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鸱鸮夜啼】
桑萝蹲在桑林里采叶子,手指被露水泡得发皱。
天还没亮透,林子里黑黢黢的,只有几只夜猫子还在叫,声音跟哭丧似的。她摸黑往深处走,想多摘点嫩叶,公子府的管事说了,今天交不够数,还得挨尺子。
突然,她脚下一绊,差点栽进泥里。
“谁啊?大半夜躺这儿……”桑萝骂了半句,后半句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闷在胸腔里的尖叫。
春娥姐仰面躺在芦苇丛里,眼睛还睁着,像两颗蒙了灰的玻璃珠子。她身上那件粗麻衣被扯得稀烂,露出来的皮肉白得瘆人,像泡发的死鱼肚子。最扎眼的是她手腕上那个玉镯子,青绿色的蛇缠着蛇,公子府赏给“听话”女人的信物。
桑萝腿一软,直接跪在了泥地上。
她认得这镯子。三天前,春娥姐还偷偷跟她说:“公子府的管事叫我今晚去送丝线,说干得好就给我娘减租子。”当时春娥笑得跟捡了钱似的,哪知道这一去,人就再没回来。
桑萝连滚带爬地往家跑,裤脚上全是泥浆子。推开柴门的时候,她娘正踩着破凳子,拿刷子往房梁上抹一种黑乎乎的汁液,闻着又苦又冲。
“娘!春娥姐她……”
“防虫。”她娘头也不回,声音硬得像块石头,“苦楝树汁,抹了梁上不长蛀虫。”
桑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打了结。她抬头看房梁,那上面缠着新搓的草绳,浸足了苦楝汁,在油灯底下泛着诡异的青光。
半夜,雷声炸响,桑萝被吓醒了。
闪电劈下来的一瞬间,她看见她娘站在桌子上,正用那根苦楝绳死死捆住房梁。雨水顺着老娘龟裂的手指头往下淌,混着苦楝汁,一滴一滴砸在桑萝脸上。
“娘……”
“睡你的。”她娘的声音混在雨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桑萝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谣,‘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说的是一只母鸟拼命护着自个儿的破窝,哪怕巢都快散了,也要叼着毒草把天敌赶跑。
现在她懂了。
豳地的女人,个个都是那只母鸟。
【第三幕 破斧】
桑萝蹲在河边捶打麻布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踩着满地的碎骨头走过来。
她一回头,差点没认出来人,阿稷那张脸瘦得脱了相,胡子拉碴,活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饿死鬼。更吓人的是他背上还插着半截断箭,黑乎乎的血痂把衣裳和皮肉黏在一起,风一吹,散发出一股腐肉的臭味。
“你……还活着?”桑萝手里的棒槌“扑通”掉进河里。
阿稷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阎王爷嫌我命贱,不肯收。”
他卸下肩上的破包袱,从里头“咣当”倒出一把豁了口的铜斧。斧刃上全是崩出来的缺口,像被狗啃过似的,木柄上还沾着黑红色的污垢,分不清是锈还是血。
“镐京的老铁匠说,这斧子砍过淮夷人的脑袋,劈过豳地的柴火,现在该埋进土里当镇物了。”阿稷用指头弹了弹斧面,发出闷响。
桑萝没接话,眼睛死死盯着阿稷的脖子,那儿烙着个铜钱大的疤,皮肉翻卷,组成一个扭曲的“逃”字。
这是官府的印记,专烙在逃兵身上。
夜里,桑萝蹲在灶台边煮苦菜汤,听见后院传来“嚓嚓”的磨刀声。她扒着窗户缝往外看,月光下,阿稷正撅着屁股磨那把破斧头。石头每蹭一下,斧刃就溅出几颗火星子,映得他半边脸亮堂堂,半边脸黑沉沉。
