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前有个算命的说她命好,要什么得什么,是天生的富贵。
那都是骗人的。
温盈前十三年还算过得顺当,然而十三岁的时候家乡发大水,房屋家财全被冲走了,只幸得人没散。本以为是留得青山在,然而老天爷不放过,水患之后逢大疫,大片大片的死人,她们一家老小也没躲过去。
弟弟先没了,根本来不及伤心,娘搂着她躲在泥水坑里,眼睁睁看着爹被一伙饥肠辘辘的流寇砍死分食。
天灾**。老天爷不给活路,路上躺满等死的人。只有做母亲的还撑着口气带着女儿逃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毅力,竟然真的跋山涉水,把闺女推进了裴府的大门。
温盈是活了,可她娘却没挺下来。
举目无亲的小丫头,染着病,有气进没气出,也亏当时的裴家当家是个善人,因着过去的一点交情顶着风险接纳她治好她。
温盈的母亲是染了疫病死的,依着理不得不火化,幸得裴老爷为她们一家人设了衣冠冢,怜悯温盈一介孤女,就留下她,还让她去读书上学。
裴江白就从那时候开始陪她的,他是这家的长子,性情温柔和善,对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孤女很是垂怜。
温盈那时候万念俱灰,每天浑浑噩噩的,也不肯说话。是裴江白日复一日的安慰她,带着她出门散心,教她骑马作画,一天天的她长大了,伤痛化作依恋,裴江白是除却娘亲对她最好的人,她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裴江白却渐渐和她疏远了,她去上女校,而他也总是很忙。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可能都见不到一次。
这让温盈感觉很不好。
非常的不好。
会让她觉得失魂落魄。
2.
即便再怎么失魂落魄,学还是要去上的。上学是她为数不多的取乐方式。
女校里没有男学生,却有男老师,有个男老师最受欢迎,因为相貌儒雅,带着副眼镜,逢人总是笑,笑得清朗,说话声也温润。
温盈觉得他有点像裴江白,只是某些角度有一点像,他当然比不上他的白哥哥。
但需要这一点点的相似,这位老师就一跃成为她最喜欢的一位,她总是用挑剔的目光看他,被他赞美时又忍不住沾沾自喜。
仿佛是一点安慰。
不同于裴江白对她的避之不见,这位老师欣赏她,赞美她,而且显而易见的,对她比对别人更好。
“我猜他会选你做助手呢。”
“什么助手?”
“就是下个学期的助手啊。”
女孩子生性内敛静秀,但在全是女孩子的地方,也无需那样顾及。偶尔谈论异性的时候,总会说起这位男老师。老师姓段,他有个习惯,每个学期都会挑最出色的学生做他的助手。
听上去是个白给人干活的差事,但女孩们却对此十分感兴趣,这年纪的女孩都是亭亭玉立的荷花,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一串笑,看着很动人。
“是么,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懒,不喜欢做事。”
温盈成绩好,可不爱给人帮忙,她本家是商人,裴家也是当地无人不知的富商,大概是商人骨子里的天性,无利不早起,平白无故的不做亏己事。
女孩们笑嘻嘻的贴过来:
“温盈,你真不去?”
“不去。”
“你们不知道,她心烦呢。”
“她心烦什么,难道你知道?”
