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半神侧写师》
1. 新的开始
弗吉尼亚州,匡提科,联邦调查局总部。
陆陆续续有汽车驶入地下停车场,来到属于自己的车位停好。一扇扇车门随即打开,大发慈悲地吐出一个个顺利抵达目的地的探员。
他们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或面带倦意、疲惫难掩。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达弗涅欧斯暂且将车停进靠近角落的临时停车位内,拧动钥匙关闭发动机——他昨天刚走完复职流程,拿回探员证和持枪许可,虽然早早提交了车位申请,但行政系统的效率,懂的都懂,分配到员工车位还需要再拖上一阵。
车载收音机刚刚播完一曲流行音乐,早间节目主持人压着音符的尾巴迅速接上话,开始用一种快乐得轻浮的口吻热情洋溢地阅读并回复听众发来的短信。
驾驶座上的男人没有急着关掉音响,效仿周围其他步履匆匆的打工人,抓紧时间,拎包下车,目标明确,直奔电梯。
他的手仍搭着方向盘,脊背挺直,一动不动,以一种看上去知道就不太舒适的板正姿势端坐在车里,唯有身上那件熨烫得格外平整的黑色衬衫因此受益,竟连一丝细小的褶皱折痕都没有。
复职不过是开始,前面还有个足以决定未来去向、值得严阵以待的重要面试等着。
不管是谁,不管有多么坚定的意志,在这种直面职业生涯关键时刻的前夕,都难免想要停一停,稳定情绪的同时,最后检查一番自己的准备是否周全,审视一下自己的决心是否一如往昔。达弗涅欧斯当然也不例外。
此时,电台已经见缝插针地播完一轮广告,热场完毕的节目主持人飞快地宣布了今日话题,和听众们热火朝天地讨论起现代科技给日常生活带来的影响。广播节目的互动选题大多如此,宽泛,有讨论度,最好是个人都能聊上几句,才能激发更多参与的热情。
现在正是早晨上班的时间点,透过车窗,能清楚地看见幸运儿们在停车场里往来穿梭。
是的,幸运。如果要达弗涅欧斯来评价,无论昨晚过得怎样,能在新一天的清晨开车准时出现在这里,至少意味着这些同僚在两件事上足够幸运:
其一,昨天的他们确实成功下了班,没因为各种突发事件而不得不通宵工作;其二,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日常出行早已习惯以车代步的时代,他们尚未死于某场车祸,沦为祭品。
死亡其实是个很微妙的概念,与世人赋予的诸多意象不尽相同,它固然代表一段生命走到尽头,但也仅此而已。世上总有办法,或许有过多的办法,能让逝者死得更死。(1)
至于与死亡相对的生命……他曾有过一个想法,而一年前的那件事发生之后,这个念头便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果真的存在某位代表“生命”这一概念的神明,那么祂的性格大概会相当恶劣自我。
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祂对许许多多不在乎生命的人慷慨非凡,却对真正珍视它的人格外吝啬。
耳边,尚未断电的收音机还在尽职尽责地喋喋不休。主持人毫无意义的词句流水般淌而过,逐渐模糊成一串连绵起伏的律动、跌宕雀跃的节奏,化作一段活力四射的白噪音。
兴许是思考的东西太沉重,男人忍不住阖了阖双眼,不自觉将右手探向胸前,习惯性地往下按去。随着施加其上的力量不断增加,金属冷硬的质感愈发明显地挤压着掌心和胸口的皮肤,无声而坚决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敦促持有者那逐渐迷离远去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
……也反复提醒着他失去过什么。
转组的决定远非一时兴起,之前回来办手续的时候,他就和药物管理小组的组长,也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谈论过相关事宜。“即使你现在能顺利进入行为分析小组,需要面对的局面也会很复杂。”当时对方是这么提醒他的,“他们最近新旧交替,人事变动频繁,领导权过渡不顺利,上面不同派系各有各的计划,弄得组内人心浮动、自顾不暇。”
话虽如此,即便行为分析小组的情势不容乐观,但想要在规则范围内、以合情合理的方式加入他们,对资历略浅的他而言依旧不是件容易事。
所以只要有机会,就应该抓紧。
达弗涅欧斯长长吐出一口气,原本紧绷的体态骤然一松。他的上半身向后仰倒靠上椅背,后脑顶着头枕,抬手拉下车窗前的遮阳挡板,打开镜子,端详起当下的自己。
镜面如同平静无波的湖水,映出一张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的俊朗脸庞。眼前的倒影有一头干净利落的深棕色短发,发梢自然翘起,鼻梁连到眉骨都很高挺,眼窝深邃,其中镶嵌着一双极特殊的绿色眼珠。
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绿瞳罕见且符合大众审美,往往能给人留下美好正面的第一印象。但此时此刻,达弗涅欧斯的眼睛看上去却并非如此。
同样是绿色,他的眼珠只有最外侧才是青翠欲滴的浅绿,勾勒出一圈环形的边缘轮廓。稍往内看,这片似乎完全无害的盈盈绿意陡然加深,而且越接近中央就越浓重,到了最中心处,瞳孔几乎凝成一点深渊般黯淡纯粹的黑暗。
这样深沉的底色映衬下,不管是远望还是近观,外层明亮的翠绿都宛如一轮光环,安静地散发着幽冷梦幻的辉光,高悬于无星无月之夜,有一种非人的、诡异的昳丽美感。
而夜幕背后,依稀可见隐藏着什么不祥之物。它们在黑暗中影影绰绰,蠢蠢欲动,仿佛随时可能突破虹膜那层岌岌可危的脆弱约束,融为粘稠的汩汩水浆,顺着脸颊蜿蜒爬动,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两条触目惊心的漆黑长痕。
倏忽间,光下的阴影扭曲狰狞似鹿角,挣破血肉肆意生长壮大,以黑暗的裂隙吞噬光明;眼眶是长久湿润的泉眼,溢满源源不断的污浊液体;
乌黑虬结的藤蔓枝丫自暗处破茧而出,妄图将一切生命扯入剧毒的泥沼,让他们与业已消失的群星一同,陷入充斥着苦痛、绝望、疯狂和虚无的永恒沉沦。
如此邪恶,如此亵渎,却如此真实。这景象究竟是病中的臆想,还是谵妄的迷乱?抑或是一种未来的可能方向,一次有迹可循的预言?
然而作为真正面对它的人,达弗涅欧斯似乎并没有对此产生太多情绪或想法,或者即使有,他也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
男人神色波澜不惊,只闭上了眼睛——于是刹那之间,方才接踵而至的“幻象”便轰然溃散,唯余点点灰尘在光线下飞舞飘浮。
然后他睁开眼,再度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这对绿眼睛已经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是神话、传说或者童谣中所描述的那些神秘可怖森林的具象,将它们一体两面的特性描摹得淋漓尽致:一面是葱茏蓊郁的盎然生机,另一面则是冷峻诡谲的骇人暗影。
林地邪异的丰饶不仅能轻易撩拨起渴望探索未知的好奇心,还会叫人难以抑制地感到毛骨悚然。因为烙印在基因中的本能会不断示警,提醒有威胁生命的巨大危险正潜伏在四周的黑暗中,如影随形。
人们常说,眼眸即门扉。此话不假,它们是一道天生洞开的伤口,一条不可愈合的罅隙,令外界得以一窥深埋于表皮之下的真实。(2)
“这可不行。”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用手掌挡住它们,变相阻断了来自镜中的视线,“人的眼睛……起码要更正常点。”
等到那只手挪开,底下重见天日的双眼已恢复成深浅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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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碧绿。
或许是因为光影变化,这份标准且典型的绿色表面好像总投映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翳,在明媚的鲜绿上晕染开来,混出一种偏灰的新色调。
“……就像过去,朋友们,众神距离这片土地虽远,上帝却始终在我们身边。”
“而且随着时代发展,谁能肯定汽车、电脑、手机等科技产品不会成为另一类新‘神’呢?”电台主持人那乐观自信、慷慨激昂的洪亮声音像凭空一道响雷,突兀强势地跳出背景旋律,为整个平凡的场景增添几分滑稽与荒谬,“无论如何,神佑美利——”
如同听闻一个有点意思却又不够好笑的笑话,原本正在仔细观察镜中影像的达弗涅欧斯冷哼一声,不得不先分出些心神去按收音机开关,总算及时截断了主持人气势恢宏的胡言乱语。
寂静的浪潮终于彻底淹没轿厢内部,击败苟延残喘的喧嚣,取得了最终胜利。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己身上,调整色彩的效果确实立竿见影。一旦失去那双古怪的眼睛,那股时刻萦绕在身畔的奇诡惊悚的气质也立即烟消云散,成功让整个人的存在感与魅力锐减。
单看脸,他依然还算是个英俊的男人,但变化后气场的差距实在过于悬殊,因此给人的感觉堪称脱胎换骨。
如果说刚才达弗涅欧斯的醒目程度堪比电影节红毯上艳光四射、备受推崇的大明星;那么现在的他就像是徘徊星光大道上,靠和游客合照赚生活费的无名小演员,有些好看,却又好看得过于模棱两可,教人只要一转头,就难以记清刚才见到的脸有哪些细节。
而且由于眉眼间笼罩着一层冷淡沉郁的薄雾,总令人感觉压抑疏离,愈发削弱了样貌能带来的那点微薄的吸引力。
考虑到他毕竟是位联邦探员,这点小缺陷倒是无伤大雅,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真实的气息。当一个人每天主要处理的事务都与人性之恶有关的时候,不能指望他还可以培养出特别天真烂漫的性情。哪怕天生无忧无虑,做这份工作久了也很难保持住。
总之,这样的他确实显得正常许多,更像个平凡的人。
确认达到目标的达弗涅欧斯心满意足,不再耽搁,收起镜子下车,毫无违和地成功混入一众上班的同事中间,乘电梯来到行为分析小组所在的楼层。
公共办公区已经零零散散有一些人,他们或坐或站,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埋头做自己的事。虽然他应该是张相对陌生的面孔,但进门时没有引发多少关注。
绕过这片区域,有楼梯通往隔层上的几个独立办公室。其中只有一间办公室的百叶窗半开着,透出里面的灯光。
他猜测那大概就是面试的房间。走近一看,不出所料,门旁挂的名牌上印着两行字——“行为分析小组主管”,“高级特别探员艾伦·霍奇纳 (Aaron Hotchner) ”。
达弗涅欧斯在门口站定,伸手攥了攥坠在胸前的戒指,然后轻轻敲响了这扇门。听到一声代表许可的“请进”之后,他推门走进办公室。
屋内陈设简单,一面墙高的陈列柜上摆着许多证书、奖杯、调查局与联邦的徽章标志,还有一两张照片:金发女人抱着一个眼睛大大的男孩,两人朝镜头露出幸福的笑容。
另一张照片里,女人的位置换成了一位穿着T恤的男人,他搂着男孩的肩膀,脸上笑容不大,却很温柔。不需要太多的专业侧写能力支持,都能看出他们是充满爱的一家人。
办公桌后,照片上的男人,也就是霍奇纳探员从手上的文件里抬起头看过来。他目光炯炯,神色严肃,雷厉风行地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早上好,威廉姆斯探员,请先坐,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面试。”
2. 面试
“看得出,你的破案率很出色,上级的评价也非常高。事实上,在我拿到所有申请探员的档案之前,你的组长就已经向我推荐过你。”等达弗涅欧斯落座,霍奇纳将那份摊开的文件压在手腕下,没再继续去读,而是直视着应聘者的眼睛。
“另外,你执行卧底任务的丰富经验刚好可以填补我们在这方面的一些空缺。”他简单地总结道,“就我个人而言,你的加入会是件好事。”
坐在他对面的达弗涅欧斯听到这话,忍不住轻轻挑了挑嘴角:“所以,一般这个时候都该有个‘但是’,对吧?”
