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刺》 第1章 1 1. 以前有个算命的说她命好,要什么得什么,是天生的富贵。 那都是骗人的。 温盈前十三年还算过得顺当,然而十三岁的时候家乡发大水,房屋家财全被冲走了,只幸得人没散。本以为是留得青山在,然而老天爷不放过,水患之后逢大疫,大片大片的死人,她们一家老小也没躲过去。 弟弟先没了,根本来不及伤心,娘搂着她躲在泥水坑里,眼睁睁看着爹被一伙饥肠辘辘的流寇砍死分食。 天灾**。老天爷不给活路,路上躺满等死的人。只有做母亲的还撑着口气带着女儿逃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毅力,竟然真的跋山涉水,把闺女推进了裴府的大门。 温盈是活了,可她娘却没挺下来。 举目无亲的小丫头,染着病,有气进没气出,也亏当时的裴家当家是个善人,因着过去的一点交情顶着风险接纳她治好她。 温盈的母亲是染了疫病死的,依着理不得不火化,幸得裴老爷为她们一家人设了衣冠冢,怜悯温盈一介孤女,就留下她,还让她去读书上学。 裴江白就从那时候开始陪她的,他是这家的长子,性情温柔和善,对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孤女很是垂怜。 温盈那时候万念俱灰,每天浑浑噩噩的,也不肯说话。是裴江白日复一日的安慰她,带着她出门散心,教她骑马作画,一天天的她长大了,伤痛化作依恋,裴江白是除却娘亲对她最好的人,她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裴江白却渐渐和她疏远了,她去上女校,而他也总是很忙。有时候十天半个月可能都见不到一次。 这让温盈感觉很不好。 非常的不好。 会让她觉得失魂落魄。 2. 即便再怎么失魂落魄,学还是要去上的。上学是她为数不多的取乐方式。 女校里没有男学生,却有男老师,有个男老师最受欢迎,因为相貌儒雅,带着副眼镜,逢人总是笑,笑得清朗,说话声也温润。 温盈觉得他有点像裴江白,只是某些角度有一点像,他当然比不上他的白哥哥。 但需要这一点点的相似,这位老师就一跃成为她最喜欢的一位,她总是用挑剔的目光看他,被他赞美时又忍不住沾沾自喜。 仿佛是一点安慰。 不同于裴江白对她的避之不见,这位老师欣赏她,赞美她,而且显而易见的,对她比对别人更好。 “我猜他会选你做助手呢。” “什么助手?” “就是下个学期的助手啊。” 女孩子生性内敛静秀,但在全是女孩子的地方,也无需那样顾及。偶尔谈论异性的时候,总会说起这位男老师。老师姓段,他有个习惯,每个学期都会挑最出色的学生做他的助手。 听上去是个白给人干活的差事,但女孩们却对此十分感兴趣,这年纪的女孩都是亭亭玉立的荷花,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一串笑,看着很动人。 “是么,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懒,不喜欢做事。” 温盈成绩好,可不爱给人帮忙,她本家是商人,裴家也是当地无人不知的富商,大概是商人骨子里的天性,无利不早起,平白无故的不做亏己事。 女孩们笑嘻嘻的贴过来: “温盈,你真不去?” “不去。” “你们不知道,她心烦呢。” “她心烦什么,难道你知道?” “她呀,她是——” 温盈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们尽管乱说我的事,以后那些饼干和巧克力可就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别呀,再也不敢了。” “还有面包蛋糕呢,我还就喜欢那些外国佬带来的小点心。” “不说了,谁说了我就把耳朵闭起来,一定不敢听的。” 她们又叽叽喳喳的笑成一团。 不过那女孩说的一点不假,她最近很心烦,裴江白跟裴老爷学做生意上的事去了,早出晚归的,她私下里都捞不着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因此那位斯文的段老师笑着喊她来帮忙的时候,她随口就给推了。