“她呀,她是——”
温盈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们尽管乱说我的事,以后那些饼干和巧克力可就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别呀,再也不敢了。”
“还有面包蛋糕呢,我还就喜欢那些外国佬带来的小点心。”
“不说了,谁说了我就把耳朵闭起来,一定不敢听的。”
她们又叽叽喳喳的笑成一团。
不过那女孩说的一点不假,她最近很心烦,裴江白跟裴老爷学做生意上的事去了,早出晚归的,她私下里都捞不着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因此那位斯文的段老师笑着喊她来帮忙的时候,她随口就给推了。哪怕他确实笑得清朗,让人舒心。
这人要给她巧克力和饼干,说女孩子一定都喜欢这些。
“谢谢,我不需要。”她心里烦着呢,看这个替代品也是哪哪都不好。
裴江白最近一天到晚不见人,也只给她留这些,什么女孩子都喜欢,她就不爱。
段老师和颜悦色的问她为什么。
她压着不耐烦:“我家里有很多,不太喜欢,您还是拿给别人吧。”
最后那段老师选了别的女同学做助理,那是个很秀丽很羞涩的女孩,跟老师说句话都要脸红的。当天也红着脸分给她们好多饼干和巧克力。
日子一天天的,温盈的心烦症一直都没好。
突然这一天,出了件事。
这天车开出去快到家了,她才发现东西落在学校抽屉里。
又拜托冯叔开回去。
于是匆匆忙忙,看到那幕。
放学后的教室里,帘子拉一半。
男人昂头急促的挺动,那身皮子像针一样狠扎她的眼。温盈一下子呆了,呼吸像也停了。
黄昏落在拼凑在一起的课桌上,桌子被撞的闷响。
那是白天听课的地方,有朵清丽小荷像要被压断了,驾高的腿儿花茎一般摇晃,乳白的娇粉的乌紫的,颜色交叠得让人恶心。
没有老师,没有为人师表,没有斯文儒雅,只有侧着身子的凶狞面目,人不像人,像兽。
她迟钝的理解了自己看到些什么。
受人欢迎的男老师和他清秀害羞的小助理。
温盈觉得自己就像块石头,没生命没灵魂,动弹不得。冷不丁,那躺在课桌上的女学生被翻过去,温盈因此看到她此刻的脸,头发粘在绯红脸蛋上,脸上的表情怪异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两眼惺忪潮湿,失神空茫。
好像有一瞬间对上眼了。
那双眼像黑洞。吓人至极。
温盈登时给吓活了,拔腿就跑,跑出去好远,冯叔在后边喊她她也听不见,直跑得喉咙里一股子甜。
停下来她哇的一下就吐了。天旋地转。
当晚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大夫,琴妈,然后裴江白。天亮了,她看到裴江白坐在床边。
他很担忧,低声问她怎么了。
冯叔一定跟他说了不少事吧,他知道她是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所以他终于把那些忙的烦的都撇到一边去,愿意陪着他了。
可惜了,温盈头晕的厉害,还是想吐。
不知道怎么说。
她不敢说。
好不容易能单独说上话,她又成这副德行,有点气,眼泪就掉下来。
温热的手指触碰她的脸,接住她的眼泪,裴江白没说话,就坐在她床边削苹果,看着苹果一圈圈被转下皮来,苹果被剥个精光,果肉白生生的透着青,她冷不丁又想到那幕。
清凌凌的花,狰狞丑陋的兽,乳白的娇粉的乌紫的,变速交叠得惊心动魄,太强烈,强烈的刺激惹人恐惧。
胃里翻腾。可忍不住思绪。
想到那男人轻声细语问她愿不愿意担任他那一周助理,那双隔着镜片笑着看向她的眼睛。他是在看什么,想什么,又在笑什么?
如果她当时答应了呢?他甚至拍过她的肩膀,借着指导课业的缘由,坐在她旁边,她的腿就几乎贴着他的裤子。
温盈猛的弹出身子对着床下的桶,又吐了。
胃里没东西,吐出的黄水,酸苦,更恶心了。
有人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耳边听见裴江白唤人的声音。
温盈漱了口,被他扶着蔫蔫的躺下去,浑浑噩噩不愿说话,下人打扫完屋子,裴江白又陪了她一会儿,说了些什么她是一个字没听见。
最后裴江白摸摸她头,出去了。
她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只是睡也睡不安宁。
胡乱做着一些丑陋的噩梦,片段式的,一会儿是她被人按进泥浆里,嘴里和鼻子里塞满了黏糊糊的东西,恶心又窒息,一会儿是她躺在课桌上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头没有皮的怪物血淋淋的从她脚底爬上来。
睡梦中她又感觉有人为她擦脸,温凉的毛巾消除了大半黏糊糊的恶心感。
醒来后浑身被汗湿透了。
身边没有人。
好歹是眼见过亲爹被乱刀砍死,虽说这么被吓倒了,温盈也只躺了两天,就开始吃东西了。
被饿的前胸贴后背,大口喝着琴妈的排骨山药汤,裴江白敲门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月白色长衫,愈发显得高瘦,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点暖,而她看见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那种细微的、难以言明的窘迫。
她怎么会觉得那个恶心的男人像裴江白呢?哪怕是一点点,那也是脏了他。
又怒又愧,最后全部化成了惧,她心里怯怯的,低头,不敢看他。
裴江白把窗户打开,又给她披了件衣服,然后,拉着椅子坐在一旁,说着些趣事,慢慢把她紧绷的那根筋揉开。
她喜欢他跟她说话的样子,喜欢他看她关心她的那种眼神,于是不知不觉,她饭用完了,裴江白把餐盘拿到一边,才说:“你们校区的老师变动了,换的新老师还不错,等你上学了会高兴的。”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他当然总是有办法的。
温盈盯着他看,实在看不出什么,没忍住问:“那学生呢?”