“但是。”霍奇纳看似严肃,不置可否,实际却很懂配合。他刻意加重读音,用肯定的口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作为回答。
紧接着,表面的寒冰消融,他短暂地笑了一下。
那也不完全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抿嘴,微小却真实地柔和了探员硬朗的面部线条,让此刻的他与身后照片上那位温柔可亲的父亲形象倒有了更多相似之处。
显然,这位组长的性格也并非表面上那么一本正经、不近人情。
很快,他就恢复了庄重的状态,继续说:“现在小组的情况比较特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组员都还在调整自己的位置,尝试形成和适应新的团队合作方式,而这一切对新人来说只能意味着更少的帮助、更高的标准以及更多的挑战。”
从已经有一定工作经验的探员视角来看,面试更接近一个双向了解的过程。不单组长要权衡候选者是否适合行为分析小组,候选者也需要通过进一步观察确认小组的稳定程度。
据探望过达弗涅欧斯的同事们私下暗传,原本负责领导小组侧写工作的基迪安探员退出得非常仓促而彻底,导致其他成员措手不及,甚至组内都少有人知晓他离开调查局后的具体情况。
如今看来,办公室里满天飞的各路小道消息倒不全是胡说。至少有一点很明显:由于猝不及防地失去一位在行动中举足轻重的领导者,行为分析小组确实一度处于全方位的混乱状态中。
而且听霍奇纳的描述,或许直至眼下,行为分析小组内部依旧残留着这次离职造成的余波。
哪怕暂且不提因缺少人手而累积增加的行政工作量,单是想想如何处理消化突然失去一个重要的元老级组员——还很可能是组内成员们工作乃至生活上的支柱——所引发的情感震荡,就足够叫人倍感艰辛。
分出一部分心思快速整合现有“情报”后,达弗涅欧斯理解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专心听。面试才刚开头,没必要过于急切地展示自己。前面的介绍不过是铺垫,重头戏还要看接下来的内容。
“即便如此,你仍选择放弃药物管理小组一片光明的职业前景,坚持申请加入本小组。”霍奇纳顿了顿,终于说到问题,“感谢你这份执着与信任的同时,我希望能知道令你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
虽然他的语气平和,措辞谨慎,面部表情也控制得滴水不漏,但看向应聘者的眼神中已经本能地显露出资深执法人员惯有的剖析与审视。
一见这种熟悉的神色,达弗涅欧斯脑子里有根神经立刻就绷紧了。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绝非一个走过场的简单问题。想要让人信服,只靠敷衍的套话是行不通的,自己多少得拿出点真心来。
不怪霍奇纳心生疑虑,多疑虽不属于美德,却可以称得上他们这类人的职业病:从未来发展或职业规划的角度看,对于一位刚做出了一些漂亮成绩、前途可期的年轻探员,现在转入行为分析小组实在不是一个足够“明智”的选择。
任何常见的动机都无法支撑起这样反常的热情,在得到合理的解释之前,每一种反常都值得提高警惕。
正因为小组经历着风雨飘摇、前路未卜的转型阵痛时期,前景尚未明朗,才凸显达弗涅欧斯坚定加入的决心更加可贵,抑或更加可疑——结论究竟是哪一个,则要取决于他的答案。
唯有靠真诚,哪怕是部分的真诚,才能换得一名精于审讯的探员有限的信任。至于剩下的,最好交给时间去验证。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些复杂。”达弗涅欧斯停下来,组织了一会语言,然后同样以问句开场,“想必你已经看过我所有的档案?包括保护性封存的案件。”
他的语调先是略微上扬,恰到好处地表示一点寒暄式的疑问,又无比自然地滑落回陈述的平稳,似乎只是抛出一个带有互动性的话题,不太在乎具体的回答。
面试官凝视他片刻,默认了他的判断:“为你的失去一切,我深表遗憾。”
他们都清楚,这时候说起的封存档案,不是指那些具有一定保密等级的卧底任务信息。
“如果我没做好反复提及这些事的心理准备,就不会坐在这里。”达弗涅欧斯小幅度地摆摆头,言语间是习以为常的坦率,“我父亲对他的孩子的确影响深渊,尤其在入职调查局后,我的心理测评恐怕有一部分内容永远绕不开福玻斯·勒托伊得斯。”
“祭司”福玻斯·A·勒托伊得斯,因其精细残忍且具有仪式性的作案手法,以及无差别谋杀所造成的巨大社会恐慌,得以与“绿河杀手”加里·里奇韦、“夜行者”理查德·拉米雷斯之流并列,被称为八十年代最恶名昭著的连环杀手之一。(1)
在每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人听来,这个姓名可谓如雷贯耳,其案例堪称典型。
但对普罗大众而言,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迈入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新世纪以后,每分每秒都有令人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热点议题涌现,抢夺挤占他们有限的注意力。
时过境迁,除非专门去搜索过资料,否则现在走到大街上随机询问路人这个名字,他们大概率只能隐约有些印象,好像这是个很可怕的变态杀人狂。至于具体细节,则鲜为人知。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他死前经手的最后一位受害者是他的前妻,卡珊德拉·威廉姆斯。联邦调查局指挥的抓捕行动最终还是棋差一招,没能成功救下她的性命。
他们还未离婚的时候,膝下育有一对双胞胎男孩,达弗涅欧斯·威廉姆斯正是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
“我哥哥成为了急诊医生,而我是联邦探员,都与父亲不无关系。”思索时,昔日连环杀手的儿子移开目光扫过桌面,片刻后便收回视线,补上一句玩笑似的自嘲,“托他的福,调查局本不在我的未来规划内,很难想象这样的背景经历能通过审核。”
然而机缘巧合,因为硕士实习项目中的几次合作,药物管理小组的组长很看好他,愿意做担保人,推荐他参加调查局学院招募探员的训练营。
不考虑审核上的困难,对当时的他来说,这当然是一份理想的工作。合适的橄榄枝都已经递到眼前,没道理故作清高,视而不见。
达弗涅欧斯不打算浪费彼此的时间去重复这些事,档案中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并且那份档案现在就摆在霍奇纳的桌上。
比起事实,他当初没有落到纸面上的心路历程显然更有回顾价值:“为检方做顾问,确保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当然更符合我原本的专业方向,也是打击犯罪的有效方法,只不过……滞后性太大。”
“法庭的判罚仅仅是一种弥补,伤害早已造成。”提到案件,他的声音由先前的轻快转向蕴含庄严的沉静,“而单就我经手过的卷宗来看,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很多时候,错失良机的当地警探们总是欠缺了点东西:未必是责任心,更可能只是一点谨慎、几个信息权限、一些冷僻的专业知识,或者对某类凶手思维方式的熟悉。
对面的霍奇纳并未安于扮演倾听者的角色,而是适时地加入话题:“所以,这是你加入联邦调查局的原因,你认为自己能带来改变。”
听起来,他似乎在通过复述表达一定程度的支持。虽然进行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推导,但总体方向是正确的,甚至可以说,其实他只是讲出了达弗涅欧斯的弦外之音。
不过听在正与他对话的达弗涅欧斯耳里,这句简短的总结毫无疑问敲响了某些内在的警钟。
自信是种优秀的素养,可凡事皆有两面。假如再往前多走上几步,越过一道模糊但确实存在的界限,得到的可能就是一个狂妄傲慢、以自我为中心的控制狂。
而分辨一个人究竟是正常还是心理变态,正巧是他们的主要工作之一。
霍奇纳选用的试探方法常见却有效——先抛出一个客观中立的判断,然后观察达弗涅欧斯对此的反应,从而评估他的心理状态。
想达到如此流畅得近乎无痕的程度,绝妙的时机把握,精准的切入角度,迅捷的反应速度缺一不可,这是丰富经验与精湛技巧的完美组合。即使达弗涅欧斯就是那个需要打起精神见招拆招的“对手”,也忍不住对面试官出众的能力心生赞叹。
“好的改变。我不指望能拯救每一个受害者,那不现实。”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他纠正了话语中的“陷阱”并强调,“但我想,尽早收集完足够的证据逮捕罪犯,哪怕因此多救下一个人,也算是一点好的改变。事实为证,我确实做到了。”
“而且做得非常优秀。”出乎预料的是,霍奇纳居然主动后退一步,直接认可了他的说法。
看清那双眼睛中的认真,达弗涅欧斯挑了一下眉毛,不由有些惊讶。
让他讶异的不是对方选择让步,谈话策略有很多种,一张一弛的确更适合当下的场景,毕竟这是面试探员,而非审问罪犯;令人惊讶的是霍奇纳展现友善的方式,他本可以只肯定达弗涅欧斯的证明逻辑没问题,对于面试谈话而言,这就足够了。
与之相比,霍奇纳说的话意味着他全盘肯定达弗涅欧斯曾经的工作,以及那些工作的重要价值。换言之,他完全没有必要,却还是额外照顾了第一次见面的下级探员的心情。
达弗涅欧斯能肯定,只消同这位组长相处几分钟,任何完成过基础理论培训的探员都会得出相似的结论:霍奇纳探员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阿尔法男性(2)。可是现下,自然流露的关怀又使这个理应冷硬强悍的领导者与刻板印象有所区别,多出几分真实的温情来。
“谢谢。”出于纯粹的感谢,他没有克制,回以一个小小的微笑。
这笑容持续到他拾起自己之前中断的陈述:“……我大学的专业选择,乃至进入调查局的决定,确实都有父亲的缘故。不过,当时的我没有进一步的目标。我只是想为制止犯罪尽一份力,至于处理的究竟是哪种类型的犯罪,其实不重要。”
“可现在,你正努力争取加入行为分析小组。”霍奇纳不可能错过如此明显的漏洞,他指出了其中的矛盾,但没有过多追问,而是将发挥的空间留给应聘者。
如果这场面试里存在任何积极的成分,那就是经过前几轮你来我往的交流,他们两个确实在对抗中迅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与信任。
达弗涅欧斯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怎么说呢,事情发生了变化,我的想法也是。”
再次开口前,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借机舒展脊背,调整坐姿。尽管很想抬手触碰挂在项链上的戒指,但理智及时抑制了不合时宜的冲动。于是他转而将拇指抵在一处,其他手指交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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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双手搁在大腿上,仿佛树立起一面低矮的盾牌。
典型的防御姿态,在侧写师眼中的突兀程度无异于黑夜下的火光。他猜霍奇纳绝对注意到了,不过鉴于接下来的话题确实会令自己不适,出现这种动作倒也在合理的范围内,不算过激。
“实际上……连环谋杀案始终是特殊的。”整理好情绪,达弗涅欧斯抬眼,与霍奇纳对视,“从学校到工作,我曾尽可能全面地研究连环杀手相关的理论知识,试图找到一些解释。但我希望自己不要执著于他们,经验之谈,凑得太近未必是好事。”
“不过似乎是我多虑,我面对过不少罪犯,其中不乏心理变态和其他精神障碍患者,却从没碰见一个连环杀手。”窗外攀升的日光令他略侧过头,“渐渐地,现实说服了我,他们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或许稍微放松一些也无伤大雅。”
光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随叙述者头颅转动的角度偏折。一缕黯淡的阴影掬起一捧柔和的弧光,如一只亲切的手洒下赐福的酒,依次淌过他的前额、眉眼与面颊,最终滚没在领口之下。
他下意识收紧眉头,又在波澜成型前将它抚平:“然后……米德班特的案子发生了,提醒我早该想明白的道理——连环杀手的比例确实足够小,这数据对曾经的我是种安慰,但对受害者其实毫无意义。放到具体的人身上,再小的概率也会变成百分之百。”
“连环杀手永远都在那里,除非落网,否则他们不会停止。而经过深思熟虑,我也有了一个更明确的追求。”迎着面试官的目光,达弗涅欧斯沉声坦白,“我不想只是逃开,我想要他们停下。”
有什么的东西点亮了他的双眼,乃至整张脸庞。他们都熟悉这种神情背后的含义,叫“执着”太沉重,叫“兴趣”又太轻佻——
也许,应该称其为“信念”。
“恰好,局里负责这方面案件的行为分析小组放出了风声,你们要招新人。”他话锋一转,为自己的发言收尾,“其他探员可能有别的看法,但他们不是我,他们认定的目标和我不同。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合适的机会,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出声,沉默开始在办公室内发酵、膨胀,绵软又强硬地填补进每一寸空白。
“很有说服力。” 霍奇纳打破正酝酿着的沉默,给出的评价一如既往的简洁。
无论分析出了什么,他都没有挑明,只是接着说:“小组需要频繁出差,案件处理节奏比药物管理小组更快,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不过我相信,你在加入团队后能很快适应。”
他的话语如此流畅而笃定,不容置喙,也不留解释,仿佛随口提到几件小事而已。但这短短几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已经有足够的冲击力,以致达弗涅欧斯听完不禁停滞了几秒,才醒过神过来。
“所以,结束了?”得到面试官的确认,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随即忍不住为自己太明显的反应笑了起来,稍后找回的话音中依旧残存有几分恍惚的不可置信,“我还以为会有更多问题。”
虽然问得再多,也未必能靠一场面试就完全了解一个人的能力与秉性,可不管怎么看,将时间拖延得久些,至少表面上显得更像回事。
此时霍奇纳已经在收拾用完的档案和文件,闻言有些好笑地又转头看他一眼:“你的理由可信,条件也最合适,你是靠自己的能力得到的这个职位;至于其他,不急于一时,我们可以慢慢看。”
讲求实际,讲究效率,人际关系方面却慢热。达弗涅欧斯默默咀嚼消化一阵对方的话,从这位新组长的言行里提炼出三个关键词,这大概也会是整个行为分析小组的风格。
如果真是这样,倒确实是值得期待的工作氛围。
“那么,我很荣幸。”他动一下胳膊,看了看从袖口露出来的手表,干脆地站起身,效仿新上司省略掉多余的客套,直奔正题,开始为以后的工作做准备,“我可以先去把私人用品搬过来,烦请告诉我哪张桌子是空着的,长官。”
尽管主观感受上度日如年,但这场面试全程仅持续了不到十五分钟。只要动作快些,自己甚至都来得及在正式上班前收拾出办公桌。
“霍奇(Hotch)。”回应这个请求之前,霍奇纳提供了一个更方便也更亲切的称呼。
然后他走到朝向室内的窗边,拉开用于保护隐私的百叶,隔着玻璃给新招的组员大致指明小组的办公区域以及空闲的桌子,并提醒之后记得找设施管理部补上相关手续。
“另外,我们今天就很可能需要出差,希望你准备好了行李袋。”
达弗涅欧斯一边仔细听介绍,一边忍不住分神,暗自揣摩直呼上司姓氏带来的新鲜感受:不同的领导者自然有不同的偏好,只是自己可能还需要熟悉一段时间。
“当然,长……我是说,霍奇。”即使在礼节性的回话时,他也得格外留意控制容易脱口而出的习惯用语。
积习难改,或许这可以成为适应新环境的第一步。
“威廉姆斯。”达弗涅欧斯的手刚刚搭上门把,身后的人忽然又叫住他。
他循声扭头,仍站在窗边的霍奇纳看着他,那双棕色眼睛里的肃穆融化了些许,泛起一层和煦轻盈的薄光:“欢迎你的加入。”
全新的未知正在他眼前展开,不论结局是喜是悲,开端总是最迷人的部分。
“……嗯,我做好准备了。”达弗涅欧斯发现自己很难压制住擅自提起的嘴角,“谢谢。”
他按下把手,拉开门,心情愉快地踏入一个崭新的未来。
3. 新同事
达弗涅欧斯在霍奇指过的办公区域内随便挑了一张空桌子,把抱来的纸箱放下,一件一件掏出东西摆好。
