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潮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正思考着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如何保护自己,以及如何完成莫名其妙的任务。
可钟云却以为,这是她对他的抗拒。
他看着她沉默的侧脸,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艰涩。
她怕他。
她厌恶他。
她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这些念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他的心脏。
少年杀手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刀鞘,最终,他忽然伸手解开了一直悬挂在腰间的短刀。
“当啷——”金属撞击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在杀手的世界里,交出佩刀意味着交出性命。
林观潮猛地回神,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钟云的膝盖已经重重砸在了她的床踏板上。
他跪得笔直,像一把折断的刀。
“我没有动手……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她们……”他的额头抵在床沿,声音低哑,几乎语无伦次,“我发誓,我的刀永远不会对着你。你别怕我……别怕我……”
林观潮几乎被吓了一跳。
她赤脚跳下床,冰凉的地板刺激得脚底一颤,但她来不及穿鞋,而是一把抓住钟云的手臂,想把他拽起来。
可他的身体像一块沉铁,纹丝不动。
她气得咬牙,声音都严厉了几分,用力扳他的肩膀:“钟云!你怎么对谁都跪?我是你的谁啊你就跪我?!”
钟云固执地低着头,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固执地不肯起身:“我错了……”
林观潮拽不动他,干脆蹲下来,试图与他平视:“什么你错了?你哪里错了?”
钟云的喉结滚动了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救了你……但我没有救她们。”
林观潮一怔。
原来,他只是看似木讷冰冷,其实他什么都懂得。
他看穿了她所有的审视的来源——因为他曾经救了她,但他却没有救那两个女孩。
她没有立场去怪他,但她也绝对做不到心无芥蒂。至少在他开口把这一切说开之前,她做不到心无芥蒂。
林观潮缓缓坐下去,素白的裙摆如花瓣般在木地板上铺展开来。
她几次抬眸看向钟云,唇瓣微启,却又抿紧,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这怎么能算是你的错?”
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她是在对他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钟云仍然垂着头,额前的碎发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此时的表情。
林观潮只能看见,他紧绷的肩线和他微微颤抖的手指,竟然显得如此紧张和无措。
他是帮凶,可也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沉默地对坐着,像两尊被命运雕刻的塑像,一个垂眸,一个低首,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再开口。
钟云的刀还躺在地上,刀刃反射的冷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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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观潮的目光久久落在钟云的手上。那无疑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骨节分明,虎口上覆着厚茧。
拿刀的手,难道就不曾想捧花吗?只是他没得选择。
林观潮最终轻声问道:“我们,雨花楼里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被亲人卖进来的……你们呢?”
钟云猛地抬起头,他想从表情确认林观潮的态度——他仍然在恐惧林观潮对他产生恐惧。
发现林观潮是真的只是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钟云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钟云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五岁那年,家乡闹饥荒,我不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不是最小的孩子。所以,父亲把我送给了一个过路的商队,就为了换半袋发霉的粟米。"
林观潮的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攥紧在一起。
"商队是运皮子的,他们要从北方去南方,可是走到半路就遇到了山匪,货物被抢,人也被杀得差不多了。"钟云继续道,语气淡漠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那时候瘦小,一直躲在尸体堆里,没有被山匪发现......"
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林观潮却知道,这简短的几句话背后,是一个孩子亲眼目睹人间地狱的惨痛记忆。
他和她不同,当他经历这些惨剧的时候,他真的只是一个人格尚未健全、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
“后来呢?”林观潮几乎是颤声问。
“后来?后来,干爹来了。”钟云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情绪,“他挑中了我,给我饭吃,教我武功。”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刻意略去了细节。比如,凌冶世的死士营里,如何用铁链锁住他们的脖子,如何让活下来的孩子互相厮杀,又如何把最后仍然站着的那几个,驯化成一把没有思想的刀。
他曾经最恨自己记性太好,恨这些过往的凄惨记忆不能快些被岁月磨平棱角。
可此时,他却把执意结痂的伤疤撕开,血淋淋地捧给她看。细致地去描述那些显得血腥的细节,只为了搏得她的一丝同情。
林观潮的鼻腔已经泛起酸涩,望着钟云轮廓分明的侧脸,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林观潮最终伸手,轻轻覆在钟云的手背上。
“钟云,”她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有错。”
明明,他们和她们,本是一样的人。都曾被至亲抛弃,都在泥沼里挣扎求生。可最终,他们的刀剑却落在她们身上。
凌冶世这样的人和这个扭曲的世道,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它和他制造孤儿,再把他们驯化成刽子手,让他们自相残杀,还要感恩戴德。
他们只是身不由己。只是被这个世界捏成了不同的形状。
林观潮覆在钟云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收紧,她想看清楚他现在的表情,确认他有没有听进去:“我们和你们,本该是同盟,不该是对立者。”
钟云尽力克制了收回手或者回握的冲动,他猛地抬头,瞳孔微缩。
林观潮看着钟云的眼睛,认真点了点头——她以为钟云是在思考这句颠覆他以往的认知的话。
可她并不知道,他其实不在乎什么同盟,也不在乎什么对立。
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她原谅他了。
钟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又垂下眼睛,从喉中溢出一声低沉的“嗯。”
"我......"似乎觉得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太不足够,他又急匆匆地补上了一句,"我会保护你。"
被保护对于林观潮来说,是一个伪命题。
林观潮看着钟云,目光平静却坚定:“钟云,不需要你保护我。但,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教我一些武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