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兮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像被抽了筋骨般的绵软无力。
太医的声音在屏风之外隐隐约约:“此女数次受伤,一直未得休养,气血两亏,加之体内旧毒未清,需静养月余,否则会落下隐疾……”
林悦兮的睫毛轻轻颤动,眼前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熟悉的身影正坐榻边。
“公主……”她的眸光骤然亮起,“您……可安好?”明明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仍透着掩不住的关切。
自醉仙楼一别,她一直担心玉筝公主的安危,此刻见了竟觉得心安无比。
玉筝公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来,而只是静静地坐着,往日灵动的杏眸此刻如死水般沉寂,葱白的手指绞着帕子,将那方绣着青梅的丝帕拧成了扭曲的一团。
“林姐姐,”她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昨日……与逸尘哥哥同乘踏血之人……是你吗?”
林悦兮呼吸一滞。
她看见阳光透过窗棂,在玉筝公主的脸上投下柔软的光影,却照不进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
喉间的伤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但她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一颗泪珠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本宫早该知道的……”玉筝公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踏血从来不让旁人碰的……”她指尖抚过林悦兮颈间的纱布,“就像逸尘哥哥……从来不会用那种眼神看别人……”
林悦兮想伸手为她拭泪,却被玉筝公主躲开,那只总是温暖的小手此刻冰凉彻骨:“公主,臣女……”
“其实,你完全可以骗本宫的,因为那时你戴着帷帽,并不会让人看到你的模样,你若说不是,本宫也定会相信。”玉筝公主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林悦兮望着她眸底的泪光,颈侧伤口传来的刺痛忽然变得遥远。
“臣女不想骗公主。”林悦兮忍着背痛坐直,锦被滑落露出半截染血的中衣,“但那日与楚将军同乘……”
玉筝公主伸出手,截断了她的话:“不用解释,你知本宫从小便心仪逸尘哥哥!”
林悦兮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伤口的疼痛还是心中的刺痛更甚。
她当然知道。
每次玉筝公主提起楚逸尘时眼中的光彩,每次借故召他入宫时的雀跃,她都看在眼里。正因如此,自己才在她面前,更加小心地保持着与楚逸尘的距离。
她听见玉筝公主继续道:“而你,是本宫最好的朋友。”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入林悦兮胸口。
“不过,还是谢谢你,至少你从来都是真心待本宫的……”话未说完,玉筝公主已背过身去,红了眼眶。
林悦兮的喉间泛起苦涩,她轻轻伸出手,轻轻覆在玉筝公主的掌上,任冷汗浸透后背:“那日,臣女确实与楚将军同乘一骑,但事情绝非公主所想。在臣女心中……”她字字清晰,“楚将军是大宁朝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统领十万大军的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是靖安侯府身份矜贵的世子,是高不可攀的战神……”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而臣女,不过是侯府领养的养女,是公主的伴读,是连自己未来命运都无法掌控的草芥。臣女深知自己的身份,所以从未有过僭越之心,对楚将军更不存一丁点幻想。”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林悦兮感到舌尖泛起苦涩。她想起楚逸尘在马上揽住她腰肢时掌心的温度,想起他在雅集上看向自己的目光。这些画面深埋心底,连同那份不该有的悸动一起,同自己诀别。
“若真是这样便好,”玉筝公主忽然转身,直视林悦兮骤然睁大的眼睛,“因为……太子哥哥已让人拟了诏书,要纳你为良娣。”
玉筝公主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林悦兮心头。
她猛地挣扎着坐起,颈侧伤口的纱布渗出鲜血:“公主可曾听错?!此事万万不可!”
窗外一阵风吹过,将药炉上的白雾吹得四散。
玉筝公主的目光落在林悦兮惨白的脸上,轻声道:“为何不可?太子哥哥虽无大才,只爱诗词歌赋,却性情温和,从不曾苛待身边人,待你又有真心。你若嫁入东宫……”
“太子与太子妃情深义重,”林悦兮攥紧床单,指节泛白,“臣女怎可插足其间?”她想起太子妃抚摸《蘅芜春意图》时,眼底碎掉的光,“何况昨日之事,不过是场误会……”
“是不是误会已经不重要了。”玉筝公主站起身,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圣旨明日便会到靖安侯府。”
林悦兮整个人怔住。
她猛地抓住床榻边缘,牵动颈侧伤口渗出鲜血,声音带着颤抖:“公主,求您劝劝太子殿下,臣女万不敢担此名分!”
玉筝公主将一盏温好的参汤推到她面前:“你看这汤,表面平静,底下却翻滚着热气。”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盏沿,“东宫何尝不是如此?
“可太子与太子妃......”
“情深义重?”玉筝公主忽而冷笑,“太子哥哥从前确实只疼爱太子妃一人,但这些年来,太子妃连连打压那些女子,竟让东宫再没多添一个妃嫔,此等行径早就让太子哥哥心生怨愤了。‘后妃不妒,则子孙茂’,东宫至今无出,此为失职。”
她的目光扫过林悦兮腕间的玉镯:“此次纳你为良娣,既是太子哥哥心悦于你,也是他……与太子妃的一场博弈。”
她顿了顿,望着林悦兮颈间染血的纱布:“太子妃把持东宫八年,连父皇都要忌惮苏家三分。可如今……你的血,便是太子哥哥最锋利的刀。”
玉筝公主的话如重锤般砸在林悦兮的心头。
帝王家的情分,三分真心,七分算计。
林悦兮望着案头未拆封的金疮药,包装上还带着一股浓烈的龙脑香,喉间泛起苦涩,她颤声道:“可臣女不过是个侯府养女......”
“所以才最合适。”玉筝公主重新坐下,握起她的手,“你无根无基,太子哥哥既不必忌惮外戚,又能借你敲打太子妃。”
林悦兮摸向颈间的伤口,忽然明白:从太子妃的金簪划破皮肤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早已成为这盘棋局上的棋子——或是将军,或是被弃,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玉筝公主轻轻叹息,替她掖好被角,指尖在她发顶停留片刻:“在这宫里,有些路,从来由不得你我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