一年前申请停职进行康复训练时,因为归期不定,他被要求清空自己的办公桌,等复职后再另行分配。现在手头搬运的一小箱物品,还是当时药物管控小组的同事们热心帮忙整理的——原封未动,找出来的时候表面甚至落了点灰。
箱子里的内容物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办公用具都是局里统一配发的式样,至于真正意义上的私人物品,则更是寥寥无几。一个马克杯,一张合影,仅此而已。
东西足够少,布置起来就不费事。达弗涅欧斯按使用习惯收拾好办公用品,先拎着杯子去茶水间清洗了一下,回来顺手搁到桌上,然后取出了那张倒扣压在箱子最底下的相框。
他握住相框的边缘,手指倏忽一动,轻巧地将它的正面翻过来朝向自己,端详起这张几年未见的照片。
合影中,他和哥哥阿斯戈拉托斯在常去的酒吧卡座角落里挤成一团。他单手揽着阿斯戈利的腰,哥哥的一只胳膊则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一人高举一杯色彩绚丽的鸡尾酒对镜头致意,天蓝和翠绿的眼睛水润闪亮,两张十分相似的俊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散漫笑容。
昏黄的灯光模糊了背景中粗糙廉价的细节,反而营造出某种质朴温馨的氛围感。比起今早在镜子里看见的人,照片里的他显然更年轻恣肆,也更无忧无虑。
那时候他们两兄弟亲密无间,恨不得形影不离,以补偿过去被剥夺的陪伴,如胶似漆的架势可以让许多小情侣都自愧不如。
唉,真是段甜蜜快乐的时日,只要想起都会忍不住微笑:历经漫长而痛苦的分离,命运的纺线终于再度交错,眷顾失散的双子重新找回彼此,听起来像是一段传奇史诗的起点,或一个神话故事的幸福结局。
时至今日,达弗涅欧斯依旧怀念这段过往,承认这件事并不软弱或羞耻。但他同样清楚,生命如同不息的长河,自天上奔涌至地底,一切有灵之物都该顺流而下。
过去只是过去,他不能,也不再渴望返回早已渡过的流域。
探员盯着手里的照片,内心默默读秒,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游了一小会。这是他个人梳理消化内在感受的有效方式,原理大概类似彻底放空大脑,进行某种精神上的散步。
在愣神时间长到附近任何人开始留意并感到奇怪之前,达弗涅欧斯及时坐了下来,成功与办公环境融为一体。空荡荡的纸箱轻轻落到脚边的行李袋旁,因磕碰而抖动,发出些许微弱的碰撞声。
他将承载有诸多回忆的合影端正地摆放好,好像不太满意现在的位置,又一点一点地向桌子内侧推。每次调整后都停下斟酌片刻,接着继续朝更远处挪动。
最终他不得不停下动作,不是因为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而是因为相框支架已经顶住工位之间的挡板,实在退无可退。
好吧,也许距离产生美。这个说法突兀地从脑海里蹦出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逗乐了他自己。
说实话,他对这张照片的感受相当矛盾。如果不是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他肯定不会把它带来相对公开的工作场所。
调查局探员听上去是一份正派体面的工作,但他们必须接触乃至深入挖掘的人性却并不总是善良且光明的。恰恰相反,它们往往深邃似山林,险恶如冥土。
所以从某种层面上来讲,这其实并不算一个有助于保持心情愉快的职业。
能坚持下来的探员都需要某种情感上的定位锚点,提醒自己多去关注工作中好的那一面,支撑自己熬过一次又一次物理与精神的低谷,巩固继续前行的信心。
这张合影,或者说,合影背后的记忆与感情,就是达弗涅欧斯选定的锚点,之一。
既然它这么意义重大,按理应当放在一个绝对安全、隐秘、贴身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堂而皇之地摆放在调查局无数人的眼皮底下,所有路过的同事都有机会有意无意地扫上两眼。
真正最需要能随时接触照片的他本人,却只在执行外勤任务的间隙才有空匆匆一瞥。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随身携带照片和任何有亲属姓名的物品执行任务,都可能导致个人信息泄露,进而威胁他们的生命安全;另外,在心理层面上,尽管清楚这些物品只是种象征,很多人还是希望保护自己生命中的美好,让他们尽量远离工作中必须对抗的人性之恶。
经过综合考量,哪怕非常反直觉,但把对自己有关键意义的物品留在办公室已经是最好的折中方案。据他所知,很多探员也是这样做的。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达弗涅欧斯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在反复验证这句话。说实在的,他也差不多习惯了。
他收回手,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还差几分钟到七点五十分。刚才霍奇给他简略介绍过日程安排:假如没有任何亟待响应的新案件,小组成员通常在八点就位,先各自处理一些已结案的文书工作,等到十点全体参加任务简报。
因为初来乍到,此刻达弗涅欧斯手边还没来得及积攒任何待处理文件,可谓无事一身轻。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情况下,还有大约两个小时十分钟供他消磨。
两个多小时无所事事的自由活动时间,堪称奢侈,并且很快就会变得相当无聊。
意识到自己真没什么好的选择——要么去接杯咖啡慢慢品,顺便提神,要么对着亮灯的组长办公室发呆——他当机立断,做出了成年人的选择:先去拿杯咖啡,然后边喝边朝霍奇的办公室发呆。
站在茶水间等待咖啡的过程中,达弗涅欧斯不可避免地旁听到几句简短平淡的闲聊,出于礼貌还参与了一部分。
虽说茶水间向来是办公室所有八卦消息的集散地,但也得分具体时间。一般来说,清早刚来上班的聊天不会包含多少“振奋人心”的猛料。
伴随着咖啡机运转的工作声和附近毫无新意的重复性寒暄,有人提起行为分析小组招人的进度,不过因为缺乏有效信息,话题又很快跳跃到了别的地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缕灵光倏地浮上达弗涅欧斯心头,提醒了他先前忽略的问题:现在整个茶水间里最新鲜也最大的“料”,兴许就要数今天行为分析小组的面试,以及刚通过面试的自己。
关键在于,这个“猛料”本人目前还不想暴露。打听或传递局里的各路小道消息固然都很有趣,可当场变成八卦的中心?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形势有变,他自然不好继续怡然自得地在茶水间里磨蹭下去。恰好此时咖啡机结束了最后一点工作,于是达弗涅欧斯立刻端起自己那杯拿铁,佯装无事地和其他等咖啡的人打个招呼,尽快离开了这个潜在的“是非之地”。
不过显然,办公室传言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你们知道吗,半年前,当时他还没结束休假,却协助米德班特县警局成功解决了一起连环杀人案,并在警方支援到达前制服凶手,救下一名被挟持的警员。”
连接外面走廊和办公区的玻璃门有一定的隔音效果,不过十分有限,而且来往进出赶着上班的人源源不断,导致两扇大门中至少有一扇基本上始终处于半开的状态,进一步削弱了其阻隔空气振动传播的作用。
加上达弗涅欧斯的感官远比常人敏锐,因此他还明明离门口还有段距离,就已经清楚地听见了远处飘来的说话声。
声调较高、语速快、表述清晰、语气变化丰富、情绪饱满,很容易据此勾勒出一个伶牙俐齿、思维举止活跃、心态积极向上,而且现在略微紧张不安的女性形象。
情况显而易见,办公区里有人正在讨论自己的事迹,想必是行为科学小组的新同事们。
成为他们聊天的内容倒不奇怪,好奇是人的天性。何况现在还不在工作时间内,想聊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
霍奇应该会先把他加入的事告知小组联络官让热探员,毕竟安排面试的前期工作主要由她负责,定下人选后,还有相关的文件需要她来处理。或许是她将消息转达给了其他组员;也有可能是他们看见整理好的办公桌,推断出有新人要来,然后主动询问了她。
达弗涅欧斯不由放缓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见面就先撞上这样的场面,恐怕会让双方都尴尬,倒不如走慢点,尽量拖延一会,最好能拖延到他们聊完再进门。
“还有,听听这个,他是当初负责调查萨尔维安教派的主要探员之一,超级大行动,对吧?”像是为了符合讨论秘密该有的气氛,女声压得更低,神神秘秘地说起了他更早一些的经历。(1)
尽管目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考虑到短短一个小时内,说话的这位女士便能获得如此准确的背景信息,而且陈述的内容也更偏向既定事实,而非心理分析……他基本可以确定,她就是小组的数据分析师佩内洛普·加西亚(Penelope Garcia)。
“怎么了,别用那种‘你知道你不应该’的表情看我。”似乎是被其他人的反馈刺激到,她话音一转,开始为自己辩护,“基迪安(Jason Gideon)离开后,这是组里的第一个新人,我当然会特别关注他!”
达弗涅欧斯不禁有些惊讶地注意到,她的音调和语速在刚才的基础上竟又提高了一个大层次,极具情绪渲染力的同时,嗓音仍不刺耳。
她很适合戏剧舞台,他发散地想,墨尔波墨涅和塔利亚(2)必然会欣赏这样的台词天赋。
话说回来,如果的确是非常优秀的极客人才,那么高科技小子——仅仅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足够惹人不快——也许会为她偶尔分出一丝关注。又或者不会,毕竟这些新神如祂们诞生的时代一般任性偏执,对信徒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也不足为奇。
“我绝、对、不、要大脑空空地和一个陌生探员直接见面,到时候我们微笑着相互打完招呼,我除了他的名字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经由滔滔不绝的言语,她纷繁复杂的情感倾泻而出,明显有点心烦意乱,“而且天啊,我都没来得及挖多深,就到这个点了。”
“你们能想象吗?我出来想找人问问情况的时候,发现他连办公桌都收拾好了!”
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似乎没有短时间内停止的意思。而不幸的是,即使达弗涅欧斯再怎么努力尝试尽可能迟缓地移动,这段到玻璃门的路终究还是接近了尽头。
快要上班的时间点,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走得很慢当然有些奇怪,但还不至于引人瞩目。可要是有个人独自杵在大门口一动不动,那就未免太突兀了,值得每个路过的探员投来狐疑的目光。
如果能偶遇以前的同事,他倒有充分的理由停下来,站在外面同他们随便聊聊药物管理小组的近况,多拖延片刻。可惜这注定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曾经的小组甚至不在这层楼办公。
判断出情势如此,别无他法,他索性不再继续让无意义的犹豫阻碍行动,而是握住把手推开门,以平常习惯的步速径直朝声音来源,也就是自己的桌子附近走过去。
“资料上的他看起来不错,办过大案子,年轻有为,可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随着他的接近,不仅那焦虑的声音愈发清晰,说话人的背影也终于映入眼帘。背对门口的数据分析师体态圆润丰盈,着装的个人风格强烈而独特:
一头浅淡的金发用缎带在头顶扎成两个俏丽的小辫子;耳朵上坠着波西米亚风格的耳环,羽毛夸张蓬松,色彩鲜艳夺目;全套衣服都是青蓝色系,短外套偏深蓝,裙子和鞋则偏向浅青,但饱和度相当高。
公允地说,即使没有猜出这是谁,没有那些背后的小声八卦,只要她正待在办公区,达弗涅欧斯的目光恐怕依然会第一时间落到她身上。因为她太……出挑,太与众不同,称得上是一片阴云笼罩下唯一的一抹清新亮色。
总而言之,这位女士是缤纷的、鲜活的,与调查局总部整体威严肃穆的气氛简直格格不入。他们之间不协调的程度无异于某座灰暗冷硬的钢铁堡垒里孵出了一只羽翼鲜亮、自由自在的蓝金刚鹦鹉。
亲眼见到她之前,达弗涅欧斯短暂地担忧过可能遇见一个虔诚而不自知的科技狂信徒,如今倒是能放下心来。他看得出,科技可以是对方投入热忱的事业,乃至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绝非一个会让她放弃热爱的生活,将其奉上祭坛、顶礼膜拜的神圣偶像。
哪怕不提墨尔波墨涅和塔利亚,至少厄剌托一定乐意照拂如此可爱的人,使其灵光长驻,不致轻易消散。她只需存在,就是对女神之名最好的赞颂。(3)
尚未发现他的加西亚还在继续罗列关于新人的种种忧虑:“我是说,万一他休假回来后又有了什么未知的变化呢?”
达弗涅欧斯没有在行走时特意保持隐蔽,面朝门的四位听众率先注意到了这个端着咖啡靠近他们的生面孔,视线纷纷开始在加西亚和他之间游移不定。
正在被谈论的对象朝他们微微一笑,礼貌地点头致意,亲自证实了他们那“不祥”的猜测。
几乎是立刻,得到当事人确认的新同事们不约而同地齐齐端正神情,表现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状态。有的向说话者疯狂眨眼,活像眼里进了沙子;有的借整理发型掩饰尴尬,手指缠着头发捋来捋去;有的从桌边站直,环顾四周,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往前看;还有的直接捂着嘴,重重清了清嗓子。
“你们到底怎——”他们表现得足够明显,已经到了不可能错过的程度,加西亚的声音只出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反应过来后,她近乎自欺欺人地喃喃自语,“哦,别,千万别。”
你看,人类的大脑就是这样,它不讲道理地自顾自运转,总能时不时灵机一动,突然领悟到许多人们根本不想知道的事。
“准确来说,突袭萨尔维安教派是一场涉及联邦调查局,酒精、烟草和武器管理局(ATF)以及药管局(DEA)的大型联合行动。”
鉴于扒出这段经历的这位同事正徘徊在爆炸的边缘,达弗涅欧斯无意火上浇油,成为那根彻底引爆对方激烈情绪的导火索。但要是假装完全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未免也太虚伪,感觉像是在同时侮辱现场所有人的智力水平。
所以他没对办公室八卦话题发表任何感想或评论,单纯就事论事,轻描淡写地为她提过的案件补充了一点内部细节:“局里把它当作典范来宣传,主要是因为由调查局负责的几个部分完成得很好,没出岔子,而且整个联合行动的最终成果还算不错。”
兴许他并未兴师问罪的平和态度多少有些安抚作用,抑或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快速重启宕机的思维,总之等到他说完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心情,毅然决然转过身来面向他。
“啊,对,没错。” 虽然看上去还有些恍惚,但她还是尽量稳重地伸出右手,扯出略显勉强的友善微笑自我介绍,“我是佩内洛普·加西亚,小组的数据分析师。”
不需要特别敏锐也能感觉得出来,她正竭尽全力试图忘掉刚刚的尴尬场景,表现出更加专业得体的一面。尽管在旁观者眼中,这份努力不太成功。
“一个美丽、聪慧的名字 (4),并且人如其名。”达弗涅欧斯勾了勾唇角,右手轻柔地拢住对方手指摇晃两下,打趣道,“我是达弗涅欧斯·威廉姆斯,很高兴知道不仅我一个人因为要认识新同事而紧张。”
趁他们正在交谈,一旁的“观众”们开始挤眉弄眼地交流起来。达弗涅欧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加西亚则完全没心思留意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听出他没有丝毫责备怪罪或阴阳怪气的意思,数据分析师总算褪去笑容中的勉强,紧绷的肩膀也稍微松懈放低了一些。
眼看氛围肉眼可见地融洽许多,于是更多出乎双方预料的真心话几乎不假思索,就从她嘴里轻轻溜了出来:“哇哦,我得承认,你比我想象的要友好得多。”
“?谢谢夸奖?”
闻言,达弗涅欧斯忍不住抬起一边的眉毛,心里有些好笑。为维持和谐的办公环境,以及他们双方的表情管理着想,他觉得自己此刻最好不要对加西亚原来想象的形象刨根问底。
万一问出点什么来呢?
