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卦识凶(探案)》
1. 夭儿1
三月,潮州。
花明柳媚,春山如笑。
日暮时分,集市上商贾云集,人来人往。街边商铺人满为患,其中最为甚者,便是集市最东头的一家算命铺子。铺子门口排队等候的人一眼望不到头,有衣着朴素的市井妇人,有奇装异服的胡商,众人表情各异,不知等了多久,却都没有丝毫不耐烦。
听闻铺子的东家以前是司天阁的弟子,料事如神未卜先知,自一个月前来到潮州后,没几日便成了潮州的标志,吸引着远近百姓前来求卦。
与这边的热闹熙攘不同,一道相隔的路对面则像是另一个世界。
道路对面有棵千年老槐树,茂密的树冠下有个简陋算命摊位。说是摊位,不过是张竹制小桌子,桌子旁立着个泛黄的白幡,角落缝着补丁,上书几个大字,“神机妙算”。
摊子四周没有一个人,这一方小小天地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小桌子后坐着个小姑娘,双手支颐,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脸,半开阖着双眸,眼神迷离,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梦似醒,正是棺材铺的小伙计,荀舒。
自年后,棺材铺生意一直不好,这几个月更是连温饱都难维持。是以这段时间,荀舒每日都来此处摆摊算卦,补贴家用。可说来也奇怪,她每日从晌午开市一直呆到黄昏闭市,除了刚开始摆摊的几日外,其他时候愣是没赚到一枚铜钱。
想要算命的客人纷纷绕着她的摊子走,宁肯排半日的队涌入路对面江湖骗子的铺子,也不肯来她的摊前。
真真是奇怪。
荀舒原本以为今日会如往常一般,枯坐大半日后无功而返,却没想到在快要坠入梦境的前一刻,头顶有阴影落下,片刻后一人坐到了她的对面,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寻常布衣,青丝用木簪绾起,露出的肌肤却是肤若凝脂,柳眉下双眸闪烁着不信任。
荀舒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也是这个月的第一位客人。
荀舒晃晃脑袋,勉强清醒,看着对面面有愁容的客人,和一旁站立着的面有忐忑的婢女,思及棺材铺其他俩人的殷切嘱托,挤出一个腼腆笑容,语气中带了几分热络:“夫人是要测卦还是测字?”
对面人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心有疑虑,决定先试探一下:“可能相面?”
荀舒浅笑,露出脸颊旁两个小梨涡:“自然可以。”她的视线从对面的夫人印堂命宫滑下,掠过眉眼、明润的鼻尖,最后落在圆润的下巴上。她忽略掉她面上隐隐的黑气,赞道,“夫人凤目高眉,是富贵双全之相。”
荀舒说得真诚,赵夫人却听得微微蹙眉。
赵夫人今日到此处原是为了去对面的铺子求一卦,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若要进铺子怕是要等上大半日。她今日是偷偷出的家门,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正准备离开时,身边婢女指着荀舒的摊子,告诉她可以来这试试。
她见荀舒这摊子无人停留,心中正迟疑,又听身边婢女介绍起坊间传闻,说这小姑娘算得颇准,只不过说话比较直率,不太讨人欢喜,所以无人到这儿来求卦。
她本也不是来听吉祥话的,闻言安心几分,这才走上前来,让荀舒看面相。
赵夫人初时见荀舒看得认真,还以为她真的精通此道,此刻听她抛出模棱两可的吉利话,不免有些失望,正准备留下几个铜板离开,却听对面那人再次开口。
“只一道,夫人人中如一线,怕是子嗣艰难,恐会无人送终。”
赵夫人眉头紧皱,心中不悦溢于言表,一旁站着的婢女更是直接了当开口呵斥:“你这人,瞎说什么呢?我家夫人可是儿女双全!二小姐虽身体羸弱了些,可大少爷却是康健之人,前年还考得秀才。你可是在咒我家大少爷?”
荀舒眨了眨眼,再次凝神细瞧对面人,片刻后后肯定道:“我没看错。夫人命中无子,早年若生育儿女,也均是夭亡之兆。”
饶是赵夫人生性温和,此刻也忍不住冷了声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说这般恶毒的话?”
荀舒一脸无辜:“是你让我相面的,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婢女扶着赵夫人起身,很狠瞪着她:“怪不得没人来找你算卦,分明是个只会胡说八道的骗子!不,骗子尚还知道说两句好听的话,你连骗子都不如!”
荀舒修言灵,从不说谎,生平最不喜欢被人说是骗子,闻言站起身,平视对面之人,认真解释:“我的相面之术从未出过错,夫人可以改变穿着,却改变不了容貌。我观夫人面相,夫人自幼在家中受宠,及笄后所嫁夫婿有官职在身,算得上是大户。潮州城中合得上的唯有赵县令府上,夫人应当是赵宅中人吧?”她的眼神澄澈,不等对面人开口,继续道,“可能借夫人手掌一观?”
赵夫人望着她的眼睛,心中不快散了几分,如中邪了似的,不顾婢女的欲言又止,伸出了她的手。
她的手白皙纤长,手背肌肤柔腻,如同少女一般。
荀舒捧住她的手,认真打量她掌心杂乱的纹路,半晌肯定道:“我刚刚说的没错,夫人命有……几劫,前三劫都与子嗣相关……夫人共育有三个孩子,第一个该是婴儿时夭折,第二个应当是小产,第三个瞧着是——”
婢女怒斥着打断:“住口!谁给你的胆量如此诅咒我家大公子?”
赵夫人拍拍婢女的胳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再看荀舒时,目光复杂。
她确实小产过一个孩子,是在她的长子赵元名一岁的时候。
此事颇为隐秘,知晓者不过三四人,她是如何得知的?难道真是从手相上看出来的?
荀舒瞧见赵夫人的神情,知晓她猜对了,慢吞吞道:“第三劫也快应验了,夫人还是看开些吧。”
赵夫人脑中一片混乱,盯着荀舒动个不停的嘴唇,却怎么都理解不了她话中的意思。半晌,她撑着竹桌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后,又折了回去,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你说,我已经死了两个孩儿了?”
荀舒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轻轻点头:“是。”
“我的女儿,我的蓉儿也会……也会那样?”
荀舒一顿,瞧见她眼中的绝望,含糊道:“约莫是。”
一瞬间,赵夫人双眸染红,泪水积满眼眶。她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低声道:“可我的元名,我的长子,明明还活着啊!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看错了?”
荀舒回答得诚实:“夫人下次可带令郎同来,我或许能看出一二。”
赵夫人垂着眼睛,依旧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落在荀舒眼中,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好像做错事了。
不过须臾,她眼睁睁看着赵夫人的印堂从略有黑气到布满暗沉,分明是大难临头的预兆。
荀舒心中生出几分懊恼,默念几句罪过,试图弥补:“夫人,我赠你一卦可好?”
赵夫人一怔,旋即微微摇头,簪上流苏丝丝缕缕杂乱晃动,如她的心绪一般:“不必了。”
她瞥了身边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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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一眼,婢女阴沉着脸,怒气无处发散,将几枚铜钱恶狠狠拍在桌面上。
竹桌被她拍得吱呀乱响,像是要散架似的,荀舒急急忙忙托住桌板,勉强稳住,再抬起头时,面前两人早不见了踪影。
荀舒叹了口气,慢悠悠坐下,脑中想的全是刚刚的事。
印堂泛青黑色,褶皱明显,大凶之兆。赵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这可如何是好。
荀舒想得出神,没注意到对面的小铺子关了铺子门。有人鬼鬼祟祟从后门走出,绕了一圈站到荀舒的面前,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荀舒这才回过神来,抬眸望去。
面前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眼尾上挑,鼻梁挺直,笑容灿烂,露出的白牙整整齐齐,正是棺材铺的另一个小伙计,贺玄。
荀舒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你的假胡须没摘干净。”
贺玄摸了摸下巴,笑道:“还好有这胡子,不然那些排队算命的人定能认出,我就是棺材铺的小伙计。若被他们发现咱俩是一伙的,我那算命铺子怕是也要黄。”
荀舒晃晃悠悠起身,将一旁竹竿上挂的布条收起:“骗人的人,会被狗咬的。”
贺玄嘻嘻笑着,浑不在意,眉梢眼角俱是肆意少年气:“我没骗人!我只是说些吉祥话,换点赏钱罢了!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若几句吉祥话能让他们安心,帮他们度过难关,何乐而不为?你就是不会说话,才赚不到钱。”他瞥了竹桌上的几个铜板,挑眉,“不错啊,今儿至少开张了!我还以为又何前几天一样,空手而归呢!”
荀舒将几个铜板小心翼翼收进挎包里,叹道:“这钱赚得不得劲儿。”
荀舒平日里慢慢吞吞,发生什么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倒是鲜少见她如今日这般心事重重。贺玄奇道:“怎么说?”
这要如何解释?荀舒轻咬了下下嘴唇,将折好的布条也塞进挎包中,指着太阳西沉的方向,颇为生硬地转了话题:“姜叔该做好饭等着咱们回去了,咱们快回走吧。”
说罢,她迈开步子,不搭理身后的贺玄,踩着夕阳的余晖,向棺材铺的方向走。
夕阳打在她的身上,似被镀了一层金边。发髻上垂着的碎布条和鬓角碎发随她的动作摇摆晃动,丝丝缕缕都是鲜活之意。
贺玄替她将竹桌子推到墙角,而后小跑着跟上荀舒,口中叽叽喳喳都是这一天的趣事。二人说说笑笑,赶在最后一丁点天光消散前,回到了棺材铺。
刚到门口,香气迎面扑来,荀舒耸了耸鼻子,眼睛亮了起来:“我好像闻到了肉的味道。”
贺玄拍拍她的肩膀,越过她抢先一步冲进棺材铺:“你没闻错,是烧鸡的味道。”
棺材铺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迎客的铺面,后方的院落是棺材铺三人日常居住的地方。荀舒跟在贺玄身后,随他穿过堆满棺材的铺子,到后院时,一眼便瞧见石桌上摆了四碟菜,有荤有素,最中间正是一只被油纸包着的,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烧鸡。
荀舒盯着鸡翅膀眼睛都挪不开了,吞了下口水道:“可是张家烧鸡?”
“自然。”姜拯端着一蒸笼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从厨房走出,笑道,“就等你们开饭了。”
棺材铺最近生意不好,荀舒摆摊赚不到钱,眼看着家中存粮无几,还是贺玄当机立断咬牙盘了家铺子算命,方才能维持温饱。
虽然手头宽裕些,但姜拯说了,总要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是以棺材铺三人依旧省吃俭用……他今日怎这般大方?
2. 夭儿2
姜记棺材铺共有三人,姜拯,荀舒,以及贺玄。
姜拯今岁四十又六,是棺材铺的东家,生在潮州长在潮州,身材健硕,眉毛浓密,双目慈祥,瞧着颇为和善。棺材铺是姜拯的祖父开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父亲死后,姜拯同发妻一同操持着棺材铺,十多年前妻子离世,之后姜拯一直孤身一人,直到在山脚下捡到了家中遭灾、年仅十岁的荀舒,之后二人以叔侄相称,相依为命,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小半年前,荀舒去山中采野荀,顺便捡了个一身泥泞、浑身是伤的人回家。
这个人正是贺玄。
荀舒在山中看到他时,见他身上的伤口像是被刀剑所伤,本不想招惹麻烦,但一抬头瞧见他大富大贵的面相,心中起了别的心思。
棺材铺已经许久未开张了,加之城中米粮贵了不少,棺材铺没米下锅,她这才进山找吃食。若她能救下此人,待他痊愈后要些酬金,棺材铺的苦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
富贵险中求,荀舒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咬着牙将他背回了棺材铺。
姜拯心善,见荀舒背了个昏迷不醒的伤者回来,并不多问,只悉心救治,却没想到这人康复清醒后,竟将一切都忘记,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为了此事,荀舒足足半日郁闷得吃不下饭。她本以为救了个财神爷,可以改善棺材铺的生活,如今不仅改善不了,甚至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若此时将他驱离棺材铺,怕是白救了,姜拯便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棺材铺干活,虽然晦气了点,但好歹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贺玄犹豫两日后,答应了下来,自此留在了棺材铺中。
自那以后,棺材铺就成了他们三个人的家。有活的时候,三人一同去山上砍树做棺材,给棺材雕花,偶尔也接些为人收尸的活儿;没活的时候,三人便出去各自找些营生,努力换得一家人的温饱。
荀舒觉得,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早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此刻的棺材铺后院,荀舒将挎包取下,小步上前去接姜拯手中的馒头,被姜拯一个侧身避开。
姜拯嫌弃道:“快去洗手,别脏了我刚蒸好的馒头。”
荀舒收回手,磨磨蹭蹭到一旁取了水,贺玄凑过来,抢在她之前净了手,而后将手上的水珠甩了荀舒一头一脸。荀舒也不恼,慢条斯理净手,末了将一旁搭着的帕子浸到水中,湿透后拧得半干,趁贺玄不注意,直接糊到了他的脸上。
“……荀舒,你幼不幼稚!”
贺玄将帕子取下,眉毛和睫毛挂上了水珠,整张脸如雨后远山般净透,眼神中有细碎笑意。他拧干帕子,擦净脸上的水,再睁开眼时,两只鸡翅已然进了荀舒的碗中。他狠狠瞪着那俩鸡翅膀,磨着后槽牙:“我俩都喜欢鸡翅,姜叔你偏心!每次都全给她!”
姜拯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多大的人了,和妹子抢吃的。”
贺玄扁扁嘴,嘟囔道:“才不是妹子。”
荀舒啃着碗中的鸡翅膀,看着这一桌子菜,含糊不清道:“城中又有人死了?”
姜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起来:“我今日出门找活,瞧见路过的郑家老夫人,我看她印堂泛黄隐隐可见黑斑,面色青白中透着黑气,蔓延至双耳,至耳轮枯黑,是‘夺命鬼到’的面相。我估摸着,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咱们铺子定能接到郑家的生意。”话音落下,他似察觉到不妥,收敛起笑容,清了清嗓子,佯装严肃,“小舒,你那摊子也不赚钱,明日一早与我同去山上,找找合适的木材。郑家向来要面子,要是能寻到柏木做棺椁,定能卖个好价钱。”
荀舒双颊一鼓一鼓,将鸡骨头完整吐出后,慢条斯理道:“明日上午不行,我要去趟赵县令府上。”
“赵县令府上?他的宅子中要出事?”
荀舒叹了口气,没了胃口:“此事也怪我,赵夫人今日来寻我,我便帮她看了看面相。”
姜拯皱眉哀叹:“你又说了她的死期?”
三个月前荀舒刚开始摆摊时,每日里还是能遇到几个找她算命的客人的。那时荀舒看过他们的手相面相生辰八字,开口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报对面人的死期,什么活不过三个月,三年内必有大劫,每每惹得对面人骂骂咧咧地离开。
没几日,荀舒的名声便在潮州城中传开,有人在背地里骂她是“夺命神婆”,之后再无人去那树下小摊算命。
听到姜拯的话,荀舒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们叮嘱我的,我都有记住,不看死期,不说大难临头。”
贺玄附和道:“是啊,阿舒应当没说谎。我去寻她时,瞧见她今日赚了几个铜板。若是说了这些话,她怕是一分钱都赚不到。”
姜拯刚松了口气,还没彻底放下心来,又听到荀舒开口:“是啊,我只是告诉她,她这辈子没子没孙,要早做打算。”
姜拯:……
赵县令夫妇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一女,是潮州人尽皆知的事,荀舒这般说,和胡说有什么两样?偏赵夫人还肯赏钱给她,真是个大善人。
贺玄愣了一瞬,旋即指着她仰头大笑:“你和我有何不同?都是骗子罢了!”
荀舒拧眉,纠正道:“你才是骗子……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观她手相,能看到的劫数有四,前三劫与子女有关,第四劫却是关于她自身的一个大劫。”她顿了顿,严肃了神情,“这一劫若不小心应对,会是死劫。我看她面相,推测这一劫还要些时日,最初便未告知于她。可是在我说完前三劫后,她的面相瞬间改变,这第四劫竟是提前了。”
姜拯瞥了一眼贺玄,视线转向荀舒:“你可是要助她化解此劫?”
