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卦识凶(探案)》
1. 夭儿1
三月,潮州。
花明柳媚,春山如笑。
日暮时分,集市上商贾云集,人来人往。街边商铺人满为患,其中最为甚者,便是集市最东头的一家算命铺子。铺子门口排队等候的人一眼望不到头,有衣着朴素的市井妇人,有奇装异服的胡商,众人表情各异,不知等了多久,却都没有丝毫不耐烦。
听闻铺子的东家以前是司天阁的弟子,料事如神未卜先知,自一个月前来到潮州后,没几日便成了潮州的标志,吸引着远近百姓前来求卦。
与这边的热闹熙攘不同,一道相隔的路对面则像是另一个世界。
道路对面有棵千年老槐树,茂密的树冠下有个简陋算命摊位。说是摊位,不过是张竹制小桌子,桌子旁立着个泛黄的白幡,角落缝着补丁,上书几个大字,“神机妙算”。
摊子四周没有一个人,这一方小小天地像是与世隔绝一般。
小桌子后坐着个小姑娘,双手支颐,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脸,半开阖着双眸,眼神迷离,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梦似醒,正是棺材铺的小伙计,荀舒。
自年后,棺材铺生意一直不好,这几个月更是连温饱都难维持。是以这段时间,荀舒每日都来此处摆摊算卦,补贴家用。可说来也奇怪,她每日从晌午开市一直呆到黄昏闭市,除了刚开始摆摊的几日外,其他时候愣是没赚到一枚铜钱。
想要算命的客人纷纷绕着她的摊子走,宁肯排半日的队涌入路对面江湖骗子的铺子,也不肯来她的摊前。
真真是奇怪。
荀舒原本以为今日会如往常一般,枯坐大半日后无功而返,却没想到在快要坠入梦境的前一刻,头顶有阴影落下,片刻后一人坐到了她的对面,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寻常布衣,青丝用木簪绾起,露出的肌肤却是肤若凝脂,柳眉下双眸闪烁着不信任。
荀舒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也是这个月的第一位客人。
荀舒晃晃脑袋,勉强清醒,看着对面面有愁容的客人,和一旁站立着的面有忐忑的婢女,思及棺材铺其他俩人的殷切嘱托,挤出一个腼腆笑容,语气中带了几分热络:“夫人是要测卦还是测字?”
对面人思索片刻,到底还是心有疑虑,决定先试探一下:“可能相面?”
荀舒浅笑,露出脸颊旁两个小梨涡:“自然可以。”她的视线从对面的夫人印堂命宫滑下,掠过眉眼、明润的鼻尖,最后落在圆润的下巴上。她忽略掉她面上隐隐的黑气,赞道,“夫人凤目高眉,是富贵双全之相。”
荀舒说得真诚,赵夫人却听得微微蹙眉。
赵夫人今日到此处原是为了去对面的铺子求一卦,可到了之后才发现,若要进铺子怕是要等上大半日。她今日是偷偷出的家门,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正准备离开时,身边婢女指着荀舒的摊子,告诉她可以来这试试。
她见荀舒这摊子无人停留,心中正迟疑,又听身边婢女介绍起坊间传闻,说这小姑娘算得颇准,只不过说话比较直率,不太讨人欢喜,所以无人到这儿来求卦。
她本也不是来听吉祥话的,闻言安心几分,这才走上前来,让荀舒看面相。
赵夫人初时见荀舒看得认真,还以为她真的精通此道,此刻听她抛出模棱两可的吉利话,不免有些失望,正准备留下几个铜板离开,却听对面那人再次开口。
“只一道,夫人人中如一线,怕是子嗣艰难,恐会无人送终。”
赵夫人眉头紧皱,心中不悦溢于言表,一旁站着的婢女更是直接了当开口呵斥:“你这人,瞎说什么呢?我家夫人可是儿女双全!二小姐虽身体羸弱了些,可大少爷却是康健之人,前年还考得秀才。你可是在咒我家大少爷?”
荀舒眨了眨眼,再次凝神细瞧对面人,片刻后后肯定道:“我没看错。夫人命中无子,早年若生育儿女,也均是夭亡之兆。”
饶是赵夫人生性温和,此刻也忍不住冷了声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说这般恶毒的话?”
荀舒一脸无辜:“是你让我相面的,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婢女扶着赵夫人起身,很狠瞪着她:“怪不得没人来找你算卦,分明是个只会胡说八道的骗子!不,骗子尚还知道说两句好听的话,你连骗子都不如!”
荀舒修言灵,从不说谎,生平最不喜欢被人说是骗子,闻言站起身,平视对面之人,认真解释:“我的相面之术从未出过错,夫人可以改变穿着,却改变不了容貌。我观夫人面相,夫人自幼在家中受宠,及笄后所嫁夫婿有官职在身,算得上是大户。潮州城中合得上的唯有赵县令府上,夫人应当是赵宅中人吧?”她的眼神澄澈,不等对面人开口,继续道,“可能借夫人手掌一观?”
赵夫人望着她的眼睛,心中不快散了几分,如中邪了似的,不顾婢女的欲言又止,伸出了她的手。
她的手白皙纤长,手背肌肤柔腻,如同少女一般。
荀舒捧住她的手,认真打量她掌心杂乱的纹路,半晌肯定道:“我刚刚说的没错,夫人命有……几劫,前三劫都与子嗣相关……夫人共育有三个孩子,第一个该是婴儿时夭折,第二个应当是小产,第三个瞧着是——”
婢女怒斥着打断:“住口!谁给你的胆量如此诅咒我家大公子?”
赵夫人拍拍婢女的胳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再看荀舒时,目光复杂。
她确实小产过一个孩子,是在她的长子赵元名一岁的时候。
此事颇为隐秘,知晓者不过三四人,她是如何得知的?难道真是从手相上看出来的?
荀舒瞧见赵夫人的神情,知晓她猜对了,慢吞吞道:“第三劫也快应验了,夫人还是看开些吧。”
赵夫人脑中一片混乱,盯着荀舒动个不停的嘴唇,却怎么都理解不了她话中的意思。半晌,她撑着竹桌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后,又折了回去,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你说,我已经死了两个孩儿了?”
荀舒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轻轻点头:“是。”
“我的女儿,我的蓉儿也会……也会那样?”
荀舒一顿,瞧见她眼中的绝望,含糊道:“约莫是。”
一瞬间,赵夫人双眸染红,泪水积满眼眶。她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低声道:“可我的元名,我的长子,明明还活着啊!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看错了?”
荀舒回答得诚实:“夫人下次可带令郎同来,我或许能看出一二。”
赵夫人垂着眼睛,依旧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落在荀舒眼中,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好像做错事了。
不过须臾,她眼睁睁看着赵夫人的印堂从略有黑气到布满暗沉,分明是大难临头的预兆。
荀舒心中生出几分懊恼,默念几句罪过,试图弥补:“夫人,我赠你一卦可好?”
赵夫人一怔,旋即微微摇头,簪上流苏丝丝缕缕杂乱晃动,如她的心绪一般:“不必了。”
她瞥了身边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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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一眼,婢女阴沉着脸,怒气无处发散,将几枚铜钱恶狠狠拍在桌面上。
竹桌被她拍得吱呀乱响,像是要散架似的,荀舒急急忙忙托住桌板,勉强稳住,再抬起头时,面前两人早不见了踪影。
荀舒叹了口气,慢悠悠坐下,脑中想的全是刚刚的事。
印堂泛青黑色,褶皱明显,大凶之兆。赵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这可如何是好。
荀舒想得出神,没注意到对面的小铺子关了铺子门。有人鬼鬼祟祟从后门走出,绕了一圈站到荀舒的面前,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荀舒这才回过神来,抬眸望去。
面前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眼尾上挑,鼻梁挺直,笑容灿烂,露出的白牙整整齐齐,正是棺材铺的另一个小伙计,贺玄。
荀舒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你的假胡须没摘干净。”
贺玄摸了摸下巴,笑道:“还好有这胡子,不然那些排队算命的人定能认出,我就是棺材铺的小伙计。若被他们发现咱俩是一伙的,我那算命铺子怕是也要黄。”
荀舒晃晃悠悠起身,将一旁竹竿上挂的布条收起:“骗人的人,会被狗咬的。”
贺玄嘻嘻笑着,浑不在意,眉梢眼角俱是肆意少年气:“我没骗人!我只是说些吉祥话,换点赏钱罢了!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若几句吉祥话能让他们安心,帮他们度过难关,何乐而不为?你就是不会说话,才赚不到钱。”他瞥了竹桌上的几个铜板,挑眉,“不错啊,今儿至少开张了!我还以为又何前几天一样,空手而归呢!”
荀舒将几个铜板小心翼翼收进挎包里,叹道:“这钱赚得不得劲儿。”
荀舒平日里慢慢吞吞,发生什么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倒是鲜少见她如今日这般心事重重。贺玄奇道:“怎么说?”
这要如何解释?荀舒轻咬了下下嘴唇,将折好的布条也塞进挎包中,指着太阳西沉的方向,颇为生硬地转了话题:“姜叔该做好饭等着咱们回去了,咱们快回走吧。”
说罢,她迈开步子,不搭理身后的贺玄,踩着夕阳的余晖,向棺材铺的方向走。
夕阳打在她的身上,似被镀了一层金边。发髻上垂着的碎布条和鬓角碎发随她的动作摇摆晃动,丝丝缕缕都是鲜活之意。
贺玄替她将竹桌子推到墙角,而后小跑着跟上荀舒,口中叽叽喳喳都是这一天的趣事。二人说说笑笑,赶在最后一丁点天光消散前,回到了棺材铺。
刚到门口,香气迎面扑来,荀舒耸了耸鼻子,眼睛亮了起来:“我好像闻到了肉的味道。”
贺玄拍拍她的肩膀,越过她抢先一步冲进棺材铺:“你没闻错,是烧鸡的味道。”
棺材铺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迎客的铺面,后方的院落是棺材铺三人日常居住的地方。荀舒跟在贺玄身后,随他穿过堆满棺材的铺子,到后院时,一眼便瞧见石桌上摆了四碟菜,有荤有素,最中间正是一只被油纸包着的,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烧鸡。
荀舒盯着鸡翅膀眼睛都挪不开了,吞了下口水道:“可是张家烧鸡?”
“自然。”姜拯端着一蒸笼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从厨房走出,笑道,“就等你们开饭了。”
棺材铺最近生意不好,荀舒摆摊赚不到钱,眼看着家中存粮无几,还是贺玄当机立断咬牙盘了家铺子算命,方才能维持温饱。
虽然手头宽裕些,但姜拯说了,总要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是以棺材铺三人依旧省吃俭用……他今日怎这般大方?
2. 夭儿2
姜记棺材铺共有三人,姜拯,荀舒,以及贺玄。
姜拯今岁四十又六,是棺材铺的东家,生在潮州长在潮州,身材健硕,眉毛浓密,双目慈祥,瞧着颇为和善。棺材铺是姜拯的祖父开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
父亲死后,姜拯同发妻一同操持着棺材铺,十多年前妻子离世,之后姜拯一直孤身一人,直到在山脚下捡到了家中遭灾、年仅十岁的荀舒,之后二人以叔侄相称,相依为命,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小半年前,荀舒去山中采野荀,顺便捡了个一身泥泞、浑身是伤的人回家。
这个人正是贺玄。
荀舒在山中看到他时,见他身上的伤口像是被刀剑所伤,本不想招惹麻烦,但一抬头瞧见他大富大贵的面相,心中起了别的心思。
棺材铺已经许久未开张了,加之城中米粮贵了不少,棺材铺没米下锅,她这才进山找吃食。若她能救下此人,待他痊愈后要些酬金,棺材铺的苦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
富贵险中求,荀舒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咬着牙将他背回了棺材铺。
姜拯心善,见荀舒背了个昏迷不醒的伤者回来,并不多问,只悉心救治,却没想到这人康复清醒后,竟将一切都忘记,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为了此事,荀舒足足半日郁闷得吃不下饭。她本以为救了个财神爷,可以改善棺材铺的生活,如今不仅改善不了,甚至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若此时将他驱离棺材铺,怕是白救了,姜拯便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棺材铺干活,虽然晦气了点,但好歹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贺玄犹豫两日后,答应了下来,自此留在了棺材铺中。
自那以后,棺材铺就成了他们三个人的家。有活的时候,三人一同去山上砍树做棺材,给棺材雕花,偶尔也接些为人收尸的活儿;没活的时候,三人便出去各自找些营生,努力换得一家人的温饱。
荀舒觉得,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早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此刻的棺材铺后院,荀舒将挎包取下,小步上前去接姜拯手中的馒头,被姜拯一个侧身避开。
姜拯嫌弃道:“快去洗手,别脏了我刚蒸好的馒头。”
荀舒收回手,磨磨蹭蹭到一旁取了水,贺玄凑过来,抢在她之前净了手,而后将手上的水珠甩了荀舒一头一脸。荀舒也不恼,慢条斯理净手,末了将一旁搭着的帕子浸到水中,湿透后拧得半干,趁贺玄不注意,直接糊到了他的脸上。
“……荀舒,你幼不幼稚!”
贺玄将帕子取下,眉毛和睫毛挂上了水珠,整张脸如雨后远山般净透,眼神中有细碎笑意。他拧干帕子,擦净脸上的水,再睁开眼时,两只鸡翅已然进了荀舒的碗中。他狠狠瞪着那俩鸡翅膀,磨着后槽牙:“我俩都喜欢鸡翅,姜叔你偏心!每次都全给她!”
姜拯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多大的人了,和妹子抢吃的。”
贺玄扁扁嘴,嘟囔道:“才不是妹子。”
荀舒啃着碗中的鸡翅膀,看着这一桌子菜,含糊不清道:“城中又有人死了?”
姜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起来:“我今日出门找活,瞧见路过的郑家老夫人,我看她印堂泛黄隐隐可见黑斑,面色青白中透着黑气,蔓延至双耳,至耳轮枯黑,是‘夺命鬼到’的面相。我估摸着,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咱们铺子定能接到郑家的生意。”话音落下,他似察觉到不妥,收敛起笑容,清了清嗓子,佯装严肃,“小舒,你那摊子也不赚钱,明日一早与我同去山上,找找合适的木材。郑家向来要面子,要是能寻到柏木做棺椁,定能卖个好价钱。”
荀舒双颊一鼓一鼓,将鸡骨头完整吐出后,慢条斯理道:“明日上午不行,我要去趟赵县令府上。”
“赵县令府上?他的宅子中要出事?”
荀舒叹了口气,没了胃口:“此事也怪我,赵夫人今日来寻我,我便帮她看了看面相。”
姜拯皱眉哀叹:“你又说了她的死期?”
三个月前荀舒刚开始摆摊时,每日里还是能遇到几个找她算命的客人的。那时荀舒看过他们的手相面相生辰八字,开口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报对面人的死期,什么活不过三个月,三年内必有大劫,每每惹得对面人骂骂咧咧地离开。
没几日,荀舒的名声便在潮州城中传开,有人在背地里骂她是“夺命神婆”,之后再无人去那树下小摊算命。
听到姜拯的话,荀舒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们叮嘱我的,我都有记住,不看死期,不说大难临头。”
贺玄附和道:“是啊,阿舒应当没说谎。我去寻她时,瞧见她今日赚了几个铜板。若是说了这些话,她怕是一分钱都赚不到。”
姜拯刚松了口气,还没彻底放下心来,又听到荀舒开口:“是啊,我只是告诉她,她这辈子没子没孙,要早做打算。”
姜拯:……
赵县令夫妇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一女,是潮州人尽皆知的事,荀舒这般说,和胡说有什么两样?偏赵夫人还肯赏钱给她,真是个大善人。
贺玄愣了一瞬,旋即指着她仰头大笑:“你和我有何不同?都是骗子罢了!”
荀舒拧眉,纠正道:“你才是骗子……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观她手相,能看到的劫数有四,前三劫与子女有关,第四劫却是关于她自身的一个大劫。”她顿了顿,严肃了神情,“这一劫若不小心应对,会是死劫。我看她面相,推测这一劫还要些时日,最初便未告知于她。可是在我说完前三劫后,她的面相瞬间改变,这第四劫竟是提前了。”
姜拯瞥了一眼贺玄,视线转向荀舒:“你可是要助她化解此劫?”
荀舒垂眼思索半晌,摇头又点头,所有的犹豫不决最后俱化为一声叹息:“此劫与她的命数相关,这是她的命,我插不了手。只是此劫提前因我而起,我还是要提醒她几句的。”
-
赵县令的宅子在潮州南边,正门前是宽阔的大路,后面靠着茂山,左右侧一方是民宅,一方是一片树林。
前有名堂后有靠山,兼之聚风藏气,是个风水极好的地方。
荀舒站在赵宅门口,视线扫了一圈,正准备上前请家丁通传时,一抬眼便瞧见赵夫人带着昨日那个婢女,阴沉着脸从宅子中走出。
“赵夫人!”荀舒上前几步,挡住赵夫人的去路。
相较于昨日,赵夫人今日的脸色差了不少,她瞧见荀舒,惊讶一闪而过:“你是昨日的相士?”
荀舒点头:“我今日来,是想赠夫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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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
赵夫人蹙眉,摆摆手:“今日便罢了,我还有急事。”
“等等!”荀舒左挪半步,再次挡在她的面前。眼见着赵夫人眼中有不耐的神色浮现,赶忙开口,“赵夫人,最近万望小心,身边莫要离人,最好是你信任的人。”
荀舒双眸澄澈,说得格外认真。赵夫人看着她的眼睛,如着了魔似的,不耐散去,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好,我会小心的。”
说完,赵夫人不再停留,带着婢女匆匆离开。
荀舒目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巷间,马蹄践踏起的灰尘重新落地,车轮滚动声渐行渐远,才长长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世间万般皆是命,强求不得。
荀舒将此事彻底放下,准备去寻姜拯,一转身却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笑脸吓了一跳,摇晃着退后几步,险些跌倒。始作俑者贺玄拉了她一把,扯住她的手肘方避免了意外的发生。
见荀舒站稳,贺玄迅速松开手,挠了挠头,语气中全是歉意:“对不住,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
荀舒拧着眉头,眯着眼睛,看着贺玄满脸嫌弃:“你不去骗人,却来吓我,有病吧?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那是替人排忧解难,安抚人心,怎么能说是骗人呢?”贺玄纠正道。他指着茂山的方向,“猜你会直接去找姜叔,想着你一个人走山路不太安全,干脆关了铺子来送你,顺便帮帮姜叔,毕竟他也年纪大了。”
这说的倒像是句人话。荀舒整理了下袖子上的褶皱,向着茂山的方向走。贺玄跟在她的身后,如聒噪的雀儿:“你说赵夫人大难临头,可是真的?”
提起这事儿荀舒就心烦,赵夫人的大劫虽与她无关,但她无故被扯进他人的因果,怎么都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特别是在瞧见赵夫人黄中透黑的印堂,几乎可以确认是个死劫之后。
她闷闷“嗯”了声,不愿搭理贺玄,贺玄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耐烦,继续叽叽喳喳:“你的相术是跟姜叔学的吗?”
荀舒突然停住脚步,贺玄险些撞在她身上。
荀舒微微侧过身,横了他一眼:“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贺玄眨眨眼,眼神中有茫然:“因为我也想学啊。”
“哦。”荀舒转身继续前行,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是和他学的,你想学自去找姜叔说便是,他不会拒绝你的。”
贺玄思索片刻,似乎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也不再提此事。
-
棺材铺三人在山中呆了两日,寻到了合适的木材切割成木板。第三日清晨,姜拯驾着驴车,载着方晏、荀舒和木板回到潮州城的棺材铺。几人从棺材铺后门进,东西还未卸下,便听到棺材铺前门响起叩门声。
贺玄和姜拯忙着卸木板,荀舒便一个人去开门。她小跑着穿过院子,又穿过棺材铺,将挡门的木头取下后拉开木门,被门外站着的官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这是怎么了?”
领头的人叫倪大强,是荀舒的旧相识,此刻表情颇为严肃,却还是尽力柔和声音,不吓到面前的小姑娘:“荀舒,今早有人发现了赵夫人的尸体,据她的婢女说,前两日你与她起过争执。县令怀疑你与她的死有关,令我们将你带回县衙。”
3. 夭儿3
赵夫人死了。
最初的错愕散去后,荀舒心中只余无奈。
没有人可以精准预知未来。
这些还未发生的事,时时刻刻都随心境的改变、细小的意外而变化,相术或可探得冰山一角,却无法摸到水下的全部。她虽推出赵夫人最近会有大劫,却推不出这一劫何时应,会在哪里应,她是否会为此丢了性命。
更没算到她今日会为了赵夫人的事,被带去衙门。
倪大强见荀舒耷拉着脑袋,温温顺顺站在原地,没有反抗的意思,便也没捆绑她,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放心,若与你无关,赵县令定不会冤枉你。”
荀舒没说话,而是回身望了一眼,目光穿过略有些昏暗的棺材铺,正撞上见她迟迟未归,前来寻她的贺玄。她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倪大强,扬声道:“前几日听说方县尉染了风寒,在家休养,不知如今可好了吗?”
倪大强哪里不知她的意思?瞥了一眼贺玄,淡淡道:“今日未来点卯,估摸着还要几日才能彻底康复。”
荀舒点头,不再磨蹭,率先迈出脚步:“走吧。”
-
棺材铺距离衙门有段距离,倪大强带着荀舒赶到衙门,径直去到二堂时,众人已等了些时候,气氛阴沉中夹杂着几丝不耐烦。
公堂四周立着几个官差,正中央的石砖上跪着个哭泣的小娘子,正是赵夫人的婢女。赵县令坐于台上,四五十岁的年纪,相貌儒雅却有威严。他瞪着走进来的荀舒,脸色阴沉,呵斥道:“堂下何人?”
荀舒老老实实跪到婢女身旁,乖顺回答:“回大人的话,民女是棺材铺的伙计,荀舒。”
“你可知为何将你带到此处?”
“来时听倪大人说了,是为了尊夫人的案子。”
赵县令狠狠拍了下惊堂木:“你既知晓,本官也不与你兜圈子,老实交代,为何要杀人?!”
“我没杀人,大人怕是误会了。”荀舒抬起头,认认真真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婢女白杏转头怒视她:“分明是你杀了我家夫人!若不是你几日前的那些话,夫人这几日便不会魂不守舍,更不会失足跌落水中,以至于被淹死!”
荀舒倍感冤枉,声音难得急切几分:“我已告诫她要小心,莫要一个人呆着,这如何能算我杀了她呢?”
“如何不算?前日你要为夫人算卦,夫人未允,昨日你上门来找夫人,还要为她算卦,夫人要忙着出门依旧不肯,谁知道你是不是记恨在心,所以偷偷画符咒,诅咒我们夫人?!”
白杏红着眼睛,越说越离谱,堂上众人面面相觑,连赵县令都有些听不下去。
天亮后发现赵夫人的尸体后,他又悲又怒,听到婢女白杏说赵夫人是被他人所害,且她知道那人是谁后,他未加思索,便按照白杏所说,差人去棺材铺将荀舒拿到此处……此刻他却是后悔了,早知白杏说出口的话如此荒谬,他怎么都不会去将人带来此处。
赵县令再拍惊堂木,打断白杏的话:“神鬼之说不可信!休要在公堂之上胡说!”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垂着头的荀舒,想起那日回府后便以泪洗面的夫人,眉头再次皱起,“你那日对死者说了什么?”
自家夫人刚死,便成了他口中冰冷的“死者”,荀舒抬头瞅了一眼赵县令,慢吞吞道:“我也没说什么,我只说她没子孙缘,并没诅咒她。”
“胡言乱语!”赵县令怒斥,神情却不像是生气,更像是疑惑。他的视线扫过堂上众人,垂眸片刻,转而问道,“前日你见过内子?”
荀舒点头:“是。因为三日前的事,我心有愧疚,所以想着赠赵夫人一卦,看看是否能助她化解此劫。”
“此劫?你早知她昨日会有劫难?”
“三天前的集市摊子上,我瞧她印堂青黑,猜她近日会有危险,但不知是何时何地。我想赠她一卦帮着算算,赵夫人拒绝了,我只能叮嘱她小心些,身边留值得信任的人。”荀舒顿了顿,想起往日见好友方晏破案时的情形,主动开口交代了昨日的行程,“前日见到赵夫人时,她似乎急着去什么地方,与我交谈两句后,便匆匆离开。之后我同棺材铺的另一个伙计贺玄一起去了茂山中,帮东家姜拯寻木材做新棺,今晨才返回城中。我们前脚刚回到棺材铺,我后脚便被带到了此处,此事城门外的守卫可为我作证。”
赵县令看她的模样不像在说谎,便不欲在公堂上浪费众人时间,正准备找个借口将众人打发走,留荀舒片刻问些私事时,却见贺玄拉着衣冠凌乱的方晏,闯过门外虚拦着的守卫,慌慌张张跑到公堂之上。
方晏是潮州县尉,县中若发生命案,大部分都是由他来破。他亦是棺材铺隔壁寿衣店的少东家,与棺材铺的众人都很熟悉,去年有个案子,方晏实在找不到方向,还曾向荀舒和姜拯求过卦。
荀舒侧头看着二人,和贺玄那自信满满的脸,心中全是无奈。
早知公堂上的事这般好解决,她就不让贺玄去寻方晏了。如今眼看着赵县令就要将她放走了,被他们二人这么一搅和,事情又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
方晏自然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他站到公堂上,正了冠,向着上方的赵县令行了礼,信誓旦旦开口:“大人,我与荀舒自幼相识,她本性善良,绝对不会杀人!”
荀舒垂下头,恨不能又个地缝钻进去,逃避堂上的一切。不远处的贺玄瞧见她这副模样,隐约察觉到堂上的情况与他预想的不同,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同。
赵县令坐于堂上,目光在台下几人身上来回扫,而后缓缓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给你,三天之内找出真凶!若不能——”他盯着荀舒,似笑非笑,“本官便要此人,以命偿命。”
-
堂上众人散去,只留了荀舒三人还未离开。荀舒从地上爬起来,瞅瞅贺玄,瞧瞧方晏,又气又无奈又恨自己多此一举,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真是谢谢你们哦。”
方晏脸色尚还有些发白,没听出荀舒语气中的不妥,还以为这真的是夸赞,忙追问道:“阿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被说是凶手?”
荀舒叹了口气,幽幽道:“此事说来话长,待以后有时间,我再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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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破了这案子,要不然我真要被当成可以诅咒人的妖怪,抓起来为赵夫人赔命了。”她望着方晏发白的嘴唇,担忧道,“你的身子可好些了?能撑得住吗?”
方晏被她的眼神盯得血都热了,脸上惨白褪去几分,眸子也亮了起来:“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碍!阿舒,你放心,我定会找到真凶,还你清白!”
一旁的贺玄看着方晏这副模样,抢先一步挡在荀舒面前,将越来越靠近的方晏一把推开,嫌弃道:“好好说话,靠那么近做甚?”
方晏涨红了脸:“我刚刚就站在这里,你莫要胡说!”
这俩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像针尖对麦芒,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今日若不是情势所迫,贺玄怕是绝对不会上门去寻方晏。
眼见二人又要一边是“之乎者也”讲道理,一边是质朴无华直接骂,荀舒忙伸手将二人分开,拧眉道:“要吵架去外面吵,别耽误我找凶手。”
贺玄狠狠瞪了方晏一眼,扯着荀舒的胳膊,讲她拉到身边,殷勤地问道:“阿舒,你想怎么查?可需要我帮忙?”
荀舒瞅着他,幽幽提醒道:“我竟不知,你还会破案。”
“……我不会,但我可以帮你呀。”贺玄理直气壮,
方晏冷哼一声,扬起头:“阿舒放心,我定会为你洗清嫌疑,不像有的人只会说空话。”他顿了顿,正要开口,一抬眼瞧见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倪大强,将他招到跟前,道,“倪兄,劳烦将案件的经过说与我们听。”
方晏虽年纪小,却是倪大强的上官,有此要求,倪大强定然遵从。他冲方晏行了一礼,而后将今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今日卯时,赵夫人的尸体在后院池塘中被发现,尸体脑袋和手臂上有擦伤,推测是跳池塘时被石头擦伤。根据赵夫人贴身婢女白杏所说,昨日入夜后,赵夫人将身边众人屏退,早早歇息。白杏和其他两个婢女见她屋中熄灯后,便也去休息,只院门口留了两个家丁值夜。今日清晨,白杏见赵夫人的房间一直没声响,还当赵夫人还未醒,便去后花园中为赵夫人采集花露,路过池塘时,发现池塘角落有一具漂浮的女尸,派人捞上来后,才发现竟是赵夫人。”
荀舒听了半晌,突然道:“听起来,赵夫人更像是自己跳入池塘中的,就连她的婢女也是这般认为。但刚刚在公堂之上,赵县令却似乎认定赵夫人是他杀……这是为何?”
倪大强解释道:“是这样的,发现尸体后,最初大家都以为赵夫人是自杀,毕竟她这几日却是常常垂泪。可挪动尸体时,有人发现夫人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大包,还有伤口,像是被人持钝器击打所致,而非落水时的磕碰。此事隐秘,只有官府中人和挪动尸体的那几人知晓。”
荀舒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若被人提前击打了后脑勺,再推入水中,却是他杀无疑。”
听到是他杀,方晏严肃了神色:“尸体此刻在哪里?”
“还在赵宅中,已派了仵作前去查验。”
方晏整理了下衣摆,昂首挺胸:“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4. 夭儿4
荀舒三人赶到赵宅时,门楣处已挂上白幡,来往仆役步履匆匆,低垂着头,神情悲戚,似在为赵夫人的离去而感到伤心。
上一次到赵宅时,荀舒并未进门,只看了门口的风水,觉得定有高人指点。这次随方晏进入宅内,她瞧着乖巧,实则眼睛一刻也未闲着,悄悄打量四周,心情从好奇慢慢转变为失望。
贺玄的余光时时刻刻关注着荀舒,见她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道:“可看出什么了?”
荀舒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嫌弃,压低声音道:“上次来找赵夫人的时候,我在四周转了转,发现这宅子建在风水宝地之上,推测该是受人指点过。如今走入这其中,却又怀疑我是不是看走了眼。”
方晏不知何时站到了荀舒另一侧,闻言不断点头,颇为赞同。他指着院角的桑树:“宅中种桑,大难临头。”
荀舒望着北侧高而新的塔楼,接了一句:“旧屋加楼,主家受克。”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神神叨叨的,听得贺玄颇为嫌弃:“阿舒也就罢了,堂堂县尉大人,怎能信这些?”
方晏顿了顿,面露羞赧:“总和姜叔、阿舒呆在一块,多少学了几句。不像某些人,明明住在棺材铺,竟连皮毛都不懂。”
贺玄冷嗤,手指点了点角落的桑树,眼神颇为锐利:“你只知那是桑树,却不知那可不是一般的桑树,那是从西域传来的,名叫伽罗桑的树,名贵得很,传说能生财。”
话音落下,那树在风中抖了抖,树叶沙沙作响,似在应和贺玄的话。
荀舒侧着头瞧他:“再名贵也是桑树。”
“……你说得对。”贺玄无力反驳。
“倒是不知道你对树的品种这般了解。”荀舒眸光清澈,如山间清泉,毫不掩饰地将心中疑惑说出,“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贺玄一顿,随后摇了摇头,眉目间似有苦恼:“没……只感觉这些东西很熟悉,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半年前贺玄被荀舒捡回棺材铺时,浑身是伤,足足修养了半个月才痊愈。那时棺材铺穷得快揭不开锅,荀舒救他,善心占三分,想换钱的心占七分,哪成想这人睁眼后竟失忆了,只记得自己叫贺玄。
棺材铺白白搭进去一大笔治病的钱,让本就贫困的生活雪上加霜。
那时的荀舒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或许只是撞到头的缘故,让他突然忘了往事,假以时日,总能想起来的,可如今已过了几个月,贺玄却仍旧没有一丝一毫要恢复记忆的迹象。
荀舒有时也会在心底生出几分怀疑,毕竟若贺玄真如她所看,是皇亲国戚、膏粱子弟,走失这许久,总该有人来寻才是……难道是她看错了面相?
不过——
棺材铺多了贺玄也挺好的。
都过了这么久,有些事,其实早就不重要了。
-
赵宅内分东、中、西三路,西路有南北两个院落,赵夫人所住的地方便是这西南方的院子。
此刻她的尸体被安置在此处,赵县令请了仵作来验尸,门外有衙役看守。荀舒一行人未多打扰,在仆役的指引下,去了发现尸体的地方,位于三路院落后方的花园。
赵宅的花园整整占据小半座宅院,中央是一个方形的池塘,四周立有膝盖高的青石栏杆,栏杆上雕刻锦鲤花纹。池塘中未种荷花,只有零星几条锦鲤,在浑浊的池水中隐约可见轮廓,半晌未挪动分毫,不知死活。
方晏环顾四周,问附近看守的官差:“尸体是在何处发现的?”
那官差指着不远处的池塘南侧:“回大人,尸体是在那处被发现的。”
池塘南侧芦苇茂密,靠近才可看清其中藏着的几块石头,若是有人或尸体藏于此处,该与这石块相似,不靠近无法察觉。
官差跟在几人身后,正要将今晨的事说与几人听,一抬眼却瞧见同僚带着白杏向此处走。他微微欠身,对方晏道:“大人,那位是赵宅婢女白杏,赵夫人的尸体便是她发现的。”
从衙门离开后,白杏匆匆赶回赵宅,去赵夫人的院中帮忙,未成想刚进院门,便被带到了后花园的池塘边,早晨时发现夫人尸体的地方。
白杏看着池塘边的几人,一眼便瞧见最中间的荀舒,恶狠狠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还敢来?不怕夫人晚上去寻你复仇吗?!”
荀舒眨眨眼,慢吞吞道:“不怕啊,我会画符咒,能镇压鬼魂的。”
“你!”
荀舒瞧着一本正经,白杏却被气得要命,还要争辩,被一旁的方晏打断:“白杏姑娘,今日我们前来,是为了赵夫人之死,还请你将发现尸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我们听。”
方晏身着官袍,表情严肃,眼神中全是要查清赵夫人案的认真,看得白杏心中那股子火顿时熄了。她向池塘的方向靠近半步,回忆起早晨时的情形,忍不住哽咽:“今日一早,奴婢见夫人的寝室大门紧闭,猜想夫人还未起。夫人最近心绪不宁,睡眠不好,时常梦魇,所以奴婢未打扰,径直来到花园,想着采些露水和新鲜的花,为夫人制花露。路过池塘边时,奴婢隐约瞧见这草丛中似乎有东西,靠近后就瞧见……瞧见一人面朝下,躺在池塘中……奴婢最初并不知此人是夫人,被吓得慌了神,将附近人喊来,大家一起将人捞上来后,才发现竟是该在房中休息的夫人……已没了气息……”
白杏悲不自胜,掩面哭泣,对面三人却是若有所思。
时维春日,林木郁郁葱葱,无需打理便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池塘四周环绕着一条可供通行的小径,是花园中唯一的路。路边杂草丛生,深处零星布着几束花丛,大抵是白杏所说的采集花露的地方。
要抵达花丛必要经过发现尸体的池塘边,白杏说得应当是实话。
方晏的视线环绕四周,实在不知这乱七八糟的花园有什么可逛的。他眉头皱起:“赵夫人常来此处吗?”
白杏摇头:“夫人身子弱,池塘边寒气大,是以很少来此处。偶尔家中设宴要招待客人,也都是安排在前院。”
贺玄插嘴道:“就算你们家夫人不到后院来,其他人呢?为何不安排人打理这花园?白白荒废,多么可惜。”
白杏叹了口气:“几位大人,你们进来时应当也瞧见了,这宅子虽大,仆役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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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富余的人手打理这么大的园子?我们家老爷为官清廉,平日里不喜铺张浪费,这偌大的宅子,足足有一半空置,无人居住更无人打理,何况这花园呢?”
赵县令的节俭在潮州城中人人皆知,原以为多少有些惺惺作态的意思,如今看竟是误会了他。
方晏不满贺玄的打断,将对话重新拉回赵夫人的案件上。
“昨日赵夫人歇息前,可有什么异常?”
“要说异常,夫人这几日都不太对劲。那日从集市上看手相回来,夫人整个人恍恍惚惚,垂泪到夜半。那夜奴婢就在屋外陪着,看着夫人房中的灯到天亮时才熄灭。奴婢怎么都想不通,一个江湖骗子的话,夫人为何如此在意?第二日,夫人一大早便出门去找素梅姑姑,在门口再次碰到了那骗子。”白杏再次狠狠瞪向荀舒,而后挪开目光,不愿再瞧她,“夫人去找素梅姑姑时,不让奴婢跟随,奴婢只能在前院等候。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夫人怒气冲冲从屋子中走出,回府之后去了大少爷的院子,又和大少爷吵了一架。再之后,夫人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再未外出。”
“素梅是何人?”
“素梅是夫人曾经的贴身婢女,陪着夫人嫁入赵家,如同夫人的亲姐姐一般。素梅姑姑陪了夫人几年后嫁人离开,那门亲事还是夫人为她订下的,是户极好的人家,素梅姑姑嫁过去做正头夫人。素梅姑姑离开后,时常回府上探望夫人,夫人偶尔也会去寻她。”
“这是前日的事?”方晏同白杏确认。
白杏点头:“是。昨日夫人一整日都在屋中,心情不好,餐食都未用,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儿敢多打扰?夫人体谅我们做下人的辛苦,让我们早早回去歇息……我也未多想,没想到夫人夜里会想不开,自己来到这池塘边……早知如此,奴婢一定寸步不离守着夫人,定不让她做这等傻事……”
自方晏开始问话,荀舒便缩在角落未开口,此刻却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说你们夫人是自戕?为何不能是被他人杀害?”
白杏愣住:“夫人善良温和,对待下人极好,奴婢伺候她这么这几年,也从未听过她与谁结仇,谁会杀她?还不是你说的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夫人神思恍惚,不小心落入湖中,又或者想不开投湖,再或者是被你画符咒杀……无论哪种情况,都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要为夫人之死负责!”
