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莫问》 第1章 第 1 章 春城沙家,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此时的沙府内,刚刚除去了孝服。 “少奶奶,有位莫先生求见。”隔着帘子,老管家忠伯在外堂禀告。 此时的曼珠,正把一支素簪插入发髻。 “是什么人?”她照着铜镜整了整衣襟。 “嗯……”忠伯的声音好像有点迟疑,“老奴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说?”她思忖着忠伯的话,撩开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 她在外堂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忠伯后退到了椅子前垂手侍立。 “说了些什么?”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有一封书笺。”忠伯边说边递给了她。 她顺手接了过来,缓缓打开。 看到里面的字,她的手,不由的轻轻抖了一下。 里面的纸上写着一句诗“春城无处不飞花”。 “怎么可能,”她想,可这纸上的字迹,却实实在在是一模一样的。 “请……”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说道:“这位莫先生,去偏厅等我。” 忠伯应了一声,出去了。 “莫先生?”她看着手上的书笺,“怎么知道这些的?”她要会一会这个莫先生。 眼前的这位莫先生,四十上下的年纪,文质彬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清瘦,他身上穿了一件藕色的袍子,虽是半新旧的,料子和手工却看得出是极考究的。 “少夫人。”看到她进来,他礼貌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眉行了一礼。 “莫先生,”她回了一礼,“请坐。” 两人分宾主坐下,待丫鬟奉上了茶之后,她拿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道:“莫先生此来,不知所谓何事?”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锦盒,递了过去。 待丫鬟接过锦盒,呈给曼珠的时候,他淡淡地说:“这是我送给少夫人的见面礼。” “见面礼?”她暗忖,接过锦盒,瞥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盒子很轻,感觉就是盒子本身的重量。 她慢慢打开了盖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她怔住了。 她抬起头,眼神凌厉地望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第一次直视她,眼神却也是淡淡的。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尽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眼前的这个人,她猜不出他的心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少夫人,”他边说边站了起来,又对她行了一礼,说道:“有缘再见。” 见他行礼告辞,她顺势也站了起来,回了一礼。 “小萝,送莫先生出去。”她对在一边侍候的丫鬟吩咐道。 她看着他的背影在她眼前消失,坐回椅子里,怔怔地看着手上锦盒里的东西。锦盒里,放着一方叠的方方正正的绢帕,虽然绢帕的质地和手工都是上乘的,但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方绢帕的颜色,这个颜色,是她的亡夫独创的颜色,世上绝无仅有的颜色——红色,带着雾色的红色,他称之为“花非花”。 “花非花”,这是五年才会染一匹丝绢的颜色,而这一匹丝绢是仅供春城城主的特供丝绢,外人是绝不可能拥有的,“这个莫先生,是从哪里得来的?”她忧心地想,“是敌?是友?”这个莫先生看起来温婉如玉的样子,却不知怎地让她心里觉得凉凉的。 “少奶奶。”小萝在一边轻唤她。 她回过神来,“送莫先生出去了?”她随口问了一句。 “嗯。少奶奶……”小萝怯怯地望向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她轻轻一笑,看着这个从小跟她到大的小丫头问道。 “这个莫先生……”小萝迟迟疑疑地说,“让人觉得害怕。” “害怕!”她心中一凛,“温婉如玉,这是一块冷玉,”她想。 “小萝,”她沉吟了一会道,“去把忠伯找来。”有些事情她想要搞清楚,忠伯,她隐隐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少奶奶。”很快忠伯便随着小萝来了,站在下面等她吩咐。 “忠伯,”她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老仆,和颜悦色地说,“这位莫先生,你以前有没有见过?” “这……”忠伯似乎不愿相信地说,“这位莫先生是有些像一个人,却绝不可能。” “噢?”她微微提高了点声音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忠伯顿了顿,回答道,“老奴认识的那位少爷,在二十年前已经过世了。” “二十年前?”她挥了挥手,示意忠伯离开。“又是二十年前,那句诗,也是二十年前的,”她暗自思忖,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有缘……再见,”他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吧,“再……见……”她要猜上一猜。 她猜对了。 此刻,她正身处城外五里的望春山上,山上盖着本城唯一的一座寺庙——望春寺。当她带着丫鬟小萝敲开山门,说要拜访寄住在此的一位莫先生的时候,她被带到了这间禅房。 他为她斟了一杯望春山上特有的望春茶,递到她面前,“更深露重,先喝杯茶暖暖吧。” 她拿出他白天送的锦盒,推到他面前,问到:“从何而来?” “从来处来。”他淡淡地说。 “为何而来?”她再问。 “为故人而来。” 他站了起来,走去窗边、望向窗外,窗外月明星稀,他轻叹了一声道:“又快到寒食节了。” 寒食节!她默默不语,拿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 他复又走回来,在她对面坐下。 “我和尊夫是多年挚友。”他也喝了一口茶。 “先夫的朋友我都见过,”她看着他,“却从未听先夫提到过莫先生你。” “那是因为——”他淡淡一笑,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这个笑容里面,尽带着一点点的苦涩,“你们成亲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春城了。” “又是二十年前,”她想,她和沙华是二十年前相识的,二十年前过世的少爷,二十年前的寒食节,二十年前的诗,有没有这么巧合? 她心中猛得一惊,是巧合,还是请君入瓮的一个局? 他觉察到了她的警觉,淡淡一笑,“看来你的戒心很重啊。” “你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冷冷地说。 “是有备而来,”他把锦盒推回到她面前,“我可以帮你达成所愿。” “是吗?”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东西,”她敲了敲几上的锦盒,“你应该知道,光有这个,是不够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穿过了很远很远地距离,去到了很远很远地地方,她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愠道:“你若是耍我,也已经够了。” 她起身往门口走去。 “你不想保住沙华一生地心血了。”他在她身后提高了声音说道。 她已经走到了禅房的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只要轻轻一推,她就可以出去,可是,他地这句话,却正中她心中的隐痛,他击中了她的软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返身回来坐到原来的位子上。 “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他加重了语气,说得很认真。 “我不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她直视他的目光。 “你这样,我们怎么合作。”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淡淡的。 “既然是合作,不如先说说你的条件。”她冷冷地说。 “果然是春城最大绸缎庄的少夫人,”他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既然如此,我也爽快一点,我帮你拿到绸缎庄的大钥匙,你帮我成为绸缎庄的大掌柜。” “你开什么玩笑,”她怒道,“大掌柜?那绸缎庄岂不是你说了算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东家少夫人的嘛,我若做的不好,你随时可以赶我走的啊。你放心,”他撇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下来,“沙华是我多年好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不起他。” 她盯着坐在对面的他,想再看仔细些这个人。禅房纱罩下的烛光,照在他身上,她忽然觉得他不真实起来,好像只剩下了一个轮廓。她分不清这个人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却又发现自己居然相信了他。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挑衅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全然无视她的态度,“五年之期很快就到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他扫了一眼几上的锦盒,“除了我,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其他选择?她很清楚,她没有其他选择,“花非花”的配色方法,除了沙华,再没人知道了,而沙华走的又是那么突然,尽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的交代。家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叔父,早就急不可待要掌控绸缎庄了,若非顾及着她还未除孝,怕是早就逼她交出大钥匙了。她没有选择,更没有退路,不管眼前的这个人靠得住还是靠不住,她都要赌一把。与其让那些所谓的亲戚,败掉沙华毕生的心血,她宁愿是毁在她自己的手上,至少这样,她不会后悔。 “好啊,”她整了整精神,下定决心地对他说,“我们一言为定。” 第2章 第 2 章 曼珠站在沙氏祠堂的门外,里面正在召开着沙氏家族的家族会议,商讨的是家族利益的再分配,而她这个曾经家族掌舵人的妻子,却被排除在了门外,甚至都没有人告诉她,今天他们要开这个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稳了心神,迈步往里面走去。 “少奶奶……”丫鬟小萝一边迈着碎步紧跟着她,一边怯生生地询问,“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她停下来,侧身望向脸带慌张的小萝,“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她想,害怕是当然的,她自己都不知道进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何苦难为这个小丫头呢。 “你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一个人进去。”她低声吩咐她道。 “不是的少奶奶,”小萝急急地说,“祠堂,祠堂……女人是不可以进去的。” “哼……”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低低的冷哼了一声,“真是设想周到啊,”她心里暗暗思忖,故意选择在祠堂开家族会议,不就是要把她剔除在外、不能参加吗?她花曼珠今天偏偏就不信这个邪,偏偏就要闯进去,就算龙潭虎穴,她今天都要闯上一闯。 “你在外面等着。”她低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 她返身继续往前走,正要迈上台阶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个命令的声音。 “你给我站住!”是沙老夫人的声音。 “婆婆。”她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沙老夫人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身量不高,微微有些发福,看起来是一脸的和气,此时正由继祖搀扶着走过来。看到她,继祖也恭恭敬敬的低声叫了一声“母亲”。 “带奶奶来这里做什么。”她低声责问儿子。 “是我让他带我来的,”老夫人说到,旋即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曼珠,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她想,里面的那些人,有跟她讲规矩吗?她不是想争什么,更不是想抢什么,她只是不想让里面的那些人败掉她丈夫辛辛苦苦守住的家业,想保住她丈夫毕生的心血,她有错吗? “婆婆,如果今天我让了步,以后我们在沙家还有立足之地吗?”她瞥了一眼继祖,心里有了新的盘算,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就算不是为了沙华,也不能委屈了继祖啊。” 听到“委屈了继祖”这几个字,老夫人心中微微一颤,有些动摇起来。 她正想再添几句话,加重老夫人的顾及,没想到继祖这个孩子却朗声说道,“奶奶,母亲,继祖不在意这些东西,继祖只想奶奶和母亲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说的好,”老夫人拍了拍继祖搀着胳臂的手,对她说道,“曼珠,放下自在,我想沙华也希望你能好好的过日子,那些身外之物,不要也罢了。” “婆婆,”她急急地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他做的了,我只想……” “曼珠,”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喝道,“沙华的事情是个意外,你不要再念念不忘了,这样你会很辛苦的。” “一个意外!”她一直都想不明白,那天他们明明约好了去元宵灯会的,为什么他会去了城外,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失足从山上跌落了下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暗自叹了口气,眼前的这一老一少,是她无法割舍的,为了他们两个人,她可以放弃一切。 “老夫人,”随着一声低沉的称呼声,一个清瘦的人影走到他们面前,“您不应该阻止少夫人的。” 是他!她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莫先生! 他迎着她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老夫人狐疑地注视着忽然出现的这个人,突然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原样,然后冲他点点头道,“你也是放不下啊。” “老夫人,”他低眉对着眼前的老人,恭恭敬敬地说,“有些事情,就算放下了,也是避不了的。沙家的危机,里面的人解决不了,到头来,您和少夫人、小少爷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也许……你是对的,”老夫人冲他叹了口气,随即扭头对曼珠叹息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说完这句话,她又拍了拍继祖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继祖看了看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搀扶着老夫人离开了。 看着一老一少渐行渐远的身影,曼珠用询问的眼光望向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显然,这个男人和沙家是有渊源的。 “你到底是谁?”她问。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重要吗?”他的语气里带着点点的自讽,“你不是已经清楚的知道,我之所以帮你,另有我自己的目的了吗?” 他从怀里又重新拿出了那个锦盒递到了她的面前,那天晚上,她离开望春寺的时候,把它留在茶几上并未带走。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里矛盾着,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这个人,她害怕自己会做错决定。 他递出去的手,一直递着,耐心地看着她,等着她来接,他深信,她一定会接。 他想对了,她终于还是伸手从他手里接过了锦盒。 “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进去。”他对她说。 推开沙氏祠堂的大门,曼珠在莫先生的陪同下缓步走进了祠堂。 里面本来激烈的讨论声嘎然而止,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刚进去的两个人。短暂的沉默之后,迎来的是大爆发。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沙家三老爷,此时的他已经冲到了曼珠的面前,正厉声质问她:“曼珠,谁让你进来的,你还懂不懂规矩!” “女人不能进祠堂你不知道吗?”跟着冲出来的,是三老爷的长子沙茂。 “是啊”,“是啊”……在一片附和声中,里面的人,都围了出来,与曼珠他们两个人形成了对峙之势。 “这是谁定的规矩。”莫先生跨上一步,挡在了曼珠的身前,用低沉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一阵愕然的沉默,里面的人的眼神齐刷刷地射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 “这……这个男人是谁?”沙二老爷警惕地看着莫先生,然后转向曼珠,厉声质问道。 她正想回答,他却抢先答道:“在下莫问,是老夫人请回来协助少夫人处理大少爷事情的。” “莫问!”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她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莫问! “大嫂……”二老爷嘴里嘟囔着什么,一时有些无措。 “绝不可能,”此时开口说话的是二老爷的独子沙柏,他用阴鸷的眼神望向莫问,阴沉沉地说,“大伯母向来持重,怎么会做出这招人话柄的事来。”他边说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扫了曼珠一眼。 “是吗?”莫问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望着沙柏讥讽地说道,“这么龌龊的想法,也只有二少这样的人才会有。