荀舒垂眼思索半晌,摇头又点头,所有的犹豫不决最后俱化为一声叹息:“此劫与她的命数相关,这是她的命,我插不了手。只是此劫提前因我而起,我还是要提醒她几句的。”
-
赵县令的宅子在潮州南边,正门前是宽阔的大路,后面靠着茂山,左右侧一方是民宅,一方是一片树林。
前有名堂后有靠山,兼之聚风藏气,是个风水极好的地方。
荀舒站在赵宅门口,视线扫了一圈,正准备上前请家丁通传时,一抬眼便瞧见赵夫人带着昨日那个婢女,阴沉着脸从宅子中走出。
“赵夫人!”荀舒上前几步,挡住赵夫人的去路。
相较于昨日,赵夫人今日的脸色差了不少,她瞧见荀舒,惊讶一闪而过:“你是昨日的相士?”
荀舒点头:“我今日来,是想赠夫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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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
赵夫人蹙眉,摆摆手:“今日便罢了,我还有急事。”
“等等!”荀舒左挪半步,再次挡在她的面前。眼见着赵夫人眼中有不耐的神色浮现,赶忙开口,“赵夫人,最近万望小心,身边莫要离人,最好是你信任的人。”
荀舒双眸澄澈,说得格外认真。赵夫人看着她的眼睛,如着了魔似的,不耐散去,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好,我会小心的。”
说完,赵夫人不再停留,带着婢女匆匆离开。
荀舒目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巷间,马蹄践踏起的灰尘重新落地,车轮滚动声渐行渐远,才长长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世间万般皆是命,强求不得。
荀舒将此事彻底放下,准备去寻姜拯,一转身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笑脸吓了一跳,摇晃着退后几步,险些跌倒。始作俑者贺玄拉了她一把,扯住她的手肘方避免了意外的发生。
见荀舒站稳,贺玄迅速松开手,挠了挠头,语气中全是歉意:“对不住,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
荀舒拧着眉头,眯着眼睛,看着贺玄满脸嫌弃:“你不去骗人,却来吓我,有病吧?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那是替人排忧解难,安抚人心,怎么能说是骗人呢?”贺玄纠正道。他指着茂山的方向,“猜你会直接去找姜叔,想着你一个人走山路不太安全,干脆关了铺子来送你,顺便帮帮姜叔,毕竟他也年纪大了。”
这说的倒像是句人话。荀舒整理了下袖子上的褶皱,向着茂山的方向走。贺玄跟在她的身后,如聒噪的雀儿:“你说赵夫人大难临头,可是真的?”
提起这事儿荀舒就心烦,赵夫人的大劫虽与她无关,但她无故被扯进他人的因果,怎么都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特别是在瞧见赵夫人黄中透黑的印堂,几乎可以确认是个死劫之后。
她闷闷“嗯”了声,不愿搭理贺玄,贺玄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耐烦,继续叽叽喳喳:“你的相术是跟姜叔学的吗?”
荀舒突然停住脚步,贺玄险些撞在她身上。
荀舒微微侧过身,横了他一眼:“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贺玄眨眨眼,眼神中有茫然:“因为我也想学啊。”
“哦。”荀舒转身继续前行,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是和他学的,你想学自去找姜叔说便是,他不会拒绝你的。”
贺玄思索片刻,似乎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也不再提此事。
-
棺材铺三人在山中呆了两日,寻到了合适的木材切割成木板。第三日清晨,姜拯驾着驴车,载着方晏、荀舒和木板回到潮州城的棺材铺。几人从棺材铺后门进,东西还未卸下,便听到棺材铺前门响起叩门声。
贺玄和姜拯忙着卸木板,荀舒便一个人去开门。她小跑着穿过院子,又穿过棺材铺,将挡门的木头取下后拉开木门,被门外站着的官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人叫倪大强,是荀舒的旧相识,此刻表情颇为严肃,却还是尽力柔和声音,不吓到面前的小姑娘:“荀舒,今早有人发现了赵夫人的尸体,据她的婢女说,前两日你与她起过争执。县令怀疑你与她的死有关,令我们将你带回县衙。”
3. 夭儿3
赵夫人死了。
最初的错愕散去后,荀舒心中只余无奈。
没有人可以精准预知未来。
这些还未发生的事,时时刻刻都随心境的改变、细小的意外而变化,相术或可探得冰山一角,却无法摸到水下的全部。她虽推出赵夫人最近会有大劫,却推不出这一劫何时应,会在哪里应,她是否会为此丢了性命。
更没算到她今日会为了赵夫人的事,被带去衙门。
倪大强见荀舒耷拉着脑袋,温温顺顺站在原地,没有反抗的意思,便也没捆绑她,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放心,若与你无关,赵县令定不会冤枉你。”
荀舒没说话,而是回身望了一眼,目光穿过略有些昏暗的棺材铺,正撞上见她迟迟未归,前来寻她的贺玄。她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倪大强,扬声道:“前几日听说方县尉染了风寒,在家休养,不知如今可好了吗?”
倪大强哪里不知她的意思?瞥了一眼贺玄,淡淡道:“今日未来点卯,估摸着还要几日才能彻底康复。”
荀舒点头,不再磨蹭,率先迈出脚步:“走吧。”
-
棺材铺距离衙门有段距离,倪大强带着荀舒赶到衙门,径直去到二堂时,众人已等了些时候,气氛阴沉中夹杂着几丝不耐烦。
公堂四周立着几个官差,正中央的石砖上跪着个哭泣的小娘子,正是赵夫人的婢女。赵县令坐于台上,四五十岁的年纪,相貌儒雅却有威严。他瞪着走进来的荀舒,脸色阴沉,呵斥道:“堂下何人?”
荀舒老老实实跪到婢女身旁,乖顺回答:“回大人的话,民女是棺材铺的伙计,荀舒。”
“你可知为何将你带到此处?”
“来时听倪大人说了,是为了尊夫人的案子。”
赵县令狠狠拍了下惊堂木:“你既知晓,本官也不与你兜圈子,老实交代,为何要杀人?!”
“我没杀人,大人怕是误会了。”荀舒抬起头,认认真真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婢女白杏转头怒视她:“分明是你杀了我家夫人!若不是你几日前的那些话,夫人这几日便不会魂不守舍,更不会失足跌落水中,以至于被淹死!”
荀舒倍感冤枉,声音难得急切几分:“我已告诫她要小心,莫要一个人呆着,这如何能算我杀了她呢?”
“如何不算?前日你要为夫人算卦,夫人未允,昨日你上门来找夫人,还要为她算卦,夫人要忙着出门依旧不肯,谁知道你是不是记恨在心,所以偷偷画符咒,诅咒我们夫人?!”
白杏红着眼睛,越说越离谱,堂上众人面面相觑,连赵县令都有些听不下去。
天亮后发现赵夫人的尸体后,他又悲又怒,听到婢女白杏说赵夫人是被他人所害,且她知道那人是谁后,他未加思索,便按照白杏所说,差人去棺材铺将荀舒拿到此处……此刻他却是后悔了,早知白杏说出口的话如此荒谬,他怎么都不会去将人带来此处。
赵县令再拍惊堂木,打断白杏的话:“神鬼之说不可信!休要在公堂之上胡说!”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垂着头的荀舒,想起那日回府后便以泪洗面的夫人,眉头再次皱起,“你那日对死者说了什么?”
自家夫人刚死,便成了他口中冰冷的“死者”,荀舒抬头瞅了一眼赵县令,慢吞吞道:“我也没说什么,我只说她没子孙缘,并没诅咒她。”
“胡言乱语!”赵县令怒斥,神情却不像是生气,更像是疑惑。他的视线扫过堂上众人,垂眸片刻,转而问道,“前日你见过内子?”
荀舒点头:“是。因为三日前的事,我心有愧疚,所以想着赠赵夫人一卦,看看是否能助她化解此劫。”
“此劫?你早知她昨日会有劫难?”
“三天前的集市摊子上,我瞧她印堂青黑,猜她近日会有危险,但不知是何时何地。我想赠她一卦帮着算算,赵夫人拒绝了,我只能叮嘱她小心些,身边留值得信任的人。”荀舒顿了顿,想起往日见好友方晏破案时的情形,主动开口交代了昨日的行程,“前日见到赵夫人时,她似乎急着去什么地方,与我交谈两句后,便匆匆离开。之后我同棺材铺的另一个伙计贺玄一起去了茂山中,帮东家姜拯寻木材做新棺,今晨才返回城中。我们前脚刚回到棺材铺,我后脚便被带到了此处,此事城门外的守卫可为我作证。”
赵县令看她的模样不像在说谎,便不欲在公堂上浪费众人时间,正准备找个借口将众人打发走,留荀舒片刻问些私事时,却见贺玄拉着衣冠凌乱的方晏,闯过门外虚拦着的守卫,慌慌张张跑到公堂之上。
方晏是潮州县尉,县中若发生命案,大部分都是由他来破。他亦是棺材铺隔壁寿衣店的少东家,与棺材铺的众人都很熟悉,去年有个案子,方晏实在找不到方向,还曾向荀舒和姜拯求过卦。
荀舒侧头看着二人,和贺玄那自信满满的脸,心中全是无奈。
早知公堂上的事这般好解决,她就不让贺玄去寻方晏了。如今眼看着赵县令就要将她放走了,被他们二人这么一搅和,事情又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方晏自然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他站到公堂上,正了冠,向着上方的赵县令行了礼,信誓旦旦开口:“大人,我与荀舒自幼相识,她本性善良,绝对不会杀人!”
荀舒垂下头,恨不能又个地缝钻进去,逃避堂上的一切。不远处的贺玄瞧见她这副模样,隐约察觉到堂上的情况与他预想的不同,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同。
赵县令坐于堂上,目光在台下几人身上来回扫,而后缓缓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给你,三天之内找出真凶!若不能——”他盯着荀舒,似笑非笑,“本官便要此人,以命偿命。”
-
堂上众人散去,只留了荀舒三人还未离开。荀舒从地上爬起来,瞅瞅贺玄,瞧瞧方晏,又气又无奈又恨自己多此一举,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真是谢谢你们哦。”
方晏脸色尚还有些发白,没听出荀舒语气中的不妥,还以为这真的是夸赞,忙追问道:“阿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被说是凶手?”
荀舒叹了口气,幽幽道:“此事说来话长,待以后有时间,我再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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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破了这案子,要不然我真要被当成可以诅咒人的妖怪,抓起来为赵夫人赔命了。”她望着方晏发白的嘴唇,担忧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能撑得住吗?”
方晏被她的眼神盯得血都热了,脸上惨白褪去几分,眸子也亮了起来:“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碍!阿舒,你放心,我定会找到真凶,还你清白!”
一旁的贺玄看着方晏这副模样,抢先一步挡在荀舒面前,将越来越靠近的方晏一把推开,嫌弃道:“好好说话,靠那么近做甚?”
方晏涨红了脸:“我刚刚就站在这里,你莫要胡说!”
这俩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像针尖对麦芒,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今日若不是情势所迫,贺玄怕是绝对不会上门去寻方晏。
眼见二人又要一边是“之乎者也”讲道理,一边是质朴无华直接骂,荀舒忙伸手将二人分开,拧眉道:“要吵架去外面吵,别耽误我找凶手。”
贺玄狠狠瞪了方晏一眼,扯着荀舒的胳膊,讲她拉到身边,殷勤地问道:“阿舒,你想怎么查?可需要我帮忙?”
荀舒瞅着他,幽幽提醒道:“我竟不知,你还会破案。”
“……我不会,但我可以帮你呀。”贺玄理直气壮,
方晏冷哼一声,扬起头:“阿舒放心,我定会为你洗清嫌疑,不像有的人只会说空话。”他顿了顿,正要开口,一抬眼瞧见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倪大强,将他招到跟前,道,“倪兄,劳烦将案件的经过说与我们听。”
方晏虽年纪小,却是倪大强的上官,有此要求,倪大强定然遵从。他冲方晏行了一礼,而后将今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今日卯时,赵夫人的尸体在后院池塘中被发现,尸体脑袋和手臂上有擦伤,推测是跳池塘时被石头擦伤。根据赵夫人贴身婢女白杏所说,昨日入夜后,赵夫人将身边众人屏退,早早歇息。白杏和其他两个婢女见她屋中熄灯后,便也去休息,只院门口留了两个家丁值夜。今日清晨,白杏见赵夫人的房间一直没声响,还当赵夫人还未醒,便去后花园中为赵夫人采集花露,路过池塘时,发现池塘角落有一具漂浮的女尸,派人捞上来后,才发现竟是赵夫人。”
荀舒听了半晌,突然道:“听起来,赵夫人更像是自己跳入池塘中的,就连她的婢女也是这般认为。但刚刚在公堂之上,赵县令却似乎认定赵夫人是他杀……这是为何?”
倪大强解释道:“是这样的,发现尸体后,最初大家都以为赵夫人是自杀,毕竟她这几日却是常常垂泪。可挪动尸体时,有人发现夫人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大包,还有伤口,像是被人持钝器击打所致,而非落水时的磕碰。此事隐秘,只有官府中人和挪动尸体的那几人知晓。”
荀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若被人提前击打了后脑勺,再推入水中,却是他杀无疑。”
听到是他杀,方晏严肃了神色:“尸体此刻在哪里?”
“还在赵宅中,已派了仵作前去查验。”
方晏整理了下衣摆,昂首挺胸:“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4. 夭儿4
荀舒三人赶到赵宅时,门楣处已挂上白幡,来往仆役步履匆匆,低垂着头,神情悲戚,似在为赵夫人的离去而感到伤心。
上一次到赵宅时,荀舒并未进门,只看了门口的风水,觉得定有高人指点。这次随方晏进入宅内,她瞧着乖巧,实则眼睛一刻也未闲着,悄悄打量四周,心情从好奇慢慢转变为失望。
贺玄的余光时时刻刻关注着荀舒,见她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道:“可看出什么了?”
荀舒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嫌弃,压低声音道:“上次来找赵夫人的时候,我在四周转了转,发现这宅子建在风水宝地之上,推测该是受人指点过。如今走入这其中,却又怀疑我是不是看走了眼。”
方晏不知何时站到了荀舒另一侧,闻言不断点头,颇为赞同。他指着院角的桑树:“宅中种桑,大难临头。”
荀舒望着北侧高而新的塔楼,接了一句:“旧屋加楼,主家受克。”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神神叨叨的,听得贺玄颇为嫌弃:“阿舒也就罢了,堂堂县尉大人,怎能信这些?”
方晏顿了顿,面露羞赧:“总和姜叔、阿舒呆在一块,多少学了几句。不像某些人,明明住在棺材铺,竟连皮毛都不懂。”
贺玄冷嗤,手指点了点角落的桑树,眼神颇为锐利:“你只知那是桑树,却不知那可不是一般的桑树,那是从西域传来的,名叫伽罗桑的树,名贵得很,传说能生财。”
话音落下,那树在风中抖了抖,树叶沙沙作响,似在应和贺玄的话。
荀舒侧着头瞧他:“再名贵也是桑树。”
“……你说得对。”贺玄无力反驳。
“倒是不知道你对树的品种这般了解。”荀舒眸光清澈,如山间清泉,毫不掩饰地将心中疑惑说出,“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贺玄一顿,随后摇了摇头,眉目间似有苦恼:“没……只感觉这些东西很熟悉,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半年前贺玄被荀舒捡回棺材铺时,浑身是伤,足足修养了半个月才痊愈。那时棺材铺穷得快揭不开锅,荀舒救他,善心占三分,想换钱的心占七分,哪成想这人睁眼后竟失忆了,只记得自己叫贺玄。
棺材铺白白搭进去一大笔治病的钱,让本就贫困的生活雪上加霜。
那时的荀舒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或许只是撞到头的缘故,让他突然忘了往事,假以时日,总能想起来的,可如今已过了几个月,贺玄却仍旧没有一丝一毫要恢复记忆的迹象。
荀舒有时也会在心底生出几分怀疑,毕竟若贺玄真如她所看,是皇亲国戚、膏粱子弟,走失这许久,总该有人来寻才是……难道是她看错了面相?
不过——
棺材铺多了贺玄也挺好的。
都过了这么久,有些事,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
赵宅内分东、中、西三路,西路有南北两个院落,赵夫人所住的地方便是这西南方的院子。
此刻她的尸体被安置在此处,赵县令请了仵作来验尸,门外有衙役看守。荀舒一行人未多打扰,在仆役的指引下,去了发现尸体的地方,位于三路院落后方的花园。
赵宅的花园整整占据小半座宅院,中央是一个方形的池塘,四周立有膝盖高的青石栏杆,栏杆上雕刻锦鲤花纹。池塘中未种荷花,只有零星几条锦鲤,在浑浊的池水中隐约可见轮廓,半晌未挪动分毫,不知死活。
方晏环顾四周,问附近看守的官差:“尸体是在何处发现的?”