哪怕他确实笑得清朗,让人舒心。 这人要给她巧克力和饼干,说女孩子一定都喜欢这些。 “谢谢,我不需要。”她心里烦着呢,看这个替代品也是哪哪都不好。 裴江白最近一天到晚不见人,也只给她留这些,什么女孩子都喜欢,她就不爱。 段老师和颜悦色的问她为什么。 她压着不耐烦:“我家里有很多,不太喜欢,您还是拿给别人吧。” 最后那段老师选了别的女同学做助理,那是个很秀丽很羞涩的女孩,跟老师说句话都要脸红的。当天也红着脸分给她们好多饼干和巧克力。 日子一天天的,温盈的心烦症一直都没好。 突然这一天,出了件事。 这天车开出去快到家了,她才发现东西落在学校抽屉里。 又拜托冯叔开回去。 于是匆匆忙忙,看到那幕。 放学后的教室里,帘子拉一半。 男人昂头急促的挺动,那身皮子像针一样狠扎她的眼。温盈一下子呆了,呼吸像也停了。 黄昏落在拼凑在一起的课桌上,桌子被撞的闷响。 那是白天听课的地方,有朵清丽小荷像要被压断了,驾高的腿儿花茎一般摇晃,乳白的娇粉的乌紫的,颜色交叠得让人恶心。 没有老师,没有为人师表,没有斯文儒雅,只有侧着身子的凶狞面目,人不像人,像兽。 她迟钝的理解了自己看到些什么。 受人欢迎的男老师和他清秀害羞的小助理。 温盈觉得自己就像块石头,没生命没灵魂,动弹不得。冷不丁,那躺在课桌上的女学生被翻过去,温盈因此看到她此刻的脸,头发粘在绯红脸蛋上,脸上的表情怪异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两眼惺忪潮湿,失神空茫。 好像有一瞬间对上眼了。 那双眼像黑洞。吓人至极。 温盈登时给吓活了,拔腿就跑,跑出去好远,冯叔在后边喊她她也听不见,直跑得喉咙里一股子甜。 停下来她哇的一下就吐了。天旋地转。 当晚发起了高烧。 迷迷糊糊,大夫,琴妈,然后裴江白。天亮了,她看到裴江白坐在床边。 他很担忧,低声问她怎么了。 冯叔一定跟他说了不少事吧,他知道她是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所以他终于把那些忙的烦的都撇到一边去,愿意陪着他了。 可惜了,温盈头晕的厉害,还是想吐。 不知道怎么说。 她不敢说。 好不容易能单独说上话,她又成这副德行,有点气,眼泪就掉下来。 温热的手指触碰她的脸,接住她的眼泪,裴江白没说话,就坐在她床边削苹果,看着苹果一圈圈被转下皮来,苹果被剥个精光,果肉白生生的透着青,她冷不丁又想到那幕。 清凌凌的花,狰狞丑陋的兽,乳白的娇粉的乌紫的,变速交叠得惊心动魄,太强烈,强烈的刺激惹人恐惧。 胃里翻腾。可忍不住思绪。 想到那男人轻声细语问她愿不愿意担任他那一周助理,那双隔着镜片笑着看向她的眼睛。他是在看什么,想什么,又在笑什么? 如果她当时答应了呢?他甚至拍过她的肩膀,借着指导课业的缘由,坐在她旁边,她的腿就几乎贴着他的裤子。 温盈猛的弹出身子对着床下的桶,又吐了。 胃里没东西,吐出的黄水,酸苦,更恶心了。 有人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耳边听见裴江白唤人的声音。 温盈漱了口,被他扶着蔫蔫的躺下去,浑浑噩噩不愿说话,下人打扫完屋子,裴江白又陪了她一会儿,说了些什么她是一个字没听见。 最后裴江白摸摸她头,出去了。 她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只是睡也睡不安宁。 胡乱做着一些丑陋的噩梦,片段式的,一会儿是她被人按进泥浆里,嘴里和鼻子里塞满了黏糊糊的东西,恶心又窒息,一会儿是她躺在课桌上浑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头没有皮的怪物血淋淋的从她脚底爬上来。 睡梦中她又感觉有人为她擦脸,温凉的毛巾消除了大半黏糊糊的恶心感。 醒来后浑身被汗湿透了。 身边没有人。 好歹是眼见过亲爹被乱刀砍死,虽说这么被吓倒了,温盈也只躺了两天,就开始吃东西了。 