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受害者的家距离警局不算太远,他们驱车抵达目的地后停在街边,由霍奇上前敲门。
已经得到通知的女人早有准备,几乎在同时拉开一小道门缝,透过缝隙迟缓地来回打量着三位探员。
“琳达·科顿?我们来自联邦调查局,布鲁克警督应该和你说过,我们会过来检查现场,还需要再问几个问题。”霍奇边说明情况,边向她出示证件。
她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微微眯眼,认真看了一会那个探员证,随后视线落到霍奇身后的两人身上。于是他们只好也各自掏出证件递到她眼前,她逐一看过,这才后退打开门,放他们进屋。
这是一栋一层的小房子,基本没有前院,出门直通街区的便道和马路。邻居们挤挤挨挨,彼此离得很近,用参差不齐的篱笆和木板草草划分出私人领地。
房屋的室内空间不大,科顿夫人领他们刚走两步,右手边警方拉好的黄黑警戒线便映入眼帘。
原本应该是客厅的位置没有传统的沙发茶几套装,而是摆着一张护理床、一些置物架、一个小桌子和几把椅子,角落里倚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单人床。一眼望去,俨然是一间有模有样的家用护理室。
然而现在这片区域的绝大部分都被警|用标志封锁起来,仅留出一条用于进出其他房间的通道。
证物已经被警方收走,只剩下半堆在床上的褶皱被子、洒落一地的药片、歪斜的椅子以及拉到一半的窗帘,对每位来访者无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科顿夫人站定,注视着这景象,脸上的表情如同亲眼见证了一片灾后的废墟,抑或是一场降临现实的噩梦。
“就是这里,原样未动。”她先是沉默一阵,然后指一指那边,轻声说。
达弗涅欧斯看向霍奇,这位组长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自由行动了。
“科顿夫人。”趁着霍奇和摩根抬高封锁线钻进案发现场的工夫,达弗涅欧斯上前一小步,引起对方的注意,平缓而温和地建议,“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这边有我的同事在,可能不好集中精神,不如我们出去说,顺便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怎么样?”
当他仔细观察眼前这位个头中等的女人时,才发现她面容枯槁,神情麻木,无神的眼睛恍若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而且惊人的消瘦。
她穿着的连衣裙单薄地来回晃悠,显得空空荡荡,简直像是挂在衣架上,而非套在某个活人的身上。
显而易见,艰辛苦涩的劳顿和接踵而至的悲剧榨干了她全身每一滴油水。余下的残渣随意拧在一起,拼凑成了留在达弗涅欧斯眼前这具精瘦的躯壳,勉强包裹住一个过度磨损的灵魂。
唯有与人交谈时,那双木讷的眼睛才会略微恢复几分神采。
科顿夫人盯着他想了一会,以她目前糟糕的状态,连向来善于观察的达弗涅欧斯也分辨不出,此时此刻她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单纯在走神。
所幸不管是哪种情况,她最后还是答应接受询问,只是有个条件:“可以去后院,站在前门太显眼了,邻居会看见。”
达弗涅欧斯默默评估了一下科顿夫人的情况:尽管可能有种种情绪和健康问题,她的思维逻辑倒是还算清楚,也能够正常对话。
至于她提出的合理诉求,他自然没道理不同意。
两人商量好之后,科顿夫人便心不在焉地领着他穿过霍奇和摩根活动的客厅,来到联通房间以及后院的走廊。
她目光飘忽不定,走走停停,不时就得左右看看,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位置。短短一小段路,他们愣是走出了长途跋涉的感觉。
中间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时,科顿夫人突然停下脚步,并且一反常态,以一种十分专注的姿态注视着它。
达弗涅欧斯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可以见到门上钉着一个有些年头、但仍能分辨出制作精心的名牌,上面用木制字母拼出了“康拉德”这个名字。
他回忆了一下受害者的家庭背景,记起这是科顿夫妇唯一的儿子,正在上高中,想来这个时间点应该还在学校,不在屋内。
但这并不是科顿夫人的关注重点。
好像直到看见这门,女人才如梦初醒,想起了先前被她遗忘的问题:“警官,你的同事……他们不会去我儿子的房间吧?他很在意隐私,如果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我随便让人进他的房间翻找证据,恐怕又会对我生气。”
显然,之前警方过分全面细致的现场勘察工作,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欣赏。
达弗涅欧斯没有费心去纠正她称呼上的错误,在这个区域的居民心目中,探员和警官恐怕没什么区别,左右都是政|府的人,一丘之貉。他们天然地对这类人抱有同等的警惕。
“请放心,我们隶属行为分析小组。顾名思义,我们的主要工作是观察分析,不是勘察和取证,而且我们的主要观察对象是案发现场。”达弗涅欧斯谨慎地回答,给出一个带有限制的保证,“假如我的同事没有必须进入房间才能验证的新发现,他们是不会随意进入现场之外的区域,翻动私人物品的。”
至少就效果而言,这样真诚的保证确实起到了作用,科顿夫人表现出的忧虑明显有所缓和。
“那就好。”她又习惯性地垂下眼帘,脸上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于是他趁热打铁,试图与这位受害者家属培养一点基础的信任:“你的儿子……康拉德多大了?”
