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坊的第三道工序是“漏粉”。
青石砌的大灶上支着直径三尺的铜锅,滚水翻着白花,赵二嫂站在锅边。
手里端着穿孔的粉瓢,手腕一抖,乳白的淀粉浆便顺着孔洞坠入沸水,瞬间凝成透明的粉条。
她身后的竹匾上,已经码了十多排刚捞起的湿粉,在天光下泛着亮。
“手腕再稳些,粉才不会断。”隔壁灶眼的张婶喊了句。
赵二嫂“嗯”了声,额角的汗珠滴在围裙上。
她来粉坊两个月,从最开始手抖得连粉瓢都端不稳,到现在能独自看顾一口大锅,全靠下了死功夫。
围裙口袋里还揣着块磨得发亮的木片,那是常青画的 “漏粉手势示意图”,她没事就拿出来比划。
“娘,水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柴火跑过来,正是杏花。
她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鼻尖冻得通红,却顾不上擦,踮着脚往灶里添柴。
赵二嫂回头看了眼女儿,眼神软了软:“慢点儿,别烫着。”
正说着,常青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拎着个食盒:“二嫂,歇会儿,尝尝新蒸的窝头。”
赵二嫂慌忙放下粉瓢,在围裙上擦着手:“女史…… 不,青丫头,你咋来了?这活脏,别沾了你衣裳。”
“跟你说了别叫女史,生分。”常青把食盒放在旁边的条凳上,看着锅里翻涌的粉条,“第三道工序最难,你现在做得比张婶还利索呢。”
赵二嫂脸颊微红,低头搓着手:“还不是你教得好。要不是你肯收留我,我……”
她话没说完,眼圈就红了。
“过去的事别提了。”常青递过一个窝头,“我刚才在村口碰见赵二了,他好像……”
“他现在老实多了!”
赵二嫂赶紧打断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庆幸。
“自打你封了女史,他走路都低着头,生怕惹上官司。前儿我把工钱拿回家,他连酒都没敢多喝一口。”
常青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
当初赵二嫂被家暴,她虽占理却总觉得愧疚。
若不是那场矛盾,赵二未必会把气撒在媳妇身上。
如今见赵二收敛,她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娘,我也帮着干活了!”杏花捧着个空水瓢凑过来,仰着小脸看常青,“我帮娘添柴、舀水,张婶说我能干呢!”
常青蹲下身,摸了摸她冻红的小脸:“杏花真厉害,都会帮娘了。不过你还小,别累着。”
“我不累!”杏花挺了挺小胸脯,“我看娘干活辛苦,想帮她多挣点钱。”
赵二嫂连忙摆手:“青丫头你别听她瞎说,我没让她干啥重活,就是搭把手。这孩子皮实,饿不着冻不着就行,哪能要你的工钱?”
“那可不行。”常青板起脸,“粉坊有规矩,只要干活就有工钱,不分大小。杏花帮着添柴,一天也该给点钱。”
“这咋使得!”赵二嫂急得直摆手,“多少钱也是钱,你收留我们娘俩就够意思了,哪能再要孩子的工钱?”
“二嫂,这不是收留,是雇你干活。”常青语气坚定,“杏花帮了忙,就该拿工钱。你拿着,给她买双棉鞋,别冻着脚。”
她从袖袋里摸出几文钱,硬塞到杏花手里:“拿着,这是你自己挣的钱,想买啥就买啥。”
杏花捏着那几文钱,手心里暖烘烘的,眼睛瞪得溜圆:“我…… 我真能挣工钱?”
“当然能。”常青笑了,“以后你每天帮娘干半个时辰,就有半文钱。等攒够了钱,就能给你娘买新衣服了。”
杏花重重地点头,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揣着什么宝贝。
赵二嫂看着女儿发亮的眼睛,鼻子一酸,想说什么却被常青拦住。
“二嫂,你就听我的吧。孩子懂事,该让她知道,力气是能换来好日子的。”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常青没再说话,只是坐在条凳上看赵二嫂漏粉。
杏花则蹲在灶边,一边添柴一边偷偷看常青,小眼神里满是好奇和崇拜。
“青丫头。”赵二嫂突然开口,声音有点低,“王梅如今确实是干脆一个人了?”
常青点点头:“嗯,现在她挣的钱够自己吃了。”
“真好啊……”赵二嫂喃喃道,“想走就能走,想干啥就干啥。”
杏花抬起头:“娘,这样是不是很厉害?”
“是很厉害。”常青接过话头,“她敢跟不疼她的男人分开,自己挣钱过日子,这才是真本事。”
杏花似懂非懂地点头,小脸上却多了几分坚定。
“青姐姐,我长大了也要那样,挣好多好多钱,把娘接出来住,不让她再受欺负!”
常青心里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好,杏花有志气。但你记住,想让娘过上好日子,不光要挣钱,还要像你娘一样,肯下苦功夫,懂吗?”
“懂!”杏花用力点头,“我跟娘学漏粉,跟你学认字,以后还要学好多好多本事!”
赵二嫂看着女儿发光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赶紧抹掉,笑着对常青说:“你看这孩子,净说胡话。”
“这不是胡话,是志气。”常青站起身,“我该回去了,你们慢慢干。杏花,记着每天把工钱攒好。”
“嗯!”
杏花用力应着,看着常青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几文钱,放在手心数了又数。
赵二嫂重新端起粉瓢,看着女儿认真添柴的样子,心里那点卑微的怯懦,忽然就被一股热乎的劲头取代了。
傍晚收工,赵二嫂牵着杏花往家走。
夕阳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杏花一路都在念叨:“娘,等我攒够了钱,先给你买双新棉鞋,再给你买块花布做衣裳……”
赵二嫂听着女儿的话,心里又酸又暖。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她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窝头。
那是常青给的,她舍不得吃,想留给赵二和两个儿子。
“娘,你咋不走了?”杏花问。
赵二嫂看着手里的窝头,又看了看女儿冻得通红的小手。
“杏花,这窝头咱不拿回家了,咱自己吃。”
杏花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赵二嫂笑了,牵着女儿的手往家走。
雪地上,母女俩的脚印歪歪扭扭,却一直朝着有光的方向延伸。
常青回到食肆时,萧扶黎正在和常安下棋。
见她回来,递过一杯热茶:“去粉坊了?”
“嗯,看了看赵二嫂和杏花。”常青接过茶,暖着手,“杏花这孩子,跟个小大人似的,说长大了要像王梅一样,把她娘接出来住。”
萧扶黎放下棋子,看着她:“你教得好。”
“不是我教得好,是这世道逼着人长大。”常青叹了口气,“二嫂现在总算能喘口气了,赵二也不敢再动手,这就够了。”
“不止是够了。”
萧扶黎看着窗外,夕阳把雪地染成暖金色。
“你看,安置点的流民开始垦荒了,粉坊的女工能自己挣钱了,连杏花这样的孩子都知道靠本事吃饭了。常青,你做的事,正在一点点改变这个世道。”
常青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
她知道,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只要坚持,总有一天,会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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