被饿的前胸贴后背,大口喝着琴妈的排骨山药汤,裴江白敲门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月白色长衫,愈发显得高瘦,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点暖,而她看见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就是那种细微的、难以言明的窘迫。 她怎么会觉得那个恶心的男人像裴江白呢?哪怕是一点点,那也是脏了他。 又怒又愧,最后全部化成了惧,她心里怯怯的,低头,不敢看他。 裴江白把窗户打开,又给她披了件衣服,然后,拉着椅子坐在一旁,说着些趣事,慢慢把她紧绷的那根筋揉开。 她喜欢他跟她说话的样子,喜欢他看她关心她的那种眼神,于是不知不觉,她饭用完了,裴江白把餐盘拿到一边,才说:“你们校区的老师变动了,换的新老师还不错,等你上学了会高兴的。”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他当然总是有办法的。 温盈盯着他看,实在看不出什么,没忍住问:“那学生呢?” 裴江白极温和的笑了笑,像是安慰她的样子:“确实有两个请病假的,其中一个就是你,另一个我不认识,似乎病得有些棘手。” 她低了低头。 “别担心,”裴江白又说:“另一个孩子也找到了药引子,我把他交给了那孩子的父母亲,至于是剥皮抽筋还是剁碎了捏成药丸子,终究得遵医嘱。” 声音带着笑,又透着冷,却让温盈安心。她自然晓得那个[他]是谁,忍不住去拉住裴江白的手,感觉对方被她的行为弄得一怔,连忙又紧紧攥了攥,对着他笑:“谢谢白哥哥!” 长大了就生分了,他同她的生分,有好久没拉着手了,怪想念的,尤其她手指摸进裴江白掌心的时候,那股让人怀念的热力。 她有点忐忑。 不过裴江白看着她,到底没有狠心抽走,也没有面露不妥,只渐渐凝出一个让她心动的笑来:“孩子气。” 温盈忍不住笑了,手指暖融融的牵着,那些坏事情都跑开了。 她的思绪也被牵着,全部落到他身上去。 自打那天以后,裴江白对她的态度慢慢的又回到了以前,像是要安慰她那颗受了伤的心,她在家里常常能够看到他同他说话了。 依旧去上学,依旧在长大,裴江白说的不错,新来的老师幽默风趣,她非常喜欢。 那天的遭遇渐渐模糊,操场上的女孩仍凑在一起笑,她们也忘了那个突然离职的男老师,转而提起了附近咖啡馆里的俊俏小哥。 后来的后来也见到那天的女学生,她终于被家里人放出来,病好了,重新回到校园,忧郁的在人群外站着,一张脸惨白的憔悴了,不知道在想什么。跟她说话的时候反应也迟钝得很,魂丢了似的,着实可怜。 那是被骗惨了。不知道她父母有没有责怪她。落在人父母手里,那个衣冠禽兽大约是死透了,温盈被他恶心出了病,又夹着对裴江白的愧疚,心里更恨他恨的不行,真希望他是被活剥了皮。 所谓助理原是情人,那怕是有数不清的情人吧。那女孩可彻底想明白了? 温盈是彻底想明白了,男人是有些恶心的,但除了裴江白。 只她的白哥哥不恶心。 她渐渐学会那些女孩子所说的,用欣赏男人的目光去欣赏裴江白,从身高到长相,随着时间变得更具体,宽阔的肩膀,挺拔窄俊的腰背,结实的长腿,垂下的眼睫,对她微笑的唇。 有时候甚至还会梦见,在那些无法被阻止的梦里,她是画面中的第三个人。 她看见了自己,像一只苹果,在白哥哥修长的手指下露出白生生的果肉,然后她的白哥哥伏下去,她看见自己露出了那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羞耻的梦。 糟糕的梦。 不敢让他发现的梦。 白天的时候只好更加安静,至少面上她依旧是白哥哥乖巧的小盈盈。 于情爱懵懵懂懂的年纪,温盈渐渐在意起自己每日的衣着打扮,晚上会因为白天里在裴江白面前出丑了而懊悔的睡不着。 不过这些烦恼很快就不在了。 温盈十七岁,也是裴江白的二十六岁,这年裴家出了件大事——裴老先生病逝,裴江白成了新的裴先生。 3. 裴家其实是有两位少爷的,裴老爷有两个儿子,裴江白和裴江岸。 温盈是在裴老爷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位小叔子。虽然此前也听说过一些,这位二少爷性子倔犟乖张,说是最不耐烦家里那一套,很早就出洋留学去了。 裴家老爷是个宽厚的人,那所谓的家里那一套是哪一套,温盈始终没能明白,而在裴老爷葬礼上,只有那位裴二爷穿着西装马甲,皮鞋黑亮亮的,整个人格格不入,也没什么伤感的样子。 