另一边,因为一时放松警惕导致嘴比脑子动得还快的加西亚颇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然后一言不发却气势汹汹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几个只顾着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半点忙也不帮的家伙。
“艾米莉·普林提斯(Emily Prentiss)。”最先顶不住眼神谴责的压力站出来解围——或者只是笑够了——的是一位明艳飒爽的黑发探员,她落落大方地上前和达弗涅欧斯握手,“很高兴认识你。”
达弗涅欧斯有样学样,客气地回应了她的欢迎。
他知道普林提斯探员去年才调来总部加入行为分析小组,当时就有流言称她母亲是驻外大使,人脉广阔,暗示其中或许存在什么高层间的利益交换。
不过目前看来,至少她已经凭实力得到了其他组员的认可。以后若是在融入团队这方面遇到问题,自己或许可以向她请教经验。
有了正确的范例,接下来的介绍就顺理成章起来。
小组联络官是位亲切秀丽的金发女性,外貌非常符合传统审美,兼具精英探员干练可靠的气质:“珍妮弗·让热(Jennifer Jareau),大家都叫我JJ,我们之前通过电话,欢迎加入行为分析小组。”
“谢谢。”达弗涅欧斯认真回答她的每句话,“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听说过你很多次,不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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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非恭维,他确实对她出众的工作能力早有耳闻,更知道总部的不少小组,包括他待过的药物管理小组,都梦想能招到一个水平相近的联络官,借此分摊大部分筛选案件、协调沟通的负担。
可惜局里至今仍只有一个让热探员,这让她听起来简直像是某种不可复制的传奇。
女士们已经自我介绍完,就到了剩下的两位男性探员。
“德里克·摩根(Derek an)。” 率先开口的男人身材结实健壮,明显有非裔血统。
可能是因为前面有其他同事的铺垫,等终于轮到他的时候,他的态度要随意得多,也更健谈:“扎布斯最近怎么样?上周我在健身房见到他时,他还提起过你,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成了同事。”
“他提过?”达弗涅欧斯不着急回答,反倒饶有兴致地询问,“他都说了什么?给我个概括版本就好。”
摩根口中的扎布斯,全名莱昂·扎布斯(Leon Jabs),是达弗涅欧斯在药物管理小组的搭档,也是他的朋友。算起来,截至他被迫停职休假为止,他们两人共事了整整四年。
执行卧底任务时,莱昂一直是他的上线联络人;除此之外,情报收集完毕,进入收网阶段后,对方还负责安排领导突入、抓捕等行动。
简言之,很大程度上,他过去的搭档和眼前这位摩根探员是同一类人,在团队中有相似的定位,擅长相似的工作。而且听摩根透露的意思,他们还有着相近的业余爱好,甚至下班后很可能会去相似的地方消遣。
所以尽管是刚刚才知晓新同事与莱昂有联系,而且他们的关系似乎还不错,达弗涅欧斯也没感到特别意外。
匡提科的调查局总部规模虽大,外勤探员的数量却有限,人员流动速度也比较缓慢。只要他们的行动轨迹高度相似,迟早会有机会结识对方,然后变成兴趣相投的熟人乃至朋友。
虽然就在三天前,他和莱昂因为对某些私事意见相左而起了争执,结果搞得不欢而散,但他还是挺好奇曾经的搭档会怎样向别的探员描述自己。
“他对你评价很高。”摩根过于精简地总结,然后与依然保持倾听姿态的新组员无声地对视了一小会,不得不有些无奈地斟酌着补上一句,“——好吧,据他所说,如果你不回来,那将会是一种损失。”
显然,他原本希望只讲一句不会出错的客套话,可惜达弗涅欧斯已经被勾起了兴趣,没有那么容易应付过去。要知道,当一名深谙心理学的侧写师选择无视社交规则,打定主意不配合时,他可以一瞬间变成地球上最没有情商的人。
有时候,故意听不懂言下之意反而能体验到一种简单的快乐。例如此刻,装傻充愣的达弗涅欧斯既获得了想要的信息,同时又不准备费心对同事话里隐含的信任问题做出任何反应。
正像霍奇在面试中对他说的,日久见人心,有些事情只能交给时间。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作为回报,达弗涅欧斯略去一点涉及隐私的部分,分享了一下最近的个人烦恼,“要知道,因为我申请转组的事,莱昂这两天估计都不会想要看见我。”
听了他的话,摩根毫不客气,直接笑了出来:“哦,我可以想象那场面。”
他乐得非常爽朗,露出整齐健康的牙齿。即使这笑容里或许有极少量揶揄的成分,但胜在足够直白坦荡,因此看上去还是相当招人喜欢。
很明显,他还想就已经打开的局面继续聊下去,不过最后一位还在等待的同事提醒式地叫了一声“摩根”。于是他耸耸肩,闭上嘴后退一步,把讲话的空间留给下一个人。
那是位竹竿般高高瘦瘦的探员,略长的头发别在耳后,满身书卷气,并且看着惊人的年轻。
比起其他新同事,他看上去不擅长任何体能项目,整体的造型也更适合出现在校园,而非联邦调查局。但人不可貌相,能在这个年纪加入行为分析小组,本身就证明他必定在相关领域有独特的过人之处。
“你好,我是斯潘塞·瑞德(Spencer Reid)。”说话的同时,年轻人抬起手,在胸前小幅度朝他挥了挥,权当打过招呼。无需太多社交技巧都能看得出,他肯定不是喜欢握手或其他肢体接触的类型。
对方的态度和语气均显示了一定的好奇与友善,措辞表达却非常谨慎内敛。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那双鹿一般温和的棕色眼睛里浮现起些许拘谨和迟疑的情绪。
正当达弗涅欧斯思考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当前突然降临的莫名沉默时,瑞德先开口了。
起初他还有些磕绊停顿:“呃……我忍不住注意到你的姓名。嗯,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它很有趣。”
不过随着逐条阐释自己的想法,这位年轻探员显然回到了舒适区。他说得越多,就越流利,到最后几乎是脱口而出,任凭知识驾驭语言的浪潮,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源源不断地流淌过双唇,洪水海啸般冲击并淹没在场所有人的意识。
“首先,你的名字显然来自希腊语的‘达弗涅(Daphne)’。多数人可能只会就此联想起那位坚持拒绝阿波罗追求的女神,不过实际上,她最早出现在希腊化时代的故事中,远远晚于古希腊神话的成型。在那之前,这个单词在希腊语中原本的意思就是‘月桂’,即阿波罗的圣树。”
“另一方面,你的姓氏则非常美式。事实上,简直经典过头了,根据2000年人口普查(5),威廉姆斯是美国第三大姓氏,合计共有一百五十三万四千零四十二人使用它,当然这份数据有些过时,想要更精确还应当考虑近八年来的出生率和死亡率——”
眼见内容愈发跑偏,如同一辆刹车失灵的法拉利赛车,从众人眼前横冲直撞、漫无目的地席卷而过,完全没有减速或停止的趋势。达弗涅欧斯的眼角余光瞥到围观的同事们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估计是打算赶在车毁人亡前及时介入解围。
可惜谁也没来得及发挥,就有另一种不可抗外力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这场看不见结尾的对话。
先是JJ的手机响了几声,她的手才刚伸进口袋,霍奇的声音已经从头顶上方传来。他们的组长俯身越过栏杆看着他们,言简意赅地通知:“所有人到会议室集合,有新案子。”
话音未落,他便朝鸦雀无声的众人点一下头,步履不停,脚下生风地走进了小组会议室。
底下的组员们不由得发出“又来了”之类略带烦恼又习以为常的叹息,其中夹杂着诸如“有谁看到霍奇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儿”、“他究竟听见了多少”等注定得不到答案的疑问,身体却诚实地开始往同一个方向进发。
不谋而合地,他们将达弗涅欧斯和瑞德落到了最后头。两人站在原地相对无言、面面相觑片刻,也抬腿跟了上去。
“我的意思是……你的姓名是个独特的组合。”路上,走在他旁边的瑞德抓紧时间小声解释。
“别误会,有人能知晓我姓名的含义是件好事。如果没有突发状况,我很乐意听完你要说的话。”达弗涅欧斯笑着摇摇头,不以为意,“原本我还以为出于职业习惯,你们会因为我的姓氏先联想到韦恩·威廉姆斯(Wayne Williams)。”
“亚特兰大杀童者?的确,我们一直没找到证据起诉他在1979至1981年间的至少23起主要罪行。(6)”瑞德反应极快,没有半点停顿就迅速报出一连串数据,然后蹙眉想了想,十分恳切地继续输出,“不过鉴于这个姓氏庞大的基数,只有一个连环杀手与你同姓,概率其实非常低了。”
“据研究统计,美国境内大约存在三十五到四十名活跃的连环杀手 (7),包括可能未记录在案的。纯粹从数学的角度来看,即使他们之中真有一两个姓威廉姆斯,也没有多奇怪。倒不如说,假如是个姓伯克维兹或者达莫 (8) 的人出现在眼前,才更容易引发联想。”
如果不是他们走入了会议室,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分开就座,达弗涅欧斯相信这段安慰绝不会到此为止。
没错,就本质而言,所有这些滔滔不绝的数据援引、绕得人摸不着头脑的长篇大论,其实是瑞德在有理有据地充分论证,组员们不会因为一个姓氏的巧合就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换句话说,他不仅很认真地回答了达弗涅欧斯随口说来调动气氛的话,并且以他自己的方式照顾着新来的组员。
虽然这场论证的切入点相当奇特,甚至有点刁钻,但就像前面说的,这才是独属瑞德的方式。
“令人欣慰。”达弗涅欧斯顶着其他人或明或暗的关注目光,真心实意地感慨一句,决定投桃报李,“另外,瑞德,请叫我达弗涅吧。”
他敢肯定,自己会喜欢瑞德的。
说真的,他已经有点喜欢了。
4. 天使在人间(一)
“三周前,43岁的雷蒙德·科顿被发现死于市中心的家中,仅后颈有一处刺穿伤。经法医判定,此处为致命伤。”
大家纷纷落座后,JJ分发一圈文件,接着按下遥控器,在她身后的显示屏上投放出受害者和案发现场照片,开始介绍基本案情。
“当时警方将其视作独立的入室谋杀案,但之后的每周五都出现了一起类似的案件,受害者死因相同,身上均存在同样的伤口。于是他们把这三起案件联系起来,认为是连环谋杀,并且在昨天联系了我们,正式请求帮助。”
有明显的作案特征,冷却期大约为一周,已经出现三起案件。听起来的确是非常标准的连环谋杀案,值得重视,不过并不足以解释霍奇中断小组正常工作,提早召集所有人开会的行为。
没错,即使身处总部大楼,上班也是上班,坐办公室固然比出外勤轻松,该有的活儿却不会自动减少。寻找证据、逮捕犯人是工作,破案后撰写相关文书和报告同样是工作,而且反倒是占比相当大的一个部分。
听起来不够酷,实际上也确实平淡枯燥,这就是现实。哪怕放眼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执法人员的工作内容恐怕还是相差无几。
尤其调查局的行为分析小组,他们有权应要求评估、指导、侦办国内的所有重大案件,包括但不限于连环谋杀案,因此工作量只有越积压越多,却没有一键清零。
毕竟随心所欲的罪犯可不会体恤联邦探员有多么忙碌和疲惫,永远有办不完的案子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案件无缝衔接,探员全年无休从来也不是梦。
至于随之而来的文书工作,那就只能自行安排到每个案件之间的那点间隙中了。加班,回家加班,推给同事,或者压榨案件间的零碎时间做完,总归是这么几种经久不衰但足够有效的老方法。
所以说,简报会议前面的这两个小时看着不算长,可大家都已经规划好用途。无论怎么想,霍奇这位挺通情达理的组长一般应该不会随意打扰他们的计划。
除非他有合适的理由,并且确实别无选择。
“为什么这么紧急,情况有变?” 正式开始关于案情的讨论之前,摩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出所有组员心底的疑惑,免去了他们暗地里猜来猜去的麻烦。
“今天早晨,洛杉矶警方在北好莱坞发现了一具新的尸|体,现场遗留的作案标志完全一致。”霍奇没有故弄玄虚,他清晰的回答彻底落实了组员们隐隐约约的不妙预感,令众人不由心下一沉,“这已经是第四起谋杀案,形势紧急。警局为此新成立了专案组,希望我们尽快加入,领导调查。”
人命关天,伴随着他的言语,坐在桌边的每个人神情都愈发凝重。
艾米莉立刻翻开文件夹,确认时间:“最近的一次谋杀发生在……上周五。这次作案的冷却期突然从七天缩短到三天?变化这样剧烈,不明嫌犯很可能再次受到了什么重大刺激。”
“又或许他只是开始退化,才导致自控能力衰退,很多连环杀手身上都会发生这个过程。”坐在她对面的摩根指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不管是哪种原因,冷却期的急速缩短都是个足够危险的信号,会让事态朝更严峻棘手的方向发展。这种行为一旦开始,就只会加剧,不会缓和。他们能做到的唯有同凶手竞速,力争在出现更多受害者前将其逮捕归案。
这意味着仅剩下不到三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去找到并抓捕不明嫌犯,失败的代价则将是一条条无辜者的性命。
毫无疑问,这是个糟糕的情况。对潜在受害者,当地警方和行为分析小组,乃至不明嫌犯本人而言都是如此。
“我们都清楚问题的严重性,时间紧迫。”霍奇面容严肃地环视一周,目光逐一扫过在场五位探员的脸庞,“飞机三十分钟后起飞。”
***
有的人心肠柔软,意志坚定。我正相反:我意志软弱,铁石心肠。——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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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盛顿到洛杉矶的航线斜向横跨东西海岸,飞行时长接近六个小时,恰好为小组继续讨论案情提供了充足的时间。
“洛杉矶警局对第一起案件的前期误判,以及对第二起相似案件是否需要并案的迟疑其实可以理解,看看这几个案发地点,市中心、南洛杉矶、瓦茨、北好莱坞,这些地区的犯罪率本就远超全国平均水平,属于市内最为混乱的区域。”
瑞德从桌上摊开的文件中抬起头,零零散散地分享起一些和数据有关的初步想法,“事实上,如果不是不明嫌犯留下的作案标志太固定,我怀疑当地警方未必能在第三起案件发生后就确定它们之间的联系。”
即使在穷凶极恶的谋杀犯之中,坚持只靠后颈处一模一样的刺穿伤致人于死地,也可以算是个难以错认的独特标志。
“四起案件都发生在高风险地区内。”原本去机舱后面转悠的摩根听见声音便走回来,他屈起手肘,压上自己那个空座位的椅背,俯身越过瑞德肩头去看同一份资料,“那我们就不能排除帮派作案的可能。”
“可是现场看起来不像帮派通常的作风,虽然有尸|体,但太干净了。”瑞德不以为然,他迅速反驳了这个思路,紧接着补充上详细的理由,“他们要么通过极端暴力或血腥来震慑他人,展示地位;要么下手隐蔽,干脆不留尸首,直接让人‘失踪’,以规避大众关注和执法部门的追查。用折衷的方式谋杀对他们来说反而没有意义。”
说到这里,年轻的探员顺手把一缕因低头而滑落到眼前的头发重新别回耳后,眉眼间仍残存有困惑不解的痕迹:“不过关于折衷,我确实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矛盾点。不明嫌犯在选择作案目标和地点时,似乎采取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标准。”
“第一位受害者雷蒙德·科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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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高位截瘫的退伍军人,第二位受害者妮可·马丁内兹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第三位受害者内森·卡曼是长期在花店工作的单身父亲,第四位……呃,加西亚?”
显然,即使天才如斯潘塞·瑞德,涉及警方调查的最新进展时,也不能无中生有,同样需要一点场外援助。
“加西亚随时为您服务!”一直和他们保持通讯的数据分析师被叫到名字,立时心领神会地打开摄像头,露脸打了个招呼,“让我看看,我们的第四位受害者名叫维多利亚·罗宾斯,67岁,退休人士。这个可怜人的丈夫约翰·罗宾斯五年前因病去世,她没有再婚,目前和45岁的未婚女儿克莱尔·罗宾斯住在一起。”
达弗涅欧斯旁观他们这一番互动,不免感觉有些新鲜。
以前他做的都是卧底任务,跟进一个案子所需的时间短则几周或几个月不等,长则动辄几年,潜入期间与团队的信息传递渠道和时间严重受限,一旦出现突发状况,多半只能依靠自己的临场反应顶上,事后再找机会复盘总结,因此对局内后勤技术人员的依赖往往比较微弱。
现在看来,将来的工作中必定不乏这种小组内部频繁、紧密的远程合作,他需要一定程度地转变过去的思维,主动适应新的工作模式,才好融入团队。
而且必须承认,科学技术的更迭进步能为人类增添许多便利与益处,在刑侦方面也不例外。
加西亚的工作就是个很好的证明,如果小组内缺少她这样的技术专家,那么他们就得等抵达警局后才能拿到第四位受害者的基本资料,无形中浪费掉本就宝贵的时间。
另一边,刚捋完一遍受害人信息的瑞德进一步阐明观点:“这四个人或行动不便、足不出户,或作息规律、洁身自好。综合这些因素来看,他们已经算是当地的低风险人群。甚至正因周边环境不够安全,他们的警惕性应该更高,绝非好得手的目标。”
总结一下就是说,这个凶手持续在高风险地区作案,却选择对其中的低风险人群下手。
乍一听,这种做法好像是为了调整平衡作案难度,但不对的地方也就在于此:犯罪行为不是经济投资,它根本不讲究风险对冲。
犯罪目的将决定罪犯的行为,理论上,假设存在一个纯粹理性、逻辑严密的“理想”犯人,那么他的目的一定会毫无偏移地贯穿犯罪过程中的所有行为;反言之,通过分析其行为,应当能够顺滑无碍地倒推出最初的目的。
可人毕竟不是纯粹理性的生物,太多因素会影响他们的激素分泌、神经信号,乃至思维走向,导致他们“控制不住”、“情难自已”乃至“头脑一热”,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反应到现实的犯罪中,就表现为罪犯会关注不必要的细节,做多余的事,行为上会不自觉产生种种冲突。
这些看似不合理的矛盾冲突,正是不明嫌犯的破绽所在,也是建立他们心理侧写的最佳切入点。
5. 天使在人间(二)
“所以,不明嫌犯确实有一套挑选受害者的逻辑。”达弗涅欧斯接过瑞德的话,从受害者研究的角度着眼分析,“同一片区域里分明还有很多能轻易得手、方便遮掩死因的潜在目标,这个人却甘愿冒更大的风险去找他认定的受害者。”
“但是靠现有的资料,完全看不出这种挑选的依据。受害者的种族、性别、年龄都相差甚远,发色瞳色也各有不同,我们的不明嫌犯明显并不偏好特定的外表。”艾米莉推开文件夹,转头看向JJ,“他们之间存在任何工作生活上的相似或联系吗?”