那官差指着不远处的池塘南侧:“回大人,尸体是在那处被发现的。”
池塘南侧芦苇茂密,靠近才可看清其中藏着的几块石头,若是有人或尸体藏于此处,该与这石块相似,不靠近无法察觉。
官差跟在几人身后,正要将今晨的事说与几人听,一抬眼却瞧见同僚带着白杏向此处走。他微微欠身,对方晏道:“大人,那位是赵宅婢女白杏,赵夫人的尸体便是她发现的。”
从衙门离开后,白杏匆匆赶回赵宅,去赵夫人的院中帮忙,未成想刚进院门,便被带到了后花园的池塘边,早晨时发现夫人尸体的地方。
白杏看着池塘边的几人,一眼便瞧见最中间的荀舒,恶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不怕夫人晚上去寻你复仇吗?!”
荀舒眨眨眼,慢吞吞道:“不怕啊,我会画符咒,能镇压鬼魂的。”
“你!”
荀舒瞧着一本正经,白杏却被气得要命,还要争辩,被一旁的方晏打断:“白杏姑娘,今日我们前来,是为了赵夫人之死,还请你将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我们听。”
方晏身着官袍,表情严肃,眼神中全是要查清赵夫人案的认真,看得白杏心中那股子火顿时熄了。她向池塘的方向靠近半步,回忆起早晨时的情形,忍不住哽咽:“今日一早,奴婢见夫人的寝室大门紧闭,猜想夫人还未起。夫人最近心绪不宁,睡眠不好,时常梦魇,所以奴婢未打扰,径直来到花园,想着采些露水和新鲜的花,为夫人制花露。路过池塘边时,奴婢隐约瞧见这草丛中似乎有东西,靠近后就瞧见……瞧见一人面朝下,躺在池塘中……奴婢最初并不知此人是夫人,被吓得慌了神,将附近人喊来,大家一起将人捞上来后,才发现竟是该在房中休息的夫人……已没了气息……”
白杏悲不自胜,掩面哭泣,对面三人却是若有所思。
时维春日,林木郁郁葱葱,无需打理便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池塘四周环绕着一条可供通行的小径,是花园中唯一的路。路边杂草丛生,深处零星布着几束花丛,大抵是白杏所说的采集花露的地方。
要抵达花丛必要经过发现尸体的池塘边,白杏说得应当是实话。
方晏的视线环绕四周,实在不知这乱七八糟的花园有什么可逛的。他眉头皱起:“赵夫人常来此处吗?”
白杏摇头:“夫人身子弱,池塘边寒气大,是以很少来此处。偶尔家中设宴要招待客人,也都是安排在前院。”
贺玄插嘴道:“就算你们家夫人不到后院来,其他人呢?为何不安排人打理这花园?白白荒废,多么可惜。”
白杏叹了口气:“几位大人,你们进来时应当也瞧见了,这宅子虽大,仆役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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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富余的人手打理这么大的园子?我们家老爷为官清廉,平日里不喜铺张浪费,这偌大的宅子,足足有一半空置,无人居住更无人打理,何况这花园呢?”
赵县令的节俭在潮州城中人人皆知,原以为多少有些惺惺作态的意思,如今看竟是误会了他。
方晏不满贺玄的打断,将对话重新拉回赵夫人的案件上。
“昨日赵夫人歇息前,可有什么异常?”
“要说异常,夫人这几日都不太对劲。那日从集市上看手相回来,夫人整个人恍恍惚惚,垂泪到夜半。那夜奴婢就在屋外陪着,看着夫人房中的灯到天亮时才熄灭。奴婢怎么都想不通,一个江湖骗子的话,夫人为何如此在意?第二日,夫人一大早便出门去找素梅姑姑,在门口再次碰到了那骗子。”白杏再次狠狠瞪向荀舒,而后挪开目光,不愿再瞧她,“夫人去找素梅姑姑时,不让奴婢跟随,奴婢只能在前院等候。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夫人怒气冲冲从屋子中走出,回府之后去了大少爷的院子,又和大少爷吵了一架。再之后,夫人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再未外出。”
“素梅是何人?”
“素梅是夫人曾经的贴身婢女,陪着夫人嫁入赵家,如同夫人的亲姐姐一般。素梅姑姑陪了夫人几年后嫁人离开,那门亲事还是夫人为她订下的,是户极好的人家,素梅姑姑嫁过去做正头夫人。素梅姑姑离开后,时常回府上探望夫人,夫人偶尔也会去寻她。”
“这是前日的事?”方晏同白杏确认。
白杏点头:“是。昨日夫人一整日都在屋中,心情不好,餐食都未用,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儿敢多打扰?夫人体谅我们做下人的辛苦,让我们早早回去歇息……我也未多想,没想到夫人夜里会想不开,自己来到这池塘边……早知如此,奴婢一定寸步不离守着夫人,定不让她做这等傻事……”
自方晏开始问话,荀舒便缩在角落未开口,此刻却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说你们夫人是自戕?为何不能是被他人杀害?”
白杏愣住:“夫人善良温和,对待下人极好,奴婢伺候她这么这几年,也从未听过她与谁结仇,谁会杀她?还不是你说的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夫人神思恍惚,不小心落入湖中,又或者想不开投湖,再或者是被你画符咒杀……无论哪种情况,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要为夫人之死负责!”
荀舒脚尖在地上摩擦,半晌没说话。
白杏虽思绪混乱,但有一点说得不错,赵夫人之死确实与她有那么丁点关系,她无法全然置身事外。若能帮着方晏破了此案,应当多少能平几分心中的愧疚。
荀舒正低头思索该从何查起,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叫喊声吓了一跳。
“奴婢想起来了!若这宅子中有人会杀夫人,定是那人!”白杏激动道,“那人就是老爷的妾室,她一直看我们夫人不顺眼,仗着老爷对她的宠爱,在宅子中横行霸道。如今我们夫人去了,想必用不了多久,老爷便会讲她抬为继室!”白杏越说声音越大,带着一股子找到真凶为赵夫人报仇的畅快感,“定是她害死我们夫人的!你们快去将那郑氏抓起来,为我们夫人报仇!”
5. 夭儿5
赵县令有妾室?
不只荀舒和贺玄,就连在衙门领职,每日都要同赵县令相见的方晏都面露愕然,似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贺玄的目光扫过懵懵的荀舒,落在白杏脸上,疑惑道:“我曾听闻,赵县令和夫人琴瑟和鸣,感情好得很,从未听说过赵县令还娶了一房妾室啊?”
白杏冷哼一声,颇为不屑:“虽然做奴婢的不能议论主人,但既然是为了夫人之死,奴婢也不该隐瞒。外面传的那些话,奴婢也有所耳闻,但那都不全是真的。四年前,我家大人刚上任潮州县令,回到家乡,偶然机会遇到了秦楼楚馆的郑氏,一眼便喜欢上了,而后为其赎身,将她带回了府中。这郑氏是罪臣之后,虽流落风尘,但心比天高,觉得做妾辱没门楣,入府后便缩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怎么出门。不过这倒是如了大人的意,成全了大人爱妻的美名,因此博了不少潮州百姓的好感。他们哪儿能想到他们以为的恩爱夫妻,早就形同陌路,更想不到赵宅除了大少爷二小姐,还有个妾生的三少爷,甚至这妾生的都会背《三字经》了。”
方晏皱眉:“你为何觉得这个妾室会杀害赵夫人?她们二人可有龃龉?”
“那倒也没有。我家夫人仁慈,郑氏进门后,夫人伤心了一段时日,却还是接受了这件事,还想着将郑氏介绍给潮州的贵妇人们。但每次夫人设宴,郑氏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赴宴,一点不给我们夫人留面子,白白糟蹋了夫人的心意。偏老爷总帮着那狐媚子说话,真真是瞎了一双眼!”
白杏自进如赵宅后,一直跟在赵夫人身边伺候,二人虽有身份之别,感情却亲如姐妹。郑氏进门后,白杏私下一直为赵夫人打抱不平,还是赵夫人一直安慰她,让她莫要多想这些烦心事。
如今赵夫人走了,那些曾被压下的委屈和伤心,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只有这些?”方晏继续问,“听你的描述,赵夫人待这郑氏极好,这郑氏并没有杀人的理由啊!”
“所以说这郑氏不是东西!恩将仇报!”白杏扬起声音,似有不满,“打从一开始,这郑氏就图谋不轨!她就是想要赵家的家产!老爷膝下只有两子,本就更偏爱幼子一些,如今夫人走了,郑氏吹吹耳旁风,家产怕都要落入郑氏和三少爷的手中,又有谁还会记得大少爷呢?可怜大少爷年纪轻轻没了娘,往后要怎么办呐!”
白杏情真意切,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让一旁几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家大少爷赵元明今岁已有十六,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早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怎会被人轻易拿捏,哪会有白杏说的这般可怜?
有风经过,击碎如明镜般的寂静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芦苇和四周杂草左右摇摆,沙沙作响,打破诡异的寂静。
突然,贺玄像是瞧见了什么,蹲下身子,指尖擦过池塘边的石头栏杆,又摸了摸脚下青石板,问道:“我瞧着这池塘边堆砌的石砖和栏杆比这条小径上的青石板要新上不少。这池塘可是后挖的?”
白杏不知此事和赵夫人之死有何关系,擦了擦眼泪,认真回答:“奴婢不知。奴婢是四年前入府来到夫人身边的,那时后院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曾听府中老人说过,我家大人勤俭,四年前上任迁到此宅后并未大兴土木,只翻新了几个住人的庭院。这池塘应当是以前就有的吧。”
贺玄点点头,不再多说。
见几人没有更多想问的,白杏躬身告辞,去前院帮忙打理赵夫人的身后事。荀舒和贺玄并排站着,一人看栏杆上的花纹,一人眺望整个池塘,方晏不知二人在看什么,凑到两人身边,好奇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荀舒并不隐瞒,指着眼前的池塘,慢吞吞道:“水属阴,若建在北方,则阴气过重,容易家宅不宁。若一定要修建,也不宜修建成这般有棱有角的形状,该修成弧形才是。我一路走来,看这宅子很是蹊跷,大的布局都极讲究风水,小的细节却是乱七八糟,猜测是宅子易了主,如今住在其中的赵县令并不讲究这些。可这水池实在是违和,若不是赵县令翻修的——”荀舒的眉头拧成结,半晌叹了口气,似有无奈,“可能是我学艺不精,怎么都想不通。”
方晏轻声安抚:“想不通便不要在想了。就算这水池与这宅院不是同一人修建的,不是同时修建的,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与本案怕是没什么关系。”
“也是。”荀舒将此事暂且放下,不再纠结。
贺玄依旧垂着头,似乎没听到方晏的问话。方晏本就懒得理他,正想拉着荀舒去其他的地方,却见荀舒拽了下贺玄的衣袖,问道:“你刚刚问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贺玄指着地上的一堆鹅卵石块,答非所问:“哪儿好像少了一块。”
荀舒和方晏的视线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他指着的那块地上铺着大小不一的圆润石块,大的似苹果,小的似葡萄。一堆石块的中央有个拳头大小的圆缺,露出黄褐色的泥土,确实像是少了一块的模样。
荀舒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刚刚倪大哥提到过,赵夫人的后脑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从这里捡的石块,击打的赵夫人?”
“有这个可能。”
方晏皱起眉头:“也许这里一直都缺了这么一块石头。你要如何证明?”
贺玄望着前方的池塘,淡淡道:“本就是个猜测,自然证明不了。更何况,就算这石块真是凶器,凶手行凶后定会将起丢到这池塘中。石块浸水后再难寻到痕迹……你便当我刚刚的话是玩笑吧。”
-
几人在附近转了几圈,没发现其他什么异样后,离开花园向前院的方向走。方晏要去赵夫人的院落中看尸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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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荀舒和贺玄非衙门中人,便未跟去,三人在路口处分开。
待方晏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贺玄道:“走吧,先回去和姜叔报个平安。”
“等等。”荀舒扯住他的衣袖,眼睛却盯着前院灵堂的方向,抿着嘴唇,犹豫着说道,“我想去哪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贺玄挑眉,报臂瞧着对面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姑娘:“怎么,你真信了那婢子的话?”
荀舒耷拉着脑袋,肩膀微微内扣,整个人垂头丧气,如一颗蔫了的小青菜:“是也不是。赵夫人的死与我无关,但我到底干涉了赵夫人的因果,理应为她做些什么,不然心中总是难安。”
贺玄听她这么说,不再劝阻,抬起脚率先向灵堂的去:“那还等什么?去晚了,便没什么可帮的了,只能随众人磕头上香了。”
荀舒一愣,急急忙忙跟上贺玄的脚步:“你慢些,等等我呀。”
-
赵夫人的灵堂设在中路南侧的院子。院子前后两进,被巨大的棚子遮盖,后高前低,一殿一卷。放置棺材的位置如今空着,该是因为赵夫人走得突然,府中未有准备,要临时置办。
正屋内中央的位置安置了一长桌,桌上摆着香炉,香炉中燃着三支线香,有三缕细烟袅袅升起。香炉两侧立着两根点燃的白色蜡烛,角落有一盏不灭的长明灯。
桌前有一妇人,披着粗布麻衣,正在摆弄盘中的贡品,她听到脚步声后,回身望向荀舒和贺玄,见二人面容陌生,并未着丧服,拧眉道:“你们是谁?”
荀舒不会撒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求助地望向贺玄。贺玄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望着那妇人笑道:“我们是赵县令的朋友,听说了赵夫人之事,特意到府上看看是否有可以帮得上的地方。”他顿了顿,继续道,“之前未见过夫人,不知夫人是——”
“我是夫人曾经的侍女,名唤素梅,已离开赵府很多年,诸位自然没见过我。”
这竟然是素梅,她来得倒是快。
荀舒抬起眼,悄悄打量着素梅。
眼前人瞧着知天命的年纪,身量单薄,五官寡淡,双眸浑浊,眼角沟壑深邃,眼下发青,鬓角斑驳,银丝比青丝多。
这面相既薄又俗,目光短浅意志薄弱,可不是什么好面相。
素梅注意到荀舒的目光,微微蹙眉:“这位姑娘也是赵大人的朋友?”
贺玄正要替荀舒回答,荀舒抢先一步开口:“前日赵夫人去寻你,你们是不是吵了一架?”
素梅一怔,被她突然的提问吓了一跳,下意识回答道:“算不上吵架,只是起了几句争执……”
“所为何事?”
素梅轻咬着下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涌现浓烈的排斥:“这是我与夫人之间的事,为何要告诉你们?”
6. 夭儿6
素梅的话音落下,贺玄心头猛地一跳,正要抬出方晏的名头将素梅所有的排斥和戒备压下,多打听些消息时,便听到一旁的荀舒再次开口。
“因为我怀疑你就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
院中的嘈杂在这一刻归于寂静,连树上的雀儿都哑了嗓子。周遭仆役无不放轻动作,瞧着似乎在认真干活,实际上心思和耳朵都飘到素梅身边,生怕错过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贺玄在心中无奈地叹息,还未思索出如何将话圆回来,一旁的素梅眉毛已然完全竖起,愤怒斥责道:“荒谬!妾身与夫人自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却情同手足,妾身为何会害她?”她顿了顿,像是找到了支撑点,声音愈加洪亮,“你说妾身杀夫人,总要有证据、有缘由吧?妾身为何要杀夫人呢?杀了她,妾身能得什么好处吗?”
荀舒像是看不见她的愤怒,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总要先告诉我,那日你与赵夫人在为什么而争执,我才能知晓你为何杀她。”
这与凭空诬陷有什么区别!素梅狠狠瞪着荀舒,胸口剧烈起伏:“我再说一遍,此事与夫人之死没有半点干系!那日我们不过因些流言拌了几句嘴,哪至于为此杀人!”
贺玄扯着荀舒的胳膊,将她向后拽了拽,迫得她退后半步,而他则上前一步站到她的身前,遮挡住素梅愤怒的目光,也阻住荀舒继续往下说的话。
贺玄面带微笑:“您误会了,我们今日来,是奉赵县令之命,协助方县尉找出赵夫人的死因。”
许是贺玄说得格外笃定,表情格外真诚,素梅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疑惑道:“妾身听说,夫人是失足摔落池塘淹死的,为何还需找出她的死因?”她的眼神瞥向一旁只露了半个身子的荀舒,语气依旧厌烦,“还有她,为何污蔑妾身是凶手?既然有凶手,难道夫人的死另有隐情?”