温盈只是寄住在裴家的故人子嗣,不该评议别人家的家事。可心里的想法是阻不了的,温盈不喜欢这位二少爷,即便裴江白每每提起这位兄弟的语气还算高兴,她也觉得这完全是因为他脾气太好的缘故。 她感念裴老爷的救养恩情,也疼惜裴江白硬撑起裴家,独自应对那些看见看不见的腥风血雨。 而裴江岸浑不在意这些,即便是生父离世,这位裴二爷也只肯在府上短短逗留半个月。 想不通,索性也不去想。来了又走的人那么多,何必在意。 只不过,本以为只会是葬礼上匆匆一瞥,谁曾想隔日她在园子里透气的时候,又见到了那位裴二爷。 是他先看到她,先招她说话:“你就是盈盈吧?我哥在信里头提过你好几回了。好姑娘,昨儿个人鬼一堂,也就辛苦你为老爷子痛哭一场。” 带着笑的话音在竹林里荡着,像一阵风荡进温盈耳朵里,惹得她下意识眉头一皱。 可等抬眼去瞧,本来堆积的那点儿不喜不悦就烟消云散了。 奈何啊,奈何她只要瞧见那张脸就忍不住体恤——裴江岸和裴江白是孪生兄弟,据说他们就连耳廓上的痣都长得一模一样。 叫她如何对着这张脸生气呢。 只好把头又低下去:“二爷好。” “好啊,”听那声音继续道:“在这儿住的惯么?” “幸得裴老爷宽厚。” “怎么不肯抬头看人?我和我哥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 温盈抬头。看到一张笑脸,那是绝不会出现在裴江白脸上的表情。 “都说你伶俐,怎么我却见了只小木偶?” 音色像,音调不像,很轻浮。孪生的兄弟,性情截然相反。 但到底人家是主,自己是客。 “二爷说笑了。只是昨天累着了,现在还有些头晕。” 正满脑子盘算怎么寻借口离开,裴江岸又说:“确实,裴江白在前头会客,尽是些笑面虎老人精,我看着都替他累。” 话里头依旧带着笑,温盈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仍旧看不到一点忧愁,那双眼月牙似的勾着,分明一模一样的脸,偏他笑起来就显得肆意轻快,想必是自在惯了吧。 不禁有些心堵。 然后脸上就微微一痛。 她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 裴江岸仗着她对这张脸毫无防备,竟突然伸手捏了她一把,这般孟浪无礼的行为实在恶心,温盈一下子就向后退开几步,戒备的看着他。 “吓着了?” 真真是荒唐。 温盈瞪他,他还是笑,好像刚才的行径不值一提:“来这儿的人都张着血盆大口呢,你这么个嫩豆腐似的小姑娘,就不怕被他们一口吞了?” 园子外头守着下人,喊一声就到,温盈不怕他,只一阵被羞辱的恼。 都说洋人没礼数,这位二爷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果真变得跟野人一样。 不成体统。 这样的人怎就是白哥哥的亲兄弟,相由心生,温盈顿时觉得他长得比裴江白丑多了。她忍着气生硬道:“有裴先生在。” “哈哈,”裴江岸笑得像是她说了句多可笑的话:“你到提醒我了,又一个裴先生。”仿佛意犹未尽似的:“你说,好好的人,为什么非要被这些东西拖死?” 什么叫被这些东西拖死。 本不想搭理,可他好没道理,放着亲兄弟在前面挡箭不管,还说风凉话。 温盈再度看向他:“自己的东西,做什么拱手让人?” 她昂着脑袋,被那双眼睛看着,突然又觉得自己模样斗鸡似的可笑。现在她只想去前厅陪她的白哥哥,哪怕借口去送盏热茶看他一眼也好。 在这儿浪费时间真是没意思,裴江岸越是表现的清闲自在,她就越是恼过心烦。 “抱歉,二爷。我得回去了。”温盈低下头,就想直接从裴江岸身边绕过去。 耳边突然就听见他说:“好姑娘,好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脚步一下子有了停顿,因为听者心里有鬼,脸也一下子烫的厉害。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明白自己的这些失措已经全被人看到了。而她万万不愿意被这个人看到。 “好凶的眼神。是想打我么?”裴江岸相当和气的侧身看着她,这一眼的温润宽纵竟像极了裴江白。 