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镇,一个在江湖上毫不起眼的偏僻小镇。
侠客们南来北往,能路过这的屈指可数。
若不是秋简听师父提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寻到这里来。
此刻,越过小镇路口那块字体都风化了大半的界碑,秋简扛着肩上人健步如飞。
镇上人不多,但路边店铺和小摊仍是应有尽有,行人三三两两穿行,烟火气十足。
感受着一路上或明或暗的好奇视线,言景强忍着颠簸后的眩晕恶心,闭着眼不愿睁开。
他以为被追杀到几近绝境已经是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没想到还有这一刻在等着他。
“不用赶路了,其实我已经可以下来自己走了”言景虚弱的声音响起。
秋简哪里肯听他的,她自觉自己现在像个话本里扛着压寨夫君进城的女匪头,莫名体会到几分乐趣,打算好人做到底,扛佛扛到西。
于是安抚地拍了拍肩上的人,但碍于位置关系,她好像拍到了言景屁股上……秋简假装不知道,只说:“我不介意,你少说话,好好休息。”
可我介意!言景脸憋得更红了,又不敢再做声。
秋简满意了,她对周围传来的视线和隐晦的议论声并不在意,还自来熟地叫住了路边正在嗑瓜子的大娘:“大娘,咱镇上有客栈不?”
大娘也是分外热情,吐掉嘴里的瓜子壳,略显精明的眼珠子在她和言景之间来回转了几圈,不知脑补了什么,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咱镇上就一间客栈,就前边儿路口右转,走个半刻钟就到啦!”
秋简笑着谢过大娘,继续前行。
很快,顺着大娘所指的方向,一座简朴的两层小楼静静伫立在街道尽头,上面一看就有些年头的木质牌匾刻着几个大字——桃源客栈。
走进大门,里面冷冷清清,小二打扮的青年肩头搭着块抹布,正倚着柜台打呼噜。
秋简这才将言景放下,言景马上拖着虚弱的身体坐到一边的长凳上,暗自松了口气。
小二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眼望来:“来、来活人了?”
秋简指着一旁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脸色惨白的言景,认真地看着小二:“现在还是活的,再不让他好好休息,可能就变成死的了。”
小二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弹跳起来,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言景的面色,生怕他当场去世:“哎呦喂!原来是客人来了,您二位要几间房啊?”
秋简伸出食指:“一间,要便宜的,能睡人就行。”
言景闻言一惊:“一间怎么行,男女授受不亲啊!”
秋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他:“我没钱。”
言景:“……”
秋简:“你有钱吗?”
言景:“……有时候规矩确实不用卡得那么死……”
秋简看向小二:“一间。”
小二在一旁察言观色,瞬间明白了这大概是个吃软饭的病秧子和没钱硬养病秧子的组合。
他面不改色地微笑:“有的,您这边请——”
房间虽小,但床和桌椅还是有的,窗户临街,白日里有些吵闹,但也忍受得了。
秋简向小二要了热水和简单的饭食,转头看向已经坐在桌边为自己上药的人:“你不是说你家里安排了侍从在这?人在哪,怎么联系?”
言景顿了顿,从衣领里扯出一根黑绳,上面坠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银哨,只见他将银哨放在嘴边轻轻一吹,明明耳中寂然无声,秋简却能感觉到一阵无形的波动穿过空气向四周扩散。
她惊奇地看着银哨:“这东西好神奇!”
言景等了片刻,眉头紧皱,不对劲!
这银哨是他与心腹的联系信物,里层是南疆巫族特有的浮音木打造,能发出人耳听不到的音波,另一方手持对应的响音铃,只要身在同一座城中,便能在范围内接到信号。
他早已安排了人在这小镇等着接应,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时,腹中一阵绞痛传来,言景冷汗直冒。
秋简察觉不对劲:“你怎么了?”
说着上前把住他脉搏,托她那擅长蛊毒之术的师兄的福,秋简对这方面尤其敏锐:“你身体里……好像不对劲,有东西在动!”
言景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糟了!难道是……”
秋简和他四目相对,同样脸色凝重:“难道你是……”
“蛊虫!”/“怀了?”
言景:“……”
秋简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我以为你不想说出来,还想假装不知道呢。”
言景看着眼前似乎一脸单纯无辜的姑娘,只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谢谢你啊。”
随即正色道:“抱歉,我之前确实骗了你,其实我并非遇到劫匪,而是……被我同父异母的兄弟追杀。”
秋简闻言瞬间想到了以前蹭过师兄的那些话本:“你们家有皇位要争?”
言景咳了咳,道:“差不多吧,但也没那么夸张,家中是有几分钱财权势,我那弟弟才与我如此相争,只是我不知道他竟还暗中给我下了蛊。”
秋简没说信没信,只支着下巴道:“所以,我救你的报酬没了,还要和你一起被追杀。”
言景:“……是我对不住你,我现在联系不上家仆,怕是已经出了什么意外。姑娘将我救到这,已是万分仁慈,这体内蛊虫怕是我那好弟弟的追踪手段,姑娘可赶紧离去,免遭无妄之灾。”
秋简摇摇头:“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言景惊讶,世间竟有如此善良之人?她不像啊。
就听秋简继续道:“第一,这房间我付的钱。”
“第二,你答应我的报酬还没给呢!”