荀舒脚尖在地上摩擦,半晌没说话。
白杏虽思绪混乱,但有一点说得不错,赵夫人之死确实与她有那么丁点关系,她无法全然置身事外。若能帮着方晏破了此案,应当多少能平几分心中的愧疚。
荀舒正低头思索该从何查起,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叫喊声吓了一跳。
“奴婢想起来了!若这宅子中有人会杀夫人,定是那人!”白杏激动道,“那人就是老爷的妾室,她一直看我们夫人不顺眼,仗着老爷对她的宠爱,在宅子中横行霸道。如今我们夫人去了,想必用不了多久,老爷便会讲她抬为继室!”白杏越说声音越大,带着一股子找到真凶为赵夫人报仇的畅快感,“定是她害死我们夫人的!你们快去将那郑氏抓起来,为我们夫人报仇!”
5. 夭儿5
赵县令有妾室?
不只荀舒和贺玄,就连在衙门领职,每日都要同赵县令相见的方晏都面露愕然,似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贺玄的目光扫过懵懵的荀舒,落在白杏脸上,疑惑道:“我曾听闻,赵县令和夫人琴瑟和鸣,感情好得很,从未听说过赵县令还娶了一房妾室啊?”
白杏冷哼一声,颇为不屑:“虽然做奴婢的不能议论主人,但既然是为了夫人之死,奴婢也不该隐瞒。外面传的那些话,奴婢也有所耳闻,但那都不全是真的。四年前,我家大人刚上任潮州县令,回到家乡,偶然机会遇到了秦楼楚馆的郑氏,一眼便喜欢上了,而后为其赎身,将她带回了府中。这郑氏是罪臣之后,虽流落风尘,但心比天高,觉得做妾辱没门楣,入府后便缩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怎么出门。不过这倒是如了大人的意,成全了大人爱妻的美名,因此博了不少潮州百姓的好感。他们哪儿能想到他们以为的恩爱夫妻,早就形同陌路,更想不到赵宅除了大少爷二小姐,还有个妾生的三少爷,甚至这妾生的都会背《三字经》了。”
方晏皱眉:“你为何觉得这个妾室会杀害赵夫人?她们二人可有龃龉?”
“那倒也没有。我家夫人仁慈,郑氏进门后,夫人伤心了一段时日,却还是接受了这件事,还想着将郑氏介绍给潮州的贵妇人们。但每次夫人设宴,郑氏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赴宴,一点不给我们夫人留面子,白白糟蹋了夫人的心意。偏老爷总帮着那狐媚子说话,真真是瞎了一双眼!”
白杏自进如赵宅后,一直跟在赵夫人身边伺候,二人虽有身份之别,感情却亲如姐妹。郑氏进门后,白杏私下一直为赵夫人打抱不平,还是赵夫人一直安慰她,让她莫要多想这些烦心事。
如今赵夫人走了,那些曾被压下的委屈和伤心,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只有这些?”方晏继续问,“听你的描述,赵夫人待这郑氏极好,这郑氏并没有杀人的理由啊!”
“所以说这郑氏不是东西!恩将仇报!”白杏扬起声音,似有不满,“打从一开始,这郑氏就图谋不轨!她就是想要赵家的家产!老爷膝下只有两子,本就更偏爱幼子一些,如今夫人走了,郑氏吹吹耳旁风,家产怕都要落入郑氏和三少爷的手中,又有谁还会记得大少爷呢?可怜大少爷年纪轻轻没了娘,往后要怎么办呐!”
白杏情真意切,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让一旁几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家大少爷赵元明今岁已有十六,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早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怎会被人轻易拿捏,哪会有白杏说的这般可怜?
有风经过,击碎如明镜般的寂静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芦苇和四周杂草左右摇摆,沙沙作响,打破诡异的寂静。
突然,贺玄像是瞧见了什么,蹲下身子,指尖擦过池塘边的石头栏杆,又摸了摸脚下青石板,问道:“我瞧着这池塘边堆砌的石砖和栏杆比这条小径上的青石板要新上不少。这池塘可是后挖的?”
白杏不知此事和赵夫人之死有何关系,擦了擦眼泪,认真回答:“奴婢不知。奴婢是四年前入府来到夫人身边的,那时后院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曾听府中老人说过,我家大人勤俭,四年前上任迁到此宅后并未大兴土木,只翻新了几个住人的庭院。这池塘应当是以前就有的吧。”
贺玄点点头,不再多说。
见几人没有更多想问的,白杏躬身告辞,去前院帮忙打理赵夫人的身后事。荀舒和贺玄并排站着,一人看栏杆上的花纹,一人眺望整个池塘,方晏不知二人在看什么,凑到两人身边,好奇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荀舒并不隐瞒,指着眼前的池塘,慢吞吞道:“水属阴,若建在北方,则阴气过重,容易家宅不宁。若一定要修建,也不宜修建成这般有棱有角的形状,该修成弧形才是。我一路走来,看这宅子很是蹊跷,大的布局都极讲究风水,小的细节却是乱七八糟,猜测是宅子易了主,如今住在其中的赵县令并不讲究这些。可这水池实在是违和,若不是赵县令翻修的——”荀舒的眉头拧成结,半晌叹了口气,似有无奈,“可能是我学艺不精,怎么都想不通。”
方晏轻声安抚:“想不通便不要在想了。就算这水池与这宅院不是同一人修建的,不是同时修建的,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与本案怕是没什么关系。”
“也是。”荀舒将此事暂且放下,不再纠结。
贺玄依旧垂着头,似乎没听到方晏的问话。方晏本就懒得理他,正想拉着荀舒去其他的地方,却见荀舒拽了下贺玄的衣袖,问道:“你刚刚问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贺玄指着地上的一堆鹅卵石块,答非所问:“哪儿好像少了一块。”
荀舒和方晏的视线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他指着的那块地上铺着大小不一的圆润石块,大的似苹果,小的似葡萄。一堆石块的中央有个拳头大小的圆缺,露出黄褐色的泥土,确实像是少了一块的模样。
荀舒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刚刚倪大哥提到过,赵夫人的后脑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从这里捡的石块,击打的赵夫人?”
“有这个可能。”
方晏皱起眉头:“也许这里一直都缺了这么一块石头。你要如何证明?”
贺玄望着前方的池塘,淡淡道:“本就是个猜测,自然证明不了。更何况,就算这石块真是凶器,凶手行凶后定会将起丢到这池塘中。石块浸水后再难寻到痕迹……你便当我刚刚的话是玩笑吧。”
-
几人在附近转了几圈,没发现其他什么异样后,离开花园向前院的方向走。方晏要去赵夫人的院落中看尸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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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荀舒和贺玄非衙门中人,便未跟去,三人在路口处分开。
待方晏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贺玄道:“走吧,先回去和姜叔报个平安。”
“等等。”荀舒扯住他的衣袖,眼睛却盯着前院灵堂的方向,抿着嘴唇,犹豫着说道,“我想去哪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贺玄挑眉,报臂瞧着对面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姑娘:“怎么,你真信了那婢子的话?”
荀舒耷拉着脑袋,肩膀微微内扣,整个人垂头丧气,如一颗蔫了的小青菜:“是也不是。赵夫人的死与我无关,但我到底干涉了赵夫人的因果,理应为她做些什么,不然心中总是难安。”
贺玄听她这么说,不再劝阻,抬起脚率先向灵堂的去:“那还等什么?去晚了,便没什么可帮的了,只能随众人磕头上香了。”
荀舒一愣,急急忙忙跟上贺玄的脚步:“你慢些,等等我呀。”
-
赵夫人的灵堂设在中路南侧的院子。院子前后两进,被巨大的棚子遮盖,后高前低,一殿一卷。放置棺材的位置如今空着,该是因为赵夫人走得突然,府中未有准备,要临时置办。
正屋内中央的位置安置了一长桌,桌上摆着香炉,香炉中燃着三支线香,有三缕细烟袅袅升起。香炉两侧立着两根点燃的白色蜡烛,角落有一盏不灭的长明灯。
桌前有一妇人,披着粗布麻衣,正在摆弄盘中的贡品,她听到脚步声后,回身望向荀舒和贺玄,见二人面容陌生,并未着丧服,拧眉道:“你们是谁?”
荀舒不会撒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求助地望向贺玄。贺玄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望着那妇人笑道:“我们是赵县令的朋友,听说了赵夫人之事,特意到府上看看是否有可以帮得上的地方。”他顿了顿,继续道,“之前未见过夫人,不知夫人是——”
“我是夫人曾经的侍女,名唤素梅,已离开赵府很多年,诸位自然没见过我。”
这竟然是素梅,她来得倒是快。
荀舒抬起眼,悄悄打量着素梅。
眼前人瞧着知天命的年纪,身量单薄,五官寡淡,双眸浑浊,眼角沟壑深邃,眼下发青,鬓角斑驳,银丝比青丝多。
这面相既薄又俗,目光短浅意志薄弱,可不是什么好面相。
素梅注意到荀舒的目光,微微蹙眉:“这位姑娘也是赵大人的朋友?”
贺玄正要替荀舒回答,荀舒抢先一步开口:“前日赵夫人去寻你,你们是不是吵了一架?”
素梅一怔,被她突然的提问吓了一跳,下意识回答道:“算不上吵架,只是起了几句争执……”
“所为何事?”
素梅轻咬着下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涌现浓烈的排斥:“这是我与夫人之间的事,为何要告诉你们?”
6. 夭儿6
素梅的话音落下,贺玄心头猛地一跳,正要抬出方晏的名头将素梅所有的排斥和戒备压下,多打听些消息时,便听到一旁的荀舒再次开口。
“因为我怀疑你就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
院中的嘈杂在这一刻归于寂静,连树上的雀儿都哑了嗓子。周遭仆役无不放轻动作,瞧着似乎在认真干活,实际上心思和耳朵都飘到素梅身边,生怕错过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贺玄在心中无奈地叹息,还未思索出如何将话圆回来,一旁的素梅眉毛已然完全竖起,愤怒斥责道:“荒谬!妾身与夫人自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却情同手足,妾身为何会害她?”她顿了顿,像是找到了支撑点,声音愈加洪亮,“你说妾身杀夫人,总要有证据、有缘由吧?妾身为何要杀夫人呢?杀了她,妾身能得什么好处吗?”
荀舒像是看不见她的愤怒,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总要先告诉我,那日你与赵夫人在为什么而争执,我才能知晓你为何杀她。”
这与凭空诬陷有什么区别!素梅狠狠瞪着荀舒,胸口剧烈起伏:“我再说一遍,此事与夫人之死没有半点干系!那日我们不过因些流言拌了几句嘴,哪至于为此杀人!”
贺玄扯着荀舒的胳膊,将她向后拽了拽,迫得她退后半步,而他则上前一步站到她的身前,遮挡住素梅愤怒的目光,也阻住荀舒继续往下说的话。
贺玄面带微笑:“您误会了,我们今日来,是奉赵县令之命,协助方县尉找出赵夫人的死因。”
许是贺玄说得格外笃定,表情格外真诚,素梅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疑惑道:“妾身听说,夫人是失足摔落池塘淹死的,为何还需找出她的死因?”她的眼神瞥向一旁只露了半个身子的荀舒,语气依旧厌烦,“还有她,为何污蔑妾身是凶手?既然有凶手,难道夫人的死另有隐情?”
荀舒望着她闪烁的目光,和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戾气,仍旧怀疑她与赵夫人的死脱不开干系。她心知自己的弱点,不会撒谎不会说好听的话,干脆闭紧嘴巴,将一切交由贺玄解决。
贺玄并不准备隐瞒素梅,只说出口的话半真半假,让人更容易相信:“赵夫人却是坠入池塘中被淹死的,但并非失足,而是被人推下去的。赵县令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要我们帮忙调查此事,势必找出真相,为赵夫人报仇。”
素梅没说话,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中紧紧攥成拳头,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贺玄并未催促她,耐心等她将一切想通。半晌,素梅再次开口时,声音轻了不少,似有淡淡的苦涩:“那日夫人来寻妾身,是为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夫人怀疑如今的大少爷已不是她和老爷的亲生儿子,她怀疑大少爷在襁褓时已被人掉包……但这如何可能呢?妾身觉得此事荒谬,便劝了夫人几句,夫人却认为妾身在戏弄她,与妾身吵了一架,之后生气离开了。”说完这些,素梅似放下了心头的重担,松了口气,“那日家中只有妾身和夫人,此事无第三人知晓。妾身对天发誓,此事与夫人之死毫无干系,妾身绝不可能因为这等小事,去伤害夫人啊!”
素梅表情真挚,确实不像在说谎,贺玄却只是静静望着她,想的却是几日前的一件事。
那日在棺材铺中,荀舒早说过赵夫人无儿女之福,那时贺玄与姜拯还以为她在说笑,如今看来,这其中或许真有隐情,不然赵夫人何必次日一早便着急忙慌去寻素梅。
想到此处,贺玄微微侧过身,看向荀舒,却见她认认真真望着素梅,问出了一个还算温和的问题:“既然你是赵夫人曾经的贴身婢女,那大少爷出生时,你是否还在府中照顾赵夫人?是否寸步不离?
素梅面露迟疑:“那时老爷和夫人虽然还未离开潮州,但妾身已经出嫁离开赵府,并未在府中侍候。不过夫人生下元名后,妾身时常来府中探望,虽非寸步不离,十日里当有六七日是在的。”
荀舒目光如平静的湖面,清澈见底:“你既然并未寸步不离,又是如何确定赵夫人的担忧是假,大少爷并未被调包呢?”
素梅拧眉:“这如何需要确定?元名自出生后,到半岁前,因着体弱多病,从未离开过赵宅,更未有过无人看顾的时候,歹人如何能避开人将其掉包?等到他渐渐长大,身体好起来后,才有人带他离开家中去附近的集市玩耍,可那时的元名眉眼早已长开,若被调包,身边人怎能发现不了?”
素梅说的合情合理,荀舒一时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蹊跷,只能低下头思索,一时没再说话。
贺玄见荀舒没有更多的问题,顺着素梅的话继续往下问:“那日赵夫人去找过你后,到今日发现尸体前的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见了谁,又做了什么?”他顿了顿,似觉得这几个问题颇为冒犯,又补了一句,“这是例行公事,我们需要问每一个人,你应当也想帮着我们尽快找到杀害赵夫人的凶手吧?”
贺玄这样说,素梅哪敢反驳?她放慢语速,回答得极为仔细,像是在认真回忆这几日的一切:“那日夫人离开后,妾身思索了大半日,心中难过又懊恼,并未离开家中。昨日妾身想着,夫人毕竟是夫人,妾身能有今日,全靠夫人托举,妾身如何配与夫人置气?于是便想着来赵府,给夫人赔个不是。昨日傍晚,妾身到了夫人的院门外,瞧见夫人屋子紧闭的大门,猜想她还在生气,也生出几分胆怯,便没进去。后来妾身在院子里转了转,天色逐渐暗沉,妾身不便在院子中多留,便悄悄离开,想着今日一早,再来寻夫人……却没想到……”
素梅声音哽咽,说到最后时已然泣不成声,垂头以手帕轻点眼角泪水。
贺玄望着素梅的伤心,没忍住挑眉,在心中默默衡量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荀舒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亦是若有所思。
半晌,见素梅的抽噎声逐渐平息,贺玄淡淡开口,声音中不见刚刚的笑意,多了几分冰冷和威压。
“你说的一切,可有人能证明?”
素梅摇摇头:“妾身不知。妾身并未掩藏行踪,却也未有意让他人注意到我。不过门口的守卫或许记得此事。”
“我会与府中的仆役确认你说的话,若其中有对不上的地方,你便是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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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杀害赵夫人的人。你可明白?”
素梅抿了下唇,万般疑惑、纠结、不满最后化为四个字:“妾身明白。”
-
二人问完话,素梅继续去灵堂另一侧帮忙。荀舒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许久没有动作。贺玄抱臂站在她的身旁,神色中的凌厉全部撤去,只余下灿烂的笑。
“你呀,说话也忒直了。”
有风经过,温柔中带着丝丝清凉,拂动荀舒鬓边碎发,带来细碎痒意。她听到这话恍惚了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山中,被山林中的风环绕,夹杂着悦耳鸟鸣。那时师父每日在她耳边念叨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荀舒幼时不会说谎,拜入师门后修了言灵,便不能说谎。少年时期,她因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师父想了个法子,教导她对待生人,能不开口便不开口,若实在要开口,亦需谨言慎行,囫囵着说。
她一直谨记师父的教诲。
后来她被逐出师门,来到棺材铺,姜拯对她视如己出,渐渐融化了荀舒心头的那块寒冰。
她想,姜拯应该不算师父口中的生人了吧?
二人一起生活没多久后,姜拯便知道了荀舒的这一特点,干脆教她给棺材雕花、绘制彩绘,并不强迫她与外人接触。久而久之,她便习惯了随意的生活,将师父当年的叮嘱彻底抛之脑后。
如今,她不仅是肉身被逐出师门,灵魂怕是也被驱逐离开,再没有往日的痕迹。
荀舒耷拉着脑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透露出一股子沮丧的气息。贺玄瞧着她这模样,不知她在想什么,有几分慌张:“我又没说你什么,何必垂头丧气……哎,都是我乱说的,阿舒莫要和我一般见识!”
荀舒摇摇头,情绪依旧低落:“没什么,只是想到些以前的事。”
荀舒从不提她来棺材铺前的生活,此刻主动提及,贺玄忍不住追问道:“以前的事?是和爹娘一起生活的日子吗?”
荀舒正要回答,不远处有争执声传来,荀舒将口中的话重新咽下,目光不自觉向远处飘。她拍拍贺玄的胳膊:“好像是素梅的声音。走,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贺玄张了张嘴,有些气闷,最终挠了挠头,无奈跟上荀舒慢腾腾的脚步,心中盘算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定要再问问她以前的事。
与他人起争执的确实是素梅,而另一个人是个荀舒未见过的年轻妇人,瞧着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肤色白皙,面容清秀如江南烟雨,朦胧温柔。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子,眼神懵懂,望着眼前发狂的妇人毫无瑟缩,如身边的年轻妇人一般,安静地看着,如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不止动作神态,二人的面容也极为相像,似是一对母子。
素梅正指着她怒骂,无需走到身旁便可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
“你这贱人!勾引老爷,让夫人伤心,如今为了赵家的家产,为了挤走夫人成为正室,竟狠心将她杀害!夫人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好狠的心呐!竟能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你该为夫人偿命!”
7. 夭儿7
与素梅争吵的人正是赵县令那神秘的妾室,郑氏。
说是争执,其实不过是素梅指着郑氏,面红耳赤、愤怒地斥责。而郑氏牵着男童的手,安安静静站在她的面前,面容平静,不被素梅的情绪影响分毫。
二人一静一动,面前恍若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她们分隔在两个世界。
待素梅话音落下,情绪平息几分后,郑氏方才缓缓开口。
“我为何要杀她?”她的声音平和,不笑也不恼,“我对老爷正室的位子毫无兴趣,那个位子更适合夫人,也理应是她的,我为何要去争抢?”
“自然是为了让你的儿子继承老爷所有的家产!”
郑氏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面上有嘲意浮现,说出口的话字字诛心:“真是上不了台面的婢女,眼眶这般浅。赵家这点子家产,哪里值得杀人去争?你当都和你似的,整日里盯着这三瓜俩枣,生怕被人偷了。”
郑氏伶牙俐齿,素梅说不过她,只能指着她,嘴唇颤抖,大口喘息,说不出一个字。
郑氏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你莫要以为自己做的事无人知晓,你撺掇着你家姑娘来勾引大少爷,为的也不过是借着你和夫人往日那丁点情谊,能让你的女儿顺利嫁入府中,嫁入这个你以为是‘高门’的地方。你说我是凶手,我还觉得你更有杀人的嫌疑!夫人知晓你女儿和大少爷那档子龌龊事,自然不允,想方设法让二人分离,这岂不乱了你的计策?你怒上心头,然后便干脆杀了夫人。我说得可对?”
“你胡说八道!”
素梅再也按耐不住,冲上前去与郑氏厮打在一起,郑氏哪里打得过一身蛮力的素梅?只能连连尖叫。附近的仆役听到声响,放下手头的活计,小跑着去拉架,劝着劝着又被戾气所感染,有的人帮着郑氏,有的人帮着昔日好友素梅,一群人纠缠在了一起。
一时间这小小的院落乱成一团。
荀舒靠近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让她们停手,可她的声音本就细弱,夹杂在这场闹剧中几不可闻。她没有多犹豫,挽起袖子,正准备上前帮仆役分开打成一团的两个人,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如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众人呆愣在原处,忘记了动作。
荀舒循着声音的出处望去,才发现是院中的一口与人同高的香炉被推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灰尘弥漫开来。
鼎式香炉旁立着贺玄,正拍打着手上沾染的香灰,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中,一脸无辜:“不小心撞倒了,抱歉抱歉。”
那香炉立在院中不知过了多少春秋冬夏,鼎身比人还要重,怎么可能被轻易撞倒?众人表情各异,却无人疑惑指责。他们在这声巨响下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是夫人的灵堂,而非打架的武场。
荀舒看了一眼贺玄,见他表情轻松,除了手指有些发红,手掌似有细小伤口外,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她的视线略过场中人群,看众人百态,有懊恼,有惊慌,有凑热闹看好戏的兴奋,还有因赵夫人身亡而生出的悲伤。
好一场大戏。
郑氏依旧站得笔直,衣裳在拉扯间凌乱几分,鬓角发丝不再服帖,只双眸依旧淡然,瞧不出什么起伏,仿佛刚刚言语讽刺素梅、与素梅撕扯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她一般。
荀舒的视线继续往一旁滑,落在素梅的身上。
素梅的表情很奇怪,眉头紧紧皱着,低垂着眉眼,似乎在逃避什么,不敢看贺玄也不敢看荀舒。
灵堂从喧嚣吵闹的顶点瞬间转换至鸦雀无声,气氛凝固如腊月寒霜,众人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还是一个仆役率先转身离开,如同一个机巧开关,重启了沉默的万物。
众人渐渐散去,素梅夹在其中,离开前瞥向荀舒的方向,与她短暂对视一眼后,视线迅速挪移开,步履匆匆,不再逗留。
她似乎在隐瞒什么、逃避什么。
片刻后,院中只余下了郑氏和她身边的小男孩。
贺玄怕荀舒语出惊人,上前半步率先开口,有礼而谦和:“郑夫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氏对他的态度很是受用,微微颔首,牵起一旁男童的手,轻声道:“我的院子就在附近,院中风景不错,二位若不嫌弃,便去我那里坐坐吧。”
-
赵宅东、中、西三路,西路南侧是赵夫人的院子,北侧是赵家二小姐的院子;中路三个院落,自南向北为招待客人的院子、赵县令的书房、赵家大公子的院子;东路亦是三个院子,郑氏的院子在最北侧,紧靠着北面的花园。
郑氏领着二人向她住的院子走,荀舒边走边四处瞧,到门口时突然道:“这里离发现赵夫人尸体的地方很近。”
郑氏瞥了她一眼:“哦?你也怀疑我?”
荀舒坦然点头,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嗯,我怀疑每一个人,我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这句话似取悦了郑氏,她的表情松弛几分:“倒是公平。”
郑氏的院子比赵夫人的要小上不少,布置得典雅而温馨。院中地上铺着青石板,平整整洁,东侧角落种有一棵树冠茂盛的桂花树,此时虽未开花,却已能想象到花开之日,满园清香的景象。
这院落的布置倒是与整座宅子的风水选址所匹配。
桂花树下有石桌石凳,郑氏引着二人去石桌旁坐下,留还是稚童的三少爷陪二人说话,她则回房梳洗更衣,另遣婢女去准备茶水。
三少爷瞧着两三岁的模样,脸蛋儿白皙圆润,睁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打量面前的两个陌生人,眼神中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
贺玄看着他,若有所思。
荀舒扫过他的五官,没瞧出什么特别的。眼看郑氏还未归来,贺玄安安静静不知道在想什么,荀舒坐着无聊,便和这小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我叫荀舒,你叫什么名字呀?”
“赵元安。”
“你平日里喜欢玩什么呀?”
赵元安眨眨眼睛,虽是稚声稚气,却有一股子莫名的老成气:“平日里喜欢读书、习字。”
写字如鬼画符的荀舒哑然:“那你很厉害。我同你这般大的时候,整日在山中捉虫子玩呢。”
俩人聊得兴致勃勃,仿佛他们是同龄的朋友一般,贺玄在一旁看着,觉得甚是有趣,没忍住笑出声。
赵元安抬眼瞅他一眼,误以为他在嘲笑荀舒不学无术,思索片刻又补了一句:“其实我偶尔也喜欢爬到树上去玩。爬到树上能瞧见很远的地方。只是母亲不喜欢我爬树,说那是野孩子才会做的事……这是个秘密,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我娘啊。”
郑氏院中只有一棵树,便是东侧的桂花树,爬到树顶或可瞧见西路与中路之间的通道,以及中路北侧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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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院落之间的通道,若是月色明亮,攀爬得足够高,甚至有可能窥见后花园的一角。
荀舒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昨晚你可有爬树?”
赵元安乖乖点头:“有,昨夜晚膳后,母亲将我关入房中,不许我出门,我趁她不注意,从窗户翻了出来,想爬到树上看月亮,可惜昨夜无星无月,天空黑沉沉的,很不好看。”
“除了这些,昨夜你可看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不一样的事?”
赵元安年纪虽小,却很是聪慧,他回身看了眼正屋,见大门仍是紧闭,跳下凳子,走到荀舒身边,向她招招手。
荀舒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弯下腰,让耳朵凑近他的嘴边,而后听到他用气声说:“昨夜我爬上树后,曾看到有一个人走入兄长的院子,过了一会儿,有两人从院子中走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
“可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赵元安摇摇头:“天太黑啦,我只能看到两个黑影。”他挠了挠头,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虽没瞧见他们的脸,也看不清他们的衣服,但那俩人似乎都有发髻,应当是两个女子。我瞧着那俩人向东边的方向走,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踪迹。后来我怕母亲发现我不在房中,不敢多待,便下了树回了房间。”
“你可还记得,他们走到路尽头时,是向那个方向拐的?”
赵元安思索片刻,边比划边道:“我记得,应当是向左边拐的。”
这条贯通东西的通道,从西边瞧,走到尽头左拐,正好是向花园去的方向。赵元安看到的这两人,会和赵夫人之死有关吗?
荀舒没说话,抬眼看贺玄,却见他的表情颇为玩味,神神叨叨,比她更像神棍。荀舒不知他是否听清了赵元安刚刚的话,心中想着等离开后再告诉他。
不远处的雕花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赵元安慌忙爬到石凳上坐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片刻后郑氏从房中出来,已收拾妥帖,走到石桌旁时,接过一旁婢女手中的托盘,搁到石桌上:“这是我自己烘制的花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却别有一番风味,诸位尝尝。”
郑氏坐到最后一个空凳上,温柔看向一旁的赵元安:“元安,今日的课业可完成了?”
赵元安冰雪聪明,马上明白了郑氏的意思,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礼数周全,比京中高门大户的后辈们亦不遑多让:“昨日夫子留下的大字还未完成,元安便先告辞了。”
荀舒看着这个不到她腰高的孩子目瞪口呆,贺玄则是笑着称赞:“令郎必成大器。”
郑氏叹了口气:“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快乐地过这一生,可我这样的身份,给不了元安太多的庇护,他若想一辈子顺遂,必要付出些艰辛,比旁人多做一些。是我对不住他。”
郑氏的话说得云山雾绕,荀舒听得不是很明白,倒是一旁的贺玄,眼神了然,一直看着郑氏笑,让荀舒心中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她明明是个不太在意他人看法的人,为何此时却觉得,似乎被人抛弃、背叛了。
这种感觉真是让人不太舒服。
待赵元安回到房中,将木门合拢后,郑氏转眸看向荀舒和贺玄,轻声道:“二位想问什么,便问吧。”
贺玄并不与她多寒暄,直接了当切入要害:“刚刚在赵夫人的灵堂前,你说素梅的女儿与府中大少爷有染,这可是真的?”
8. 夭儿8
郑氏早就猜到贺玄找她是因为此事,此刻从他口中听到这个问题,并不卖关子,将她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此事一半是我听身边人所说,一半是我亲自瞧见听到的,是真是假,你们自己评判。”郑氏停顿一瞬,而后道,“素梅有一个女儿,叫王福婉,今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颇为清秀。四年前,我刚嫁入赵家时,便常能瞧见王福婉跟在素梅身旁,进出赵宅的大门和夫人的院子,偶尔也能瞧见大少爷同这王福婉玩在一处。最开始时,二人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潮州到底是个小地方,礼法不似京中严苛,夫人便并未阻止二人同进同出。渐渐的,二人年岁渐长,这院子中藏不住事儿,有风言风语传出,夫人这才警惕起来。
“县令家的大少爷和一个婢女的女儿纠缠在一起,若传出这宅院,实在是老爷和夫人的耻辱。夫人将此事瞒得紧,我虽然住在这大院子中,知道的确也不多。只是有一次,我去寻老爷,不小心听到了老爷和夫人的对话。二人吵得厉害,老爷说,他忍得够多了,此事绝对忍不了,还说大少爷若还想留在赵府,必不能与王福婉再纠缠在一起。老爷让夫人考虑清楚。夫人也很生气,质问老爷为何不信她,为何怀疑她与老爷不是一条心,还说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我估摸着,老爷和夫人都不愿意让大少爷和这个王福婉在一块儿,毕竟身份云泥有别。但是大少爷这人,性格颇为强势,也不知王福婉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竟勾得他怎么都不肯和她分开。那几日我碰到夫人,总是看她愁眉苦脸的,应当就是为了此事心烦。”
贺玄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应该是去年秋天的事……对,就是去年秋日。那时蟹子正肥,夫人往年最喜蟹子,去年却没吃几只。不过这事在年前应当已经解决了,过年时夫人又恢复了笑容,再不是那般长吁短叹的模样。我猜夫人定然用了什么法子,让王福婉和大少爷分开。如今又过了几个月,素梅应当已经发现女儿嫁入赵府无望,这才下狠手杀了夫人。”郑氏冷哼一声,很是不屑,“素梅心比天高,真以为大少爷喜欢王福婉,没了夫人的阻拦,便能让一个婢女的女儿做正头夫人,真是白日做梦!”
贺玄对此不予置评,继续道:“你可曾听到过赵夫人和大少爷为了此事起争执?”
郑氏拧眉思索片刻后,脸上浮现不敢置信的神情:“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从未见过他们二人争吵,更别提为了这档子事。夫人极疼爱大少爷,是个真正的慈母。听说大少爷年幼时生过大病,险些没了,病好后,夫人便一直细声细气的,生怕声音大了,惊着大少爷的魂。即使是为了王福婉的事,我也没瞧见过夫人同大少爷争执,更多的是夫人一个人生闷气。”
荀舒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觉得此事似乎有些怪异。
她见过赵夫人,是个极为和善的人,面上没有丝毫的戾气。这样一个连责骂孩子都未有过的母亲,如何会下狠手拆散独子和他喜欢之人呢?就算如画本子上说的,这些高门大户,要为子孙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以赵夫人的性子,怕是也会给王福婉和素梅补偿,而不会这般粗鲁地处置,让她们母女俩对她心生怨怼。
真真奇怪。
贺玄像是方晏附体,向郑氏提问时有条不紊,如同做过无数次的模样:“那再说说你吧,昨日晚上你在做什么,可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这几日我家老爷公事繁忙,都宿在书房中。昨夜天黑后,我便让婢女锁了院门,早早歇息了。至于异样——”郑氏摇了摇头,“你也瞧见了,我住的院子是最偏僻的,就算老爷夫人的院子发生了天大的事,怕是也传不到我这小院中。后花园虽离我的院子近,可中间隔着一片树林,离那池塘边也有一段距离,就算没有这院墙阻隔,我怕是也瞧不见那里发生的事。”
贺玄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这院子的方位,又瞥了眼一旁高耸的院墙,在心中承认郑氏说的是实情。他思索片刻,唇角含笑,眼中却闪着锐利的光,直直追视着郑氏的眼,直白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夫人死后,你心中想的是什么?可曾畅快?”
这问题赤裸而冒犯,郑氏脸上浮现怒意:“你这是何意?可是如那素梅一般,怀疑是我杀了夫人?”
贺玄唇角有笑意,并不因郑氏的恼怒而退让:“你有理由,不是吗?”
郑氏正要启唇反驳,突然想到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身子虽依旧挺得笔直,却泄出颓废之气:“不知你们是否听他人提过我的身份……既是为了夫人的案子,我便不隐瞒了,但还望你们为我保守秘密。我是罪臣之后,家中落败后,沦落至烟花柳巷为妓。我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却意外遇到了我家老爷。我与我家老爷幼时便相识,老爷怜惜我,想了法子将我赎出来,可这事是违反律例的,我能从那地方出来已是万幸,自然不能再给老爷添麻烦。
“夫人不知此事,还曾想将我介绍给潮州的贵妇人们认识,可她哪里知道,我曾经也是那些贵妇人攀附的目标,如今沦落至此……我也是有自尊的,如何能出席那些为我而设的宴席?我若出现,不出半日,我会成为全城的笑柄,我家老爷怕也会被我连累,因我之事被问责……”她顿了顿,接着道,“夫人心善,即使我是那地方出来的人,也未曾看不起我,苛待我。我心中感激夫人,从未想过伤害夫人。”
荀舒想起刚刚瞧见的那聪明伶利的孩童,没忍住问道:“那三少爷呢?你难道不想为了孩子多争些什么?”
郑氏冷笑一声:“争什么?这几间破屋子,还是那些不值钱的摆件?这些大少爷想要,给他便是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堂堂正正做人,一辈子平安顺遂,不会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至于有多少钱,能不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有的都可以给他,其他的只能靠他自己去挣,不能总盯着别人碗里的东西,你们说对吗?”
提及幼子,郑氏的五官似柔和不少,眼神虽如刚刚一般空洞,却能在双眸深处窥见微弱星星之火,散发着夺目的亮光。
荀舒仔细打量郑氏的面相,转了话题,问道:“你觉得,赵县令和赵夫人的关系如何?赵县令可能杀害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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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吗?”
荀舒的问题颇为惊悚,郑氏被吓了一跳,面上惊讶久久无法退散。她瞧着荀舒像看一个怪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家老爷对夫人极好,二人少年夫妻,相爱相伴多年,怎么可能会伤害夫人?”
荀舒没说话,但眼神极为古怪,毫不掩饰地将心中所想投射出来。郑氏望着她,瞬间明白她心中所想,没忍住叹了口气:“妹妹,你年纪尚幼,有些事自然想不明白,这倒也正常。以后你便会知道,男人啊,爱你慕你对你好,并不意味着这辈子只有你。老爷爱慕夫人,可再恩爱的夫妻,一辈子这么长,二人之间也不可能只有彼此。老爷虽将我抬进门,却并不意味着他不爱夫人了。你可明白?”
这都是什么歪理!
荀舒自幼生长的环境颇为简单,身边没有这么多荒谬的家长里短。此刻听到郑氏说的话,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男人这个物种真是奇怪,山里的野狼尚知晓寻到伴侣便一生一世,即便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坚持孤单至生命终结,这男人怎么就不知道呢?难道还不如山中野兽有灵性?
贺玄的余光一直关注着荀舒,此刻见她眉毛一蹙,嘴唇一抿,眼神越发水灵,如湖面起漩涡之前的虚假平静,立刻知道她要开口反驳,与郑氏“论道”,赶忙将荀舒面前的茶盏塞到她的手中,而后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将盏中花茶一饮而尽,笑着称赞:“好茶!入口花香浓郁,余韵久久不散,确实是好茶!”
荀舒一愣,思绪被打断,不自觉仿着他的动作,啜饮几口,还未来得及回味,又听贺玄道:“今日承蒙夫人款待,感激不尽。来日若有我们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来姜记棺材铺寻我们,或是去衙门找方县尉亦可,我们定竭力相帮。”
话音落下,郑氏愣住,旋即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妾身便谢过二位了。”
-
辞别郑氏,贺玄拉着还没缓过神的荀舒从院子中走出,荀舒还沉浸在刚刚的气氛中,心中不畅快,轻轻晃了晃被贺玄握住的胳膊,躲开了他的手掌。
贺玄一愣,不自觉停住脚步,荀舒随之停下,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二人驻足在赵宅通道中央,东西南北通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各处院落已挂上白灯笼,门楣处绕着白幡,远处有仆役奔走忙碌,森然又麻木。更远的地方,有不知名的吟唱传来,应是赵宅请了人来招魂,遵守礼法,做最后一次无谓的挣扎。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天地万物都在随时间的流逝而运转,没有一刻可以为谁停留。
荀舒和贺玄就这么站着,半晌没有动作,似乎与这个纷扰的世界分隔开来。
贺玄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再看荀舒嘟起的嘴,哪里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突然认真道:“阿舒,我和赵县令不同,不,我和郑氏口中的那些男人都不同,我若喜欢一个人,定会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我的眼里,心上只会属于她这一个人,我的住处,我的一生,断不会再容许第二个人踏入。你可能明白?”
9. 夭儿9
少年的表情认真,情丝浓烈如雨后春笋,须臾片刻便能穿破泥土,冲天而起。他将一颗真心捧到少女面前,殷切盼望着一个回应,话语虽有混乱,却是最真挚的灵魂。奈何那少女是个憨的,心智还未长成,瞧不出这真心的可贵,不明所以。
荀舒眨了眨眼,一脸茫然:“你与我讲这些做甚?”
贺玄看着荀舒,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抓耳挠腮,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在原地打了几个圈,最后闷闷道:“算了,当我没说。”
荀舒瞧着他的模样,意识到她仿佛错过了什么,她垂眸认真思索,却还是想不通她错过了什么。
她自小长在深山,后来跟着姜拯生活,无论是那边,都是极为简单的环境。她所知道的家长里短情情爱爱,都是道听途说,要不就是书局里卖的话本子上写的,从未亲身经历过,也未有人与她分享,哪里能知道贺玄是什么意思?、
可她也并非迟钝如顽石。
仿佛有什么,在这一刻变得不同了,像是干涸的土地上开出了稚嫩的花,又像是枯死的树枝上抽出了新芽。她的心口暖暖的,刚刚的郁闷之气在这刻散尽,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般。
“你们怎么在此处?”