金发联络官满脸都写着爱莫能助,她表情无奈,极轻微地摇摇头:“目前洛杉矶警方还没有发现。”
机舱内的几人倒也不太失望,甚至口头上的抱怨都罕有。这就是他们工作的常态,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准备。
若没有点棘手状况,何必多此一举请求外援?谁都愿意独享破案的荣誉。既然到了需要向联邦调查局申请援助的地步,那么当地出现这种忙活很久却依然一筹莫展的情况实属正常。
地方警局自有它们的难处,和许多人的想象不同,受各种实际条件制约,他们的侦查手段其实都有一个极限。
排除自杀嫌疑后,警方通常会在第一轮调查中通过勘察现场和收集口供相结合的方式,尽量全面地筛查人证物证,再详细审问所有可能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根据具体反馈逐步缩小怀疑范围,直至锁定真凶。
这种传统的模式或许听着有点朴实无华,但事实已经证明了它的有效程度,大部分谋杀案、包括一些连环案件的凶手都撑不过这个阶段就会露出马脚,最后被捕。
正如罗卡定律所述,凡有接触,必留痕迹 (1)。只要足够细致,总能发现些许清理不尽的蛛丝马迹,指引警方找到真凶。
然而不幸的是,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并不总像理论描述的那样轻易、标准,那样有迹可循。
世上的各行各业总不乏谨慎周密的聪明人,犯罪行业亦然。
连环杀手又是其中比较特殊的类型。他们犯罪的动机和思路往往“不合常理”,与一般的暴力犯罪有许多区别,导致常规的办案逻辑在这类案件上经常不能很好地兼容,整体上更增加了破案的难度。
一旦警方用尽常规手段,却始终没有任何突破,形势将不可避免地发生逆转,转入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拉锯战——继续无望地坚持,却始终摸索不出一个清晰的调查方向,好比漫无目的地在大片森林中寻觅某根形状未知但特定的枝条,成功率可想而知。
每当到这个时候,决定案件距离停止调查,然后变成档案室里一件陈年悬案能有多远的,也就只有当地警局的人手与财力多寡而已。没人愿意走到这一步,但现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样的事情依旧在许多地方发生着。
眼下第一起案件已经过去三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自主调查,洛杉矶警方还是选择联系JJ请求帮助,可想而知他们的进程必然很不顺利。恐怕正因为自觉独立破案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才不得不向调查局求助。
“我认为,案发地区应该对他有特殊的意义,他可能很熟悉,或者住在里面。”瑞德用笔将前三个案发地点连线,在地图上勾画出一个三角形,“根据原本的情报,如果前三起案件确实是不明嫌犯作案的起点,那么这个区域大概会是他的舒适区。”
然后他又把笔尖移开,在上方的北好莱坞地区内描了一个单独的点,不无遗憾地继续说:“但第四起案件的发生地距离这片区域太远,能造成这种情况的不确定因素有很多,这个地理侧写模型暂时就不好用了。”
他话里的倾向挺明显,达弗涅欧斯听着听着,就开始去瞄周围同事们的反应,不出预料先后碰上几双目的一致的眼睛。无言地对上了信号,各位心中有数的专业人士达成默契,相视一笑。
“加西亚刚刚接管针对受害者背景与轨迹的深入调查,但洛杉矶市内人口稠密,逐个排查耗时耗力,我们要通过侧写帮她尽量缩小交叉对比的范围。”最终霍奇一锤定音,出言暂且结束了这个一时讨论不出更多有效内容的话题,“关于作案手法,我们知道多少?”
坐在他身旁的JJ反应很快,对警方掌握的情报也熟记于心,马上就给出整合好的答案:“现场没有强行闯入和偷窃财物的痕迹,没有采集到凶手的指纹、足迹或DNA,没有目击证人,受害者身上也没有抵抗伤。不过毒理检测显示,他们体内均有较小剂量的氟|硝|安定。”
这是一种类似安定的镇静安眠复合药物,药效却是安定的十倍。它在美国属于非法药品,理论上讲,从生产、销售到持有都是明令禁止的违法行为。
突然听见过去工作中耳熟能详的药名,达弗涅欧斯不由一怔,旋即若有所思地略过手上的诸多照片和笔录等资料,直接翻看起后面由法医提供的三份药检报告。
“凶手很可能是通过某种方法骗取受害者的信任,让他们主动开门迎他进到家里,然后趁机下药控制住受害者,进而杀害他们。这套流程的第一步就不容易做到,他应该非常善于社交。”
结合现场报告,摩根代入不明嫌犯的视角简单推测了一下作案经过,却忍不住皱起眉,“说实话,第一起案件的实际情况反而最复杂,变量太多……但他不仅做成了,还把现场处理得相当干净。”
科顿是因伤退伍,即使退伍后,命运也没有多怜悯这个男人一刻:因为遭遇一场严重的车祸,他瘫痪在床,常年需要陪护。生理上的缺陷注定了他没办法亲自开门,而且正常情况下,他身边总会有家人或社会保障部分配的护工。
即便条件如此不利于行凶,凶手还是成功找到他落单的时候,精准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时间窗口,设法实施了谋杀,并秉持着足以令任何家政服务人员自愧不如的细致态度,全面清理了现场,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纰漏。
“做到这种程度,需要非常娴熟的手法和强大的心理素质。”这位非裔探员沉默思考片刻,以事实为基础推理道,“我们要面对的兴许是个格外狡猾残忍的犯罪天才,又或者,杀害科顿不是他的首次行凶。”
站在执法人员的角度考量,只能说两种假设听起来都不太妙。
艾米莉没有一味跟着同事的思路推导下去,而是从实际情况出发,在另一方面为他们的理论做了些补充:“他肯定详细了解过所有受害者的日程,更有可能一直在近处观察他们,否则没办法解释每次都过分恰到好处的犯案时间。”
只要看过前三次谋杀案的记录就不难注意到,法医认证的死亡时间距第一发现者打电话报警的时间点皆不超过一个小时,意味着凶手每次都必须在比一小时更短的时间内结束收尾工作,并不被人发现地逃离现场。
再结合现场近乎完美的干净程度来看,此人真是身体力行诠释了何谓“艺高人胆大”。另外,他的体能也一定不错,足以支撑起短时间内如此猛烈的消耗。
“不明嫌犯对时间的掌控同样体现在药物使用上,口服氟|硝|安定一般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钟起效。考虑到他的时间规划没给错误留下多少余地,他显然足够了解自己使用的镇静剂。”
达弗涅欧斯适时放下读完的药检报告,选择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加入讨论,“给药剂量估算得也很合适,都在偏低的标准区间内,能使人昏迷却不致死。”
而这份了解本身就暴露了一些凶手的信息。
“我们以前在新泽西的投|毒案里遇到过这种药 (2),不过当时凶手主要是为了给真正致命的毒药作障眼法,顺便利用它的副作用造成顺行性遗忘,消除犯案痕迹。”
瑞德援引了一个过去的案例,又具体分析了当下的案子,“这次的不明嫌犯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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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依靠它的镇静效果控制住受害者,更像那些夜店、酒吧、俱乐部或派对里的迷|奸|犯。”
如果他的发言到此为止,兴许还能把精英探员的专业形象维持得更久一点。
可惜没有如果,天才探员审时度势的能力显然与他的知识储备成反比。挺公平的,有得必有失嘛,这是世间万物皆遵循的规律。
说到兴头上的瑞德意犹未尽,堪堪停顿一秒,就继续道:“因为泛滥的地点太明确,最近几年它又被称为‘俱乐部毒药’。说起来,共享这个名字的还有伽马–羟|丁酸、二氧亚甲基|甲基|苯|丙|胺、氯|胺|酮——”
他列举起药名来如数家珍,眼里满是明亮的光,努力试图将尽可能多的课外知识塞进同事们本就满负荷运转的大脑里,浑然忘记考虑其他人是否理解得了。
仿佛骤然直面了整个宇宙的真相,听众们不禁也跟着魂飞天外。达弗涅欧斯几乎能从他们脸上读出一片未经遮掩的空白茫然,以及对自己听力和智力的双重怀疑。
“哦哦,慢点,慢点来,孩子。”摩根站直身子,后退半步绕到达弗涅欧斯和艾米莉一侧,双手举起,做出像是推拒,又像是投降的动作,笑着打断了他,“偶尔也考虑考虑我们的接受程度,好吗?”
他们的玩笑话让气氛放松了一些,艾米莉的肩膀抵上椅背,如释重负地望着机舱顶自嘲:“无所谓,反正我从‘伽马什么什么’之后就已经跟丢了。”
可以理解,因为瑞德说的都是药物的化学名称,又长又拗口,日常很少使用,主打一个“懂的人才能懂,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会英语也没用”。
“——还有甲基|苯|丙|胺。”轮到达弗涅欧斯最后发表意见,他不负众望,顶着身旁两人看叛徒和对面瑞德看知音的眼神,淡定且理直气壮地背刺了这个临时组成的学渣小团体,“怎么?这是我之前的工作领域,好歹尊重一下我的职业吧。”
“现在我们有两位药学家,好事啊。”话虽如此,摩根的语气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甩甩头,一副“天啊饶了我吧”的模样。
他们看看彼此,都笑了;JJ倒没参与其中,只是垂下头,让长发遮住了被逗得上扬的嘴角。
唯有霍奇绷住了正经的表情,及时叫停,提醒他们关注案件:“集中精神。”
难怪他才是组长。
“常见的迷|奸|犯非常容易过量下药,反倒是想要这么准确地控制用量,应该不太容易做到?我们要找一个专业人士?医护人员或者医学生?离职人员、函授课程或辅修学位也得算进去。”
艾米莉清清嗓子,收敛笑容,提出几个可能,又很快纠正了自己第一反应的些许疏漏,“不对,最好再调查一下药|贩子那边,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特别在意剂量问题的顾客。”
笔记本里冒出加西亚活泼的声音:“亲爱的,友情提示。尽管可爱的加西亚女士向来乐于助人,不求回报,但不瞒你说,洛杉矶真是——超乎想象的大,所以你们得多给点筛选条件,不然等到结案那天,我都未必列得出来嫌疑人名单。”
达弗涅欧斯很想,但终究未能如她所愿地带来好消息:“结合致命伤展现出的利落手法,我个人倾向于他接受过一定的医学教育。不过如今互联网无所不能,只要手够稳,一个懂得善用网络搜索知识的人稍微费点工夫,狠得下心,练习几次学会找准位置,也能达成这种效果。”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一通分析热火朝天,结论却水得好似汪洋大海。
即使乐观如加西亚女士,一时也失去了她甜美的声音,只干巴巴地总结:“哦,真棒,帮大忙了,所以你们是在说,整个洛杉矶所有会用电脑的适龄人士都需要排除嫌疑?”
飞机上,四位始作俑者互相对视,最终在一片沉默中,不由纷纷露出了略显尴尬的微笑。
6. 天使在人间(三)
尴尬的安静过后,还是达弗涅欧斯主动打断了僵局,当然,主要是因为他的话才说到一半。
“总之,单就药物而言,不明嫌犯确实像相关的专业人士,可又似乎专业得有限。”
他绕开加西亚的调侃避而不谈,语气颇为一言难尽地评价,“如果他真的具备充足的药物知识,就该知道按他计划的用法,氟|硝|安定不是最好的选择。
它的液体溶解性略差,在人体内残留时间很长,不易自制,必须找渠道购买成品——都是在平白增加作案风险。”
“我讨厌这样问,但要是我没理解错误,你是说符合你描述的 ‘最好的选择’不仅真实存在,甚至连配方都更容易获得?”
JJ不自觉地蹙起眉头,流露出一种“怎么能这样”的惊疑不定,“这至少该是受管制的信息吧?”
达弗涅欧斯很难不注意到,在讲出真正的问题前,她用了多少不必要的言语铺垫,反复削弱语气,可以说下意识地对真相表现出了极其抗拒的态度。
“称不上‘最好’,但绝对有‘更好’的替代品。”他们新来的药学专家无意打击小组联络官对社会道德与法制的信念,只是朝她耸一下肩,对此类质问显露出令人心里发凉的熟稔,“至于获取方式,你知道的,任何东西一旦上传到网络,就永远删不干净了。”
“而且以前人们对药物的成瘾性普遍缺乏认知,事实上,很多夜店常见药物过去在市场上都相当泛滥,是从九十年代开始,它们才逐渐由合法转为非法,被加强管控。”
刚才跑题的教训近在眼前,瑞德格外克制地解释两句,就牢牢闭上了嘴,只是一双眼睛仍关切地注视着JJ。
对比现实,如此虚弱无力的辩解其实无法给人太多安慰,好在JJ足够善解人意,也足够坚强。她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就暂且放下了复杂的情绪,甚至还迅速调整好状态,反过来对他们笑了笑:“没事,只是一时没想到,有些难以接受。”
艾米莉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臂,无声地提供一点理解和支持;霍奇则转向达弗涅欧斯,已经明白他的未竟之言:“你认为不明嫌犯故意选择了这款药。”
达弗涅欧斯没有立刻回答,不太确定是否要现在就摆明观点,把它当作某种结论说出来。
倒不是他排斥团队合作,而是他仍不怎么拿得准组内信息共享的尺度。
按他一贯的标准,这仅仅是个合理但走得有点远的构想,缺乏确凿的前期证据支撑,远不到能放上台面深入探讨的水平。万一推理得不对,还容易误导整个小组的思路。
但霍奇仍凝视着他,目光不偏不倚,其中展露的笃定竟远胜过达弗涅欧斯对自己的。
好吧,既然组长觉得应该说,那么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目前还是怀疑,不排除他只了解或只能接触到这一种镇静剂的可能。”
不过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很低。
这类药物的利润不比某些名气更大的兴奋剂和麻醉剂,做这份生意的药|贩子基本不会专卖一种,至于暗网就更不必说。
只要不明嫌犯搭上一个购买渠道,就等同于他有办法弄到瑞德前面提及的大部分乃至所有药物。
假设达弗涅欧斯的怀疑为真,那么由此延伸出的推测就值得细思了:“氟|硝|安定的‘优势’主要在于价格极其低廉,且用量得当的情况下,副作用相对同类药物较少较轻。
不明嫌犯或许手头拮据,或许主观希望避免药物在受害者身上出现过强的副作用,抑或两者皆有。”
按理来说,其实它最常流通于年轻人之中,但这种想法他自己动动脑子就能直接否定,没必要放出来浪费时间。
考虑到案发现场体现出了格外清晰的组织性、条理性,绝非愣头青——哪怕天资聪颖也不行——所能做到,达弗涅欧斯预估不明嫌犯的年龄至少也得三十岁往上。
他猜其他人也会有差不多的推测。
“也许,他是不想使他们因副作用感到痛苦。”
摩根挑出现场照片并排摆在一起,供所有人对比,“先麻醉,后杀人,而且都是一击致命,让受害者在昏迷中死亡。以手法分析,刺激他兴奋的点根本不在于折磨,至少这人肯定不是什么虐|待狂。”
照片中,三名受害者都双眼紧闭,仰面平躺,身上盖着被子、毯子或衣物,呈现出如出一辙、堪称诡异的安详。如果不是法医报告明确了死因,说他们只是暂时睡去也半点不违和。
实际上,看警方提供的记录,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最开始都以为受害者是在小憩。
直到他们想要唤醒自己的雇主、家人、朋友,却猝不及防地触摸到死亡。
摩根接着总结:“从现场来说,不明嫌犯给受害者摆好了安息的姿势,完整地盖住身体,让他们乍一看像是睡着了一样。做这些事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似乎是经典的懊悔表现。”
“我怎么感觉,这套流程听着有点像安乐|死?”在他之后发言的艾米莉语速稍缓,好像有些迟疑,又好像仍沉浸在思索中,但这些却都不妨碍她抛下一个足以令大家精神一振的重量级论点,“呃,我指的是,除去用利器捅死受害者这一步,剩下的流程。”
在场全是聪明人,她只需起个头,大家便纷纷反应过来。
“帮助或拯救,确实……至少对第一位受害者雷蒙德·科顿来说是这样。”
JJ表示了初步的赞同,并飞快地在她亲自整理的资料中找到了一点佐证,“他一直都没能接受自己高位截瘫的事实,没有一位护工能忍耐他不间断的训斥和辱骂超过半个月,最终他的妻子不得不频繁申请更换护工,同时分担一部分护理工作,这也让他们本就窘迫的财务状况雪上加霜。”
“科顿可能符合这种‘生不如死’的标准,但其他受害者呢?我不记得他们之中还有谁表现过类似的痛苦。”摩根没能被立刻说服,表达质疑的同时,他手下翻页的动作不停,显然是准备再仔细看看证词。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瑞德。
“非要说的话,其实还有一个,不过应该没达到痛苦的程度。”
记忆力超凡脱俗的年轻探员没有再多看资料一眼,一口气就完整地转述了相关内容,不算人称转换,可谓做到了字面意义上的一字不差。
“根据第二位受害者亲友、邻居、同事和同学的陈述,妮可·马丁内兹遇害的前三天正好是她母亲的忌日。尽管她自称和家里关系冷淡,平时也从不回家,但她的朋友们一致同意,每年忌日前后的几天,她都很消沉。”
于是其他人又纷纷埋头翻文件,着重关注了一下瑞德提到的片段。
很快,艾米莉率先从资料里抬起头,对这种归类提出异议:“可是看后面的说法,她的朋友们也同意,每次她都会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好好生活。”
“就像你说的那样,悲伤和痛苦还有些差距。妮可的母亲已经去世七年,她看起来也释怀了。”
她的直言不讳如一柄雪亮的利刃,出鞘便直抵人心最幽微之处,“为母亲离世感到悲伤?有可能。但要说她会因此悲痛欲绝,以至于让某个不明嫌犯认为有义务帮她解脱……我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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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在查阅证词的达弗涅欧斯一边读文件,一边给他俩的观点分别挑出点漏洞,平等地做到了谁都没放过:“不明嫌犯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触景生情,推己及人,才选择对她下手,和她本人的状态关系不一定有那么大。
但即便如此,剩下的两个受害者那里也还是说不通,洛杉矶警方这次筛查得相当细致,却仍然没发现他们最近经历过任何重大变故。”
沿着艾米莉提供的可行思路分析到这里,他们似乎又在受害者的关联问题上碰了壁——从目前拥有的资料来看,灾难性事件与因此导致的巨大创伤并不能算作这几人的共同点。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一无所获,很多时候,“不对”本身也可以是一种答案。
既然不存在某种广义上的“拯救”,说明不明嫌犯实施的“拯救”条件更具体,那就已经排除了范围最大的可能性。接下来,他们还要继续排除其他的可能,逐步缩小调查区间。
而说到这类具有扭曲同情心、自视为“拯救者”的连环杀手中目标定位最明确的,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慈悲天使。”“死亡天使。”
摩根、艾米莉、瑞德和达弗涅欧斯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死亡天使,也被称为慈悲天使,是种类型特殊的连环杀手,常出现于医护人员中。按照他们异常而顽固的逻辑,他们行凶的原因通常是“想要帮助可怜的患者从长久的痛苦中解脱”。
毕竟,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物理“解脱”,怎么不算解脱?
