上的步摇也跟着晃,接着她转头看向赵乐馨,“赵二娘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愤而离席,走之前狠狠剐了薛昀璧一眼。 众娘子面面相觑,最开始挑事的那名娘子反而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薛昀璧放下酒壶,朝这些女郎中间唯一一个聪明人笑了笑,“多谢你的挽留赵二娘子,眼下这情形我也不好留下了。” 说完拿上自己的东西就要走,裴盈月注意着自己表姐的脸色就知道不好,赶忙道,“薛昀璧!你要是现在就走了,还想不想让我表姐在长公主面前替你美言了?” 今天晚上的宴会她就是用这个理由拉自己过来的,自己人生地不熟是想接触一下大兴城的贵女圈子,但显然是来错了。 薛昀璧勾唇,眼神似乎流露出笑意又似乎只是明晃晃的嘲弄,“不必了,裴娘子,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留下轻飘飘的一番话人就走了,裴盈月脸色涨红,想让表姐给自己出气,却看见表姐的脸上也有惊愕之色,眉头拧了起来。 这个薛昀璧,到底有了什么指望才敢如此不假辞色? 第2章 第 2 章 薛昀璧出了酒楼,楼下无形的硝烟战场也早就散了,只有几位金吾卫还在收拾残局,她看了看,刚刚中气十足的那名校尉这会儿脸色都恍惚起来,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薛昀璧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往客栈走。 舒葵在灯下练习自己交代的字帖,薛昀璧见了这幅场景心情又畅快起来。 “娘子你回来了,宴会怎么样?”舒葵放下笔,雀跃地给她端来水洗漱。 “不怎么样,”薛昀璧在她面前卸下伪装,“喏,给你带的点心。” “那以后不去了,什么破宴会——唔,这个点心是从宴会上带的吗?好好吃!” “怎么有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啊?是谁呀?”薛昀璧拆掉发髻,舒葵三两下吞掉点心,擦了擦手来帮忙。 “宴会是宴会,点心是点心,不能混为一谈,这还是娘子你教我的。”舒葵振振有词,又问,“那娘子,你就这么走了,万一她们在长公主那里说你坏话怎么办?” “不用担心,反正成绩明天就出来了,而且听闻长公主处事公允,她们也做不了什么手脚。”薛昀璧不担心这个,同时却在思虑着另一桩事。 “而且,我有预感,这两天大兴城就要出大事了。”薛昀璧不打算把看见楚王的那一幕说出来,但不妨碍她跟舒葵卖关子。 拆完发髻又仔细地洗漱了一遍,舒葵还在猜测是什么大事,薛昀璧已经躺下,心里深深吸了口气,楚王啊楚王,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二日,不出所料昨晚楚王受到冒犯一事发酵了,大兴城内传的满天飞。 其中领头的是民间报刊雨露出版社连夜赶工出来的报纸,大写的新闻标题看得人妙趣横生——“下马威!明德门前唱大戏”。 大量印刷的报纸充斥在每张饭后闲谈的桌上,该出版社主要的业务是供给大兴城内最大的茶楼太平楼,此刻说书先生在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二楼窗边,两名女子临窗而坐,其中一位肤若凝脂,貌比洛神,手里拿着份报纸,略过标题细读正文,整篇天花乱坠里面有一句话格外醒目, “……楚王殿下不无慨叹地说,‘美人帐下犹歌舞’……” 看来这雨露出版社来头不小,不仅能直言皇室贵胄,还能混到楚王跟前,单看这句话就能知道,写这篇文章的人昨天晚上绝对在现场。 “楚王?娘子你知道他是谁吗?”舒葵对这个名号不了解,转头看向薛昀璧。 薛昀璧就放下手里的报纸,笑着开口,“他是谁不重要,但是他和长公主一样对我们很重要。” 这么说舒葵就懂了,“那娘子岂不是也得去拜访一下楚王?说不定他能帮到娘子。” “不急,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我们先去看成绩榜。”薛昀璧收起报纸,带着舒葵来到大兴城内最著名的女子书院——月恒书院外。 这里放置了张布告牌,十天前地方和大兴城内的女子书院举行了一次大型联考,参试的考生全是女子,薛昀璧也在其中,今天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前五十名都会列在上面,而前十名可以得到长公主的亲自接见,有机缘者还会授予女官职位。 进入月恒书院的路已经被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一众女子都翘首以盼,希望能金榜题名。 早在半路薛昀璧就和舒葵放弃了雇用的马车,直接步行挤入人群,随着日晷的影子不断靠近规定好的时辰,终于有人从书院出来,循着隔出来的空间在布告栏前张榜。 前十名的那张是最后张贴上去的,薛昀璧干脆退出来在外面等了等,直到最后一张纸被贴了上去薛昀璧的目光自然地看向顶部——“魁首薛昀璧”。 “舒葵,不用找了,出来吧。” “啊啊?来了来了。”舒葵气喘吁吁地从人堆里出来,顺着她家娘子指的方向看过去,“第一名?!娘子!唔……” 可惜薛昀璧捂嘴晚了,旁边早就站着等的好几位不知名的夫人这会儿突然一个劲地涌了上来,“这位娘子是第一名呐?恭喜恭喜,可曾婚配啊?” “我这里有好几位公子俊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薛娘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看看我的!薛娘子,我这里可是尚书府的公子,人中龙凤啊!配娘子你再合适不过了!” …… 薛昀璧拉着舒葵,两个人千辛万苦才从那群红娘手里逃脱,热出一身汗。 “舒葵你下次再嚷嚷我就离你远远的。”薛昀璧扇着风。 舒葵也是后悔,“娘子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大声嚷嚷了。” “恭喜啊,薛娘子。”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到主仆俩身边,赵乐馨拉开了帘子,“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再见的。” 见是她薛昀璧微微一笑,“的确如此,不过想必也不会常见。” 赵乐馨捏着绢帕,头上的金镶玉步摇晃了晃,她抬头看天,“日头这么大,不如载薛娘子一程?” “不必了赵娘子,道不同不相为谋。”薛昀璧另有打算,不太想和她有太多干系。 赵乐馨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有自己的颜面,昨晚到现在连番被下面子她也冷了脸,“薛娘子,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是谁,也清楚燕国公府地位如何,你确定要逞一时之气与我交恶?” “赵娘子以为我在意气用事?那就是赵娘子想错了,我并不是与你交恶,只是实话实说。”薛昀璧拉着舒葵后退几步,很明确的拒绝。 赵家的马车走了。 舒葵看了看自家娘子的脸色,“娘子,她是前三名哎,咱们这么干会不会不太好?” “你怕了?”薛昀璧点了点她的额头。 “当然不怕!”舒葵吃她家娘子的激将法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这一说,只有吃一堑再吃一堑,“大不了咱们背上包袱回老家,不在这待了。” “行啦,先去领成绩凭证,咱们晚点再说。”薛昀璧被她逗笑,这会儿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们速度很快,先一步走了,晚一步到的裴盈月在马车里焦急地等待,她知道自己不够认真,写的时候也频频走神,但是万一呢,说不定足够幸运还是能上榜的。 