“他们说周公东征是为了‘安邦定国’。”阿稷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锅底,“可我的斧头只认得饿瘪的肚子。”
桑萝看见他举起斧头,月光从缺口处漏下来,在地上照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儿。
“知道东征军的粮草哪儿来的不?”阿稷冷笑,“全是豳地的黍米!公子府派人挨家挨户搜,连种粮都抢走了,老子在前线啃树皮,他们倒在后头吃香喝辣……”
桑萝突然想起春娥姐手腕上那个蛇镯。公子府的管事说,只要姑娘们“听话”,就能给家里减租子。
现在她明白了,豳地的粮食,早被他们换成了绫罗绸缎和玉镯子。
天快亮时,桑萝做了个梦。
梦里阿稷抡着那把破斧头,砍的不是柴,而是一截截苍白的手腕。每砍一下,就有一只蛇镯“当啷”落地,摔成满地绿莹莹的碎片……
【第四幕 九罭之网】
桑萝的脚刚踩上公子府后院的青石板,就打了个哆嗦,这地儿冷得邪门,像踩在死人脊背上。
管事提着灯笼在前头走,油纸罩子投下的光晕黄惨惨的,活像坟地里的鬼火。"公子爷今儿高兴,赏你爹去看冰窖。"他斜眼瞥桑萝,"你这丫头片子跟来干啥?"
桑萝攥紧装桑叶的破篓子,指甲掐进篾条缝里。她没敢说老葛从昨晚就咳血,这会儿正发着高热,是她偷偷换了爹的衣裳,把脸抹黑了混进来的。
冰窖门一开,寒气混着腥味扑面而来。桑萝差点呕出来,那味儿像极了春娥姐泡在河里的尸首。
公子爷歪在白玉榻上,正用金勺子挖冰块吃。他手指头比大姑娘还白嫩,指甲盖上染着凤仙花汁,红得扎眼。"老葛头,"他懒洋洋开口,"听说你会观星?"
桑萝低着头,看见自己破草鞋边凝了一层霜。
"三天内,大火星要是挪不进毕宿,"公子突然踹了脚边的彩漆冰匣,"这冰就赏你闺女治暑气。"
桑萝猛地抬头,正撞见公子冲她笑。那笑容让她想起雨后坟地里冒出来的白蘑菇,看着鲜亮,根子早烂透了。
冰窖墙上挂着张怪网,网眼密得连蚊子都飞不过去。桑萝听货郎说过,这叫"九罭",专逮名贵的鳟鱼。可这会儿网里兜着的分明是个人!春娥姐的头发结满了冰碴子,手腕上的蛇镯在冰雾里发着青光。她脖子歪成奇怪的角度,像是被人拧断了又摆正,好让那只玉镯子端端正正露在外面。
"这网好啊,"公子舔着金勺上的冰渣,"再能扑腾的鱼,进了九罭也得乖乖躺着。"
桑萝的牙齿开始打颤。她突然明白春娥姐临死前为啥死死攥着什么东西,那玉镯根本不是赏赐,是标记猎物的记号!
【第五幕 伐柯】
桑萝蹲在宗庙的供桌底下,手里攥着块烤裂的龟甲,烫得她掌心发红。
外头更夫刚敲过三更,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今儿是偷溜进来的,老葛病得说胡话,嘴里一直念叨"龟甲裂纹大凶"。她得亲眼瞧瞧,到底凶到什么程度。
"咔嚓——"
龟甲在火上一烤,裂出几道歪歪扭扭的纹路,像几条蜈蚣爬在上面。桑萝眯着眼辨认,这纹路她在老葛的破书上见过,是"大凶",比野猪啃了庄稼还凶,比蝗灾铺天盖地还凶。
"呸!骗人的玩意儿!"她刚要摔了龟甲,柴房突然传来"咯吱"一声。
阿稷像只瘸腿的老狗似的缩在柴堆旁,手里摩挲着个东西。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见他掌心半块青玉,青玉缺了个角,边缘参差不齐,像被硬生生掰断的。
"《伐柯》里说娶妻要媒人,"阿稷突然开口,吓得桑萝一哆嗦,"可豳地的媒人,是公子府的铜尺子。"
桑萝盯着那半块玉,突然想起春娥姐死时紧攥的拳头。她扑上去抢过玉珏,两块残玉"咔嗒"一碰,严丝合缝!
