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后,按规矩要守岁。孩子们熬不住,泽祺早已在敏月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敏月便先带着泽祺回房安置了。婉宁也揉着眼睛,被水生娘领去歇息。昊昀更是早就在小桃怀里睡熟了。厅堂里只剩下周叔、景宇、水生和小桃。
一直在小桃娘院子里门房歇息的有根叔见到老爷进了赵娘子屋子后,后来不知为何连灯都灭了,心里担忧,还是熬到子时才举着灯轻轻敲了敲门。
周叔听到门口有根喊他的声音里满是担忧,睁开眼平静的回了声“这就出来了。”
有根借着灯光偷偷打量老爷,见老爷面色平静才把心落了下去,只是心疼老爷在冰凉的屋子里一坐两个时辰,心疼道:“老爷,回家去吧。”
周叔点点头,只是在屋檐下的时候忍不住脚步一顿,抬头往黑暗里的厨房望了一眼,他回来了,言秋早已不在了。默了片刻,抽了口气对有根轻声道:“回吧。”
有根叔忙一手举灯,一手搀扶着老爷,回家进了厅堂,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小桃和景宇疾步上前扶着周叔,小桃心疼道:“周叔在火盆边坐着,祛祛寒气。”
周叔坐在火盆边,看着跳跃的火光发怔,有根叔退了出去,景宇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爹爹,大家只是静静的陪着。厅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远远传来的、零星的守岁鞭炮声。
“爹爹,累了吧?我扶您回房歇着?明儿一早我和小桃姐还有水生哥去给赵姨上香拜新年。” 景宇看着父亲脸上掩不住的倦色,轻声问道。
周叔摆摆手,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我不累。景宇,水生,小桃,你们坐,陪我再说会儿话。”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心里担忧。小桃摸着周叔冰凉的衣衫,赶紧起身去给周叔泡了杯参汤。
周叔捧着温热的人参汤碗,缓缓道:“这次回来,看到白月湾这样好,看到你们都好,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嘶哑了下去,“我这一生,最亏欠的……”他没有说下去,但景宇和小桃的心都猛地一紧,知道父亲/周叔指的是谁。“最对不住的,是景宇你赵姨。” “她为了我,把命丢在了京城……我常常想,当年她救了我们父子,我没有报答过她半分,却连累她……”
“周叔!” 小桃心疼的急声打断,伸手握住周叔冰凉的手“您别这么说!娘她……她从未后悔过!她走的时候,心里是念着您的!她最放不下的,是您!她若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自责,看到您不顾惜身子,她该多难过!”小桃红着眼眶,哽咽道:“周叔,我娘她……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您过得好好的。她去救您,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是您她才愿意的。”
水生也开解周叔道:“周叔,娘她救您,是情分,也是她的选择。她定是盼着您能好好活着,您得保重好自己,才是对娘最大的告慰。”
周叔听着他们的话,低下头,看着杯中的参汤,半晌,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遗憾和无尽的思念“我知道……我知道……” 他喃喃道,“只是这心里……堵得慌。这次去沂州看她,坐在她坟前,看着那玉兰树叶子都黄了,风一吹就掉……我就觉得,自己也跟那叶子差不多了,我的寒冬季节到了就会像发黄的叶子该入土了。”
“爹爹!” 景宇的声音带着惊痛和哀求。周叔抬起头,看着儿子焦急悲伤的脸,反而露出一丝安抚的苦笑:“景宇,莫怕。爹爹不是现在就要走。我还想看着我的孙儿长大,看着他能像你一样,顶门立户。还想看着婉宁出嫁,看着昊良昊昀带着祺儿到处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深邃和认真,“只是,生老病死谁都绕不过。爹爹的身子,自己清楚。大夫在沂州说的话,你们也都知道。”他看向景宇,眼神里是父亲对儿子的嘱托,也是年老之人对身后事的交代:“景宇,爹爹若真到了那一天……别把我埋在边境,也别带我回陵州。就把我……带回白月湾……葬在你赵姨的屋子。我不能去沂州陪着她。我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怕是也还不清。就让我下去……找她。待我走了,你们把我埋她屋子对外就说风水先生看过那地方背靠山,前邻湖,山水环抱,明堂开阔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爹爹!” 景宇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膝前,紧紧抱住父亲的双腿,失声痛哭起来。爹爹今秋去沂州大病一场,他是知道爹爹这一病会身体大不如前,但亲耳听到爹爹如此平静地交代后事,那种愧疚和悲痛瞬间将他淹没。
小桃也早已泪流满面。小桃双手捂面,泣不成声。水生别过脸去,转头看着墙,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周叔伸出已经有些皱皮的手,轻轻地,无比温柔地抚摸着儿子伏在他膝上颤抖的背,就像闺女小时候生病难受时那样。“景宇,别哭……” 周叔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安抚着景宇,“人都有这么一遭。爹爹这辈子,有你这么个争气的儿子,有泽祺这么乖巧的孙儿,还有水生、小桃你们这些比亲人还亲的孩子在身边,科举也一路顺利,幸得遇先皇赏识,让陵州家乡百姓吃饱了饭,做了些自己想做的事……值了。唯一的憾事,就是我从前没有知道叶太医这号人物,让你娘和你姐姐没有得到救治,没能正大光明的陪过你赵姨。”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拂过景宇的发顶,如同拂过稀世珍宝:“我若走了,爹爹希望你不要难过影响你身体,你把你书院能办好,把祺儿养好,你把你这辈子过好,爹爹就为你高兴。”
景宇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他看着父亲苍老却异常平静的面容,他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哽咽道:“爹爹……儿子……儿子答应您……儿子答应!都答应您 。”
“好孩子。” 周叔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他拉起景宇,“起来吧,大过年的,别哭了。让你水生哥和小桃姐笑话。”
水生忙打岔强笑道:“周叔,明儿早上孩子给您拜年,您得多备两个荷包,家里添了昊昀和泽祺呢。”
小桃也偷偷用帕子摁了眼角,转过头来笑道:“我赶紧去给周叔您拿荷包。”
周叔慈爱的笑道:“我给孩子明儿包大一些。”
小桃赶紧把荷包拿了回来,周叔接过笑道:“几个孩子就属婉宁家底厚,几个孩子以后为人处世也得好好跟着婉宁学学。”
水生听到周叔夸闺女还是高兴的,忍着翘起来的嘴角,“她就是一张嘴会哄人,她祖母有多少家底都能让她给抠出来。”
周叔笑道:“能把谢嫂子哄好是她孝顺。”还有言秋也有本事把谢嫂子哄得好好的。
景宇看爹爹心情不错了,赶紧上前,将精神不济的爹爹扶起,笑道:“爹爹,这炮仗我们一起点。让小桃姐和水生哥也该回去点炮仗才是。”
水生笑道:“我和小桃等周叔你们点完再回家。”
等点完了炮仗,周叔在景宇和水生的搀扶下回房歇息。躺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呼扫过的寒风,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交代了后事,心里似乎也轻快许多,笑着挥手赶人:“你们也快回去歇着。”
出了周叔屋子,水生拍着景宇肩膀:“心里少装事,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少让周叔跟着操心,周叔上了年岁,前两年战事频发,也累着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他照料仔细,你别忧思。”
景宇凝重点点头,送走了小桃姐和水生哥,景宇回了卧房,却了无睡意。他坐在椅子里,对着跳跃的烛火,一动不动。父亲平静交代后事的样子,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担忧父亲身体,让他心绪难安。他想起自己幼时的心疾,想起父亲多少个日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那份担忧和恐惧,如今他终于也深切地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