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征途】
天还没亮透,村口老槐树上的霜闪着冷光。
阿戍猫在草垛后面,看着里正把征兵鱼符扔进火塘。火苗"呼"地窜起来,照亮老头下巴上的痦子:"南仲将军点兵,独子免征!周家阿戍,出列!"
人群一阵骚动。阿戍攥紧怀里的半块玉珏,昨晚柴房漏雨,这玩意突然烫得像块火炭。他猫着腰往后躲,却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
"小兔崽子。"老马夫叼着草根,脏兮兮的手指戳他脑门,"粮车都装好了,还不上来帮忙?"
阿戍眼睛一亮。粮草车!只要躲进去,天黑前就能到军营!
他正要往车上爬,突然瞥见界碑旁蹲着个人影。兄长拿着棠棣枝条,正一点一点修补村口那块开裂的界碑。晨雾漫过来,把他束发的青蒿绳染得湿漉漉的。
"看啥呢?"老马夫把最后一袋黍米甩上车,"王事多难啊..."老头突然哼起怪腔怪调的小曲,卸下的车辕"咣当"砸在阿戍脚边。
就是现在!
阿戍一个翻滚钻进粮草堆。干草扎得他浑身发痒,怀里的玉珏又烫起来。车轮吱呀转动时,他听见界碑那边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阿戍——"
兄长的喊声撕心裂肺。阿戍扒开条草缝,看见那道清瘦的身影追着马车狂奔。界碑倒了,碎成好几块砸在兄长脚边,可他连看都不看,白衣下摆被晨露浸得透湿。
"回来!你给我回来!"
北风卷着砂石砸在车板上。阿戍突然发现粮袋底下压着个包袱,里头裹着件厚棉甲,针脚密得能防雨,正是兄长熬通宵补铠甲时用的针法。包袱皮上沾着几片棠棣花瓣,已经蔫了,却还带着松烟墨的味道。
玉珏烫得胸口发疼。阿戍咬破嘴唇才没哭出声,突然摸到棉甲内衬里缝着个硬物,是半截褪色的青蒿绳,正是今早兄长束发用的那根。
马车猛地颠簸,阿戍的脑袋"咚"地撞在车板上。远处传来界碑彻底倒塌的闷响,混着兄长嘶哑的呼喊,统统被车轮碾碎在泥里。
"小崽子藏得挺严实啊。"老马夫突然掀开草堆,黄板牙间喷出酒气,"老子当年偷渡去战场,也是钻的粮车!"
阿戍僵住了。却见老头挤挤眼睛,把个水囊塞过来:"《四牡》听过没?''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呸!什么破调子!"他五音不全地吼着,鞭子甩得噼啪响。
怀里的玉珏突然不烫了。阿戍攥着那半截青蒿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战鼓还响。马车转过山坳时,最后一片棠棣花瓣从草缝里飘出去,落在结霜的野薇草上。
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军营像块溃烂的疮疤。
【第三幕:朔方】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阿戍缩在箭垛后面,手指冻得发紫。
这是他来朔方军营的第七天,雪已经埋了半截箭垛。远处胡人的狼旗在风里飘,像一群饿疯了的野兽,随时要扑过来撕咬。
“又死了一个。”老马夫拖着具尸体从雪堆里扒出来,吐了口唾沫,“这鬼地方,连血都能冻成冰碴子。”
阿戍没吭声,低头搓了搓手。怀里的半块玉珏贴在心口,偶尔会发烫,像是提醒他还活着。
突然,雪堆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
阿戍猛地抬头,循着声音扒开积雪。是个婴儿。小脸冻得青紫,裹在破烂的襁褓里,脖子上挂着块桃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征夫迩止。”
(意思是:当兵的,快回家吧。)
阿戍愣住,脑子里闪过兄长的脸。
“啧,晦气!”旁边的士兵啐了一口,“胡人扔过来的,指不定染了瘟疫!”
阿戍没理他,扯开自己的棉袄,把婴儿裹进怀里。玉珏突然烫了一下,像是警告,又像是催促。
……
当夜,军营帐篷里。
阿戍用箭镞在帐篷上划字,血珠顺着指尖滴下来,晕成歪歪扭扭的一行:
“卉木萋止,女心悲止。”
(草木茂盛,姑娘的心却悲伤。)
他盯着血字发呆,忽然发现这字迹……像极了兄长补甲时的针脚。
帐篷外,盲眼琴师又在弹《采薇》,断弦崩开的瞬间,老马夫掀开帘子,醉醺醺地闯进来。
“小子,你铠甲内衬里……是不是缝了棠棣花?”
阿戍一愣,下意识摸向胸口。
老马夫咧嘴一笑,黄牙间喷出酒气:“那玩意……能止败血。”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号角声——
胡人,夜袭了。
【第四幕:破阵】
“敌袭——!!!”
号角声撕裂夜空,阿戍抓起长刀就往外冲。
雪地里,胡人的骑兵像黑潮一样压过来,火把的光照在铁甲上,冷得刺眼。
“列阵!死士营顶上去!”南仲将军的吼声在风里炸开。
阿戍所在的死士营,全是不要命的疯子。
因为只有疯子,才敢在狼山隘口的冰崖上玩命。
箭雨“嗖嗖”往下砸,阿戍贴着冰壁往上爬,手指冻得失去知觉。
下面的兄弟一个接一个摔下去,惨叫声被风雪吞没。
“再撑三十步!”老马夫在下面吼,“翻过去,烧了他们的粮仓!”
