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早就猜到贺玄找她是因为此事,此刻从他口中听到这个问题,并不卖关子,将她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此事一半是我听身边人所说,一半是我亲自瞧见听到的,是真是假,你们自己评判。”郑氏停顿一瞬,而后道,“素梅有一个女儿,叫王福婉,今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颇为清秀。四年前,我刚嫁入赵家时,便常能瞧见王福婉跟在素梅身旁,进出赵宅的大门和夫人的院子,偶尔也能瞧见大少爷同这王福婉玩在一处。最开始时,二人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潮州到底是个小地方,礼法不似京中严苛,夫人便并未阻止二人同进同出。渐渐的,二人年岁渐长,这院子中藏不住事儿,有风言风语传出,夫人这才警惕起来。
“县令家的大少爷和一个婢女的女儿纠缠在一起,若传出这宅院,实在是老爷和夫人的耻辱。夫人将此事瞒得紧,我虽然住在这大院子中,知道的确也不多。只是有一次,我去寻老爷,不小心听到了老爷和夫人的对话。二人吵得厉害,老爷说,他忍得够多了,此事绝对忍不了,还说大少爷若还想留在赵府,必不能与王福婉再纠缠在一起。老爷让夫人考虑清楚。夫人也很生气,质问老爷为何不信她,为何怀疑她与老爷不是一条心,还说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我估摸着,老爷和夫人都不愿意让大少爷和这个王福婉在一块儿,毕竟身份云泥有别。但是大少爷这人,性格颇为强势,也不知王福婉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竟勾得他怎么都不肯和她分开。那几日我碰到夫人,总是看她愁眉苦脸的,应当就是为了此事心烦。”
贺玄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应该是去年秋天的事……对,就是去年秋日。那时蟹子正肥,夫人往年最喜蟹子,去年却没吃几只。不过这事在年前应当已经解决了,过年时夫人又恢复了笑容,再不是那般长吁短叹的模样。我猜夫人定然用了什么法子,让王福婉和大少爷分开。如今又过了几个月,素梅应当已经发现女儿嫁入赵府无望,这才下狠手杀了夫人。”郑氏冷哼一声,很是不屑,“素梅心比天高,真以为大少爷喜欢王福婉,没了夫人的阻拦,便能让一个婢女的女儿做正头夫人,真是白日做梦!”
贺玄对此不予置评,继续道:“你可曾听到过赵夫人和大少爷为了此事起争执?”
郑氏拧眉思索片刻后,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从未见过他们二人争吵,更别提为了这档子事。夫人极疼爱大少爷,是个真正的慈母。听说大少爷年幼时生过大病,险些没了,病好后,夫人便一直细声细气的,生怕声音大了,惊着大少爷的魂。即使是为了王福婉的事,我也没瞧见过夫人同大少爷争执,更多的是夫人一个人生闷气。”
荀舒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觉得此事似乎有些怪异。
她见过赵夫人,是个极为和善的人,面上没有丝毫的戾气。这样一个连责骂孩子都未有过的母亲,如何会下狠手拆散独子和他喜欢之人呢?就算如画本子上说的,这些高门大户,要为子孙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以赵夫人的性子,怕是也会给王福婉和素梅补偿,而不会这般粗鲁地处置,让她们母女俩对她心生怨怼。
真真奇怪。
贺玄像是方晏附体,向郑氏提问时有条不紊,如同做过无数次的模样:“那再说说你吧,昨日晚上你在做什么,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这几日我家老爷公事繁忙,都宿在书房中。昨夜天黑后,我便让婢女锁了院门,早早歇息了。至于异样——”郑氏摇了摇头,“你也瞧见了,我住的院子是最偏僻的,就算老爷夫人的院子发生了天大的事,怕是也传不到我这小院中。后花园虽离我的院子近,可中间隔着一片树林,离那池塘边也有一段距离,就算没有这院墙阻隔,我怕是也瞧不见那里发生的事。”
贺玄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这院子的方位,又瞥了眼一旁高耸的院墙,在心中承认郑氏说的是实情。他思索片刻,唇角含笑,眼中却闪着锐利的光,直直追视着郑氏的眼,直白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夫人死后,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可曾畅快?”
这问题赤裸而冒犯,郑氏脸上浮现怒意:“你这是何意?可是如那素梅一般,怀疑是我杀了夫人?”
贺玄唇角有笑意,并不因郑氏的恼怒而退让:“你有理由,不是吗?”