不远处有喊声传来,而后是愈发靠近的脚步声,将荀舒杂乱的心绪打断。她向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方晏和一个瘦弱的姑娘。
那姑娘弱柳扶风之姿,穿着孝服,一双眼睛肿如桃子,嘴唇发紫,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她落后方晏半步,随着他的步伐前行,每走几步,便悄悄抬头看一眼方晏,自以为做得隐蔽,无人察觉。
方晏带着那姑娘走到荀舒面前,主动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赵家二小姐,赵京蓉。”
几人见过礼,还不等方晏发问,贺玄先开口,夹着几分隐约的不满:“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方晏一愣,觉得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太灵光,他是督办此案的官员,他不在这谁在这?可此刻身边有外人,不方便与他争执,只闷声道:“我没在灵堂处瞧见你们,但瞧见了身体不适,快要晕厥的赵二小姐。本想着送她回院子歇息,却又在此处碰到了你们。”
他离开赵夫人的院子,到前院灵堂,证明赵夫人的尸检已然有了结果。贺玄心中了然,并不多嘴,转而道:“我们在前院目睹了一场好戏,又和郑氏聊了几句。”
“可问到什么重要的线索?”
贺玄摇头:“无。所有的线索都零零散散,浮于表面,还需找到其中的那根骨头,将所有的线索链接。”他望着方晏,话中有话,“若方县尉忙的话,我和阿舒先行一步,方县尉忙完了,再来棺材铺寻我们便是。”
方晏狠狠瞪了一眼贺玄,而后对一旁的倪大强道:“倪兄,劳烦你护送赵二小姐回院子,我与这两位有要事商谈。”
“是。”
倪大强护送着赵京蓉和她的婢女离开,赵京蓉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方晏,偏方晏如一具石头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贺玄静静瞧着,突然发觉眼前这人和荀舒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如木头一般不开窍。也是这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何必和荀舒这个小傻子计较?只要他有足够的时间,总能让她瞧见他的真心。
等到赵京蓉的身影彻底不见后,荀舒叹了口气,道:“可惜。”
荀舒说得含含糊糊,贺玄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道:“确实,没几日了。”
没了外人,方晏再不掩饰,阴沉着脸,文邹邹地讥讽:“倒不知贺兄如此博学,竟也会看面相。”
贺玄翻了个白眼:“我是不会看面相,但我不瞎。”他冲着赵京蓉去的方向微微抬下巴,“羸弱成这般,走两步便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平缓气息,哪里像是还能活很久的?”说完,他又转转头凑到荀舒面前,笑眯眯的,带着几分讨好之意,“我说的可对?”
荀舒不习惯有人突然凑得这般近,一巴掌拍在他的俊脸上,将他推远,慢吞吞道:“差不多吧,但具体的我也说不好。她印堂虽黑气不散,却并不急切。精气残余不多,若用奇珍异药续命,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听到她的话,方晏略有些烦闷。他同赵京蓉早就相识,赵京蓉就像是他的一个妹妹,柔柔弱弱,心性善良,从未做过坏事。这几年,他看着这个妹妹每日与娘胎里带出来的疾病缠斗,未有片刻喘息,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为何得不到老天爷的怜悯,有这么一个结局。
方晏不愿再细想此事,只想要尽快破案,抚慰赵京蓉心中的悲痛。他看着面前二人:“人也走了,说说吧,刚刚有什么发现?”
贺玄将刚刚发生的事捡重点说了,末了点评了一句:“我们与素梅说话时,她半句未提王福婉和赵元名之间的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就算此事真的不是她促成的,她最初不知晓,可赵夫人怎么可能不与她商议呢?她定然有所隐瞒。”
“那郑氏呢?她可有嫌疑?”
贺玄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刚刚的情形:“我瞧着她不像说谎,却也不能就这样排除嫌疑。”
“她应当不是凶手。”荀舒突然接口,“我看了她的面相,面部骨骼平缓,眉毛纤细柔和,脸颊无肉,眼神略有些空洞。她的命算不得好,前半生应当经历了不少事。后半生看不真切,却没什么凶气。”
没有凶气意味着大抵不是凶手,方晏似有些不信:“你可能确定?”
荀舒迟疑片刻,摇摇头:“世事变幻莫测,我也只能窥见其中一角。其中或有我瞧不见的地方也说不定。”
这一顿云里雾里的话,听得贺玄忍不住笑出声:“阿舒长大了,也学会不将话说死了。”
荀舒捏着衣角,似有无奈:“总不能一直给你们添麻烦。”
阳光洒落在她的睫毛上,在脸颊上投射出如小扇子一般的阴影。贺玄在一旁瞧着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暗自恼恨自己刚刚为何要同她拌嘴。
不过是个小姑娘,疼着哄着便是,他一个男人,何必与她较真儿?
他伸出手掐了掐她软嫩的脸颊,笑道:“阿舒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永远不是我们的麻烦。”
荀舒呆呆望着眼前的少年,半晌未有反应。方晏看着眼前俩人,心情烦躁,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绝开来,不满地打断:“赵夫人的尸格出来了,你们到底想不想知道了?”
荀舒回过神来,冲着方晏认认真真点头:“想的,方大哥快说吧。”
方晏看了贺玄一眼,自得中带着几分挑衅。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冠,见荀舒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望向她,昂头挺胸慢悠悠道:“和前面推测的没什么差别,赵夫人为溺水而亡,脑后的伤口是生前所致,仵作推断是先被钝器击打后脑以至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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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落入水中溺亡。死者周身未发现其他伤口,死前未与人发生搏斗。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夜亥时到子时,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
贺玄“啧啧”几声,眉毛挑得和抽筋似的:“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呢。”
“竖子!逞口舌之快!”
“总比你废话连篇好!”
眼看二人又如两只斗鸡一般争执起来,荀舒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你们二人一凑在一起,便如三岁小童一般,丢人不丢人呀?”
方晏胸口起伏剧烈,闻言深呼吸,转身不再看贺玄:“也罢,本官不与他一般见识。”他顿了顿,将话题重新拉回赵夫人的案件上,“本官准备去寻赵家大公子,赵元名,你们可要同去?”
荀舒点头:“自然。今日自进了这宅子,便没瞧见赵元名的身影。按理说,他是赵家长子,赵夫人唯一的亲生儿子,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他不该不出面才是……也不知其中是否有隐情。”
贺玄满眼都是赞同:“阿舒说得对,咱们一同去瞧瞧赵元名在搞什么名堂。”
说完,他带着荀舒,跟着前方引路的仆役,向赵元名的院子去,走出几步后,不忘回头望向方晏:“方县尉,快跟上呀!莫不是腿脚不好,走不动道了?”
方晏深呼吸,努力克制着抛弃读书人的斯文,同他打一架的冲动,咬着牙应和:“来了。”
-
赵元名的院子位于中路的最北面,夹在后院花园和赵县令的书房之间。书房院落的后门常年落锁,是以最北侧院落门前的这条通道,平日里只有赵元名房中之人会经过通行。
一行人走到赵元名院落前,见院门紧闭,门前无人看守。
方晏上前一步叩响门环,片刻后院门从内打开,露出一个满脸苦涩的少年的脸。
引着几人来此的赵府仆役认得此人,主动向方晏介绍道:“这是大少爷的书童,淡墨。”而后又向淡墨道,“这是方县尉,还不行礼?”
民见官理应叩拜,淡墨慌慌张张便要往地上扑,被方晏眼疾手快扶住:“这些虚礼便面了。我今日前来,是为了赵夫人的案子。赵元名呢?可在院中?”
得知面前之人的身份,淡墨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将院门彻底打开,让几人进入院内。他边向院内走,边搓了搓手,略显局促,眼神闪躲:“大少爷知晓夫人之事后,心中难过,突然就病了,卧床不起,怕是不能见诸位大人。小的日日与我们少爷待在一处,诸位大人若有问题,不若问小的,小的可以替我们大少爷回答。”
方晏顿住脚步,静静望着淡墨,未说一句话。
跟着方晏的衙役大声呵斥淡墨:“我们大人来此是为了一桩杀人案,可不是来与你家大少爷叙旧的。至于你,就呆在院中莫要离远,一会儿自然也有问题要问你。”
说完,衙役快走几步,到正屋门前,欲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淡墨慌慌张张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伏身趴在地上:“诸位大人莫要为难小的了,大少爷他确实还未起身。若你们强闯进去,小的怕是会被责罚的!”
在这个小书童心中,赵府的大公子的话,竟是比官府之人的话还要重要。
被挡住的衙役正要发怒,却见一直跟在最后的荀舒上前几步,耸了耸鼻子,道:“好大的酒气。”她侧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书童,“你们大公子,可是宿醉未醒?”
10. 夭儿10
淡墨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方晏收起同荀舒在一起时的玩闹表情,板着一张脸,披上县尉的气势,不怒而威:“让开。”
淡墨没有动作,衙役上前将他推开,而后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酒气扑面袭来,呛得荀舒眉头紧皱,不自觉退后半步,被贺玄撑了下后背,方站稳身子。
“小心。”贺玄轻声道。
光线刺入昏暗的房间,驱散污秽,照亮房中一切。地上堆放着几个酒坛,大都喝空了,其中一坛滚至门边,坛中残余酒水洒了一地,浸染湿透地面,留下浓烈酒气,被锁在密封的房间中,一夜未散。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不少杂物,混着四处散开的瓷器碎片,像是被人愤怒扔到地上摔碎,未曾收拾。
方晏率先进入屋内,小心翼翼跨过地上的杂物,穿过层层帷幔,走进里间,一眼便瞧见瘫倒在床边,不省人事的赵元名。
母亲死了,做儿子的却在此处昏睡,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实在太过荒谬。一旁的淡墨似乎猜到几人心中所想,哭丧着脸解释:“小的一早便来寻过大少爷,可大少爷昨夜实在喝得太多,让小的滚。小的实在没法子,只能将院门锁住,免得被人说闲话,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寻了来。”
赵夫人死后,府上乱作一团,其他人或许未注意到赵元名没出现,又或许注意到了,误以为他另有安排,倒也算合理。可他作为赵夫人的独子,赵县令的长子,赵县令为何会放任他在屋中酒醉不醒而不管不顾呢?
方晏瞥了一眼一旁的衙役,那人转身去取了桌上的凉茶,掀开壶盖子一股脑泼在赵元名的脸上。
隔夜的凉茶带来冰凉的疼痛,刺激得赵元名逐渐清醒,还未睁开双眼将一切看分明便怒呵道:“谁?!”
茶水顺着眼睫滑落,茶叶挂在脸上,赵元名用衣袖抹去水渍,方勉强看清眼前的一切。他似是没想到房中有这么多人,神情愕然:“你们是谁?为何会在我的房中?”
“你母亲死了。”方晏语气平静无波,开门见山。
赵元名酒还未醒,大脑混沌,呆楞了片刻后眉头皱起,怒道:“一大清早的,你们一个个的有完没完?!她若有要寻死觅活,便让她去好了!又不是第一次了,休要为了这等小事来烦我!”
这是将这一群人当成骗子了。
饶是方晏鲜少对案件相关之人生气,此刻也忍不住冷了声音,双眸暗含嫌弃:“本官是潮州县尉方晏,今日为赵夫人被害一案而来。本官有话要问你,你收拾妥当后,速到院中来寻本官。”
说完,不等赵元名反应,方晏一甩衣袖,逃也似的离开这臭气熏天的房间。
荀舒落后众人几步,视线扫过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赵元名脸上,停了片刻,方才在他发怒前离开。
淡墨招了两个婢女服侍赵元名穿衣梳洗,贺玄走出房间时恰与她们擦肩而过,眼疾手快拦住队伍末尾的人,笑着道:“这位姐姐好生貌美,可是在大少爷院中伺候的?”
贺玄面容俊朗,笑得温柔,看得那婢女红了脸颊,羞赧道:“回大人,奴婢是在大少爷院中侍候的。”
“那你可知,昨晚这院中是否来了什么人?”
“昨晚奴婢未在这院中,并不知晓。”
荀舒刚好从屋内走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道:“你既是大少爷院中的人,为何会不在这院中?”
“姑娘有所不知,大少爷性子怪,院中不喜留人,平日里只有淡墨在这院中侍候,其余的婢女小厮都住在院外,大少爷有吩咐时才会过来。昨日大少爷心情不好,一整日都没寻我们上前。”
贺玄若有所思:“我刚刚瞧见大少爷的屋中有许多喝空的酒坛子,你既说大少爷未寻人,这些酒坛又是何处而来?难不成是淡墨一人所搬?”
那婢女摇头:“那些酒是前日大少爷要的。前日傍晚,夫人曾来过大少爷的院子,那时奴婢恰好在这院中洒扫,听到二人似乎起了争执,夫人离开时很是生气,眼眶也红红的。这之后,大少爷便要了十坛酒,将院中所有人驱离。听淡墨说,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喝了一夜呢。”
“小琴,还不快进来!”
屋中有人呼唤这叫小琴的婢女,她匆匆告辞,正要转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不过,昨日吃过晚膳后,奴婢回房时,曾瞧见大少爷一个人从院中离开,向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约莫是酉时前后,也不知是去做什么。”她顿了顿,双眸中藏着一汪秋水,眨呀眨地望向贺玄,“奴婢说的这些,对大人可有用?”
贺玄不知怎的,心中一慌,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的荀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松了口气,一瞬后却似有更大的乌云笼罩在他心头,压得喘不过气。他吐了口浊气,笑容假了几分,声音亦变得闷闷的:“有用的,谢谢你了。”
婢女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方晏远远瞧着,本着贺玄倒霉他就高兴的想法,忍不住出言挑事:“贺公子艳福不浅啊。”
贺玄眨眨眼:“破案为重,要不下次方大人亲自来?”
方晏冷哼一声:“也没瞧见你问出什么。”
贺玄正要辩驳,突听一旁的荀舒开口,声音中似有疑惑:“她酉时遇到赵元名向花园去,赵夫人是亥时到子时之间遇害,凶手会是他吗?”
方晏呆住,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赵夫人可是赵元名的生身母亲,他再怎么也不至于杀害自己的母亲吧?”
荀舒摇摇头,认真道:“若赵夫人不是赵元名的亲娘呢?”
“这是何意?”
荀舒指了指自己的人中,道:“我曾给赵夫人看过面相,人中一线,与子女缘分甚浅,是无子无女、老无所依的面相。刚刚我也瞧了赵元名的面相,父母宫丰隆明亮、黄润有光泽,是父母俱尚在,且身体健康的面相。另外,他的山根处似有隐约细纹,刚刚屋内昏暗,我未能看清楚,但若是真的——”她抿了下嘴唇,略有些迟疑,“他大抵是被他人收养的,赵县令和赵夫人应当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空气安静下来,方晏连同着不远处的几个衙役皆震惊地望着荀舒,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贺玄在心中叹了口气,轻笑着开口,语气松快:“诸位莫怪,阿舒最近跟着姜叔学看相,见谁都要说上两句。姜叔昨日还说呢,阿舒看相的本事还未学成,却到处‘指点江山’,早晚有一日会坏事,诸位就当卖方县尉个面子,千万莫要将此事说出去啊!”
方晏瞥了贺玄,终是什么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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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默认了贺玄的话。县衙们连连笑着点头,这事就此揭过。
荀舒低垂着脑袋,紧闭着嘴,生怕控制不住,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好在她未煎熬太久,正屋的房门打开,赵元名收拾妥当,从屋内走出,淡墨跟在他的身后,脸颊上似有红痕。
院中阳光明媚,赵元名立于亮光下,分毫毕现,脸上宿醉的肿胀,眼下青黑明显,明明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人,却双颊垂坠,平添几分沧桑。
这片刻功夫,荀舒的目光聚集在了他的山根处,将那几条细纹看得清楚明了。
贺玄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咳一声,压低声音:“慎言。”
荀书用脚蹭着地面的青石砖,慢吞吞回应:“知道啦。”
院中无坐的桌椅,淡墨小跑着打开左厢房的门,是赵元名平日里读书上课的地方,赵元名走在最前方,引着众人入内,面上谦和有礼,与刚刚判若两人。
屋内书香同墨香混杂在一起,极为好闻,荀舒跟在所有人身后,站在角落,认真听衙门众人问询,不发一语。
婢女为众人上好茶后离开,赵元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清香冲淡了口中的苦涩,心情方好了几分,笑道:“诸位来寻我,可是家母又乱说了什么?”
方晏眉头皱起,意识到面前这人并未将他刚刚的话听进去,只能再次重复:“赵夫人怕是没办法再乱说些什么,今早有奴役在后院池塘中发现了她的尸体,打捞上来后已然身亡,经过仵作确认,怀疑是谋杀。”
赵元名呆了片刻,而后目光横扫屋内众人,落在方晏的一身官袍上,这才真切明白眼前的人并未说谎。他将杯盏重重搁在小桌上,站起身猛地抽了淡墨一耳光,怒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同我说?!”
淡墨捂住脸颊,不敢回应,心中半是委屈,半是解恨的畅快。
他一早便叫醒过少爷,告诉了他这件事,少爷却以为他在说笑,将他责骂了一顿。那时他心中突然升起几分恶念,便未再提醒。
他想,总归他已经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不相信,不愿意去前院,与他可没什么关系。就算事后有人追究,大不了又是一顿打骂,同现在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元名打完淡墨,方才意识到屋中有人,将脸上的戾气收敛,缓和了下扭曲的表情,轻声道:“我娘……她现在在何处?我可能去见见她?”
“现在怕是见不到。”方晏平静回答,“仵作刚检查过你母亲的尸体,此刻另有婢女在为她打理遗容,之后尸体会送去灵堂停灵,待案子了却后,便会入土为安。这段时间内,你可去见你的母亲,只是需在官府衙役的陪同下。”
赵元名囫囵着点头,半晌没说话,渐渐的,有泪水顺着肿胀的脸颊滑落,落在衣摆上,浸染出一个又一个的圆点。
荀舒悄悄打量着,竟然觉得他这股子悲伤劲儿不似作伪,而是真的在为赵夫人的离开而感到伤心。
方晏看着赵元名,见他情绪逐渐缓和,再次开口:“本官奉你父亲赵县令之命,彻查你母亲的案子,如今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还望你如实作答。”他顿了一下,不等赵元名回应,继续道,“听闻前日赵夫人曾来你的院子寻过你,你们母子二人吵了一架,所为何事?”
11. 夭儿11
赵元名的思绪回到前日的傍晚。
那日母亲突然冲进来,将她身边的婢女以及淡墨屏退,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他,水光粼粼,欲言又止。
她就那么站着,似被无尽的悲伤所包裹,许久未开口。
每每看到母亲这幅模样,赵元名心中总是会生出一团怒火,无处释放,那日亦是如此,他烦躁地问母亲又发生了什么,母亲说:“元名,你同那王家姑娘不合适,我和你素梅姨都不同意,还是断了吧。”
素梅姨怎么可能不同意?王福婉的父亲不过是开了家布店,而他是县令的长子,王福婉若嫁给他,无论为妻还是为妾,都不算委屈了她。
更何况,素梅姨一直都很喜欢他的,怎会不允?还不都是母亲的托词。
他疲惫不堪,望着母亲,语气哀求:“母亲,我真的喜欢福婉,若母亲嫌弃福婉家世低微,儿子纳她为妾也可。”
赵夫人的态度难得的强硬,将刚刚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元名,你们不合适。”
他突然不想再忍了。
自他记事起,母亲便是个极为温柔的人,永远是微微笑着的,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什么都依着他,从未呵斥过他。
亦是让他无法喘息的。
像是一匹柔软的丝绸,将他紧紧缠绕包裹,看似可轻易挣脱,实则那丝绸极有韧劲,如何都逃脱不了。
赵元名双手攥拳,指甲狠狠嵌入手掌,将那日的事说给面前的官府中人听,末了叹了口气:“因为福婉的事,我和母亲吵得很凶。那是她第一次大声斥责我,应当是被我伤透了心。若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同她吵……”他垂下头,双手紧紧箍着后脑勺,神情崩溃,“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年前母亲明明都同意了我和福婉的事,年后却突然改了口。前些日子我瞧她神色有所松动,那日却又极为强硬……”
方晏似有疑惑:“你是说,你的母亲曾经同意过你和王福婉的亲事?”
赵元名默默点头,将他同王福婉之间的事从头说起:“我同福婉幼时就认识,几年前我和母亲随父亲回到潮州,再次熟络起来。素梅姨对我很好,时常带着福婉到家中探望母亲,久而久之,我和福婉便相爱了。母亲对我要求甚高,一直希望我能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主持中馈,是以我和福婉的事,一直瞒着母亲。
“去年秋天,我决定要娶福婉,将此事告诉了母亲,不出所料,母亲很是反对,哭泣了许久,看得我很是难受。我犹豫了多日,还是不想与福婉分开,便再次央求母亲,允我娶福婉,除此外所有的事,我都依她。年前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我可以娶她,但只能做妾。此事我早有预料,自然欣喜若狂。可没过多久,母亲去寻了趟素梅姨后,突然反悔了,说王家姑娘不是良配。
“这之后,母亲三不五时以命相携,劝我与福婉分开,说什么以后我是要入朝为官的,娶了福婉会遭人诟病。我心中厌烦,却也无可奈何。所以今晨淡墨将我叫醒时,我真的以为是母亲又开始苦恼,没想到竟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
方晏看着他的悲伤无动于衷,语气平静如背书:“昨日傍晚后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赵元名的抽噎声顿住,眼神闪躲回避:“昨日我一直呆在自己的院中。前日母亲离开后,我心烦意乱,要了几坛子酒,喝到夜半时分。昨日醒来后,烦躁不散,便继续喝,未曾出过门。”
“你撒谎。”方晏直直望向他,“昨日傍晚,有人瞧见你往后花园的方向走。你怎么解释?”
赵元名一愣,旋即拍了下额头,叹道:“你看我,这几日喝了太多酒,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昨日傍晚,我确实去过花园,只是去散散酒气,并未做什么。”
“何时回来的?”
“我昨日醉醺醺的,哪里记得清楚时间?”
“可有遇到什么人?”
赵元名摇摇头:“我并未在花园里呆太久,随意走了走就离开了,并未遇到其他人。”
“回到院中后呢?是否有人去寻你?”
赵元名再次摇头:“夜深人静,谁会来寻我?”
方晏叹了口气,话语中似有失望:“你又在撒谎。昨日天黑后,有人瞧见,曾有两人从你院中走出,既然没人来寻你,那这两人是谁?”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截断了他将要说出口的借口,“那两人是女子打扮,而你的院中昨日未留婢女侍候,你可莫要将事栽到府中婢女身上。”
“这怎么可能?”赵元名站起身,面露不解,“昨日院中只有我和素梅姨,没有其他人,怎么会有俩人——”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赵元名已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天气尚还残存着凉意,他的额角却浸出汗水。
他任命似的瘫回椅子中,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方晏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中似有怜悯又似是蔑视:“既然你不想在这儿说,便随本官回衙门吧。赵县令此刻正在衙门中,想必他也想听听,你对此事的解释。”
“不,我不去!”赵元名的面上闪过慌张,“父亲自幼便不喜我,若让他知道此事,我就完了……方大人,我将一切都告诉你,只是这些事与我母亲的案子无关,希望你能为我保密,莫要告诉我的父亲。”
方晏重新坐回位子中,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说吧。”
赵元名抿了下嘴唇,声音轻了几分:“我没撒谎,昨日确实只有我一人去花园中散酒气,只是走了几步,发觉身后有人跟随,回头看时,发现竟是素梅姨。素梅姨想与我说福婉的事,我便带着她回了我的院子。”
“素梅呆了多久?”
“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我有些记不清了。”
“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和福婉不合适,我适合更好的姑娘,之后她又劝了我几句,除此外没说什么别的。”
赵元名说得很慢,低垂着头,不时用手按压太阳穴,眉头紧皱,似在思索,又像是借着这个动作,在掩饰、逃避什么。
荀舒安静听着,手指摩挲着衣袖,心中想的却是在赵家三郎赵元安说的话。
若赵元安所看没错,从赵元名院中走出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素梅,另一个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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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是前面的那个,还是后面的那个呢?谁能悄悄进入赵元名的院子,而不被发现?
还是说,赵元名说了谎?
-
从赵元名的院子里开后,时间已然不早,方晏有公事要赶回衙门,荀舒和贺玄要回棺材铺。
一群人在赵宅前院分别,方晏一步三回头,着那个夕阳下纤瘦的身影,依依不舍欲语还休。贺玄侧身横了一步,站到荀舒身前,挡住方晏的目光,露出几颗大白牙,笑得颇有几分耀武扬威之意。
荀舒一直出神地望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并未注意到俩人之间的这丁点争斗,直到头顶有阴影落下,她怔怔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将她的身影严严实实盖住的背影,奇怪道:“怎么了?”
贺玄瞧着方晏渐行渐远,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巷中,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日头太大,帮你遮遮。”
此时已近日落,阳光虽还刺眼,却已没了正午时的炙热,哪里需要遮?
好在荀舒没想那么多,认真地感谢:“谢谢你。”
夕阳下,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混似一体,贺玄没忍住盯着多瞧了几眼,越看越喜欢。正欣赏着,那影子却突然一分为二,中间的明亮处愈来愈宽。他抬起头,见荀舒向着赵宅大门外披着麻衣的护卫去,急忙跟上,到跟前时正听到荀舒询问那护卫:“大哥,昨日这府中可有什么人来过?”
面前少女一双杏眼清澈透底,水润光泽,加之护卫刚刚瞧见她与方县尉在一起,心中已是放下戒备。
这问题今日已有衙役曾问询过,此刻再说一遍也不困难,护卫回答得很快:“昨日未有生人拜访。”
荀舒慢悠悠道:“可我听说,夫人曾经的婢女素梅,昨日来过,难道她不是从大门进的?”
“素梅姑姑昨日确实来过,可她时常来,小的就未将她算作生人。”护卫面含羞愧,又补了一句,“素梅姑姑时常到府上探望夫人,我们早就习惯了。”
荀舒脑中有光闪过,试探着问道:“那大哥,昨日可有熟人进出宅子?”
见护卫面有不解,贺玄在一旁出声解释道:“熟人的意思是,赵家人,或者与赵家相熟的,经常上门的人。”
“昨日除了赵县令外,府中的主子们无人外出。若是其他人的话——”护卫似乎想到什么,面上有纠结的神色浮现。
贺玄看出了他神色的变化,威胁道:“赵夫人昨日被杀,此刻所有的线索或许都会帮助我们找到真凶,你若隐瞒不提,就是包庇之罪,你可想清楚。”
护卫急忙开口,生怕晚了一步担上罪责:“昨日下午,素梅姑姑来后不久,王姑娘亦曾到府上来过。大少爷早有交代,王姑娘常来之事,莫与他人提起,久而久之,小的也忘记,这王姑娘不算府上之人了。还请各位大人恕罪,千万不要告诉老爷,也莫要告诉大少爷啊!”
虽然已经猜到他说的王姑娘是谁,贺玄还是小心翼翼与他确认:“王姑娘,哪个王姑娘?”
“和大少爷有关的王姑娘还能有谁?自然是素梅姑姑的女儿,王福婉姑娘啊。”
12. 夭儿12
昨日王福婉来过?!为何赵宅中人无一人提及?
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压下眼中的惊异,荀舒继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素梅和王姑娘是何时离开的?”
“倒是没注意她们何时离开。赵宅的大门酉时正便会落锁,若无大事不会再开启。宅中人若需外出,可从偏门出入,不过那里的门寻常不会留人看守,未必有人瞧见素梅姑姑和王姑娘的离开。”
“王姑娘常来府上找大少爷吗?”荀舒问道。
“是。每隔几日,王姑娘便会到府中来寻大少爷,通常是早晨时来,下午时走,从不留在府中过夜。傍晚时分登门,昨日是第一遭。”
“她是同素梅一同来的吗?”
“不,是素梅姑姑先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王姑娘才匆匆赶到。二人并不是一起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荀舒将他说的信息用心记下,而后露出颊边小梨涡,笑得几分腼腆,“对了,我前几日夜观天象,最近会有大雨降下,出门时记得带上一把伞哦。”
这叮嘱来得突然,护卫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晕晕乎乎点头,谢过荀舒的好意。
-
天色渐晚,夕阳柔和了天地间万物的眉眼,又为其镀上一层金边,似勾勒描绘轮廓。
忙碌了一日的百姓松弛地向家的方向去,面上笑意乘着晚风飘散至大街小巷。荀舒同贺玄并肩向棺材铺的方向去,被这气氛所感染,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路边食摊正在炸泡泡油糕,香气绵延数里。刚炸出锅的油糕金灿灿的,外皮酥脆内里软绵,荀舒目不斜视走过,肚子却不受控制地叫起来。
贺玄拉住她的胳膊:“你在此处等等,我去买一个。”
荀舒并不拒绝,抿着唇笑,眉眼弯弯:“好。”
晚风和煦,荀舒站在原地,周身被暖意包裹。她望着贺玄走到队伍末尾,随人群慢慢向前,时而冲她挥挥手,时而对她做个鬼脸,马尾随他的动作晃动,鲜活而真挚,让她的心口如晒过太阳般,暖烘烘的。
片刻后,贺玄捏着两个被油纸分开包好的油糕走回来,将其中一个递给荀舒:“快趁热吃。”
荀舒接过,正要张嘴咬下,却见他将另一个油糕收到挎包中,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甜腻,这个是给姜叔带的。”
荀舒思索片刻,将手中油糕撕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贺玄:“若吃一整个油糕,晚膳便吃不下了。咱们一人一半,刚刚好。”
贺玄一愣,见她的指尖被捏着的油糕烫得泛红,赶紧接过。油糕香软,他没忍住咬了一口,被烫得嘶嘶倒吸凉气。荀舒望着他笑,听他含糊不清道:“你说得对,一人一半,刚刚好。”
二人并肩而行,踩着夕阳的余晖,吃着香甜软糯的油糕,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长,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贺玄说的不喜甜腻并非托词,他不忍拂了荀舒的好意,三两口将油糕吃完后,随口问道:“你刚刚劝那护卫要带伞,是什么意思?”
荀舒小口小口地咬,脸颊一鼓一鼓的,像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就是下雨天出门要打伞的意思呀。”
贺玄“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呢。”
“唔,其实也有别的原因。”荀舒舔了舔沾着白糖的嘴唇,“我瞧他最近要生场小病,不严重,像是伤寒,休养两天便能好。前些日子我夜观天象,这几日会下大雨,我想他的风寒,或许与这雨有关,便提醒了他一句。”
贺玄呆住,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你只看他面相,便能看出这么多东西?还能猜到他被雨淋了,感染了风寒?”
荀舒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有赤裸裸的嫌弃:“自然看不出来。相术一门,本就不只要看,还要思考,要将周遭的一切进行关联。人又不是神,如何能一眼断因果?”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几个人,补了一句,“不过,传说千年前有一个人,活了几百岁,世间任何人只看一眼便能知其前世今生。若那个人还在,应当可以一眼看出你说的这些。”
贺玄并不关心千年前的事,垂眸想了片刻,恍然大悟:“所以这两件事本无关联,你是猜的。”
“自然是猜的。”荀舒又咬了一口手中油糕,慢吞吞道,“本就是看他好心帮了咱们,想要报答他,帮他避开被雨淋湿已是足够,若还能免了一场风寒,更是做了件好事。”
“原来是这样。”贺玄露出几颗大白牙,“阿舒真是心善!赶明儿我便问问姜叔能否将这观星相面之术也传给我,我便也能和阿舒一样,能知道许多常人无法知晓之事。”
荀舒将最后一口油糕塞入口中,末了把油纸团成个团,攥在掌心,没有接话。
-
棺材铺同早晨离开时一样,店铺大门只留了一条能过人的缝隙。荀舒和贺玄从这空隙中钻进去后,一齐将搁在一旁的门板仔细合上,而后往后院走。
带回城的木头已从车上卸下,杂乱堆在角落,不远处的地方有个初见雏形的棺材,该是姜拯这一日做出来的。
她和贺玄从衙门离开后,差了人回棺材铺报平安,是以姜拯并未担心他们二人,一如往常般忙活他手头的活儿,等着二人傍晚归家。
热腾腾的蒸汽源源不断地从厨房敞开的窗子中冒出,是姜拯正在准备晚膳。贺玄将泡泡油糕搁在桌面上,扯着嗓子喊:“姜叔,今日吃什么啊?”
“今日隔壁寿衣铺送了块羊肉来,我做了羊肉汤饼。”姜拯的声音夹杂在锅碗瓢盆的声响中,格外有烟火气,“早春寒意未褪,吃热乎乎的汤饼最合适了。”
荀舒和贺玄净了手,笑闹着去帮姜拯,片刻后几人坐在院中石桌旁,边吃汤饼,边分享这一日的见闻。
月亮爬上树梢,小院中的欢声笑语沿着屋檐上攀,直到月宫惊醒仙人。
姜拯听着贺玄和荀舒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只笑着听,并不多说,只在他们提到郑氏时,开口询问:“那郑氏,可是叫郑采薇?”
荀舒摇头:“倒是不知她叫什么。姜叔可是认识她?”
“算不得认识,只是恰巧知道一个人,与她的经历颇像。”姜拯将吃完的汤碗放下,说起几年前的事,“五年前,潮州遭了水患,朝中派了钦差大臣带着赈灾款来到潮州,却没料到那钦差到的第二日,横死在驿馆中,赈灾款不翼而飞。圣上震怒,另派大理寺卿及督察员官员前来彻查此案。一行人查了月余,最后查出幕后主使为潮州当时的县令以及上面的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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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郑刺史全家老少男丁尽数被杀,女眷为奴为娼。
“郑刺史膝下有一独女,名唤采薇,潮州人人皆知。郑采薇因着这桩案子流落风尘,之后便没了消息,竟不知她入了赵县令的后院。”话音刚落下,姜拯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对了,现如今赵县令住的宅子,便是郑刺史在潮州的旧宅。”
赵宅竟是郑刺史的旧宅?荀舒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若郑氏真是郑刺史的独女郑采薇,那她现在岂不是正正好住在她曾经的家中?”
姜拯看着她:“你想到了什么?”
荀舒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巧罢了,与这个案子大抵没什么关系。”
见她如此说,姜拯不再问,倒是贺玄开口道:“距离赵县令给的破案期限还有两日,你可想好对策?”
提到此事,荀舒也有些发愁,没了继续吃的胃口。她放下汤匙,拨弄着桌上饼子的碎屑,闷闷道:“没有。赵宅的这些人,各个心怀鬼胎,只从面相上看便绝非良善,我也拿不准哪个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
贺玄右手搭在桌面上,手指纤长,随意地敲击着:“既然面相上看不出来,那就从其他地方入手。唔,你觉得发现尸体的池塘边,是凶手杀害赵夫人的地方,还是抛尸的地方?”
荀舒思索片刻,略有些迟疑:“今日我仔细寻过,未在池塘边的杂草丛中发现拖拽的痕迹。除此外,赵宅仆役虽少,却也有巡夜的人,凶手若在其他地方杀害赵夫人,再带着尸体来到池塘边,极易被他人察觉。况且今日你说,那草丛旁缺了一块的石头,或许正是凶手随手拾起的凶器,若赵夫人站在池塘边时被杀害,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贺玄笑着看她,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那小舒觉得,案发过程是什么样子的?”
荀舒的思绪随贺玄的问题而动:“仵作未在郑氏的身上发现打斗的痕迹,加之郑氏的脑后有被击打的痕迹,或许应该是赵夫人站在池塘边发呆时,毫无防备的被凶手用石头或者其他什么物件,拍打在后脑击晕后,推入池塘溺毙。”
“赵夫人的婢女白杏说,赵夫人一日都未出门,入夜后突然自己离开房间,去了后花园。她的婢女尚且不知她的行踪,凶手又是如何能知道赵夫人会在那个时候去花园的呢?”贺玄将桌面上的碗碟推到一旁,又倒了些茶水在桌面上,手指蘸水,三两下画出赵宅的模样,“这是赵宅的模样,赵夫人昨日会走那条路呢?”
荀舒手指未沾水,从东南边赵夫人的院子正门出发,走过门前东西向的通道,直接向北面的花园拐:“若赵夫人直接向花园走,经过赵县令的书房,穿过赵元名和赵京蓉之间的通道,直接便能到达后花园。”荀舒轻轻咬了下嘴唇,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对。赵夫人从前很少去后花园,更何况她已经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会在昨夜突然去后花园散心。我觉得,她应该是先去了某个地方,碰到了什么事或是见到了什么人,之后才去了后花园。”
贺玄见她苦着一张脸,甚是纠结的模样,安抚道:“阿舒莫急,明日咱们一同去王家瞧瞧,见见这位王家姑娘,再和素梅聊聊,兴许能找到新的思路。阿舒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破案,洗清你的嫌疑!”
13. 夭儿13
王家布庄位于潮州城西边的市集,店面陈旧,内里却干净整洁。各式布匹依次陈列,玲琅满目,目不暇接。
店内有几个妇人正在挑选布料,一旁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翠绿色的衣裳,浓眉大眼,面颊上布着些许斑点,正为客人们介绍着店内的商品。
此人便是王福婉。
她的笑容热络,陪客人选布料的间隙,余光瞥见有新客步入店内,笑着招呼道:“二位客官随便瞧瞧,若有什么需要,招呼奴便是。”
这走进店内的客人是荀舒和贺玄。
荀舒的视线敷衍扫过各式布匹,注意力全在一旁的王福婉身上,悄悄打量着,见她神情平淡从容,像是完全不知前几日发生了什么。倒是一旁的贺玄,真像是来买布的,时不时摸摸面料,细细打量比较上面的花纹刺绣,一匹一匹挑得仔细。
店中客人离开后,王福婉走到荀舒和贺玄身旁,丝毫不见笑道:“郎君可是要为娘子寻匹合适的布料,裁剪身新衣?”
荀舒正要说什么,被贺玄打断:“是她嚷嚷着要给我做身衣裳庆贺生辰,可真到了这店中,又不知该选什么了。”
“郎君好福气。”王福婉的视线扫过贺玄,毫不掩饰赞赏之色,“郎君身姿颀长,风度翩翩,穿什么都合适。”她转身扫过店中货品,走到角落搬出一匹宝蓝色绸缎,有腾云暗纹,“这匹布收上来有段时间了,一直没等到有缘人,如今总算等到了。”
绸缎触手丝滑,纹路精美,颜色鲜亮,若做成衣裳穿在贺玄身上,该是极好看的。荀舒盯着那布匹瞧了一会儿,手按在挎包上,隔着粗粝的背包摸着几日前从赵夫人那儿赚的铜钱,试探着问道:“这匹布多少钱呀?”