荀舒望着她闪烁的目光,和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戾气,仍旧怀疑她与赵夫人的死脱不开干系。她心知自己的弱点,不会撒谎不会说好听的话,干脆闭紧嘴巴,将一切交由贺玄解决。
贺玄并不准备隐瞒素梅,只说出口的话半真半假,让人更容易相信:“赵夫人却是坠入池塘中被淹死的,但并非失足,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赵县令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要我们帮忙调查此事,势必找出真相,为赵夫人报仇。”
素梅没说话,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紧攥成拳头,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贺玄并未催促她,耐心等她将一切想通。半晌,素梅再次开口时,声音轻了不少,似有淡淡的苦涩:“那日夫人来寻妾身,是为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夫人怀疑如今的大少爷已不是她和老爷的亲生儿子,她怀疑大少爷在襁褓时已被人掉包……但这如何可能呢?妾身觉得此事荒谬,便劝了夫人几句,夫人却认为妾身在戏弄她,与妾身吵了一架,之后生气离开了。”说完这些,素梅似放下了心头的重担,松了口气,“那日家中只有妾身和夫人,此事无第三人知晓。妾身对天发誓,此事与夫人之死毫无干系,妾身绝不可能因为这等小事,去伤害夫人啊!”
素梅表情真挚,确实不像在说谎,贺玄却只是静静望着她,想的却是几日前的一件事。
那日在棺材铺中,荀舒早说过赵夫人无儿女之福,那时贺玄与姜拯还以为她在说笑,如今看来,这其中或许真有隐情,不然赵夫人何必次日一早便着急忙慌去寻素梅。
想到此处,贺玄微微侧过身,看向荀舒,却见她认认真真望着素梅,问出了一个还算温和的问题:“既然你是赵夫人曾经的贴身婢女,那大少爷出生时,你是否还在府中照顾赵夫人?是否寸步不离?
素梅面露迟疑:“那时老爷和夫人虽然还未离开潮州,但妾身已经出嫁离开赵府,并未在府中侍候。不过夫人生下元名后,妾身时常来府中探望,虽非寸步不离,十日里当有六七日是在的。”
荀舒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清澈见底:“你既然并未寸步不离,又是如何确定赵夫人的担忧是假,大少爷并未被调包呢?”
素梅拧眉:“这如何需要确定?元名自出生后,到半岁前,因着体弱多病,从未离开过赵宅,更未有过无人看顾的时候,歹人如何能避开人将其掉包?等到他渐渐长大,身体好起来后,才有人带他离开家中去附近的集市玩耍,可那时的元名眉眼早已长开,若被调包,身边人怎能发现不了?”
素梅说的合情合理,荀舒一时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蹊跷,只能低下头思索,一时没再说话。
贺玄见荀舒没有更多的问题,顺着素梅的话继续往下问:“那日赵夫人去找过你后,到今日发现尸体前的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见了谁,又做了什么?”他顿了顿,似觉得这几个问题颇为冒犯,又补了一句,“这是例行公事,我们需要问每一个人,你应当也想帮着我们尽快找到杀害赵夫人的凶手吧?”
贺玄这样说,素梅哪敢反驳?她放慢语速,回答得极为仔细,像是在认真回忆这几日的一切:“那日夫人离开后,妾身思索了大半日,心中难过又懊恼,并未离开家中。昨日妾身想着,夫人毕竟是夫人,妾身能有今日,全靠夫人托举,妾身如何配与夫人置气?于是便想着来赵府,给夫人赔个不是。昨日傍晚,妾身到了夫人的院门外,瞧见夫人屋子紧闭的大门,猜想她还在生气,也生出几分胆怯,便没进去。后来妾身在院子里转了转,天色逐渐暗沉,妾身不便在院子中多留,便悄悄离开,想着今日一早,再来寻夫人……却没想到……”
素梅声音哽咽,说到最后时已然泣不成声,垂头以手帕轻点眼角泪水。
贺玄望着素梅的伤心,没忍住挑眉,在心中默默衡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荀舒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亦是若有所思。
半晌,见素梅的抽噎声逐渐平息,贺玄淡淡开口,声音中不见刚刚的笑意,多了几分冰冷和威压。
“你说的一切,可有人能证明?”
素梅摇摇头:“妾身不知。妾身并未掩藏行踪,却也未有意让他人注意到我。不过门口的守卫或许记得此事。”
“我会与府中的仆役确认你说的话,若其中有对不上的地方,你便是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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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杀害赵夫人的人。你可明白?”
素梅抿了下唇,万般疑惑、纠结、不满最后化为四个字:“妾身明白。”
-
二人问完话,素梅继续去灵堂另一侧帮忙。荀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许久没有动作。贺玄抱臂站在她的身旁,神色中的凌厉全部撤去,只余下灿烂的笑。
“你呀,说话也忒直了。”
有风经过,温柔中带着丝丝清凉,拂动荀舒鬓边碎发,带来细碎痒意。她听到这话恍惚了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山中,被山林中的风环绕,夹杂着悦耳鸟鸣。那时师父每日在她耳边念叨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荀舒幼时不会说谎,拜入师门后修了言灵,便不能说谎。少年时期,她因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师父想了个法子,教导她对待生人,能不开口便不开口,若实在要开口,亦需谨言慎行,囫囵着说。
她一直谨记师父的教诲。
后来她被逐出师门,来到棺材铺,姜拯对她视如己出,渐渐融化了荀舒心头的那块寒冰。
她想,姜拯应该不算师父口中的生人了吧?
二人一起生活没多久后,姜拯便知道了荀舒的这一特点,干脆教她给棺材雕花、绘制彩绘,并不强迫她与外人接触。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随意的生活,将师父当年的叮嘱彻底抛之脑后。
如今,她不仅是肉身被逐出师门,灵魂怕是也被驱逐离开,再没有往日的痕迹。
荀舒耷拉着脑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透露出一股子沮丧的气息。贺玄瞧着她这模样,不知她在想什么,有几分慌张:“我又没说你什么,何必垂头丧气……哎,都是我乱说的,阿舒莫要和我一般见识!”
荀舒摇摇头,情绪依旧低落:“没什么,只是想到些以前的事。”
荀舒从不提她来棺材铺前的生活,此刻主动提及,贺玄忍不住追问道:“以前的事?是和爹娘一起生活的日子吗?”
荀舒正要回答,不远处有争执声传来,荀舒将口中的话重新咽下,目光不自觉向远处飘。她拍拍贺玄的胳膊:“好像是素梅的声音。走,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贺玄张了张嘴,有些气闷,最终挠了挠头,无奈跟上荀舒慢腾腾的脚步,心中盘算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定要再问问她以前的事。
与他人起争执的确实是素梅,而另一个人是个荀舒未见过的年轻妇人,瞧着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肤色白皙,面容清秀如江南烟雨,朦胧温柔。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子,眼神懵懂,望着眼前发狂的妇人毫无瑟缩,如身边的年轻妇人一般,安静地看着,如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不止动作神态,二人的面容也极为相像,似是一对母子。
素梅正指着她怒骂,无需走到身旁便可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你这贱人!勾引老爷,让夫人伤心,如今为了赵家的家产,为了挤走夫人成为正室,竟狠心将她杀害!夫人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好狠的心呐!竟能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你该为夫人偿命!”
7. 夭儿7
与素梅争吵的人正是赵县令那神秘的妾室,郑氏。
说是争执,其实不过是素梅指着郑氏,面红耳赤、愤怒地斥责。而郑氏牵着男童的手,安安静静站在她的面前,面容平静,不被素梅的情绪影响分毫。
二人一静一动,面前恍若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她们分隔在两个世界。
待素梅话音落下,情绪平息几分后,郑氏方才缓缓开口。
“我为何要杀她?”她的声音平和,不笑也不恼,“我对老爷正室的位子毫无兴趣,那个位子更适合夫人,也理应是她的,我为何要去争抢?”
“自然是为了让你的儿子继承老爷所有的家产!”
郑氏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面上有嘲意浮现,说出口的话字字诛心:“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婢女,眼眶这般浅。赵家这点子家产,哪里值得杀人去争?你当都和你似的,整日里盯着这三瓜俩枣,生怕被人偷了。”
郑氏伶牙俐齿,素梅说不过她,只能指着她,嘴唇颤抖,大口喘息,说不出一个字。
郑氏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你莫要以为自己做的事无人知晓,你撺掇着你家姑娘来勾引大少爷,为的也不过是借着你和夫人往日那丁点情谊,能让你的女儿顺利嫁入府中,嫁入这个你以为是‘高门’的地方。你说我是凶手,我还觉得你更有杀人的嫌疑!夫人知晓你女儿和大少爷那档子龌龊事,自然不允,想方设法让二人分离,这岂不乱了你的计策?你怒上心头,然后便干脆杀了夫人。我说得可对?”
“你胡说八道!”
素梅再也按耐不住,冲上前去与郑氏厮打在一起,郑氏哪里打得过一身蛮力的素梅?只能连连尖叫。附近的仆役听到声响,放下手头的活计,小跑着去拉架,劝着劝着又被戾气所感染,有的人帮着郑氏,有的人帮着昔日好友素梅,一群人纠缠在了一起。
一时间这小小的院落乱成一团。
荀舒靠近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让她们停手,可她的声音本就细弱,夹杂在这场闹剧中几不可闻。她没有多犹豫,挽起袖子,正准备上前帮仆役分开打成一团的两个人,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如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众人呆愣在原处,忘记了动作。
荀舒循着声音的出处望去,才发现是院中的一口与人同高的香炉被推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灰尘弥漫开来。
鼎式香炉旁立着贺玄,正拍打着手上沾染的香灰,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中,一脸无辜:“不小心撞倒了,抱歉抱歉。”
那香炉立在院中不知过了多少春秋冬夏,鼎身比人还要重,怎么可能被轻易撞倒?众人表情各异,却无人疑惑指责。他们在这声巨响下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是夫人的灵堂,而非打架的武场。
荀舒看了一眼贺玄,见他表情轻松,除了手指有些发红,手掌似有细小伤口外,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她的视线略过场中人群,看众人百态,有懊恼,有惊慌,有凑热闹看好戏的兴奋,还有因赵夫人身亡而生出的悲伤。
好一场大戏。
郑氏依旧站得笔直,衣裳在拉扯间凌乱几分,鬓角发丝不再服帖,只双眸依旧淡然,瞧不出什么起伏,仿佛刚刚言语讽刺素梅、与素梅撕扯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她一般。
荀舒的视线继续往一旁滑,落在素梅的身上。
素梅的表情很奇怪,眉头紧紧皱着,低垂着眉眼,似乎在逃避什么,不敢看贺玄也不敢看荀舒。
灵堂从喧嚣吵闹的顶点瞬间转换至鸦雀无声,气氛凝固如腊月寒霜,众人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还是一个仆役率先转身离开,如同一个机巧开关,重启了沉默的万物。
众人渐渐散去,素梅夹在其中,离开前瞥向荀舒的方向,与她短暂对视一眼后,视线迅速挪移开,步履匆匆,不再逗留。
她似乎在隐瞒什么、逃避什么。
片刻后,院中只余下了郑氏和她身边的小男孩。
贺玄怕荀舒语出惊人,上前半步率先开口,有礼而谦和:“郑夫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氏对他的态度很是受用,微微颔首,牵起一旁男童的手,轻声道:“我的院子就在附近,院中风景不错,二位若不嫌弃,便去我那里坐坐吧。”
-
赵宅东、中、西三路,西路南侧是赵夫人的院子,北侧是赵家二小姐的院子;中路三个院落,自南向北为招待客人的院子、赵县令的书房、赵家大公子的院子;东路亦是三个院子,郑氏的院子在最北侧,紧靠着北面的花园。
郑氏领着二人向她住的院子走,荀舒边走边四处瞧,到门口时突然道:“这里离发现赵夫人尸体的地方很近。”
郑氏瞥了她一眼:“哦?你也怀疑我?”
荀舒坦然点头,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嗯,我怀疑每一个人,我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这句话似取悦了郑氏,她的表情松弛几分:“倒是公平。”
郑氏的院子比赵夫人的要小上不少,布置得典雅而温馨。院中地上铺着青石板,平整整洁,东侧角落种有一棵树冠茂盛的桂花树,此时虽未开花,却已能想象到花开之日,满园清香的景象。
这院落的布置倒是与整座宅子的风水选址所匹配。
桂花树下有石桌石凳,郑氏引着二人去石桌旁坐下,留还是稚童的三少爷陪二人说话,她则回房梳洗更衣,另遣婢女去准备茶水。
三少爷瞧着两三岁的模样,脸蛋儿白皙圆润,睁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打量面前的两个陌生人,眼神中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
贺玄看着他,若有所思。
荀舒扫过他的五官,没瞧出什么特别的。眼看郑氏还未归来,贺玄安安静静不知道在想什么,荀舒坐着无聊,便和这小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我叫荀舒,你叫什么名字呀?”
“赵元安。”
“你平日里喜欢玩什么呀?”
赵元安眨眨眼睛,虽是稚声稚气,却有一股子莫名的老成气:“平日里喜欢读书、习字。”
写字如鬼画符的荀舒哑然:“那你很厉害。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整日在山中捉虫子玩呢。”
俩人聊得兴致勃勃,仿佛他们是同龄的朋友一般,贺玄在一旁看着,觉得甚是有趣,没忍住笑出声。
赵元安抬眼瞅他一眼,误以为他在嘲笑荀舒不学无术,思索片刻又补了一句:“其实我偶尔也喜欢爬到树上去玩。爬到树上能瞧见很远的地方。只是母亲不喜欢我爬树,说那是野孩子才会做的事……这是个秘密,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我娘啊。”
郑氏院中只有一棵树,便是东侧的桂花树,爬到树顶或可瞧见西路与中路之间的通道,以及中路北侧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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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院落之间的通道,若是月色明亮,攀爬得足够高,甚至有可能窥见后花园的一角。
荀舒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昨晚你可有爬树?”
赵元安乖乖点头:“有,昨夜晚膳后,母亲将我关入房中,不许我出门,我趁她不注意,从窗户翻了出来,想爬到树上看月亮,可惜昨夜无星无月,天空黑沉沉的,很不好看。”
“除了这些,昨夜你可看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不一样的事?”
赵元安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慧,他回身看了眼正屋,见大门仍是紧闭,跳下凳子,走到荀舒身边,向她招招手。
荀舒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弯下腰,让耳朵凑近他的嘴边,而后听到他用气声说:“昨夜我爬上树后,曾看到有一个人走入兄长的院子,过了一会儿,有两人从院子中走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
“可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赵元安摇摇头:“天太黑啦,我只能看到两个黑影。”他挠了挠头,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虽没瞧见他们的脸,也看不清他们的衣服,但那俩人似乎都有发髻,应当是两个女子。我瞧着那俩人向东边的方向走,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踪迹。后来我怕母亲发现我不在房中,不敢多待,便下了树回了房间。”
“你可还记得,他们走到路尽头时,是向那个方向拐的?”
赵元安思索片刻,边比划边道:“我记得,应当是向左边拐的。”
这条贯通东西的通道,从西边瞧,走到尽头左拐,正好是向花园去的方向。赵元安看到的这两人,会和赵夫人之死有关吗?
荀舒没说话,抬眼看贺玄,却见他的表情颇为玩味,神神叨叨,比她更像神棍。荀舒不知他是否听清了赵元安刚刚的话,心中想着等离开后再告诉他。
不远处的雕花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赵元安慌忙爬到石凳上坐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片刻后郑氏从房中出来,已收拾妥帖,走到石桌旁时,接过一旁婢女手中的托盘,搁到石桌上:“这是我自己烘制的花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却别有一番风味,诸位尝尝。”
郑氏坐到最后一个空凳上,温柔看向一旁的赵元安:“元安,今日的课业可完成了?”