这使得她脸更红了,对着这张脸这样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下巴被轻轻挑了一下,几乎没什么知觉。而裴江岸在这样含着笑看她一眼后,就抬步从她身侧走过去。 走出去一段,风里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让人开心:“没什么不好。我看你挺适合在这个家里待着。” 她愣愣的站着。直到心跳平复。 那之后,一直到这位裴二爷再度潇洒离家,她们没再见过面了。好事,往后也不想见到,那种幸灾乐祸、举止轻浮的人,一辈子不见才好。 而这段闹心又尴尬的琐事,她自然不会拿去打扰那时候的裴江白。 他实在已经够辛苦了。 [眼镜]晋江小表情包不错[鼓掌][加油][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第2章 2 4. 十七岁到十八岁的这两年她过的很难,因为裴江白过得很难,虽然他面上不显,但是温盈知道他几乎没怎么睡好过,吃饭也没胃口。 那时候裴家是一块肥肉,老主人走了,小主人稚嫩,所以豺狼虎豹都想来啃一口。鬼怪披着人皮,生意上的事,人情上的事,诸多刁难,险象环生,她全帮不上忙,反倒是裴江白发觉她忧心忡忡,又反过来安慰她。他应对那些脏人脏事已经很累了,而她除了拖累他几乎毫无用处。 “我没事。”看着他累极了还要忧心她的样子,她心里内疚得要死:“我没有害怕,我有你在呢。我只是伤心难过,光看着你吃不好睡不好被那些人欺负,我竟然什么忙也帮不上,又哪里能吃得下睡得着?” 她不由得抓住他的手,泪光闪闪的道:“要不然你就把我嫁出去吧,只要对你有用的,我都愿意嫁!” 她的话出自真心,一个字都不假。 可是却惹得裴江白勃然大怒。 那是裴江白第一次朝她发火,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生气的样子。 他甩开她的手,说他就是再没用,也不会做出卖掉妹妹的事,他说如果以后再听到这样的话,就将她送出国去,再也别回来了。 他的样子冷酷极了,冰刀子似的,但此刻让温盈的心疯狂的跳动的,究竟是畏惧还是别的什么,她却说不清。 于是温盈匆匆抱住了他。 并且敏锐的感觉到他身体一僵,把他抱得更紧。她靠在他肩膀上流泪,有意啜泣给他听,于是他便也不会就此将她推开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温盈再次感受到了,她的白哥哥这样高大,他怀抱这样宽广,这样暖。 “我才不要走。”她细细哽咽着,靠在他肩膀上:“你要是把我送出国,我就跳到海里去,游也要游回来。我要帮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裴江白不说话,她就抱住他脖子,抬头看他,泪眼婆娑:“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我才不想嫁人呢,我只是想要帮你,以后我会好好学着帮你打理生意,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害怕,我怕你为难……” 裴江白的手轻轻贴在她脸上,手指摩搓着她眼角皮肤,酥麻麻的,就像他这会儿看着她的眼神:“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他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在这里,盈盈,我需要你在这里。” 他凑她那么近,温盈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努力的对着他笑,点头,而裴江白沉沉的看着她,手依旧贴着她的脸,从眼睛,鼻尖,到嘴巴……她心跳加快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觉得呼吸越发不畅,微微张开唇。 那只手倏地远离了,伴随着温暖的怀抱也一并离开,温盈不由一阵失落。 