“这匹布放置了有段时间了,纹路已不是最新的款式,奴便算你们便宜些,五百钱。”
五百钱……她哪里有这么多钱。
贺玄本是随便说的,万万没想到荀舒竟认真起来,真像是要为他买下这匹布料。他瞥了那块布一眼,违心称赞道:“好漂亮的绸缎!只是这么好看的绸子,既然卖不出去,老板为何不干脆做成衣裳,送给兄弟,或是心悦之人呢?”
王福婉面上浮现几分羞涩:“奴只有一弟,年岁尚幼,不适合这颜色。至于心悦之人——”她的耳垂鲜艳欲滴,声音也不复刚刚的爽朗,“他更喜墨色。”
贺玄挑眉,表情坦荡:“哦?不知是哪位郎君,竟有这样的好福气?”
王福婉垂着眼睫,顿了一瞬,决心不再掩藏心中情谊:“是赵县令家的大公子。我与他自幼相识,心悦彼此。他最喜墨色,我也觉得他穿墨色最是好看。”
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一声呼喝从后门处传来。
“你竟还与他有联系!”
一个三、四十多岁的男人冲入店铺内,眉毛立起,指着王福婉怒道:“不是早就说了,你们二人不合适,赵家咱们高攀不起,你为何还与那赵家大少爷纠缠,为何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阿爹还会害你不成?”
来人正是素梅的夫君,布庄的东家,王和顺。
王福婉面上的笑容渐渐散去,说出口的话似腊月寒风,刮过人心口,疼痛不已:“你是我阿爹,为何就不能站在我这边?我嫁给赵郎有何不好?整个潮州城可能寻出比他还要好的才俊?既寻不到,如今我和赵郎情投意合,他愿娶我愿嫁,你和阿娘该高兴才是,你们为何就不允呢?还是说,你们觉得阿娘曾给赵夫人做过婢女,我这个婢女的孩子,便不该嫁给主人的儿子?我就该活得和阿娘一般?”
话音落下,王和顺气得胡子发抖,快步走到王福婉面前,用力给了她一个耳光。
“混账!”
巴掌落下,满室俱静,王福婉的脸颊很快便红肿起来。她捂住脸颊,双眸浮现水光,水光深处蔓延出一股子狠戾:“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我曾经以为,我和赵郎不能在一起,是因为赵夫人反对,可如今赵夫人已去了,为何你们还要如此呢?我当真就配不上赵郎吗?”
王掌柜瘫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浑身精气神在一瞬间散去:“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觉得你能配上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可婉儿,你和赵家大少爷真的不合适啊!”
“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不合适!”
“你这孩子!”
父女二人吵得激烈,全然忘记一旁的荀舒和贺玄。荀舒听得颇为入神,贺玄则像是在看戏似的,恨不能找碟子果脯来吃。
荀舒眨眨眼睛,看看这边再瞧瞧那边,待二人吵得乏了,再无开口的意思后,直截了当问道:“王姑娘,前日傍晚,你为何要去赵宅?”
王福婉心头一慌,下意识反驳:“你在说什么?我为何会在那个时间去赵宅?”
“那前日下午到夜里,你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作证?”荀舒学着方晏昨日问赵元名的模样,询问面前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
王福婉还是稚嫩了些,被荀舒这突然的一串问题砸得头晕目眩,小心翼翼地回答:“前日下午,我就在家中啊,哪儿都没去。那天阿爹出城进货,阿娘也不在家中,无人可为我作证。”
“那为何赵宅中有仆役曾在傍晚时见到你进入宅子?”
王福婉嘴唇泛白,支吾片刻,突然反应过来,瞪着面前的二人:“你们究竟是谁?凭什么像是审问犯人一样审问我?”
“因为我怀疑你是凶手呀。”荀舒一日既往回答得直接了当,而后才慢条斯理解释其中缘由,“赵夫人前日夜里在自家花园中被人杀害,而你恰好在案发前去过赵宅,有杀人动机,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王和顺听到这话有些坐不住,站起身面带焦急之色:“二位大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福婉自小乖巧温和,就算她前日去了赵宅,也定是为了赵家大公子,万万不敢伤人啊。更何况,赵夫人待福婉极好,福婉也极喜欢赵夫人,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她们就如同亲母女似的——”有人自门外走入屋内,王和顺看到那人像是看到了救星,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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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你快说话啊,你快告诉这两位大人,福婉定然与赵夫人的案子无关!”
荀舒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大门口,见素梅一身素衣从门外走进,面容疲惫,眼眶中布满红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该是刚刚从赵宅回来。
王和顺小步上前,将刚刚的事说与她听,素梅的目光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为惊诧气恼,她扯住王福婉的胳膊,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为何会在那时去赵宅?你可是去寻元名的?”
素梅的力气很大,王福婉用力挣脱开,嘲笑道:“元名元名,叫得倒是亲热,你将赵夫人当你的密友,把人家的儿子当你的儿子,可人家呢?从始至终,他们都将你当作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王福婉胸口剧烈起伏,平息片刻,待气息缓和后再次开口,“阿娘,你想啊,我是你的女儿,我年幼时,她常常将我抱在怀中,她是喜欢我的,若赵夫人真的将你当好友,为何不允我和元名的婚事?就算咱们家门第差了些,可我自小便是能干的,元名若娶了我,我定能成为他的贤内助!这样难道不好吗?”
王福婉的双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有期盼有希望。素梅怔怔瞧着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喃喃道:“是我们将你宠坏了,竟让你生出这种不该有的心思。从今天起,你便留在家中不要出门了,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出门!”
王福婉愣在原地,目光中全是不敢置信。王和顺揽住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往后院带。王福婉挣脱不开,只能扯着嗓子喊道:“我那日确实去了赵宅没错!可却是跟着我阿娘去的!我瞧着她进了赵郎的院子,而后去了后花园!我远远跟着阿娘,不敢离得太近,但我瞧见,阿娘拾起石头,将赵夫人拍晕,推下了池塘!是阿娘杀了赵夫人……”
王福婉的声音随身影远去而变小,只留下荀舒震得发麻的耳朵。街上来往行人听到店铺内的动静,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素梅走上前合上门板,彻底截断了他们好奇的目光。
她认命似的瘫在一旁,周身被疲倦席卷,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她望着眼前的两人,冷笑道:“有什么事直接问我便是,福婉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她和我年岁差不多大,怎么还能算孩子呢?难道她脑子不太好?”
荀舒眨着一双杏眼,瞧着真挚,落在素梅眼中却像是在讥讽。贺玄见她表情不对,忙开口道:“她的意思是,即使令爱年纪小,也不会无故指责自己的母亲是凶手。所以那晚,您确实去过后花园?”
“自然没有!”素梅头痛不已,“我也不知那孩子在说什么胡话。那日我确实对你们撒了谎,只因福婉尚未出阁,我实在不想她和元名之间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隐瞒,“那日我去赵府,除了想给夫人赔罪,还想去劝元名几句,劝他和福婉断了,他们之间并不合适。我从未去过后花园,更不可能杀害夫人。福婉或许是受了刺激,才乱说的,还望二位大人顾念着她年纪尚轻,受了刺激,莫要将她的话当真。”
14. 夭儿14
荀舒和贺玄并未在布庄多呆,与素梅又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素梅一口咬定那夜她并未去后花园,兴许那夜天色昏暗,王福婉看错了。荀舒盯着她看了半晌,觉得她依旧有所隐瞒,但在此事上,并不似说谎。
她同贺玄到底不是衙门中人,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下,盘算着与方晏碰面商议后,再做决断。
从布庄离开时,乌云将天光遮掩,万物被笼罩在阴影之中,昏昏沉沉,如蒙了一层黑纱。风吹得商铺门口的旗子乱飞,地上的尘土也被席卷到空中,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荀舒和贺玄没带伞,快步向衙门的方向走,眼看着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就在不远处,云层却再也兜不住雨水,先是闷雷声惊天动地,顷刻间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碎成朵朵水花。
贺玄用衣袖笼住荀舒,扯着她向一旁的屋檐下跑,终于赶在浑身湿透前,找到了这一方避雨的小天地。
二人并肩而立,紧贴着墙壁,尽可能的将身子缩在屋檐的范围里,不让雨淋湿。
荀舒仰头看着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如琉璃珠帘般,将他们二人与瓢泼大雨分隔开,怔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贺玄以为她在担心时间的流逝,安抚道:“这雨来得急,持续不了太久,兴许一会儿便停了。”
荀舒摇头,慢吞吞道:“停不了的。这场雨要下半个月,时大时小,连绵不绝。”
贺玄顿住,看着她的目光全是不可思议:“你既知道,为何出门不提醒我带伞?”
“……忘了。”荀舒回答得理直气壮。
贺玄哀嚎:“等雨小些,咱们就往衙门跑吧。方晏总不会小气到连两把伞都不借。”
“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都是天地间的规律。”荀舒不似贺玄般着急,只隔着水帘,仰头看着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天也有雨天的美,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学会欣赏。”
“……昨日在衙门大堂上,我瞧你的模样,还以为你真的急着破案,如今瞧来,倒仿佛被赵县令限期破案的人是我似的。”
“急啊。”荀舒慢吞吞道,“但现在不是下雨了嘛,再急也没法子,不如停下片刻,赏赏雨,理理思路。”
见她如此,贺玄叹了口气,身子也松散下来,学着她的模样看面前雨幕,随口问道:“刚刚在布庄里,你可从王福婉的脸上看出什么?”
荀舒伸出手,任雨水砸在掌心,冰冰凉凉的,泛起裹着潮意的刺痛。她看着手心的雨,思绪逐渐清晰:“没什么特别的,眉目间有戾气,但未必就是凶手。凶手论迹不论心,起了杀心的人有许多,凶手却只有一个。”她顿了顿,似有疑惑,“我今日瞧王福婉,见她神色坦荡,言语自然,不似撒谎。难道她真的瞧见素梅杀人?”
“她眼下乌青全靠脂粉遮掩,乍一瞧看不出问题,可光线变化,角度变幻,便泄露了分毫。她这几日该是没休息好,至于为了何事而没休息好,便不知道了。”贺玄歪头看着一旁的荀舒,“你没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
“赵元名吗?他们二人的骨相确实相近。”
“不,我说的不是骨相,我指的是性格。他们二人,都是表面一副模样,背地里又是另一副模样。赵元名在外人眼中温文尔雅,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私下里却是个暴戾性子,时不时便打骂下人。王福婉也是如此,面对客人时言行妥帖,对待父母却又极为任性霸道,自私凉薄。我且问你,若你瞧见姜叔杀人,你会主动告诉方晏那厮吗?”
荀舒思索片刻,微微摇头:“不会,姜叔是我最亲近之人,我一定会站在他这边,帮他隐瞒的。”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贺玄眉头皱了一瞬,而后忽视掉这异样,将话题重新拉回到王福婉父身上:“你与姜叔不过相处几年,便能做到如此地步,素梅是王福婉的母亲,抚养她长大,王福婉却能毫不留情将母亲推出去,指责母亲是凶手。无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此人心性凉薄,需要小心。此事还是要尽快告诉方晏,让他将王福婉和素梅一起带回衙门,细细盘问才行。”
这雨来得急,散得也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绵密珠帘有了缝隙,渐渐变为如牛毛般的雨丝,荀舒和贺玄借着这个空隙,快步向衙门的方向走,刚到门口便碰到了要外出的方晏。
方晏看着二人湿了小半的头发,面露愕然:“正要去寻你们,你们便来了。你们这是没带伞?”
贺玄露出几颗大白牙:“瞧您说的,像是我们有伞不会打似的。”
方晏:……
方晏深吸一口气,不与眼前的落汤鸡计较,转身引着二人穿过衙门公堂,踩着屋檐下方的干燥地,到二堂旁的西跨院,进入左手边一间堆满案卷的房间。方晏给二人介绍道:“我平日里便是在这里办公。”他将桌面上摊开的文书拿起正要递给荀舒,又像是想到什么,收了回来,面含歉意,“抱歉,忘记你不是公门中人了,不能直接让你看文书。我捡重点说给你听吧。
“昨日你们走后,我派人细细检查了案发现场,未有新的发现,可以确认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凶手袭击赵夫人的地方。我亦派人询问了府内仆役,入夜后,除了两个巡夜的护卫,其余仆役均留在自己的院子中未曾外出。”
贺玄敏锐察觉到他想说的重点:“巡夜的护卫可有瞧见什么?”
方晏点头:“护卫的巡夜路线主要集中在赵宅几个主人所住的院落附近,不曾去过后花园,便也没注意到赵夫人的事。不过他们提到,在路过郑氏的院子时,隐约瞧见有黑影进入院中,他们曾上前去询问,郑氏很快便开了院门,说无人进入也无事发生,此事便也揭过去了。”
“可曾记得时间?”
“约莫在亥时正,但具体时间却是记不得了。”
荀舒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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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正好在赵夫人死亡前后呀,会不会和赵夫人的死有关?”
“我也有此怀疑,是以昨晚得到这消息后,立刻去问了郑氏,但她坚持护卫看错了,昨晚没人去过她那。赵县令相信郑氏的话,我便也不能强行将郑氏带回县衙审问,只能派人暂时将她的院子看守起来,不让人进出。”
“赵县令相信郑氏的话?”贺玄挑眉,“我的印象里,赵县令为官还算廉正,不像是会包庇自家妾室的人啊。难道这中间还有隐情?赵县令此刻在何处,可能通传一声,我们想与他当面聊聊。”
方晏没有立刻回答。
昨日县衙之上,赵县令要求荀舒等人限期破案,此刻为了案件,回答这俩人几个问题,似乎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想通此处,方晏这才点了点头,道:“县令此刻正在县衙中,我去为你们通传。”
“等等。”
荀舒拉住方晏的胳膊,阻住他离开的脚步,在二人疑惑的眼神中,坚定而平静开口:“在见县令之前,我想先去寻一个人,此事还需劳烦方大哥。”
-
潮州城一面临山一面临水,城镇虽不大,却因着便利的交通,居民们安居乐业,颇为自得。城中分为八坊,按八卦图排列,位于西边震卦方位的坊,便是赵县令旧居所在的地方。
荀舒三人披着斗笠,冒雨到了此处,一番打听后,又拐了几条巷子,方找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一位姓顾的郎中的住处。
那是个普通的宅院,院门敞开着,附近居民可随时进入院中。院中坑坑洼洼,因下雨冲击出了不少小泥坑,需小心避让,方能不溅得一身泥点子。
正屋檐廊处堆着如小山一般的药材,有一银发老翁正弯腰整理着,荀舒望了一眼,见其中不少药材都像是淋了雨的模样,忙快步上前,将湿淋淋的斗笠取下挂在一旁后,帮着翻动药材。
贺玄和方晏紧随其后,三人一起帮忙,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一切收拾妥当。
顾郎中年过半百,腰背佝偻着,腿脚却还利索。他扶着一旁的墙壁缓缓站直身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扫过三人后,肯定道:“老夫瞧三位皆是身体康健之人,想来不是来此处看病的。诸位寻我何事?”
顾郎中是十多年前曾为重病的赵大少爷看诊的郎中,寻他颇费了些功夫。赵县令早不记得这十多年前的小事,还是方晏派人去问了赵宅中几个上了年纪的仆役,才得到了顾郎中的名字。
听到顾郎中的问话,荀舒用衣袖擦掉额角的汗水,缓了几口气,直截了当回答:“顾大夫,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问您关于十多年前的一件事。”
十多年前……
顾郎中似早就料到似的,视线扫过方晏未脱的官袍,平静道:“是为了赵县令家大公子的事吧?”他叹了口气,“此事也憋在我心中多年,没想到死前还能等到下文。诸位随我进屋说吧。”
15. 夭儿15
顾郎中引着几人进屋。
屋内药香浓郁,各式药材摊放了一地,角落避光处藏着几株珍贵植物,桌面床榻上堆满医书,凳子上摆着一套未收起金针,一旁还立着个插满针的木头人,一屋子满满当当,几乎寻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荀舒三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顾郎中从角落翻出几个竹制的小凳子,又腾出一小块空地,几人这才落座。
三人排排坐,方晏坐在最左侧,神情严肃而认真,官袍未除,自有一股威严;贺玄坐在最右侧,依旧是一副嬉笑模样,眉眼活络,扫过屋内边边角角;荀舒夹在方晏和贺玄之间,双手放在膝头,显得格外小巧乖顺。
顾郎中坐到一旁的门槛上,从一旁摸了根散落的药草,叼着抿了两下,方才开口道:“昨日傍晚听说赵县令夫人遇害一事,莫名就想到了十几年前的事,没成想今日你们还真的为此事找了过来……也是巧了。”他侧头看门外雨水如幕,伴着清脆雨声,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赵宅,“事情要从赵家大少爷出生时说起。赵夫人生子时尚未足月,那孩子出生后便比旁的孩子要羸弱不少。那是个冬夜,还下着雪,赵家派人请老夫到府上出诊,老夫到了那一看,那襁褓中的婴孩浑身青紫,上气不接下气,连哭声都发不出,眼看着就要没了,老夫立刻为其施了一套针,这才助那孩子挺过了那夜。
“那孩子太小了,同我的巴掌差不多大,药汤喝不进去,只能用金针续命。那之后,我日日去赵家为他施针,直到他能自己喝奶了,也能喝药了,才算挺过了这一关。”顾郎中叹了口气,声音中全是无奈,“这之后,我仍旧隔几日去一趟赵家,眼见着那孩子渐渐长大,气息也越来越微弱,随时都可能夭亡。此事我告诉了赵县令,未告诉赵夫人,可赵夫人每日与那孩子待在一块儿,即使我不说,她是亲娘,如何能感知不到?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那孩子长到四个多月的时候,仍旧瘦小如同刚满月的婴孩,赵夫人日日哭泣,坏了一双眼,还生了癔症,整日里胡言乱语,认不得人。赵县令疼爱妻子,怕幼子在旁让赵夫人的病情愈发严重,便将他迁到了旁边的屋子。那孩子身旁只留了奶娘和仆役照看,甚是可怜。
“到入夏时,那孩子勉强长到五个多月,眼看着便要撑不过那个酷暑。那日,老夫按照往常一般,登门为那孩子问诊,却惊奇地发现,那孩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脉搏有力,如康健孩童一般,甚是奇怪。”
方晏沉浸在顾郎中所说的往事中,表情颇为严肃,一双眸子沉如寒潭,与往常很是不同:“五个月大的孩子,该能辨出眉眼不同。会不会是换了个人?你可有细细瞧过他的模样?”
过了这么多年,顾郎中依旧未想清楚其中的奥秘,提及此事依旧眉头紧锁:“老夫自然瞧过。只是那孩子自出生起便体弱,老夫每次见他,屋内都遮挡的严实,无一丝风,甚是昏暗。加之那孩子被紧紧束在襁褓中,十次有九次都双眼紧闭,老夫实在无法用相貌辨别。”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老夫问了照看那孩子的乳母,那人说,前些日子,赵夫人曾经的婢女去了趟城外的寺庙,为那孩子请了个平安符,之后那孩子便渐渐好转,该是佛祖庇佑。我本也只是赵家请的郎中,有些事不能多问,将赵大少爷的情况细细说与赵县令和赵夫人听后,领了赏钱,便离开了赵家。
“其实,当时老夫心中也有疑惑,觉得这孩子的脉象不似同一个人,却又觉得这念头荒谬。之后的这些年,老夫遇到过不少还是婴孩的病患,有的没治好,早早去了投胎的路,有的侥幸长到大,身体逐渐好转……可这些人的病情都是循序渐进、有迹可循的,老夫再没遇到如当年赵家大少爷一般的情况。这几年,老夫曾很多次想起那个孩子,总觉得当年心中的疑惑猜测,或许才是事情的真相——那孩子早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换了身份。只是此事已经过去多年,现在再去追究,又有何意义呢?”
荀舒乖乖坐在凳子上,手肘撑在膝头,双手托腮,听得极为认真。待顾郎中将前因后果讲完,坐直身子,将心中疑惑讲出:“若那孩子真被悄悄换了,怎能瞒住所有人?孩子身旁有乳母跟着,有仆役守着,就算歹人偶然得了机会,趁众人不备,将孩子调换了,孩子身旁人如何能认不出?”
顾郎中微微颔首:“姑娘说得对,现在想来,当年那乳母的态度很是奇怪,兴许知道什么,又或是她就是做这件事的人。”
方晏急忙问道:“这两日在赵宅中,未瞧见赵家大少爷的乳母,或许已然离府。顾郎中是否知晓那人的名字住处?”
顾郎中摆摆手:“莫要寻啦,你们寻不到的。赵家大少爷一岁时,那乳母犯了急症,老夫赶到府上时,已没了气息。”
赵元名的乳母死了?世上竟有这般巧合的事?
方晏追问:“可知是什么急症?为何会去得那般突然?”
“这便不知了。于赵家而言,不过是个乳母,既非死于非命,便没了细究下去的必要。”顾郎中抿着口中的药材,苦涩和清香混杂,让他神思清醒几分,想起一个细节,“不过那日老夫离开时,曾听到院中仆役说,那乳母自半年前便出手阔绰起来,早就想辞了赵宅的活儿,回家相夫教子。可夫人认为大少爷自小便是喝她的奶长大的,早就喝惯了,硬是将人留了下来,却没成想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好啦,我知道的都已说了,虽不知此事与赵夫人之死有无关系,但希望能帮你们早日找到真凶。”
方晏垂眸思索片刻,确认没什么遗漏,站起身对顾郎中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顾郎中侧了侧身子,让开这礼:“官怎可给民行礼?大人折煞老夫。”
方晏表情认真,一言一行一板一眼:“先生主动告知了这许多前尘往事,对赵夫人的案子很有帮助,该受晚辈一礼。”
荀舒站起身,跟着行了一礼,温声道:“先生医者仁心,定会好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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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报的。”
贺玄坐在原处,垂着眼睛,看不清神色,唇边却有淡淡笑意。荀舒侧头瞧了一眼他,莫名觉得他并不是在笑,而是在理顺整个案子,将顾郎中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安插在他脑海中对应的位置上。
似是察觉到荀舒的视线,贺玄抬起眼眸,瞬间捉住她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几颗大白牙。
荀舒扭过头不再看他。
贺玄施施然站起身,姿态闲适从容,视线从荀舒身上挪到顾郎中身上,开口问道:“顾先生,我还有个问题想要请教。既然赵元名一出生,您便常常入府为其诊脉,你可曾见过一个叫‘素梅’的妇人?”
顾郎中想了一会儿后摇头:“那孩子出生后,赵家为其延请了许多名医,亦有许多亲朋好友曾前来探望。老夫只是个郎中,赵家如何会为我介绍每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是否有什么特征?老夫兴许有印象。”
荀舒安静听着,思绪随二人的对话而转动。
素梅面容如普通,言行举止亦无特别之处,周身寻不到让人过目难忘的特点,这要如何形容?
正思索着,便听一旁的贺玄再次开口:“若我没猜错,她当时该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顾郎中拍了下额头:“你这么一说,老夫便知道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赵家大少爷出生后第二日,那人便来过府上探望。那时赵夫人尚在坐月子,不见外人,她却能自由出入。老夫未给她切过脉,但瞧着像是快要足月,身子很是笨重。”
“她时常去吗?”荀舒问道。
“头一个月,老夫时常能在府中碰到她,后来便不来了,想必是临产的缘故。大少爷四个多月的时候,她才再次出现在府中,身子已然单薄下来。那时赵夫人开始犯癔症认不出人,不让人接近,她却还能陪在一旁,老夫猜她与赵夫人关系极为亲近,是赵夫人相信之人。不过,也还好有她在,让赵夫人的病症多少有些好转。”
顾郎中不知几人为何提起这个人,还是将他所知全部说出,直到那三人离开,他站在门口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仍旧无法回神。
他想,或许有什么尘封多年的秘密再也无法掩藏了,盘旋在他心口多年的疑惑,也许终于要等到一个答案了。
-
街道空旷,雨水淋漓,马蹄踏水声反复回荡,带起的泥巴向四处飞溅。三人纵马疾驰,向衙门的方向去,一路上无人说话,各自在心中理顺着整个案件。
三人在衙门院内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候着的衙门仆役后,未急着回屋,默契地并肩站在檐廊下,沉着脸色,看院内细雨连绵。
半晌,荀舒轻声开口,打破了落雨的静谧:“没证据。”
她说得颇为模糊,贺玄却听得明白。他拍拍她的发顶,笑着安抚:“还有一日半的时间,莫要着急。待先见过赵县令,再忧虑这些事也不迟。方大人,你说呢?”
16. 夭儿16
方晏一直在思索顾郎中说的话,根本没留意到身旁两人在说什么。此刻突然被点名,愣了一瞬,面容有几分呆滞:“什么?”
“没什么,夸你英明神武,公正清明呢。”贺玄随口敷衍。
方晏面有诧色,眼神在贺玄面上停了一瞬,耳垂莫名发烫:“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贺玄一口唾沫没咽下去,险些将自己呛死。
“贺兄若身体有恙,不如先回去歇息,案子有我和小舒在,你安心即可。一会儿我同小舒去见赵县令,晚些时候我亲自将她送回棺材铺。”
方晏的关怀落在贺玄眼中是赤裸裸的挑衅,他冷笑着摆摆手:“免了,我恰巧也住在棺材铺,送小舒回家的事便不劳烦方大人了。”他不给方晏拒绝的机会,继续道,“稍后我陪小舒去见赵县令,另有一事需要方大人遣人去做。”
这话说的像方晏是他的手下,需听他差遣似的。
方晏眉头皱起,狠狠瞪了一眼贺玄,不情不愿道:“何事?”
“顾郎中所说终究是一家之言,此前无人提过素梅在王福婉前还有一子。方大人需遣人将此事细细调查,确认那个孩子的具体情况。”
荀舒补充道:“定要打听出那孩子是何时死的。若能知晓埋在何处自然更好。”
“何时死的?”方晏一愣,旋即恍然大悟,“你们是怀疑——”
荀舒面上有无奈浮现,被雨水浸湿的碎发贴在鬓角上,更显得垂头丧气:“是,但只是怀疑,没有证据。若能寻到那孩子的尸体,兴许能有所发现。”
-
衙门的第三进庭院,归赵县令独自使用。这里除了有他办公的地方,还有供其暂住的屋子。院落小巧玲珑,有衙役驻守在此处,若无准许,外人不得入内。
方晏引着二人在院门处站定,他先进去通传,片刻后折回,带着二人穿过小院,进了正屋。
发妻刚刚亡故,赵县令明显憔悴不少,眼眶红肿,双眸布满红血丝。他坐在书桌后,面前的桌上摊放着一大叠公文,见荀舒和贺玄进门,方站起身到厅中的椅子上落座,让侍候的仆役看茶。
荀舒从不与人寒暄,一双眸子如闪着光的琉璃珠子,直直望着赵县令,一眨不眨:“赵县令,你是否知晓赵元名不是你的孩子?”
方晏正欲离开,听到此话,将抬起的脚重新落下,寻了个角落的位子默默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安静听几人说话。
赵县令嘴唇抿成一线,脸色逐渐阴沉,盯着荀舒半晌没有出声。
荀舒如此说,同直接点明赵夫人不忠有何两样?无异于抽赵县令的脸。偏她一脸认真,没有丝毫玩笑戏弄之意,仿佛真的只是想问一个问题似的。
气氛阴沉得厉害。
赵县令揉了揉额角,屏退一旁侍候的衙役护卫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荀舒不知赵县令误会了她的意思,慢吞吞道,“我看过赵夫人的面相,她儿女缘极浅,若非死于非命,该是无人送终,可令郎赵元名身体康健,命宫明润,是长寿的面相。除此外,赵元名山根处有细纹,是被收养的特征。所以我推定,赵元名不是尊夫人的亲子,自然也不是你的孩子。”
荀舒语速很慢,说得却极有条理,赵县令认真听着,眼底逐渐起了惊涛骇浪,面上全是不敢置信:“你说什么?赵元名不是内子的亲子?”
荀舒仔细打量,见赵县令不似说谎,松了口气:“看来此事真的与大人无关,这我便放心了。来之前,我还想着此事或许有你的手笔,也许是你瞧着原来那个孩子快要死了,怕刺激到令夫人,这才找了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帮忙替换了——”
赵县令打断她,声音中夹带着几分急切:“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有证据?”
荀舒将刚刚在顾郎中那听到的事,捡重点说给赵县令听,末了补了一句:“我知晓相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可此事过去了十几年,知晓真相者都不在人世,很难寻到证据,证明如今的‘赵元名’不是当初那个‘赵元名’。除非能寻到令郎的尸骨,或许能寻到证据,若寻不到——”她轻咬了下嘴唇,“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一时间,房间内无人说话,窒息的安静蔓延至每个角落,将屋中四人层层包裹,无法喘息。
赵县令坐在最上首,似被巨大的乌云笼罩,懊恼和悲伤几欲将他吞没,片刻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疑惑道:“本官还以为,你们来寻我,是为了内子被害一案,却没想到竟是为了犬子的身世。”他看着荀舒,双眸中没有丝毫笑意,“昨日公堂之上,本官所说的并非戏言。若三日内你寻不到凶手,本官定会将你押入大牢,等候堂审,你可清楚?”
荀舒耷拉着肩膀,并无反驳之意,声音闷闷的:“知晓。”
贺玄眉头皱了一瞬,在心中觉得赵县令真不是个东西。案发时荀舒明明不在城中,如何能将此事赖到她头上?他将心头不快暂且压下,再开口时,声音中有压制不住的厌恶:“赵大人,我还有一事想问。刚刚看你的表情,似乎早就知晓‘赵元名’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对吗?”
贺玄的语气不算太好,可此刻赵县令心中烦闷得厉害,自然也顾不上这么多。他长长叹了口气,周身被疲惫侵袭:“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早有怀疑。大郎自出生后,身子便不好,险些夭折。他是内子的第一个孩子,内子为此伤心欲绝,甚至生出癔症……可他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也同样伤心啊!那几个月,我每日都要为大郎祈福,祈求他能痊愈……
“后来,大郎的病突然好转,我和内子欣喜若狂,内子的病亦逐渐康复,我们也终于成为了一对寻常的父母,有了陪大郎一起长大的机会。再后来,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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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了,身子虽不好,却比当年的大郎要好上不少,我们夫妻二人已很是满足。可也是二娘的出生,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在大郎身上被忽视的事。”
赵县令伸出一双手,摊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双很普通的手,握笔处有明显的茧子,荀舒一根一根手指望过去,没发现有何不同,直到这双手微微曲起,她才辨出几分异样。
这双手的两个小指,竟然有四个指节。
赵县令确认几人瞧见他手上的玄机后,收回双手,将小指藏起,低声道:“你们也瞧见了,我双手的小指与常人不同,有四段指节。我的父亲是这般,祖父是这般,我们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是这般。”他再次展开手,看着那与常人不同的手指,苦笑道,“大郎出生时,身子不好,手攥成拳头,同个葡萄差不多大,我惟恐呼吸重了,惊到他,哪里舍得掰开他的手细细查看?后来,因夫人的病,我们对他疏于照顾,渐渐的,这件事被我丢到了脑后,再忘记去查验。
“直到二娘,蓉儿出生后的一日,我突然瞧见她的小手指是四个指节,也是这时,我恍然发觉,大郎的手指,似乎与常人无异。我哄着蓉儿入睡后,匆匆去了大郎的院子。那时大郎约莫两岁多,手指已能自然伸展,我趁他睡着,仔细瞧过他的手指,确认他的小指只有三个指节。”赵县令深吸一口气,嘴唇紧紧抿着,脸颊因克制而微微颤动,“大郎若真是我的孩子,也该同我、同蓉儿一般才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大郎或许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夫人,她背叛了我。”
赵县令的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似有无尽的悲伤和懊恼:“我与内子少年夫妻,相伴多年,极为恩爱,我不愿意相信她背叛了我,可大郎的手指确实无法解释。我无数次想要问她,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我害怕听到她的回答。她若说‘是’,我该如何?她若说‘不是’,难道我便不再有怀疑?”
“可你还是问了。”贺玄抱臂看着赵县令,眼神冷静锐利,唇角似有淡淡嘲意,“郑氏说,去年秋日,她曾听到你们二人吵架,她以为你们是为了赵元名和王福婉之间的事,其实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赵县令愣了一瞬,方才点头:“是。内子疼爱大郎,曾想为大郎寻一门门当户对,能帮衬他的亲事,但大郎却爱上了素梅的女儿。内子劝了大郎几次,大郎却极为坚定,甚至不惜与他母亲争吵。内子哪儿舍得让大郎为难?逐渐有了退让的意思……可这怎么能行?无论如何,大郎都是我名义上的长子,我如何能让他娶婢女和商贾的女儿?那日内子与我商议此事,想劝我接受,我与她拌了几句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说大郎不是我的亲子,若还想留在赵家,不求他光耀门楣,至少不能给赵家抹黑。”他的眼眶盈满泪水,哽咽道,“我至今还能记得夫人那伤心欲绝的表情,这么多年来,我只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因我而起……若早知如此……唉。”
17. 夭儿17
赵县令面上的悲伤不似作伪,荀舒远远瞧着,心头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得紧。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话语中带着几分讥讽:“另一次便是抬郑氏进门吗?”
赵县令双手攥拳,没有说话。
荀舒还要说什么,被贺玄扯了下袖子,只能抿紧嘴唇,将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一直忍到离开衙门,回到棺材铺,才一股脑儿地说出口。
“赵县令实在是太奇怪了,说什么与赵夫人伉俪情深,相伴多年,可遇到疑惑,连问都不问,便怀疑赵夫人,给她定了死罪,之后还纳了郑氏过门,生了三少爷。”荀舒越说越嫌弃,眉毛拧成麻花,脸颊亦气鼓鼓的,“就这样,还舍不得名声。就算郑氏身份敏感,不易在外提及,那大可告诉旁人,他有妾室,还生了个三少爷。县令娶妾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何必什么都不说,让大家还以为县令夫妇有多么恩爱,赵夫人过得多么好似的。”
贺玄和方晏坐在她的对面,难得的没有斗嘴,甚至挪着板凳向对方靠近几分,颇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荀舒没管他们二人的奇怪表情,手指揉捏着衣角,闷声道:“赵夫人多好的命啊,一辈子没受多大的苦,仅有的几遭都和她的夫君有关。她要是嫁给旁人,说不准现在还好好活着,过得舒服安逸呢。”
外面还在下雨,几人将棺材铺中的棺材挪开,腾出块空地布了张桌子,凑合着用晚膳。
姜拯端着饭菜从厨房中走出,沿着屋檐走到店铺内时,恰好听到这话,笑着接口:“人这一辈子,若真的一番风水,也是乏味的。偶尔吃些苦头,走些弯路,能瞧见不一样的景儿,也不错。”
荀舒三人起身帮姜拯端菜,姜拯侧身避开方晏的手,道:“你虽常来,却也是客。哪儿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你坐着歇息,让贺玄和小舒来,咱们马上就开饭。”
方晏住在隔壁寿衣店,寿衣店的东家夫妇和姜拯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从衙门出来后,方晏说许久未来探望姜拯,跟着荀舒和贺玄回到了棺材铺。姜拯见到方晏很是高兴,将压箱底的一块腊肉都翻了出来,硬要再炒两个菜。
“客人”俩字正正好落在贺玄的心坎上,闻言他腾地跃起,笑得合不拢嘴:“阿舒歇着,交给我便是!”
荀舒心情沉闷,没搭理他,仍旧去厨房帮忙,边忙活边嘟嘟囔囔道:“如今倒是吃了苦头,走了弯路,人生也不乏味了,直接去西天见佛祖了。”
她竟还在想赵夫人的事。
姜拯摇了摇头,不再劝解。
终究是个孩子,就算嘴上说的再豁达,心中依旧有愧疚和自责,无法疏解,只能如同只小炮仗似的,四处炸响,发泄心中的阴郁。
贺玄自然也注意到荀舒的异样。
他认识荀舒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颇有些不习惯。他踹了方晏一脚,俩人交换了个眼神,而后默契地开始说些不相关的事,时不时斗几句嘴,试图将气氛炒热。
荀舒面上瞧不出什么,垂着眼睫看桌上的菜,偶尔搭几句话却是心不在焉。直到碗里的汤饼吃完,才像是缓过一口气似的,抬眼看着面前几人。
“你们觉得凶手是谁?”
贺玄悄悄松了口气,笑着瞧她,眉眼俊朗温柔:“阿舒觉得是谁?”
荀舒从荷包里摸出三枚铜钱,是她随身携带多年,专门用来算卦的铜钱。三枚铜钱泛着油光,表面的图腾轮廓模糊,制式与寻常铜钱不同,像是前朝的物件。
她将三枚铜钱抛到空中,待铜钱落到桌面上,拾起再抛,反复六次后,方停歇。
众人的视线随铜钱的起落变换,六次后眼神逐渐恍惚,直愣愣地瞧着荀舒将铜钱小心翼翼收好。
方晏忍不住道:“可算出凶手?”
荀舒瞥他一眼,神色颇为奇怪:“六爻卜卦算凶吉、算运势,算不出凶手是谁。”
“那你刚刚算的是什么?”
“我问此案真凶是否能伏法,得了个上坎下乾,水天需卦,是个小吉。其中六爻有变,凶手或许是个女人。”
方晏泄了气,嘟嘟囔囔道:“这两日我派人问过了府中所有下人,案发当夜都呆没去后花园,且有人证明。目前有时间,有动机的不外乎那么几个人,基本都是女人。阿舒,你这卦白算了。”
“至少能排除赵元名和赵县令。”贺玄安抚道,“只是卜算到底不能当作呈堂证供,还是要寻到真正的证据。目前案发现场无人,尸体上也寻不到特殊痕迹。若想指认凶手,还需从长计议。”
荀舒心头一跳,试探询问:“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
次日。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雨停了片刻。雨后的初春凉意袭人,空气中弥漫着潮气和土腥气,夹杂着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棺材铺的后门在此时被拍响。
那响声持续了片刻,姜叔方披着衣裳出了卧房,趿拉着鞋子去开门,嗓音还有些沙哑:“谁啊?”