赵元安冰雪聪明,马上明白了郑氏的意思,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礼数周全,比京中高门大户的后辈们亦不遑多让:“昨日夫子留下的大字还未完成,元安便先告辞了。”
荀舒看着这个不到她腰高的孩子目瞪口呆,贺玄则是笑着称赞:“令郎必成大器。”
郑氏叹了口气:“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快乐地过这一生,可我这样的身份,给不了元安太多的庇护,他若想一辈子顺遂,必要付出些艰辛,比旁人多做一些。是我对不住他。”
郑氏的话说得云山雾绕,荀舒听得不是很明白,倒是一旁的贺玄,眼神了然,一直看着郑氏笑,让荀舒心中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她明明是个不太在意他人看法的人,为何此时却觉得,似乎被人抛弃、背叛了。
这种感觉真是让人不太舒服。
待赵元安回到房中,将木门合拢后,郑氏转眸看向荀舒和贺玄,轻声道:“二位想问什么,便问吧。”
贺玄并不与她多寒暄,直接了当切入要害:“刚刚在赵夫人的灵堂前,你说素梅的女儿与府中大少爷有染,这可是真的?”
8. 夭儿8
郑氏早就猜到贺玄找她是因为此事,此刻从他口中听到这个问题,并不卖关子,将她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此事一半是我听身边人所说,一半是我亲自瞧见听到的,是真是假,你们自己评判。”郑氏停顿一瞬,而后道,“素梅有一个女儿,叫王福婉,今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颇为清秀。四年前,我刚嫁入赵家时,便常能瞧见王福婉跟在素梅身旁,进出赵宅的大门和夫人的院子,偶尔也能瞧见大少爷同这王福婉玩在一处。最开始时,二人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潮州到底是个小地方,礼法不似京中严苛,夫人便并未阻止二人同进同出。渐渐的,二人年岁渐长,这院子中藏不住事儿,有风言风语传出,夫人这才警惕起来。
“县令家的大少爷和一个婢女的女儿纠缠在一起,若传出这宅院,实在是老爷和夫人的耻辱。夫人将此事瞒得紧,我虽然住在这大院子中,知道的确也不多。只是有一次,我去寻老爷,不小心听到了老爷和夫人的对话。二人吵得厉害,老爷说,他忍得够多了,此事绝对忍不了,还说大少爷若还想留在赵府,必不能与王福婉再纠缠在一起。老爷让夫人考虑清楚。夫人也很生气,质问老爷为何不信她,为何怀疑她与老爷不是一条心,还说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我估摸着,老爷和夫人都不愿意让大少爷和这个王福婉在一块儿,毕竟身份云泥有别。但是大少爷这人,性格颇为强势,也不知王福婉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竟勾得他怎么都不肯和她分开。那几日我碰到夫人,总是看她愁眉苦脸的,应当就是为了此事心烦。”
贺玄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应该是去年秋天的事……对,就是去年秋日。那时蟹子正肥,夫人往年最喜蟹子,去年却没吃几只。不过这事在年前应当已经解决了,过年时夫人又恢复了笑容,再不是那般长吁短叹的模样。我猜夫人定然用了什么法子,让王福婉和大少爷分开。如今又过了几个月,素梅应当已经发现女儿嫁入赵府无望,这才下狠手杀了夫人。”郑氏冷哼一声,很是不屑,“素梅心比天高,真以为大少爷喜欢王福婉,没了夫人的阻拦,便能让一个婢女的女儿做正头夫人,真是白日做梦!”
贺玄对此不予置评,继续道:“你可曾听到过赵夫人和大少爷为了此事起争执?”
郑氏拧眉思索片刻后,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从未见过他们二人争吵,更别提为了这档子事。夫人极疼爱大少爷,是个真正的慈母。听说大少爷年幼时生过大病,险些没了,病好后,夫人便一直细声细气的,生怕声音大了,惊着大少爷的魂。即使是为了王福婉的事,我也没瞧见过夫人同大少爷争执,更多的是夫人一个人生闷气。”
荀舒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觉得此事似乎有些怪异。
她见过赵夫人,是个极为和善的人,面上没有丝毫的戾气。这样一个连责骂孩子都未有过的母亲,如何会下狠手拆散独子和他喜欢之人呢?就算如画本子上说的,这些高门大户,要为子孙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以赵夫人的性子,怕是也会给王福婉和素梅补偿,而不会这般粗鲁地处置,让她们母女俩对她心生怨怼。
真真奇怪。
贺玄像是方晏附体,向郑氏提问时有条不紊,如同做过无数次的模样:“那再说说你吧,昨日晚上你在做什么,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这几日我家老爷公事繁忙,都宿在书房中。昨夜天黑后,我便让婢女锁了院门,早早歇息了。至于异样——”郑氏摇了摇头,“你也瞧见了,我住的院子是最偏僻的,就算老爷夫人的院子发生了天大的事,怕是也传不到我这小院中。后花园虽离我的院子近,可中间隔着一片树林,离那池塘边也有一段距离,就算没有这院墙阻隔,我怕是也瞧不见那里发生的事。”
贺玄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这院子的方位,又瞥了眼一旁高耸的院墙,在心中承认郑氏说的是实情。他思索片刻,唇角含笑,眼中却闪着锐利的光,直直追视着郑氏的眼,直白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夫人死后,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可曾畅快?”
这问题赤裸而冒犯,郑氏脸上浮现怒意:“你这是何意?可是如那素梅一般,怀疑是我杀了夫人?”
贺玄唇角有笑意,并不因郑氏的恼怒而退让:“你有理由,不是吗?”
郑氏正要启唇反驳,突然想到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身子虽依旧挺得笔直,却泄出颓废之气:“不知你们是否听他人提过我的身份……既是为了夫人的案子,我便不隐瞒了,但还望你们为我保守秘密。我是罪臣之后,家中落败后,沦落至烟花柳巷为妓。我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却意外遇到了我家老爷。我与我家老爷幼时便相识,老爷怜惜我,想了法子将我赎出来,可这事是违反律例的,我能从那地方出来已是万幸,自然不能再给老爷添麻烦。
“夫人不知此事,还曾想将我介绍给潮州的贵妇人们认识,可她哪里知道,我曾经也是那些贵妇人攀附的目标,如今沦落至此……我也是有自尊的,如何能出席那些为我而设的宴席?我若出现,不出半日,我会成为全城的笑柄,我家老爷怕也会被我连累,因我之事被问责……”她顿了顿,接着道,“夫人心善,即使我是那地方出来的人,也未曾看不起我,苛待我。我心中感激夫人,从未想过伤害夫人。”
荀舒想起刚刚瞧见的那聪明伶利的孩童,没忍住问道:“那三少爷呢?你难道不想为了孩子多争些什么?”
郑氏冷笑一声:“争什么?这几间破屋子,还是那些不值钱的摆件?这些大少爷想要,给他便是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堂堂正正做人,一辈子平安顺遂,不会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至于有多少钱,能不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有的都可以给他,其他的只能靠他自己去挣,不能总盯着别人碗里的东西,你们说对吗?”
提及幼子,郑氏的五官似柔和不少,眼神虽如刚刚一般空洞,却能在双眸深处窥见微弱星星之火,散发着夺目的亮光。
荀舒仔细打量郑氏的面相,转了话题,问道:“你觉得,赵县令和赵夫人的关系如何?赵县令可能杀害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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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吗?”
荀舒的问题颇为惊悚,郑氏被吓了一跳,面上惊讶久久无法退散。她瞧着荀舒像看一个怪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家老爷对夫人极好,二人少年夫妻,相爱相伴多年,怎么可能会伤害夫人?”
荀舒没说话,但眼神极为古怪,毫不掩饰地将心中所想投射出来。郑氏望着她,瞬间明白她心中所想,没忍住叹了口气:“妹妹,你年纪尚幼,有些事自然想不明白,这倒也正常。以后你便会知道,男人啊,爱你慕你对你好,并不意味着这辈子只有你。老爷爱慕夫人,可再恩爱的夫妻,一辈子这么长,二人之间也不可能只有彼此。老爷虽将我抬进门,却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夫人了。你可明白?”
这都是什么歪理!
荀舒自幼生长的环境颇为简单,身边没有这么多荒谬的家长里短。此刻听到郑氏说的话,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男人这个物种真是奇怪,山里的野狼尚知晓寻到伴侣便一生一世,即便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坚持孤单至生命终结,这男人怎么就不知道呢?难道还不如山中野兽有灵性?
贺玄的余光一直关注着荀舒,此刻见她眉毛一蹙,嘴唇一抿,眼神越发水灵,如湖面起漩涡之前的虚假平静,立刻知道她要开口反驳,与郑氏“论道”,赶忙将荀舒面前的茶盏塞到她的手中,而后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将盏中花茶一饮而尽,笑着称赞:“好茶!入口花香浓郁,余韵久久不散,确实是好茶!”
荀舒一愣,思绪被打断,不自觉仿着他的动作,啜饮几口,还未来得及回味,又听贺玄道:“今日承蒙夫人款待,感激不尽。来日若有我们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来姜记棺材铺寻我们,或是去衙门找方县尉亦可,我们定竭力相帮。”
话音落下,郑氏愣住,旋即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妾身便谢过二位了。”
-
辞别郑氏,贺玄拉着还没缓过神的荀舒从院子中走出,荀舒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中,心中不畅快,轻轻晃了晃被贺玄握住的胳膊,躲开了他的手掌。
贺玄一愣,不自觉停住脚步,荀舒随之停下,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二人驻足在赵宅通道中央,东西南北通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各处院落已挂上白灯笼,门楣处绕着白幡,远处有仆役奔走忙碌,森然又麻木。更远的地方,有不知名的吟唱传来,应是赵宅请了人来招魂,遵守礼法,做最后一次无谓的挣扎。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天地万物都在随时间的流逝而运转,没有一刻可以为谁停留。
荀舒和贺玄就这么站着,半晌没有动作,似乎与这个纷扰的世界分隔开来。
贺玄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再看荀舒嘟起的嘴,哪里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突然认真道:“阿舒,我和赵县令不同,不,我和郑氏口中的那些男人都不同,我若喜欢一个人,定会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我的眼里,心上只会属于她这一个人,我的住处,我的一生,断不会再容许第二个人踏入。你可能明白?”
9. 夭儿9
少年的表情认真,情丝浓烈如雨后春笋,须臾片刻便能穿破泥土,冲天而起。他将一颗真心捧到少女面前,殷切盼望着一个回应,话语虽有混乱,却是最真挚的灵魂。奈何那少女是个憨的,心智还未长成,瞧不出这真心的可贵,不明所以。
荀舒眨了眨眼,一脸茫然:“你与我讲这些做甚?”
贺玄看着荀舒,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抓耳挠腮,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在原地打了几个圈,最后闷闷道:“算了,当我没说。”
荀舒瞧着他的模样,意识到她仿佛错过了什么,她垂眸认真思索,却还是想不通她错过了什么。
她自小长在深山,后来跟着姜拯生活,无论是那边,都是极为简单的环境。她所知道的家长里短情情爱爱,都是道听途说,要不就是书局里卖的话本子上写的,从未亲身经历过,也未有人与她分享,哪里能知道贺玄是什么意思?、
可她也并非迟钝如顽石。
仿佛有什么,在这一刻变得不同了,像是干涸的土地上开出了稚嫩的花,又像是枯死的树枝上抽出了新芽。她的心口暖暖的,刚刚的郁闷之气在这刻散尽,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般。
“你们怎么在此处?”
不远处有喊声传来,而后是愈发靠近的脚步声,将荀舒杂乱的心绪打断。她向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方晏和一个瘦弱的姑娘。
那姑娘弱柳扶风之姿,穿着孝服,一双眼睛肿如桃子,嘴唇发紫,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她落后方晏半步,随着他的步伐前行,每走几步,便悄悄抬头看一眼方晏,自以为做得隐蔽,无人察觉。
方晏带着那姑娘走到荀舒面前,主动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赵家二小姐,赵京蓉。”
几人见过礼,还不等方晏发问,贺玄先开口,夹着几分隐约的不满:“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方晏一愣,觉得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太灵光,他是督办此案的官员,他不在这谁在这?可此刻身边有外人,不方便与他争执,只闷声道:“我没在灵堂处瞧见你们,但瞧见了身体不适,快要晕厥的赵二小姐。本想着送她回院子歇息,却又在此处碰到了你们。”
他离开赵夫人的院子,到前院灵堂,证明赵夫人的尸检已然有了结果。贺玄心中了然,并不多嘴,转而道:“我们在前院目睹了一场好戏,又和郑氏聊了几句。”
“可问到什么重要的线索?”
贺玄摇头:“无。所有的线索都零零散散,浮于表面,还需找到其中的那根骨头,将所有的线索链接。”他望着方晏,话中有话,“若方县尉忙的话,我和阿舒先行一步,方县尉忙完了,再来棺材铺寻我们便是。”
方晏狠狠瞪了一眼贺玄,而后对一旁的倪大强道:“倪兄,劳烦你护送赵二小姐回院子,我与这两位有要事商谈。”
“是。”
倪大强护送着赵京蓉和她的婢女离开,赵京蓉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方晏,偏方晏如一具石头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贺玄静静瞧着,突然发觉眼前这人和荀舒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如木头一般不开窍。也是这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何必和荀舒这个小傻子计较?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总能让她瞧见他的真心。
等到赵京蓉的身影彻底不见后,荀舒叹了口气,道:“可惜。”
荀舒说得含含糊糊,贺玄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道:“确实,没几日了。”
没了外人,方晏再不掩饰,阴沉着脸,文邹邹地讥讽:“倒不知贺兄如此博学,竟也会看面相。”
贺玄翻了个白眼:“我是不会看面相,但我不瞎。”他冲着赵京蓉去的方向微微抬下巴,“羸弱成这般,走两步便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平缓气息,哪里像是还能活很久的?”说完,他又转转头凑到荀舒面前,笑眯眯的,带着几分讨好之意,“我说的可对?”
荀舒不习惯有人突然凑得这般近,一巴掌拍在他的俊脸上,将他推远,慢吞吞道:“差不多吧,但具体的我也说不好。她印堂虽黑气不散,却并不急切。精气残余不多,若用奇珍异药续命,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听到她的话,方晏略有些烦闷。他同赵京蓉早就相识,赵京蓉就像是他的一个妹妹,柔柔弱弱,心性善良,从未做过坏事。这几年,他看着这个妹妹每日与娘胎里带出来的疾病缠斗,未有片刻喘息,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为何得不到老天爷的怜悯,有这么一个结局。
方晏不愿再细想此事,只想要尽快破案,抚慰赵京蓉心中的悲痛。他看着面前二人:“人也走了,说说吧,刚刚有什么发现?”
贺玄将刚刚发生的事捡重点说了,末了点评了一句:“我们与素梅说话时,她半句未提王福婉和赵元名之间的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就算此事真的不是她促成的,她最初不知晓,可赵夫人怎么可能不与她商议呢?她定然有所隐瞒。”
“那郑氏呢?她可有嫌疑?”
贺玄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刚刚的情形:“我瞧着她不像说谎,却也不能就这样排除嫌疑。”
“她应当不是凶手。”荀舒突然接口,“我看了她的面相,面部骨骼平缓,眉毛纤细柔和,脸颊无肉,眼神略有些空洞。她的命算不得好,前半生应当经历了不少事。后半生看不真切,却没什么凶气。”
没有凶气意味着大抵不是凶手,方晏似有些不信:“你可能确定?”
荀舒迟疑片刻,摇摇头:“世事变幻莫测,我也只能窥见其中一角。其中或有我瞧不见的地方也说不定。”
这一顿云里雾里的话,听得贺玄忍不住笑出声:“阿舒长大了,也学会不将话说死了。”
荀舒捏着衣角,似有无奈:“总不能一直给你们添麻烦。”
阳光洒落在她的睫毛上,在脸颊上投射出如小扇子一般的阴影。贺玄在一旁瞧着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暗自恼恨自己刚刚为何要同她拌嘴。
不过是个小姑娘,疼着哄着便是,他一个男人,何必与她较真儿?
他伸出手掐了掐她软嫩的脸颊,笑道:“阿舒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永远不是我们的麻烦。”
荀舒呆呆望着眼前的少年,半晌未有反应。方晏看着眼前俩人,心情烦躁,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绝开来,不满地打断:“赵夫人的尸格出来了,你们到底想不想知道了?”
荀舒回过神来,冲着方晏认认真真点头:“想的,方大哥快说吧。”
方晏看了贺玄一眼,自得中带着几分挑衅。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冠,见荀舒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望向她,昂头挺胸慢悠悠道:“和前面推测的没什么差别,赵夫人为溺水而亡,脑后的伤口是生前所致,仵作推断是先被钝器击打后脑以至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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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落入水中溺亡。死者周身未发现其他伤口,死前未与人发生搏斗。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夜亥时到子时,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
贺玄“啧啧”几声,眉毛挑得和抽筋似的:“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呢。”
“竖子!逞口舌之快!”