“他十七岁。”谈到孩子,女人浸透了愁苦的黯淡脸庞也不由明亮了一点,“读十一年级。”
“啊,青少年。”棕发探员用一种家长都懂的复杂语调感叹,点到为止地表示理解,“叛逆期的孩子确实不太好相处。”
科顿夫人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她能做出的最接近微笑的表情。
“我很少管他,也不了解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康拉德已经自己长大了。我没办法,打工挣钱和照顾丈夫占用了全部的时间,曾经我以为这是不得已的取舍,如果不能兼顾,至少得做好一样,对吧?可到头来,我甚至都没能照顾好雷蒙德……”
随着叙述,包裹着她的礼貌、木然的外壳裂开了一条缝隙,焦虑、痛苦夹杂着自责,不受控制地从口齿间溢出,混合成莫大的苦楚。
女人深深吸气,仿佛能借此对抗窒息的感觉和喉头的哽咽:“我很久都没有完整地睡一觉,永远有付不完的账单、干不完的活。有护工帮忙是好事,但护工也是账单……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还不够呢?”
突如其来的崩溃没有持续多久,那条细微的裂痕就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科顿夫人强行合拢。她紧紧地抿住嘴,好像打定主意,绝不再从此处漏出任何一个失控的单词。
“这不是你的错,科顿夫人。你尽力做到了最好,付出了许多,甚至完全忽视了你自己的感受与身体健康。”
达弗涅欧斯很熟悉这种“幸存者愧疚”的心理,眼下他能提供的帮助有限,只好先表露出足够坚定的态度,打断她滑入无限自我谴责的深渊,“雷蒙德·科顿是被人故意杀害的,无论从哪个层面追究,该为此负责的也一定是那个罪犯,而不是你。”
科顿夫人撇开视线,更用力地抿起颤抖的嘴唇,过了一会才松开:“抱歉,我不是在抱怨,就只是……这一切都太累、太难了。”
接着这句话,顺水推舟地安慰两句是很正常的反应,然而达弗涅欧斯却难得地有些犹豫。
交谈进行到这里,算是比较成功。他已经基本达成预期目的,稍微撬开了科顿夫人封闭戒备的心防,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如果单纯想要顺利问话,那么到这一步就够了。为了能尽早抓住谋杀案的罪魁祸首,对方应该不会再抵触由他引导的询问。
按理说开启询问的时机正好,可达弗涅欧斯就是为接下来要采取哪种策略而犹豫不决起来。他犹豫的不是从哪个问题开始,而是要不要再多做一些与询问关系不大的事。
经过近距离接触,即使本身已远离临床咨询多年,他也有充足的理由判断,现在的科顿夫人尤其需要专业的心理健康支持,否则她很难靠自己走出这种异常的消沉状态。
或许她会就此一蹶不振,或许她会走许多不必要的弯路才能幡然醒悟;至于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她会遇见另一个能够发现问题,且她愿意相信的人,被说服及时接受合适的心理治疗,从而幸运地一步到位解决问题……
这种堪比彩|票中头奖的概率根本没有纳入考虑的必要。
前提是达弗涅欧斯选择就这样袖手旁观。
“我知道。”短暂的静默过后,他说,“很多人不清楚,长期照顾一位不可能痊愈的家庭成员,可以是多么残忍的折磨,不只是在生理上,更是在情感上。”
他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过,下定决心是一回事,劝服的方式则是另一回事。
要是达弗涅欧斯以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联邦探员身份,直接当面提出“去看看心理咨询”这种建议,且不论是否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关键是站在科顿夫人的角度,很难不把这视作某类羞辱。
自觉高位者总喜欢扮演上|帝,居高临下对他人的困苦指指点点,再顺手施舍一星半点的怜悯,权作消遣。生活在这个经济条件较差的区域,她肯定见多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者。
一旦科顿夫人感觉受到侮辱,达弗涅欧斯实际上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也不重要了。
她只会立刻把他拒之门外,非但不会因他试图提供帮助而领情,恐怕他刚才临时争取到的些许好感也得立刻败成负数。
要想成功,他得找办法迅速获得科顿夫人更深层的认同,拉近他们的关系,让她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同一阵营的人,他不会评判她,而是真的能够理解她的处境。
根据达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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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欧斯在工作中锻炼出来的社交技巧,应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分享相似的经历,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必须自揭伤疤。
这不会好受,但是值得。用自己已经接受的过去,来换取一个好人走向更光明未来的可能性,怎么想都是很划算的交易。
毫无疑问,他言语中半遮半掩的熟悉痕迹触动了女人的神经,促使她收回看向别处的视线,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注视这位负责询问自己的探员:“你知道?”