天将拂晓,晨光熹微,院门打开,门外人影隐约可辨。
是方晏。
方晏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笑容腼腆,一手拿着把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拎着几个油纸包,在姜拯面前晃了晃:“秦婶儿昨儿说我,每次来棺材铺都是白吃白喝。恰好今早为了案子之事,要来寻阿舒,我便顺路去隔壁朝食铺子,买了些小食,大家伙儿一块趁热吃。”
“你是秦二娘的孩子,便算是我的侄子,这么客气做甚。”
姜拯接过油纸包,将他迎进院,贺玄听到声响已然起身,靠在门边,挠了挠杂乱的发髻,张开嘴打了个哈欠:“来这么早做什么?又有死人了?”
“贺兄,做人,还是要良善些。”
方晏看着他不修边幅的模样,颇为嫌弃,扬起下巴懒得再搭理他,径直走到一旁尚紧闭的房门前,曲起手指,小心翼翼叩响屋门:“阿舒,起床啦,昨日我派出去的人查到了些消息,可要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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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安静无声。
方晏似早就习惯了似的,重复着刚刚的动作话语,贺玄看着他这副谄媚的模样,听着他像是被人捏着的嗓子,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屋,将木门摔合,发出震天响声。
这声响传进了紧闭的房间,惊醒睡梦中的人。荀舒揉了揉眼睛,在一片嘈杂中恋恋不舍起身:“知道啦,这就来。”
待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时,院中人已坐齐,荀舒到空置的位子上坐好,忍不住问道:“方大人快说,你的手下查到了什么?”
方晏将热腾腾的面片汤推到她面前,简略道:“昨日我令人去王家布庄附近打听,探得两条消息,其一,王家在王福婉前,确实有过一个男孩,只不过那个男孩三四个月大的时候便夭折了,说是染上寒症而死。听周围的人说,王家很疼爱那个孩子,特地将他葬在城外感怀寺的后山,为他层砖造塔。今晨我已着人去感怀寺寻那孩子的尸骨,约莫下午时便能返回城中。”
“塔葬?”贺玄挑了下眉,“寻常百姓家的婴孩夭折,大多用瓮葬,王家却舍得出这么一大笔香火钱,将其遗骸安置在感怀寺中,真是大方。”
荀舒小口咬着香酥饼,口齿含糊不清:“为了安心,花这点小钱又何妨。不过也幸好他们还存了这么一分善心,才能让我们有机会寻到这孩子的尸骨。”
“也是。不知王家人知道这件事,心中作何感想。”贺玄感叹,“那第二条呢?”
方晏道:“其二,那衙役走访了王家布庄的邻居,其中有一人提及,发现赵夫人尸体的那日,他清晨出门时,似乎瞧见一人匆匆忙忙赶回王家布庄,瞧身形像是王福婉。他出声叫王福婉,却见她走得更快,头也不回进了门。”
王福婉竟是天亮后才回的布庄!
荀舒初时惊讶退去,旋即想起了一事,潮州城夜里有宵禁,若无官府令牌,百姓不得跨坊。赵宅同王家布庄分别位于两个坊,王福婉无法在宵禁时返回家,那素梅又是如何回去的呢?
她将这想法说给贺玄和方晏听,几人商议片刻,决定先将素梅押解回衙门,再做打算。
正事聊完,朝食也用得差不多了。吃饱喝足,方晏的目光在荀舒和贺玄脸上来回扫,心中的好奇和疑惑再也压制不住。
他一直忘不掉昨日下午,在赵县令书房中的场景。
他见过不少平头百姓与县令说话,无不战战兢兢哆哆嗦嗦,胆子小的甚至不敢抬头看赵县令的脸,与荀舒和贺玄的表现大相径庭。
荀舒也就罢了,一向视权利如粪土,无论同谁说话都是一副模样,不因是权贵而阿谀奉承,亦不会对乞丐流民流露不屑。可这贺玄又是怎么回事?为何能在面对赵县令时,不惧怕,不恭敬,仿佛只是个生疏的朋友……难道他愚蠢到不知官与民的差别?
方晏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定定看着贺玄:“贺兄,你受伤痊愈也小半年了,救你时,你受了伤,忘记了以前的一些事,如今可有想起什么?”
18. 夭儿18
荀舒心思微动,眼神转向贺玄。
方晏所说之事,同她心中的疑惑不谋而合。
自赵夫人被杀、她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案件中后,贺玄一直陪着她和方晏一起,四处走访,查破此案。
相比她的不得章法,贺玄似是擅长此道,条理清晰,有时更甚于方晏。
他以前是做这些的吗?会不会也是哪个县的县尉?
贺玄用手巾慢条斯理擦净手指上的油污,眼皮微微抬起,似笑非笑:“自然想起来了。”
他的双眸黑漆漆的,在阴沉的房间里更显幽深,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方晏对上他的眼神,心口莫名发慌,微微拧眉:“你既想起来了,为何不与我们说?”
棺材铺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眼睛一瞬不眨地瞧着贺玄。
贺玄的双眼在几人脸上晃了一圈,眸中的浓墨逐渐化开,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其实是刑部尚书,隐姓埋名留在潮州,是为了一宗大案。等我有朝一日重返京城,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定会赏你们每人黄金百两,以作酬谢!”
话音落下,气氛重新热络,悬在荀舒心头的石头终于不再晃动,她也可以短暂地松一口气。
她突然发现,她竟然有点不希望贺玄想起往事。
若他想不起来,便可以一直留在棺材铺里了吧?
方晏唇角抽搐,冷笑声逸出:“潮州离京城虽远,却也不是与世隔绝之地。刑部尚书年近半百,怎么会是你这副模样?”
贺玄眉眼扬起,笑声爽朗:“随便说的,那么认真做甚。”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刑部尚书,该是刑狱上最大的官儿了吧?”
“算是吧。不过大理寺也不差。听说大理寺如今的少卿很是年轻,去岁刚刚及冠,却已经破了许多大案。”方晏望向门外的阴云密布,神色中全是向往,“年轻有为,真好啊。”
“别羡慕。”贺玄端着吃干净的碗站起身,绕到方晏身后,用空着的手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似长辈,“好好干,三十年后,升作刑部尚书,你就能和他一同上朝了。”
“……”
-
三人用过朝食,拿上油纸伞,径直向衙门去。
棺材铺离衙门不远,走到一半时,又落起了雨,将本就泥泞的路浇灌的更难行走。三人小跑着向前,脚步踏在泥水坑里,溅起的泥点子足有半人高。荀舒小心翼翼避开,却还是脏了衣摆。一旁的贺玄和方晏仿佛发现了这其中的趣味,打闹着前行,油纸伞亦成了武器。
到目的地时,俩人一身狼藉,发髻湿了也乱了,衣服像是泥刻了杂乱的纹路,活脱脱两个半大的混小子。
门吏瞧见三人这副模样,表情很是匪夷所思,想说什么又咽回肚子,为几人取了干净的巾帕。
荀舒“伤”得最轻,寻了个干燥处,细细擦着发丝上的雨水。贺玄和方晏去了空置的房间,换上杂役的衣服,将发髻重梳,整理妥当后从房中走出,彻底变了副模样。
荀舒看着二人笑弯了眼:“哪里来的两个小杂役,瞧着还挺斯文的。”
恰在此时,倪大强带着素梅回到县衙,为了躲避雨水沿檐廊前行。看到几人愣了一瞬,旋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对着方晏行礼:“大人,李氏带回来了。”
方晏整了整不合身的衣裳,上前几步,板起脸:“李氏,你可知道我们为何要将你带来此处?”
素梅今日依旧穿素衣,鬓边别着一朵白花,面色难看得紧。闻言她捏紧衣袖,笑容浮在唇边:“可仍是为了赵夫人的案子?”
方晏颔首:“昨日本官收到消息,说是王家布庄上演了一出好戏,王家大娘指认自己的母亲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本官既知道了这消息,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原本想着,将你母女二人一同带到官府,可念着王福婉年纪尚幼,所以只请了你来。”
素梅嘴唇微微发白:“民女谢过大人。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民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荀舒站在檐廊最里侧,避开屋檐下连绵的雨气,原本安静听方晏问话,此刻却忍不住嘀嘀咕咕道:“前几次问你,也没见你说实话,如今倒是配合了。”
方晏清了清嗓子,将荀舒的嘀咕压下,不再兜圈子:“赵夫人去世的那晚,你去赵宅时,是否知晓王福婉也去了赵宅?”
“自然不知。若我知晓此事,断会将她锁在家中,不许她出门。”素梅叹了口气,看了荀舒一眼,“那日我便同这位姑娘说过,我和夫君不同意福婉和元名之间的事。我以为他们早就断了,却没想到福婉仍旧偷偷去赵宅与元名见面。我哪里知道那日她也去了赵宅啊……”
“那日你何时从赵宅离开?”
素梅的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声音轻了不少:“那日我与元名在院中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具体时间记不得,半个时辰?又或者一个时辰。”
“离开后你去了哪里?”
“自然是回了布庄。”
“布庄中有何人?”
“那日夫君外出不在城中,布庄里只有福婉一人。”
“你又在撒谎。”方晏平静地打断,“那日你说你傍晚到的赵宅,算算时间,离开时已是宵禁。布庄到赵宅距离不近,你一个妇人,如何能在深夜避开巡视的人,回到布庄呢?”
素梅垂下眼,嘴唇微微颤动:“或许是这几日太过悲伤,有些记不清了……或许我是下午就到了赵宅,宵禁前返回的布庄……”
方晏叹了口气,仿佛失了与她继续聊下去的心:“李氏,无论那夜你用了什么方式,回到了布庄,那你便该知晓,那日布庄中无人看守,令爱王福婉,那夜并不在布庄内,而是天亮后才回去的。”方晏挥挥手,“既然你那夜的行踪无法解释,那王福婉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你就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来人,将她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素梅睁大双眼,表情呆滞,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衙役们压着向大牢的方向去,没多时便没了影子。
众人散去,檐廊下空荡下来。
雨幕垂挂,连绵不绝,淅淅沥沥地搅乱这方寸之地。方晏长舒一口气,看向站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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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荀舒和贺玄,浑身筋骨瞬间松散:“我还是第一次,这般稀里糊涂地将一个人押入大牢。”
贺玄笑着挑眉:“一回生二回熟,等你熟了,就离见到你崇拜的大理寺少卿不远了。”
“什么意思?”
“御史台和大理寺一起查办弹劾贪官污吏呗。”贺玄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向门外的方向走,“这场戏你演完了,我们也看完了,下面该我们俩出场了,你且等着瞧好戏吧!”他回身向荀舒招手,“阿舒,走啦!”
-
从衙门出来,荀舒和贺玄再次披上斗笠,骑马向王家布庄去。
今日下雨,王家布庄大门半开半合,只留了一条供人通过的门缝。店内没有客人,王福婉父女分别在店铺内两个角落,一个站着盘点货物,一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荀舒走进店铺,将斗笠取下,略微拨了拨眼前遮挡视线的湿发,对上王福婉的眼,笑眯眯道:“王姑娘好,我今日来,想再看看上次那匹布料。”
毕竟是做生意的,不能赶上门来的客户,王福婉心中再不情愿,还是站起身去翻找那匹布,说出口的话似带着淡淡讥讽:“竟是来买布的,我还当是来打探消息的。”
“那倒是也没错。”荀舒一脸认真,听不出杂七杂八的意思,“那日你指认你母亲推赵夫人入水的话,已成为官府确认凶手的证人证词。如今她被抓走关入大牢,你们父女二人却像是丝毫不急般,稳坐在铺子中,我确实想知道你们二人心中是怎么想的。”
王和顺猛地转身,一脸震惊:“那衙役不是说,只是带我夫人去问几句话么?怎么就成了凶手了!她不可能是凶手的啊!”他快步走到王福婉身边,扯住她的胳膊止住她的动作,面上是无法掩饰的焦急,“福婉,你快同他们说啊,那日全是你胡说的,你母亲并未伤人,不是凶手!”
王福婉懵懵地站在原地,看着荀舒和贺玄,大脑中一片混乱,半晌没有反应。
那日她所说的,都是气急了脱口而出的浑话,只是想要借此脱离父母窒息的控制,能和元名哥好好的在一起。她的心中或许有见不得光的阴暗,可她并不是真的想要诬陷母亲成为杀人凶手,让母亲白白送命啊!
她张了张嘴,想要澄清、想要阻止,口中却像是塞满了石头一般,唇齿无法动,舌头被紧紧箍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急出了一身的汗。
王和顺看她这副模样,心凉了半截,将她的手松开,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站到荀舒面前,眼眶发红:“大人,我夫人她心肠极好,不可能杀人的,小女年纪尚幼,不懂事,整日里胡言乱语惯了,你们不能同她一般见识啊!”
贺玄挑眉,意有所指:“我们可不是官府中人,不过就是看个热闹,顺便递个话儿。”他看向一旁的王福婉,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官府的大人说了,既然王姑娘那日瞧见了杀人凶手如何杀害赵夫人的,她就是本案的人证。她指认谁,谁便是凶手。若是王姑娘天色昏暗看错了人,或是想起了别的什么,方大人在县衙中,随时恭候王姑娘。”
19. 夭儿19
雨下了一整日,院中花草树木被洗净尘埃,每一片叶子都是鲜亮的嫩绿。树冠上未凋零的花,本已是摇摇欲坠之姿,再承受不住落雨的重量,坠落泥土中,一片狼藉。
书房的窗子大敞着,赵元名站在窗后,雨水模糊融化了他的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他似乎很焦躁,在等什么人。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水汽顺着敞开的窗子侵入书房,湿软了窗边摊着的纸张时,院门处有声响传来,一个穿着麻衣的人悄悄溜进院子,进门后不忘掩好院门,而后回身冲着赵元名笑:“元名哥哥可是在等我?”
赵元名不自觉吞咽,表情僵硬:“婉儿怎么来了?”
王福婉走到窗前,将伞收起,隔着窗子看着赵元名笑:“元名哥哥可还是在为赵夫人的事难过?
赵元名咬紧牙关,才能将情绪收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不难过吗?”
“自然是难过的,夫人待我极好,如亲闺女一般。”
“可我瞧你不似难过的样子。”
王福婉一愣,旋即抿着嘴唇,楚楚可怜:“元名哥哥,我不想骗你。我难过是真,可高兴也是真的。我一想到,夫人走后,再无人会阻拦咱们二人,我们可以长长久久,永远在一起,那丁点的伤怀便不见了。”她上前半步,手搭在窗沿上,哀声道,“元名哥哥,你不欢喜吗?”
恰在此时,有亮光闪过,照亮整面天空。瞬间的亮光模糊掉背光而站的王福婉的五官,只从侧面勾勒出轮廓,落下阴影,诡异无比。
赵元名心口突地一跳,不自觉退后半步。
雷声炸响,惊天动地,他想起那几人的话,壮着胆子扬起声音:“自然欢喜。婉儿,我有事问你。素梅姨说,我母亲去世那夜,你曾来过赵宅。你既来了这里,为何不来我的院子寻我?”
互通情愫的喜悦将王福婉彻底淹没,她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闻言并不隐瞒,笑着道:“我自然来过。”
这个回答不在赵元名的预料中,他心中苦涩,轻声道:“那你可见到了你母亲?”
“自然见到了。我瞧见远远瞧见她同你往院子走,进了房中说话。”
“你可有听清我们说的是什么?”
王福婉摇头:“那时你们身后还有一人,跟着你们到院中后,站在屋外听你们说话。我不敢靠近,怕被她发现。”
还有一人?听到了他和素梅说的话?赵元名脑中一片混沌,怎么都想不起那日的场景,心中茫然又恐慌,只能试探着问道:“你可认识那人?可知那人是谁?”
王福婉瞥他一眼:“元名哥哥,那人是谁又有何关系呢?总归她已经死了,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再有机会说出口了。”
那人果然是赵夫人。
刚刚官府的人和父亲一同找来,告诉他一会儿若有人找来,或许知道母亲被杀那晚的真相,让他无论用何种方式,尽可能的多套取信息。他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可他愿意帮着官府尽快找到凶手,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没想到来人是王福婉,更没想到王福婉曾经撞见过他的母亲。
赵元名本就凉了半截的心彻底凉透,他看着眼前的人,想起这些年的相伴,想起那日素梅说的话,心中愈发苦涩。
他要如何继续往下问?事到如今,真相还重要吗?
赵元名沉默片刻,咬紧牙关,再开口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哀求:“婉儿,这里危险,快走!”
王福婉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瞧见窗户旁瞧不见的角落里窜出两人,一男一女,正是晌午时在布庄瞧见的那俩人。
贺玄吆喝道:“方大人,再不出来人要跑啦!”
话音落下,院子四周传出声响,穿着官服的人从各个角落窜出,不知藏匿了多久。东西厢房的门被踹开,方晏和赵县令从其中走出。赵县令表情沉痛,眼眶泛红;方晏昂首挺胸,不拘言笑,虽穿着杂役的衣裳,却还是能瞧出县尉的气度。
王福婉一下子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转眸直直瞪着赵元名:“赵元名,你就是这般待我的?!”
赵元名抿紧嘴唇,说不出辩解的话。
王福婉不再看他,转身时唇角已挂上笑容,冷冷望着方晏:“大人,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民女可什么都没做啊!”
“王福婉,你就忍心让你的母亲替你背上人命官司,替你偿命吗?”方晏微微蹙眉,看着王福婉像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你如何忍心!”
“我娘她杀了人,按照我朝律法,理应偿命!律法如此,和民女有何干?”王福婉眸子微微抬起,像是在挑衅,“你们说我是凶手,证据呢?”
方晏脸沉得如泼了一层墨。
一时间,整座小院似被冰封,气氛凝固如腊月时檐下寒冰。荀舒原本站在窗边看热闹,此刻再也忍不住,绕出房间,站到王福婉面前,温声道:“你还不知道,你和赵元名是亲兄妹吧?”
荀舒的话像是七月的烈日,瞬间融化冰冻的小院。王福婉闻言呆住,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似的,猛然转头看着荀舒:“你说什么?”
荀舒慢吞吞道:“真正的‘赵元名’出生后两个月,素梅曾生过一个男婴。那时的‘赵元名’因身体羸弱,瞧着比同龄人瘦弱不少,素梅和夫君觊觎赵家的钱财,生出了歹念,买通奶娘,趁看守仆役不注意,将两个差不多大的婴儿掉了个儿,一招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她顿了顿,眼中有怜悯浮现,闪着薄薄的光,“此事原本只有你的父母和已过世的奶娘知晓,若不是你同眼前这个‘赵元名’相爱了,这个秘密会被他们带进土里,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去年秋日,赵夫人知晓你和赵元名之间的事后,虽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终是因疼爱独子而妥协。你一直以为赵夫人是你们俩之间最大的阻拦,其实不然,她本已经同意你们俩人的亲事,是你误会了赵夫人。”
王福婉浑身上下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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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音节。
荀舒似看出了她的疑惑:“你是不是想问,既然赵夫人曾经同意你们二人之事,为何又变了卦?那自然是因为你的母亲,素梅不同意啊!赵夫人因你们二人之事,去寻过你母亲,你母亲知晓你们二人是亲兄妹之事,想尽了办法劝说赵夫人放弃让你们二人结亲的念头。也是因为这,才有了赵夫人态度的突然转变。”
王福婉的嘴唇渐渐失了血色,身体微微颤抖,荀舒恍若未觉,继续往下道:“赵夫人出事前几日,意外得知了当年的一些事,对赵元名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去寻了你的母亲素梅,与她对质。素梅自然是满口否认,可怀疑一旦生出,如何能被轻易打消?赵夫人约莫还是不信的,同样的,素梅心中藏了十几年的煎熬忐忑,再也隐藏不住,于是她冒险来到赵宅,却不知你也来了。
“其实前面我们一直想不通,赵夫人那日去花园是突然决定的,无人跟随无人知晓,凶手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若是提前约好,她的贴身婢女不该完全不知。那便只能是偶然撞到了。
“我猜,那日的情形该是这样的,素梅来到赵宅后,你跟随而来——或者你并未跟随,只是想趁着铺子中无人,偷偷来赵宅与赵元名私会。你如往常一般,往赵元名的院子去,意外撞见赵夫人尾随素梅和赵元名,在院中偷听的场景。你怕被院中人发现,只能远远躲着,后来赵夫人神情恍惚离开时,你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那日有人瞧见,夜色中有两个女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院子,往后花园的方向去,应当就是你和赵夫人吧?你跟着她到了池塘边,见她悲悲戚戚,如失了三魂六魄,心中生出了歹念,随手拾起地上的石块,将她砸晕后,推入水中。你以为,除掉赵夫人,你和赵元名再无人阻拦,但你真的错了,错得离谱。”
王福婉呆呆地看着荀舒,脑海中莫名浮现赵家搬回潮州之后的事。
自赵县令上任搬到这宅院,母亲经常带着她来,同赵夫人见面,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有机会与赵元名熟络。母亲对赵元名很好,好到常让她吃醋,怀疑究竟谁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她曾向母亲抱怨,母亲却总是笑着不说话。
她没想到,阴差阳错间,她已经触及到了真相。
她蓦然回首,看向赵元名,却见他眼中含泪,躲避着她的视线,显然早就知晓这一切。她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哽咽道:“你是何时知晓的?”
赵元名攥紧拳头,没有回答。
王福婉尖叫,再没了和善的面具:“你们为何不同我说!为何要到此刻,由一个外人来告诉我!”
王福婉胸口起伏剧烈,眼眶发红欲裂,像是疯了似的大吼:“我不信,你们都是骗人的,你们都没有证据!元名哥哥就是县令的亲生儿子,他绝不是我的兄长!”
王福婉的挣扎早在荀舒的预料中,可真正遇到了,她仍旧不知该如何处理。她正要向贺玄求救,便听到一旁一直未出声的赵县令道:”既然你不信,便由素梅亲自同你说吧。”
20. 夭儿20
赵县令的话音落下,院门口传来窸窣声,素梅被押着进入院内,竟是早在院门处候着,等着院内人的传唤。
眼见母亲步步靠近,百般情绪涌上王福婉心头,有心虚,有愧疚,有疑问……有痛恨。
若她早些将一切告诉她,有些错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雨势渐急,素梅和看守的衙役浑身湿透,颇为狼狈。赵县令心有不忍,下令众人自檐廊下移入屋内,躲避雨水。一群人浩浩荡荡,挤满书房和书房外的檐廊,脚跟还未站稳,雷声带着开天辟地之势袭来,顷刻间大雨倾盆,天地不辨颜色。
屋内昏暗阴沉,侍从取了油灯点燃,布在各个角落,将屋内照亮。赵县令坐在椅子上,盯着垂头站在门口处的素梅,目光阴测测的:“李氏,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素梅低着头,轻声道:“民女不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真假大公子,不过是臆测罢了。民女怎么可能将大公子调包呢?如今的大公子,就是大人您和夫人的孩子啊!”
众人没想到此时此刻,素梅还在否认抵抗,一旁的倪大强更是直接怒斥:“李氏!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肯说实话吗!”
“你们既然没有证据,怎知民女说的不是实话?”素梅抬头看着赵元名,触及到他震惊的目光,不卑不亢,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夫人死后,我想起她曾因为一个神婆说的话,而怀疑大少爷不是她的亲生孩子,与我起过争执。我想着,我若能让大少爷相信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以后做了大官,定不会亏待我,也能帮扶着我的孩子,这才诓骗了大少爷,让大家生出这么多误解。”
方晏目光犹疑:“既如此,此刻你又为何要将此事说出来?”
素梅盯着院中青石板上的雨水,喃喃道:“我突然想起,夫人待我极好,我不能在她死后,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更何况,如今我要为夫人偿命,要去地底下陪着夫人,再做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她的眼眶发红,声音沙哑而哽咽,“夫人是我杀的,你们将我抓起来吧,我愿意为她偿命。”
素梅的突然认罪,让在场人面面相觑。王福婉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
方晏虽年轻,到底也是抓捕过不少狡猾凶犯的县尉,并未因素梅的话乱了阵脚,面上不动声色道:“既然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为何要杀她?”
素梅无法回答。
若如她所说,王福婉和赵元名不是亲兄妹,她便不需要为了保守秘密,而去杀害赵夫人。难道要她将过往种种全部推翻,编出些莫须有的谎话,将脏水狠狠泼到已故之人身上吗?她如何能做!更何况,那人生前待她那般好……
方晏瞧见她的迟疑,心中了然:“李氏,你想保护的人太多了,也将官府想得太愚蠢了。”他侧身向赵县令微微躬身,“大人,今日清晨,下官派人去了趟城郊感怀寺,在寺庙后山中寻找到了一座埋葬夭折婴孩的佛塔。婴孩未有名字,佛塔上留其父母姓名,正是王和顺夫妇。衙役们将那佛塔夷平,取出其中的尸骨,运回城中,此刻就在前院。”
“你们这是做什么?!”素梅睁大双眼,鬓边碎发晃动得厉害,慌张中带着几分惊骇,“民女曾夭折过一个孩子,特意将其安置在感怀寺中,望他来世投个好胎,有个康健的身子,你们为何要扰他安宁?!”
赵县令未搭理素梅,声音有说不出的疲惫:“将那尸骨带上来吧。”
得了赵县令的许可,站在门旁的衙役转身离开,不一会儿的功夫,抱着一个一臂长的木盒子回来。他将木盒子放到赵县令身边的桌上,而后敞开盖子,众人围了上去。
木盒子中搁着一副小小的骸骨,手臂比成人的手指粗不了多少,周身骨骼蜷缩在一起,瞧着甚是可怜。
方晏用衣袖垫着手,在盒中拨弄,寻到攥成拳头的手,将其分开后,取出手指的骨头放在掌心,指给赵县令看:“大人,您瞧,这小指有四节。”
素梅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哭嚎:“我的儿啊,你命好苦啊,明明都已入土为安,还要被这群天杀的挖出来……”
哭嚎的声音尖锐又凄厉,震得荀舒耳朵疼。她歪头看着干哭无泪的素梅,闷声道:“撒谎的人会被狗咬。你确定那副骸骨是你的孩子吗?”
素梅愣了一瞬,旋即皱眉怒斥:“什么被狗咬……若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荀舒揉了揉耳朵,慢吞吞道:“你可知方大人取的是什么吗?是这副婴儿骸骨的小指。这副骸骨的小指有四个指节,而寻常人的小指只有三个指节。”她指着不远处的赵县令,“昨日,我们从赵县令处得知,他们赵家孩子的小指都有四个指节,赵县令如此,赵家二小姐的小指也是如此。所以,埋在感怀寺后山的这幅骸骨,并不是你的孩子,而是赵县令的孩子。”
素梅不知道赵家人身上还有这么一个特点,嘴唇颤动着,额角有汗水浸出,站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见她安静下来,荀舒很是满意,柔声安抚:“你别难过,虽然你的谎话被拆穿,可如今赵元名身份得以确认,可认祖归宗,你白捡了个孩子,难道不好吗?”
这都说的是什么话!贺玄哭笑不得,上前半步站到荀舒的身侧,语重心长道:“素梅,你同赵夫人自小一起长大,宛如亲姐妹,你如何能狠心杀害她?我猜,当年换子,也有几分是为了赵夫人吧?当时赵夫人因着那孩子的事,哭坏了双眼,整个人混混沌沌,生了癔症。眼看着那孩子活不长了,你怕赵夫人挺不过去,恰好那时你的孩子与赵家大公子差不多大,便生出将两个孩子互换的心思。”
倪大强面露不解:“这是她的骨肉,如何舍得就这般送到赵宅?”
“或许她觉得,赵家家境殷实,赵县令学富五车,若孩子成为赵县令和赵夫人的儿子,赵夫人会倾尽全力去疼他,赵家也定能为他谋划个好前程,比留在布庄要好。等到这孩子长大了,寻个机会认亲,兴许还能得些帮衬。如此一般,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素梅要紧牙关,梗着脖子摇头:“不,你们说得不对,夫人就是我杀的,我将她杀了,而后与元名相认……没了夫人,我们便能真正成为一对母子了……”
素梅思绪已乱,前言不搭后语,却仍旧坚持自己就是凶手。方晏等人心中知晓凶手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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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于缺少证据,一时间也做不了什么。
气氛僵持住,屋中气氛像要凝固似的,无人说话,只有院中雨声连绵不休,惹人心烦。
赵元名垂着头,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再不见往日的跋扈。素梅眼神恍惚,紧抿着嘴唇,像是在硬撑着。王福婉的视线扫过二人,轻笑出声,认命一般道:“你们不用再说了,人是我杀的——”
“住口!”素梅瞬间回魂,打断她的话。她转身望向赵县令,佝偻着身子,面露哀求,“大人,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人莫要信她的话。人是我杀的,你们把我关起来吧,我愿意为夫人抵命!”
“阿娘,你可知赵夫人是在哪里被推下的池塘?可知我是从哪里拣起的石块将她击晕的?又可知那石块最后去了哪里?”王福婉望着她,唇角勾起,笑容寡淡,“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杀害赵夫人的凶手?”她的目光渐渐空荡,无锁定处,飘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赵县令的脸上,上前几步跪在他的面前,“大人,我认罪。这位姑娘刚刚说得都对,后面发生的事,便由我来补全吧。
“我跟随赵夫人到了池塘边,看着她面对着池塘发呆,背影微微颤动,像是在哭泣。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为何要哭,只觉得她要拆散我和元名哥哥,恶毒得紧,该哭的是我才是。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了,心中突然就生出一种想法,若是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是不是再不会有人反对我和元名哥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等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将她击晕,推下了池塘。
“那之后,我很慌张,不知该怎么办,我捡起击打赵夫人的石块,想要藏起来,藏得越远越好。我小心翼翼躲避巡视的人,趁着夜色去了元名哥哥的院子,却瞧见阿娘从主屋走出,进了空置的厢房,合上房门后没再离开,竟是在那院子里住下了。我想求元名哥哥帮我,却怕被阿娘发现,只能离开院子,翻墙进入西边空置的院落,将石头埋在墙角的树下。我想着那里荒废多年,还有杂草遮掩,不易被察觉。之后我在那地方缓和休息了片刻,捱到卯时,趁着天色未大亮,离开了赵宅,回到了布庄。
“大人且派人去寻那石块,便可知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才是杀害赵夫人的真凶。”
王福婉话音还未落下,已有衙役撑伞离开,向着西侧院落而去。
场面局势瞬间变化,素梅扑到王福婉身侧,双目赤红,泪水决堤,扯住她的胳膊哭喊着:“婉儿,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什么啊!我是你的阿娘,该是我来护你啊……”
母亲……
这两个字如一个开关,让王福婉瞬间被疲惫吞噬。她将素梅的手从胳膊上挪开,明明是在笑,却有眼泪流出:“娘,你觉得将哥哥送到赵是为了他好,你觉得什么都不和我们说,只是强硬地将我们分开是为了我们好,可你想过我们想要什么吗?我就想要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就想和元名哥哥好好地过一辈子,如今都毁了……
“你现在说要护我,我告诉你,我不稀罕!我这一生最大的劫难就是由你造成的!
“阿娘,我好恨啊……
“你毁了我的一生啊……”
21. 夭儿(完)
前去寻找凶器的衙役很快返回,将一块带着血的石头交到赵县令手中。
那石头拳头大小,沾染着泥土,放到油灯下细瞧,有晕染开来的血迹,是凶器无疑。
案件至此告破,王福婉被押入大牢中等候发落,素梅虽有妨碍凶案之举,但念其舐犊之情,不追究过错,将其送回布庄。
至于赵元名——
赵县令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不发一语离开,将他的事暂且搁置,待赵夫人入土为安后,再做打算。
官府人陆续撤出赵元名的院子,荀舒和贺玄也跟着离开,到前院时碰到了在等他们的方晏。
方晏在垂花门旁的屋檐下躲雨,那屋檐颇窄,不能完全遮蔽,方晏紧贴墙壁方能维持大半个身子的干爽,瞧着颇为滑稽。见到二人后,他站直身子转向二人,雨水打在他的肩头,瞬间晕湿一小片:“你们二人胆子也太大了,若今日王福婉不来,你们可想过要如何收场?”
贺玄挑眉,觉得这问题是废话,他站到方晏身旁,学着他的模样紧贴着墙壁,道:“说得仿佛你有更好的法子似的。那日宅中只有素梅母女有杀人的动机和时间,不是素梅就是王福婉。若王福婉今日不主动来,派个人去将她请来就是。把她们母女二人连同着赵元名和那副骸骨摆在一起,总能诈出点什么,和今日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不同。”
方晏一愣,随即认同地点头:“这倒也是。今日本想在王福婉将真相说给赵元名听时,直接将其擒获,却没想到赵元名终是因王福婉而心软,直接就要将她放了,未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将案件暂且搁到一旁,脸上挂笑,不管屋檐外大雨倾盆,绕过贺玄站到荀舒身边,眼巴巴看着她称赞,“阿舒,往日只知你会算命,倒是不知你明察秋毫,于断案一道颇有天分。”
荀舒并不领功,指指一旁的贺玄:“不是我,是他。”
“是阿舒厉害,我不过同阿舒一起整理了一遍所有的案件细节,说了点我的想法,她便能将整个案件串联,推出真相。”贺玄难得谦虚。
荀舒微微蹙眉,侧头望他,却见贺玄微微摇头,唇角明明挂着熟悉的笑容,眼中的碎光沐了雨后却陌生得很。
荀舒抿着唇不说话。
方晏将信将疑,正想再问几句,便听到垂花门另一侧有熙攘声传来。
一群仆役俩俩合力,有的抬着长条的重物,有的搬着石块,井然有序、风风火火向后花园去。
荀舒挪到垂花门旁,循着声音望去,瞧见那长条重物奇道:“这是什么?”
方晏轻声解释道:“是草裹泥包,用茅草包着泥土碎石,横竖堆砌起来,可挡水流。通常是水流决堤的时候,用来阻止河水蔓延的。”
“看来是雨太大了,后花园的池塘水满溢出了。”贺玄随口接话。
方晏反驳:“这怎么可能?大户人家的宅院修建池塘,都会与活水相连,不仅有益于风水,也能保证在大雨时,池中水不会溢出。这赵宅建成多年,据说是由知名匠人督造,是潮州最气派的宅子之一,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贺玄不与他争辩,抢过方晏身旁,靠墙而立的油纸伞,走上前随手拦了个抱着石块的仆役:“这位小哥,你们搬着这些东西,是要往哪里去?可是发生了什么?可需要帮忙吗?”
被拦住的仆役并不认识贺玄,却认识他身上的衣服。赵宅中时常有衙门中人来往,他便也没多想,回答道:“这两日雨水丰沛,后院池塘中的水快要蔓出池子上岸。我们将石头和泥包提前布在池塘周围,可以阻挡着池中水溢出,蔓延至前院。”
“每次下雨都需要如此吗?”
“那倒也不是。只有大雨,或是雨水多日不停才会如此。这一年一年的,我们也都习惯了。”
“可曾想过法子修整那个池塘?”
“自然想过。两三年前,我家老爷请了潮州城最有名的匠人来,想要修整池塘,可不知为何,最终未能成行。那之后,这事彻底被搁浅,再无人提及。我们也习惯了每逢下雨,从库房搬泥包和石头去池塘。”远处有人招呼这被拦住的仆役,他向同伴挥挥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人可还有事?若没有,小的就先去了。”
仆役离开后,贺玄转身,瞧见荀舒和方晏一左一右扒着门边。荀舒眼巴巴望着他,一双眸子乌亮湿润,鬓边碎发被雨水打湿,湿漉漉贴在脸颊,让他心化了一个角,忍不住怜惜。他将本就笔直的腰板挺得更直,款款走向荀舒,恨不能如孔雀般开屏:“阿舒去屋檐下等我便是,何必在这里淋雨。”
荀舒有些不解:“我没在等你,我只是想听听你们说了什么。”
“……是这样啊。”贺玄也不丧气,走回屋檐下,将伞收起,冲着方晏做了个鬼脸,“我猜对了,就是后院池塘出了问题。”
方晏瞥了他一眼,神色颇为奇怪:“是就是吧,与我们何干?”他夺过贺玄手中的伞,在雨中撑开,正正好遮在荀舒的头顶,“阿舒,我送你回家。”
贺玄:……合着他白跑一趟?
-
案子破了,赵夫人终于可以入土为安。赵县令告假一个月,为妻子修墓迁葬。
姜拯为郑老夫人准备的棺材提前派上了用场,郑老夫人尚能喘气,便先挪给了不能喘气的赵夫人,赵县令千恩万谢,付了双倍棺材钱不说,还说要请几人吃酒。
荀舒在一旁听得颇不是滋味。
丈夫亡故,妻子需为其服丧三年;反之,丈夫却只需要服丧一年。明明只有一年,男子们却依旧不遵守,无论高官还是百姓,吃喝玩乐照旧。前岁城西有个屠户,死了妻子不过月余,便找了个姑娘续弦,丝毫不惧怕人指指点点。
真是够薄情的……脸皮也够厚的。
贺玄拿着块抹布,打扫着店内摆放的棺材的浮尘,不知不觉便挪到了柜台旁荀舒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今儿怎么不去摆摊?”
荀舒有气无力,趴在柜台上:“昨儿个没睡好,今天便不想去。”
“可是梦魇?”
荀舒眨眨眼,算作点头:“昨儿梦见给赵夫人算卦那日了。梦里我知晓后来发生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将真相隐瞒。毕竟,我那日若不干涉她的因果,兴许她现在还活着。”
贺玄叹了口气:“你竟还在想这件事。”
“这如何能不想。”荀舒坐直身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县令和姜拯,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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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睡好的原因。梦里我本来还在犹豫,却没想到赵夫人并没让我看面相,而是给了我两个八字,让我合八字,算良缘。我估摸着,应当就是赵元名和王福婉的八字。我记不清那两个八字是什么了,只记得我说了几句吉祥话,赵夫人很高兴,给了我许多赏钱。”
荀舒压低身子,灼灼地看着贺玄:“你说,这会不会才是那日她乔装打扮,出来寻人算命的真正原因?她心中已经认可了赵元名和王福婉的关系,却还是有疑惑。她想知道这俩人是否合适,又不想让这件事提前被众人知晓,这才来找人算命。或许那日她到市集中,是为了去你那,但因为门外人多,这才来了我这,又因不信任我,决定先让我看看面相,最后有了这般结果……”
说完,荀舒耷拉下脑袋,垂着眼皮,再次趴回桌上,心情愈发糟糕。
见她这副模样,贺玄在心底叹气,面上却仍旧笑着安抚:“你这般通透的人,怎么偏在这件事上走火入魔?竟连梦境和现实都区分不开?即便是她那日将那俩个八字给你,你能瞧不出其中玄机?还是会实话实说!后面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贺玄将抹布扔到一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按照你这么说,我才是导致她这番劫难的罪魁祸首。若不是我的算命铺子这般红火,她也不至于排不上队。她若能排上队见到我,就能听到我的吉祥话,保准生不出其他的心思。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荀舒的思绪完全被贺玄牵扯住。
“只不过即使是听了我的吉祥话,素梅也不会让这亲兄妹成亲,到最后,赵夫人还是会知晓,保不齐还是会被这几人害死,所以啊,她的命该如此,无需自责。”
荀舒心中杂乱的弦终于被贺玄理正,脸色瞬间好了不少:“你说得对。事实如此,我不该想太多。更何况,我也尽力弥补了,想必赵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
“早该如此啦!”