老夫人,”他提高了嗓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是我敬重的长辈,大少爷是我的生死之交,我视少夫人如亲妹,我莫问今天能进到这里来,心里自是坦坦荡荡的,二少爷,你刚才那番话,侮辱的不仅仅是莫某,更是对大少爷和少夫人的羞辱,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吗?” “好了好了”,一直在一边观望的沙四老爷出来打圆场道,“沙柏也是一时情急才说了那样的话,大家讲清楚了就行了,再说,”他拉长了声音,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这也不是今天咱们要商量的事,”他一个回旋,把话题拉回了主题,扭头对她说,“曼珠,你是沙家的媳妇,就该守沙家的规矩,祠堂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族里面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管的事情。照顾好婆婆,教好继祖,才是你的本分。” “四叔,你说的对,正是为了婆婆和继祖,我才更应该好好替沙华守住沙家的家业。”她不亢不卑地说。 “花曼珠,这里是沙氏祠堂,沙家的家矩,女人是不可能进祠堂的,这你难道不知道吗?”沙源帮着自己的父亲四老爷,冲她吼道。 “大嫂,你还是回去吧,”沙芹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柔声对她说道,“花老师是我恩师,我是真心想你好,你可记得老师曾经说过‘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沙家的事,你就别再操心了,跟大伯母、继祖好好生活下去,不是更好吗。我想老师、大哥若都还在的话,也会希望你这样的。” “沙芹,”她望着眼前这张真诚的脸,声音也不由的柔和了下来,“如果你真的记得我爹教过你的东西,你就应该记得,我爹说也过‘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我花曼珠自己,更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我是真的想替沙华好好守住沙家。” “老二,还跟他们废什么话,”沙茂走过来,一把拉开自己的亲弟弟,冲祠堂里伺候的家丁们说道,“把这两个人给我赶出去。” 听道沙茂的吩咐,家丁们唯唯诺诺地小步走了过来,却也不敢真对曼珠二人怎样。 “二少爷,”莫问看着围在边上的家丁,冷冷地道,“这若大的沙家,怕还轮不到你做主吧。” “姓莫的,你……”沙茂正要冲过来,祠堂的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了,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沙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第3章 第 3 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个声音聚向了祠堂门口的来人,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一副短小精干的模样,正是春城城主的弟弟,城主家的二当家春探山。 曼珠无意中瞥了莫问一眼,却瞧见莫问眼中稍纵即逝的一道寒光,她不由地吓了一跳,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眼神,是可以这样冷如刀刃的。 “这都惊动了二当家,”二老爷陪着笑迎上去,往里面迎来的人,嘴里不停地说,“快请,快请。”一边把来人迎进了祠堂里。 沙家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跟了进去,曼珠和莫问对望了一眼,也跟着进了去。 二老爷正要把来人请上主位,曼珠忍不住出声制止道:“二叔,这怕是不合适吧。” 一道凶光,却被很快隐藏进了笑容里,来人转过身来,对着曼珠说,“少夫人说的极是。” “二当家,年轻人不懂事,您别和她一般见识。”二老爷尴尬地对来人陪笑着说。 “哎不,”来人伸手制止二老爷道,“少夫人讲的是规矩,一点都没有错。” “二当家海量包涵,”曼珠客套地说,“二当家是上宾,请上座。” “好,好。”来人打着哈哈,在上座坐了下来。轻轻掸了掸袍子,不急不缓地对曼珠说,“既然少夫人是个懂规矩的人,那就更没有理由自己在此破坏规矩,少夫人应该很清楚,这沙家的祠堂,女眷是不能进来的。” “请问,这是沙家哪一条的规矩。”莫问站了出来,望向来人,不亢不卑平静地说。 “哦……”二当家仔细打量着莫问,“这位先生似乎不是我们春城的人吧。” “在下受老夫人所托,协理大少爷的事。”莫问躬身道。 “老夫人一向都很有分寸,这一次……”他高明地把话说到了一半,恰到好处地留了白。 “是啊,”三老爷附和着道,“大嫂这次做事,是有点失了分寸。” 莫问听罢轻笑了一声,说道:“莫某此来一直寄居在望春寺,有一天和方丈闲聊,方丈给莫某讲了一个丹霞禅师的故事。” 他顿了顿,缓缓讲起故事来,“有一次,丹霞禅师和一个小和尚一起赶路,半路上,遇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在河边发愁,原来女子怕弄脏了衣袜不知该如何过河,丹霞禅师知道缘由后,提议背女子过河,女子同意了,于是禅师就背女子过了河,过河放下女子后,,禅师若无其事的继续赶路,小和尚见了,不解地问禅师:‘出家人不近女色,您怎么可以背女子过河呢?’你们猜禅师怎么回答的,”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扫了一眼屋里的众人,才接下去说,“禅师回答说:‘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没有放下吗?’” “好,好!”二当家边喝彩边鼓掌道,“老夫人果然慧眼识人啊。” 莫问冲二当家微微欠了欠身,道:“莫某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好一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当家话锋一转道,“无论怎样都好,规矩就是规矩,任谁也不能违背。少夫人不该在这里。” “莫某刚刚也说了,沙家哪条规矩规定了少夫人不能在这里。” “女人不能进祠堂,这规矩难道你不懂吗!”三老爷狠狠地说。 “三老爷,这所谓的‘沙家祠堂’原来是什么地方,您应该比莫某清楚啊,”莫问淡淡地说。 “你……”三老爷一时语塞,竟怔住了。 “看来三老爷心里也是很清楚的,”莫问微微一笑,接着淡淡地说,“这个地方,原来叫做‘春晖堂’,是三老爷的父亲用来纪念自己母亲的,而沙家的绸缎庄之所以取名为‘锦晖堂’,也同样是为了纪念太老夫人的,之所以后来会把‘春晖堂’改为‘沙氏祠堂’,是您兄长、也就是大老爷,为了敬重城主、避讳城主的名讳才做的改变。” 