“我的父亲。他在我九岁时检查出癌症,我哥哥和我陪伴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阶段。”达弗涅欧斯没有掩饰这个话题引发的不适,他偏过头,闭了一下眼,然后硬靠毅力控制自己转回头继续与科顿夫人对视,“理论上来说,我们只是和他一起生活,还不算‘照顾’,但那已经非常的……”
达弗涅欧斯反复斟酌,想寻找确切的形容,最终却还是只能挤出一个干瘪的词汇:“痛苦。”
“我不得不亲眼见证,疾病是如何在摧毁肉|体之前,先彻底摧毁了他的灵魂。比死亡降临早得多的时候,他就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当然,我们总会找各种理由,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只是生病了所以不清醒……但心底深处,我们都清楚事实,他永远回不到过去,也永远不可能再清醒了。”
“这是最令人心碎的部分,几乎像是看着我们曾经深爱的人死去两次,而每一次我们都无能为力。”他目不转睛,直视着对面如同枯树一般的人,嗓音略显低哑,吐字却依旧稳定而清晰,“所以,是的,我知道。”
有那么一刻,在这条狭窄阴暗的走廊里,一片纯粹的安宁中,对上暗号的他们看着彼此,无言地共享了某种深埋于水面之下,奔腾涌动,永不止息的情感连结。
与这庞大而汹涌的暗流相比,语言显得如此苍白、匮乏。
女人率先中断了目光交流,忽然开口:“……我想过放弃,很多次。”
她说话的语气含有几分歉意,好像认为自己辜负了什么期待似的。
但事实上,这种反应只会让达弗涅欧斯欣慰于自己没看走眼,帮错人——往往正是具有很高道德感的人,才容易为自己不够好而心生愧疚。
“如果是我的一个同事在这里,他能告诉你全国每年平均有多少看护人将病人遗弃在医院,或者扔下他们在家里等死。这叫做放弃,但你没有这么做。”达弗涅欧斯不禁为想象中有瑞德出场的景象微微一笑。
不过他的关注点很快就重新回到眼前的科顿夫人身上:“如果你指的是不想时刻围着病人转,想要一点私人空间,或者想要缓口气,这不叫放弃,也不叫自私,这叫做适度的休息。每个劳累疲惫的人都想要它,这是人的基本需求,这只能证明你还是个正常的人。”
“正常?我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科顿夫人神情淡漠,摇摇头,“别人安慰我说,雷蒙德的离开对我们两个人都是种解脱,可我没感觉到轻松,只觉得……空白。”
这是可以理解的,此前十年,她人生的中心就是竭尽全力维持生计,以及维持丈夫的护理治疗,为此甚至放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
经年累月这样活下来,它们既是目标,也是支撑科顿夫人坚持下去的动力。现在猛地抽走其中一个,就像掏空了她一多半的人生,她当然会失去平衡,不知所措。
“以我的个人经验而言,合适的心理健康服务能在调整生活状态这方面提供很大的帮助。”
达弗涅欧斯权衡片刻,真心实意、措辞委婉地提出了这个铺垫许久的建议,“如果你担心诊所在费用上的负担太重,医保报销有限,还可以考虑社区心理健康中心,它们会根据收入滑动收费。另外,据我所知,加州大学也有一些针对中低收入者的诊疗项目。”
“……谢谢。”女人眉目微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礼貌地低声感谢。
倏忽间,他似乎看到在那一对幽暗虚无的空洞深处,有晶莹的光茫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在能看清之前,科顿夫人已经回到背对他的姿势,垂着头,一路带他来到室外。行走时,她还是一言不发,但是中途却没有再停下来过。
后院也不大,他们在门口延伸出去的一小段屋檐下站定。科顿夫人回身推上了门。
在达弗涅欧斯发出声音之前,她先预警道:“听着,我希望能帮上忙,但能想起来的我全部都告诉过警|察了。”
换句话说,她并不认为他们今天能有什么新收获。
“我有心理准备,但这是工作需要。而且我们的侧重点和询问方式与警方有些区别,即使没有突破性发现,至少也能互相印证,查漏补缺。”
达弗涅欧斯耐心解释着,同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记录本和钢笔,完全没有被她悲观的看法影响,“那么,科顿夫人,让我们正式开始询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