侍女终于看完一圈榜单回来了,犹犹豫豫地不敢开口,裴盈月一个劲地逼问她,“快说啊,你倒是说有没有我的名字!” “回娘子,奴婢没见到您的名字。”侍女无奈只能出声。 裴盈月心里一下子就落空了,不死心地自己去看了一圈,真的没有,她最后才看那张前十名的榜单,这里面肯定是没有的,她只是想确认,看到赵乐馨的名字的时候她心情复杂,扯了扯嘴角。 但是看到薛昀璧的名字的时候她一时呆滞在原地不敢置信,死死看了那个名字好一会儿,喃喃自语,“我不信……薛昀璧她怎么可能……不,我得把这事告诉周小娘子……。” 裴盈月急匆匆地回去,自己的落榜固然失望,讨厌之人的成功更令人无法接受。 薛昀璧带着舒葵回到客栈,舒葵急急忙忙地去翻包袱里的衣服和首饰,薛昀璧随她去,自己把成绩凭证收好,还有一封月恒书院院长的推荐文书。 这是她额外求来的,月恒书院的院长跟自己的老师有几分交情,幸好来的时候就去拜访过她,否则这封推荐文书可能不会顺利到手。 她仔细推敲自己接下来的行动,虽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是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娘子!” 舒葵打断了她的思绪,“等娘子去长公主府赴宴那天穿这件石榴裙怎么样?” 她兴奋地比划着裙子和珠钗,还琢磨着要给自家娘子梳个亮眼的发髻,让娘子艳压群芳。 “不,我们不去长公主府。”薛昀璧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文书,“我们去楚王府。” 舒葵的表情僵住了,发出了好大一声疑问,“啊?!” “可是,可是咱们没见过楚王啊,”舒葵转不过弯来,跟不上她家娘子的思路,“去楚王府干什么?他会和长公主一样授予娘子官职吗?” “不一定。”实话实说,薛昀璧也是靠赌,“听说也有不少人去楚王府自荐,咱们为什么不去试试?” 如果楚王没有男女之见,看到她的成绩和这封推荐文书,应该会给她一个机会。 依照昨晚的情形来看,楚王明显就是借题发挥,故意对礼部尚书发难,薛昀璧不清楚原因,但是礼部尚书王萍东和长公主关系密切,换句话说两个人是绑在一条船上的。 而楚王一回来就这么对上了长公主,这俩人之间的斗争绝对是你死我活,那么,他凭什么会选出身于长公主派系的薛昀璧呢? 薛昀璧陷入了沉思—— “娘子,我还是不理解,如果你去长公主府,那么当上女官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去楚王府,楚王说不定都不会见你,这样选会不会……”舒葵皱着眉头,她一向站在娘子这边,但是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这可是决定人生轨迹的大事啊! “我知道,这样很冒险,甚至可以说因小失大,但是我已经不得不这么选了。”薛昀璧向来小心谨慎,这可以说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冒险之举,但是, “那群人本来就看不起我,有些人将来肯定会进入长公主府上做女官的,大家作为同僚,她们又有家世依仗,你忍心看我受人欺负吗?” 那位周小娘子肯定会给自己使绊子的,但这还不算要紧。 最重要的是长公主的态度,万一相比于一个小小的女官,长公主觉得世家贵族才是更值得笼络的对象呢? 周小娘子的家世比自己的要好上太多了! 她有理由怀疑书院联考的目的就在于为长公主选拔那些有才华又有家世的小娘子,笼络住她们在身边也就相当于笼络住了她们的家族。 地方的教育资源和王朝首都的教育资源是不一样的。 虽然是书院联考,但谁不知道每年联考的第一名都是大兴城本地人?那些外地书院来的能进入前十名就不错了,就连薛昀璧本人,祖辈也和大兴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书院联考很可能只是长公主获得大兴城内重臣支持的一种手段。 “那我们为什么不在赴宴以后再去楚王府呢?”舒葵这个想法可以说很鸡贼,“先看看长公主人怎么样,要是她对娘子很冷淡的话,咱们再去楚王府。” “不可以。”薛昀璧摇了摇头,额前的流苏穗子也跟着晃荡,“绝对不可以这样,只能选一个。要是去了长公主府又转头去了楚王府的话,别说当官了,咱们俩走不出大兴城就会被下大狱。” 因为这相当于一种戏弄! 这又不是菜市场买菜随便比较挑选,皇室的人是很注重颜面的,薛昀璧清楚,没有人喜欢墙头草,楚王和长公主也绝对没办法容忍自己的挑选。 一旦她这样做了,长公主肯定不会再选自己,楚王府也不会,因为相对于一个小小的考生,长公主更重要,他们的争斗必须由彼此一方亲手挑起而不能是其外的任何一个人。 第3章 第 3 章 楚王府 “娘子你真的决定好了吗?”舒葵是第一次来到这么恢弘大气的宅府,而且左右还有甲胄卫士戍守巡逻,不由得忐忑。 薛昀璧头梳义髻,配了一只蝴蝶钗和两朵简单的绒花,上身是浅绿色的短衣,又穿了件葡萄藤石榴花纹样的襦裙,外罩一层浅色纱裙。 她心里也紧张,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从进入楚王府的地界开始,这里的人就已经注意到她了,而且长公主府离这里也很近,那边说不定也得到消息了。 她缓缓吸气又呼出,“我已经决定好了。” 她让舒葵待在马车上等,自己单独从马车上下来,一步一步地朝着大门走去,屏息等了一会儿,楚王府打开扇角门,意思是请她进去。 舒葵看着自家娘子进了楚王府,心里着急但又期盼着念叨,希望佛祖保佑,自家娘子一定要得到楚王的看中。 薛昀璧说明来意,府上的良管家有几分意外,但很知礼地让侍女带她到主管人才举荐的徐长史处登记。 楚王府很大但是薛昀璧没心思观察,跟着侍女穿过抄手走廊,又绕了几条青石小路终于来到了一处院子,门口立的木牌上用墨笔写了“举荐处”的字样。 举荐处有好几位长史都在忙碌,公文堆叠,书页也在哗啦啦地翻。 侍女带她绕过公厅,来到了一间专门的屋子,“薛娘子,这里就是徐长史的办公处了,您进去就好。” 薛昀璧谢过她,在门口站了一会,等到砰砰跳的心脏渐渐平缓下来才跨入门槛,先告礼并说明来意。 令薛昀璧诧异的是一道柔和的女声把她唤了起来,“不用多礼,你说你是来自荐的,说说理由吧。” 抬头确认桌后穿着长史制服的人的确是女官,不同男子那样带着乌纱帽,而是梳了一个大气端庄的反绾髻,左右两边侧插金步摇,左边戴了朵菊瓣绒花,正中间簪着华胜,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谈不上年轻,但也看不出年岁。 薛昀璧不敢放松,“是,昀璧听闻楚王殿下回朝,殿下守卫边疆多年,为人公允,以身士卒,在军中素有声誉,有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小女不才,愿担君之忧为君效力。” 徐长史就问她是否有过人之处,薛昀璧呈递上了自己新鲜出炉的成绩和那封推荐文书。 室内一时安静,只有铺展纸张的声音,徐长史淡淡开口,“依你的成绩去长公主府恐怕更为合适,而且你受恩于长公主,现下难道不算背弃旧主么?” 这个问题果然来了,薛昀璧知道自己从根源上来说的确受益于长公主,因为书院联考一事是长公主到吏部任职以后才有的。 明面上虽说是长公主忧思人才不济,各大书院上书联考以解困境,但是实际上有心人都知道书院联考就是长公主为天下女子开辟的一条为官之路。 她心里有数,道出想好的答案,“长公主确实对小女有恩,给了小女证明自身才华的机会,但书院联考和科举一样,都是为大禹朝选拔人才,如今小女来楚王府自荐同样也是报恩于朝廷的一种途径,算不上背弃旧主。” 