俩人正说着话,荀舒的余光瞥到有人靠近,定睛一瞧,是刚刚还在同姜拯说话的赵县令。
隔得远时瞧不太清,如今靠近了,赵县令鬓边的银丝再也藏不住。几日前尚是黑白各占一半江山,如今却全不见黑发的影子。荀舒想到赵家的那摊子乱事,心软了几分,认真道:“赵大人,我曾听一游医提过一个方子,可让白发重新变黑,我这就写给你。”
赵县令一愣,旋即失笑:“无妨,本官不在意这些。我今日到这里除了为亡妻之事,还想同你说几句话。”
“同我说话?”荀舒不解。
“那日我气急攻心,失了理智,明知你的无辜,却还是将气撒在你身上,做得很不好……我这一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有的能补救,有的再无补救的机会。我知姑娘豁达,不计前嫌,甚至还帮着官府破了亡妻的案子——”
荀舒慌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她很不习惯这种场面,难得加快语速:“赵大人哪里的话?此事我也有错……虽然这错不能明说,但总归是我错了,我也不过是在补救罢了。赵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见她如此推辞,赵县令便也不再多说,只笑道:“待本官忙完,会在府中设宴,到时会遣人将请柬送到府上,还请姜兄、荀姑娘和这位小郎君定要出席。”
22. 宴无好宴1
四月末,绿树成荫,青衫凉笠。
潮州的雨季终于过去,连日的阳光将泥泞的道路晒干,荀舒一身青绿色襦裙,搭着绯红色上衫,挎着小布包,脚步轻快,再不用担心裙摆沾上泥点子。她的青丝绾成双髻,插着几朵清晨刚摘下的黄色小花,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抿着唇笑,露出脸颊上小小的梨涡。
一旁的贺玄被她的喜悦所感染,看她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跳,忍不住打趣:“不过是去吃个宴席,就这般高兴?”
荀舒歪头瞧他:“你不高兴吗?宴席上有很多好吃的,应当比姜叔做得好吃。”
赵府穷得只剩一层壳子,哪会有什么美食。贺玄心中这般想,面上却笑着迎合:“自然高兴。只不过姜叔不愿同去,心中多少有些惋惜。”
提起姜拯,荀舒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前几日赵县令如约送请柬到棺材铺,姜叔并未说什么,今日出门前,却怎么都不肯同往,坚持说赵县令是想请荀舒和贺玄,请他不过是顺带着的礼貌,既如此,他也不该让赵县令为难。
荀舒和贺玄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死人生意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他们二人来棺材铺不久,加之平日里鲜少出面,潮州县城百姓认识他们的不多,尚还能自由行走。姜拯与他们不同,若他今日出现在赵宅的宴席上,势必被旁人嫌弃晦气,平白遭受他人排挤,连带着赵县令都要被人评说几句。
见姜拯坚持,荀舒也有些犹豫,临出门前替贺玄卜了一卦,得了个吉卦,这才彻底放下了心,高高兴兴去赴宴。
时隔一月,再来赵宅,恍如隔世。门楣处的白幡白灯笼早已撤走,大门敞着,宾客商户戏班子进进出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门前的护卫还记得荀舒,见她来笑着招呼:“早就想谢谢姑娘,可前些日子生了寒症,一直没寻到机会。”
荀舒的脚步顿住,奇道:“我提醒过你带伞,为何还会风寒?既然风寒了,又为何要谢我?”
“自然要谢!”护卫面露羞赧,“我听你的话,之后日日带伞出门。那日我在宅子附近巡视,突然天降大雨,我撑着伞走了没多久,瞧见一个姑娘被困在雨中。我见她可怜,将伞给了她。我虽因此沾染了风寒,可那姑娘知道后,心存愧疚,托人送了好些吃食,味道甚是不错。”
荀舒呆住,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般。
护卫挠了挠头,脸颊泛红:“姑娘,若日后我与这姑娘喜结连理,一定要请您来喝杯喜酒。”
荀舒呆上加呆:“你们不是刚认识吗,这就要成婚啦?”
“总要提前打算嘛!”
荀舒望着他认真的表情,心中困惑不已。
成亲不该是男女相处多日,知根知底,两情相悦后的谨慎决定吗?怎能如此草率?
她正想说什么,感觉到挎包被拽,而后耳边响起贺玄的虚假恭贺:“那就提前恭喜兄台了。兄台若需合八字,去集市最东头的铺子,报我的名字,只收一半的钱!”他指指门内的院落,“赵县令怕是还在等我们,我们就先进去啦!”
说完,他拽着荀舒匆匆跨进大门,将那护卫问他姓名的呼喊甩在身后,不过片刻便彻底再听不见。
-
进入赵宅后,有婢女上前,瞧见二人一愣,正是赵夫人曾经的婢女白杏。她如今被分到了郑氏的院子,帮着打理宅子,今日宴席,宅中人手不足,郑氏特意将她派遣到前院,引客人入席。
赵宅中仆役来来往往,不少人并未着赵宅下人的衣裳,该是为了这次宴席,特意从牙人处赁的短工。
今日宴席分为两部分,宾客在午后到赵宅赴宴,先去后花园赏花听曲,再去中路南侧主院用晚膳。荀舒和贺玄在白杏的引领下,未多做停留,径直穿过赵宅南北向的通道,向后花园而去。
荀舒脑海中还有一个月前后花园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我记得,这里的花园多年未打理,杂乱一片,为何要在那里宴请宾客?”
白杏看着前方的路,心不在焉地回答:“夫人死后,老爷触景伤情,令人修葺整座花园。夫人溺水的那侧以石块填埋覆盖,垒砌成一座小山,形状颇为奇特。如今后花园山水相依,另移栽各式花卉,上次县丞大人偶然瞧见,觉得颇为雅致,之后我家老爷与姨娘商议,决定趁着这次宴席,邀众人一同来宅中观赏。”话音落下,她突然向四处看,见无人注意他们三人,这才放慢脚步,靠近荀舒,压低声音,“其实还有个原因,自夫人死后,后花园便开始闹鬼。”
“闹鬼?”
白杏认真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惧怕:“有护卫在夜里巡查,路过花园时,瞧见那鬼绕着池塘走,很是恐怖。为此,老爷前几日请了僧人和道士来作法超度,可仍旧觉得不安心,这才决定借着这次宴席,让大家一同去后花园,希望以人气镇压鬼气。”
荀舒听得皱眉,心中很是不舒服,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先不说世上有无鬼魂之说,一个月前发妻在湖边亡故,一个月后丈夫便要在亡妻死处设宴招待宾客,还想借着宾客们的阳气镇压亡妻鬼魂,未免太过薄情和荒谬。
一旁的贺玄瞧见荀舒拧巴的小表情,自然而然转了话题:“听说你如今去了郑姨娘的院中,她可有为难你?”
白杏沉默片刻,轻声道:“夫人故去,少爷又离开潮州,去京中求学,整个宅子一下子便空了下来。夫人和少爷院中之人大半都拨去郑氏的院子,在她的安排下打理整个宅院。她对我们,算不得很好,却也从未苛责,这已经足够了。”
贺玄笑道:“如此听来,你似乎已对郑姨娘改观。”
白杏轻咬了下嘴唇,答非所问:“夫人走后,奴婢想了很多,奴婢以前看人看事,太过冲动,当时竟诬陷姑娘是杀害夫人的凶手,实在是不该……还好姑娘不计前嫌,帮着官府破了夫人的案子,奴婢一直铭记在心。若以后奴婢有什么能帮的上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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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地方,还请姑娘尽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
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荀舒慢吞吞道:“此事我都忘了,你也莫要再放在心上。记得以后不要随便冤枉他人就好。”
白杏挤出一个苍白又尴尬的笑:“……奴婢记住了。不过,当时奴婢对郑氏的看法,并非全是错的,郑氏确实不是个好人。”
贺玄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自奴婢被拨到郑氏的院子,便从夫人院中搬出,与其他婢女们一同挪到了郑氏院子南侧的荒芜院落,将那处收拾出来住下。有一日,奴婢睡不着在院中散心,突然听到外面有声响。奴婢便悄悄拉开院门,正巧看到有人进了郑氏的院子。自那日起,奴婢便留了心眼,时常留意着郑氏那边的动静,又被奴婢发现几次次,有人趁夜色去寻郑氏。”
“可瞧见相貌?”
白杏摇头:“那人披着斗篷,身量不高,但瞧着颇为壮硕……该是个男人吧?你们说,郑氏背着老爷做出这种事,能是好人吗?依奴婢看,就该将她浸猪笼。”
白杏义愤填膺,荀舒却叹了口气:“你刚刚还说,莫要冲动。我片刻前还在劝你,莫要随便冤枉人。不过眨了个眼的功夫,你怎么全都忘了?”
白杏张了张嘴,涨红了脸:“是奴婢莽撞。”
荀舒无意打探他人宅中的阴私,正想着如何将这话题绕过去,便瞧见了前方的月亮门。她眼睛一亮,指着前方:“这通往花园的门似乎也换了,瞧着比月前气派!”
贺玄无奈道:“门没换,只是泥作粉刷了,所以瞧着像个新的罢了。”
“竟是这样。”荀舒敷衍回答,加快步子,率先穿过月亮门,走入赵宅的花园。
一月前,这里尚是荒草丛生,甚至不如山野间随便一片林子,如今却大变了模样,勉强才能窥见曾经的影子。
林木被重新修剪过,杂草也被清除,铺在地上的石头被全部清洗整理过,每一块都很不能折射出光。
夏日炎炎,日晒充足,精心修剪的树却依旧耷拉着叶子,枝桠树叶稀稀疏疏,不见繁茂之意,荀舒边走边瞧,忍不住和贺玄嘀咕道:“赵夫人命格富贵,可福泽身旁人,连着住所都旺了不少。如今她没了,这宅子风水被破之事再也镇不住,草木亦枯。如今整个赵宅,竟像是隐隐透着死气,或许要就此没落了。”
“月满盈亏,否极泰来,万物规律罢了。”
绕过树林,池塘出现在眼前。
曾经的池塘形状未有大变化,依旧方方正正,只西南角,赵夫人溺水的地方,拔地而起一座小山。小山下宽上窄,由无数块石头堆砌而成,每一块石头都形状奇特。石头与石头间还栽种着零星花草,添了几分生机。
荀舒看着眼前的景象,内心无比复杂。
赵宅究竟是从哪里找的匠人?这哪里是山,分明是座坟啊!
在自家后花园建坟,赵县令是生怕这宅子的风水不够坏啊!
23. 宴无好宴2
赏花品茗的地方设在花园东面,隔着池塘,可眺望到水对面如坟头的假山。今日风和日丽,池水波光粼粼,像是撒了一层碎宝石。各色花卉拥簇在水边,花瓣层层叠叠,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蜂围蝶阵。
荀舒远远瞧着,只觉得若不看那“坟头”,此地还是很适合踏青聚会的。
花旁立着四五个人,有弱冠、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亦有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山看水看奇花异草,笑声不断。方晏站在最外侧的角落,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衣裳,瞧着颇为儒雅,瞧见二人后将斯文放下,兴奋招手:“你们终于来了!”
方晏身边人望向他招手的方向,笑问:“小晏,这是你的友人?”
“正是,这二位是荀舒和贺玄,月前曾帮着破了县令夫人的案子。”
“潮州城中竟还有这样的才俊!”
几人笑着称赞,方晏顺势为荀舒和贺玄介绍场中宾客。
最中间的那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量不高,瞧着像根干枯的树枝。他的颌下蓄着美髯,笑容淡而温和,是潮州县衙的县丞,名唤冯止树。冯止树的右侧是个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人,生得颇为圆润,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是主簿曲齐。冯止树的另一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人高马大,眉毛浓粗,板着张脸,是潮州县衙另一个县尉,名唤毕达。
几人的目光汇聚在荀舒和贺玄身上,目光中全是衡量。荀舒浑身不自在,后撤了半步,躲在贺玄身后。贺玄倒是颇为适应这场面,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不过片刻便将冯县丞和曲主簿哄的一口一个贤弟的叫着,像是认识多年一般。
几人正聊着,赵县令陪着俩个衣着华贵之人,有说有笑向此处走来。
最前方那人面容刚毅,轮廓分明,眉间褶皱明显,左颊上有一道伤疤,颇为显眼。他的腰间配刀,眼神一刻不停向四周打量,锐利如鹰隼,异常惊觉。赵县令跟在他身后半步,笑容讨好。赵县令身后还有一人,身影被挡着,看不真切。
贺玄微微侧头,凑到荀舒耳边:“是个将军。”
他的呼吸喷在荀舒的耳垂上,带起的气流温热,泛起密密麻麻的痒。荀舒摸了摸耳垂,感觉有些发烫,嘟囔着:“潮州怎么会有将军……”
“许是赵县令的朋友吧。”贺玄自然而然直起身子。
方晏绕到荀舒另一侧,挺直胸膛,下巴微微扬起:“这人是宁远将军杨勇,当年潮州附近几个县城水患,他曾带兵赶来支援。”
荀舒奇道:“我瞧着这杨勇和赵县令颇为熟稔,可赵县令是四年前回潮州上任,水患是五年前,他们怎么会结识呢?”
“阿舒莫急,马上就说到了。这杨勇瞧着沧桑,其实五年前不过而立,一直未成亲。偏偏五年前来到潮州时,邂逅一个潮州姑娘,二人一见钟情,没几日便成了亲。杨勇对妻子很是疼爱,这之后,每隔一年都会陪妻子会娘家探亲,一来二去,这便和赵县令认识了。”
荀舒还是没听懂:“这怎么就认识了?”
贺玄抢在方晏前为她解释:“潮州县令是从六品,宁远将军是五品。上官来到自己的辖区,赵县令如何能不知?既然知道了,自然会去结交,自然而然就认识了。”
“竟是这样。”荀舒恍然大悟,微微侧头,眼神闪烁,意味深长,“你似乎很清楚。”
“那自然。”贺玄瞧着颇为骄傲,“我的诨号正是江湖百晓生,这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这话像是假的又似乎是真的,荀舒盯着他看了片刻,没瞧出什么不妥,慢吞吞回过头:“你这么厉害,怎么沦落到了如今这般模样。”
贺玄挠挠头:“算人不算己呗。”
听着二人的话,方晏的目光颇为狐疑,正想说什么,赵县令一行人已然快到跟前,只能将疑惑吞回肚子,止了话音。
赵县令今日瞧着很是高兴,走近后率先开口,笑着向众人介绍:“这二位是老夫的好友,一位是宁远将军杨勇,另一位是老夫的贤侄,名唤仇安平。”
众人见礼,恭维声不断。赵县令指着一旁早就设好的座,笑道:“快入座吧,咱们坐着聊。”
众人围坐一圈,婢女们将今岁新茶奉上,品茗赏鉴。
荀舒和贺玄坐在角落,荀舒端着茶盏,小口啜饮,眼神却在乱瞟,趁着这个机会,悄悄打量坐在正对面的,刚刚没能瞧清楚的仇安平。
他瞧着比方晏大不了多少,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姿态模样甚是随意,倒真像是叛逆的少年。
刚刚他们几人走来时,相比杨勇,荀舒更为好奇、在意这人。他瞧着散漫而平和,可眉骨高突,鼻梁歪斜,身上隐有凶气,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杨勇久经沙场,不知斩杀了多少人,被凶气环绕很是正常,奇的是这少年之凶,与身边的杨勇比竟不遑多让。
荀舒正要仔细瞧他面相,仇平安敏锐捕捉到她的眸光,冲她挑了挑眉,像是在说“看什么看”,荀舒垂下眼睫,装作无事发生,片刻后自然而然将目光转向最远处的赵县令。
今日的赵县令印堂处青黑浓郁,让荀舒想起一个月前的赵夫人。
那时她胡乱开口,沾上他人的因果,滋味很是不好受,这一次……就当没看见吧。
微风拂面,带着夏初的暖意,吹乱荀舒鬓角的碎发,顺带着讲出门时别在发髻上的黄色小花吹下,贺玄拔了几根草,随手编了个蛐蛐,放在她的头顶上,更显俏皮。荀舒生出几分困意,乖乖坐在原地,任他折腾。
周遭的谈话全都是些官场上的事,荀舒听得乏味,眼神飘向远处的那“坟头”。那坟头另一侧有三棵细弱的树,像是刚移栽不久,荀舒越瞧越觉得像是给死人上的三炷香。她正要将此趣事说给贺玄听,耳边响起熟悉的人名,让她不禁竖起耳朵听。
“听说大理寺去岁新上任的那个少卿,病了快半年了,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冯县丞道。
“你是说长平公主的小儿子,李玄鹤?”杨将军道。
“自然是他。这世上能有几人,那般年轻,便做了大理寺少卿。”冯县丞压低声音,“杨将军,你常在京中行走,可知他病情如何?听说是外出追捕逃犯,送回京中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长平公主请了好几个御医到府上诊治,也不知如何了。”
杨将军皱眉:“天家的事,还是莫要多打听,不过我前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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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外碰到过长平公主,瞧着颇为憔悴,想必那李玄鹤伤得严重,甚是棘手。”
曲主簿叹了口气,胖胖的脸上五官皱成一团:“多好的年轻人啊,大好年华刚开始呢……”
“谁说不是呢……”
贺玄表情古怪,待他们说完,用胳膊肘戳戳一旁目瞪口呆的方晏:“听说此噩耗,你有什么感想?”
这语气颇像是集市上看热闹的游民,方晏听得直皱眉,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好人自有好报,你管好你自己就成,莫管他人如何。”
贺玄坐直身子,耸耸肩膀:“随便聊几句罢了,方兄怎么就生气了呢?”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以后还是不和方兄开玩笑了。”
方晏深呼吸,将与贺玄打一架的冲动勉强按压,转过身扭过头,让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不愿再搭理他。
不过片刻功夫,话题又转了几圈,不远处传来声响,是郑氏带着一群婢女,向着此处来。
每个婢女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待她们走近,方瞧见每个托盘上都摆了一支精心修剪过的、正怒放着的花。
今日是郑氏第一次出现在这等场合,穿得颇为隆重,发髻上插着珠翠,妆容亦是精致,与月前很是不同。她走到赵县令身旁,跪坐下来,眉梢眼角俱是温柔笑意:“今日老爷宴请好友至园子中赏花,妾想着,只赏花太过无趣,是以剪了几只不同的花,想要赠给大家。”
赵县令揽住她的腰:“我瞧这些花每支都不同,姝娘要如何分?”
郑氏笑道:“不是我分,是老爷你来分。”她率先示意,捏起一支赤红色的花,站起身,走到杨将军的身旁,递到他的面前,“就比如,这花鲜艳张扬,像是赤子热血,妾觉得,正适合杨将军。”
杨勇将茶杯搁下,看着面前的花,直到郑氏胳膊微微酸痛,方接过来,未说一言半语。
见他这般模样,郑氏略有些慌张,不自觉看向赵县令。赵县令笑容一滞,急忙解围:“姝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扫过面前的托盘,指着一朵紫色的花,“我瞧着这朵花与贤侄相配,便赠给贤侄吧。”
一旁的婢女闻言,将花送至仇安平面前。仇安平捏起花枝,举到鼻端细细嗅过,而后冲着赵县令的方向挥了挥花枝:“谢了,我很喜欢。”
“喜欢便好。正是赏花最好的时节,将花摘下赠给有缘人,让芬芳多留些时日,也是缘分。”
赵县令依次点花,令婢女分发给众人,贺玄得了朵黄色的,荀舒得了朵粉色的,比旁的花要小巧许多,却也精致可爱。
郑氏已退回赵县令身旁,又聊了几句,便以准备宴席为由,先行离开。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时,赵县令侧身望向杨将军,歉意中带着丁点卑微:“杨兄,可是不喜欢这花?”
杨勇垂眸看着躺在桌案上的花,实话实说:“杨某久经沙场,战场上最多的便是鲜血和尸体,是以杨某最不喜红色。”
赵县令恍然大悟,慌忙将摆在他面前的那朵蓝色的花拿起,亲自送到杨将军手中:“是在下的疏忽。这花青如苍穹,杨兄如雄鹰,雄鹰自该翱翔在苍穹之下,这才是最合适杨兄的花。”
24. 宴无好宴3
落日熔金,晚霞斑斓,主院的宴席已备好,宾客们从花园离开,挪移至主院。
天光尚未褪却,院中檐下已挂满灯笼,亮得同白昼似的。院中婢女来往于厅堂和厨房之间,步履匆匆,穿过院落,进入厅堂。厅堂两侧并排摆放着檀木桌几,宾客们到达后,按序入座。
荀舒和贺玄毫无意外再次被安置到了最角落的位置。
方晏似乎担心荀舒心中不满,正要安抚几句,荀舒率先开口,指着贺玄身侧,半臂外敞着的屋门,笑道:“这位子正好,可闻到庭院中风的香味。”
方晏这才安下心。
宴会开席,丝竹声渐起。觥筹交错间,天色彻底黑沉了下来,婢女鱼贯而入,将备好的佳肴端上,荀舒瞧着甚是新鲜,吃得不亦乐乎,不喜欢的浅尝即止,喜欢的一会儿便见了底。
贺玄见她盯着装透花糍的空碟子,像是意犹未尽的模样,顺手将面前桌几上还未动的透花糍端到她桌上:“我不喜甜腻,莫要浪费了。”
荀舒双眸一亮,认真点头:“我一定不会辜负它们的。”
贺玄侧头笑着瞧她,看她夹起圆滚滚的透花糍,小口小口咬着,越看越可爱,不舍得挪开目光。正沉迷着,却被一阵嗡鸣声打断,贺玄转头,目光敏锐捕捉到从院中飞入的一只飞虫。那飞虫飞得极快,像是被厅中的烛火所吸引,绕着厅堂边角的几盏油灯飞了几圈,径直向厅堂中最亮的青铜灯树飞去。
青铜灯树两人高,泛着金属的光泽。树干上延伸出无数根枝桠,如真正的树一般。每根枝桠端头都燃着一盏油灯,烛芯晃动,光影变幻,很是华丽璀璨。
小飞虫飞入灯树中,不见了踪影。贺玄挪开目光,只道这虫儿已扑向最炙热的火光,化为灰烬。
就在这时,意外突起。
一声惊呼伴着巴掌拍打声吸引了厅中所有人的目光,亦包括荀舒和贺玄。他们望向发出惊呼的赵县令,只见他将什么东西拍落,而后捂住手掌虎口的位置,面上闪过痛苦之意。
“赵兄,你可还好?”坐在他左侧的冯县丞面露担忧。
赵县令甩了甩手,似在将痛意甩散,五官逐渐舒缓,勉强挤出个笑容:“无妨,夏日虫蚁多,被小虫咬了一口罢了。”
冯县丞转身,呵斥角落站着不动的婢女白杏:“你在这站着做甚?瞧不见你家老爷受伤了吗?还不赶紧去取药!”
白杏的眼中闪过怨恨,闻言垂下眼睛,微微屈膝,迅速离开厅堂。
荀舒目光瞧着这场混乱,手上不忘将最后一口透花糍塞入口中,她舔着唇上的糖渍,将木箸搁下,幽幽叹了口气。
贺玄以为她没吃够,笑道:“糯米不好克化,晚膳不益多用。赶明儿我去给你买更好的,比赵宅的香糯得多。”
荀舒瞥她一眼,眼神颇为奇怪:“我吃饱了。我叹气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荀舒没回答。
不知为何,赵县令眉宇间黑气比下午时浓郁不少,已蔓延至太阳穴,是大劫将至的预兆,约莫着活不过今晚。可这要她如何说?万一被旁人听到,又该冤枉她是杀人凶手了。
想到此处,荀舒心中就算再动摇再纠结,仍旧咬着唇摇头:“没什么。”
见她不愿说,贺玄也不多问,正想着如何让她心情好些,门外有脚步声传来,郑氏带着一群婢女入内,每个婢女手中端着的食案上,都盛放着一截羊腿。
那羊腿烤得火候正好,端上桌时尚在滋滋冒油,香气四散,瞧着便让人食欲大振。
荀舒心中惦记着赵县令的事,没什么胃口,向贺玄的方向推了推,道:“我不想用这个,你都吃了吧,莫要浪费。”
贺玄也不推辞,笑嘻嘻道:“我瞧着这烤羊腿才是今晚最好吃的,你竟就这么让给我,可不要后悔。”
荀舒胡乱点头,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赵县令的身上,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不后悔,你快吃吧。”
羊腿送上桌,每个人的动作都如出一辙,先用随羊腿一起送上来的匕首切割羊肉,再用木箸夹着烤肉,沾取一旁的盐巴后送入口中。郑氏带着药酒走到郑县令身旁,跪坐下,嗔怪道:“老爷为何这般不小心,竟能被只虫儿咬了去。”
“姝娘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如何能有那通天的本事,控制着一只虫儿不咬我呢?”
郑氏不说话,握着他的手,这才瞧见掌心泛红肿胀的伤口。她的视线凝了片刻,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眼框泛红,眼泪如珠般坠落,轻声道:“可痛吗?”
郑氏的模样颇为夸张,赵县令心中却极是受用,失笑道:“这点小伤,姝娘莫要流泪。”他拿起一旁的匕首,割下一块最嫩的肉,裹好盐巴递到郑氏唇边,“这羊肉烤得正好,你尝尝?”
郑氏微微侧过身子,用衣袖擦拭眼泪,哽咽道:“老爷先吃。”
郑氏哭得厉害,赵县令便顺了她的意,将那块羊肉放入口中,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望向右手边的杨将军,见他如厅内众人一般,用木箸夹肉吃,奇道:“听闻杨兄喜用手吃肉,为何今日改了这习惯?”
杨将军动作一顿,颇为无奈:“用手吃肉确实痛快,可内子不喜杨某用手吃肉,说是粗俗。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杨某便随了她,改了这习惯。”
“竟是如此!令夫人——”
赵县令话说到一半,话音却似突然卡在喉咙中,大张着嘴,只能发出些吱吱唔唔的声响。他的嘴唇渐渐变紫,双手捂住喉咙,显是痛苦至极,面色如洪涝侵袭,迅速变红。这痛苦蔓延得太快,无法疏解,他松开捂住脖颈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求救,又像是想要抓住快速流失的生命。他瞪着一双眼,目眦欲裂,突出的眼球赤红如鲜血,像是搁在桌案边那支鲜红的花。
须臾,再无动作,亦无声响。
场中人无不大惊失色,厅堂内一时间乱作一团。
人群蜂拥而上,将赵县令团团围住。荀舒和贺玄离得远,刚挤到前面,便看到赵县令没了动作,也再发不出一丝声响。冯县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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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起勇气上前,以手指探视鼻息,片刻后,面色复杂而苍白:“县令大人他……他……他没了!”
赵县令死了?!
丝竹声停,惊呼声不断。今日来赵宅的宾客多是官府中人或是见惯杀戮的将军,尚还算镇定,倒是府中仆役和新来的短工,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物事,又想凑近看个清楚,又瑟缩害怕,脚尖冲着门外的方向,双目却闪烁着锁在赵县令那双死不瞑目的眼上。
贺玄站在角落,不时挪动下位置,眸光专注,认真打量赵县令的尸体,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荀舒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后,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动气。
荀舒知道自己做得没错,也知道这事与她无关,可生命在她眼前流逝,心中还是不免多想。
若今日晚宴开始前,她提醒赵县令要小心,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赵县令的眼似乎在瞪着她,无声地指责着她的无情。荀舒心中煎熬,犹豫着要不要去将赵县令的眼睛合上,忍了又忍,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只转开了目光。
她视线在附近中人的脸上扫过,初时并未落在谁的身上,只是在转移逃避,可一来二去间,目光逐渐有了意识。
郑氏跪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眼泪真切,伤心也真切,让荀舒一时分辨不出真假。另一边,冯县丞、方晏已自发开始搜查,找寻可疑的线索。县尉毕达匆匆离开厅堂,向府外去,忙着将仵作请来赵宅验尸。白杏站在角落,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赵县令,嘴唇发白而颤抖。然后便是仇安平——
他抱着手臂,站在人群最后面,表情没什么起伏,看赵县令的尸体的眼神如看一件死物。
如下午时一般,他的六感灵敏异常,立刻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准确捉住荀舒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与下午时不同,荀舒没有避让,仔细看过他的面部十二宫,才慢悠悠挪开目光。
此人面相颇为复杂,也不知是赵县令从何处结识的人。
荀舒的目光再次掠过整个厅堂。
这里的人,人人瞧着都是赵县令的挚友,是不可能杀人的良善,可隔着一层肚皮,到底看不清他们的心。
既然发生凶案,官府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县令已死,此刻的潮州县衙中,以县丞为尊。冯县丞看向眉头紧皱如山壑的杨将军,微微躬身:“杨将军,发生了此等意外,您看——”
杨将军哪里不知他的意思?随意挥挥手:“杨某来此是客,此案乃你们潮州县衙的事,按照章程来即可,无需在意杨某。”
冯县丞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转身看向人群的方向,扬声道:“赵县令一生清正廉明,受百姓爱戴,是个极好的人。今日,他在众目目睽睽下身亡,不知是何原因。若是被人所害,凶手必然在这宅子中,或许就在你我之中。传本官令,赵宅发生凶案,即刻起封锁所有出口,无本官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本官势必要将此案查破,找出凶手,为赵县令报仇!”
25. 宴无好宴4
一炷香的功夫,赵宅被彻底封锁,仆役们被分开驱赶回各自的住处,案发现场只留官府中人。
方晏拿着银针,将桌上食物一一试过,眉头越皱越紧,喃喃道:“竟然都没毒,难道我想错了……”
赵县令死时的情形众人都瞧见了,变故发生的一瞬间,他的面色从寻常到狰狞,口唇发绀面色涨红,极像是误食剧毒之物的模样。如今未能在桌上的吃食中发现毒物,不止方晏不敢置信,一旁的冯县丞和曲主簿亦觉得此事蹊跷。
郑氏尚未离开,在一旁哭得瘫在地上,几乎晕厥。冯县丞看她这般模样,想问些关于赵县令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犹豫着,赵宅的管家匆匆赶来,哭丧着一张脸:“老爷遇害,宅子被封锁,宅中乱成一团。老奴听闻诸位大人要住在宅中几日,特来告罪。”
冯县丞不解:“何罪之有?”
唐管家一张脸皱成麻绳:“大人有所不知,这宅子虽大,可宅中仆役不多,大部分的院子都年久失修,仆役们凑合着住尚可,贵人们如何住得?老奴实在是不止该如何安排诸位大人。”
在场众人对赵宅的清贫都略知一二,闻言并不吃惊。冯县丞捋了捋胡须,叹道:“事发突然,收拾出几张床塌,能暂住就行。”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个主意,“如今宅子中应当空了不少无主的院子,将我们暂且安置其中即可,事急从权,我们都是官府的人,没那么多忌讳。”
唐管家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方道:“既然诸位大人这样说了,老奴就尽力安排。自夫人去后,她的院子虽没有人住,却一直有人打扫。要委屈方大人,毕大人,还有这位贺郎君暂且在这院中歇息。老爷的书房有两间屋子可住人,便请冯大人和曲大人将就一下。杨将军和仇少侠还请挪步只大少爷以前的院子。至于这位姑娘——”唐管家思索片刻,苦笑道,“着实有些难办。”
突然被点名,荀舒慌忙摆手:“我不挑剔的。郑姨娘或是二小姐院中若有空房,无需收拾,我便可以住。”
“姑娘有所不知,自夫人走后,二小姐缠绵病榻,院中病气药气混杂,实在怕冲撞了姑娘。至于郑姨娘的院子,原本倒还有空处,可今天晌午,郑姨娘的伯母,郑家老太太突然造访,一直没离开,现如今宅子被封,她也只能暂住在郑姨娘的院中。这两处,实在是住不下了。”
这倒确实有些难办。
一片沉寂中,曲主簿突然开口,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他圆润的脸上:“不若这样,荀姑娘与贺郎君本就是一家,仍旧将他们安置在一起,住夫人以前的院子,应当也不算唐突。让小晏和毕达到书房中,与在下和冯大人挤挤便可。”他看向方晏和毕达,随口开了句玩笑,“你们不嫌弃和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共住一院吧?”
衙门四人挤在一处,倒也合理,方晏和毕达正要开口应和,却被杨将军打断:“赵兄的书房杨某去过,哪里能住下四个人?这样吧,杨某同冯兄认识多年,已许久未见,这几日便让杨某与冯兄同住书房那院,杯酒言欢促膝长谈。赵夫人那院子宽敞,另外四位小兄弟委屈一下,在那里挤挤。至于这位姑娘和这位郎君,便去大少爷那院吧。”
既然杨将军开口,其余人自然无异议。荀舒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却不知是哪里奇怪,只能暂时将这感觉按下。
住处定下,唐管家正准备离开去安排,被冯县丞拦住了去路:“唐管家,你跟着赵大人多年,可知他是否有痼疾?”
“这倒是没听说过。老爷这些年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可也到不了疾病的地步……”唐管家挠挠头,转身望向郑氏,颇为恭敬,“郑姨娘,这些年多是您陪在老爷的身边,您可知道些什么?”
郑氏哭泣声止,垂着眼睛,捏着手中的帕子,抽噎着道:“这些年,老爷常夜不能寐,这可算痼疾?除此外,妾也记不得什么其他的了。”
“这些年衙门事务繁琐,赵大人的夜不能寐,兴许便是因为这个。”冯县丞叹了口气,捋着胡须,眯着眼睛思索,“如此看来,可排除突发恶症而亡的情况……那你们可知,赵大人平日里是否有仇家?”
“妾长居宅中,对老爷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没听说过老爷有什么仇家。”
冯县丞微微点头,又看向唐管家。唐管家急急忙忙地回忆,片刻后也给了否定的答案:“老奴跟着老爷七八年了,老爷这人平日里谦和待人,未听说与什么结仇。若真是仇家所致,也只可能是因为衙门里的事,得罪了什么人。可衙门的事,诸位大人应当比老奴更清楚才是。”
冯县丞没有更多的问题,便放唐管家离开。其余众人继续留在厅堂中,细细搜查这里的每个角落。
人群散开,终于将赵县令狰狞的尸体和面前的桌案空出。荀舒慢吞吞挪到桌案旁,张开手掌挡住视线,蹲下身,将头埋在桌案下,细细搜寻。
桌案下光线昏暗,荀舒看得费劲,只能拼命压低身子,离地面更近些。忽然间,周遭突然明亮,每一粒灰尘都纤毫毕现,她怔怔侧过头看向光线的位置,见是一盏油灯,被贺玄捧在手中,送到她的眼前。
烛火葳蕤,驱散桌案下的黑暗,也照亮她的三尺天地。
荀舒呆呆看着贺玄:“你在做什么?”
贺玄挑眉,露出几颗大白牙:“怕你看瞎了眼,来雪中送炭。”
隔着跳跃的烛火,他的模样恍惚又清晰,荀舒心口突突直跳,像是得了病似的,突然生出几分眩晕。她挪开视线,双手撑在地上,抿着嘴唇,悄悄缓和着剧烈的心跳。
贺玄将油灯又向前递了几分,道:“找那只小飞虫?”
荀舒轻轻“嗯”了一声:“总觉得太巧了,刚被虫咬没多久,人就没了。”
“那你仔细找,我就在此处,帮你照着。”
这话像是刚刚吃的透花糍,软绵甜腻,听得荀舒耳垂发烫,像是快要烧起来。她咬了下嘴唇,一瞬间的刺痛驱散脑海中的混沌,她终于静下心来,继续查看面前的边边角角。
桌角处似有阴影,荀舒凑近后方看清是一只蜷缩着的蜂,仰面躺着,翅膀残缺一块,已没了声息。荀舒从挎包中掏出手帕,隔着手帕小心翼翼将那蜂捏起,高兴道:“找到了!”
许是太过兴奋,让她忘记了她此刻在哪里,猛然一起身,后脑勺眼看着要撞到桌案,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敏捷垫到她的脑后,温柔包裹住她的头,免受撞击之苦。
手指骨和桌案的碰撞声极为清脆,听着很痛,荀舒一愣,面露担忧:“可痛?”
贺玄将发红的手背到身后,笑道:“没事。可是找到了那只虫?”
荀舒将包好的小虫握在手中,小心翼翼爬出桌案,站在亮堂处,将手中的蜂展示给听到声音围上来的众人:“这会不会是赵大人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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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县丞接过那蜂,细细打量,只见与寻常蜜蜂相比,这只蜂要小上一圈,腹部黑红相间,长得颇为可怖。他看完后,将蜂递给身边人,道:“荀姑娘可是认为这是杀害赵县令的‘真凶’?”
荀舒摇头,说得极为诚恳:“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刚刚他被虫子咬过,想要看看是什么虫子罢了。我幼时曾在山中住过,认识许多虫儿,可惜找出的这只虫儿,瞧着眼生得很,我从未见过。”
鬼使神差,荀舒转眸望向郑氏所在的角落,却见她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似乎并未注意这里发生的事。
荀舒转开目光,若有所思。
那蜂转到方晏手中,他仔细看过后,附和着荀舒的话:“这蜂我也未曾见过,会不会是被他人带过来的?”