阿戍咬紧牙关,怀里的玉珏烫得胸口发疼。
突然——
“噗嗤!”
一支玄铁箭从背后射来,直接贯穿他的右肩!
阿戍闷哼一声,差点松手摔下去。他猛地回头,看见敌将站在崖顶,盔缨在风里狂舞。
那盔缨上缠着的,竟是一根褪了色的青蒿绳!
和兄长束发用的一模一样!
“轰——!”
火油罐砸进胡人粮仓,爆炸的气浪把阿戍掀飞出去。他重重摔在雪地里,血从肩膀的箭伤往外涌,眼前一阵阵发黑。
“要死了吗……”
他恍惚间扯开铠甲,内衬里缝着的棠棣花瓣被风吹起来,漫天飞舞。
奇怪的是,伤口碰到花瓣的地方,血竟然慢慢止住了!
(老马夫没骗他,这玩意真能止血!)
花瓣在空中打转,忽然组成了几行字——
“托南征将士带返木牍,知尔补全《天保》第六章……”
是兄长的笔迹!
阿戍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向崖顶的敌将。
那人摘下了头盔。
风雪模糊了视线,但阿戍看清了——
那张脸,像极了十年后的……
他自己。
【第五幕:归宴】
十年了,阿戍终于回来了。
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像见了鬼。
“周家阿戍……不是死在朔方了吗?”几个小孩躲在碾盘后面偷瞄他,被大人一把拽走。
阿戍没吭声,踩着吱呀作响的老桥往家走。桥下的河水早干了,露出河床上的断戈残矛,锈得发黑。
村口的老槐树疯了。
粗壮的树根掀翻青石板,八十一只酒瓮围成个古怪的圈,像在搞什么邪门仪式。
“哟,活着回来啦?”老马夫蹲在树根上剔牙,酒气熏天,“正好赶上‘归魂宴’。”
“什么宴?”阿戍皱眉。
老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截的门牙:“给战死的人……接风洗尘啊!”
话音未落,乡老敲响破陶缶,扯着破锣嗓子唱起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是《鹿鸣》!
阿戍浑身发冷,这曲子,是葬礼上唱的!
突然,对岸山崖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玉声。
阿戍猛地抬头。
月光下,一道清瘦身影坐在新砍的棠棣木前,正握着玉凿刻字。那人左衽衣衫被风吹开,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箭伤,和胡人玄铁箭的伤口一模一样!
更骇人的是,他手边的陶碗里,漂着几朵紫色芩花。那是只有北疆雪山上才有的花!
阿戍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颤抖着掏出怀里的两块碎玉,“咔嗒”一声拼在一起。
玉上的玄鸟纹突然活了,振翅欲飞!
与此同时,山崖上的凿玉声戛然而止。
那人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阿戍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哥……?”
【第六幕:终幕(大结局)】
"哥......真是你?"
阿戍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玉珏烫得几乎握不住。
对岸那人站起身,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发间别着的,正是当年那柄缺了刃口的玉凿。
"阿戍。"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界碑......修好了吗?"
三十年前的真相,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原来当年兄长根本没阻拦阿戍从军!
那晚柴房的"兄长",是阿戍烧糊涂的幻觉!真正的周陵早在三年前就替弟弟上了战场,被俘后假意投敌,就为在胡人军中做内应!
"这根青蒿绳......"周陵解下盔缨上褪色的草绳,"是周家祖传的''同命结''。你戴着它,我就能感应到你的生死。"
阿戍如遭雷击,难怪玉珏会发烫,难怪棠棣花能止血,难怪......
突然,周陵猛地推开阿戍!
"嗖——"
一支毒箭钉进他心窝!
胡人追兵杀到了。
周陵跪倒在地,却用最后力气抓起玉凿,在界碑上刻下最后半句——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意为:愿你如松柏长青,我愿替你承担一切风雨)
鲜血顺着碑文流进泥土。
地底突然传来"咔嚓"声。
老槐树的根系剧烈蠕动,掀出一个泛黄的陶罐,正是三十年前两个总角小儿埋下的"结义罐"。
罐口那根褪色青蒿绳,依然保持着当年挽发结盟时的模样。
阿戍红着眼扯断草绳,一半系在周陵腕上,一半绑在自己伤口。
奇迹发生了!
毒箭的乌血倒流,周陵心口的伤竟开始愈合!
后来呢?
说书先生拍到惊堂木:
"后来啊,朔方战场上多了对''玉煞兄弟''。一个白衣玉凿专破敌军阵法,一个玄甲弯刀专斩胡人首级......"
茶客们哄笑:"又是瞎编的吧?"
没人注意到,茶楼角落里坐着个束青蒿绳的白衣人,正用玉凿在木桌上刻字。
对面玄甲将军闷头吃面,铠甲内衬里......
偶尔漏出几片棠棣花瓣。
【孤树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