徐长史听得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回答很狡猾,原本这项联考选出来的人是直接输送到长公主府的,又因为都是女子,所以天然地为长公主一派,现在薛昀璧这个说法是给联考挪了位置,不再只属于长公主,而是朝廷下达的政令。 徐长史意识到这对楚王府也是个机会,于是她语气放缓,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曾想过,如果楚王府不收女子,你又当如何?” 薛昀璧放松了些,知道徐长史为自己的回答打动了,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徐长史,恭敬道,“小女曾经听闻楚王殿下治军严明,以才为先,军中不乏女将领,如今到了楚王府见到徐长史可见传闻为真,既如此那么楚王府不收女子便是谣传。” “世人都有偏见,”徐长史笑了笑,“正如外人常以为楚王殿下只看重武场出身的男子来投身,今天你主动来此,倒也能破了这一偏见,行了,我记下了你的情况,会上报给殿下的,只是殿下如何裁决就不是我等所能决定的了。” 薛昀璧于是又告了礼,从楚王府出来的时候心情还是忍不住激荡,舒葵终于看见她出来,赶忙迎她上马车,两个人对视一眼,薛昀璧先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舒葵意会,一路安静地回到客栈房间。 “怎么样了娘子,楚王府的人是怎么说的?” “这事应该有门路。”薛昀璧点头,她这会儿心情平静下来了以后觉得楚王府挺靠谱。 楚王是昨晚才回朝的,但是楚王府的秩序却很严谨,就如今日,诸位长史都在各司其职,没有错乱的情况,对有人上门自荐一事见怪不怪,只是看了两眼就收回眼神,可见楚王治下张弛有度,依照规矩行事。 “那位见我的长史也是女子,”薛昀璧更关心这个,“既然有女子能当上长史,那我也是有机会的。” “楚王府有女官?可是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啊?”舒葵也很惊讶。 “可能这事隐蔽吧?”薛昀璧也没听说过,以前更关注长公主府的事情,冷不丁楚王府冒出来个女官确实是挺稀奇的,但这显然是一枚定心丸,“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楚王府的消息。” 一连半个月过去了,已经来到了长公主办宴会邀请联考前十名考生的日子。 但是楚王府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舒葵心里着急,没忍住开窗看外面的马车,心里猜测哪些人应该会是去长公主府赴宴的,又很骄傲地想自家娘子可是第一名。 但看薛昀璧仍然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也跟着沉下心来,自己着急,娘子心里比自己更加着急,干脆给自己找了个打络子的活干,省得坐立不安。 薛昀璧在练字,知道今天就是关键的日子,只要过了今天楚王府那边应该也会有结果了,于是下笔愈发沉静。 她们不着急但有人着急,裴盈月一大早就来到薛昀璧住的客栈底下,她已经跟周小娘子商量好了,等薛昀璧一出门她就去通风报信。 周小娘子会想办法阻拦薛昀璧的马车,让她到时候错过长公主府的宴会,再不济就让她迟到失礼,总之不会让她这么顺顺利利地平步青云。 “薛昀璧,你那天让我丢这么大的脸,今天你就等着瞧。”裴盈月心情阴郁。 但是这会儿日头已经到了头顶,薛昀璧还是没有出门的打算,裴盈月的心完全松懈不下来,那边周小娘子也等得很烦躁,她虽然在长公主府里的宴会上,但整个人都很心不在焉。 下面的人没有消息,随着宴会的开场她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薛昀璧的人影,心里松了口气,只当是底下人拦住了薛昀璧的马车,又笑着举起了酒杯。 日落西山了,裴盈月都已经从马车转移到了客栈对面的茶楼,她今天在这里待了一天都没看见薛昀璧的人影,眉心匪夷所思地一跳,“薛昀璧是真疯了吧?她居然不去长公主的宴会,她到底想干什么?” 赵乐馨也在宴会上,但她纯粹是来走过场的,毕竟家里已经跟长公主说好了,将来自己还是得去联姻,但是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她也很诧异。 于是赵乐馨离席去求见长公主,却被另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周小娘子压低了声音,“赵二娘子,既然有些人没来为什么不随她去呢?毕竟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赵乐馨明白了,冷笑一声,“周小娘子,你的忮忌之心未免也太强了吧。” 周小娘子被戳到痛处脸色变了一瞬,又很快道,“不只是我,赵二娘子为什么不去问问自己的表妹裴小娘子呢?是她主动来寻我的。” 赵乐馨不为所动,“让开。” 周小娘子不想得罪她,只好恨恨地撤出这条路。 楚王府 谢纵洹的伤口刚换完药,随行的严太医让他这两天好好休息,别老操心公务。 “严太医,您还没到岁数怎么就这么唠叨,我们殿下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贴身侍卫元机看出了谢纵洹的脸色不太好,一边打趣一边架着严太医出门。 “都是你们这群人惯的……臭小子你放开我!” 声音逐渐远去,接着庄长史就从侧门进来,好像没看见门外的打闹也没听见严太医的嘱托,恭敬开口,“殿下,王尚书又上门来赔罪了。” “知道了,先不管他。”谢纵洹眉目寡淡,“长公主府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暂时没有。”庄长史想了想,又道,“不过确有一事,今日是书院联考的考生赴宴的日子。” 说到这个谢纵洹有了几分兴趣,“本王记得有个叫薛昀璧的考生前段时间来自荐,她今日如何?” “徐长史让她回去等消息,她今日还在客栈。”庄长史也对这件事很上心。 “聪明人啊。”谢纵洹挑眉。 庄长史笑了笑,“不知殿下想给这位薛娘子什么职位?” “既然是第一名,品级太低了也说不过去,依照任命女官的制度从优办吧。”他话语随意,庄长史却神色惊讶,很快敛了神色,低头称是。 金鳞岂是池中物,看来这位薛娘子的将来不可小觑啊。 第4章 第 4 章 进入长公主的内室,赵乐馨恭敬告礼,言明情况。 长公主容貌姣好,眉翠而细长,眼神似幽微的湖面,不动声色地反照出人心。 冠上的红宝石金步摇发出细碎的光芒,一袭菱纹鹅黄大袖摇曳坠地,内搭赤色诃子裙,臂弯处的披帛轻轻落在膝上。 此刻微微一叹,“你起来罢,此事本宫知晓。” “殿下知晓?”赵乐馨脸上的诧异比在外边遇到拦路的周娘子还要深上几分,“既然如此,殿下为何……?”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长公主单手支颐,神情很是微妙。 “……莫非薛娘子去了楚王府?!”赵乐馨不是傻子,联想到楚王昨日回朝,这薛昀璧也太大胆了,又看向长公主,“乐馨斗胆想问,殿下不生气吗?” 长公主端起茶盏的手一顿又放下了,“比起薛家小娘子,本宫更想问问你是如何想的。” “殿下……”赵乐馨心情复杂,说不明白自己的感受。 长公主让她过来,眼神平静,只是陈述事实,“那位薛小娘子家世不显却敢想敢为,你出身于国公府,又才华不俗,难不成真要困于后院?” 赵乐馨跪坐在她跟前,垂下眼眸,“阿翁和阿耶都想让我嫁给表兄。” 长公主发出意味不明的短笑,意味深长,“那你可不要后悔。” 赵乐馨还没揣摩明白长公主已经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小陆女官,“传本宫口谕,请薛小娘子赴宴。” 小陆女官垂头恭敬应是便退了出去。 