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公司的会客室,白得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薰和廉价速溶咖啡混合的古怪气味。
沈耀阳坐在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底是熬出来的红血丝。
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闭上眼,就是孙佳悦那张含着泪,却倔强的不肯低头的脸。
还有她最后那句,带着浓浓哭腔的“好”。
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在他的心口反复凌迟。
彩霞坐在他对面,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
她不敢看他。
沈耀阳终于动了,他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个存折,推到桌子中央。
“这里面是二十万。”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彩霞的身体猛地一颤,视线终于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却重如千斤的存折上。
“十万,给你那个赌鬼父亲还债。”
沈耀阳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另外十万,你在京市买个小房子,或者做点小生意。”
“以后,别再来找我。”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又轻又慢。
彩霞的脸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慌和不敢置信。
“耀阳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吗?”
沈耀阳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姑姑的恩情,我还清了。”
彩霞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你说过会照顾我的!”
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他的衣袖,纤细的手腕在空中划过一道脆弱的弧线。
袖口因为她的动作向上滑落了一截。
沈耀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裸露出的那段手臂。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截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圆形烙印,是烟头烫出来的旧疤。
旧疤之间,还夹杂着几道已经褪色发青的,狰狞的文身。
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她本该光洁的皮肤上。
沈耀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这些,都是她那个所谓的父亲,留下的“杰作”。
也是他母亲临终前,一遍遍攥着他的手,要他偿还的“债”。
他别开视线,声音里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彩霞,拿着钱,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彩霞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眼泪,在他绝对的理智面前,都成了笑话。
她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一片死寂的沉默。
良久,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凉。
她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像破碎的水晶。
“耀阳哥,你可以吻我吗?”
沈耀阳的身体猛地一僵。
“就当做是一个告别的吻。”
彩霞抬起头,那双曾经让孙佳悦感到恨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哀求,望着他。
这个近乎哀求的要求,任何一个心存善念的人都无法拒绝。
何况,他还欠着她母亲的恩情。
更何况他们在最低贱的世界里互相取暖过。
他捧着彩霞那白皙的脸,轻轻地留下一吻。
玻璃门前是孙佳悦找他处理最后的搬家的告别,她怔愣住了。
这个世界上的声音她听不见,她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忘记了自己怎么回到公寓地。
接着把厚厚的一封信还有钥匙都放在了最显眼的桌面上。
他以为解决了这一切,他就能干干净净地站在她身边。
他错了。
他错得离谱。
当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那扇熟悉的门时,迎接他的,是满室的空旷和冰冷。
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桌上,还放着他没来得及喝完的半杯水。
只是,属于她的东西,那些书,那支她最喜欢的钢笔,那个印着小黄鸭的搪瓷杯……
所有属于孙佳悦的痕迹,全都不见了。
像是被人用橡皮,从他的世界里,一点一点,用力地擦掉了。
只在桌子中央,留下了一把钥匙。
是当初他配给她的,那把他们“家”的钥匙。
沈耀阳站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他脚边,却再也照不进他那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
天,好像又黑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捂住他的眼睛,然后轻声对他说——
“沈耀阳,天亮了。”
又是为了沈耀阳吗?”郑琬琬有些心疼佳悦,她为什么总是为他这么辛苦。
孙佳悦低头,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圈。
“还有半年,我很快就要回到原点,又何必连累他呢。”
郑琬琬怔住,声音发颤:“你要去哪?”
孙佳悦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像一层雾气,“我也不知道。可能哪里都去不了吧。”
“你别吓我!”郑琬琬的手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什么叫回到原点?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
还有半年就是她前世的出生日期了。
可能会消失,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
谁知道呢。
******
半年。
整整半年。
沈耀阳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找遍了京市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
学校、图书馆、他们一起去过的每一家小饭馆,甚至那个他们被困过的电梯大楼。
都没有。
孙佳悦像一滴水,蒸发在了人间。
他去学校找她,辅导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孙佳悦同学?她半年多前就办了休学了。”
休学?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子里炸开。
那个把高考看得比命还重,那个拉着他熬夜刷题,那个眼睛里永远闪着要强光芒的孙佳悦……
她休学了?
不可能。
沈耀阳抓住辅导员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休学?”
辅导员被他眼里的红血丝吓了一跳,挣扎着说:“我……我怎么知道!这是学生的私事!”
沈耀阳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楼。
冬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
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他想给自己一拳,不,他想杀了那个伤害她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