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宴川迅速躺回榻上,拉高薄被,方才那份清朗顷刻间被虚弱取代,呼吸也变得轻浅。
吕月明则起身,理了理衣裙,面上换上恰到好处的忧虑,这才扬声道:“请管家进来。”
管家依旧是那副恭敬得挑不出错的模样,脸上堆着惯常的笑,只是那笑意在触及榻上谢宴川“苍白”的面容时,更深了些许。
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捧着一个眼熟的紫檀木盒。
“大公子,吕姑娘。”管家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老爷听闻大公子身体不适,心中甚是挂念。恰才宫中传来陛下旨意,体恤下情,老爷不敢耽搁,特命老奴将……此物送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意思不言而喻。
里面装着的,就是解药。
吕月明心下了然,皇帝的动作果然迅速。
这道旨意,彻底断了谢昀借此拿捏的念头。
她面上露出惊喜与感激,上前一步:“多谢谢大人,多谢管家跑这一趟。”
管家将木盒递上,却在吕月明接过时,并未立刻松手,而是抬眸,目光越过她,直直看向榻上闭目似乎昏沉的谢宴川,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语重心长的试探:
“大公子,老爷让老奴带句话。”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陛下虽下了旨,但血脉亲情,割舍不断。老爷问您,是否真要为了……外人,与尚书府,与谢家,彻底决裂?”
最后几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回荡。
蒋云站在门边,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榻上的谢宴川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因“病弱”而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深不见底。
他并未立刻回答,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虚望着空中某处,呼吸略显急促,仿佛凝聚着力量。
管家耐心等着,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卑的笑,眼神却像淬了毒似的。
良久,谢宴川才极轻地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管家……”他顿了顿,像是气息不继,“烦请转告父亲……我,从未想过……与谢家决裂。”
此话,的确是谢宴川的真心话。
但,事与愿违。
管家眼底闪过一丝得色,正要再劝。
却听谢宴川继续道,声音依旧低弱,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
“是谢家……是父亲,步步紧逼,从未给过我任何的其他的选择。”
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管家脸上,那眼神虚弱却执拗。
“我的人生,我的婚事……为何不能自己做主?”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带着病人特有的喘息,却汇聚成一股无声的力量:“遇见明儿之前……我或许会认命。但现在,我不想……再任由父亲肆意摆布了。”
他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抬高音量,但那平静话语下的决绝,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冲击力。
谢宴川想要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而非谢家光耀门楣的傀儡。
管家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像是被人无形中抽了一巴掌。
他看着榻上那看似脆弱,眼神却清亮坚定的年轻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位自幼丧失生母的大公子,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少年。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衬得室内气氛更加紧绷。
吕月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谢宴川。
她知道他在演戏,可这番话,又何尝不是他的真心?
她看着他清瘦的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更有一种与他并肩而立的坚定。
管家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镇定,干巴巴地道:“大公子的话,老奴一定带到,您……您好生养着。”
他几乎是仓促地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背影竟带着几分狼狈。
院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
谢宴川闭上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的眼底已恢复清明,那层虚弱的伪装褪去,只余下深深的疲惫,以及一丝解脱般的锐利。
“他信了。”吕月明轻声道,将那个装着“解药”的木盒随手放在桌上。
“嗯。”谢宴川坐起身,揉了揉眉心,“经此一事,他们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用解药威胁。但暗地里的手段,只会更多。”
阳光偏移,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
吕月明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
“不怕。”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只要我们在一起,总能一起闯过去。”
谢宴川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收紧。
他没有说话,但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已是最好的回答。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谢宴川便已起身。
吕月明睡眠浅,听见动静便也跟着醒了。
窗外还是浓稠的墨蓝色,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她撑起身子,借着床头蜡烛昏黄的光,看着谢宴川动作利落地换上那身青色官袍。
官袍的料子挺括,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沉稳的光泽,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姿勾勒得愈发清隽。
他微低着头,系着腰间的革带,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平静。
吕月明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他整理好衣冠,转身欲走,才轻声道:“一切小心。”
谢宴川脚步一顿,回身走到床边。
他俯身,微凉的指尖拂过她散在枕畔的鬓发,眸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嗯,你再睡会儿。”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低沉悦耳。
他并未多言,但吕月明从他眼底看到了安抚和笃定。
她点了点头,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将明未明的曙色里。
谢宴川踏着熹微晨光走向宫城。
朱雀大街空旷寂静,只有早起的更夫和零星几个同样赶着上朝的官员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冷潮湿气息,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他微微抬眸,看着眼前朱红色的宫墙,似乎还能浮现吕月明昨日单独去面圣时的模样。
谢宴川薄唇微勾。
他的明儿,胆子当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