赵乐馨的心沉了底,“殿下为何还要请薛娘子入宴?” 那薛昀璧人品有暇,长公主有恩于她,她却弃明主而选楚王,实乃大不敬,如此小人何必以礼相待?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本宫不能让她开这个先例。”长公主摆了摆手,“你去吧。” 赵乐馨独自一人出来了,既敬佩又恐惧,觉得自己像站在两扇门面前,不知道该伸手推开哪扇。 客栈 舒葵的那条络子快要打完了,“娘子,晚膳吃什么呀?” 薛昀璧倒是不太饿,本想说抄手又改了口,“吃馄饨吧,我记得你昨晚想吃。” “那吃楼下的小摊怎么样?虽然比不上剑南的抄手,但也不错,而且也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馅不仅足还很香,撒上葱花模样也好看。” 舒葵眼神亮晶晶的,说着说着已经开始分泌口水,“旁边还有家卖羊肉馅饼的,再买上两个流油的馅饼就着汤一起吃,肯定很香。” 薛昀璧放下了笔,笑道,“那你就去吧,我的那份馅饼也给你,挑你喜欢的口味。” 舒葵美滋滋地应了,正抓紧着收尾,外面忽然来了一群人。 脚步声细微,像是经过了特殊的训练,如果不是客栈隔音太差,其实听不出来,本以为是来了新客人那声音却在她们这间门口停下了,接着是敲门声,“薛小娘子可在里面?” 薛昀璧和舒葵对视一眼,后者先去开门,舒葵的表情先是疑惑,接着五官外放,化作巨大的笑容,转过头来声音欣喜,“娘子!是楚王府上的女官大人。” 薛昀璧立刻起身快步上前。 客栈掌柜帮忙推开门,先让后头的大人物进来,薛昀璧一看,正是徐长史。 她的衣着打扮和那天毫无二致,此刻脸上出现了柔和的笑意,目光里带着欣赏,“又见面了薛娘子。” 薛昀璧告礼,“见过徐长史。” 舒葵也很紧张,但没有乱,也跟着行礼。 徐长史肃正神态,“传殿下手谕,书院联考魁首薛昀璧机敏过人,言行得体,有咏絮之才,本王赞其才华,特封为正五品女官,入楚王府任事。” 正五品?薛昀璧心里讶异,这个品级比她心里预想的偏高,她原来想的是有个七品就不错了。 楚王这么大方的吗?据她所知,面前这位王府的徐长史也只是从四品。 徐长史把手谕递到薛昀璧手里,话语间似乎有些感叹,“薛女官破了我们楚王府的先例啊。” 薛昀璧听得心里一动,接过手谕,“先例?昀璧不解,还请徐长史明示一二。” 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妥? “倒算不上什么大事。”徐长史看出来她的隐忧,语气柔和,“只不过没有女官能得如此高位罢了。” 不仅是楚王府,整个朝堂除了长公主,也甚少有女子能坐上高位官吏的位置。 虽说在大兴城一板砖下去可以拍死好几位四五品的官员,但是薛昀璧很不一样,谁初入官场就能获封到这个位置?再者这可是楚王府的女官,背靠大树好乘凉。 徐长史完成任务又想到了什么,“听闻长公主府也派了人来寻薛女官?” 这就是表忠心的时候了,薛昀璧分得清,“长公主府上小陆女官想邀下官去府上赴宴,下官心里惦念着徐长史的话,便回绝了。” 徐长史微微一笑,“薛女官确实是聪明人啊。” 楚王府这边只让她等,长公主那边却已经来了人邀请她,可见薛昀璧确实沉得住气。 薛昀璧颔首,“一臣不事二主,下官只是尽本分罢了。” 既然选了就得一条路走到黑,墙头草是最惹人忌讳的。 等徐长史走了,舒葵才缓过神来,“娘子!我们成功了!楚王府真的给你授官了!” 这下是完全一扫沉闷之气了,舒葵叽叽喳喳的跟黄鹂鸟一样,说完了又支支吾吾地问,“娘子……我今天能不能多吃一份驴肉火烧?就当庆祝了。” “你啊……你要能撑得下就吃吧。”薛昀璧笑吟吟地看着她。 “以后就不用担心那些小娘子欺负咱们了,有楚王府撑腰……不过娘子,咱们以后是不是得租个房子啊,老住客栈也不太好吧?”舒葵盘算着手里的银钱能租个什么样的房屋,最好是带院子的,但是大兴城房价好贵,比剑南贵多了…… 她还在纠结薛昀璧敲了敲她的脑袋,“不用担心这个,楚王府会给任职的官吏提供住宿的,不用咱们操心。” 楚王府和长公主府一样,财大气粗,这点基本的保障还是能做到的。 她们这边喜气洋洋,对面茶楼的裴盈月要气疯了,她亲眼看见楚王府的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后面还跟着两队甲胄卫兵,马车里赫然走出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徐长史—— 裴盈月握紧了茶盏,“她居然攀上了楚王府?!她凭什么?!” 她的表情太过狰狞,手上的动作幅度也不小,周围的人群不由得投过来打量的视线,身旁的侍女赶紧挡着,同时劝她,“娘子咱们回去吧,夫人还在家里等您……” 侍女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裴盈月一点没听进去,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脑海里面反复回想薛昀璧来到大兴城第一天自己主动跟她示好,对方表情冷淡。 到后来发现她的家世也不怎么样,表姐却不知为何让自己拉上薛昀璧去赴宴……那天晚上的宴会! 对,一切都从那天晚上改变了,薛昀璧性情大变,接着第二天又占了魁首,到今天长公主府和楚王府的人都对她青睐有加。 薛昀璧明明只是个外地来的村姑!为什么入了满城大人物的眼里?! 裴盈月太过愤慨一时失手摔了茶盏,侍女想拦不仅没拦住还被溅了一身茶水。 动静太大店小二走了过来,“这位客人茶不好喝您也不能摔杯子吧?看您也是富贵人家出身的,我们店虽然比不上东市的太平楼,但您此举未免不太合适吧……” 周围的人开始聚集,侍女赶紧道,“我们娘子是不小心的,会赔的……” 店小二就退下,掌柜的带着账房先生上来,掌柜的笑脸相迎,“小娘子刚刚摔的是前朝时期的越窑瓷,色泽晶莹,触手温润,按照年代和价值来算,我再给您打个折,八百两,您看看银票是现给还是派人到家中去取?” 账房先生飞快地打算盘,最后算好摆到裴盈月面前。 裴盈月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惊声叫道,“八百两?!你抢钱啊?” 那掌柜的就把脸一变,“小娘子说的这叫什么话?本店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您摔了东西,按照价赔,我还给您打了折扣,怎么着,您想赖账?!” “你敢要挟我?你可知道我表姐是谁?!”裴盈月慌了,对方是动真格的。 侍女拉住她,面色着急,“娘子,人家背后肯定有依仗才敢如此行事的,恐怕我们得罪不起。” 裴盈月气得要死,掌柜的又笑起来,“还是您身边的侍女讲道理,做生意的背后若没有个依仗谁敢开店呐,您如果不怕,即便把政事堂里的宰相找过来,我也是有理的。”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裴盈月没了法,忍气吞声地派人回家去取,八百两,她爹娘肯定会打死她的! 这都怪薛昀璧!如果不是她,自己今日怎么会来此?! 周围的人倒见怪不怪,谁不知道这是家黑店,还敢摔东西……不怕赔的倾家荡产呐? 第5章 第 5 章 薛昀璧入了楚王府一事不仅让裴盈月气惨了,周小娘子听了也是火大,她是从长公主府回来的路上听闻的,再好的心情也全都毁了,薛昀璧还真是有心计! “有了长公主的青睐还不够,就连楚王都看重她!”周小娘子本就和薛昀璧结了梁子,本以为自己入了长公主府的宴会改变了自身境遇。 但人就怕比较,想到薛昀璧是第一名还得到了楚王的看中,自己心里的气就顺不下去,回家又对上了父兄不赞成的眼神,干脆蒙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这事不仅仅在小娘子们间流传,大兴城里的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 楚王刚回来就惹得满城风雨,雨露出版社的那份报纸还在推波助澜,事情没过,薛昀璧这一回直接又把楚王府推上了风口浪尖。 