"东征军里有个兄弟临死前塞给我的,"阿稷眼睛在黑暗里发亮,"说是周公赏的,褒奖他杀了戎狄探子。"
桑萝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桑叶。她突然明白春娥为啥宁可死也要藏住这玩意儿,这玉珏根本不是赏赐,是罪证!公子府的人肯定在找它...
远处传来狗吠声。阿稷一把攥住她手腕:"明天收租,公子要亲自来。"
龟甲的裂纹在月光下像张咧开的嘴,仿佛在嘲笑他们——大凶又如何?豳地的穷人,哪天不是活在凶险里?
【第六幕 狼跋】
祭坛前,公子爷一脚踩住了自己的貂裘下摆,"扑通"一声跪在了泥地里。
围观的佃户们赶紧低头,不是怕他难堪,是怕自己笑出声。这场景活像《狼跋》里唱的那只老狼,明明腿脚都不利索了,还非要装威风。
"看什么看!"公子涨红了脸爬起来,一把抢过祭司手里的铜樽,"周公作乐,万寿无疆!"
桑萝跪在祭品筐旁边,手指甲抠进筐缝里。她今儿天没亮就来了,偷偷把献祭的羔羊换成了苦楝树枝。现在毒汁正顺着陶尊内壁往下渗,混进公子刚倒进去的酒浆里。
"咣——"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发麻。桑萝抬头,看见阿稷抡着那把豁口斧头劈开了供桌!木屑飞溅中,公子腕上的蛇镯"当啷"断成两截,跟春娥那半块玉珏一起崩飞出去,正好卡进龟甲的裂缝里。
"你、你们..."公子哆嗦着往后退,手里的毒酒洒了一身。
桑萝一把掀开祭品筐。苦楝枝上的白花全蔫了,毒汁已经浸透了公子华贵的衣襟。她想起娘亲往房梁上抹苦楝汁的那个雨夜,原来有些毒,本就是用来以毒攻毒的。
远处传来马蹄声。阿稷把斧头往地上一杵:"跑啊!等着给这畜生陪葬吗?"
桑萝最后看了眼春娥的玉珏。那东西现在嵌在龟甲里,像颗终于归位的星辰。
【终幕 豳风再起】
大火星坠入泾水的那晚,豳地的老农们又唱起了《七月》。
老葛把冰窖里那张九罭网拖到渭河边,往浑浊的水里一撒。捞上来的不是鱼,而是一块块缠着水藻的碎玉,公子府这些年"赏"出去的蛇镯,全在这儿了。
阿稷把那柄豁牙斧头埋进桑林深处。来年开春,断刃上居然蹿出一簇簇嫩桑芽,引来的蚕比往年都肥。
桑萝重修茅屋时,在房梁缝里摸到一把苦楝籽,准是她娘当年塞进去的。她把树苗栽在春娥坟前,手指沾上的汁液又苦又涩,像极了那些说不出口的歌谣。
秋收时,货郎带来消息:周公派来的新大夫正在查公子府的旧账。
桑萝蹲在河边捶布,听见几个洗衣妇哼着小调:"鸱鸮鸱鸮,既取我子,且修我巢..."调子还是那个调,词儿却变了。
对岸的公子府长满了野草,彩漆大门歪在一边。有只母鸟正叼着苦楝枝,在空荡荡的雕梁上筑巢。
【豳风谣终】
后记:那些被苦楝汁浸透的茅草屋梁,最终长成了遮风挡雨的大树。豳地的风永远带着涩味,却也能让最卑微的种子,活过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