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县衙,验尸房。
一张方木长案,承着刚刚带回来的尸骨。
这具被埋于老槐树下的白骨已经风化许久,虽然大部分焦黑未褪,但在清洗之后,依稀可辨形体结构。
胸骨略窄,骨盆宽阔,牙齿磨损较轻。
老仵作孙仁礼弯着腰,执铜镊拨弄骨骼,一边翻检,一边凝眉道:“依骨盆与颅骨宽比看,此乃女子;而从骨缝闭合、牙根磨损推断,死时应在三十岁上下。”
“至于死因……”他沉吟了一下,点着颅骨道:“按照我师傅总结的口诀,‘焚尸骨白,生焚骨黑’。此女是活着时被烧死的。”
“什么?”陆芸一愣。
她一双杏眼瞪着孙仵作,侧头低声问林一:“这‘焚尸骨白,生焚骨黑’是什么意思?”
孙仵作此时正好听见,顿时挺起腰杆,颇有几分得意。
“此乃我师傅验尸三十年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活人被火焚烧,骨内血肉未脱,火势灼烧至骨中,骨质碳化,便为‘骨黑’。而死后再焚,血肉已无循环,骨质难以碳化,故焚而骨白。
“而这具尸骨通黑无斑,显然是生前遇火,死于火中。”
“原来如此。”陆芸微微惊叹,“这法子……还真妙。”
林一面色不变,却心中疑虑更甚。
若这宋夫人真是火中丧命,为何苏云亭还要特地掩埋在槐树下?他大可将尸骨留在现场,何需大费周章?
片刻后,他淡声道:“不对。”
孙仵作脸色顿时一僵:“你说什么?”
林一眸色沉静,开口:“我说,你这个结论,不完全对。”
“你是在质疑我师傅的验尸口诀?”孙仵作眉毛一挑,声音陡然高了几分。
陆芸侧头看向林一,眼里闪着八分看戏两分好奇。
见气氛有些紧张起来,徐捕头立刻站出来打圆场。
“哎哎哎……老孙别激动,林一这小子不是那个意思。
“你师傅王老爷子是谁啊,咱青州哪桩大案没请过他?我小时候还见过他给官员家里破悬案呢。”
“哼!”孙仵作鼻子轻哼,却也不再发作。
林一躬身道:“晚辈当然没有质疑令师尊的意思。
“孙老勿怪,晚辈只是觉得是否可再查一查?若死者是死后立刻被焚,那岂不是也会呈现‘生焚骨黑’?”
此言一出,屋内一静。
孙仵作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反驳,哼了一声,面色有些挂不住:“那你倒说说看,你拿什么证明,这人是先死后焚?”
林一闻言,陷入沉思,自己虽然怀疑宋夫人是死后被焚尸,可现在该用什么办法来证明呢?
于是,他开始搜肠刮肚,回忆自己以前看过的法医剧和小说。
可现代的法医鉴定都是通过各种仪器进行验尸的,自己又不是哆啦A梦,不可能从口袋中掏出现代仪器来。
他沉吟片刻,口中喃喃道:“宋氏,宋……宋慈!”
“宋慈?”陆芸疑惑。
没错了,能解决这个难题的,只有我大宋第一法医专家,宋慈宋提刑!
在《洗冤集录》中有一法,叫“蒸骨显伤法”,或许可证实这具尸骨,是否死前曾遭钝伤或刀刺。
想到这里,林一胸有成竹的拱手说道:“晚辈不才,倒是想起一法。”
“说来听听。”
“蒸骨显伤法。”
林一正色道:“这是宋……额,这是我早年间看过的一本叫《洗冤集录》的古书中记载,用于辨别焦尸是否死前受创。
“若死者生前受钝伤、刃伤或骨裂,即便焚烧之后,也能于‘蒸骨’时显现红晕斑纹。此乃旧伤留痕。”
“荒唐!”孙仵作一拍桌子,“我当仵作三十年,从未听过此法。何来这种胡说?”
这时,陆芸突然开口:“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她望着林一,眼神颇有几分戏谑:“你既说这法子有用,不如便试上一试。”
孙仵作面色难看,却也不敢拂了陆芸这位县尊千金的面,只能不情不愿点头:“试便试,只是出了差错可别怪我没提醒。”
林一则不再多言,卷起袖子:“我要一口锅、一口炭炉、一把红油伞,以及整套蒸架。
“还有……白布一块,陈醋、清水、烈酒各一份。”
很快,衙门伙房便按指令将所需物件一一取来,布置于验尸房中一隅。
林一特别挑了颅骨、肋骨与右臂肱骨三处,分别对应头部、胸腔与防御伤常见区域。
将骨头置于竹蒸架上,铁锅下燃起红炭,浇入酒和醋。
热气升腾,炉火徐徐,一炷香后,屋内升起阵阵白雾。
孙仵作站在一旁,一副“你自己闹”的架势,双手抱胸。
大概两个时辰后,铁锅撤下,蒸骨完成。
尸骨上的焦黑因热蒸已稍微褪去,林一将其中的头骨与肋骨小心取出,拿到验尸房外的空地上。
好在早上的阴云密布,现在已经晴朗了起来。
将骨头放置在铺开的白布上,林一吩咐道:“把红伞拿来。”
徐捕头当即将那把大红油纸伞拿来,交给林一。
“你这是……遮阳?”孙仵作忍不住出声。
林一面色平静,一边擦手一边解释道:“不,是过滤光线。”
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林一接着说:“这伞纸用朱红矿粉调和桐油,多重染涂,能够过滤大部分可见光,只让红光和红外线穿透。
“而人体在生前受伤时,血液中的血红素渗入骨缝与微结构中。这些残留,在红光与红外线照射下,会吸光显影,形成肉眼可见的‘红晕’。”
孙仵作一听,嘴角一抽:“你这话,老朽听着头大。”
但陆芸却听得津津有味:“也就是说……你用这种办法,是在让‘血’现身?”
“准确来说,是血的‘痕迹’。”林一点头,“哪怕烧焦,也可能留下痕迹。”
孙仵作哼了一声,袖手旁观:“那我就等着看你说的‘红晕’能不能显出来。”
林一无意辩解,他将红油伞缓缓撑起,在阳光照射下,伞面泛着暖暖光晕,照在尸骨表面,颜色瞬间转变。
最初,一切如常。
孙仵作嘴角勾起:“看吧,没……”
话音未落,陆芸突然惊呼出声。
“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