马车上,舒葵买了新出的报纸,这一期的大字标题是——《真锦鲤横扫过江之卿》,这一期得和上一期结合来看。 上一期是讲书院联考的考生宛如鲤鱼跃龙门,不过这么一结合就实在是太辛辣太贬低了,暗讽其他小娘子都是庸才。 薛昀璧展开这期报纸,篇幅最大的文章主人公就是她自己,撰稿人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先写她如何周转于楚王府和长公主府之间,再扯长公主和楚王的功绩。 最后辅以客栈掌柜的亲口叙述,留下谜底:薛昀璧到底入了谁的府中? 舒葵也跟着看完了,语气愤愤,“谁乱写的报纸,娘子你明明是靠实力进去的,写的乱七八糟的!” 舒葵这么气愤是因为这篇文章虽然篇幅不小,但是前面说薛昀璧的来历以及揣测她到底是如何得到两位大人物的青睐所用笔墨是最多的,也是最抓人眼球的地方。 到了后面提及长公主和楚王的部分只有寥寥数笔,措辞十分谨慎,前后画风都不一样。 而且即便标题起的招人恨,里面的内容却一点也没提别家的小娘子。 人精啊,薛昀璧感叹,柿子果然得挑最软的捏,她倒没那么生气,只不过,“雨露出版社确实有点来头。” 要不然怎么敢这么写?而且尺度拿捏得刚刚好,不会得罪人又吸引了好事者,不过后面这段像被写多了公文的人动笔改过…… “这种垃圾报纸娘子我们还是不要看了,我回头拿去垫桌脚。”舒葵直接把报纸叠吧叠吧塞到一边去了。 薛昀璧乐不可支,倒也随她。 马车停了下来,楚王府已到,两人下了马车,来接的是一位管事,姓升,升管事看起来像位儒生,两鬓发白,先是让人帮忙拿行李,又神色温和道,“这位便是薛女官吧?” 薛昀璧应声,楚王府事先开了道角门,一行人往里走。 升管事领头,“王府里的长史参军以男子居多,只有几位同薛女官年纪相仿的低位女官,就安排了其中一位和您同住一个院子,到了。” 薛昀璧注意到院子并不在楚王府的内层,离门口并不算远。 敲了敲门,没等多久就有位侍女从里面开门,升管事颔首,“这是另一位随女官的侍女。” 进了门,院落布局分明,养了些简单的花草,左右分东西厢房,东厢房已经住了那位随女官,她和舒葵自然住西厢房。 佩清便是刚刚开门的侍女,这会儿跟升管事和薛昀璧行了礼笑道,“薛大人唤我佩清便好,我家大人前两日才跟我提过薛女官要住进来,院里人少,只时不时有人来做些洒扫的活计,薛女官这边请。” 王府那边已经派人把西厢房收拾好了,现在只剩下行李归置的活计。 舒葵刚刚听她的称呼就上了心,也跟着改口道,“我家大人初来乍到,若有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薛昀璧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舒葵的脸绷得紧紧的。 升管事笑了笑,“薛女官不妨先去领令牌,王府上下讲规矩,有了令牌以后才好行事。” 于是薛昀璧就留下舒葵收拾东西,自己跟着升管事去办事公中,一路往王府深处走,“我初来乍到,对王府并不熟悉,劳烦升管事提点一二,勿犯了忌讳。” “这是自然。”她刚来,升管事也免不得多说几句,“我们殿下战场出身,府中一应事宜都受其影响颇深,王府内有府卫队时时巡逻,殿下的寝殿和书房是护卫重地,由军中调派人手守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府内有相应的办事司,负责处理礼仪接待、典籍文书、考核监察、人事调动、建造修缮等各类事务,咱们这会儿去的便是人事司。除此外特设立举荐处,主理人才举荐自荐事宜。” 说到这里升管事停顿了一下,“薛女官若得空不妨去拜访举荐处的徐长史一二,每日来举荐自荐的人不说几百也有几十,徐长史可谓出力良多。” 薛昀璧听懂了,想入楚王府的人何其多,徐长史作为举荐处之长,如果不是她对楚王进言,那么薛昀璧这个名字说不定都传不到楚王耳朵里。 她心里记下了这事,“今日等徐长史下值我便去拜访一二,多谢升管事。” 升管事摆了摆手,领着她到人事司取了令牌,薛昀璧告礼,“不知下官会到何处任职?” 人事司的吴长史沉吟了会儿,“不如到食邑司去吧,那儿正好缺人。” 食邑司?薛昀璧刚才都没听升管事提起过,这应该是个很偏的部门。 升管事一听脸色就变了,沉声道,“吴长史可知薛女官是得了殿下手谕入府任职的?你这般安排可是对殿下不满?” 吴长史立刻“啧”了一声,“升管事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是要逼死我?食邑司又如何?都是为殿下办事,哪分什么高低贵贱?” 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昀璧,“薛女官如果不愿意,您爱上哪去上哪去。” 说完冷哼一声,直接把他俩晾在这里不管了。 周围来来往往的长史脚步都慢了起来,目光若有似无地往这边打量。 薛昀璧皱起了眉头,“吴长史,下官初入王府确实是新人,照理来说人事司怎样安排下官便如何做,这是公事。” “但吴长史如果对我薛昀璧个人有所不满,那就是私事了,公私不分乃大忌,要是您都是这般行事,那以后楚王府谁敢与您交恶?整个楚王府是否都要听您差遣?” 周围人开始窃窃私语,吴长史立刻抬起头,“你!” 升管事见薛昀璧自己就能立得住,会心笑了笑。 “如果吴长史执意要让下官调往食邑司,那就把调令给下官吧。”薛昀璧也不纠缠,端看他如何抉择。 这么多人都看着,说不定监察司的人已经拿上小本本了,吴长史怎么能落人口实?冷笑,“听说薛女官是联考第一名进来的,那不正好,再过七日就是王府官吏考核,你想去哪端看你考得如何。” “要是您厉害,人事司把你调到殿下身边做参政女官都使得!” 参政女官,顾名思义可以跟随在楚王左右,同进同出,也处于整个王府的权力中心,不过至今也没有女官能到这个位置。 薛昀璧神色自若,头上的蝴蝶发簪光彩流转,她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好,那就依照吴长史所言。” 吴长史心下笑她自不量力,但也不多说,“好,这可是你自己应的,我可没有为难你,在场诸位都听见了,既然如此我便把你的名字安排上去,你还没有正式入职,这考核的第二部分选考就免了,若是你统考名列前茅,你想去哪我别无二话。” “请吴长史把我的名字登记上去吧,薛昀璧,你可不要写错了。”薛昀璧微微一笑。 从人事司出来,升管事也不多说她刚刚的决定,有多大的能力办多大的事。 只是道,“从人事司这条路再往里走,穿过抄手走廊就到殿下的书房了,过了书房府里的长史参军都不能再往里走了,殿下虽未成亲,府上也没有姬妾,但到底是内院,不可轻易靠近。” 刚说完升管事本想再领她逛一逛各司,良管家那边派了人来寻他,升管事便知道又是礼部尚书登门拜访了。 薛昀璧谢过他,主动道,“升管事有事不妨先去,我记得路,自己回去就成。” 辞过升管事,薛昀璧往回走,楚王府确实是大,办事各司人数众多,各司又分别独占一处办公,但是加上长史参军住的院落居然也只是占据了楚王府的东南角。 就这甚至都离中轴线上的主院相去甚远,书房也只是在偏东的位置罢了。 如果要逛完整个楚王府,光靠走路可以逛上几天几夜。 回来的时候她特地绕了一下确认举荐处的位置。 走回院子的时候舒葵已经把东西都整理好了,窗户也打开通风,怕太久没人住蚊虫多,还特意在她的床帐上多悬了两个驱虫的香囊。 “娘子回来了!刚刚有人送了娘子的官服过来,等着娘子回来试穿。”舒葵兴致勃勃,“我们娘子穿上肯定威风凛凛。” 薛昀璧的目光就落到了一旁的托盘上,女官制服款式相差不大,仅仅是在绣纹和颜色上做了区分,七品及以下都是绣兰花团纹的绿色;五品到六品是祥云纹的蓝色,四品是白鹿纹的黄色,三品及以上都是仙鹤纹的红色,不过内衬选用了紫色。 舒葵把衣服拿过来,“娘子快试试!” 