曼珠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侃侃而谈,对沙家的过往如数家珍,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对沙家了解的太少了。枉她一直自诩自己是最有资格继承沙华遗志的人,却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不了解沙家。 “看来莫先生是有备而来啊,”一直默默不语的四老爷忽然冷冷地说,“只是不管你怎么说都好,凭曼珠的本事,能撑得起整个沙家吗?” “少夫人没这个本事,难道四老爷就有?”他反将四老爷一军道。 “其实……”二当家打断二人对话,开口慢慢地说道,“老朽此次前来,除了代表城主关心沙家的当家人选之外,另有一件事更要紧的事,”他顿了顿,才接下去说,“我想在场各位也都知道,北定王的三郡主十月即将大婚,城主一早就应承了王爷,会用‘花非花’为三郡主做嫁衣,这件事情,你们大少爷生前是知道的。” 一听此言,沙家众人面面相觑,沉默无言。隔了好一会,二老爷才喃喃地低声道:“这‘花非花’……,除了沙华,沙家无人知晓啊。” “是啊,是啊,”三老爷也附和道,“二当家,你看啊,这沙华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跟我们交代,只怕城主那里,要让王爷失望了。” “三老爷,北定王莫说是你们沙家,就是我们城主也是得罪不起的。”二当家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平平和和,但平和之中却带着明显的威胁的意味。 “二当家,这您也知道,这‘花非花’本来也是五年才染制一次的,每次也只得一匹布,而且还是沙华自己研制出来的配方,并非我们沙家家传的颜色,现在他人都不在了,这配方我们沙家确实无人知晓。”四老爷忙解释道。 “四老爷,”二当家仍然是平心静气的语气,“配方如何,是你们沙家的家事,我只知道,大少爷做的每一件事,代表的都是你们沙家。” “这……”四老爷一时语塞。 “少夫人,你怎么说呢?”二当家扭头望向曼珠,语气依旧平和,眼神却分外凌厉。 曼珠望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莫问,后者冲她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她暗暗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缓步走向二当家,同时拿出莫问送的锦盒,打开来递送到二当家眼前让他观看。 二当家看到锦盒里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少夫人行事果真是出人意表啊。”他冷冷地说。虚着眼睛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忽然眼神一闪,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住曼珠说道,“这盒里的东西,该是旧物吧,少夫人是想蒙骗老夫吗?” “旧物!”曼珠心下暗自吃惊,她对布匹之事本就一窍不通,如今强自出头无非是为了沙华,二当家此番说话,她不知道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诓她。 “二当家真是好眼力,”莫问边说边走上前来,站到曼珠身边,“看来真是没什么事可以瞒过二当家啊。”他瞥了一眼边上的曼珠,“不错,少夫人手上的确实是一件旧物。” 此话一出,不仅曼珠大吃一惊,就连二当家也大感意外,忍不住“哦?”了一声。 “这是旧物不假,”莫问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但却是大少爷研制‘花非花’时的试制品。” “试制品?”二当家脱口而出。 “不错,”莫问点了点头,“正是试制品。我想在场的诸位大概都不知道,这‘花非花’名字的由来,是缘自少夫人,所以少夫人,才是这‘花非花’当仁不让的继承人,也是大少爷认定的沙家下一任的掌舵人。”他的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尤其“掌舵人”这三个字更是说得清楚响亮。 “二当家,”他直视着二当家道,“不知道莫某这番话,说得有没有道理呢?” 二当家“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这沙家的家事,老朽不方便插手,老朽关心的,是沙家的办事能力。” “这一点,二当家大可放心,只要有少夫人在,沙家还是沙家。”他这话,不仅仅是说给二当家一人听,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沙家的人听,因为他说完,用眼神环视了一下在场所有沙家的人。 “我想……”他对着沙家的众人说,“由少夫人来当这个家,各位没有意见吧。” 沙家众人对着曼珠二人怒目而视,却又敢怒不敢言,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现在唯一能保住沙家的,只有她花曼珠一人。 “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的话,”莫问等了一会,看了看曼珠,又看了看上面空着的主位,对曼珠说道,“少夫人,请上坐。” 曼珠看了在场众人一眼,收起锦盒,慢慢走向主位,坐了下来。 “真是恭喜少夫人啊,”二当家笑着对曼珠抱拳拱手道,这笑容的后面,让曼珠感到的,却是阵阵的寒意。 “多谢二当家,也请二当家回去禀明城主,沙家定不负城主所望。” “好,好。”二当家站起身来,再次拱了拱手,留下一句“老朽告辞”后,扬长而去。 第4章 第 4 章 又到寒食节,往年的这一天,沙华都会陪她到望春寺后山的骨灰塔拜祭她的父母,她和沙华的相识,也是在二十年前寒食节这一天,可是今年,再没有沙华的陪伴,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到了望春寺。 站在父母的灵位面前,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伤心、委屈统统随着这两行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她失去了最爱的人,却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她要为他照顾好母亲、教育好儿子,她要为他守住家。可是,这个家太难守了,内忧外患,她已经五劳七伤,可是她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软弱,她必须穿上铠甲,为了她最爱的,为了她要守护的人,她没有选择。 “曼珠。”一声低低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她低头悄悄擦掉眼泪,慢慢回过身来。 