“总比你废话连篇好!”
眼看二人又如两只斗鸡一般争执起来,荀舒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你们二人一凑在一起,便如三岁小童一般,丢人不丢人呀?”
方晏胸口起伏剧烈,闻言深呼吸,转身不再看贺玄:“也罢,本官不与他一般见识。”他顿了顿,将话题重新拉回赵夫人的案件上,“本官准备去寻赵家大公子,赵元名,你们可要同去?”
荀舒点头:“自然。今日自进了这宅子,便没瞧见赵元名的身影。按理说,他是赵家长子,赵夫人唯一的亲生儿子,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他不该不出面才是……也不知其中是否有隐情。”
贺玄满眼都是赞同:“阿舒说得对,咱们一同去瞧瞧赵元名在搞什么名堂。”
说完,他带着荀舒,跟着前方引路的仆役,向赵元名的院子去,走出几步后,不忘回头望向方晏:“方县尉,快跟上呀!莫不是腿脚不好,走不动道了?”
方晏深呼吸,努力克制着抛弃读书人的斯文,同他打一架的冲动,咬着牙应和:“来了。”
-
赵元名的院子位于中路的最北面,夹在后院花园和赵县令的书房之间。书房院落的后门常年落锁,是以最北侧院落门前的这条通道,平日里只有赵元名房中之人会经过通行。
一行人走到赵元名院落前,见院门紧闭,门前无人看守。
方晏上前一步叩响门环,片刻后院门从内打开,露出一个满脸苦涩的少年的脸。
引着几人来此的赵府仆役认得此人,主动向方晏介绍道:“这是大少爷的书童,淡墨。”而后又向淡墨道,“这是方县尉,还不行礼?”
民见官理应叩拜,淡墨慌慌张张便要往地上扑,被方晏眼疾手快扶住:“这些虚礼便面了。我今日前来,是为了赵夫人的案子。赵元名呢?可在院中?”
得知面前之人的身份,淡墨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将院门彻底打开,让几人进入院内。他边向院内走,边搓了搓手,略显局促,眼神闪躲:“大少爷知晓夫人之事后,心中难过,突然就病了,卧床不起,怕是不能见诸位大人。小的日日与我们少爷待在一处,诸位大人若有问题,不若问小的,小的可以替我们大少爷回答。”
方晏顿住脚步,静静望着淡墨,未说一句话。
跟着方晏的衙役大声呵斥淡墨:“我们大人来此是为了一桩杀人案,可不是来与你家大少爷叙旧的。至于你,就呆在院中莫要离远,一会儿自然也有问题要问你。”
说完,衙役快走几步,到正屋门前,欲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淡墨慌慌张张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伏身趴在地上:“诸位大人莫要为难小的了,大少爷他确实还未起身。若你们强闯进去,小的怕是会被责罚的!”
在这个小书童心中,赵府的大公子的话,竟是比官府之人的话还要重要。
被挡住的衙役正要发怒,却见一直跟在最后的荀舒上前几步,耸了耸鼻子,道:“好大的酒气。”她侧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书童,“你们大公子,可是宿醉未醒?”
10. 夭儿10
淡墨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方晏收起同荀舒在一起时的玩闹表情,板着一张脸,披上县尉的气势,不怒而威:“让开。”
淡墨没有动作,衙役上前将他推开,而后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酒气扑面袭来,呛得荀舒眉头紧皱,不自觉退后半步,被贺玄撑了下后背,方站稳身子。
“小心。”贺玄轻声道。
光线刺入昏暗的房间,驱散污秽,照亮房中一切。地上堆放着几个酒坛,大都喝空了,其中一坛滚至门边,坛中残余酒水洒了一地,浸染湿透地面,留下浓烈酒气,被锁在密封的房间中,一夜未散。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不少杂物,混着四处散开的瓷器碎片,像是被人愤怒扔到地上摔碎,未曾收拾。
方晏率先进入屋内,小心翼翼跨过地上的杂物,穿过层层帷幔,走进里间,一眼便瞧见瘫倒在床边,不省人事的赵元名。
母亲死了,做儿子的却在此处昏睡,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实在太过荒谬。一旁的淡墨似乎猜到几人心中所想,哭丧着脸解释:“小的一早便来寻过大少爷,可大少爷昨夜实在喝得太多,让小的滚。小的实在没法子,只能将院门锁住,免得被人说闲话,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寻了来。”
赵夫人死后,府上乱作一团,其他人或许未注意到赵元名没出现,又或许注意到了,误以为他另有安排,倒也算合理。可他作为赵夫人的独子,赵县令的长子,赵县令为何会放任他在屋中酒醉不醒而不管不顾呢?
方晏瞥了一眼一旁的衙役,那人转身去取了桌上的凉茶,掀开壶盖子一股脑泼在赵元名的脸上。
隔夜的凉茶带来冰凉的疼痛,刺激得赵元名逐渐清醒,还未睁开双眼将一切看分明便怒呵道:“谁?!”
茶水顺着眼睫滑落,茶叶挂在脸上,赵元名用衣袖抹去水渍,方勉强看清眼前的一切。他似是没想到房中有这么多人,神情愕然:“你们是谁?为何会在我的房中?”
“你母亲死了。”方晏语气平静无波,开门见山。
赵元名酒还未醒,大脑混沌,呆楞了片刻后眉头皱起,怒道:“一大清早的,你们一个个的有完没完?!她若有要寻死觅活,便让她去好了!又不是第一次了,休要为了这等小事来烦我!”
这是将这一群人当成骗子了。
饶是方晏鲜少对案件相关之人生气,此刻也忍不住冷了声音,双眸暗含嫌弃:“本官是潮州县尉方晏,今日为赵夫人被害一案而来。本官有话要问你,你收拾妥当后,速到院中来寻本官。”
说完,不等赵元名反应,方晏一甩衣袖,逃也似的离开这臭气熏天的房间。
荀舒落后众人几步,视线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赵元名脸上,停了片刻,方才在他发怒前离开。
淡墨招了两个婢女服侍赵元名穿衣梳洗,贺玄走出房间时恰与她们擦肩而过,眼疾手快拦住队伍末尾的人,笑着道:“这位姐姐好生貌美,可是在大少爷院中伺候的?”
贺玄面容俊朗,笑得温柔,看得那婢女红了脸颊,羞赧道:“回大人,奴婢是在大少爷院中侍候的。”
“那你可知,昨晚这院中是否来了什么人?”
“昨晚奴婢未在这院中,并不知晓。”
荀舒刚好从屋内走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道:“你既是大少爷院中的人,为何会不在这院中?”
“姑娘有所不知,大少爷性子怪,院中不喜留人,平日里只有淡墨在这院中侍候,其余的婢女小厮都住在院外,大少爷有吩咐时才会过来。昨日大少爷心情不好,一整日都没寻我们上前。”
贺玄若有所思:“我刚刚瞧见大少爷的屋中有许多喝空的酒坛子,你既说大少爷未寻人,这些酒坛又是何处而来?难不成是淡墨一人所搬?”
那婢女摇头:“那些酒是前日大少爷要的。前日傍晚,夫人曾来过大少爷的院子,那时奴婢恰好在这院中洒扫,听到二人似乎起了争执,夫人离开时很是生气,眼眶也红红的。这之后,大少爷便要了十坛酒,将院中所有人驱离。听淡墨说,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喝了一夜呢。”
“小琴,还不快进来!”
屋中有人呼唤这叫小琴的婢女,她匆匆告辞,正要转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不过,昨日吃过晚膳后,奴婢回房时,曾瞧见大少爷一个人从院中离开,向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约莫是酉时前后,也不知是去做什么。”她顿了顿,双眸中藏着一汪秋水,眨呀眨地望向贺玄,“奴婢说的这些,对大人可有用?”
贺玄不知怎的,心中一慌,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的荀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松了口气,一瞬后却似有更大的乌云笼罩在他心头,压得喘不过气。他吐了口浊气,笑容假了几分,声音亦变得闷闷的:“有用的,谢谢你了。”
婢女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方晏远远瞧着,本着贺玄倒霉他就高兴的想法,忍不住出言挑事:“贺公子艳福不浅啊。”
贺玄眨眨眼:“破案为重,要不下次方大人亲自来?”
方晏冷哼一声:“也没瞧见你问出什么。”
贺玄正要辩驳,突听一旁的荀舒开口,声音中似有疑惑:“她酉时遇到赵元名向花园去,赵夫人是亥时到子时之间遇害,凶手会是他吗?”
方晏呆住,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赵夫人可是赵元名的生身母亲,他再怎么也不至于杀害自己的母亲吧?”
荀舒摇摇头,认真道:“若赵夫人不是赵元名的亲娘呢?”
“这是何意?”
荀舒指了指自己的人中,道:“我曾给赵夫人看过面相,人中一线,与子女缘分甚浅,是无子无女、老无所依的面相。刚刚我也瞧了赵元名的面相,父母宫丰隆明亮、黄润有光泽,是父母俱尚在,且身体健康的面相。另外,他的山根处似有隐约细纹,刚刚屋内昏暗,我未能看清楚,但若是真的——”她抿了下嘴唇,略有些迟疑,“他大抵是被他人收养的,赵县令和赵夫人应当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空气安静下来,方晏连同着不远处的几个衙役皆震惊地望着荀舒,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贺玄在心中叹了口气,轻笑着开口,语气松快:“诸位莫怪,阿舒最近跟着姜叔学看相,见谁都要说上两句。姜叔昨日还说呢,阿舒看相的本事还未学成,却到处‘指点江山’,早晚有一日会坏事,诸位就当卖方县尉个面子,千万莫要将此事说出去啊!”
方晏瞥了贺玄,终是什么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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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默认了贺玄的话。县衙们连连笑着点头,这事就此揭过。
荀舒低垂着脑袋,紧闭着嘴,生怕控制不住,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好在她未煎熬太久,正屋的房门打开,赵元名收拾妥当,从屋内走出,淡墨跟在他的身后,脸颊上似有红痕。
院中阳光明媚,赵元名立于亮光下,分毫毕现,脸上宿醉的肿胀,眼下青黑明显,明明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人,却双颊垂坠,平添几分沧桑。
这片刻功夫,荀舒的目光聚集在了他的山根处,将那几条细纹看得清楚明了。
贺玄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咳一声,压低声音:“慎言。”
荀书用脚蹭着地面的青石砖,慢吞吞回应:“知道啦。”
院中无坐的桌椅,淡墨小跑着打开左厢房的门,是赵元名平日里读书上课的地方,赵元名走在最前方,引着众人入内,面上谦和有礼,与刚刚判若两人。
屋内书香同墨香混杂在一起,极为好闻,荀舒跟在所有人身后,站在角落,认真听衙门众人问询,不发一语。
婢女为众人上好茶后离开,赵元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清香冲淡了口中的苦涩,心情方好了几分,笑道:“诸位来寻我,可是家母又乱说了什么?”
方晏眉头皱起,意识到面前这人并未将他刚刚的话听进去,只能再次重复:“赵夫人怕是没办法再乱说些什么,今早有奴役在后院池塘中发现了她的尸体,打捞上来后已然身亡,经过仵作确认,怀疑是谋杀。”
赵元名呆了片刻,而后目光横扫屋内众人,落在方晏的一身官袍上,这才真切明白眼前的人并未说谎。他将杯盏重重搁在小桌上,站起身猛地抽了淡墨一耳光,怒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同我说?!”
淡墨捂住脸颊,不敢回应,心中半是委屈,半是解恨的畅快。
他一早便叫醒过少爷,告诉了他这件事,少爷却以为他在说笑,将他责骂了一顿。那时他心中突然升起几分恶念,便未再提醒。
他想,总归他已经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不相信,不愿意去前院,与他可没什么关系。就算事后有人追究,大不了又是一顿打骂,同现在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元名打完淡墨,方才意识到屋中有人,将脸上的戾气收敛,缓和了下扭曲的表情,轻声道:“我娘……她现在在何处?我可能去见见她?”
“现在怕是见不到。”方晏平静回答,“仵作刚检查过你母亲的尸体,此刻另有婢女在为她打理遗容,之后尸体会送去灵堂停灵,待案子了却后,便会入土为安。这段时间内,你可去见你的母亲,只是需在官府衙役的陪同下。”
赵元名囫囵着点头,半晌没说话,渐渐的,有泪水顺着肿胀的脸颊滑落,落在衣摆上,浸染出一个又一个的圆点。
荀舒悄悄打量着,竟然觉得他这股子悲伤劲儿不似作伪,而是真的在为赵夫人的离开而感到伤心。
方晏看着赵元名,见他情绪逐渐缓和,再次开口:“本官奉你父亲赵县令之命,彻查你母亲的案子,如今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还望你如实作答。”他顿了一下,不等赵元名回应,继续道,“听闻前日赵夫人曾来你的院子寻过你,你们母子二人吵了一架,所为何事?”
11. 夭儿11
赵元名的思绪回到前日的傍晚。
那日母亲突然冲进来,将她身边的婢女以及淡墨屏退,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他,水光粼粼,欲言又止。
她就那么站着,似被无尽的悲伤所包裹,许久未开口。
每每看到母亲这幅模样,赵元名心中总是会生出一团怒火,无处释放,那日亦是如此,他烦躁地问母亲又发生了什么,母亲说:“元名,你同那王家姑娘不合适,我和你素梅姨都不同意,还是断了吧。”
素梅姨怎么可能不同意?王福婉的父亲不过是开了家布店,而他是县令的长子,王福婉若嫁给他,无论为妻还是为妾,都不算委屈了她。
更何况,素梅姨一直都很喜欢他的,怎会不允?还不都是母亲的托词。
他疲惫不堪,望着母亲,语气哀求:“母亲,我真的喜欢福婉,若母亲嫌弃福婉家世低微,儿子纳她为妾也可。”
赵夫人的态度难得的强硬,将刚刚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元名,你们不合适。”
他突然不想再忍了。
自他记事起,母亲便是个极为温柔的人,永远是微微笑着的,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什么都依着他,从未呵斥过他。
亦是让他无法喘息的。
像是一匹柔软的丝绸,将他紧紧缠绕包裹,看似可轻易挣脱,实则那丝绸极有韧劲,如何都逃脱不了。
赵元名双手攥拳,指甲狠狠嵌入手掌,将那日的事说给面前的官府中人听,末了叹了口气:“因为福婉的事,我和母亲吵得很凶。那是她第一次大声斥责我,应当是被我伤透了心。若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同她吵……”他垂下头,双手紧紧箍着后脑勺,神情崩溃,“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年前母亲明明都同意了我和福婉的事,年后却突然改了口。前些日子我瞧她神色有所松动,那日却又极为强硬……”
方晏似有疑惑:“你是说,你的母亲曾经同意过你和王福婉的亲事?”
赵元名默默点头,将他同王福婉之间的事从头说起:“我同福婉幼时就认识,几年前我和母亲随父亲回到潮州,再次熟络起来。素梅姨对我很好,时常带着福婉到家中探望母亲,久而久之,我和福婉便相爱了。母亲对我要求甚高,一直希望我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主持中馈,是以我和福婉的事,一直瞒着母亲。
“去年秋天,我决定要娶福婉,将此事告诉了母亲,不出所料,母亲很是反对,哭泣了许久,看得我很是难受。我犹豫了多日,还是不想与福婉分开,便再次央求母亲,允我娶福婉,除此外所有的事,我都依她。年前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我可以娶她,但只能做妾。此事我早有预料,自然欣喜若狂。可没过多久,母亲去寻了趟素梅姨后,突然反悔了,说王家姑娘不是良配。
“这之后,母亲三不五时以命相携,劝我与福婉分开,说什么以后我是要入朝为官的,娶了福婉会遭人诟病。我心中厌烦,却也无可奈何。所以今晨淡墨将我叫醒时,我真的以为是母亲又开始苦恼,没想到竟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
方晏看着他的悲伤无动于衷,语气平静如背书:“昨日傍晚后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赵元名的抽噎声顿住,眼神闪躲回避:“昨日我一直呆在自己的院中。前日母亲离开后,我心烦意乱,要了几坛子酒,喝到夜半时分。昨日醒来后,烦躁不散,便继续喝,未曾出过门。”
“你撒谎。”方晏直直望向他,“昨日傍晚,有人瞧见你往后花园的方向走。你怎么解释?”