“不同的山有不同的虫,你们年纪尚小,没见过很正常。”冯县丞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又补了一句,“目前还不能确定此蜂与赵大人之死有关,很多事不能下定论。方晏,明日天亮,你持令牌带着这蜂离开赵宅,去查这蜂的来历,务必要确认这蜂是否和赵大人之死有关。”
方晏领命,接过那蜂,用手帕小心翼翼包好,放在胸前妥善保存。
看着方晏的动作,荀舒突然想到什么,折回她的桌案前,拿过那把没碰过羊肉的匕首,到屋角的香炉旁,掀开香炉盖。
刚刚的手帕已经拿去包那只蜂了,手中再无其他容器,正要去向其他人讨要时,面前出现一方素白的帕子,荀舒抬起头,便瞧见了贺玄笑着的眼:“喏。”
“谢谢。”
荀舒接过手帕,用匕首拨乱打好的香拓,再分出一小堆香粉挪到帕子中包好,而后将匕首收起,小跑着将这包香粉送到方晏手中。
方晏接过,不明所以,荀舒赶忙解释:“既然你我都无事,可证这香无毒。可香道如医道,玄妙得紧,你且去找个厉害的郎中,问问他们这香中是否有相生相克。兴许赵县令的死与这有关。”
方晏恍然大悟,将这布包同那蜂放在一处,生怕撒了一星半点:“还是阿舒聪慧。”
众人将厅堂的每个角落都细细搜查过,大到桌案上的酒水吃食,小到上药的药瓶,均未查出异样。眼看时间已经不早,冯县丞当机立断,对众人道:“今日就先到这吧。”他望着四周桌案上的食物,沉思片刻,对一旁的仆役道,“既然没查出问题,这些吃食便先撤了吧。
这命令颇有些奇怪,众人面面相觑。眼看着仆役听话地上前,准备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方晏急忙开口打断,神情极为认真:“大人,这样怕是不妥!也许这食物中有银针无法查验的毒物,若此时收拾销毁,恐怕会毁掉重要物证。”
刚发布的命令被否决,冯县丞的眉毛忍不住蹙起,旋即后像是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那依方县尉看,如何是好?”
方晏仿佛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无奈,认真道:“依属下看,应当将赵县令的尸体暂且移出,另找房间安置。这间厅堂应当被严加看守起来,不能随意出入。另外,由于房间中的人都是嫌疑人,需三人或三人以上,方可再次进屋查看。”
这是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视为敌人,严防死守啊!
冯县丞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半晌,冷笑道:“好,就如方县尉所说,将此厅堂封锁,任何人不得再随意进出!”
26. 宴无好宴5
仵作老吴被毕达带到赵宅时,赵县令的尸体已被移到一旁的厢房中。老吴挑灯查验,天亮前验完尸,将尸格送到冯县丞手中。方晏得了信儿,一大清早跑前跑后,赶在离开赵宅前,带着最新消息来到荀舒和贺玄的院子。
小院的门虚掩着,院中石榴树郁郁葱葱,树下有圆形石桌,桌上摆着简单的朝食,热气腾腾。桌旁围着四个石凳,荀舒和贺玄相对而坐,用着朝食。
晨光清透,穿过枝叶落在二人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荀舒听到声响回身而看,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是晏哥啊,吃了吗?过来再吃点吧!”
食物的香气与清晨的花草香混杂在一起,树上蝉鸣和远处鸟鸣交相呼应,面前人笑靥如花,眼角眉梢都是最纯粹的善意。
画面太过美好,方晏恍惚了一瞬,竟不知今夕何夕。他深呼吸压下那分感动与伤怀,走到空凳子旁一屁股坐下,酸溜溜道:“我一大早忙前忙后,水都没喝一口,你们俩倒好,坐在这不紧不慢地用吃朝食。”
荀舒为他盛了一碗面片汤,眼神颇有些奇怪:“我们又不是官府中人,为何不能用朝食?”
方晏一愣,再开口时有几分委屈:“阿舒,咱们是好友,昨日我太过冲动,在那么多人面前落了冯县丞的面子,他今晨将我讥讽一番,命我尽快破案,不然就要我好看。阿舒,你定要用你卜算的本事,帮我找出凶手是谁。”
“我告诉过你,占卜之术算凶吉算运势,不算凶手是谁。”荀舒叹了口气,似觉得说得太无情,看着方晏的双眸,认真道,“你放心,咱们是朋友,若有能帮到你之处,我一定会帮的。”
贺玄垂着眼睛,突然道:“阿舒,正好咱们被关在这院子中,不能出去,不如就帮着方兄破了此迷案,如何?”
荀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俩人不是见了面就要拌嘴吗?何时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方晏的吃惊不比荀舒少,他猛然转头,眼神颇为复杂,似因他的话而感动,又似为往日里与他起的争执,而感到愧疚。他呆呆望着贺玄,喃喃道:“贺兄,往日里是我做得不对,没想到你如此宽宏大度,虚怀若谷,不与我计较……”他前倾着身子,抓住贺玄的手,真诚道,“贺兄,你帮了我这回,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允你一诺,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替你完成!”
被一个男人拉扯着手,贺玄后背寒毛竖立,正想甩开时,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思绪一转,强忍住心中那股子怪异的感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我便记在心中了。”他不着痕迹将手从方晏手中抽出,又重复了一遍,“方兄莫要忘记你今日说的话。”
见二人答应帮他一同破案,方晏迫不及待分享刚刚的见闻。他伸出右手,一边示意一边细说:“昨夜老吴验了赵县令的尸体,死者右掌虎口处被蛰过的地方肿胀发黑,整只右手连通着小臂,泛着青黑,有乌黑淤斑出现。死者口唇发绀,周身未发现其他的外伤。老吴取了些尸体的血喂鼠,鼠舔舐过后即刻倒地而亡,可确定赵大人是中毒而亡,且如今尸身有剧毒。”
荀舒睁大双眼:“竟有这么厉害的毒?可知是什么毒?”
“老吴说,看死者的伤口,死亡原因确实像是被毒虫叮咬,毒素从伤口进入身体。可他对毒虫了解甚少,我掏出那只蜂的尸体给他辨认,他并不认识。一会儿我便离开这宅子,去潮州城中的医馆打听打听,兴许那里的郎中会认得。”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老吴还说,这毒很像传说中的一步绝。据说服用此毒或是沾血后,立刻便会倒地身亡。因服毒后所剩时间最多够走一步,所以称为一步绝。中毒身亡后,死者周身血液中有剧毒,三日后毒性方会退散。若是潮州城的郎中也不认得这蜂的模样,可以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毒虫,中毒后的症状与一步绝相似,兴许能有新的发现。”
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别忘了去查那香粉。”荀舒叹气,“希望你这一趟,能查出些东西吧。”
-
方晏来去匆匆,像一阵风似的,卷过这小小的院落,除了那咬了几口的胡饼,未留下半点痕迹。
他离开后,院子安静下来,荀舒和贺玄谁都没开口,任蝉鸣鸟鸣齐奏,不知忧愁,未沾伤怀,依旧欢快。
朝食已用完,荀舒搁下木箸,盯着面前的空碗发呆,脑海中想的全是昨夜的事。
昨夜她睡得不好,做了个好大的噩梦。梦中有赵夫人,有赵县令,俩人脸黑如墨,怨气浓重得只能勉强瞧见人形,一前一后堵住她的去路,质问她为何见死不救。她同他们讲道法自然,将万物规律,他们却只问她,为何见死不救。
喋喋不休,到梦醒时方散,以至于今日起床后,她的耳边依旧嗡鸣不断,那俩人似还在她的身旁哭喊。
贺玄仿佛瞧不出她的异样,指着门外道:“既然说要帮方晏破案,便不能坐在此处等答案送上门。出去看看,兴许有新的发现。”
荀舒点点头,起身跟着他的步伐,迷迷糊糊走到院门口,一头撞上了贺玄的背,险些跌倒。贺玄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拉一扯扶着她站稳,无奈道:“真是个小孩子,这么点事,竟能扰得路都走不好。”
荀舒懵懵抬头,眼神茫然:“什么?”
贺玄曲起指节,敲了下她的额头,声音清脆。他摸着下巴嘟囔道:“听着也不是空心的啊……”
荀舒翻了个白眼,懒得再搭理他,转身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将刚才的烦闷暂且放下。
面前的通道贯穿赵宅东西,可供四五人并排通过,亦可让马车勉强通行。道路两侧未种花草,青石板平整洁净。
荀舒昨晚所住院子是赵元名的旧居,大门和赵县令书房大门都开在这条通道上。从两扇院门之间向东行,可到赵家二小姐的院子以及赵夫人曾经的院子,往西行,可至郑氏的院子和白杏等婢女所暂住的院子。
她站在路中央,思索片刻,指着郑氏院落的方向,道:“咱们先去找郑氏聊聊吧。她昨晚的反应太过奇怪,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
贺玄点头,不问她原因,率先向着西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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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步,荀舒紧跟而上。
朝阳照在二人的后背,在面前落下影子。荀舒垂头看着两个影子并肩而行,难分你我,觉得颇有些意思。她踩着影子向前走,约莫百步,便到了郑氏所住的院子。
明明是初夏,院中树的枝叶却瞧着比一个月前要稀疏不少,耷拉着叶片,在风中摇摇欲坠,很是颓废。走过树下斑驳的林荫,便瞧见了虚掩着的院门。
门外无人看守,荀舒正要敲门,院中有谈话声从门缝溜出,钻入她的耳朵,止住她的动作。
荀舒将耳朵贴紧院门,屏住呼吸,想听得更清楚些。
门内是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是郑氏,另一人声音苍老,大概就是昨日管家提到的郑老夫人。
她们似乎起了争执,郑老妇人的话音像是长辈般高高在上:“姝儿,那东西究竟在哪里?你当年就住在这宅子里,不可能一无所知。如今伯母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要相信伯母能帮你啊!”
郑氏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怨恨:“我的亲人只有我的阿爹阿娘,他们五年前便去了!那时你们全家缩在一处,无人肯施以援手,恨不能将自己撇得远远的,从未有过我们这门亲戚!如今倒是想起我是你的侄女来了?早做什么去了!”郑氏声音尖锐,惊得树上鸟儿扑腾着飞走,她察觉到失态,平和心情,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我说了,我阿爹是被人冤枉的,当年的事儿同他无关,那些东西也和我们家无关。你想找那些东西,怕是来错了地方!”
“姝儿!我这是为了你好!你可知有多少人,多少年,一直紧盯着那些东西!你将那些东西趁早交出来,尚能平安度日,若不把实话说出,你早晚也会丢了性命!”
“性命?你以为这能要挟到我吗?”郑氏冷笑,声音如腊月寒冰,“如今阿爹阿娘走了,老爷也走了,偌大的宅子,只留下了我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告诉你,当年的事我阿爹无罪!那些东西更是和我们郑家没有半点干系!你若还想住在这,就管好你的嘴,别来讨没趣,若不愿意住在这院中,你便去旁边婢女那院,那边应当还有空床铺。”
“你!”郑老夫人显是气急,怒道,“你怎么就不想想元安!”
郑氏哑了声音,被戳到了软处,没再开口。荀舒凑得更紧,想要听得再仔细些。
贺玄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向后扯了扯,无奈摇了摇头。她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头顶的树冠中传来稚嫩童音,正是郑氏和赵县令的儿子,赵元安。
他声音清脆,穿过层层枝叶,落入荀舒耳中,也穿进院中两人的耳中:“你莫要威胁阿娘!阿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顾虑元安。元安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可以照顾好阿娘,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郑老夫人唉声叹气,不知该说什么。郑氏瞧着突然出现的赵元安,惊讶慌张到说不出话。赵元安从树上跳下,消失在荀舒的视线中,片刻后院门从内侧被拉开,不过半人高的赵元安指着荀舒和贺玄,道:“阿娘,门外有客人,是上次来过的哥哥姐姐,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阿娘可要将他们迎进门?”
27. 宴无好宴6
赵元安何时爬上了树?!
怪不得贺玄刚刚将她向后扯,原是早就察觉头顶树冠中藏了人。
既被发现,荀舒和贺玄不再躲藏,大大方方走入院中,只字不提刚刚偷听的事。
院中站着三人。
郑老夫人年近花甲,颇为富态,一身华服,满头银发一丝不苟,插满珠翠,瞧着颇为富贵,可若细瞧,那衣角绣着的繁复花纹已勾起丝线,头上钗环亦是多年前的款式,不复当年的光鲜。
或许是昨夜事发突然,她被困在府中未带其他衣裳,只在原本的衣裳外面披了一件不合身的麻衣,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荀舒看着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
那时姜拯在路上遇到郑老夫人,见她死劫将至,兴高采烈地去山中找好木头,提前为她准备棺材。可谁也没料到,棺材还未制好,赵夫人先遇害,那棺材最后被赵县令买走,装了赵夫人的遗体。前些日子,他们三人又进了趟山,再为郑老夫人选棺材木,如今那做好的棺材就在棺材铺里躺着,等着郑家人上门,未成想赵县令再次先走一步。
看来用不了多久,又要去山中寻棺材木了。
郑氏面色苍白,眼中布满红血丝,站在郑老夫人几步远的地方,瞧着走进院的俩人面色复杂。她想问这俩人听到了多少,又怕二人追着问下去。她心中忐忑,拍拍郑元安的肩膀,道:“元安,你带着大外祖母去屋里玩,阿娘同这几个哥哥姐姐有事商议。”
荀舒和贺玄站在原地,表情动作如出一辙,丝毫没有开口说话,或是同郑老夫人寒暄的意思。郑老夫人面有不悦,警惕地瞪着荀舒和贺玄,想要斥责这这俩小辈的无礼,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冷哼一声,随赵元安离开。
待二人进了屋,郑氏松了口气。她看了二人一眼,轻声道:“随我来吧。”
荀舒和贺玄随郑氏进屋,郑氏待二人落坐后,小心翼翼掩上门,转身捏紧手中帕子,到二人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眼神飘忽不定,声音中有细微颤抖:“不知二位今日来所谓何事?”
荀舒瞥了一旁的贺玄一眼,见他正在逗弄一只何时捉到手中的小蚂蚁,无奈开口:“我们是为了昨夜赵县令的事而来。赵县令可是你杀的?”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连窗外的蝉都哑了嗓子。贺玄逗弄蚂蚁的动作顿了一瞬,垂着头无声地笑。
这人啊……何时能学会含蓄些?
郑氏亦被她的直接吓了一跳,慌张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荀舒双眸澄澈,满目认真:“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问题很难回答吗?”
“……自然不是!”郑氏双手攥拳,身体微微颤抖,“老爷将我拉出火坑,对我这般好,如今管家之权也交给了我,我为何要杀他?”
“那昨日宴席之上,你的表现为何会是那般?在赵县令垂岁挣扎前,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早就知道他马上会死,提前为他哭丧似的。”
贺玄手抖了下,险些捏死掌中蚂蚁。
郑氏再次否认:“我没有!我瞧见老爷手被毒蜂叮咬,又红又肿,我担心他痛,这才忍不住落泪!”
“你怎知那蜂有毒?”
郑氏愣了一瞬,喃喃道:“我看那伤口肿起来了,我猜是有毒的……难道我猜得不对吗?”
“赵县令一个壮年男性,生得颇为威武,昨日我瞧过那尸体,手掌上的伤口不过芝麻大点,就算略微有些红肿,哪里值得哭得那般伤心?”
“我知姑娘的意思,姑娘无非就是怀疑那毒蜂是我放出去的。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驱使那蜂儿咬人呢?更何况,我嫁给老爷已有四年,我若要伤害老爷,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呢?”
此话说的颇有些道理。荀舒思索片刻,换了话题:“你可认识昨日赴宴之人?可曾听赵县令提过这些人的关系?”
“以前宴席之事都是夫人在操持,我从不出面。”郑氏的笑容略有些苦涩,“我曾和姑娘提过我的事,姑娘该知道我的难处,我恨不能永远缩在这小小的庭院中,不见外人。至于老爷,他更不会主动提及官场上的事,我如何能认识这些人呢?不过——”郑氏顿了下,并不隐瞒,“多年前,家父在世,还是潮州县令时,冯止树是县衙中的一个小官吏,曾到府上寻过家父。那时我们曾见过,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郑氏垂着眼睫,捏紧手中的帕子。荀舒在一旁瞧着,直觉她似乎隐瞒了什么,只是不知她所隐瞒之事,是否和赵县令之死有关。
“既然你不愿见外人,不愿再被人提及当年的事,昨日你又为何要出现呢?”一直默默聆听的贺玄突然开口。他取了只茶盏,将那小蚁放入其中,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意味深长,“不仅出现了,还出现了多次,先是去花园中送花,又是去晚宴中送药。我实在想不通,这两件事有哪里重要的,重要到让你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重新走入大众的目光。”
贺玄的问题如剑般锐利,划裂平和的气氛。他明明在笑,眼中却全是冰冷的审视,周身气势压得人喘不动气。
荀舒呆住。
她轻咬着嘴唇,心头似有寒风吹过,落下几块冰碴,零零落落的凉。她狠狠掐着大腿,逼退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压不住心头如潮涌般的纷乱思绪。她转过头,将目光紧紧锁在郑氏脸上,连一丁点余光都不给那个人。
郑氏喉头滚动,鼻孔翕张,在贺玄的逼问下,明显紧张许多。她挤出一个单薄的笑,声音轻飘飘的:“夫人死后,老爷将中馈交到我手中,我自不能辜负老爷的期望。这宴席既是我操持的,我若不出现,恐怕要连带着老爷一起被嘲笑不知礼数。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不想看老爷为难……”
郑氏眼眶泛红,泪水涌出,如断线似的落下,落在衣服上,晕染开一个又一个的圆点。她哭得梨花带雨,抽噎声充满整间屋子,让荀舒和贺玄无法打断,一时间竟无法继续提问。
贺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荀舒的肩膀:“昨日赵县令刚去,想必府中有许多事需要郑姨娘操持,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总归都被困在这院子中无法离开,若我们后续还有疑惑,再来叨扰。”他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再来的。”
郑氏站在原地未挪位子,目送着二人离开院落。待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的哭声犹未止,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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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逐渐迷茫,望着空落落的院落,像是过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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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郑氏的房间离开,荀舒沉默不语。贺玄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脖颈处像绒毛似的碎发,亦是未发一言。
二人一前一后,安静地穿过庭院,到院门口处,莫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因破碎而有了改变。
赵宅如今发生凶案,被严加看管,宅中众仆役不得随意走动。荀舒站在毫无遮挡的通道中央,阳光撒了一头一脸,她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到双目眩晕时方感觉心底的寒意被驱散几分。
她晃晃脑袋,侧过头斜着瞥贺玄,慢吞吞道:“我要去找白杏,你可要同去?”她只停顿一瞬,贺玄尚未来得及回答,忙又补了一句,“若你不想去,就自便吧。”
说完,她甩了下头,径直往几步外的院子去。
发髻上的布条随荀舒的动作划出个漂亮的弧度,像是在宣泄她心中的情绪。若不是贺玄站得远,险些抽到他的脸上。
贺玄瞧着她气鼓鼓的背影,一时有些茫然。
他何处惹了她不快?他站在原地苦思冥想片刻,终于隐约摸到点模糊轮廓。
荀舒没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敲响郑氏旁边院落的大门,向那开门的仆役说明了来意,而后直接进入院中,竟真的不再管身后那人。贺玄迅速跟上,在院门合上前的那个瞬间,侧身挤进院中。
荀舒抿唇瞪着他,眸中情绪难得的复杂。贺玄笑眯眯瞧着她,理直气壮道:“我自然是要与你一同的。”
荀舒叹气,像是认输,又像是逃避:“那便一同去吧。”
-
白杏所住的院落虽与郑氏的院落只有一道相隔,院中模样却大相径庭。
杂草在石砖的缝隙中野蛮生长,角落有残缺,表面有裂痕。墙面的漆已干裂掉色,瓦片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倒是檐下的鸟巢式样繁复规模庞大,该是有不少鸟儿雀儿在此处安了家。
白杏与其余几个赵夫人曾经的婢女仆役一同挤在这样一个院落中,勉强有了栖息之地。
荀舒和贺玄走到院中央时,白杏已得了消息,从屋中走出。她穿着粗布麻衣,头发松垮绾了个小髻,眼下青黑明显,整个人憔悴不堪。
院中其余人自觉回了屋中避让,将这一方破旧空旷的院落留给了这三人。
院中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三人便站在院中那两棵同根相连,半死不活的树下,勉强得了几分阴凉。
如同在郑氏院落中一般,荀舒不愿与白杏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县令之死,可与你有关?”
白杏愕然,慌忙反驳:“这怎么可能?那可是赵宅的主人,整个宅子中所有人的东家,更是整个潮州城的县令,我一个做奴婢的,就算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杀他啊!”
这个回答似乎在荀舒的预料中,她闻言并不吃惊,一双眸子锁住她的双眼,不放过她每一分细微表情的同时,顺便看了眼她的面相。
白杏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愈发不耐烦,正准备开口质问时,又听到她问道:“那你觉得,赵县令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害死的?”
28. 宴无好宴7
荀舒接连的跳跃问题将白杏钉在原地,毫无招架之力,思绪在不知不觉间被拉扯跟随:“老爷出事时,奴婢站在厅堂边角,未能看清楚,不知那瞬间发生了什么……但出事后,奴婢曾凑上去瞧过老爷模样,感觉他像是被毒死的。”思及赵县令的死状,白杏眼中闪过害怕,身体亦有些瑟缩,她飞快瞥了一眼荀舒和贺玄,安心几分,方接着道,“至于谁会杀了他,奴婢确实不知道。昨日赴宴之人,都是老爷的至交好友,实在是没有杀害老爷的理由啊……”
荀舒双眸一亮,忙追问:“昨日宴席上之人,你可都识得?”
白杏点头:“奴婢以前是跟着夫人的,昨日之人奴婢大多都见过,只除了仇公子。”提到此人,她的面上有疑惑浮现,“奴婢瞧着老爷与那仇公子关系甚是亲密,可昨日之前,奴婢从未见过此人,亦未听夫人提起过此人。”
白杏和赵夫人从未见过仇安平?荀舒努力回忆昨日赏花宴上的情形,赵县令主动为众人引荐杨将军和仇安平时,众人是什么样的表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平日里不喜欢盯着无关紧要的人看,生怕一不小心又看出他人的因果,此刻却有些懊悔。
也不知道昨日那些人,是否有认识仇安平的。
荀舒将白杏说的话认真记下,学着方晏和贺玄的模样,继续问道:“除了仇安平外,关于其他人,你可知道些什么?比如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是否有龃龉或是不和?”
白杏拧起眉头,认真思索,一一分析:“冯县丞在潮州、在县衙呆得最久。老爷到此地上任后,冯县丞帮他解决了不少因人生地不熟而产生的麻烦事,又引着老爷结交潮州的豪强,是以老爷与冯县丞关系最为亲近,时常邀他到府上吃酒。冯县丞做事谨慎细致,外人都说他做事一板一眼,公正严明,但奴婢不太喜欢他,总觉得这人假得很。”
“为何这样说?”
白杏看向院门的方向,目光似能穿透两扇厚厚的门板上,落在隔壁院中的郑氏身上,狠狠道:“当年,就是冯县丞带着老爷去那烟花柳巷,才遇到了遭难的郑氏。试问,一个兢兢业业一心为民的好官,为何会带着一个刚上任,脚跟都没站稳的上官去那样的地方?若不是他,郑氏也许就不会进府,更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
郑氏和赵县令之间的事,竟与冯县丞有关?为何从未有人提及?是偶然还是有意隐瞒?
荀舒轻咬着唇,半晌未开口。白杏面露茫然,不知这几句话中是否有什么疑惑之处,更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贺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清了清嗓子,露出个讨好的笑:“阿舒,不如让她继续说?”
贺玄的声音将荀舒从思绪中拉出,她眨眨眼,对着白杏道:“继续往下说吧。”
“曲主簿、毕县尉还有方县尉都是最近几年才来到潮州。曲主簿和毕县尉是在我家老爷上任后不久,一起到的潮州县衙,听说都是从其他州县调来的。曲主簿总是笑眯眯的,对我们这些下人很温和;毕县尉做事风风火火,瞧着冷冰冰的,确实个有礼之人。”白杏压低声音,“毕大人年过而立,却还未成亲,加之相貌俊朗,还会武艺,府中姐妹常私下议论他,都说去给他做妾,也是好的。他每次来府上,若是碰到偷看他的姐妹,都会与她们聊几句,从未因身份之差,而轻视于她们。
“至于方县尉,他是最近一年才上任的,奴婢与他不熟。不过上次夫人的案子,奴婢曾瞧见姑娘和他走在一起,关于他的事,姑娘知道的应当比奴婢多。”
荀舒本也没想从白杏这儿打探方晏的事。在她心中,方晏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她相信他,自然不会怀疑他与这凶案有关。
“那杨将军呢?你可知道关于他的信息?”
“杨将军平日里不住潮州,隔几年才会来一次。他与冯县丞的关系似乎极好,有一次老爷在府上设宴,只邀了杨将军和冯县丞两人。那日老爷喝多了,奴婢曾瞧见杨将军和冯县丞俩人并肩而行,在这宅中四处乱走。估摸着也喝醉了,竟能做出这种不知礼数之事。”
昨夜杨将军主动要求与冯县城同住一院,并未隐瞒他们早就认识。此事算不得蹊跷,荀舒便未在这一点上纠结盘问,自然而然转了话题。
“那咱们来聊聊昨日之事吧。”荀舒终于将心头徘徊许久的疑问问出,“昨日赵县令被蜂蛰了手,明明是你离开厅堂去取药,为何最后却是郑氏带着药归来?我记得,你因着赵夫人的缘故,与郑氏的关系不睦……郑氏可是你请去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白杏的思绪回到了昨晚。
那时厅堂中意外突发,她被赶出厅堂取药。离开众人视线后,她放慢了脚步,想要让那个薄情的男人多受些苦,却没想到,刚转了一个弯,她便瞧见了站在院子角落的郑氏。
那时,郑氏站在花丛间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她既然遇到了,只能上前同郑氏问安,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郑氏。
郑氏听完她的话,表情变得很奇怪,提起裙摆去后院取药,行色匆匆,她险些跟不上。等到她跟着郑氏取了药回到厅堂后,瞧见她在老爷身边哭泣流泪,竟像是有几分真心。
白杏将昨晚的事讲给荀舒听,末了补了一句:“奴婢确实不会主动去找郑氏,可既然遇到了,也不能装作没瞧见,毕竟还需要在她手中讨生活。”
白杏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如实说出,荀舒确认没有更多的疑惑后,不自觉看了贺玄一眼,却没想到他正好在看她。
他的目光像山林中瞧不见底的深潭,恰好有阳光洒落,水面漾着如宝石般的细碎笑意,能让人沉溺其中,忘却深处的危险。荀舒窒了一瞬,僵硬地挪开目光,慢吞吞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贺玄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自然有的。”他心情极好,连带着语气都轻巧几分,“昨日我们刚进赵宅,你曾说过,曾瞧见有人在深夜,不止一次进出过郑氏的院落。你可能确定,是一个人多次进出,还是每次进出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白杏没想到他将昨日的话记在心中,更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她心中感动,眯着眼睛想得极为认真,边想边不确定道:“我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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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瞧见过三次,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来找郑氏的人,都披着斗篷,有意掩藏相貌,我只能瞧见背影,不过那背影高矮不一,应当不止一个人,但具体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奴婢确实不太清楚。”
“两个院落的大门离得极近,你虽未能瞧见他们的相貌,可应当能瞧见他们走路的姿势,或是穿着的衣裳吧?可有特别之处?”
“似与常人无异——啊,奴婢想起来了,有一日月色极好,偏巧还有风。有一人在离开时,斗篷边角被吹起,露出内里的衣裳。那衣裳该是玄色或是藏蓝色之类的深色,上面用金银线绣着奇怪的花纹,像是几条小虫子连在一起,颇为诡异。那花纹一闪而过,奴婢从未见过,兴许是外邦的花纹。”
-
从白杏的院落离开,二人未闲逛逗留,默契地决定先回暂住的院落,再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出门时是并肩而行,回去时却隔着半人宽的距离,连衣角都无触碰,换做是谁都不免唏嘘。贺玄一路忍到进院子,在荀舒要回房前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心中的不解全部说出,声音中有淡淡的委屈:“在郑氏院子中时,你便似有心事,我可是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惹了你不快?我若有惹你不快的地方,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改。”
荀舒沉默地看着挡在面前的人,嘴唇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后,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那个死结说出来:“贺玄,你可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果然是因为这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都是悬在贺玄脖颈后的一把剑,而悬挂剑的绳子却被他握在手中,他可以选择松开手,让那把剑落下,也可以一直捏住绳子,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这把剑明明是他藏起来,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的,却不知何时,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或许现在正是时候,将真相说出,将选择权交到荀舒的手中。
贺玄正要开口,却听荀舒道:“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们的?你根本没忘记以前的事?”
还未说出口的话消散在唇舌间,贺玄生平第一次觉得,他竟是个这般软弱的人。他的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怯懦,紧张地看着荀舒:“若是如此,你会如何?”
荀舒转开目光,看向院角随风舒展的花花草草:“我不说谎,我也不喜欢说谎的人。若是你骗了我这么久,等我回去便同姜叔说,将你赶出棺材铺,自此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
贺玄背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湿透了半面衣衫,他再无勇气说出心底的秘密,只想着无论如何,先熬过这一遭,日后再想个办法妥善解决此事。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自然是还没想起曾经的事。”贺玄摇头如拨浪鼓,说出口的话像是剖心似的诚恳,“阿舒放心,我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也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荀舒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底的情绪。
蝉鸣聒噪,心跳如鼓,在这嘈杂的寂静中,荀舒轻声开口:“那我便再相信你一次。”
29. 宴无好宴8
傍晚时,离开赵宅一整日的方晏带着满满的“猎物”返回,马不停蹄来到荀舒和贺玄的院子。
院中空落落的,瞧不见半个人影,屋门紧闭着,安静异常。方晏呼喊几声,左右侧房门相继打开,荀舒和贺玄不紧不慢从房中出现,一前一后来到方晏身旁。
俩人的表情都很寻常,方晏却敏锐嗅到空气中的异样。
他不在的这一日,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眉眼扬起,颇有些幸灾乐祸:“发生了什么?你们可是吵架了?阿舒,你这回知道了吧,这姓贺的藏得极深,可不是什么好人,阿舒你以后离他远些!”
此话阴差阳错踩中贺玄的痛脚,让他忍不住冷笑着反驳讥讽:“你说你这人,明明是个父母官,却心胸狭隘,忘恩负义,竟诬陷良民,想看良民倒霉。今早晨还说要记着我的恩情,不过大半日的功夫,竟全忘了?”
贺玄一张嘴像是淬了毒,损得方晏惭愧不已,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瞧着颇为可怜。荀舒心生不忍,帮方晏解围:“方晏是我们的朋友,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贺玄百口莫辩——就算能辩也不敢辩,只能摸摸鼻子,凑到荀舒身旁,露出个略带讨好的笑:“阿舒说的是,我不该同他一般计较。阿舒可饿了?可渴了?可累了?”
荀舒颇为奇怪:“我刚睡醒,怎么会累呢?”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贺玄,“你为何这副模样,可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贺玄小心翼翼地瞧她,见她神色如常,一双眸子水润透亮,如山涧清泉,可一眼望到水底的圆石,毫无隐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她说的再相信一次,竟是这般的彻头彻尾,毫无保留。
贺玄羞愧又忐忑,自诩二十年坦坦荡荡,此刻却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亮。他的心口处塞满淋过雨的棉花,沉重而潮湿,只能逃避似的挪开目光,转头望向方晏:“今天可有什么发现?”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方晏一愣,瞥了一眼荀舒,见她也满目好奇,方将他这一日的见闻,捡着重点说给二人听:“今日我跑了城中所有的医馆药铺,都说那香粉所用皆是寻常香料,没什么相生相克之说。至于那只红蜂,我给他们一一瞧过,无人识得。”
贺玄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你早出晚归跑了一日,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贺兄莫急。”方晏安抚,脸颊微红,极为兴奋,恨不能将他的发现一股脑地倾倒而出,“也是那凶徒命不好,虽用了奇招,却不料潮州人来人往,竟真有人认得这红蜂。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眼见方晏的话题越扯越远,贺玄忍不住打断:“说重点。”
方晏轻拍额头:“下午时,我到了城中最后一家药铺,原本已然不抱希望,可偏巧当时店中有一来自西南边境的药材商,带着家乡的药草到潮州城中售卖。我将那红蜂给郎中看时,被那药材商瞥见了,他竟说他识得这蜂!他说,这红蜂名为百草蜂,最喜草药香,长居干燥温暖的山顶,在他们那儿很常见,采药人都识得。百草蜂靠吸食草药汁液为生,性情温和,不会主动攻击人。若不不幸被蜇咬,它们吐出的汁液甚毒,可致人死亡,却并非无药可医,只要在受伤后半个时辰内,确定这百草蜂腹中残存的草药汁液,都来自何种草药,再找到这些草药,尽快服用,便可解毒,博取一线生机。”
找到百草蜂腹中的汁液来自何种草药?荀舒震惊地睁圆双眸:“这如何能确定?若找错了又会怎样?”
“找错无妨,但若找少了,便只能等死了。”方晏叹了口气,“好在百草蜂不喜迁徙,采药人将生长在那附近的草药尝个遍,多半能保住一条命。至于这些被吞入腹中的草药是否有毒,是否相生相克,待解了蜂毒这燃眉之急,后续总有时间慢慢调养医治。若是半个时辰内没能解毒,被蜇咬之人会愈来愈痛苦,被蜇咬的地方肿胀发麻,逐渐蔓延至全身,直至喉咙肿胀,无法说话无法呼吸,最终窒息而死。死后口唇发紫,面部狰狞,同昨日赵县令的死状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荀舒稍作思索后,心中依旧有不解,“可是,若赵县令是被这百草蜂蜇咬而亡,这蜂又是如何飞到赵县令那里的?难道是意外?”
方晏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一定不是意外。潮州并没有百草蜂,应是凶徒从别处捉来的。”
贺玄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谈话,突然道:“这蜂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特别讨厌的东西?或是瞧见、闻见什么东西,能让它突然发狂,攻击周围的人?”
“有的!那药材商说,百草蜂特别喜欢一种叫迷萝的草药,若嗅到迷萝的气味,会冲过去吸食。”方晏顿了顿,突然明白了贺玄的意思,“你是说,有人借了百草蜂的这一特性,用迷萝引着提前准备好的毒蜂,去攻击赵县令?”
贺玄不置可否:“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贺兄说得对,在真相浮出水面前,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贺兄于刑狱一道实在有天赋啊!”
方晏的夸赞真心实意,贺玄却背脊发麻,露出个颇为尴尬的笑容,眼神悄悄瞟向一旁的荀舒,见她神色未变,方才安下心来。
三人又聊了几句,眼见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要消散,方晏告辞离开,要去寻衙门的人,告知今日的发现。等他离开后,贺玄突然变出了包透花糍,邀功似的递到荀舒面前:“昨日看你喜欢吃,下午时我去了趟厨房,央着伙夫又做了一些。你尝尝,和昨晚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荀舒不发一语接到手中,并没有打开吃的意思。正当贺玄绞尽脑汁猜想荀舒此刻脑中在想什么时,荀舒看着贺玄,突然开口:“昨晚我就觉得有什么怪怪的,刚刚终于想到,是哪里怪了。”
贺玄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生他的气,想什么都可以。
“是哪里怪?”他的语气中全是松快之意。
“封锁赵宅。”荀舒向四周望,见院中无人,院门也被方晏合上,压低声音道,“昨日事故发生后,冯县丞立刻将整座宅子封锁。虽说杀害赵县令的凶手必然在府中,封锁赵宅是防止凶手趁乱逃出最快的方式,可又何需将官府的人一起锁在这宅子里呢?”
“县衙中人亦有嫌疑,冯县丞或许是想表现的一视同仁,不包庇同僚?”
“你说的对,可若是如此,他却又准许两个县尉独自离开赵宅。虽说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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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案,可过程中无人看管,他难道就不怕这两人跑了?还是说,他早就确定这俩人与案件无关?”荀舒的神色极为认真,“若分别看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没有问题,可若将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好像他将这宅子封锁,并不是为了防止凶犯外逃,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荀舒在此事上的敏锐让贺玄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往下问:“你觉得是何种目的?”
荀舒轻咬着嘴唇,语气中略带了些不确定:“就像是,他想要找个理由,合理地留在这宅子中,而赵县令之死,为他提供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
晚霞消散,圆月攀上顶端。院中尚未点灯,荀舒的身影隐在苍茫夜色中,却唯有一双眸子比月色还要清亮。
贺玄看着面前的少女,正要说什么,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宅子中无人走动,堪称寂静,那声音极为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贺玄伸出食指轻触嘴唇,示意荀舒莫要再多说。荀舒明白他的意思,将此事暂时压在心底。
脚步声是点灯的仆役,他们未敲门便走进院中,瞧见站在夜色中、如幽灵似的二人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声。缓和过来后,颤颤巍巍点灯,而后匆忙离开。
夜色中的院子重新亮堂鲜活起来,片刻后另有仆役将晚膳送来,荀舒和贺玄干脆在院中用膳,聊些市井趣事,再未提关于案件的一字半句。
许是晚膳时吃得有些多,加之方晏寻的透花糍太过美味,夜深人静时,荀舒在床榻上碾转反侧,只觉得撑得慌,怎么都无法入眠。她在床上来回翻滚,到子夜时,翻身坐起,决定去院中走几圈,消消食。
院中无人,贺玄的屋子黑漆漆的,想必早已入睡。屋檐下的灯笼已然熄灭,只余月光照亮整座院落。
夜风经过,树枝左右摆动,地上的影子四散摇摆。树枝晃动的响声惊醒沉睡的鸦雀,一时间,振翅声,啼叫声混杂在一起,莫名阴森。
荀舒在山中长大,自是不害怕这些,反倒是觉得熟悉又怀念,只想着多走走,多感受一下。
就当回到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她放轻脚步,生怕惊扰这一切,揉碎这幻境。到院门旁,正要推门而出时,却见那紧闭的院门不止何时被打开,留了一条一指宽的细缝。荀舒愣住,还未有动作,门缝处有影子闪过,而后吱呀一声,对面院门似被推开,像是有人进到院中。
荀舒好奇地睁大双眼,凑到门边,紧贴着那道缝隙,往外瞧。
又是一道人影闪过。
许是距离太近,毫无预兆,荀舒吓了一大跳,慌忙藏到门后。慌乱中她似踢到一颗小石子,那石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方停,发出的声响即使在这寂静深夜里,也几不可闻。
荀舒心跳加速,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在心中乞求那人未听到这声轻响。
可门前的那人听到了。
他不仅听到了,还敏锐察觉到了荀舒一闪而过的目光。他停下脚步,视线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那道没合严的门缝上。他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尖刚刚触碰到门板——
“仇兄深夜造访,可是有何事?”