至于他们“青睐”的猎物,特点其实非常明显,对于联邦探员来说,也比较好排查。
霍奇果决地下达指令:“加西亚,先检查一下受害者及其亲属的医疗记录,重点关注有没有严重影响生活质量或者无法治愈的慢性病、绝症、罕见病和遗传病。”
“遵命,船长!正在全速前进,预计需要一点时间。”伴随着的应答,屏幕那边传来愈发响亮狂野的键盘鼠标敲击声,“有消息就通知你们。加西亚离线。”
笔记本的离线提示音“滴”地轻响一下,随后彻底陷入安静。
“如果我们要找的不明嫌犯是一位死亡天使,确实能解释他的许多行为。受害者的选择标准,缺乏暴力、比较缺乏性因素、注重现场清理、受害者的姿势,药物的选择包括下药的手法,都可以视作某种意义上的‘临终’关怀……”
说着说着,瑞德脸上的困惑不仅没减少,反而更加浓重了,“可是这里也有问题,那个致命的刺穿伤又该怎么理解?使用如此直接的杀戮手段,难道不会破坏他捏造的幻想吗?”
下毒,破坏维生装置,采取错误的治疗方法……利用受害者的信任,间接致其死亡的办法多得是,这也是死亡天使偏爱采用的手法。
无论如何,他们会坚称自己提供的是“帮助”,而直白的暴力谋杀无疑将削弱乃至摧毁这种“正确性”。
越深入分析,达弗涅欧斯越有种感觉:从头至尾,这位不明嫌犯的行为无不透露着大大小小的矛盾。这些不协调的反覆和矛盾中,许多甚至都未必是他有意为之,但又确实为调查造成了重重阻碍。
正如现在,一次又一次地,原本已经在分析中逐渐清晰的轮廓,仿佛再次覆上了一层新的迷雾,变得扑朔迷离、难以捉摸起来。
或许其他探员也有类似的感受。
“不必现在就得出结论,到达现场后,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做。”随着飞机开始下降高度,霍奇对所有人说,语气冷静且坚定,“事出必有因,我们迟早会弄明白这些矛盾的源头。”
7. 天使在人间(四)
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
行为分析小组抵达机场时还不到下午三点,完美错开了大城市恐怖的通勤车流,得以一路顺畅地到达警局。
“你们就是调查局的行为分析小组吧?我是专案组负责人,乔治·布鲁克。”他们刚进门,就有一位警督迎上前,同领头的霍奇握了握手,“感谢你们这么快赶来。”
“职责所在。”霍奇简短地客套一句话,然后快速向他介绍了一遍跟在身后的所有小组成员。
达弗涅欧斯留意到,轮到瑞德的时候,霍奇使用的称谓改成了“博士”。他猜测,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避免本地警方以貌取人,心里看轻瑞德。
倒不能怪警方傲慢,只是按基层执法人员对同僚的评价标准,瑞德看着实在太年轻,身形又瘦弱。两者相加,很容易给人留下“靠不住”的错误印象。
会产生这种认知,归根结底也是他们长期实践积累下来的经验之谈。
如果仅限想想,其实也无妨,问题是不信任的想法产生了,就总会体现到行动上。一旦警方有这种先入为主的误解作滤镜,看什么都难免心生怀疑,这对前来领导调查的行为分析小组无疑意味着数不清的麻烦。
尽管他们才是调查的领导者,但大多数行动都需要专案组乃至当地警局尽力配合,才能进行得下去。另一方面,由于时间受限,双方实在没有多少精力去磨合,适应彼此。
只要心中有偏见、有嫌隙,即使身为联邦探员的瑞德实际拥有更高的权限,警员们也未必服气他,而这种对抗情绪又可能进一步影响其他人的心情和效率,为合作增添不必要的阻碍。
但是,经过他们组长开头的一声“瑞德博士”,一切听起来都大不相同了。
这样年纪轻轻的博士,足以令一般人肃然起敬。因为同时满足“年轻”和“博士头衔”两个要求,不是单靠勤恳能做到的,非得是在专业领域有所成就的天赋型人才不可。
哪怕这人性格古怪一点或者缺少运动神经,也都变成了可以理解的事:人家擅长的是运用头脑,体能上欠缺些情有可原。
仅仅一个称呼,背后却隐藏着诸多不会诉诸于口的复杂考量。若是只把原因归结于性格体贴,未免将实际情况想得太过简单了。
只能说,霍奇对人心的了解确实不同凡响,自己还有得学习。达弗涅欧斯在朝布鲁克警督礼貌微笑的同时想。
操作得也足够精彩,靠是一个有意为之的微小调整,就能提前消解许多潜在的问题,防患于未然。除去精彩,他做不出其他评价。
“我们空出了一间办公室,里面有简报板和案件资料,如果还有其他需要,都可以找我。” 洛杉矶警方以前与行为分析小组共同工作过不止一次,这位中年警督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对合作的章程相当熟悉,准备得很完善,“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目前还没有媒体得知出现了连环谋杀案吧?”JJ和霍奇碰了一下眼神,然后转过身朝警督问道。
布鲁克摇摇头:“我们要求所有相关人员对案情保密,媒体只知道有正在调查中的死亡事故,有几家本地媒体分别做了简单报道,但没有把它们联系起来。”
“很好,我们需要继续保持这种信息封锁。”联络官满意地肯定了他们的应对,然后提出要求,“请把做过报道的媒体名字给我,如果之后有必要公开情报,我会负责与媒体对接的工作。”
涉及媒体,警方其实也很警惕。
鉴于四起案件都发生在中低层人群居住的区域,一旦媒体嗅到血腥味,有心借此制造新闻“爆点”,就很容易会忽略前因后果和其他可能,一心一意把整件事的重点往最吸引关注的阶级冲突方向引导。
对大多数媒体来说,发表些“有连环杀手疑似针对中下层居民”之类似是而非又“合乎情理”的揣测,甚至给这位新出现的连环杀手起一个响亮好记的外号,都是毫无心理负担的正常行为。
即使这种做法在可能引发大范围恐慌的同时,还会激化不同阶层之间累积已久的矛盾,挑起更大的社会混乱,不仅对破案无益,而且得分走原本不必要的部分警力去维持秩序。
但在媒体,包括不明真相的大众看来,他们简直清清白白、无可指摘:只是完成了本职工作而已,连一句假话都没写,出了问题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受到切实影响的警方可没法这么看。
那些被指责政策错误的政客和官僚不会朝发声的媒体生气,更不可能反省自己,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嫉恶如仇”的他们绝对会转过头来,毫不客气地对没能迅速破案的警局施压,要求警局给所有人一个说法。
说到底,最后背锅的永远是出力不讨好的警方。
洛杉矶的媒体行业本就发达,他们的厉害之处,警方早已领会过许多次,怎么可能还不谨慎对待。
所以JJ一提要主动认领和媒体打交道的任务,布鲁克警督几乎立刻就答应下来,似乎为有人愿意接过这块烫手山芋而悄悄松了口气。
霍奇站在一旁等候他们谈完,没给这位负责人留下太多放松时间:“发现现场的证人,以及受害者的亲属、朋友还可以联系过来接受询问吗?我知道他们已经做过笔录,但过一段时间后,他们的情绪会平稳一些,更容易回忆起当时可能遗漏的细节。”
“啊,他们应该都可以来。看在我们能提供正当请假理由的份上,科顿的护工安吉拉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另外,科顿的妻子和儿子现在还住在现场的房子里。”
像是预料到探员们的不赞同,布鲁克努力为这个处理方式进行了一番辩解,“他们在附近没有亲戚,案发后到朋友家勉强借住了两周多,这就是极限了。
快三周还没破案,科顿夫人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就天天来警局请求安排住处,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暂且封锁尸|体所在的现场区域,要求他们不要擅自进入,然后让他们先回家住。”
“马丁内兹的室友目前和其他同学住在一起,她说会找到房子就会搬走,不过警方一直和她保持联系,她很配合我们的工作。”
警督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特别想要用力地、大声地叹气,但最终也没有真的做任何额外的动作。
“另外,马丁内兹的父亲从奥克拉荷马赶过来辨认死者,现在他就在市里,还没离开,我们也可以请他来询问。”
说起这个,布鲁克脸颊的肌肉不太自然地绷紧,然后又松弛着耷拉下去,他的模样突然显得有些疲惫,“妮可是他唯一的孩子,所以他非常……执着,差不多每隔两天就要来局里问进展如何。每次告诉他案件还未告破,对他来说都太残忍了。”
“至于卡曼,他有个10岁的女儿是现场第一发现人,目前由他的父母在照看,他们也能过来接受问话。他的前妻改嫁后搬去了明尼苏达,我们联系过她,但她不愿意跑一趟。”
显然,她既不关心前夫的死活,也不想多管上一段婚姻中留下的这个女儿。
“最近一个受害人罗宾斯的女儿现在就在警局,”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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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关着门的待客室,隔着玻璃能看见一个双眼红肿的憔悴女人坐在沙发上,“她花了不少时间才稍微平静下来,刚开始做笔录。”
陈述完大致情况,即使见过许多更加悲惨的破碎家庭,警督还是不由被这种直白赤|裸的伤痛撼动,放低音量,懊恼又挫败地叹息:“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甚至因为被牵扯进来的都是勤恳朴实、努力经营生活的好人,目睹他们遭遇不幸、失去至亲的场面反而更令人难以释怀。
看得出,本该有所作为的警方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无能为力让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都很不好受。
“正因如此,我们才应该尽力阻止更多这样的灾祸发生。”这种时刻,霍奇沉稳的声音仿佛自带镇定人心的力量,打断了正在酝酿的低落漩涡。
他仿佛全然不受动摇,十分顺畅地转而向小组成员分配起任务:“摩根、威廉姆斯和我去案发现场,布鲁克警督,你可以告诉科顿夫人在那边等待问话;普林提斯、瑞德去看看法医那边的情况;JJ留在这监控媒体动向,还有和其他证人们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挖掘出之前没注意到的线索。”
进入工作状态的探员们各自应下,带着自己的任务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出发。
达弗涅欧斯和霍奇、摩根一起走到停车场,他本以为他们三个要在这里分道扬镳,各自前往不同的现场调查。没想到,霍奇和摩根直接坐进同一辆车,占据了驾驶和副驾驶位。
坐稳的摩根放下车窗,探头看向因为迟疑而落后几步、面露疑惑的达弗涅欧斯,招呼他赶快上来。
于是他放下那点不解,快走两步,利落地上了车。等车开动后,他才问:“我以为我们要分开行动,那样效率更高?”