郑氏正要启唇反驳,突然想到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身子虽依旧挺得笔直,却泄出颓废之气:“不知你们是否听他人提过我的身份……既是为了夫人的案子,我便不隐瞒了,但还望你们为我保守秘密。我是罪臣之后,家中落败后,沦落至烟花柳巷为妓。我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却意外遇到了我家老爷。我与我家老爷幼时便相识,老爷怜惜我,想了法子将我赎出来,可这事是违反律例的,我能从那地方出来已是万幸,自然不能再给老爷添麻烦。
“夫人不知此事,还曾想将我介绍给潮州的贵妇人们认识,可她哪里知道,我曾经也是那些贵妇人攀附的目标,如今沦落至此……我也是有自尊的,如何能出席那些为我而设的宴席?我若出现,不出半日,我会成为全城的笑柄,我家老爷怕也会被我连累,因我之事被问责……”她顿了顿,接着道,“夫人心善,即使我是那地方出来的人,也未曾看不起我,苛待我。我心中感激夫人,从未想过伤害夫人。”
荀舒想起刚刚瞧见的那聪明伶利的孩童,没忍住问道:“那三少爷呢?你难道不想为了孩子多争些什么?”
郑氏冷笑一声:“争什么?这几间破屋子,还是那些不值钱的摆件?这些大少爷想要,给他便是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堂堂正正做人,一辈子平安顺遂,不会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至于有多少钱,能不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有的都可以给他,其他的只能靠他自己去挣,不能总盯着别人碗里的东西,你们说对吗?”
提及幼子,郑氏的五官似柔和不少,眼神虽如刚刚一般空洞,却能在双眸深处窥见微弱星星之火,散发着夺目的亮光。
荀舒仔细打量郑氏的面相,转了话题,问道:“你觉得,赵县令和赵夫人的关系如何?赵县令可能杀害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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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吗?”
荀舒的问题颇为惊悚,郑氏被吓了一跳,面上惊讶久久无法退散。她瞧着荀舒像看一个怪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家老爷对夫人极好,二人少年夫妻,相爱相伴多年,怎么可能会伤害夫人?”
荀舒没说话,但眼神极为古怪,毫不掩饰地将心中所想投射出来。郑氏望着她,瞬间明白她心中所想,没忍住叹了口气:“妹妹,你年纪尚幼,有些事自然想不明白,这倒也正常。以后你便会知道,男人啊,爱你慕你对你好,并不意味着这辈子只有你。老爷爱慕夫人,可再恩爱的夫妻,一辈子这么长,二人之间也不可能只有彼此。老爷虽将我抬进门,却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夫人了。你可明白?”
这都是什么歪理!
荀舒自幼生长的环境颇为简单,身边没有这么多荒谬的家长里短。此刻听到郑氏说的话,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男人这个物种真是奇怪,山里的野狼尚知晓寻到伴侣便一生一世,即便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坚持孤单至生命终结,这男人怎么就不知道呢?难道还不如山中野兽有灵性?
贺玄的余光一直关注着荀舒,此刻见她眉毛一蹙,嘴唇一抿,眼神越发水灵,如湖面起漩涡之前的虚假平静,立刻知道她要开口反驳,与郑氏“论道”,赶忙将荀舒面前的茶盏塞到她的手中,而后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将盏中花茶一饮而尽,笑着称赞:“好茶!入口花香浓郁,余韵久久不散,确实是好茶!”
荀舒一愣,思绪被打断,不自觉仿着他的动作,啜饮几口,还未来得及回味,又听贺玄道:“今日承蒙夫人款待,感激不尽。来日若有我们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来姜记棺材铺寻我们,或是去衙门找方县尉亦可,我们定竭力相帮。”
话音落下,郑氏愣住,旋即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妾身便谢过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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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郑氏,贺玄拉着还没缓过神的荀舒从院子中走出,荀舒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中,心中不畅快,轻轻晃了晃被贺玄握住的胳膊,躲开了他的手掌。
贺玄一愣,不自觉停住脚步,荀舒随之停下,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二人驻足在赵宅通道中央,东西南北通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各处院落已挂上白灯笼,门楣处绕着白幡,远处有仆役奔走忙碌,森然又麻木。更远的地方,有不知名的吟唱传来,应是赵宅请了人来招魂,遵守礼法,做最后一次无谓的挣扎。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天地万物都在随时间的流逝而运转,没有一刻可以为谁停留。
荀舒和贺玄就这么站着,半晌没有动作,似乎与这个纷扰的世界分隔开来。
贺玄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再看荀舒嘟起的嘴,哪里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突然认真道:“阿舒,我和赵县令不同,不,我和郑氏口中的那些男人都不同,我若喜欢一个人,定会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我的眼里,心上只会属于她这一个人,我的住处,我的一生,断不会再容许第二个人踏入。你可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