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捏紧的拳头也忘了松开，直愣愣地看着陆明远，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这番话到底是战术性安慰还是真有可行性。
病房里最镇定的，反倒是被所有人注视着的陆明远，以及一直像影子般站在门后的林深。
陆明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凳子又往前拉了拉，几乎要贴到病床边上。
他没有居高临下，而是让自己和躺着的贺兵视线齐平。
“我这人嘴笨，不太会说那些一套一套的大道理。”
陆明远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屏幕在白色的病房里亮起一片光，
“所以，咱们不说，咱们看。”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视频。
视频里，一个没有双臂的男人，正用脚夹着鼠标，在电脑屏幕上玩着一款看起来操作很复杂的游戏。
他的直播间里，弹幕刷得飞快。
“看到了吗？这哥们叫‘无臂战神’，靠打游戏养活一家三口，还给他老婆买了个小金镯子。”
陆明远手指一划，又是一个视频。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正对着镜头，用灵活的手指讲解着美妆技巧，她的面前摆满了各种化妆品。
“这个，高位截瘫，脖子以下都动不了，就剩一双手能动。”
“现在是美妆区的大主播，几百万粉丝，广告费接到手软。”
陆明远把手机举到贺兵面前，让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贺叔，你看看他们。再看看你自己。”
“你还有双手，比这个姑娘能动的部位也多。”
“他们能做到的事，你凭什么做不到？”
贺兵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第一次死死地盯住了手机屏幕，像是要穿透那层玻璃，看到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我、我不行……我什么都不会……”过了许久，贺兵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谁天生就会？”
陆明远把手机一收，揣回兜里，“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让贺兵愣住了，连旁边的林秀兰也愣了一下。
“他……他以前是我们厂里的技术员，”
林秀兰抢着回答，像是怕丈夫连回忆过去的力气都没有，
“最爱琢磨那些机器图纸，厂里新设备来了，别人都看不懂说明书，就他能捣鼓明白。”
“技术员？”陆明远有些意外，“那不就齐活了嘛！”
林墨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一个瘫痪了十多年的技术员，跟现在这个时代还能有什么关系？
“贺叔，你会用电脑吗？画图软件，比如CAD之类的，碰过没？”陆明远追问。
贺兵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刚有的一点微光又黯淡了下去。
“十多年了……那都是…老黄历了，早…忘光了。”
“忘了可以学！现在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学习资料。”
“你想学，我给你找最好的老师，买最好的课程！”
陆明远的语气斩钉截铁，“不过，咱们先不搞那么复杂的。我这儿有个活儿，你现在就能干。”
“活儿？”贺兵和林秀兰异口同声。
连林墨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他实在想不通，陆明远能给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安排什么活儿。
难道是线上客服？
就姑父现在这说话都费劲的样子，能行吗？
“对，活儿，还给开工资。”陆明远说得理所当然。
他环顾了一圈，最后把目标锁定在林深身上：
“林深，把你那随身带的小本子和笔给我。”
林深立刻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和一支自动铅笔，递了过去。
陆明远接过纸笔，三两下就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简单的长方形，又在里面画了几个小方块。
“这是我陆家巷口的平面图，画得糙了点，你凑合看。”
陆明远把本子和笔一起放到贺兵那只还能动的手边，
“我打算在店里加几个小吃项目，炸串的炉子，煮鱼蛋的锅，还有烤饼的电炉，都得重新安排位置。”
他指着纸上的方块：“我们这帮人都是干体力活的，脑子一根筋，怎么摆都觉得别扭，不是挡了路就是操作不方便，效率特别低。”
“你是搞技术的，脑子活，对空间布局肯定比我们在行。”
“你就帮我琢磨琢磨，这些新设备怎么摆，才能让动线最合理，员工操作起来最顺手，还不占地方。”
“你就在这纸上画，随便画，画错了就擦。”
“什么时候琢磨明白了，画好了，我找人来施工。”
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林秀兰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没有去擦，任由它流淌。
她看着陆明远，又看看自己的丈夫，整个人像是在做一个不敢相信的美梦。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同情。
陆明远是在给贺兵一份真正的工作，一份需要他动脑子、需要他发挥价值的工作。
贺兵的手微微颤抖着，看着那张画着草图的纸，又看看那支自动铅笔，像是看着什么烫手的山芋。
“我……我画不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画不好就重画，一张纸不够我给你买一沓！”
陆明远把凳子往床边一放，坐了下来，
“这事不急，你慢慢想。但是，我有个要求。”
“什么？”
“在你把这事给我办妥之前，不准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陆明远手底下，没有干活干到一半就撂挑子的逃兵。”
“逃兵”两个字，又一次刺中了贺兵。
他缓缓地抬起手，那只因为久病而显得有些枯瘦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终于，颤颤巍巍地，握住了那支铅笔。
很轻的一支笔，他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
贺兵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看着陆明远，又看向泪流满面的妻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绝望的坚冰正在一寸寸地开裂、融化。
过了很久，他终于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
“那碗粥给我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