“未必,”前排的摩根笑了一声,也不多卖关子,爽快地为新同事解惑,“有时候一个人容易漏掉东西,或者考虑得不够周全,错过线索。多几个人共同搜索,互相查漏补缺,进度其实会更快。”
达弗涅欧斯受教地点点头,提醒自己注意合作。这里明显是自己的独行习惯再次作祟:他好像根本没有想过,原来还有三人同去一处现场这个选项。
“不过我确实有其他工作交给你,威廉姆斯。”他俩的对话告一段落,正在开车的霍奇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开口,“我认为可以由你来负责询问科顿夫人。”
说实话,刚听到这吩咐时,达弗涅欧斯的确有些惊讶。
霍奇大概是组内除他自己以外,最清楚他过往经历的人。这位组长应该知道,他的经验并不完全适配接下来的情景。毕竟曾经由他主导询问——如果不是审问——的人,哪怕同样是证人,都少有如此无辜、纯粹属于受害者一方的类型。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也不是多么出乎意料的要求。去查看现场的三位男士中,摩根身材健壮,霍奇积威甚深,即使他们不想,往对面一站也难免给人带去压迫感。
唯有达弗涅欧斯,他身形偏修长,有肌肉轮廓但不明显,整体外形看上去比较亲和,没有那么强势。
这样威胁性相对较小的问话对象,更有可能让科顿夫人从一开始就感到放松,进而提高配合度。
“好的,”想通了原委,达弗涅欧斯也不过多纠结。
他将袖子挽到肘部,松开一颗衬衫最上端的纽扣,拨弄几下领口,尽量让自己的外表不再像早上面试时那样正式,痛快接下了加入小组后的第一个任务:“交给我吧。”
8.天使在人间(五)
第一位受害者的家距离警局不算太远,他们驱车抵达目的地后停在街边,由霍奇上前敲门。
已经得到通知的女人早有准备,几乎在同时拉开一小道门缝,透过缝隙迟缓地来回打量着三位探员。
“琳达·科顿?我们来自联邦调查局,布鲁克警督应该和你说过,我们会过来检查现场,还需要再问几个问题。”霍奇边说明情况,边向她出示证件。
她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微微眯眼,认真看了一会那个探员证,随后视线落到霍奇身后的两人身上。于是他们只好也各自掏出证件递到她眼前,她逐一看过,这才后退打开门,放他们进屋。
这是一栋一层的小房子,基本没有前院,出门直通街区的便道和马路。邻居们挤挤挨挨,彼此离得很近,用参差不齐的篱笆和木板草草划分出私人领地。
房屋的室内空间不大,科顿夫人领他们刚走两步,右手边警方拉好的黄黑警戒线便映入眼帘。
原本应该是客厅的位置没有传统的沙发茶几套装,而是摆着一张护理床、一些置物架、一个小桌子和几把椅子,角落里倚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单人床。一眼望去,俨然是一间有模有样的家用护理室。
然而现在这片区域的绝大部分都被警|用标志封锁起来,仅留出一条用于进出其他房间的通道。
证物已经被警方收走,只剩下半堆在床上的褶皱被子、洒落一地的药片、歪斜的椅子以及拉到一半的窗帘,对每位来访者无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科顿夫人站定,注视着这景象,脸上的表情如同亲眼见证了一片灾后的废墟,抑或是一场降临现实的噩梦。
“就是这里,原样未动。”她先是沉默一阵,然后指一指那边,轻声说。
达弗涅欧斯看向霍奇,这位组长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自由行动了。
“科顿夫人。”趁着霍奇和摩根抬高封锁线钻进案发现场的工夫,达弗涅欧斯上前一小步,引起对方的注意,平缓而温和地建议,“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这边有我的同事在,可能不好集中精神,不如我们出去说,顺便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怎么样?”
当他仔细观察眼前这位个头中等的女人时,才发现她面容枯槁,神情麻木,无神的眼睛恍若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而且惊人的消瘦。
她穿着的连衣裙单薄地来回晃悠,显得空空荡荡,简直像是挂在衣架上,而非套在某个活人的身上。
显而易见,艰辛苦涩的劳顿和接踵而至的悲剧榨干了她全身每一滴油水。余下的残渣随意拧在一起,拼凑成了留在达弗涅欧斯眼前这具精瘦的躯壳,勉强包裹住一个过度磨损的灵魂。
唯有与人交谈时,那双木讷的眼睛才会略微恢复几分神采。
科顿夫人盯着他想了一会,以她目前糟糕的状态,连向来善于观察的达弗涅欧斯也分辨不出,此时此刻她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单纯在走神。
所幸不管是哪种情况,她最后还是答应接受询问,只是有个条件:“可以去后院,站在前门太显眼了,邻居会看见。”
达弗涅欧斯默默评估了一下科顿夫人的情况:尽管可能有种种情绪和健康问题,她的思维逻辑倒是还算清楚,也能够正常对话。
至于她提出的合理诉求,他自然没道理不同意。
两人商量好之后,科顿夫人便心不在焉地领着他穿过霍奇和摩根活动的客厅,来到联通房间以及后院的走廊。
她目光飘忽不定,走走停停,不时就得左右看看,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位置。短短一小段路,他们愣是走出了长途跋涉的感觉。
中间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时,科顿夫人突然停下脚步,并且一反常态,以一种十分专注的姿态注视着它。
达弗涅欧斯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可以见到门上钉着一个有些年头、但仍能分辨出制作精心的名牌,上面用木制字母拼出了“康拉德”这个名字。
他回忆了一下受害者的家庭背景,记起这是科顿夫妇唯一的儿子,正在上高中,想来这个时间点应该还在学校,不在屋内。
但这并不是科顿夫人的关注重点。
好像直到看见这门,女人才如梦初醒,想起了先前被她遗忘的问题:“警官,你的同事……他们不会去我儿子的房间吧?他很在意隐私,如果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我随便让人进他的房间翻找证据,恐怕又会对我生气。”
显然,之前警方过分全面细致的现场勘察工作,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欣赏。
达弗涅欧斯没有费心去纠正她称呼上的错误,在这个区域的居民心目中,探员和警官恐怕没什么区别,左右都是政|府的人,一丘之貉。他们天然地对这类人抱有同等的警惕。
“请放心,我们隶属行为分析小组。顾名思义,我们的主要工作是观察分析,不是勘察和取证,而且我们的主要观察对象是案发现场。”达弗涅欧斯谨慎地回答,给出一个带有限制的保证,“假如我的同事没有必须进入房间才能验证的新发现,他们是不会随意进入现场之外的区域,翻动私人物品的。”
至少就效果而言,这样真诚的保证确实起到了作用,科顿夫人表现出的忧虑明显有所缓和。
“那就好。”她又习惯性地垂下眼帘,脸上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于是他趁热打铁,试图与这位受害者家属培养一点基础的信任:“你的儿子……康拉德多大了?”
“他十七岁。”谈到孩子,女人浸透了愁苦的黯淡脸庞也不由明亮了一点,“读十一年级。”
“啊,青少年。”棕发探员用一种家长都懂的复杂语调感叹,点到为止地表示理解,“叛逆期的孩子确实不太好相处。”
科顿夫人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她能做出的最接近微笑的表情。
“我很少管他,也不了解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康拉德已经自己长大了。我没办法,打工挣钱和照顾丈夫占用了全部的时间,曾经我以为这是不得已的取舍,如果不能兼顾,至少得做好一样,对吧?可到头来,我甚至都没能照顾好雷蒙德……”
随着叙述,包裹着她的礼貌、木然的外壳裂开了一条缝隙,焦虑、痛苦夹杂着自责,不受控制地从口齿间溢出,混合成莫大的苦楚。
女人深深吸气,仿佛能借此对抗窒息的感觉和喉头的哽咽:“我很久都没有完整地睡一觉,永远有付不完的账单、干不完的活。有护工帮忙是好事,但护工也是账单……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还不够呢?”
突如其来的崩溃没有持续多久,那条细微的裂痕就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科顿夫人强行合拢。她紧紧地抿住嘴,好像打定主意,绝不再从此处漏出任何一个失控的单词。
“这不是你的错,科顿夫人。你尽力做到了最好,付出了许多,甚至完全忽视了你自己的感受与身体健康。”
达弗涅欧斯很熟悉这种“幸存者愧疚”的心理,眼下他能提供的帮助有限,只好先表露出足够坚定的态度,打断她滑入无限自我谴责的深渊,“雷蒙德·科顿是被人故意杀害的,无论从哪个层面追究,该为此负责的也一定是那个罪犯,而不是你。”
科顿夫人撇开视线,更用力地抿起颤抖的嘴唇,过了一会才松开:“抱歉,我不是在抱怨,就只是……这一切都太累、太难了。”
接着这句话,顺水推舟地安慰两句是很正常的反应,然而达弗涅欧斯却难得地有些犹豫。
交谈进行到这里,算是比较成功。他已经基本达成预期目的,稍微撬开了科顿夫人封闭戒备的心防,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如果单纯想要顺利问话,那么到这一步就够了。为了能尽早抓住谋杀案的罪魁祸首,对方应该不会再抵触由他引导的询问。
按理说开启询问的时机正好,可达弗涅欧斯就是为接下来要采取哪种策略而犹豫不决起来。他犹豫的不是从哪个问题开始,而是要不要再多做一些与询问关系不大的事。
经过近距离接触,即使本身已远离临床咨询多年,他也有充足的理由判断,现在的科顿夫人尤其需要专业的心理健康支持,否则她很难靠自己走出这种异常的消沉状态。
或许她会就此一蹶不振,或许她会走许多不必要的弯路才能幡然醒悟;至于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她会遇见另一个能够发现问题,且她愿意相信的人,被说服及时接受合适的心理治疗,从而幸运地一步到位解决问题……
这种堪比彩|票中头奖的概率根本没有纳入考虑的必要。
前提是达弗涅欧斯选择就这样袖手旁观。
“我知道。”短暂的静默过后,他说,“很多人不清楚,长期照顾一位不可能痊愈的家庭成员,可以是多么残忍的折磨,不只是在生理上,更是在情感上。”
他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过,下定决心是一回事,劝服的方式则是另一回事。
要是达弗涅欧斯以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联邦探员身份,直接当面提出“去看看心理咨询”这种建议,且不论是否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关键是站在科顿夫人的角度,很难不把这视作某类羞辱。
自觉高位者总喜欢扮演上|帝,居高临下对他人的困苦指指点点,再顺手施舍一星半点的怜悯,权作消遣。生活在这个经济条件较差的区域,她肯定见多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傲慢者。
一旦科顿夫人感觉受到侮辱,达弗涅欧斯实际上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也不重要了。
她只会立刻把他拒之门外,非但不会因他试图提供帮助而领情,恐怕他刚才临时争取到的些许好感也得立刻败成负数。
要想成功,他得找办法迅速获得科顿夫人更深层的认同,拉近他们的关系,让她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同一阵营的人,他不会评判她,而是真的能够理解她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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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欧斯在工作中锻炼出来的社交技巧,应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分享相似的经历,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必须自揭伤疤。
这不会好受,但是值得。用自己已经接受的过去,来换取一个好人走向更光明未来的可能性,怎么想都是很划算的交易。
毫无疑问,他言语中半遮半掩的熟悉痕迹触动了女人的神经,促使她收回看向别处的视线,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注视这位负责询问自己的探员:“你知道?”
“我的父亲。他在我九岁时检查出癌症,我哥哥和我陪伴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阶段。”达弗涅欧斯没有掩饰这个话题引发的不适,他偏过头,闭了一下眼,然后硬靠毅力控制自己转回头继续与科顿夫人对视,“理论上来说,我们只是和他一起生活,还不算‘照顾’,但那已经非常的……”
达弗涅欧斯反复斟酌,想寻找确切的形容,最终却还是只能挤出一个干瘪的词汇:“痛苦。”
“我不得不亲眼见证,疾病是如何在摧毁肉|体之前,先彻底摧毁了他的灵魂。比死亡降临早得多的时候,他就已经变得如此陌生,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当然,我们总会找各种理由,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只是生病了所以不清醒……但心底深处,我们都清楚事实,他永远回不到过去,也永远不可能再清醒了。”
“这是最令人心碎的部分,几乎像是看着我们曾经深爱的人死去两次,而每一次我们都无能为力。”他目不转睛,直视着对面如同枯树一般的人,嗓音略显低哑,吐字却依旧稳定而清晰,“所以,是的,我知道。”
有那么一刻,在这条狭窄阴暗的走廊里,一片纯粹的安宁中,对上暗号的他们看着彼此,无言地共享了某种深埋于水面之下,奔腾涌动,永不止息的情感连结。
与这庞大而汹涌的暗流相比,语言显得如此苍白、匮乏。
女人率先中断了目光交流,忽然开口:“……我想过放弃,很多次。”
她说话的语气含有几分歉意,好像认为自己辜负了什么期待似的。
但事实上,这种反应只会让达弗涅欧斯欣慰于自己没看走眼,帮错人——往往正是具有很高道德感的人,才容易为自己不够好而心生愧疚。
“如果是我的一个同事在这里,他能告诉你全国每年平均有多少看护人将病人遗弃在医院,或者扔下他们在家里等死。这叫做放弃,但你没有这么做。”达弗涅欧斯不禁为想象中有瑞德出场的景象微微一笑。
不过他的关注点很快就重新回到眼前的科顿夫人身上:“如果你指的是不想时刻围着病人转,想要一点私人空间,或者想要缓口气,这不叫放弃,也不叫自私,这叫做适度的休息。每个劳累疲惫的人都想要它,这是人的基本需求,这只能证明你还是个正常的人。”
“正常?我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科顿夫人神情淡漠,摇摇头,“别人安慰我说,雷蒙德的离开对我们两个人都是种解脱,可我没感觉到轻松,只觉得……空白。”
这是可以理解的,此前十年,她人生的中心就是竭尽全力维持生计,以及维持丈夫的护理治疗,为此甚至放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
经年累月这样活下来,它们既是目标,也是支撑科顿夫人坚持下去的动力。现在猛地抽走其中一个,就像掏空了她一多半的人生,她当然会失去平衡,不知所措。
“以我的个人经验而言,合适的心理健康服务能在调整生活状态这方面提供很大的帮助。”
达弗涅欧斯权衡片刻,真心实意、措辞委婉地提出了这个铺垫许久的建议,“如果你担心诊所在费用上的负担太重,医保报销有限,还可以考虑社区心理健康中心,它们会根据收入滑动收费。另外,据我所知,加州大学也有一些针对中低收入者的诊疗项目。”
“……谢谢。”女人眉目微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礼貌地低声感谢。
倏忽间,他似乎看到在那一对幽暗虚无的空洞深处,有晶莹的光茫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在能看清之前,科顿夫人已经回到背对他的姿势,垂着头,一路带他来到室外。行走时,她还是一言不发,但是中途却没有再停下来过。
后院也不大,他们在门口延伸出去的一小段屋檐下站定。科顿夫人回身推上了门。
在达弗涅欧斯发出声音之前,她先预警道:“听着,我希望能帮上忙,但能想起来的我全部都告诉过警|察了。”
换句话说,她并不认为他们今天能有什么新收获。
“我有心理准备,但这是工作需要。而且我们的侧重点和询问方式与警方有些区别,即使没有突破性发现,至少也能互相印证,查漏补缺。”
达弗涅欧斯耐心解释着,同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记录本和钢笔,完全没有被她悲观的看法影响,“那么,科顿夫人,让我们正式开始询问吧。”
9.天使在人间(六)
询问完科顿夫人,达弗涅欧斯和她一起走回客厅。正好另一边的霍奇和摩根也结束了现场调查,准备去后院看看他们交谈的情况。
双方在走廊入口碰上,在客厅完成了汇合。
大概是考虑到受害者家属还在旁边,霍奇并没有直接交流任何具体信息。他只是和达弗涅欧斯点了下头,简单确认过他的询问任务已经完成,然后感谢了科顿夫人的配合,就带着摩根和达弗涅欧斯告辞离开了这栋充斥着悲伤的小房子。
“所以,现场有什么发现吗?”分别上车后,达弗涅欧斯好奇地问前排的同事们。
“没什么特别的。我们认为不明嫌犯应该是靠装成新护工消除受害者的怀疑——这是最有效的借口——然后找借口给他喂下了药的水,剩下的事就不必说。”
不负责开车的摩根回过头,向他展示了一幅骨相优越的侧脸剪影,以及略显郁闷的表情,“这家伙甚至都没有拿走哪怕一件战利品。如果不是他的行为又表现出了一定的情绪,我简直要怀疑这是个手法独特的职业杀手了。”
“我记得有媒体报道过这些‘事故’?”达弗涅欧斯实事求是地点出另一种可能,“他完全可以收集剪报作战利品,安全又方便,而且不少连环杀手都干过类似的事。”
“或许吧,但这就没法查了。顶多抓到人以后,用这个间接证明一下我们没抓错人,以及不明嫌犯的变态程度。”摩根耸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单手扶着驾驶座背面,探过上半身看向达弗涅欧斯:“你的收获怎么样,威廉姆斯?”