裴江白低头,她注意到他胸口和肩膀的用力起伏,白哥哥也觉得呼吸不畅么,未及细想,裴江白又抬头对她笑了,难得松懈的一个笑,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再次看见他这样的笑,足够让温盈把什么都抛之脑后。 裴江白许诺她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而她也答应他,绝不再胡思乱想。 她当然没空再去胡思乱想了,她开始拼命去学生意上的事,下决心要帮他的忙。她是有天赋的。 那两年,是他和她互相打着气,阻止了裴家的家变。 十九岁的时候,她发现裴江白在跟孙家小姐相亲,彬彬有礼,笑的温润,她远远看的心里难受,难受的想死。 终于一天晚上,她去找他,问他,是不是非要娶那位孙小姐不可。 她当然知道裴江白想和孙家联姻,可是这更让她不能接受了。当初他不愿意把她嫁出去联姻,现在他却想要卖掉自己的婚事了么? 她决定阻止他。 可她心里是没底的,裴江白是个温柔的人,外柔内刚,真正支撑他的是那份骨子里的坚韧,自从正式继承裴家,她就没见过他改变哪个决定。 可即便败得一塌糊涂,她都是要在他面前说清楚了,她爱他,想跟他做夫妻的那种爱,离开他不可能,嫁别人更不可能。她被他包容惯了,养成了胆大包天不顾后果的任性。 她也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在她冲动的跑去找他,说了那些话以后,裴江白仔仔细细的看她,轻轻抹了她脸上的泪:“这些天看你都闷闷不乐的,原是在胡思乱想。”他的语气和平时别无二致:“别担心,那位孙小姐性子单纯活泼,她嫁过来会和你相处的很好。你以前不也是总是说想要个姐妹么?” 泪水又冲上来,她都要看不清他的脸了:“我不要,我不要了!” 什么姐妹,她真想把当初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推进池塘里。温盈听裴江白夸孙小姐,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疼得厉害:“她来了,你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 她哭,他却笑了:“原是怕这个,真是孩子气。就算我娶了孙小姐,也依旧会疼你爱你,什么都和以前一样。” “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我也不可能永远留在裴府啊。” “是了,”裴江白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对她柔声道:“盈盈已经长大了。以后若是看上哪里的青年才俊,自然不会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他怎么会变得这样绝情。 他是在赶她走么?他打算和别人结婚,并且打算把她也嫁出去么? 他忘记她说过永远不离开,也忘记他自己当初说过的那些话了么? 柔和温缓的语气,听着可真是撕心裂肺的疼,温盈不知道一向宠爱她的白哥哥怎么能这样平静的说出这样可怕的话,他是不是真的爱上孙小姐了,有了心上人,就变得一点也不在乎她。 如此,她倒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把心里话喊出来,否则她就要活活痛死了:“我才不要嫁人!我不要你抱着别的女人睡觉!” 夜深人静,她的声音有些高。裴江白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胡说些什么!这种浑话从哪里听来的!” 有什么可怕的。 他第二次对她用那么严厉的语气,这次她真的要痛死了,泪啪嗒嗒的掉,落到他用来封住她说话的手上,那只手一颤,就要移开,但是温盈一把抓着它,拉下去,让他去摸自己的心。 “放开。” 裴江白的语气冷下来。 她哭着摇头。 “我至少教过你自重自爱。” 他一定对她好失望了吧,否则怎会这样伤她,她哭得发起抖来。 “我爱你。”她快要疯了,这样疯狂的抱着他的手不让他挪开分毫:“我不想你跟孙小姐在一起,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你可不可以娶我?