薛昀璧无意多提考核的事情让她担忧,笑道,“怎么,你现在不喊我大人了?” “那是在外人面前,我当然不能让娘子输阵,现在在屋里,我还是习惯叫娘子。”舒葵理直气壮,说到后面也笑了。 薛昀璧换好官服,今天正好梳了个大气的交心髻,舒葵转来转去看了看,给她换了两处玛瑙花钿,“这下合适了。” 镜子中的女郎本就姝色无边,官吏制服一上身,更添了几分气度,她唇角上扬,“还是舒葵了解我,正好我等会儿要去拜访徐长史。” “那就别换下来了,娘子走了一路辛苦,来吃点东西吧。”舒葵倒了茶水,“这是佩清送的,热水是在院子里的小厨房烧的,听佩清说大部分的女官长史还有参军都住在府里,倒是有大厨房提供膳食,但人多口杂,大部分人还是领了津贴出去采买自己做。” 薛昀璧也理解,大兴城房价实在是贵,能住在楚王府谁又愿意出去租赁?但这样一来,楚王府的人口也太多了吧。 舒葵点了点头,“是这样呢,听佩清说府里有品级的官吏就有几百人,下面还有各自带的侍女长随,办事处听凭调动的小吏,有些长史甚至拖家带口,这样算下来王府起码也得有几千人。” 就这还没算完,府里处处巡逻的府卫、楚王身边的侍从、管事,若是楚王成了婚人数还会增加,真要加起来绝对是一个很夸张的数字。 两人闲话着,薛昀璧吃了点心就预备着出门拜访徐长史。 舒葵翻出来在家时就准备好的锦帕,布料精细,上面绣的纹样也是剑南地区特有的刺绣手法,与大兴城这边很不一样,细心装好,又拿了两盒外边买的糕点,“那大人就去吧,我等大人回来用晚膳。” 薛昀璧笑着接过东西走了。 第6章 第 6 章 楚王府这边的上值时间和六部一样,巳时前到公邸,中午午休一个时辰,下午酉时下值,冬日天黑的快,提前两刻下值,月休沐两日,前一天过了午时就能下值,节假日照放。 薛昀璧是未时到楚王府的,路上去领令牌来来回回耗的时间长,她算了算,到了举荐处大约刚过酉时。 路上经过的小吏都向其行礼,薛昀璧一路无阻地到了举荐处,几位长史说说笑笑地下值,听她说来找徐长史就道,“徐长史还在里面,你直接进去就行。” 薛昀璧颔首,一回生二回熟,她知道徐长史的办公处,来到门口问,“徐长史可在?” “进来吧。”徐长史正在给桌上的文竹浇水,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薛女官也同样如此啊。” 薛昀璧把礼品放下,告礼,“还未谢过徐长史,昀璧能有今日多亏徐长史看重,昀璧感激不尽。” 上次在客栈她自称下官,这回却用了姓名,可见亲近。 徐长史满心怀慰,“不用多礼,你能进楚王府,很好。你自己有本事,也有眼力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早晚能得人赏识。” 薛昀璧很少让人这么直白的夸赞,往日里舒葵也夸她,但来自长辈的却罕见,此时耳后微微发热,“徐长史这般夸赞,昀璧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徐长史大笑,让她坐下,“你不用管外边的流言,大家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能决定你去留的人不在乎这些。” 薛昀璧心里一动,“原来徐长史也看了报纸,我倒没有生气。” 观她神色便知她说的是实话,徐长史点了下头,“就该这样。不过你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进楚王府,你的才学其次,如果搞不清楚根源,那你就只能沦为可有可无的人。” 徐长史能坐上举荐处的首位,必然为人非凡,上位者说话往往幽微含蓄,但眼下这话可真是少见的坦白,属实是交心之言了。 薛昀璧知道她心里看重自己,也认真思虑了这番话,“长史所说,昀璧也曾思考过,昀璧虽说是书院联考魁首,但也当不得正五品的女官,楚王殿下此举,实在是太过抬举我了,但如果说,殿下是有意为之,目的不在我而在于长公主……这才说得过去。” “长公主”三个字她压低了声音,但也不妨事,徐长史满意道,“这就是根源——你可知道殿下是有意进六部的?” 经这话一点拨薛昀璧想通了,为什么楚王刚回来就要借题发挥刻意怪罪礼部尚书,明明当夜金吾卫罪责更大,楚王就非得让礼部担责。 原因就在于王家和长公主结了亲,礼部是长公主派系的。 楚王是想利用礼部尚书之位迫使长公主让步,达到进六部的目的,长公主就在吏部任职,如果楚王不进六部,即便再有楚王派系的人进了六部,效果也远远不及他本身存在。 “原来如此,不过,只用懈怠皇亲国戚的名义并不足以撼动一部尚书的职位吧?”薛昀璧想的很实际。 如果楚王非要这么做,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他的名声也就不用要了。 天子怀仁,楚王因为对臣僚不仁这一无形的罪责肯定会被狠狠抨击,再要登上那个位置必然受阻,臣民寒心啊! 跟聪明人说话就不用多费口舌,徐长史只说了三个字,“御史台。” 他不用直接出面对礼部问责,因为御史台会代替他率先向礼部发难,虽然楚王是皇室中人,但御史台却可以给礼部扣上渎职的罪责。 “再过十日就到了三年一次的官吏大考核,谁会想在这个时候被御史台参上一本呢?”徐长史起身倒了两杯茶,夕阳西下,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盈了她满身,发间的金钗反照出细碎的流光。 捕捉到熟悉的词,薛昀璧便询问,“楚王府也有官吏考核吧?” “是啊,楚王府和长公主府上任职的官吏众多,也是要考核的,不考怎么进行人事调动,又怎么筛选出那些无所事事的混子?” 徐长史失笑,看了看她,“不过你应该是不用的,才入府,对一应情况尚不了解,暂时不用操心这个。” 薛昀璧目光恳切,客气道,“原本我是不用的,现在就要考了。” 半盏茶的时间,徐长史诧异地听完了事情经过,冷笑,“吴冰那老匹夫还真是倨傲。” 又与她道,“那姓吴的与我不对付,你大约也是受了我的波及,不过你就此应下,心里可有把握?” “考试我倒擅长,只不过这统考和选考我就不甚明晰了。” 考试对于薛昀璧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家常便饭,而且她在家的时候也翻过以前的考卷,但那也是几十年前的卷子了,想必不适用于当下。 “统考不分官吏的品级职责,统一考察官吏的学识和文学素养,选考针对各司情况,考题形式和内容由该司之长来定,有的宽泛有的严苛,综合两门考试再辅以该官吏平时的政绩、在监察司那边是否留有不良记录等等,就是最终成绩了。” 徐长史解释的很详细,既然薛昀璧只需参加统考,其实也不用太忧心,只不过,“你可研究过《周髀算经》《九章算术》这类数学书籍?” “统考还得考这个?”薛昀璧来了点兴趣。 “前两年吏部在统考里新增加了这项题型,难倒了一大片的人啊。”徐长史摇了摇头。 薛昀璧若有所思,告别了徐长史,抱着两本《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回去,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有位绿色制服的女官也抱了一沓书回来,两个人差点在门口撞上。 “不好意思——” “你没事吧?” 双方退了一步同时出声。 绿色制服的女官从书后露出了张意外年轻的脸,五官大气,眉目舒展,年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 她的额间用朱笔画了朵宝相花钿,绾着双刀髻,中间是镂空的华胜,戴了两根珍珠簪子,眼里闪过惊艳,又很快反应过来,“薛大人?——下官是住在东厢房的随文英,在礼仪司任职,见过薛大人。” “不必多礼,你先进去吧。” 薛昀璧本想上前帮忙,但又顾忌这万一是人家的公务,自己贸然接手反倒不妥当,于是先拉开院门让对方进去。 随文英松了口气,这位薛大人长得好看,人也不错。 于是她也不辞让,干脆道了谢,颠了颠手里的文书进门。 