裴江白极温和的笑了笑,像是安慰她的样子:“确实有两个请病假的,其中一个就是你,另一个我不认识,似乎病得有些棘手。”
她低了低头。
“别担心,”裴江白又说:“另一个孩子也找到了药引子,我把他交给了那孩子的父母亲,至于是剥皮抽筋还是剁碎了捏成药丸子,终究得遵医嘱。”
声音带着笑,又透着冷,却让温盈安心。她自然晓得那个[他]是谁,忍不住去拉住裴江白的手,感觉对方被她的行为弄得一怔,连忙又紧紧攥了攥,对着他笑:“谢谢白哥哥!”
长大了就生分了,他同她的生分,有好久没拉着手了,怪想念的,尤其她手指摸进裴江白掌心的时候,那股让人怀念的热力。
她有点忐忑。
不过裴江白看着她,到底没有狠心抽走,也没有面露不妥,只渐渐凝出一个让她心动的笑来:“孩子气。”
温盈忍不住笑了,手指暖融融的牵着,那些坏事情都跑开了。
她的思绪也被牵着,全部落到他身上去。
自打那天以后,裴江白对她的态度慢慢的又回到了以前,像是要安慰她那颗受了伤的心,她在家里常常能够看到他同他说话了。
依旧去上学,依旧在长大,裴江白说的不错,新来的老师幽默风趣,她非常喜欢。
那天的遭遇渐渐模糊,操场上的女孩仍凑在一起笑,她们也忘了那个突然离职的男老师,转而提起了附近咖啡馆里的俊俏小哥。
后来的后来也见到那天的女学生,她终于被家里人放出来,病好了,重新回到校园,忧郁的在人群外站着,一张脸惨白的憔悴了,不知道在想什么。跟她说话的时候反应也迟钝得很,魂丢了似的,着实可怜。
那是被骗惨了。不知道她父母有没有责怪她。落在人父母手里,那个衣冠禽兽大约是死透了,温盈被他恶心出了病,又夹着对裴江白的愧疚,心里更恨他恨的不行,真希望他是被活剥了皮。
所谓助理原是情人,那怕是有数不清的情人吧。那女孩可彻底想明白了?
温盈是彻底想明白了,男人是有些恶心的,但除了裴江白。
只她的白哥哥不恶心。
她渐渐学会那些女孩子所说的,用欣赏男人的目光去欣赏裴江白,从身高到长相,随着时间变得更具体,宽阔的肩膀,挺拔窄俊的腰背,结实的长腿,垂下的眼睫,对她微笑的唇。
有时候甚至还会梦见,在那些无法被阻止的梦里,她是画面中的第三个人。
她看见了自己,像一只苹果,在白哥哥修长的手指下露出白生生的果肉,然后她的白哥哥伏下去,她看见自己露出了那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羞耻的梦。
糟糕的梦。
不敢让他发现的梦。
白天的时候只好更加安静,至少面上她依旧是白哥哥乖巧的小盈盈。
于情爱懵懵懂懂的年纪,温盈渐渐在意起自己每日的衣着打扮,晚上会因为白天里在裴江白面前出丑了而懊悔的睡不着。
不过这些烦恼很快就不在了。
温盈十七岁,也是裴江白的二十六岁,这年裴家出了件大事——裴老先生病逝,裴江白成了新的裴先生。
3.
裴家其实是有两位少爷的,裴老爷有两个儿子,裴江白和裴江岸。
温盈是在裴老爷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位小叔子。虽然此前也听说过一些,这位二少爷性子倔犟乖张,说是最不耐烦家里那一套,很早就出洋留学去了。
裴家老爷是个宽厚的人,那所谓的家里那一套是哪一套,温盈始终没能明白,而在裴老爷葬礼上,只有那位裴二爷穿着西装马甲,皮鞋黑亮亮的,整个人格格不入,也没什么伤感的样子。
温盈只是寄住在裴家的故人子嗣,不该评议别人家的家事。可心里的想法是阻不了的,温盈不喜欢这位二少爷,即便裴江白每每提起这位兄弟的语气还算高兴,她也觉得这完全是因为他脾气太好的缘故。
她感念裴老爷的救养恩情,也疼惜裴江白硬撑起裴家,独自应对那些看见看不见的腥风血雨。
而裴江岸浑不在意这些,即便是生父离世,这位裴二爷也只肯在府上短短逗留半个月。
想不通,索性也不去想。来了又走的人那么多,何必在意。
只不过,本以为只会是葬礼上匆匆一瞥,谁曾想隔日她在园子里透气的时候,又见到了那位裴二爷。
是他先看到她,先招她说话:“你就是盈盈吧?我哥在信里头提过你好几回了。好姑娘,昨儿个人鬼一堂,也就辛苦你为老爷子痛哭一场。”
带着笑的话音在竹林里荡着,像一阵风荡进温盈耳朵里,惹得她下意识眉头一皱。
可等抬眼去瞧,本来堆积的那点儿不喜不悦就烟消云散了。
奈何啊,奈何她只要瞧见那张脸就忍不住体恤——裴江岸和裴江白是孪生兄弟,据说他们就连耳廓上的痣都长得一模一样。
叫她如何对着这张脸生气呢。
只好把头又低下去:“二爷好。”
“好啊,”听那声音继续道:“在这儿住的惯么?”