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 “少城主。”她低低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见外了,”来人缓步走了过来,声音略带苦涩地说,“在老师面前,不能叫我一声‘师兄’吗?” “都是一个称呼而已。”她低声飞快地说。 “是吗?”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后悔,当年差点伤害了你。” 她走开两步,侧背对着他,说道,“过去的事情,还提来做什么。” “师妹,”他走上两步站到她身侧,忍不住说道,“由始至终,我的心意都没有变过。” 她转身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道,“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一早就清楚我心意的啊,这么多年了,你早该放下了啊。” “是,”他点头道,“本来我是放下了,可是现在,看到你这样受苦,我放不下。” “是我心甘情愿的啊。”她冲他说。 “这才让我更心痛,”他冲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说,“我印象中的师妹,是一个眼睛亮亮的、笑起来像花一样好看的姑娘,可是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师妹,眼睛里却没有了光。” “师兄,”她叹了口气,换了一种语气接着说道,“少城主,我早已不是你印象里那个十几岁的小师妹了,我是沙家的少夫人,我肩负着沙家的兴衰存亡。” “沙家的兴衰存亡为什么要你一个女人来背负,”他冲她低声吼道,“他们沙家上上下下那么多男人,有什么理由让你一个女人挡在前面。” “因为我是他妻子。”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他妻子,”他喃喃低语,“我始终不明白,到底他哪一点,值得你这样为他。” “师兄,”她柔声对他说道,“我小的时候,我爹只收了你一个学生,我和你一起跟我爹读书识字,我字写的不好,你偷偷帮我写,结果被我爹罚抄;我想要吃树上的桃子,你爬上去帮我摘,结果摔断了腿。这些我统统都记得,正因为从小你一直这样护着我,所以在我心里面,才会一直把你当作是我哥哥。” “哥哥,”他重复她的话,“十八年前你成亲的时候,你跟我说过这些的话,没想到十八后,他人都走了,你再一次跟我说同样的话。” “师兄,”她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是小女孩了,你让我走我自己想走的路,行吗?” “我就是不想你走一条这么难的路啊,”他心疼她说,“你知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这次沙家如果出了岔子,会有什么后果,我怕你到时候连命都没了啊。” “师妹,”他走上一步,握住她肩膀道,“我可以不做这个少城主,带着你和继祖离开春城。” “不可能!”她推开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扔下沙家不管,更不会跟你走。” “你……”他还想要继续劝她,却有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怕是不好吧。”一个同样清瘦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是莫问。 两个男人四目相视,眼里都充满了敌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莫先生吧。”沉默了片刻之后,少城主冷冷地先开了口。 “莫某不过是个闲人。”莫问淡淡地说,缓步走了进来。 “是好管‘闲事’的人吧。”少城主刻意加重了“闲事”两个字的音。 “原来少夫人的事是‘闲事’啊。”莫问讥讽道。 “若非你们这些‘闲人’煽风点火,我师妹怎能跳进这个火坑。”少城主恨恨地说。 “看来你是不了解你这个师妹啊,”莫问瞥了一眼边上的曼珠,“就算没有我们这些“闲人”,你师妹也一样是,明知是火坑还会往里面跳的人。”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你既然阻止不了她往里面跳,为什么不帮她一把呢?至少让她可以没那么容易死啊?” “我师妹被感情蒙住了心,”少城主说,“莫先生是个聪明人,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吗?北定王刚刚修书给家父,指明要沙家承办三郡主婚嫁的一应礼服,并且刻日就会亲临春城。” “没想到王爷这么在意三郡主的婚事啊。”莫问不咸不淡地说。 “你心里真的这么想吗?”少城主哼了一声,盯着莫问道。 “据我所知,三郡主好像并非嫡出,所要嫁的郡马好像也非肱骨之臣。”莫问回答道,语气仍是淡淡的。 “你既然知道,就该想方设法阻止我师妹趟这趟混水。” “你这个做‘师兄’的都阻止不了她,更何况我一‘闲人’呢。”莫问像是在嘲讽少城主,又像是在嘲讽他自己。 “你们俩一唱一和够了没有。”一直站在边上听着这两个男人对话的曼珠怒道。 “少夫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莫问对着少城主说,“少城主应该比莫某更了解你这个师妹才对啊。” “你们两个人,”曼珠忿忿地说,“一个说要带我走,一个说要帮我,其实心里都是各有各的主意。” “少夫人,你这么说,可太伤少城主的心了,”莫问的语气里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少城主对你是一片真心,你即便不接受,也不该说这样的话伤他啊。” “够了,”少城主怒斥他道,“这是我和我师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莫问耸了耸肩,“哼”了一声,没再搭话。 “我不要你们任何人帮,”曼珠深吸了一口气道,“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少夫人,你这么意气用事,莫某这么几句话你都受不住了,往后还能怎么去面对那些奸佞之徒啊,”莫问轻轻笑了一声,“沙家那些废物已经很麻烦了,”他瞥了一眼少城主接着道,“我们的城主更不好捉摸,再来一个深不可测的王爷,少夫人,你再不改改你这个脾气,怕是还没上阵,就已经阵亡了。” “你……”曼珠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语塞。 “少城主,”莫问望向少城主正色道,“既然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少夫人好,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暂时放下成见,一起帮助少夫人度过这个难关呢?”