薛昀璧回到厢房,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今晚大厨房做了葫芦鸡和油泼面,葫芦鸡色泽金黄,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脆脆的,油泼面配料放的大方,楚王府的厨子面擀得筋道,让人食指大动。 “咱们今日初来乍到,事事都乱的很,我就干脆先去大厨房领了膳食,要是娘子吃不惯,我再出去买食材回来做。” 舒葵想的周到,薛昀璧倒也不挑,“出去买回来做太过辛苦,我还想着让你多读两本书,以后午膳和晚膳我去大厨房那边顺道领回来就是,你别去了。” “这怎么好,娘子是要做大事的,我整日待着也没有什么事可做,领个膳食也不麻烦。”舒葵觉得不太好意思,“我可以晚上再读书,娘子下值回来教我。” 但薛昀璧不这样想,“你平日已经够辛苦了,今日的行李就是你一个人归置的,平时还要洗衣服,做绣活……这样吧,我既然已经在楚王府任职了,那你的月俸也再涨五成吧。” “可是……”舒葵是意动的,但是她心里又觉得羞愧,自己与娘子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突然间来到楚王府,又谈到了这些,两个人好像生分了一样。 “你在想什么?”薛昀璧好笑,敲了敲她的头,“涨工资还不高兴啊?你是不是书读傻了?我让你读书可没让你学迂腐的那一套。” 今日说话也怪怪的,忽然间就变拘谨了。 “娘子你怎么也跟报纸一样胡说?”舒葵心里那点古怪散了,“那好吧,不过娘子给我涨了月俸,那膳食还是我来领吧。” 薛昀璧往下一看,那报纸还真给她拿来垫桌脚了,见她执拗干脆道,“再说吧,这几天我还不用去上值,还是我去,你这两天要是得空就写封信寄回去给你阿耶和阿娘,他们也担忧你。” “娘子不写吗?”舒葵也是想家的,“可还在生气?” “不想写,你自个儿写就成了。”薛昀璧早就对家里没什么眷恋了,此刻也不装,“吃完了?我来收拾吧。” “娘子放着,我来吧——”舒葵忙站起来。 “停,”薛昀璧挺不适应的,“你再这样客气,我就不高兴了。” 舒葵就住了手,看着薛昀璧把东西都收拾好,放进食盒里。 晚间洗了澡,薛昀璧散着头发看那两本算数书,舒葵就凑过来,“娘子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生气,你好了啊?晚饭那会儿怎么回事?”薛昀璧翻过一页书,又顺手抽了张纸演算。 “可能是娘子你穿了官服,我还不习惯。”舒葵还在恍惚呢,“感觉住进楚王府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们今天早上还在客栈,下午娘子你就穿上了官服。” 晚间她和佩清一路去大厨房领晚膳,路上遇见了好多官吏,一个劲地低头见礼,舒葵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就是觉得闷。 “是挺快。”薛昀璧心里有准备,但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舒葵不一样,于是她放下手里的笔,神情专注地看着她,“放心好了,我们会越来越好的,舒葵你也得做好准备。” “嗯,我会跟上娘子的。”舒葵心里鼓劲,自己可千万不能拖娘子的后腿。 “我也会拉住你的手,夜深了,去睡吧。”薛昀璧给她赶了赶旁边的小飞虫,让她不用陪自己。 “那我先给娘子铺床放蚊帐。”舒葵本来就心大,已然想通,“可恶的蚊子,我绝不会让把一只蚊子放进娘子的帐里!” 薛昀璧勾起唇角,继续看书。 第7章 第 7 章 长公主府 “礼部尚书那边有何进展?”紫藤树下,长公主翻着名册,神情辨不出喜怒。 “楚王殿下回来第二日就去城外军营了,王尚书那边连人的第二面都没见到。”小陆女官派人盯着这事,知道王萍东日日上门,但毫无进展。 长公主嗤笑一声,不欲多说,“那日的薛小娘子已经进了楚王府罢。” “是,下官那日好说歹说,薛小娘子仍旧坚持。”小陆女官也觉得不可思议,“看不出来,薛小娘子竟意外地有韧性。” “怎么说?”长公主单手支颐,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那薛小娘子下榻的客栈十分简陋,对面的茶楼还是整个大兴城都有名的黑店,但下官去的时候薛小娘子还在练字,见礼时手掌侧面还染上了挤压的墨痕,可见并非装模作样。知道下官的来意,她也没有喜形于色,反而神色恭谨地婉拒了。” 小陆女官想起来上次见面的情形,寥寥数语,她对薛昀璧这个人大为改观。 “那你可知她为何不愿来我府中?”长公主提笔划去了赵乐馨的名字,又接着问。 “下官也以为她是为了取得楚王的另眼相看,但事情真相恐怕并非如此。”小陆女官回来之后派人去查了一下那晚发生的事情,便将原因言明。 长公主诧异,又思虑片刻反倒笑了,摇了摇头,“可惜了。” 小陆女官心里也这么想,可惜了,这般聪颖的小娘子与长公主府无缘。 “可若是楚王并不重视薛小娘子,她会接受殿下抛出去的橄榄枝吗?”小陆女官大胆假设。 “明容啊,你还真是……”长公主失笑,“就算我那位堂弟一开始不重视她,以后可不一定,毕竟聪明人就像沙漠里的石碑,就算暂时蒙上了沙子,风一吹人的眼睛里就只会看到它。” 风打着转飘过,紫藤花轻轻落在书卷上。 纤长素手翻过一页,又是道算术题,关于圆方之术。 薛昀璧神情专注,鸦羽般的眼睫半垂,门外有人来敲门都没听见,直到那人扬声,“薛大人可在?” 她回过神,站起来开了门,来人是昨日碰见的随文英,“随女官?” “听闻薛大人在准备统考,不若一道去藏书阁看看?”随文英一身绿色官服,还挎了个包。 薛昀璧就笑道,“这事你也听闻了?” “昨日就听说了,那人事司的吴长史恐怕是故意为难薛大人。”随文英也不隐瞒,她昨日在礼仪司就听同僚说起这件事,回来佩清也跟她提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小圈子,本来薛昀璧入府这事就挺引人注目的,昨日又和人事司那边发生了点小摩擦,各长史参军们吃瓜的心就更浓烈了。 随文英不是那种爱说是非的人,薛昀璧又与她住在一处,加上昨晚不错的初印象,所以也愿意与对方深交。 薛昀璧一听这话笑意加深,“那我拿上书和你一起去吧,说来我还没去过藏书阁。” 随文英点点头,站在门外等她。 薛昀璧先进内室跟舒葵打了个招呼,拿上其中一本算数书并一些稿纸和炭笔就出了门。 “不过你今日不用当值吗?”薛昀璧看她昨日匆匆忙忙的,想来礼仪司并不清闲。 “我今天休沐,昨日本该下午就能回来,临时被派了个活计,所以才拿了一大沓文书,薛大人见笑了。”随文英已经习惯了礼仪司这种三五不时忙一下的日常,神情中也没有不满。 不过她倒是为考核发愁,“我这是第一年迎考,真怕自己考不好被降职。” 薛昀璧有点意外,“考不好竟会被降职?” 随文英叹了口气,“是啊!” 又压低了声音,“咱们王府和长公主府那边的考核是一样的,不仅是王府,六部五监九寺那边也一样,这是长公主到吏部任职以后颁发的新规。” 薛昀璧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前年有位长史就被逐出王府了,听说他的成绩实在是一塌糊涂。我身边的同僚,有的已经任职好几年了,还是会为考核愁的晚上失眠,我可不想排倒数,不仅降职还丢脸,回了家我爹娘都脸上无光。” 薛昀璧自己也要考,安慰不了她什么,随文英很快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不好意思啊薛大人,下官多言了。” “没关系,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这回事。” 