30. 宴无好宴9
仇安平收回手,望向说话的人。
夜黑如漆,通道里未有灯火,圆月被飘过的乌云遮了半扇,忽明忽暗,洒下清辉只能勉强照清楚面前一切。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寻常的布衣,袖子和裤腿被绳子绑好,极为干练。他从通道尽头的黑暗中走来,背脊挺直,一步一步靠近,唇角明明在笑,双眸却如开刃的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这人他昨日见过,名叫贺玄,跟在那个宴席中唯一的小娘子身旁,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看着,似乎除了那小娘子外,周遭一切皆与他无关。
如今瞧来,怕只是假象。
他的周身气度绝非常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棺材铺的小伙计。
仇安平定定盯着贺玄,却见贺玄的笑意越来越盛,而他的心情却愈发烦躁。他捻了捻手指,冷哼一声:“竟是贺兄。夜黑风高,贺兄从哪儿回?”
贺玄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臂膀,不知不觉间松开小臂上的绑带,笑道:“睡不着,去后花园舒展了下筋骨。”他歪头看向四周,见通道空无一人,露出个假惺惺的吃惊表情,“我记得仇兄住在东边的院子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要往何处去?”
“巧了,我也睡不着,在这宅子中四处闲逛,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这里。刚刚似听到你住的院子中有声响,正想要进去看看,你便来了。”
贺玄意味深长:“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跟着谁来的此处呢。”他瞥了一眼那虚掩着的门,笑道,“家妹住在这院中,仇兄还是莫要随意进出为好,不然会让人误会仇兄别有心机,是个登徒子。”
仇安平轻笑,笑意不达眼底:“是我疏忽了。既然贺兄来了,我便先离开了。”他微微侧头,视线像是能穿过那扇木门似的,“贺兄回去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万一那凶手藏在院中,不小心伤了你,便不好了。”
话音落下,仇安平转身离开,不再逗留。贺玄站在原地目送他远离,半晌没有动作,直到听见那院门后似有小鼠,窸窸窣窣地离去,片刻后是一声轻响,似屋门闭上,方松了口气。
万物归于寂静,贺玄盯着青石板上那孤寂的影子,长叹一口气。
阿舒说得对,人啊,果然不能撒谎啊。
-
荀舒提着裙摆,小心翼翼挪回屋中,轻轻将房门合上后,方觉察到冷汗早已湿透衣裳。
她靠着房门,凝视面前的黑暗,脑中全是刚刚的场景。
若不是贺玄突然赶到,她怕是要被仇安平抓个正着。他会杀她灭口吗?他是杀害赵县令的凶手吗?他今晚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和前面那人是一起的吗?还是跟随前面那人来到此处?
仇安平身上疑点太多,荀舒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切入思考。
至于贺玄——
荀舒轻咬着嘴唇,心中想逃避,却还是强迫着往下想。
当年在山中遇到受伤的贺玄,她确实是看了他的面相手相,断定他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才将他救回了棺材铺中。
她明哲保身,不愿随意干涉他人因果,救他确实是别有用心,从这点上来说,贺玄若隐瞒些什么,确实无可厚非。
但是,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吗?若关于他恢复记忆的猜测是真,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说出真相,他为何从不开口呢?
难道在他心中,她就蠢笨至此吗?
因着玄门之术,她有意放缓对身边人的洞察,不愿刨根问底、追究缘由,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蠢人。自赵夫人案件发生,她被卷入其中后,贺玄身上便出现了太多奇怪之处,比如他对案件的敏锐,对刑狱之道的熟稔。若说这些都可归为记忆残存,是他的不由自主,那昨日去寻郑氏时,他突然开口的询问,和那瞬间所迸发的威压,荀舒怎么都无法替他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那么一瞬间,或许在他人眼中微不足道,但对于与贺玄朝夕相处的荀舒来说,已足够让她查觉,身边的人或许已不是那个熟悉的故人,足够让她心凉了半截。
这半年的相处,她和姜拯都是真心待他,也真的将他当成了一家人。她原以为,他走失了这么久,家人竟无人来寻,定是个生在富贵乡的可怜人,愈发心生怜惜,可若他真的想起了什么,却将此事隐瞒,不肯告诉她,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定是有什么想要的,才隐瞒身份继续呆在棺材铺的。只是不知他所想要的、想知道,是否与她有关。
若是秘密还好,若是阴谋又该如何是好。
荀舒的身子顺着门板滑落到地面,屈膝而坐,双手环抱住双腿,脑袋搁在膝头上,整个人蔫巴巴的。
还有,他今晚为何突然出去?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何人,明日天亮后,她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还是去质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中像是缠绕着一大团丝线,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紧紧缠绕,无法分开,不得喘息。
荀舒又坐了一会,到腿脚发麻,四肢发凉时,依旧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她挠了挠头,扶着门框艰难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四肢,垂头丧气向床榻走去,一头扑入被褥中。
屋内黑漆漆一片,荀舒的动作失了几分准头,“咚”的一声脆响,她竟一头撞在床角上,额上瞬间起了个大包。
她来不及顾及头上的伤,双手双腿并用,爬到床塌最内侧,摸着被她撞的松动的木板,用指节敲了敲,再次听到了如刚刚一般的空洞声音。
这下面有暗格。
她在黑暗中摸索,寻到着力点用力一掰,尘封多年的暗格终于再次重见天日。
这暗格约莫三寸长两寸宽,内里存放着一些纸张样的东西,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
夜色已深,荀舒实在看不清楚,又因刚刚的事,不愿点灯被人知晓她还未休息,只能将此事按下,想着等明日天亮后再翻看。
贺玄的身影和泛黄的纸张在脑海中反复飘荡,荀舒碾转反侧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时分,再按耐不住,将暗格中的纸张全部取出,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借着稀薄天光细瞧。
纸张早已泛黄,一不小心就会碎裂,上面字迹娟秀端庄,行云流水,像是一位女子的笔迹。
荀舒一张张翻过,细细阅读。
纸上所书内容皆为日常琐事,有大家族宅子中的复杂关系,有主持中馈的不易,也有看着儿女日渐长成的喜悦。
这是一位当家主母,一位母亲的起居日录。
文字中未提笔者名讳,荀舒好奇这人的身份,看得愈发仔细,终于被她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近日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姝儿近日一直郁郁寡欢,我很是担忧。前些日子,夫君说要在后院挖个池塘,夏季可避暑乘凉。我原本是不同意的,但又想到姝儿自小喜水,若在宅中引些活水,望能让她重获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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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姝儿……
赵县令称呼郑氏为“阿姝”,姜拯也曾经提到过,前潮州县令的女儿单名一个姝字。若她没猜错,写下这些起居日录的人,应当就是这院子曾经的主人,前县令的夫人,郑氏的母亲。
荀舒继续往下看。
后面的纸张上再未提到郑姝,却写了不少和后院那池塘相关的事。
“……也不知夫君如何想的,天尚还冷着,土还冻着,却急着开工挖池塘。而且,不过是在自个儿的院子中挖个池塘,何需请这么多人来看?甚至还带着那冯县丞和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数次出入后院,丝毫不顾念后院女眷……明日定要叮嘱姝儿,最近莫要出院子了,省的被人冲撞……”
这应当是某个冬天的事,却不知是哪一年。待找机会问问郑氏,兴许她还记得具体时间。
荀舒又翻了几页。
这份起居日录并非每日都记录,很快便被她翻到了最后一张。
“……每逢雨季,总是心烦意乱。前些日子听夫君说,附近几个州县都被大雨淹没,发了洪灾,有不少灾民逃到潮州避难,真是天可怜见……说起来,夫君也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应当正是因为此事……等到雨停了,我定要带着姝儿去趟寺中,为夫君祈福,为潮州百姓祈福。”
五年前的那场洪灾是无数百姓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痛,那场洪灾后,潮州又爆发了瘟疫,无数百姓在这场灾难中丧失了性命,无数家庭因这场灾难而变得残缺。
她也是在这场灾难中,被心善的姜拯捡回棺材铺,拥有了可以安身的地方。
那年她刚满十岁,又逢大变故,许多事都记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天放晴后,从京城来了许多大官,又死了许多人,潮州人心惶惶。那之后一年,赵县令上任,一切才重新回到正轨。
想来,这最后一张起居日录落笔之时,正是潮州城的那场灾难发生之时。
起居日录上写的东西似乎与赵县令之死无关,荀舒又看了几眼,思索片刻,将其小心翼翼收入挎包中。
这院子应当是郑氏的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因暗格隐秘,这些纸张才得以保存。如今,故人已不在,又同案件无关,不如直接交到郑姝手中,多少能留个念想。
荀舒刚将纸张收好,便听到左边的厢房有开门声,一抬眼便瞧见了贺玄。
旭日东升,光芒镀在贺玄的身上脸上,金灿灿的,格外明媚。他似乎没料到能在此刻见到她,愣了一瞬,旋即笑着挥手:“阿舒!昨晚睡得可好?”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试探。荀舒慢吞吞道:“还好,你呢,昨晚睡得可好?”
贺玄面色如常,笑容灿烂不见阴霾:“昨晚吃得有些多,夜里难入眠,所以去后花园转了一圈,回来时还碰到了仇安瓶。我觉得此人甚是奇怪,阿舒觉得呢?”
这话听着极真,荀舒敷衍地点头:“确实有些奇怪。”
“你的额头怎么了?”贺玄面露诧异,快步走到窗前,隔着窗子想要触碰荀舒额角的青紫,又怕弄疼她,僵硬收回伸出的手指,“像是磕碰伤,可是走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
他倒是认得快。荀舒慢吞吞抬头,正想说什么,院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须臾,方晏的身形出现在二人面前,满脸的震惊焦急,大声嚷嚷着:“不好了,冯县丞将郑氏绑起来,说她就是凶手,要在正院审结此案!此案尚有多处疑点,怎可这般草率,这可如何是好啊!”
31. 宴无好宴10
荀舒三人赶到正院时,众人已到齐,官府之人站在中心处,赵宅的婢女们搀扶着面色苍白的赵家二小姐赵京蓉站在角落,四周围着不少赵宅的仆役。
前夜封锁的正堂再次开启,堂中无人,仍是晚宴那日的模样。桌案上的食物已发酸发臭,浓烈的味道自敞开的门喷涌而出,吸引无数飞虫。正堂门口看守的衙役强忍着臭气,时不时拍打几下衣裳驱赶飞虫,表情颇为痛苦。
冯县丞站在门前,阴沉着一张脸,郑姝跪在院子中央,瘫软着身子,哀哀抽泣。
“郑氏,本官已寻到证据,证实你就是杀害赵县令的真凶。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郑姝抬起头,面色苍白,望着冯县丞摇头:“我没有!老爷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杀他?冯县丞,您是知道的啊……”
“够了!”冯县丞打断她,“既然你不承认,本官便一条一条说给你听,看你还如何狡辩!”他一甩袖子,走到屋檐下阴凉处的太师椅落座,盯着跪在阳光下的郑姝,一字一句道,“前日晚宴,赵县令突然倒地而亡,后经仵作查验,为中毒身亡。案发后,本官立即派人查验宴席上的吃食,并未发现被下毒,却意外在县令的桌案旁发现一只死蜂。那蜂长得奇怪,红黑相间,不像是潮州附近的蜂。昨日,方县尉带着这蜂去城中打听,恰巧遇到一药商,得知这蜂名为百草蜂,常见于西南山中,身有剧毒,被叮咬后若不及时医治,会因此殒命,死状与赵县令前晚的模样一模一样。
“此蜂性情温顺,不会随意攻击人,却对一种名叫迷萝的药草很是沉迷。昨日夜间,本官令人将那药商请到了赵宅,请他到这正堂中走了一圈,竟发现赵县令桌案上那朵枯萎的红花,正是迷萝。前日的赏花宴皆是郑氏你所安排,这迷萝花亦是你亲自呈上,送到赵县令手中。你借着送花,让赵县令的手上身上染上迷萝的味道,而后在晚宴时将早就备好的百草蜂放出,让那毒蜂闻着味道,去攻击赵县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我说的可有错?”
郑姝疯狂摇头,口中不住反驳:“不是的!我并不知道那花是迷萝,只是瞧着好看,才栽种在后花园中。我想着赏花宴总要看些新鲜的花草,这才摘了一支呈上……我并不知道什么百草蜂,更不知此花和百草蜂之间的关系啊!”
“哦?如今我们恰好在赵宅,可能带我们去看看你栽种的迷萝?”
郑姝垂下眼睫,泪水沿着脸颊滑落:“那花不适应潮州的气候,种下一大片,却只活了一支,正是那日送到赏花宴上的……”
只活了一支,竟舍得剪下送到赏花宴上?郑姝的声音越来越小,莫说官府中人不信,就连角落荀舒听着都有些荒唐。
冯县丞微微挑眉,捋着颌下胡须:“竟有这般巧的事?赏花宴在前日,想必那花枝还未被铲去,带我们去瞧瞧那花枝也是好的。”眼见郑姝还要辩驳,他挥挥手,失去耐心,“莫要再寻借口了,你莫不是以为,本官只有这一个证据吧?”
郑姝轻咬着嘴唇,伏在地上,以额头触地,手指紧紧扣着青石板:“大人明鉴,民妇自被老爷接回家中后,从无二心,只希望能在这宅子中,将孩子抚养长大,安稳度过一生。老爷对我极好,我怎么可能会杀他呢?”
这辩驳无力而苍白,荀舒瞧着她轻颤的背影,心生不忍。
冯县丞冷哼一声,道:“别无二心?不见得吧?”他看向一旁的毕达,“去将赵夫人生前的婢女,白杏传来。”
毕达领命而去,郑姝颤抖着直起身子,一脸茫然,不知此事和白杏有和关系。角落的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俱在心中叹气。
这白杏,怕是又握着那一丝半毫的线索,推演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随意攀咬他人了,就如同赵夫人案中,她指责荀舒为杀人凶手一般。
荀舒的猜测没错,白杏到了院中后,像是早就知道冯县丞要问她何事,不等冯县丞开口,如倒豆子般将她瞧见不同的人在深夜里进出郑氏院子的事说出。
不知是否昨夜梦回撞见人的那几个夜晚,故地重游细细看了一番,白杏今日的描述与昨日不同,更为详细,甚至能确定去郑氏院中的几个人中,不止一个男人。
白杏声音洪亮,眼中有泪,厉声道:“大人可要为我家老爷夫人做主!郑姨娘不守妇道,趁着夜深人静,把姘头引到宅子中,也不知做了多少让人不齿的事!定是老爷有所察觉,她这才痛下杀手!依奴婢看,就该将她关入牢中,以命抵命!”
郑姝死死盯着她,满眼的不敢置信,悲愤道:“我从未做对不起老爷之事!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难道夫人教出的婢女,就是这般胡乱诬陷人的小人吗?!”
赵夫人在此刻被提及,反而让白杏的情绪愈发激动,她丝毫不畏惧,直直回视着郑姝,声音扬起:“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奴婢亲眼瞧见,那几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出入你的院子,此事郑姨娘可敢承认?”
郑姝百口莫辩,咬紧嘴唇,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众人目光汇聚在她身上,让她如坐针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不解释,便是默认做了对不起老爷之事,背上这荒谬的杀人动机,若解释……她要如何解释!有的事如何能解释!
荀舒望着郑姝,像是瞧见了一个月前的自己,心生不忍,忍不住开口道:“白杏姑娘,你一口咬定那些进出郑姨娘院中之人是她的姘头,你可是瞧见了郑姨娘与他们行逾矩之举?”
白杏迟疑:“那倒是没有,可深夜偷偷进出姨娘的院子,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白杏姑娘,你不能因为想不到其他的原因,就将没亲眼见过的事,只靠臆测便安插在他人头上,就如同一个月前,你污蔑我一般,这样很不好。”荀舒满脸认真,说完后似有觉得她的话无足轻重,又补了一句,“赵夫人在天有灵,也会觉得很不好的。”
院中起了窃窃私语声,夹杂着几声轻笑,白杏皱紧眉头,表情难看,终是没再开口。
质疑声在这瞬间肆意蔓延,冯县丞哼一声:“没亲眼见过的事,就敢到本官面前乱说,你好大的胆子!”他顿了顿,目光划过白杏,落在荀舒身上,“不过,虽说这婢女没亲眼瞧见所有的事,可有人深夜进出郑氏的院子却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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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不在光天化日下行事?!怕是这件事已被赵县令察觉,这才着急着要杀人灭口吧?本官以为,此条依旧可以算作是郑氏杀害赵县令的理由!”
荀舒眉头紧皱,目光中全是不理解和不赞同。
前日宴席上,赵县令面对郑氏时的神情语气,并不似心怀芥蒂的模样。此事处处都是蹊跷,冯县丞却像是急着给郑氏定罪,将其置于死地似的。
他在急什么?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冯县丞似乎注意到场中异样的眼光,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除此外,还有一事。本官昨日查出,郑氏从府中库房支了一大笔银钱,说是有急用。此事赵县令并不知晓。本官有理由怀疑,郑氏杀害赵县令,亦同此事有关。如今府中只剩二小姐和三少爷,只要赵县令没了,赵家便会被郑氏掌控,她再无需将借出的银钱归还。郑氏,本官说得可对?”
郑姝满目震惊,只觉得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错,我确实因着一些事,从账房中支出了一笔钱。我因着急需,未来得及同老爷讲。我原本想着,待此事过后,找个机会告诉老爷,哪里有大人你想的这般复杂?说我觊觎这宅子,更是无稽之谈!赵府如今表面上光鲜,其实不过剩了一个空壳子。我并非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小户出身的女子,哪里会因为这点钱,去杀害老爷呢?老爷若在,我尚有傍身之处,老爷走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守着这破落宅子,有什么用呢?”
郑姝说得情真意切,说服了院中众人,却惟独没能说服冯县丞。冯县丞面色愈发阴沉,挥挥手,命一旁的衙役将郑姝绑起:“郑氏,此案虽尚缺少证据,但你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本官只能将你带回衙门。若日后查明你与此案无关,自会将你放出。”
郑氏睁大双眼,依旧在辩驳:“冯县丞,你明明知晓——”
“来人!”冯县丞打断她,目光中似有深意,“将郑氏带下去。三少爷年纪尚幼离不得人,另去寻个嬷嬷,好生照料。”
郑氏似在一瞬间被人扼住咽喉,哑了嗓子,再说不出一句话。她无力地耷拉着肩膀,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院中多是官府中人,或是仆役婢女,对这赤裸的威胁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躲避似的挪开目光。冯县丞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一道声音自无人在意的角落发出,声音清脆明亮,如晨钟暮鼓,惊醒混沌人间。
“县丞大人断案未免太过草率武断,可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众人知晓,这才急着结案?”
说话之人正是贺玄。
他站在原处巍然不动,坦然面对众人打量的目光,毫无畏惧之意,望着阴影下的冯县丞似笑非笑:“大人既然已将众人圈禁在这宅院中,为何不待找到所有证据后,再做决断?总归也已在这里住了几日了,何妨再多住几日呢?”他挑了挑眉,故作吃惊,“你莫不是要如同画本子里写的似的,将郑氏带走后,悄悄灭口,再趁着她无法反驳,将此案栽到她的头上?可是,为何要这么做呢?莫不是你知道凶手是谁?或者,赵县令之死同你有关?”
32. 宴无好宴11
话音落下,院落中落针可闻,连树上的蝉都放轻了声音。
被人当面指责,冯县丞面沉如水,一巴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顺势站起,指着贺玄声音清脆:“放肆!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处胡言乱语!”
面对冯县丞的盛怒,贺玄只是耸耸肩:“你看,你也不愿无凭无据被人冤枉。”他不欲在这点上多纠缠,走到院中郑氏后方几步的位置停下,“我并非胡乱揣测,而是有几个疑惑之处还未弄清。郑氏,若我没记错的话,前日赏花宴,你带着摘好的花赶到时,亲手将那朵红色的迷萝花递给了杨将军。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最初你想杀的人是杨将军?”
郑氏垂着头,半晌开口,声音极轻,像浮在水上:“那花鲜艳,与杨将军相配,又是最珍贵的,我这才想要赠给他……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真的与我无关啊……”
贺玄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冲着冯县丞微微躬身:“冯大人,赵县令手中的那朵迷萝并非郑氏所递,说郑氏杀害赵县令实在不妥。更何况,虽说那朵迷萝花可吸引百草蜂,但到底那百草蜂才是本案的关键。若能查出那百草蜂与这郑氏的关系,方能证实郑氏动手害人。依在下拙见,不如众人依旧留在赵宅中,不得离开,另加派人手将此处严密封锁。等到百草蜂的来源确认,再放大家离开此处也不迟。”
冯县丞强压着怒火,表情略有些狰狞,他的双眸像是淬了毒,阴恻恻地盯着贺玄:“本官心善,不愿将这许多无关之人困在院墙内,这才想将郑氏关到牢中。如今本官倒是觉得,将你们请到大牢中暂住,方能清净,更有利于查清此案。你说呢?”
贺玄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隔着院落与冯县丞对视,目光毫不避让。手指不住摩挲,一时间未回话,不知在想什么。冯县令瞪着面前的少年,心绪烦乱,再不见往日里的和善模样。
周遭的官府中人表情各不相同。曲主簿站在冯县丞身旁,眉眼低垂,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模样;毕县尉表情奇怪,仔细看唇角微微扬起,竟像是在笑;方晏站在最角落,表情不停变换,时而不敢置信,时而茫然,时而绝望痛心,如同在表演杂耍。
杨将军在角落抱臂而战,表情凝重,目光机警。
晨光和煦,将万物照得闪亮,却似驱赶不了夜晚时残留的凉。郑氏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贺玄,眼眶中盈满泪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轻轻摇了摇头,鬓边碎发随动作而动,嘴唇微动:“算了吧。”
她的唇语贺玄没能读到,却完完整整落入贺玄身后的荀舒眼中。
算了吧……如何能算了呢?
荀舒望着她,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师父,那时他的眼中也似郑氏这般,全是无奈和决然。彼时她尚年幼,看不懂他的情绪,也理解不了他的忧虑,可若重新给她一个机会,她想她会愿意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荀舒的目光又划向贺玄。
他以平民之身质疑县丞,难道不怕县丞降罪于他吗?还是说,他有把握县丞不会与他计较?
荀舒瞧不见他的表情,却知晓他如此直接而尖锐,只是不想离开赵宅,甚至想要所有人都留在这里。
这宅子中似乎有某个秘密,与冯县丞有关,与郑姝有关……或许亦与贺玄有关。
贺玄一定有事瞒着她,她不喜欢被欺骗,但此刻她还是愿意帮他,也是拉郑姝一把,帮赵元安一次。
荀舒在心底叹了口气,向前迈步,脚步颇为沉重。她走到贺玄身边,走到众人面前,轻声问道:“冯县丞就这么确定赵县令死于百草蜂之毒吗?”
贺玄没想到荀舒会在此刻开口,颇有些意外。他将未说出口的话吞回去,微微侧过头看着荀舒,双眸重新被笑意占领,亮晶晶的,眉梢眼角全是鼓励。
冯县丞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眉间沟壑纵横:“本官以为,此事已是定论。现场发现了百草蜂的尸体,赵县令的死状亦与中百草蜂毒而亡之人的死状相似。”
“仵作曾提过赵县令的死状与毒药一步绝的死状相似,万一赵县令是因误吃下一步绝而亡的呢?”
“荒谬!现场的吃食中未发现毒药,更没有什么一步绝!”冯县丞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放缓了声音,“荀姑娘,本官知你曾误打误撞帮方县尉破了赵夫人的案子,可人命关天,破案并非儿戏。刚刚你还在指责白杏不能将臆测当为事实,可转头来,你亦因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胡搅蛮缠,阻碍案件侦破,岂不可笑?”
“我并非没有证据,亦非胡搅蛮缠!”荀舒说得慢吞吞的,眼神却是清澈而坚定,“一步绝和百草蜂的中毒症状虽很像,发作时间却有区别。一步绝中毒后立刻便会中毒身亡,而被百草蜂叮咬则不同,有半个时辰的解毒时间。前日大家都在现场,赵县令被毒蜂叮咬后,冯县令差人去寻药,之后郑氏带着婢女们赶到堂中,再之后,赵县令方才倒地身亡。自被叮咬到倒地身亡的时间,差不多只有一刻,远远不到百草蜂的毒发时间。”
冯县丞面露不耐:“兴许是赵县令身子不好,毒发时间较常人要短。况且,现场的吃食都已查验过,并未发现一步绝或是其他的毒药。赵县令若是中此毒而亡,那毒是下在哪里的?莫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荀舒如何能知道那毒下在哪里?她不过是早就察觉此事有蹊跷,此时想要帮贺玄,这才说出来的。眼看着冯县丞要招人上前将郑氏带走,荀舒脑筋飞速旋转,正焦急万分时,突然对上贺玄的目光,心绪逐渐平静。
她想到办法了。
贺玄先将杨将军引入众人视线,又将迷萝和百草蜂的关系分割开,不过就是想要留在这宅子中,她只要助他留下即可,无需在此刻确定赵县令究竟是被何物所杀。
想通此处,荀舒再次开口:“其实分辨赵县令究竟因何而亡,还有一个办法。虽然一步绝和百草蜂的死状相同,且中毒后尸体血液都含有剧毒,但一步绝的毒会在三天后消散,而百草蜂不会。如今已过去了一日多,只要我们等到明日晚间,再取赵县令尸体之血饲鼠,便可知赵县令究竟因何而死。”
冯县丞尚未开口,方晏抢先一步从角落里蹦出,站到荀舒身旁,梗着脖子,帮着荀舒道:“冯大人,阿舒——荀姑娘说的有理。赵大人廉洁公正,一心为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不仅是朝廷之失,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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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之失,如何能糊里糊涂地算了?依属下拙见,一定要掘地三尺,查明真相确认死因,找出凶手为赵县令雪冤!”
方晏说得慷慨激昂,人群中竟隐隐起了附和之音。
冯县丞还欲坚持,一旁的杨将军恰在此时开口:“冯大人,这几位少年说的在理,此事还有蹊跷,不该在此时解了这宅子的封禁,放众人离开。”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院中众人,冷笑道,“何况,此事或许是冲着杨某来的,杨某也想知道,何人想要杀杨某。”
冯县丞挣扎着坚持:“杨兄,此地危险,你实在不该再留在此处,不如在下先派人护送你离开。”
杨将军挥挥手:“杨某征战沙场多年,刀下亡魂数不胜数,岂会怕这?杨某就留在这宅子中,哪里都不去,且看是何人来取杨某的性命。”
杨将军开口,冯县丞再不好多说什么。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由方县尉来查!我倒要看看,方大人能查出什么!”他胸膛起伏,侧眸盯着尚跪在院中的郑氏,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另外,盯紧了郑氏,若是她再惹出什么祸事,本官惟你是问!”
说完,冯县丞冷哼一声,阴沉着脸,径直离开庭院。曲主簿跟在他身后,路过方晏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赠他一声叹息。
荀舒的目光锁在冯县丞的脸上,看着他由远及近,眉宇间黑气逐渐成型。她心中纠结,脚尖在青石板上来回摩擦,却直到冯县丞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仍旧没有开口叫住他。
院中人很快散尽,只留下了荀舒三人,院中看守的衙役,以及站在屋檐下半晌没有动作的杨将军。
杨将军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经一旁的衙役提醒,才似从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见院中熟人都已离开,不再停留,穿过院落准备离开。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似有重重心事。
荀舒望着他,脑中天人交战,一边是师父的淳淳教诲,莫要掺合别人的因果,要遵从天地自然之道,一边是心中的善念,不愿看着这群活生生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死在她的面前。
脑中思绪尚未理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迈出步子,挡在了杨将军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将军停住脚步,心情烦躁,语气算不得好:“可还有事?”
荀舒被这质问声吓了一跳,盯着那蔓延至两鬓的黑气,一个没忍住,心头的话未加修饰便从唇齿间蹦出:“你命不久矣。”
话音落下,天地俱寂。贺玄一个箭步冲上前,扯着荀舒的胳膊将她拉至身后,方晏亦是慌慌张张跑到杨将军身前,赶在他发怒前苦笑道:“将军息怒,阿舒便是这么个直脾气,脑子和常人不同,绝不是有意诅咒你。将军千万莫要同个小姑娘计较啊!”
贺玄紧跟着解释:“将军见谅,阿舒说话便是这般夸张。她的意思其实是,最近宅子中不太平,将军千万要小心,莫要着了歹人的道,步赵县令的后尘。”
杨将军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打算同个小娘子置气,闻言冷哼一身:“你们将杨某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相提并论,实乃荒谬!你们的好意杨某心领了,放心,杨某定不会让这宅子再多一宗凶案!”
33. 宴无好宴12
杨将军走后,院子愈发空落。
危机解除,目的达成,关于昨夜的记忆卷土重来,荀舒看着贺玄亮晶晶的眼,冷哼一声,转过身子,将后背留给他,脸则冲向方晏的方向:“你觉得凶手是郑姨娘吗?”
方晏眼中浮现几分怀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阿舒,你觉得赵县令是中一步绝而亡,而非因百草蜂而死?”
荀舒并不隐瞒:“若是百草蜂,毒发时间实在是对不上。可若是一步绝,只需要不小心沾到一点,便可中毒。我总觉得,我们应该错过了什么。”
贺玄绕到荀舒面前,装作看不懂她面上的生疏,笑眯眯道:“我赞同阿舒说的。此刻光线好,不如我们再去厅中瞧瞧,兴许能发现什么夜里没发现的东西。”
荀舒听到他的声音就别扭,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干脆连眼神都不给他:“我同方晏去就行,你昨晚大半夜还出门,想必没休息好,不如先回去吧。”
“阿舒怎么知道我昨晚出门了?”贺玄眨眨眼睛,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昨晚的事告诉她,余光瞥见一旁方晏好奇的目光,话到唇边拐了方向,“阿舒的眼下都是青黑,想必昨夜也没休息好。我同你们一起去,早些找到线索,阿舒也能早些回房休息。更何况,冯县令定下了规矩,三人方可入内搜查,我若走了,你们也进不去案发现场,还要再寻个可靠的人来,一来二去,又要耽搁不少时间。”
贺玄所说不假,荀舒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轻轻点头:“只能如此了。”
三人不再耽搁,进入那日晚宴的厅堂,荀舒用衣袖遮掩住抠鼻,穿过充满酸臭气的大堂,径直往最上首的座位去,也是赵县令那晚的座位。
赵县令的尸体早已被移走,如今只剩了一张桌案。荀舒扫过桌案上的腐败食物,每一盘上都有蛆虫在爬,最为甚者便是中间的那盘烤羊腿,密密麻麻布满蠕动的白色小虫,让人忍不住作呕。
荀舒嘟嘟囔囔,声音透过遮掩的衣袖,愈发混沌不清:“看这群虫子们活蹦乱跳,膘肥体壮,食物中应当未被下毒。”
方晏站在桌案另一侧,动作姿势与荀舒如出一辙,声音也是含糊不清:“是啊,可若不是吃食,赵县令又是如何中毒的呢……要中一步绝的毒,除非吞食或是见血,可仵作检查过,赵县令身上没有外伤,连个针眼都没发现,这怎么可能中毒呢……会不会是咱们想错了?”
贺玄在屋内四处转,闲庭信步,像是嗅觉失灵,闻不到屋中恶臭似的。他听到二人的谈话,忍不住道:“有伤口啊。”
方晏一愣,还没想明白,荀舒猛得转头,睁圆了一双眼:“你是说被蜂蛰咬的地方?”
贺玄点头,走到两人身旁,指着桌上的吃食道:“一步绝见血封喉,赵县令若是因它而死,必然是死前片刻接触过毒药。我隐约记得,那时他被毒蜂叮咬过后,一直举着受伤的手掌,未接触过任何东西,直到郑氏前来,羊排端上,他拿起匕首切下羊腿肉,用箸夹着沾取香料送到郑氏唇边,而后便倒地身亡。”
荀舒接着他的话道:“也就是说,他的伤口很有可能接触过匕首和那双箸。”她垂下头,不再紧盯腐烂的食物,而是扫过桌上的餐具,“箸还在,但匕首不见了。”
方晏忙不迭绕着厅堂走了一圈,瞧过厅堂中所有的桌案,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所有的匕首都不见了,看来这匕首果然有问题!凶手后来回过这里,将所有的匕首都取走了。”他小跑着到门口,问门外看守的衙役,“你们可是一直在此处看收?”
“回大人,是的。我们二人自前夜起便一起在此处看守,轮流休息。”
“昨日可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门口的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昨日只有冯县丞、曲主簿和毕县尉一起来过。”
“他们何时来的,呆了多久?”
“几位大人是傍晚时来的,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他们走时可带走厅堂中的什么东西?”
“几位大人似乎并未拿东西出来。”
方晏问话的功夫,荀舒和贺玄也走出了房间。等几人的话音落下,贺玄突然开口道:“他们离开这里后去了哪里,你们可曾知晓?”
其中一个衙役看了方晏一眼,迟疑道:“三位大人出来后,恰好有人来报,说是方大人从外面回来,带回了重要的线索。这之后,三人应当去书房找方大人了吧。”
方晏没想到是那时发生的事:“原来他们三人是从此处离开的。”他知荀舒和贺玄对此事好奇,忙回忆道,“我记得,他们三人去书房时,手中未拿东西。难道还有其他人来过,带走了匕首?”
一旁的衙役听到这话,急忙道:“大人,这不可能。这房间只有这一个门,今日之前一直锁着,钥匙属下随身带着,只有昨日冯大人他们来时,曾敞开过。我们二人一直在此处,从未让这扇门离开过视线,怎么可能有人在不被我们二人发觉,进入这房间呢?”
方晏还欲说什么,胳膊被贺玄扯了一下。贺玄笑着打断:“一大早就被你拉来了此处,肚子还空着呢。朝食想必送入院中了,不如咱们先回去,填饱五脏庙,等吃饱了再说案子的事。”
方晏瞥了一眼一旁的两个衙役,明白贺玄的意思,点头应允。
三人离开正堂,回到贺玄和荀舒暂住的院落。
离开时天刚蒙蒙亮,尚还有几分凉意,回来时太阳已然高悬,染上酷暑的燥热。
这几日荀舒和贺玄多在院中阴凉处用膳,仆役们早已记在心中,早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贺玄掀开盖子,将内里的碗碟一件一件往外取,嘴上说的还是案子的事。
“那日晚宴上算上赵县令,共有九把匕首。那些匕首并不算大,若藏于袖袋中,不易被察觉。”
方晏将一碗芝麻粥推到荀舒面前,而后反驳了贺玄的话:“九把匕首藏于袖袋中,就算外表看不出来,可行走时必会相互撞击,发出响声。会不会是咱们想错了?拿走匕首的人并不在他们三人之中,而是衙役有疏忽,误放人入内,怕被责骂,不敢明说。”
“也可能不止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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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舒慢吞吞喝了口粥,口齿略有些含糊,“九把匕首若分两人或是三人拿,分放于袖袋和手掌中,既不会发出响声,外表亦是什么都瞧不见。”
“阿舒说得有理!”贺玄第一个赞同,“若是三人拿走匕首,互相间甚至不需要掩饰。若是两人,一人也可为另一人遮掩,两人互相帮衬,更易行事。”
俩人一问一答间,几乎将凶犯锁定在昨日去过案发现场的三人之中,方晏却依旧在迟疑:“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害赵县令。据我所知,这几人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汗,同在衙门中行事,虽然多少会有些摩擦,可都是官场上的事,何需为此杀人泄愤?”
贺玄纠正道:“那日羊肉和匕首是由婢女端上,随机分给众人,且九把匕首均不见了影踪,所以我觉得,应当是每把匕首上都有毒。既然都有毒,或许他们原本要杀的不是赵县令呢?”贺玄语气轻巧,将食盒中最后一碟枣糕放到荀舒面前,“你们莫要忘了,赵县令被毒蜂蛰咬大抵是因为郑氏送的花,可郑氏的那朵迷萝花本不是送给赵县令的。那夜赵县令被蜂蜇咬,手上因而有了伤口,完全是个意外,谁都无法预料他会因此中一步绝而丧命。若毒药是涂抹在匕首上的,原本凶手想要杀害的,大抵不会是赵县令。”
贺玄的话让方晏和荀舒彻底安静下来。
若凶手的目标不是赵县令,又会是谁呢?为何凶手会笃定,将毒药涂抹在匕首的把手上,便能杀人呢?
汤匙在碗中搅动时发出的磕碰声在三人间反复回荡,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各自心中皆有所想。半晌,荀舒轻声开口:“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对这几人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或许只有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搞清楚,才能知道凶手是谁。”
这句话像是个开关,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等到朝食用完后,荀舒终于想起了昨夜的发现,从挎包中取出昨夜的发现:“昨晚我睡不着,在床榻下的暗格中发现了这些,像是——咦?”
荀舒的话只说了半截,便断在了口中,贺玄正要问她怎么,却见她以衣袖垫手,取出了挎包中的一物,搁到了石桌上。
正是那日晚宴上割羊腿用的匕首。
荀舒看着这把匕首,记忆逐渐回笼:“那日我将羊腿给了贺玄,匕首留在桌案上。后来我怀疑厅堂中燃放的熏香可能有毒,随手拿起桌上干净的匕首,去香炉旁取香粉,之后随手将匕首塞进挎包中,而后便忘了此事……”
方晏忍不住称赞:“阿舒,你可帮了大忙了!其他的匕首或许已被凶手毁了,但你随手的一塞,阴差阳错保留了证据!我一会儿就去捉只老鼠,叫上仵作,验明这匕首上的毒!”
方晏用手帕将匕首细细包好,立刻便要往外冲,正要离开时被贺玄拦住。
“莫要找官府中人。”贺玄定定望着他,轻声叮嘱,“去找些与官府无关的人。”
贺玄说得含糊,方晏飞扬的心情却瞬间跌入谷底。
贺玄的意思昭然若揭,方晏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低落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