“幸得裴老爷宽厚。”
“怎么不肯抬头看人?我和我哥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
温盈抬头。看到一张笑脸,那是绝不会出现在裴江白脸上的表情。
“都说你伶俐,怎么我却见了只小木偶?”
音色像,音调不像,很轻浮。孪生的兄弟,性情截然相反。
但到底人家是主,自己是客。
“二爷说笑了。只是昨天累着了,现在还有些头晕。”
正满脑子盘算怎么寻借口离开,裴江岸又说:“确实,裴江白在前头会客,尽是些笑面虎老人精,我看着都替他累。”
话里头依旧带着笑,温盈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仍旧看不到一点忧愁,那双眼月牙似的勾着,分明一模一样的脸,偏他笑起来就显得肆意轻快,想必是自在惯了吧。
不禁有些心堵。
然后脸上就微微一痛。
她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
裴江岸仗着她对这张脸毫无防备,竟突然伸手捏了她一把,这般孟浪无礼的行为实在恶心,温盈一下子就向后退开几步,戒备的看着他。
“吓着了?”
真真是荒唐。
温盈瞪他,他还是笑,好像刚才的行径不值一提:“来这儿的人都张着血盆大口呢,你这么个嫩豆腐似的小姑娘,就不怕被他们一口吞了?”
园子外头守着下人,喊一声就到,温盈不怕他,只一阵被羞辱的恼。
都说洋人没礼数,这位二爷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果真变得跟野人一样。
不成体统。
这样的人怎就是白哥哥的亲兄弟,相由心生,温盈顿时觉得他长得比裴江白丑多了。她忍着气生硬道:“有裴先生在。”
“哈哈,”裴江岸笑得像是她说了句多可笑的话:“你到提醒我了,又一个裴先生。”仿佛意犹未尽似的:“你说,好好的人,为什么非要被这些东西拖死?”
什么叫被这些东西拖死。
本不想搭理,可他好没道理,放着亲兄弟在前面挡箭不管,还说风凉话。
温盈再度看向他:“自己的东西,做什么拱手让人?”
她昂着脑袋,被那双眼睛看着,突然又觉得自己模样斗鸡似的可笑。现在她只想去前厅陪她的白哥哥,哪怕借口去送盏热茶看他一眼也好。
在这儿浪费时间真是没意思,裴江岸越是表现的清闲自在,她就越是恼过心烦。
“抱歉,二爷。我得回去了。”温盈低下头,就想直接从裴江岸身边绕过去。
耳边突然就听见他说:“好姑娘,好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脚步一下子有了停顿,因为听者心里有鬼,脸也一下子烫的厉害。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明白自己的这些失措已经全被人看到了。而她万万不愿意被这个人看到。
“好凶的眼神。是想打我么?”裴江岸相当和气的侧身看着她,这一眼的温润宽纵竟像极了裴江白。
这使得她脸更红了,对着这张脸这样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下巴被轻轻挑了一下,几乎没什么知觉。而裴江岸在这样含着笑看她一眼后,就抬步从她身侧走过去。
走出去一段,风里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让人开心:“没什么不好。我看你挺适合在这个家里待着。”
她愣愣的站着。直到心跳平复。
那之后,一直到这位裴二爷再度潇洒离家,她们没再见过面了。好事,往后也不想见到,那种幸灾乐祸、举止轻浮的人,一辈子不见才好。
而这段闹心又尴尬的琐事,她自然不会拿去打扰那时候的裴江白。
他实在已经够辛苦了。
[眼镜]晋江小表情包不错[鼓掌][加油][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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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