薛昀璧意识到这场考核不仅仅事关自己的归处,同时也是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徐长史那句“只能沦为可有可无的人”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如果楚王只是把她当做和长公主博弈的一环才施恩,那她就得向其证明自己的价值,让楚王重新审视自己的能力。 不多时就到了藏书阁,寻常人家里书是极其宝贵的珍品,恨不得束之高阁,但楚王府里竟有一栋楼的藏书,而且规模还不小。 出示完令牌,登记好名字,两人跨入了门槛,里面有不少人伏在桌面上翻阅书籍,想来也都是为了考核在做准备。 人很多,但却格外安静。 随文英使了个眼色,薛昀璧就和她一道上了二楼,两个人找了个窗边的书桌,随文英悄悄塞过去一张纸,分两列写了些书目名称。 薛昀璧神情微微疑惑,随文英又下笔写了几行字递过来: 【左边的是去年考题出处,右边的是今年预测的】 薛昀璧懂了,这大概是来源于随文英自己的人脉,她就着那张纸写道:【这样的消息你就直接告诉我】 是疑问的语气,她本来还想写个“随女官”的称呼,但笔尖一顿,还是略过比较好。 随文英把纸条拿过来,【放心吧,这也是别人传给我的,想来大家都知道】 人脉这种东西都是共通的,谁还没有似的? 薛昀璧点头略表感谢。 仔细看了看上面的书目,接着连同刚才对话的纸张一起折叠好塞进袖袋里,准备回去烧了。 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留下痕迹为好。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明净,只有静静的翻书声,两人潜下心来,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 【今日已经差不多了,薛大人,咱们回去吧】随文英已经想走了,看书看久了她都觉得自己头晕脑胀的。 薛昀璧手里的算数书已经看了一半,时间宽裕,她便点头,收拾东西。 出了藏书阁随文英开始捶自己的肩颈,“好饿啊,薛大人是直接回去还是去大厨房领膳食呢?” “我去大厨房,随大人呢?”薛昀璧已经准备改道了,随文英就立刻跟了上来,“走吧走吧,我也去领膳食,我家佩清还在等我呢。” 于是两人就又去大厨房,却不想半路远远的看见了游廊里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一位身穿红色官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前进,路过的侍从纷纷停下避让,却不想又迎面来了位管事,两方停下纠缠。 “那好像是升管事?”随文英先出声,“对面是谁啊?好像是三品以上的大官。” 薛昀璧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低声道,“是礼部尚书。” 随文英心头咯噔一下,礼部尚书怎么跑这里来了?! “擅闯王府是大罪啊!这于礼不合!”随文英目瞪口呆,天底下最重礼仪的一部之长居然当众坏礼,真是荒唐。 “升管事拦不住他,”一看那个场面就知道不好,升管事没有品级在身,顶多代表了楚王府,但礼部尚书既然已经闯到这里来了,必然不惧一个小小管事。 薛昀璧迅速道,“随大人,劳烦你去请良管家,我去和升管事一道拦住他。” 随文英也知晓兹事体大,点了点头赶紧绕道去前院。 薛昀璧略一定神,走上游廊,“见过王大人。” 王萍东满心不耐烦,脸上笑呵呵地同升管事周旋,脚已经抬起来准备继续往前走了,突然来了个年轻女郎打断他的话,他笑意顿住,立刻不满地看过去,注意到了她身上的官服, “本官同升管事说话,你一个小小女官,贸然插嘴多管闲事了吧!”他本想说“不合礼数”但又改了口。 语气轻蔑,薛昀璧听出来了,也不恼怒,“王大人恕罪,只是下官刚入府,迷了路,想问问升管事如何回到前厅罢了。” 升管事本来心里焦急,看到薛昀璧眼前一亮,便顺势接话,“薛女官和王大人一样,都迷了路,不如我送两位一道回前厅可好?” “下官愚昧,多谢升管事。”薛昀璧告礼。 王萍东心里冷哼一声,这俩人一唱一和,不就是想拦住自己? 但他也知道自己处事不妥,实在是被逼急了没办法,他要是听了政事堂那帮损人不偿命的同僚所言去求长公主,那今日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罢了,“那就有劳升管事了。” 在场有两人松了口气。 升管事领着人回去,半路碰见了匆匆到来的良管家,“王大人,都怪下人不力,给王大人带错了路,王大人这边请。” “哪里哪里,是本官自己不小心走错了。”王萍东可以对升管事和薛昀璧甩脸子,但是对良管家可不敢。 这是先楚王身边的人,自己要是有一丝不满,那就是完完全全得罪了楚王。 “不过,楚王府上倒个个都是人精啊。”王萍东准备走,又回头看了眼。 薛昀璧身姿端立,不卑不亢。 “王大人说笑了,我们殿下不在府上,府里的人可不都得警醒些么?”良管家也跟着看过去,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神。 “楚王不在府上?!”王萍东大惊,那他刚才岂不是白闯了。 “是啊,我们殿下回来第二日就去城外军营了,事务繁忙,哪里有空回王府呢?”良管家诧异,随之一笑。 王萍东就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他是听别人说楚王今日从城外回来了才上门,这会儿知道是乌龙便赶紧告辞,良管家便乐呵呵地送他出去。 见人走了,升管事不由叹了口气,薛昀璧和他一道折返回来。 “今日之事多谢薛女官了。”升管事颔首。 “王尚书不过是被逼急了,要是事情闹开了双方脸面上都不好看。” 薛昀璧早就知晓礼部尚书是楚王和长公主博弈最重要的一环,楚王自然不肯轻易见他。 升管事便笑了笑,知道她不会乱说,便透了个消息,“王尚书这么一遭,恐怕事情不多时便有了结果,只是薛大人回去记得写一封公文,今日之事殿下大约会过问。” 薛昀璧也知道,告礼谢过升管事。 事情这么一耽搁,天色又晚了些,也不知道舒葵有没有等急了,薛昀璧赶紧去大厨房,还没走到就看见随文英拿着两份食盒站着等她。 “薛大人!”随文英把其中一份递给她,“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王尚书已经出府——多谢你帮我领膳食,随大人。”薛昀璧接过食盒,两个人往回走。 随文英摆了摆手,“小事。” 两个人也默契地不多提刚才的事情。 随文英语气苦恼,“这么晚才回去,佩清肯定要说我,薛大人可要为我说情啊。” “说情当然可以,只是随大人能否跟我说说写公文的格式,第一次写怕出错。”薛昀璧也跟她开玩笑。 “那你可找对人了,包在我身上。”随文英大气应承下来。 回到院子里,舒葵和佩清果然在等着了,听到开门声两个人都迎上来。 “大人回来了。” “我来拿吧——” 薛昀璧就和随文英告辞,各自回去吃饭。 打开食盒,今日大厨房做了炝炒腊羊肉和焗豆腐,以及一叠馒头。 “娘子今日没有选米饭吗?”舒葵有些奇怪,她们俩都是更喜欢用米饭做主食的。 “今日有事耽搁,是随大人替我领的,明日再吃米饭如何?”薛昀璧当时没有打开看,这会儿才意识到随文英大约也没有想到她们不习惯吃这个。 “也行,就当换换口味好了。”舒葵也不在意,不过,“好想吃家乡菜啊,这边的菜太咸了。” “再过五日我带你出去吃如何?”生于剑南,薛昀璧也喜欢吃辣的和甜的,但是怕太久不吃闹肚子耽误考试,只能先忍忍,“或者我明天给你放假,你自个儿出去吃也成。” “那还是算了,我要跟娘子一起。”舒葵想了想,吃固然重要,但是娘子更重要,“我已经听说了,娘子好好考试,到时候可以出去庆祝。” “我还没考你就想到庆祝了?”薛昀璧调侃她。 “那当然了,娘子可是第一名!”舒葵得意洋洋,“我相信娘子。” 两个人吃完了饭,薛昀璧照例看书,舒葵在灯下认真地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