白哥哥,别娶她,娶我好不好?” 四下里只有她啜泣的声音。眼睛里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只能感觉到那只被她紧紧抱住的手掌,从僵硬,渐渐发烫,随着她悲泣时的颤抖,似乎他也在发抖。 她僵着脖子,试图看清他的表情。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然后裴江白吻住了她。 很用力的吻,让她的眼泪落得更快更多,嘴唇被压得很痛,可是与此同时心却没那么痛了。 裴江白捏着她的下巴,他的脸和唇都挨得她很近,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和口吻,问她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温盈呆呆的看着他。 很陌生。 就几句话的时间,她已然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裴江白,至少过去朝夕相伴的六年里他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这样一面。 离得这样近,她终于再次看清他的眼睛了,他眼里的神情一点也不温柔,直勾勾的像是盯紧了猎物的鹰。眼睛黑沉的吓人,手指也烫,火一样,不论是捏在她下巴上的,还是被迫按压在她身体上的。 她被他点燃了,心跳像炮仗似的炸的耳朵疼,其实听不太清他的话。只呆呆盯着他的嘴,那张总是对她温柔开导的嘴,也是刚刚用力碰撞她的嘴。 从前永远让她安心妥帖的感觉变成了一种隐而不发的威胁。 危机感让她下意识畏惧,又激发了她的叛逆。 也许正是这样不同以往的他,使得她也不同以往起来,她松开抓着他的双手,猛贴过去抱住他脖子,学着他刚才那样,气息相闻,压迫交融。唇舌相依的感觉很奇妙,一个人紧紧贴着另一个人的感觉也很奇妙,每一次呼吸伴随的身体起伏,她可以感觉到他,他也可以感觉到她。多好。 原来她的白哥哥不是不在乎她,相反的,他也是想要她的,这回他骗不了她了,再也骗不了她了,什么孙小姐,什么她以后会和别人结婚,都是假的,只有他对她的反应是真的。 她好喜欢他对她的反应,那种前所未有的凶狠。 温盈慌慌张张的缺失感终于被填上一些,可是还不够,因为裴江白似乎仍在犹豫。 为什么犹豫? 怎么可以犹豫? 她看清他眼里的失神和隐忍,看清他又要躲避抽离,她再度感到强烈的心慌,她决计不要他忍,也不要他躲,凭本能去引诱他点燃他,青涩笨拙,光滑鲜嫩,软盈盈包裹一汪甜水淋漓,她决心若此。 终于他不躲了,她如愿的把他也逼疯了,一声声叫她盈盈,像是要把她按进身体里去……男人,女人,她从来没有像那样明白过。 那一个晚上,他和她似乎身份调换了,她不再是那个被白哥哥处处照顾的小盈盈,反过来,她也可以无限包容他,怜爱他,他不必体恤、忍耐,压抑的一切都能从她这里得到解放。 那夜以后,裴江白推掉了和孙家的联姻,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纵容她,她的任性由他去支付代价,那很辛苦,好在他羽翼渐丰,逐步稳下了时局。 等她二十岁时,裴江白二十九岁,她嫁给了他。 梦似的圆满。 她那时候觉得这辈子不会有更大的心愿了。他比她大九岁,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的时候她就喜欢跟着他,今后她可以一辈子都跟着他了。 5. 一张漂洋过海的婚贴。 裴江岸对着它发笑。 笑裴家人骨子里的道貌岸然。 九岁的差距,从十三岁起便养在家里朝夕相伴的女孩,就这样自然而然的从妹妹的身份转成了妻子。 不幸对男人而言,爱欲一体,他们永远分不清也不耐烦区分爱和欲,因此总能被鲜嫩的肉/体吸引。 手指一转,裴江岸把请帖投进垃圾桶。 他自诩进步,对他哥看上那小丫头的事当然是鄙夷的,作为同胞兄弟他回去一趟就看明白了,而同为男人他更是心知肚明,他在葬礼上一眼就望见那丫头了,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体态无一不美,哭起来更是动人,袅袅依依一段烟气笼着,梦里托生的景。 