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柳条在蒙蒙细雨中随风摇曳,天已近傍晚了,想来她早已经下山回到家中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没了感情,但是当他在沙府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没了感情,而是这些年来没有让他动情的人,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可是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二十年来,他从来不曾放下。
这个望春寺,是他“认识”她的地方,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在后山亭子里避雨,弹了一曲《高山》,她就在这间禅房里,回了一曲《流水》,高山流水,伯牙子期,雨停他下山的时候,看到的,是她下山的背影,还有在这禅房里留下的一局围棋残局。
他回到桌几边,桌上放着棋盘,他慢慢的一个子一个子地在棋盘上摆上黑子和白子,这二十年来,这盘棋局他不知摆过了多少遍,然后,他在黑棋的断点落子……
再后来,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寒食节,他在这里看到她提的那句“春城何处不飞花”,忍不住在后面续上了韩翃的那句“春城无处不飞花”。他本想在这里等着她出现,结果阴差阳错,他看到了她,她看到的却是沙华,他和她始终是缘悭一面。
“如果,”他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默默地想,“如果没有那一场大火,如果他不是背负了这血海深仇,那他和她,是不是会不一样了呢?”
也许,还是一样的吧。当他听到沙华说,一定要娶那一眼看到的姑娘的时候,他那时候并没有告诉沙华,那也是他想要娶的姑娘。
“沙华……”他想,那一天他本是约了他在城外见面的,却在山脚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他,他眼神涣散地望着他,颤抖着手递给了他那块锦帕,用尽全身力气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曼珠……沙华……,照顾……她……”
他看着他的手垂下,失去了最后的呼吸,那一刻他才知道,眼前这个从小到大什么都让着他的朋友,唯一一次没有让他的,就是那个他和他都心爱的姑娘。
“曼珠……沙华……,”那天后,他无数遍地想过这四个字,终于在他去见她的那一天他想明白了,同样的“曼珠沙华”,原来对他们三个人来说,并不是一样的含义。
“曼珠沙华——彼岸花!”他暗自苦笑,“花曼珠的曼珠沙华,是她是曼珠、他是沙华,寒食节那天相遇,让她相信那是她母亲给她的指引,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沙华的曼珠沙华,是‘花非花’,是他为他心爱姑娘研制的独一无二的颜色,虽然他从来未曾将这个颜色亲手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但是,他替他完成了,他亲手将他已故挚友隐藏了二十年的心意,送给了他自己同样心爱的姑娘。而他自己呢,对他来说,这曼珠沙华,是他报仇的筹码,他心爱的姑娘,是这报仇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轻轻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他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的是负责他起居的小沙弥圆空,只见他手里拿着托盘,原来是来给他送晚膳的。
“方丈请施主用过晚膳后到藏经阁一叙。”圆空边放下斋饭边对他说。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晓,见圆空正要出去,想了想叫住他问道,“方丈大师现在何处?”
“方丈已经在藏经阁等候施主了。”
“那我现在就去见大师。”
莫问慢步走进藏经阁的法堂,法堂正中的蒲团上端坐着垂目低眉的方丈了因大师。
“大师。”他恭恭敬敬地合十施礼。
“坐吧。”方丈抬眼望了他一下,示意他在对面的蒲团坐下,又缓缓地低眉合上了眼。
他默默地在对面的蒲团坐下,静静地等着方丈开口。
法堂里静得都可以听见蜡烛爆花的声音。
了因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慈悲地望向他,缓缓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挺直了背脊,低头不语。
“唉……”见他沉默无语,大师叹了口气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放下,才可自在。”
“大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他缓缓地低声说道,“可惜弟子凡夫俗子,眼中、心中,万物皆是相。”
“记得是何时开始跟老衲学习佛法的吗?”大师问道。
“记得。”他恭恭敬敬地说,“弟子幼学之年跟随大师学习佛法,至今已三十载了。”
“还记得第一次听我讲经讲的是哪一本吗?”
“记得,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举心动念,无非是罪。”大师点头道,“众生度尽,方正菩提。”
“恶业已结,难得善果。”他沉声说道。
大师看着他眼中精光一闪,很快又恢复了低眉垂目的姿势,用低低的声音对他说道,“你去吧。”
他站起身来,又恭恭敬敬向大师行了一个合十礼,慢慢退步转身往外走去。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师声音在他身背后响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当他踏出藏经阁的时候,听到大师最后的声音,“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他心里想着了因大师最后的这两句话,推开了禅房的门。
一个身影正坐在桌几的棋盘边,见他推门,里面的人抬起了头。
四目相望,一瞬间,他怔在了门口,推门的手,也僵在了门框上。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缓步踏进禅房,关上门,慢慢靠近桌几边。
桌边坐着的人见他进去,却缓缓低头望向了棋盘,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果然是你。”
他在她对面坐下,慢慢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将黑子、白子一个个慢慢放进各自的棋盒里。
“人生如棋,”他将最后一粒黑子纳入棋盒,才看向她说出了后面一句话,“落子无悔。”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眼神仍然直直地盯着棋盘,虽然棋盘上已经空无一物。
“你说的对,”她颤声道,“落子无悔。”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最后那句话,然后缓缓地站起了身来,直到目光慢慢越过他的头顶,四目相对,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任何感情。
她移步走去窗边,雨早已经停了,窗外的柳枝依然在风中摇曳,在对面的墙上印出淡淡的摇动的影子。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风从开着地窗口直吹进来,夹着春寒,吹得她身上一阵阵的冷,可惜身体再冷,也没有心来得冷。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知道,原来她一直坚信的缘分,尽是一场阴差阳错,那么,她还坚持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她心头一惊,她吃惊自己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二十年来真真实实的生活,她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她怎么可以因为这已经过去的人和事,就这样质疑起这真实度过的二十年呢。
她的心豁然开朗了,终于可以舒出一直以来闷在胸口的那口气了。
她重新走回到桌几边,在之前的位子坐下。坐在对面的人,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一直用那不带感情的眼神看着她。
“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她平静地说。
他惊觉她的转变,看了她一会,才缓缓地答道,“那要视乎少夫人的想法再做打算。”
“其实我对沙家产业的运作一窍不通,”她坦白地说,“在这之前,我从未涉足过其中任何一个环节。”
“既然是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我的建议是,先缕清各项的实际情况,跟各项的负责人好好聊一聊。”
“各项的负责人不就是沙家那几位老爷嘛,跟他们聊,能听到多少实话。”她不以为然地说。
“听不到多少实话也要听,只有听过了假话,才能从中发现要隐瞒的问题。”他说,“其实除了几位老爷是负责人以外,各处肯定有实际负责运作的人,可以跟他们好好谈谈,相互印证,我想沙家能够运作到今天,总是有做实事的人的,找对人就好办事。”
她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你觉得应该先从哪里开始好呢?”
他想了想说:“可以先去看看铺面,先看看经营情况。”
“那……”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你什么时候到沙家上任?”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你若一直在这城外寺里寄住,到沙家怕是不大方便的。”
“确实是不方便,”他笑了笑说,“不知道少夫人有什么建议吗?”
“嗯……”她思索了一会说:“最稳妥的当然是先生能够住进沙府。”
“噢?”他有点意外,疑惑地望向她。
“其实……”她缓缓地接着道,“继祖也到了志学之年,以先生的才智给他教学授课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要委屈先生做继祖的西宾,不知道先生介不介意。”
“果然是个好主意,”他呵呵一笑,“那就请少夫人给莫某这个‘西宾’在沙府准备一间厢房吧。等过了节,莫某就去府上打扰了。”
“那就有劳先生了。”她站起身来,行了一个万福,转身离开了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