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寒食节,往年的这一天,沙华都会陪她到望春寺后山的骨灰塔拜祭她的父母,她和沙华的相识,也是在二十年前寒食节这一天,可是今年,再没有沙华的陪伴,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到了望春寺。
站在父母的灵位面前,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伤心、委屈统统随着这两行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她失去了最爱的人,却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她要为他照顾好母亲、教育好儿子,她要为他守住家。可是,这个家太难守了,内忧外患,她已经五劳七伤,可是她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软弱,她必须穿上铠甲,为了她最爱的,为了她要守护的人,她没有选择。
“曼珠。”一声低低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她低头悄悄擦掉眼泪,慢慢回过身来。
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
“少城主。”她低低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见外了,”来人缓步走了过来,声音略带苦涩地说,“在老师面前,不能叫我一声‘师兄’吗?”
“都是一个称呼而已。”她低声飞快地说。
“是吗?”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后悔,当年差点伤害了你。”
她走开两步,侧背对着他,说道,“过去的事情,还提来做什么。”
“师妹,”他走上两步站到她身侧,忍不住说道,“由始至终,我的心意都没有变过。”
她转身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道,“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一早就清楚我心意的啊,这么多年了,你早该放下了啊。”
“是,”他点头道,“本来我是放下了,可是现在,看到你这样受苦,我放不下。”
“是我心甘情愿的啊。”她冲他说。
“这才让我更心痛,”他冲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说,“我印象中的师妹,是一个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像花一样好看的姑娘,可是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师妹,眼睛里却没有了光。”
“师兄,”她叹了口气,换了一种语气接着说道,“少城主,我早已不是你印象里那个十几岁的小师妹了,我是沙家的少夫人,我肩负着沙家的兴衰存亡。”
“沙家的兴衰存亡为什么要你一个女人来背负,”他冲她低声吼道,“他们沙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男人,有什么理由让你一个女人挡在前面。”
“因为我是他妻子。”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他妻子,”他喃喃低语,“我始终不明白,到底他哪一点,值得你这样为他。”
“师兄,”她柔声对他说道,“我小的时候,我爹只收了你一个学生,我和你一起跟我爹读书识字,我字写的不好,你偷偷帮我写,结果被我爹罚抄;我想要吃树上的桃子,你爬上去帮我摘,结果摔断了腿。这些我统统都记得,正因为从小你一直这样护着我,所以在我心里面,才会一直把你当作是我哥哥。”
“哥哥,”他重复她的话,“十八年前你成亲的时候,你跟我说过这些的话,没想到十八后,他人都走了,你再一次跟我说同样的话。”
“师兄,”她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小女孩了,你让我走我自己想走的路,行吗?”
“我就是不想你走一条这么难的路啊,”他心疼她说,“你知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这次沙家如果出了岔子,会有什么后果,我怕你到时候连命都没了啊。”
“师妹,”他走上一步,握住她肩膀道,“我可以不做这个少城主,带着你和继祖离开春城。”
“不可能!”她推开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扔下沙家不管,更不会跟你走。”
“你……”他还想要继续劝她,却有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怕是不好吧。”一个同样清瘦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是莫问。
两个男人四目相视,眼里都充满了敌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莫先生吧。”沉默了片刻之后,少城主冷冷地先开了口。
“莫某不过是个闲人。”莫问淡淡地说,缓步走了进来。
“是好管‘闲事’的人吧。”少城主刻意加重了“闲事”两个字的音。
“原来少夫人的事是‘闲事’啊。”莫问讥讽道。
“若非你们这些‘闲人’煽风点火,我师妹怎能跳进这个火坑。”少城主恨恨地说。
“看来你是不了解你这个师妹啊,”莫问瞥了一眼边上的曼珠,“就算没有我们这些“闲人”,你师妹也一样是,明知是火坑还会往里面跳的人。”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你既然阻止不了她往里面跳,为什么不帮她一把呢?至少让她可以没那么容易死啊?”
“我师妹被感情蒙住了心,”少城主说,“莫先生是个聪明人,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吗?北定王刚刚修书给家父,指明要沙家承办三郡主婚嫁的一应礼服,并且刻日就会亲临春城。”
“没想到王爷这么在意三郡主的婚事啊。”莫问不咸不淡地说。
“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吗?”少城主哼了一声,盯着莫问道。
“据我所知,三郡主好像并非嫡出,所要嫁的郡马好像也非肱骨之臣。”莫问回答道,语气仍是淡淡的。
“你既然知道,就该想方设法阻止我师妹趟这趟混水。”
“你这个做‘师兄’的都阻止不了她,更何况我一‘闲人’呢。”莫问像是在嘲讽少城主,又像是在嘲讽他自己。
“你们俩一唱一和够了没有。”一直站在边上听着这两个男人对话的曼珠怒道。
“少夫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莫问对着少城主说,“少城主应该比莫某更了解你这个师妹才对啊。”
“你们两个人,”曼珠忿忿地说,“一个说要带我走,一个说要帮我,其实心里都是各有各的主意。”
“少夫人,你这么说,可太伤少城主的心了,”莫问的语气里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少城主对你是一片真心,你即便不接受,也不该说这样的话伤他啊。”
“够了,”少城主怒斥他道,“这是我和我师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莫问耸了耸肩,“哼”了一声,没再搭话。
“我不要你们任何人帮,”曼珠深吸了一口气道,“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少夫人,你这么意气用事,莫某这么几句话你都受不住了,往后还能怎么去面对那些奸佞之徒啊,”莫问轻轻笑了一声,“沙家那些废物已经很麻烦了,”他瞥了一眼少城主接着道,“我们的城主更不好捉摸,再来一个深不可测的王爷,少夫人,你再不改改你这个脾气,怕是还没上阵,就已经阵亡了。”
“你……”曼珠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语塞。
“少城主,”莫问望向少城主正色道,“既然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少夫人好,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暂时放下成见,一起帮助少夫人度过这个难关呢?”他顿了一顿,“我呢,不会管你心里是怎么个盘算,你也别来打探我是什么目的,总之,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的目标既不是沙家,更不是少夫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曼珠尴尬的脸都红了,正要发作,又硬生生忍住了。
少城主盯着莫问看了一会,警告他说:“我不知道你来春城干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一定不简单。为了曼珠,我可以暂时不理,但你千万别行差踏错,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春城何处不飞花,”莫问嘿嘿一笑,接下去吟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念完这两句诗,他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听到这两句诗,曼珠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呆立在当初,良久才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追了出去。
“你站住!”她追上下山去的身影,喝到。
听到她的声音,莫问停了下来,却并未转身。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两句诗,”她的声音居然微微有些颤抖。
他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她……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姑娘,扎着粉色的发带、眼睛又大又亮,宛若盛开的海棠。经过这二十年,那个姑娘变成了眼前的模样,是什么,让那明艳的海棠凋零了。
“你怎么会知道!”她更靠近了他一步,再问了一次。
“曼珠沙华……”他低低的声音回答道,“这是你相信的缘分。”
她愣在那里,曼珠和沙华,她确实相信这缘分。
“既然你相信这缘分,”他看着她,隔了一会继续道,“其他的,还重要吗?”
“重要吗?”她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边,猛地抬头望着他,“重不重要不是由你决定的,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答案不是就在你心里吗?”他仿佛看穿了她。
“你撒谎!”她摇头道,像是在否认他的话,更像是在否认自己心中的那个想法。
“那一天,在这望春寺里的,本来就是两个人。”说完,他转身往山下走去。
“两个人!”她望着他走下山去的背影,“除了沙华,另一个人……”她不愿往下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