这使得周围那些目光有意无意,总会落到她身上去,他那亲兄弟也是。尽管极力克制着。 多令人发笑。 他那时候就对着裴江白挑明了这一点:“你看那丫头的眼神不一般。” “玩笑也有个限度。” “你不打算承认?好吧,那就当做不是,我看她年纪也够了,你打算把她安排到哪家去?” 裴江白显然不愿他提及此事,顾左言他:“不要在这儿胡言乱语,阿岸,父亲新丧,你即便装也给我装出个样子来。” 他很是不屑对方这幅装模作样的姿态:“好啊,你想我怎么装?不如教教我。嗯,我看你倒很擅长,”他带着恶意去戳破:“我真不明白,哥,你心里明明痛快的很,为什么能做一副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 裴江白还是那副表情:“你难得回来,我不想和你吵架。” “我也不想。我根本不想回来。” 不消说,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一母同胞,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他意兴阑珊,去逛园子,就碰上那个小姑娘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从头白到脚,乌云似的黑发,就和那园子里的景一般秀雅。 也不知道是出于个什么样的心情,莫约是无聊,莫约是好奇,又或许是那么一丁点的不忍,他朝她搭了话。 她看着他的神情起初有些恍惚,他就故意逼她区分开来。 那水灵灵的小姑娘眼睛里有股子倔劲,也果真是气性大,说两句话就不高兴了,忍着气又不能对他发火,只能不耐烦的应付他,那样子很有趣。裴江岸注意到,小丫头提起他哥时的神情。 “好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他意料之中的看见她如花一般艳红的面颊,那时候就觉得可悲,到底是关在家里养大的姑娘,见的太少,才会这样稀里糊涂的去爱一个人。 她真的了解裴江白么? 裴家人想要就会不择手段的得到,他就是为了不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早早的避去了海外。逃也似的。 无论如何,也到底是这样了。 他懒得再管也不肯回去那个烂透了的地方,只托人送去婚戒一对。 本以为和那个家到此为止,自此后了无牵挂,却不曾想三年以后,他竟然又火急火燎的赶回去了。 那个以信件激他回去的人是他的小嫂嫂。信里说他的兄长病得很重,已经到了药石枉然的地步。 裴江岸赶回去的时候没看到灵堂,也没听说裴先生出事的消息,因此稍微松了口气。 他见到的头一个人就是温盈。依旧从头到脚一层不染的雪白,她却不再是那个眼里有倔气的青涩姑娘,而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女人,素面朝天,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裴江白呢?”他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的问:“他人呢?” 女人不说话,眼里流露一种哀绝。 裴江岸不愿意去想那个结果,他本以为了无牵挂的心再一次感到了疼痛,不由带了点怒火:“裴江白呢?” 女人静静看着他,突然笑了,没法用言语去形容的古怪:“裴江白,你不就是么?” “你说什么?”他先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接着,又觉得这女人伤心疯了,急躁中生出一点悲悯。 可是温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极为冷静的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裴江白。我需要你稳住裴家。如果你不肯,那也很好,我一点都不会怪你。我可以放心的去找我的丈夫了。” 也不知道在写什么,就努力的凑着字数[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