赵元名一愣,旋即拍了下额头,叹道:“你看我,这几日喝了太多酒,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昨日傍晚,我确实去过花园,只是去散散酒气,并未做什么。”
“何时回来的?”
“我昨日醉醺醺的,哪里记得清楚时间?”
“可有遇到什么人?”
赵元名摇摇头:“我并未在花园里呆太久,随意走了走就离开了,并未遇到其他人。”
“回到院中后呢?是否有人去寻你?”
赵元名再次摇头:“夜深人静,谁会来寻我?”
方晏叹了口气,话语中似有失望:“你又在撒谎。昨日天黑后,有人瞧见,曾有两人从你院中走出,既然没人来寻你,那这两人是谁?”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截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借口,“那两人是女子打扮,而你的院中昨日未留婢女侍候,你可莫要将事栽到府中婢女身上。”
“这怎么可能?”赵元名站起身,面露不解,“昨日院中只有我和素梅姨,没有其他人,怎么会有俩人——”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赵元名已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天气尚还残存着凉意,他的额角却浸出汗水。
他任命似的瘫回椅子中,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方晏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中似有怜悯又似是蔑视:“既然你不想在这儿说,便随本官回衙门吧。赵县令此刻正在衙门中,想必他也想听听,你对此事的解释。”
“不,我不去!”赵元名的面上闪过慌张,“父亲自幼便不喜我,若让他知道此事,我就完了……方大人,我将一切都告诉你,只是这些事与我母亲的案子无关,希望你能为我保密,莫要告诉我的父亲。”
方晏重新坐回位子中,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说吧。”
赵元名抿了下嘴唇,声音轻了几分:“我没撒谎,昨日确实只有我一人去花园中散酒气,只是走了几步,发觉身后有人跟随,回头看时,发现竟是素梅姨。素梅姨想与我说福婉的事,我便带着她回了我的院子。”
“素梅呆了多久?”
“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我有些记不清了。”
“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和福婉不合适,我适合更好的姑娘,之后她又劝了我几句,除此外没说什么别的。”
赵元名说得很慢,低垂着头,不时用手按压太阳穴,眉头紧皱,似在思索,又像是借着这个动作,在掩饰、逃避什么。
荀舒安静听着,手指摩挲着衣袖,心中想的却是在赵家三郎赵元安说的话。
若赵元安所看没错,从赵元名院中走出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素梅,另一个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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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是前面的那个,还是后面的那个呢?谁能悄悄进入赵元名的院子,而不被发现?
还是说,赵元名说了谎?
-
从赵元名的院子里开后,时间已然不早,方晏有公事要赶回衙门,荀舒和贺玄要回棺材铺。
一群人在赵宅前院分别,方晏一步三回头,着那个夕阳下纤瘦的身影,依依不舍欲语还休。贺玄侧身横了一步,站到荀舒身前,挡住方晏的目光,露出几颗大白牙,笑得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意。
荀舒一直出神地望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并未注意到俩人之间的这丁点争斗,直到头顶有阴影落下,她怔怔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将她的身影严严实实盖住的背影,奇怪道:“怎么了?”
贺玄瞧着方晏渐行渐远,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巷中,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日头太大,帮你遮遮。”
此时已近日落,阳光虽还刺眼,却已没了正午时的炙热,哪里需要遮?
好在荀舒没想那么多,认真地感谢:“谢谢你。”
夕阳下,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混似一体,贺玄没忍住盯着多瞧了几眼,越看越喜欢。正欣赏着,那影子却突然一分为二,中间的明亮处愈来愈宽。他抬起头,见荀舒向着赵宅大门外披着麻衣的护卫去,急忙跟上,到跟前时正听到荀舒询问那护卫:“大哥,昨日这府中可有什么人来过?”
面前少女一双杏眼清澈透底,水润光泽,加之护卫刚刚瞧见她与方县尉在一起,心中已是放下戒备。
这问题今日已有衙役曾问询过,此刻再说一遍也不困难,护卫回答得很快:“昨日未有生人拜访。”
荀舒慢悠悠道:“可我听说,夫人曾经的婢女素梅,昨日来过,难道她不是从大门进的?”
“素梅姑姑昨日确实来过,可她时常来,小的就未将她算作生人。”护卫面含羞愧,又补了一句,“素梅姑姑时常到府上探望夫人,我们早就习惯了。”
荀舒脑中有光闪过,试探着问道:“那大哥,昨日可有熟人进出宅子?”
见护卫面有不解,贺玄在一旁出声解释道:“熟人的意思是,赵家人,或者与赵家相熟的,经常上门的人。”
“昨日除了赵县令外,府中的主子们无人外出。若是其他人的话——”护卫似乎想到什么,面上有纠结的神色浮现。
贺玄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威胁道:“赵夫人昨日被杀,此刻所有的线索或许都会帮助我们找到真凶,你若隐瞒不提,就是包庇之罪,你可想清楚。”
护卫急忙开口,生怕晚了一步担上罪责:“昨日下午,素梅姑姑来后不久,王姑娘亦曾到府上来过。大少爷早有交代,王姑娘常来之事,莫与他人提起,久而久之,小的也忘记,这王姑娘不算府上之人了。还请各位大人恕罪,千万不要告诉老爷,也莫要告诉大少爷啊!”
虽然已经猜到他说的王姑娘是谁,贺玄还是小心翼翼与他确认:“王姑娘,哪个王姑娘?”
“和大少爷有关的王姑娘还能有谁?自然是素梅姑姑的女儿,王福婉姑娘啊。”
12. 夭儿12
昨日王福婉来过?!为何赵宅中人无一人提及?
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压下眼中的惊异,荀舒继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素梅和王姑娘是何时离开的?”
“倒是没注意她们何时离开。赵宅的大门酉时正便会落锁,若无大事不会再开启。宅中人若需外出,可从偏门出入,不过那里的门寻常不会留人看守,未必有人瞧见素梅姑姑和王姑娘的离开。”
“王姑娘常来府上找大少爷吗?”荀舒问道。
“是。每隔几日,王姑娘便会到府中来寻大少爷,通常是早晨时来,下午时走,从不留在府中过夜。傍晚时分登门,昨日是第一遭。”
“她是同素梅一同来的吗?”
“不,是素梅姑姑先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王姑娘才匆匆赶到。二人并不是一起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荀舒将他说的信息用心记下,而后露出颊边小梨涡,笑得几分腼腆,“对了,我前几日夜观天象,最近会有大雨降下,出门时记得带上一把伞哦。”
这叮嘱来得突然,护卫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晕晕乎乎点头,谢过荀舒的好意。
-
天色渐晚,夕阳柔和了天地间万物的眉眼,又为其镀上一层金边,似勾勒描绘轮廓。
忙碌了一日的百姓松弛地向家的方向去,面上笑意乘着晚风飘散至大街小巷。荀舒同贺玄并肩向棺材铺的方向去,被这气氛所感染,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路边食摊正在炸泡泡油糕,香气绵延数里。刚炸出锅的油糕金灿灿的,外皮酥脆内里软绵,荀舒目不斜视走过,肚子却不受控制地叫起来。
贺玄拉住她的胳膊:“你在此处等等,我去买一个。”
荀舒并不拒绝,抿着唇笑,眉眼弯弯:“好。”
晚风和煦,荀舒站在原地,周身被暖意包裹。她望着贺玄走到队伍末尾,随人群慢慢向前,时而冲她挥挥手,时而对她做个鬼脸,马尾随他的动作晃动,鲜活而真挚,让她的心口如晒过太阳般,暖烘烘的。
片刻后,贺玄捏着两个被油纸分开包好的油糕走回来,将其中一个递给荀舒:“快趁热吃。”
荀舒接过,正要张嘴咬下,却见他将另一个油糕收到挎包中,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甜腻,这个是给姜叔带的。”
荀舒思索片刻,将手中油糕撕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贺玄:“若吃一整个油糕,晚膳便吃不下了。咱们一人一半,刚刚好。”
贺玄一愣,见她的指尖被捏着的油糕烫得泛红,赶紧接过。油糕香软,他没忍住咬了一口,被烫得嘶嘶倒吸凉气。荀舒望着他笑,听他含糊不清道:“你说得对,一人一半,刚刚好。”
二人并肩而行,踩着夕阳的余晖,吃着香甜软糯的油糕,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长,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贺玄说的不喜甜腻并非托词,他不忍拂了荀舒的好意,三两口将油糕吃完后,随口问道:“你刚刚劝那护卫要带伞,是什么意思?”
荀舒小口小口地咬,脸颊一鼓一鼓的,像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就是下雨天出门要打伞的意思呀。”
贺玄“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呢。”
“唔,其实也有别的原因。”荀舒舔了舔沾着白糖的嘴唇,“我瞧他最近要生场小病,不严重,像是伤寒,休养两天便能好。前些日子我夜观天象,这几日会下大雨,我想他的风寒,或许与这雨有关,便提醒了他一句。”
贺玄呆住,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你只看他面相,便能看出这么多东西?还能猜到他被雨淋了,感染了风寒?”
荀舒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赤裸裸的嫌弃:“自然看不出来。相术一门,本就不只要看,还要思考,要将周遭的一切进行关联。人又不是神,如何能一眼断因果?”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几个人,补了一句,“不过,传说千年前有一个人,活了几百岁,世间任何人只看一眼便能知其前世今生。若那个人还在,应当可以一眼看出你说的这些。”
贺玄并不关心千年前的事,垂眸想了片刻,恍然大悟:“所以这两件事本无关联,你是猜的。”
“自然是猜的。”荀舒又咬了一口手中油糕,慢吞吞道,“本就是看他好心帮了咱们,想要报答他,帮他避开被雨淋湿已是足够,若还能免了一场风寒,更是做了件好事。”
“原来是这样。”贺玄露出几颗大白牙,“阿舒真是心善!赶明儿我便问问姜叔能否将这观星相面之术也传给我,我便也能和阿舒一样,能知道许多常人无法知晓之事。”
荀舒将最后一口油糕塞入口中,末了把油纸团成个团,攥在掌心,没有接话。
-
棺材铺同早晨离开时一样,店铺大门只留了一条能过人的缝隙。荀舒和贺玄从这空隙中钻进去后,一齐将搁在一旁的门板仔细合上,而后往后院走。
带回城的木头已从车上卸下,杂乱堆在角落,不远处的地方有个初见雏形的棺材,该是姜拯这一日做出来的。
她和贺玄从衙门离开后,差了人回棺材铺报平安,是以姜拯并未担心他们二人,一如往常般忙活他手头的活儿,等着二人傍晚归家。
热腾腾的蒸汽源源不断地从厨房敞开的窗子中冒出,是姜拯正在准备晚膳。贺玄将泡泡油糕搁在桌面上,扯着嗓子喊:“姜叔,今日吃什么啊?”
“今日隔壁寿衣铺送了块羊肉来,我做了羊肉汤饼。”姜拯的声音夹杂在锅碗瓢盆的声响中,格外有烟火气,“早春寒意未褪,吃热乎乎的汤饼最合适了。”
荀舒和贺玄净了手,笑闹着去帮姜拯,片刻后几人坐在院中石桌旁,边吃汤饼,边分享这一日的见闻。
月亮爬上树梢,小院中的欢声笑语沿着屋檐上攀,直到月宫惊醒仙人。
姜拯听着贺玄和荀舒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只笑着听,并不多说,只在他们提到郑氏时,开口询问:“那郑氏,可是叫郑采薇?”
荀舒摇头:“倒是不知她叫什么。姜叔可是认识她?”
“算不得认识,只是恰巧知道一个人,与她的经历颇像。”姜拯将吃完的汤碗放下,说起几年前的事,“五年前,潮州遭了水患,朝中派了钦差大臣带着赈灾款来到潮州,却没料到那钦差到的第二日,横死在驿馆中,赈灾款不翼而飞。圣上震怒,另派大理寺卿及督察员官员前来彻查此案。一行人查了月余,最后查出幕后主使为潮州当时的县令以及上面的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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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郑刺史全家老少男丁尽数被杀,女眷为奴为娼。
“郑刺史膝下有一独女,名唤采薇,潮州人人皆知。郑采薇因着这桩案子流落风尘,之后便没了消息,竟不知她入了赵县令的后院。”话音刚落下,姜拯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对了,现如今赵县令住的宅子,便是郑刺史在潮州的旧宅。”
赵宅竟是郑刺史的旧宅?荀舒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若郑氏真是郑刺史的独女郑采薇,那她现在岂不是正正好住在她曾经的家中?”
姜拯看着她:“你想到了什么?”
荀舒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巧罢了,与这个案子大抵没什么关系。”
见她如此说,姜拯不再问,倒是贺玄开口道:“距离赵县令给的破案期限还有两日,你可想好对策?”
提到此事,荀舒也有些发愁,没了继续吃的胃口。她放下汤匙,拨弄着桌上饼子的碎屑,闷闷道:“没有。赵宅的这些人,各个心怀鬼胎,只从面相上看便绝非良善,我也拿不准哪个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
贺玄右手搭在桌面上,手指纤长,随意地敲击着:“既然面相上看不出来,那就从其他地方入手。唔,你觉得发现尸体的池塘边,是凶手杀害赵夫人的地方,还是抛尸的地方?”
荀舒思索片刻,略有些迟疑:“今日我仔细寻过,未在池塘边的杂草丛中发现拖拽的痕迹。除此外,赵宅仆役虽少,却也有巡夜的人,凶手若在其他地方杀害赵夫人,再带着尸体来到池塘边,极易被他人察觉。况且今日你说,那草丛旁缺了一块的石头,或许正是凶手随手拾起的凶器,若赵夫人站在池塘边时被杀害,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贺玄笑着看她,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那小舒觉得,案发过程是什么样子的?”
荀舒的思绪随贺玄的问题而动:“仵作未在郑氏的身上发现打斗的痕迹,加之郑氏的脑后有被击打的痕迹,或许应该是赵夫人站在池塘边发呆时,毫无防备的被凶手用石头或者其他什么物件,拍打在后脑击晕后,推入池塘溺毙。”
“赵夫人的婢女白杏说,赵夫人一日都未出门,入夜后突然自己离开房间,去了后花园。她的婢女尚且不知她的行踪,凶手又是如何能知道赵夫人会在那个时候去花园的呢?”贺玄将桌面上的碗碟推到一旁,又倒了些茶水在桌面上,手指蘸水,三两下画出赵宅的模样,“这是赵宅的模样,赵夫人昨日会走那条路呢?”
荀舒手指未沾水,从东南边赵夫人的院子正门出发,走过门前东西向的通道,直接向北面的花园拐:“若赵夫人直接向花园走,经过赵县令的书房,穿过赵元名和赵京蓉之间的通道,直接便能到达后花园。”荀舒轻轻咬了下嘴唇,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对。赵夫人从前很少去后花园,更何况她已经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会在昨夜突然去后花园散心。我觉得,她应该是先去了某个地方,碰到了什么事或是见到了什么人,之后才去了后花园。”
贺玄见她苦着一张脸,甚是纠结的模样,安抚道:“阿舒莫急,明日咱们一同去王家瞧瞧,见见这位王家姑娘,再和素梅聊聊,兴许能找到新的思路。阿舒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破案,洗清你的嫌疑!”
13. 夭儿13
王家布庄位于潮州城西边的市集,店面陈旧,内里却干净整洁。各式布匹依次陈列,玲琅满目,目不暇接。
店内有几个妇人正在挑选布料,一旁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翠绿色的衣裳,浓眉大眼,面颊上布着些许斑点,正为客人们介绍着店内的商品。
此人便是王福婉。
她的笑容热络,陪客人选布料的间隙,余光瞥见有新客步入店内,笑着招呼道:“二位客官随便瞧瞧,若有什么需要,招呼奴便是。”
这走进店内的客人是荀舒和贺玄。
荀舒的视线敷衍扫过各式布匹,注意力全在一旁的王福婉身上,悄悄打量着,见她神情平淡从容,像是完全不知前几日发生了什么。倒是一旁的贺玄,真像是来买布的,时不时摸摸面料,细细打量比较上面的花纹刺绣,一匹一匹挑得仔细。
店中客人离开后,王福婉走到荀舒和贺玄身旁,丝毫不见笑道:“郎君可是要为娘子寻匹合适的布料,裁剪身新衣?”