言景:“……”不知为什么毫不意外,并且确实很有道理。
“至于第三嘛,我已经走不了了,他们要到了。”
“什么?”
秋简面色平静,只轻轻抚摸手中刀柄:“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好人吗?”
言景一愣,他下意识抬头,直对上面前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虽是疑问,她眼中却没有任何疑惑、猜忌或忌惮,只有一片坦然清澈,仿佛不管言景说出什么都能被包容在那片宁静的湖水中。
但看着她并未离开刀柄的手,言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他当然应该肯定的回答。
可透过秋简,言景却仿佛看到了记忆中另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是一双并不清澈也不包容的眼睛,更是一双时刻带着疯狂的眼睛。
他最终摇了摇头:“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我……也不是坏人。”
秋简始终凝视着他的双眼,听完后顿了顿:“哦。”说完走到窗边,掀起一丝缝隙观察着外面。
言景等了等,什么也没等到,忍不住道:“就没了?”
秋简疑惑:“还要有什么?”
言景:“我说我不是一个好人。”
“可你也不是坏人。”
“你这就信了?”
“我不知道,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似乎很想做个好人,而我暂时会看着你的。”
说着,秋简又看似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暗想,还挺好看的,但她可不是见色眼开的人,嗯,一点都没有。
言景没说话了。
他很想做个好人吗?
……他还能做个好人吗?
没给言景太多思考的时间,秋简轻轻道:“五个人,步伐整齐轻巧,在向我们过来。”
言景脸色一变:“你看到他们了?可是穿绣银环纹黑袍的人?”
秋简摇头:“我是‘听’到的,我从小五感比较灵。”所以当时才能在山林里循着味儿捡到这家伙。
言景没想到秋简的五感天赋这么出众,江湖上什么时候有这种天赋的人了?
很快,楼下传来小二高昂的招呼声。
“几位客官里边儿请!是要喝点什么还是住店?”
楼下人不知说了什么,小二声音也低了下去。
很快,一阵脚步声踩着楼梯越来越近。
靠在门边的秋简面色凝重,她盯着门道:“那几个人确实是找你的,他们要上来了,我来拦着。”
“怎么好让你一个人面对。”
“没事,你不会武功,我一个人应付就够了,你——”秋简转头,只见房内已是一目了然的空荡,唯有床底下露出一截黑色衣角。
很快,一只手将那截衣角也拽了进去,一丝也不露在外面了。
秋简:“……”
脚步声已至门外,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传来,看似有礼的声音响起:“有人吗?”
“没人。”秋简也假装有礼地回道。
门外:“……”
下一瞬,“砰”的一声巨响夹杂着外面小二的惊呼声,房门被大力撞开,一道黑影闪袭而来,直取面门。
秋简刀不出鞘,只一边疾退几步一边运起内力伸手一挡。
一声闷响后黑影暴退数步,被外面还没进来的另几人接住。
站稳后的黑袍人感受着手掌的微微震颤,内心惊讶:眼前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竟然轻松接下了自己这足有四成内力的一掌。
秋简飞快扫了一眼这几人,确实是言景所说的绣银环纹黑袍,一个个还蒙着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为首的黑袍人在进来那一刻就扫过一圈屋子,很快就把余光定格在床底,此刻他对秋简身份生疑,不愿多生是非,只道:“不知阁下师出何门?为何干扰我夜雨声行事?”
夜雨声?什么玩意儿?
刚下山的“土包子”秋简在心里发出了疑问。
而此刻正在山中钓鱼的季迟阳摸了摸突然有些发痒的鼻子,唉,秋简那孩子走得太快,本来打算在送别宴上给她普及一下如今江湖上的门派知识,可惜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问题大了。
夜雨声是什么,这个问题在江湖上混的基本无人不知。
那可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里面都是一群冷酷无情以及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的狠角色。
轻易无人敢招惹。
毕竟谁也不想体会被一群经验丰富的猎人追杀的滋味。
但秋简不一样,她头铁。
她很有义气地没有出卖自己那个其实说出来也没人听过的小门派,只道:“你们无故闯进我房间,还进来就动手,我还要告诉你们我是谁?”
夜雨声在江湖成名已久,战战兢兢的见多了,倒是很久没见过这样理直气壮的,黑袍人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要不是一时摸不清秋简的武功路数,他根本不会如此废话!
不过,这小姑娘武功再高,也还是嫩了点,他们几个人,未必制服不了。
他心中有了成算,眼睛微眯,面罩下的脸神色冰冷,说话却还带着笑意:“我们只是在追踪一个任务目标,发现他就在姑娘房间里,怕影响到无辜之人罢了,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与你一同住进来的那个男人……”
“去哪儿了呢?”
身后几名黑袍人隐隐往房内压了一步,气氛瞬间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