他顿了一顿,“我呢,不会管你心里是怎么个盘算,你也别来打探我是什么目的,总之,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的目标既不是沙家,更不是少夫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曼珠尴尬的脸都红了,正要发作,又硬生生忍住了。 少城主盯着莫问看了一会,警告他说:“我不知道你来春城干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一定不简单。为了曼珠,我可以暂时不理,但你千万别行差踏错,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春城何处不飞花,”莫问嘿嘿一笑,接下去吟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念完这两句诗,他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听到这两句诗,曼珠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呆立在当初,良久才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追了出去。 “你站住!”她追上下山去的身影,喝到。 听到她的声音,莫问停了下来,却并未转身。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两句诗,”她的声音居然微微有些颤抖。 他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她……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姑娘,扎着粉色的发带、眼睛又大又亮,宛若盛开的海棠。经过这二十年,那个姑娘变成了眼前的模样,是什么,让那明艳的海棠凋零了。 “你怎么会知道!”她更靠近了他一步,再问了一次。 “曼珠沙华……”他低低的声音回答道,“这是你相信的缘分。” 她愣在那里,曼珠和沙华,她确实相信这缘分。 “既然你相信这缘分,”他看着她,隔了一会继续道,“其他的,还重要吗?” “重要吗?”她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边,猛地抬头望着他,“重不重要不是由你决定的,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答案不是就在你心里吗?”他仿佛看穿了她。 “你撒谎!”她摇头道,像是在否认他的话,更像是在否认自己心中的那个想法。 “那一天,在这望春寺里的,本来就是两个人。”说完,他转身往山下走去。 “两个人!”她望着他走下山去的背影,“除了沙华,另一个人……”她不愿往下想下去。 第5章 第 5 章 莫问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柳条在蒙蒙细雨中随风摇曳,天已近傍晚了,想来她早已经下山回到家中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没了感情,但是当他在沙府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没了感情,而是这些年来没有让他动情的人,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可是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这二十年来,他从来不曾放下。 这个望春寺,是他“认识”她的地方,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在后山亭子里避雨,弹了一曲《高山》,她就在这间禅房里,回了一曲《流水》,高山流水,伯牙子期,雨停他下山的时候,看到的,是她下山的背影,还有在这禅房里留下的一局围棋残局。 他回到桌几边,桌上放着棋盘,他慢慢的一个子一个子地在棋盘上摆上黑子和白子,这二十年来,这盘棋局他不知摆过了多少遍,然后,他在黑棋的断点落子…… 再后来,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寒食节,他在这里看到她提的那句“春城何处不飞花”,忍不住在后面续上了韩翃的那句“春城无处不飞花”。他本想在这里等着她出现,结果阴差阳错,他看到了她,她看到的却是沙华,他和她始终是缘悭一面。 “如果,”他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默默地想,“如果没有那一场大火,如果他不是背负了这血海深仇,那他和她,是不是会不一样了呢?” 也许,还是一样的吧。当他听到沙华说,一定要娶那一眼看到的姑娘的时候,他那时候并没有告诉沙华,那也是他想要娶的姑娘。 “沙华……”他想,那一天他本是约了他在城外见面的,却在山脚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他,他眼神涣散地望着他,颤抖着手递给了他那块锦帕,用尽全身力气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曼珠……沙华……,照顾……她……” 他看着他的手垂下,失去了最后的呼吸,那一刻他才知道,眼前这个从小到大什么都让着他的朋友,唯一一次没有让他的,就是那个他和他都心爱的姑娘。 “曼珠……沙华……,”那天后,他无数遍地想过这四个字,终于在他去见她的那一天他想明白了,同样的“曼珠沙华”,原来对他们三个人来说,并不是一样的含义。 “曼珠沙华——彼岸花!”他暗自苦笑,“花曼珠的曼珠沙华,是她是曼珠、他是沙华,寒食节那天相遇,让她相信那是她母亲给她的指引,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沙华的曼珠沙华,是‘花非花’,是他为他心爱姑娘研制的独一无二的颜色,虽然他从来未曾将这个颜色亲手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但是,他替他完成了,他亲手将他已故挚友隐藏了二十年的心意,送给了他自己同样心爱的姑娘。而他自己呢,对他来说,这曼珠沙华,是他报仇的筹码,他心爱的姑娘,是这报仇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轻轻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他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的是负责他起居的小沙弥圆空,只见他手里拿着托盘,原来是来给他送晚膳的。 “方丈请施主用过晚膳后到藏经阁一叙。”圆空边放下斋饭边对他说。 他点了点头表示知晓,见圆空正要出去,想了想叫住他问道,“方丈大师现在何处?” “方丈已经在藏经阁等候施主了。” “那我现在就去见大师。” 莫问慢步走进藏经阁的法堂,法堂正中的蒲团上端坐着垂目低眉的方丈了因大师。 “大师。”他恭恭敬敬地合十施礼。 “坐吧。”方丈抬眼望了他一下,示意他在对面的蒲团坐下,又缓缓地低眉合上了眼。 他默默地在对面的蒲团坐下,静静地等着方丈开口。 法堂里静得都可以听见蜡烛爆花的声音。 了因大师缓缓睁开了眼睛,慈悲地望向他,缓缓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挺直了背脊,低头不语。 “唉……”见他沉默无语,大师叹了口气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放下,才可自在。” “大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他缓缓地低声说道,“可惜弟子凡夫俗子,眼中、心中,万物皆是相。” “记得是何时开始跟老衲学习佛法的吗?”大师问道。 “记得。”他恭恭敬敬地说,“弟子幼学之年跟随大师学习佛法,至今已三十载了。” “还记得第一次听我讲经讲的是哪一本吗?” “记得,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举心动念,无非是罪。”大师点头道,“众生度尽,方正菩提。” “恶业已结,难得善果。”他沉声说道。 大师看着他眼中精光一闪,很快又恢复了低眉垂目的姿势,用低低的声音对他说道,“你去吧。” 他站起身来,又恭恭敬敬向大师行了一个合十礼,慢慢退步转身往外走去。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师声音在他身背后响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当他踏出藏经阁的时候,听到大师最后的声音,“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他心里想着了因大师最后的这两句话,推开了禅房的门。 一个身影正坐在桌几的棋盘边,见他推门,里面的人抬起了头。 四目相望,一瞬间,他怔在了门口,推门的手,也僵在了门框上。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缓步踏进禅房,关上门,慢慢靠近桌几边。 桌边坐着的人见他进去,却缓缓低头望向了棋盘,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果然是你。” 他在她对面坐下,慢慢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将黑子、白子一个个慢慢放进各自的棋盒里。 “人生如棋,”他将最后一粒黑子纳入棋盒,才看向她说出了后面一句话,“落子无悔。” 她的身子颤了一下,眼神仍然直直地盯着棋盘,虽然棋盘上已经空无一物。 “你说的对,”她颤声道,“落子无悔。”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最后那句话,然后缓缓地站起了身来,直到目光慢慢越过他的头顶,四目相对,她在他眼里看不到任何感情。 她移步走去窗边,雨早已经停了,窗外的柳枝依然在风中摇曳,在对面的墙上印出淡淡的摇动的影子。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风从开着地窗口直吹进来,夹着春寒,吹得她身上一阵阵的冷,可惜身体再冷,也没有心来得冷。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知道,原来她一直坚信的缘分,尽是一场阴差阳错,那么,她还坚持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她心头一惊,她吃惊自己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二十年来真真实实的生活,她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她怎么可以因为这已经过去的人和事,就这样质疑起这真实度过的二十年呢。 她的心豁然开朗了,终于可以舒出一直以来闷在胸口的那口气了。 她重新走回到桌几边,在之前的位子坐下。坐在对面的人,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一直用那不带感情的眼神看着她。 “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她平静地说。 他惊觉她的转变,看了她一会,才缓缓地答道,“那要视乎少夫人的想法再做打算。” “其实我对沙家产业的运作一窍不通,”她坦白地说,“在这之前,我从未涉足过其中任何一个环节。” “既然是这样,”他沉吟了一下说,“我的建议是,先缕清各项的实际情况,跟各项的负责人好好聊一聊。” “各项的负责人不就是沙家那几位老爷嘛,跟他们聊,能听到多少实话。”她不以为然地说。 “听不到多少实话也要听,只有听过了假话,才能从中发现要隐瞒的问题。”他说,“其实除了几位老爷是负责人以外,各处肯定有实际负责运作的人,可以跟他们好好谈谈,相互印证,我想沙家能够运作到今天,总是有做实事的人的,找对人就好办事。” 她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你觉得应该先从哪里开始好呢?” 他想了想说:“可以先去看看铺面,先看看经营情况。” “那……”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你什么时候到沙家上任?”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你若一直在这城外寺里寄住,到沙家怕是不大方便的。” “确实是不方便,”他笑了笑说,“不知道少夫人有什么建议吗?” “嗯……”她思索了一会说:“最稳妥的当然是先生能够住进沙府。” “噢?”他有点意外,疑惑地望向她。 “其实……”她缓缓地接着道,“继祖也到了志学之年,以先生的才智给他教学授课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要委屈先生做继祖的西宾,不知道先生介不介意。” “果然是个好主意,”他呵呵一笑,“那就请少夫人给莫某这个‘西宾’在沙府准备一间厢房吧。等过了节,莫某就去府上打扰了。” “那就有劳先生了。”她站起身来,行了一个万福,转身离开了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