荀舒正要说什么,被贺玄打断:“是她嚷嚷着要给我做身衣裳庆贺生辰,可真到了这店中,又不知该选什么了。”
“郎君好福气。”王福婉的视线扫过贺玄,毫不掩饰赞赏之色,“郎君身姿颀长,风度翩翩,穿什么都合适。”她转身扫过店中货品,走到角落搬出一匹宝蓝色绸缎,有腾云暗纹,“这匹布收上来有段时间了,一直没等到有缘人,如今总算等到了。”
绸缎触手丝滑,纹路精美,颜色鲜亮,若做成衣裳穿在贺玄身上,该是极好看的。荀舒盯着那布匹瞧了一会儿,手按在挎包上,隔着粗粝的背包摸着几日前从赵夫人那儿赚的铜钱,试探着问道:“这匹布多少钱呀?”
“这匹布放置了有段时间了,纹路已不是最新的款式,奴便算你们便宜些,五百钱。”
五百钱……她哪里有这么多钱。
贺玄本是随便说的,万万没想到荀舒竟认真起来,真像是要为他买下这匹布料。他瞥了那块布一眼,违心称赞道:“好漂亮的绸缎!只是这么好看的绸子,既然卖不出去,老板为何不干脆做成衣裳,送给兄弟,或是心悦之人呢?”
王福婉面上浮现几分羞涩:“奴只有一弟,年岁尚幼,不适合这颜色。至于心悦之人——”她的耳垂鲜艳欲滴,声音也不复刚刚的爽朗,“他更喜墨色。”
贺玄挑眉,表情坦荡:“哦?不知是哪位郎君,竟有这样的好福气?”
王福婉垂着眼睫,顿了一瞬,决心不再掩藏心中情谊:“是赵县令家的大公子。我与他自幼相识,心悦彼此。他最喜墨色,我也觉得他穿墨色最是好看。”
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一声呼喝从后门处传来。
“你竟还与他有联系!”
一个三、四十多岁的男人冲入店铺内,眉毛立起,指着王福婉怒道:“不是早就说了,你们二人不合适,赵家咱们高攀不起,你为何还与那赵家大少爷纠缠,为何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阿爹还会害你不成?”
来人正是素梅的夫君,布庄的东家,王和顺。
王福婉面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说出口的话似腊月寒风,刮过人心口,疼痛不已:“你是我阿爹,为何就不能站在我这边?我嫁给赵郎有何不好?整个潮州城可能寻出比他还要好的才俊?既寻不到,如今我和赵郎情投意合,他愿娶我愿嫁,你和阿娘该高兴才是,你们为何就不允呢?还是说,你们觉得阿娘曾给赵夫人做过婢女,我这个婢女的孩子,便不该嫁给主人的儿子?我就该活得和阿娘一般?”
话音落下,王和顺气得胡子发抖,快步走到王福婉面前,用力给了她一个耳光。
“混账!”
巴掌落下,满室俱静,王福婉的脸颊很快便红肿起来。她捂住脸颊,双眸浮现水光,水光深处蔓延出一股子狠戾:“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我曾经以为,我和赵郎不能在一起,是因为赵夫人反对,可如今赵夫人已去了,为何你们还要如此呢?我当真就配不上赵郎吗?”
王掌柜瘫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浑身精气神在一瞬间散去:“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觉得你能配上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可婉儿,你和赵家大少爷真的不合适啊!”
“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不合适!”
“你这孩子!”
父女二人吵得激烈,全然忘记一旁的荀舒和贺玄。荀舒听得颇为入神,贺玄则像是在看戏似的,恨不能找碟子果脯来吃。
荀舒眨眨眼睛,看看这边再瞧瞧那边,待二人吵得乏了,再无开口的意思后,直截了当问道:“王姑娘,前日傍晚,你为何要去赵宅?”
王福婉心头一慌,下意识反驳:“你在说什么?我为何会在那个时间去赵宅?”
“那前日下午到夜里,你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作证?”荀舒学着方晏昨日问赵元名的模样,询问面前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
王福婉还是稚嫩了些,被荀舒这突然的一串问题砸得头晕目眩,小心翼翼地回答:“前日下午,我就在家中啊,哪儿都没去。那天阿爹出城进货,阿娘也不在家中,无人可为我作证。”
“那为何赵宅中有仆役曾在傍晚时见到你进入宅子?”
王福婉嘴唇泛白,支吾片刻,突然反应过来,瞪着面前的二人:“你们究竟是谁?凭什么像是审问犯人一样审问我?”
“因为我怀疑你是凶手呀。”荀舒一日既往回答得直接了当,而后才慢条斯理解释其中缘由,“赵夫人前日夜里在自家花园中被人杀害,而你恰好在案发前去过赵宅,有杀人动机,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王和顺听到这话有些坐不住,站起身面带焦急之色:“二位大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福婉自小乖巧温和,就算她前日去了赵宅,也定是为了赵家大公子,万万不敢伤人啊。更何况,赵夫人待福婉极好,福婉也极喜欢赵夫人,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她们就如同亲母女似的——”有人自门外走入屋内,王和顺看到那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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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你快说话啊,你快告诉这两位大人,福婉定然与赵夫人的案子无关!”
荀舒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大门口,见素梅一身素衣从门外走进,面容疲惫,眼眶中布满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该是刚刚从赵宅回来。
王和顺小步上前,将刚刚的事说与她听,素梅的目光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为惊诧气恼,她扯住王福婉的胳膊,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为何会在那时去赵宅?你可是去寻元名的?”
素梅的力气很大,王福婉用力挣脱开,嘲笑道:“元名元名,叫得倒是亲热,你将赵夫人当你的密友,把人家的儿子当你的儿子,可人家呢?从始至终,他们都将你当作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王福婉胸口剧烈起伏,平息片刻,待气息缓和后再次开口,“阿娘,你想啊,我是你的女儿,我年幼时,她常常将我抱在怀中,她是喜欢我的,若赵夫人真的将你当好友,为何不允我和元名的婚事?就算咱们家门第差了些,可我自小便是能干的,元名若娶了我,我定能成为他的贤内助!这样难道不好吗?”
王福婉的双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有期盼有希望。素梅怔怔瞧着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喃喃道:“是我们将你宠坏了,竟让你生出这种不该有的心思。从今天起,你便留在家中不要出门了,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出门!”
王福婉愣在原地,目光中全是不敢置信。王和顺揽住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往后院带。王福婉挣脱不开,只能扯着嗓子喊道:“我那日确实去了赵宅没错!可却是跟着我阿娘去的!我瞧着她进了赵郎的院子,而后去了后花园!我远远跟着阿娘,不敢离得太近,但我瞧见,阿娘拾起石头,将赵夫人拍晕,推下了池塘!是阿娘杀了赵夫人……”
王福婉的声音随身影远去而变小,只留下荀舒震得发麻的耳朵。街上来往行人听到店铺内的动静,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素梅走上前合上门板,彻底截断了他们好奇的目光。
她认命似的瘫在一旁,周身被疲倦席卷,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她望着眼前的两人,冷笑道:“有什么事直接问我便是,福婉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她和我年岁差不多大,怎么还能算孩子呢?难道她脑子不太好?”
荀舒眨着一双杏眼,瞧着真挚,落在素梅眼中却像是在讥讽。贺玄见她表情不对,忙开口道:“她的意思是,即使令爱年纪小,也不会无故指责自己的母亲是凶手。所以那晚,您确实去过后花园?”
“自然没有!”素梅头痛不已,“我也不知那孩子在说什么胡话。那日我确实对你们撒了谎,只因福婉尚未出阁,我实在不想她和元名之间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隐瞒,“那日我去赵府,除了想给夫人赔罪,还想去劝元名几句,劝他和福婉断了,他们之间并不合适。我从未去过后花园,更不可能杀害夫人。福婉或许是受了刺激,才乱说的,还望二位大人顾念着她年纪尚轻,受了刺激,莫要将她的话当真。”
14. 夭儿14
荀舒和贺玄并未在布庄多呆,与素梅又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素梅一口咬定那夜她并未去后花园,兴许那夜天色昏暗,王福婉看错了。荀舒盯着她看了半晌,觉得她依旧有所隐瞒,但在此事上,并不似说谎。
她同贺玄到底不是衙门中人,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下,盘算着与方晏碰面商议后,再做决断。
从布庄离开时,乌云将天光遮掩,万物被笼罩在阴影之中,昏昏沉沉,如蒙了一层黑纱。风吹得商铺门口的旗子乱飞,地上的尘土也被席卷到空中,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荀舒和贺玄没带伞,快步向衙门的方向走,眼看着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就在不远处,云层却再也兜不住雨水,先是闷雷声惊天动地,顷刻间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碎成朵朵水花。
贺玄用衣袖笼住荀舒,扯着她向一旁的屋檐下跑,终于赶在浑身湿透前,找到了这一方避雨的小天地。
二人并肩而立,紧贴着墙壁,尽可能的将身子缩在屋檐的范围里,不让雨淋湿。
荀舒仰头看着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如琉璃珠帘般,将他们二人与瓢泼大雨分隔开,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贺玄以为她在担心时间的流逝,安抚道:“这雨来得急,持续不了太久,兴许一会儿便停了。”
荀舒摇头,慢吞吞道:“停不了的。这场雨要下半个月,时大时小,连绵不绝。”
贺玄顿住,看着她的目光全是不可思议:“你既知道,为何出门不提醒我带伞?”
“……忘了。”荀舒回答得理直气壮。
贺玄哀嚎:“等雨小些,咱们就往衙门跑吧。方晏总不会小气到连两把伞都不借。”
“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都是天地间的规律。”荀舒不似贺玄般着急,只隔着水帘,仰头看着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天也有雨天的美,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学会欣赏。”
“……昨日在衙门大堂上,我瞧你的模样,还以为你真的急着破案,如今瞧来,倒仿佛被赵县令限期破案的人是我似的。”
“急啊。”荀舒慢吞吞道,“但现在不是下雨了嘛,再急也没法子,不如停下片刻,赏赏雨,理理思路。”
见她如此,贺玄叹了口气,身子也松散下来,学着她的模样看面前雨幕,随口问道:“刚刚在布庄里,你可从王福婉的脸上看出什么?”
荀舒伸出手,任雨水砸在掌心,冰冰凉凉的,泛起裹着潮意的刺痛。她看着手心的雨,思绪逐渐清晰:“没什么特别的,眉目间有戾气,但未必就是凶手。凶手论迹不论心,起了杀心的人有许多,凶手却只有一个。”她顿了顿,似有疑惑,“我今日瞧王福婉,见她神色坦荡,言语自然,不似撒谎。难道她真的瞧见素梅杀人?”
“她眼下乌青全靠脂粉遮掩,乍一瞧看不出问题,可光线变化,角度变幻,便泄露了分毫。她这几日该是没休息好,至于为了何事而没休息好,便不知道了。”贺玄歪头看着一旁的荀舒,“你没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
“赵元名吗?他们二人的骨相确实相近。”
“不,我说的不是骨相,我指的是性格。他们二人,都是表面一副模样,背地里又是另一副模样。赵元名在外人眼中温文尔雅,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私下里却是个暴戾性子,时不时便打骂下人。王福婉也是如此,面对客人时言行妥帖,对待父母却又极为任性霸道,自私凉薄。我且问你,若你瞧见姜叔杀人,你会主动告诉方晏那厮吗?”
荀舒思索片刻,微微摇头:“不会,姜叔是我最亲近之人,我一定会站在他这边,帮他隐瞒的。”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贺玄眉头皱了一瞬,而后忽视掉这异样,将话题重新拉回到王福婉父身上:“你与姜叔不过相处几年,便能做到如此地步,素梅是王福婉的母亲,抚养她长大,王福婉却能毫不留情将母亲推出去,指责母亲是凶手。无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此人心性凉薄,需要小心。此事还是要尽快告诉方晏,让他将王福婉和素梅一起带回衙门,细细盘问才行。”
这雨来得急,散得也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绵密珠帘有了缝隙,渐渐变为如牛毛般的雨丝,荀舒和贺玄借着这个空隙,快步向衙门的方向走,刚到门口便碰到了要外出的方晏。
方晏看着二人湿了小半的头发,面露愕然:“正要去寻你们,你们便来了。你们这是没带伞?”
贺玄露出几颗大白牙:“瞧您说的,像是我们有伞不会打似的。”
方晏:……
方晏深吸一口气,不与眼前的落汤鸡计较,转身引着二人穿过衙门公堂,踩着屋檐下方的干燥地,到二堂旁的西跨院,进入左手边一间堆满案卷的房间。方晏给二人介绍道:“我平日里便是在这里办公。”他将桌面上摊开的文书拿起正要递给荀舒,又像是想到什么,收了回来,面含歉意,“抱歉,忘记你不是公门中人了,不能直接让你看文书。我捡重点说给你听吧。
“昨日你们走后,我派人细细检查了案发现场,未有新的发现,可以确认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凶手袭击赵夫人的地方。我亦派人询问了府内仆役,入夜后,除了两个巡夜的护卫,其余仆役均留在自己的院子中未曾外出。”
贺玄敏锐察觉到他想说的重点:“巡夜的护卫可有瞧见什么?”
方晏点头:“护卫的巡夜路线主要集中在赵宅几个主人所住的院落附近,不曾去过后花园,便也没注意到赵夫人的事。不过他们提到,在路过郑氏的院子时,隐约瞧见有黑影进入院中,他们曾上前去询问,郑氏很快便开了院门,说无人进入也无事发生,此事便也揭过去了。”
“可曾记得时间?”
“约莫在亥时正,但具体时间却是记不得了。”
荀舒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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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正好在赵夫人死亡前后呀,会不会和赵夫人的死有关?”
“我也有此怀疑,是以昨晚得到这消息后,立刻去问了郑氏,但她坚持护卫看错了,昨晚没人去过她那。赵县令相信郑氏的话,我便也不能强行将郑氏带回县衙审问,只能派人暂时将她的院子看守起来,不让人进出。”
“赵县令相信郑氏的话?”贺玄挑眉,“我的印象里,赵县令为官还算廉正,不像是会包庇自家妾室的人啊。难道这中间还有隐情?赵县令此刻在何处,可能通传一声,我们想与他当面聊聊。”
方晏没有立刻回答。
昨日县衙之上,赵县令要求荀舒等人限期破案,此刻为了案件,回答这俩人几个问题,似乎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想通此处,方晏这才点了点头,道:“县令此刻正在县衙中,我去为你们通传。”
“等等。”
荀舒拉住方晏的胳膊,阻住他离开的脚步,在二人疑惑的眼神中,坚定而平静开口:“在见县令之前,我想先去寻一个人,此事还需劳烦方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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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城一面临山一面临水,城镇虽不大,却因着便利的交通,居民们安居乐业,颇为自得。城中分为八坊,按八卦图排列,位于西边震卦方位的坊,便是赵县令旧居所在的地方。
荀舒三人披着斗笠,冒雨到了此处,一番打听后,又拐了几条巷子,方找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一位姓顾的郎中的住处。
那是个普通的宅院,院门敞开着,附近居民可随时进入院中。院中坑坑洼洼,因下雨冲击出了不少小泥坑,需小心避让,方能不溅得一身泥点子。
正屋檐廊处堆着如小山一般的药材,有一银发老翁正弯腰整理着,荀舒望了一眼,见其中不少药材都像是淋了雨的模样,忙快步上前,将湿淋淋的斗笠取下挂在一旁后,帮着翻动药材。
贺玄和方晏紧随其后,三人一起帮忙,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一切收拾妥当。
顾郎中年过半百,腰背佝偻着,腿脚却还利索。他扶着一旁的墙壁缓缓站直身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扫过三人后,肯定道:“老夫瞧三位皆是身体康健之人,想来不是来此处看病的。诸位寻我何事?”
顾郎中是十多年前曾为重病的赵大少爷看诊的郎中,寻他颇费了些功夫。赵县令早不记得这十多年前的小事,还是方晏派人去问了赵宅中几个上了年纪的仆役,才得到了顾郎中的名字。
听到顾郎中的问话,荀舒用衣袖擦掉额角的汗水,缓了几口气,直截了当回答:“顾大夫,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问您关于十多年前的一件事。”
十多年前……
顾郎中似早就料到似的,视线扫过方晏未脱的官袍,平静道:“是为了赵县令家大公子的事吧?”他叹了口气,“此事也憋在我心中多年,没想到死前还能等到下文。诸位随我进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