“虽然询问对象很配合,但收获不多。” 达弗涅欧斯知道他期待哪种消息,可惜线索不是总能恰好撞进他们的怀里。
“关于门钥匙有个细节,案发那天是科顿夫人第一次把钥匙在门外留这么长时间等护工来拿。之前她也遇到过几次‘护工迟到’的情况,但她一般会选择在家尽量多等一会,即便不得不留钥匙,护工最多在五分钟内就会赶来拿走。”
然而这次就是种种不巧凑在了一起,反倒让不明嫌犯抓住可乘之机。
警方提供的证词写得很清楚:科顿夫人这个月已经因为这种事迟到了几次,不能再继续迟到,否则很可能丢掉工作。因此,即使护工联系她告知了要晚来的事,她还是不得不准时出门,临走时把钥匙像往常一样塞到门旁的一道砖缝里。
至于护工安吉拉,她迟到也不是因为偷懒,而是真的被上一份工作绊住,没办法立刻离开。再加上两处工作地点之间还要通勤,所以她最后迟到了快五十分钟,才赶到科顿家门口。
达弗涅欧斯精简了一下问话内容,总结道:“不明嫌犯没有机会提前偷拿钥匙去配,他应该是直接用科顿夫人留下的钥匙开门,然后还把它放回了原位。”
“另外,我也尝试了认知访谈,但效果不佳,科顿夫人的回忆中没找到异常。只能说明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确实没有在外面看到任何可疑人物或车辆。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专心开车的霍奇忽然接话:“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我目前想到两种可能:不明嫌犯要么像瑞德所说能顺利融入这个街区,哪怕近距离观察科顿家也不显突兀。”
但他个人感觉,这种解释多少有些牵强。
科顿家附近都是典型的居民区,距离商铺稍远,治安比起周围某些街区还算良好,少有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流氓出没。
综合这些情况分析,早晨出门上班的时间点,街面上有几个人应该一眼就能看清。假如真有不认识或看不清正脸的人出现,哪怕他看着很像本地的,警惕性不错的科顿夫人恐怕也会留下印象,至少在回忆时应该能想起来,提上一句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才对。
“要么他当天跟踪或监视的可能是护工,我们可以查查那边。”达弗涅欧斯说完了自己的推论,“无论如何,他选择这个时间作案肯定不是巧合。”
摩根掏出手机,用行动表达了对他观点的认可:“我来联系JJ,让她着重问问安吉拉在联系科顿夫人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周围的人。”
不过在开始拨号前,一通电话打断了他原本的计划。
“稍等,是瑞德。”摩根接通电话,提醒一句,“嘿,我开免提了,什么事?”
“我们和验尸官聊过了,从伤口情况看,不明嫌犯接受过专业医疗培训且有实践经验的概率很大,他的操作太过精准,而且半分犹豫都没有,说明他非常清楚凶器要朝哪个方向捅、捅多深。”
年轻探员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冒出来,“至于不是初犯的可能性……他的作案手法相当特殊,很好辨识,我已经拜托加西亚去搜索洛杉矶市内致命伤相同的案件。”
“这样嫌疑范围就缩小了不少。”虽然还不能凭单个条件锁定具体的人,但这也是一步比较关键的进展,摩根的声音里透着笑意,直白地夸赞他,“干得好,小天才。”
通话间,天色渐晚,车流愈发稠密,晶亮的红色尾灯串成一条条项链,在夕阳下绽放出璀璨的光芒,与天上还未现身的星星交相辉映。
不知不觉,晚高峰悄然迫近,坐在后排的达弗涅欧斯都能感受到车速的明显下降。
霍奇一边减缓行驶速度,一边问:“瑞德,你们还要待在验尸官那边吗?”
“应该不用,”瑞德很快反应过来,“需要我们帮忙?”
眼看前面的车辆已经开始走走停停,行为分析小组的组长果断调整了之前的安排:“现在交通有些拥堵,前三个现场交给我们,你和普林提斯从警局直接去北好莱坞,今天我们得调查完全部现场。”
电话两端的所有人都明白,他决定单独派两名探员过去调查,不仅仅是因为最新的案发现场距离其他现场较远,交通不便,更是因为它很重要。
无论不明嫌犯的冷却期为什么缩短,这一定会影响他的精神稳定,导致他不再那么冷静周密、准备充分。他很可能会在匆忙的犯案中出错,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在最新的现场内就应该有相应的痕迹。
这是他们最有希望能找到的突破口。
瑞德显然也清楚这个任务的重要性,答应得十分利落:“好,我们现在就出发。”
结束这段通话,摩根又联系上JJ,将他们的推测和要求都说给她听。接通电话时,联络官正在和第二位受害者马丁内兹的室友兼好友谈话,不过她确定护工安吉拉还没离开警局,稍后她会再找这个人聊聊他们提出的新问题。
截至目前,她那里也没有收集到任何有助于破案的信息:“我试探性地问过马丁内兹的室友,她觉得妮可很健康,不像患病的样子。”
“但这种事……亲友肯定,那绝对就有;亲友否认,却未必没有。有些人即便面对亲近的人,也会隐瞒病情。”长期和各种各样的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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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道,JJ显然对人性有自己的见解,不至于被他人的说法牵着鼻子走,“想要验证我们的怀疑,恐怕只能等加西亚的排查结果。”
现实情况如此,他们也只能接受。
摩根轻轻呼出一口气:“但愿我们能在现场发现点什么吧。”
“哦,我相信你们迟早会的。”传输信号完美复制了JJ含笑的声音,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案发现场位于一栋老旧的出租公寓五楼。
这种类型的公寓整体上其实大同小异:门厅的摄像头是摆设;走廊还算干净,却不能细看;管理员办公室的窗口拉着铁帘,玻璃上贴着各类通知,层层掩映下,勉强能看见管理员的工作时间是每周一个下午。
还有,来给他们开门的房东也没有好脸色。
不过考虑到警方封锁犯罪现场给他带来的短期损失,以及屋内发生过谋杀案必然引发租金下跌导致的长期损失,只要他还愿意老实配合调查,达弗涅欧斯就决定不过多苛责这个倒霉蛋的差劲态度。
“这个隔音效果,”他们观察现场时,达弗涅欧斯耳边已经更换了几轮争吵、音乐,还有小孩子奔跑的背景音,“不明嫌犯肯定是被礼貌地邀请进门的,不然邻居绝对会听见点什么。”
除去这个重复的结论之外,这个现场和上一个基本一样,没能提供多少帮助。
于是转过几圈却仍一无所获后,他们便一致同意前往下个目的地。
“前两个受害者真的截然不同,从他们家居布置就能看出来。” 站在门口等霍奇用钥匙开门时,摩根趁机对达弗涅欧斯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死亡天使’——等一下,霍奇?”
霍奇很快停下动作,收手转身,扫视一遍环境,随后和达弗涅欧斯一起看向似乎想到什么的摩根,等他解释原委。
非裔探员脸上浮现出那种灵光一闪后恍然大悟的神情:“这个前门,用钥匙开锁后还要再拧一下门把手才能打开。我记得受害者女儿的笔录里说,卡曼习惯随手锁门,她平时回家都是用钥匙自己开门,案发当天门也是这样锁好的,所以她才没察觉到任何蹊跷。”
他说得有一点跳跃,但已经足够提点达弗涅欧斯跟着醒悟过来。
这事不提则已,一旦细想就不太对劲。要知道,锁门需要钥匙,而不明嫌犯没有带走任何战利品,钥匙自然不例外。
若是不明嫌犯只是不想被过路人太快发现现场的异常,他只需要离开时顺手将门合上就行。
可他偏偏选择锁门。不管是从内部还是外部锁门,他都得先花时间找到钥匙,锁好门之后,不用战利品的他还需要从后院绕回屋内,再丢下钥匙。
一套行动不算很麻烦,但对时间紧张、分秒必争的不明嫌犯而言,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磨蹭和浪费。因此,这看似多余的行为一定对他有必要的意义。
回想起来,其实第一起案件中,不明嫌犯就锁上了门,还把钥匙留在原来的地方。只是达弗涅欧斯以为这是在还原科顿夫人的行为,没有特别在意。第二起案件的公寓门是关上就落锁的类型,这个细节也无从体现。
所有房屋的前门都是锁好的,按照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最习惯的模式。
“他是为了不让回家的人第一时间就发现异样,提起警惕。”霍奇沉声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想法,“他要他们猝不及防地直面死亡现场。”
10.天使在人间(七)
话音落地,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个小小的前院草坪实在不是展开讨论的好地方,于是霍奇转身打开门,这次没人再出声阻拦,摩根和达弗涅欧斯也自觉地跟上他的步伐。
虽然探员们仍各自沉默地思考着方才的发现,但头脑中的狂风骤雨并不妨碍肢体的运作,三人一个接着一个,快速有序地进入了现场。
走在最后的达弗涅欧斯顺手关上门,单薄的门板难以完全隔绝身后来自外界的阵阵喧嚣,不过至少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独立空间,可供探员们继续交流看法。
诚然,摩根的新发现是一个让他们能更进一步了解不明嫌犯的机会,但在揭露某些真相的同时,它也带来了更多问题。
拥有前提的基础上,推导出这种行为的表层动机很容易,不用说他们,任何一位积累过一些办案经历的警探都能做到。正如霍奇所言,不明嫌犯是想确保这些与受害者亲近的人成为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者。
只是,这份动机背后隐藏着哪些更深的原因,以及他想通过这一行为表达什么想法、传递怎样的信息,这些谜团的答案仍然隐藏在重重迷雾背后,需要他们自己找办法破解。
“以受害者的死折磨其亲友,借此扩大伤害范围,强调自己所拥有的绝对权力,听上去非常像是情感虐待的表现。可这是虐待狂的特征,和不明嫌犯之前的表现,包括我们的初期侧写都大相径庭啊。”
即使是第一个察觉异常的摩根,此刻也无法立刻想到理由解释这种致命的矛盾,他双手搭在腰上,埋头思索了一阵,抬起头看看霍奇和达弗涅欧斯,略带无奈地说,“总不能不明嫌犯针对的对象其实是受害者的亲人和朋友吧?”
从他使用的反问句式到他的语气都能听出,显然他自己都不相信刚才那有逻辑冲突的离谱猜测。
无论连环杀手多么痴迷于精神上的操纵、折磨和虐待,他们本质中的冷血和暴力最终注定会将事态导向同一个不可避免的方向,那就是对“心仪”受害者实行肉|体上的伤害。
他们中的有些类型可以为此等待许久,也可能因为入狱、入精神病院等原因而被迫中止行动,但若是期盼他们会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主动放弃向他人施加伤害……可能还是直接睡一觉来得快些,毕竟梦里什么都能有。
在这次的连环谋杀案中,受害者的亲友虽然受到很大的情感冲击,但这么久过去,并没有人受到更多的伤害,足以证明他们不是目标,至少不是主要目标,仅仅是被殃及的池鱼。
这点道理,资历比达弗涅欧斯更深的摩根不可能不懂,刚才的最后一句话比起有理有据的正经推理,更接近因为侦查进展举步维艰,一时沮丧之下的情绪发泄。
“或许比起展示权力,不明嫌犯更在乎的是控制。” 已经站到警戒线内的霍奇完全不受影响,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也没有刻意安慰。
他只是态度格外认真地检查屋内各处,一边完成工作,一边补足了摩根分析中遗漏的部分:“完成这样有组织性的杀戮本来就需要强大的自控能力:他有规划,也能准确落实自己的规划。
而我们的这位不明嫌犯显然不满足于只控制自己,在作案中,他的控制对象就开始从自身拓展到了外部变量,比如环境,比如时间。要在街上完全无人时进出,全程不能引起别人注意;每次最多只留半个小时给谋杀收尾——这都是很严苛的安排,但他就是设法做到了。
现场,至少前三个现场,都经过精心设计、缺乏随意的元素。不明嫌犯安排好了一切,每个现场都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后续可能还会发展成一种炫耀,展示他的意志就是绝对的中心。他决定受害者的死亡方式、他们死后的姿势,以及谁来第一个和他们告别。”
摩根承认了霍奇的观点,眉心挤出几道褶皱:“在手法上强调到这个程度,他要不然是极端控制狂,对无法控制生活里的每一件事而寝食难安;要不然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感觉自己极度缺失掌控,恐怕他熟悉的生活正在濒临某种悄无声息的崩溃。”
很难评价这两种精神状态里,究竟哪一种更加危险。
“我想,不明嫌犯有可能是在复现一个他心目中完整的仪式,只是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关于不明嫌犯的现场布置,达弗涅欧斯也有些从专业角度出发的个人想法,“在人类社会中,葬礼总是最重要的仪式之一,人类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关注死亡。(1)除去对目击者的心理刺激,给家属和朋友留出空间,让他们陪在收拾停当的逝者身旁,这种安排其实很像葬礼的告别环节。”
摩根侧过头看他,缓慢地挑起一根眉毛:“威廉姆斯,你知道你刚刚听起来很像瑞德在说话吗?”
达弗涅欧斯朝他状似无辜地眨眨眼,神秘地一言不发,只微微一笑以作回答。
“也就是说,不明嫌犯最初的刺激源可能是一场死亡。”对他们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相互打趣,永远可靠的组长理智地置之不理,貌似无动于衷地专注于原本的话题,“然后他在后面的作案中,或有意或无意地模仿了这套模式。”
他并未参与这番开小差似的玩笑互动,不过他也没表现出任何训斥之意,甚至都没浪费精力,抽空用那锐利的双眼谴责地瞧一瞧他们。
在组内待得时间稍久,达弗涅欧斯愈发觉得,霍奇管理小组的手段远没有他本人看上去,以及局里传说的那么强硬严厉。
特别是在这种时候,看他肃着一张脸,却装聋作哑地放任探员们在调查期间时不时冒出来的各种小玩笑,颇有点因强烈反差形成的冷幽默效果。
而且区别于那些走亲民路线走得太远,结果连下属都约束不住的上级,他把“允许放肆”的程度把握得很好,一旦判断有些过火或快要越界,就会及时叫停。
据达弗涅欧斯的观察和体验,这种适当的宽容在有效减轻组内压抑氛围的同时,并没有影响霍奇作为上司的威严,更不会降低组员对他的尊敬和信赖,反而让他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一场缺少告别的葬礼。”达弗涅欧斯收回发散的思绪,肯定道,“或者只是他感觉自己没有好好地、圆满地告别。”
“模仿葬礼……”摩根先是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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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自语,而后突然转向他们,“如果真是这样,不明嫌犯怎么忍得住不关注最后的结果?”
达弗涅欧斯歪了一下脑袋,若有所思:“所谓的结果是指,人们对待受害者死亡的后续反应?”
“没错,我一直在想,按照展示控制的理论推演下去,前三次‘成功’的作案应该能极大地增强他的自信,抵消他生活中体验到的失控感,让他可以更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处理第四次谋杀,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他的下一次犯案很急切,急切得不合常理。”
摩根沉吟片刻,似乎在脑内罗列可能性,斟酌措辞,“如果瑞德和普林提斯看过现场后能排除退化的可能——说实话,以不明嫌犯目前的行为所展现出的谨慎精密,我感觉概率不大——那么就一定是不明嫌犯受到了新的刺激,迫使他感到哪怕放弃一部分计划性也在所不惜,必须尽快实施谋杀。”
“这里和前面两个现场风格一致,整齐、有条理,看得出不明嫌犯的手法一如既往地精准且稳定。”达弗涅欧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眼睛仔细扫描过整个案发现场,每个边边角角都不放过,随后才出言评论,“假设发生了什么,也该是这次犯案之后的事。”
“我也是这个感觉,目前有两种推测:一是他在这三天内可能再一次经历了亲近之人的离世,如果不是更严重,至少也得是同等分量的刺激;二是不知为何,他也许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以至于无法忍受,要证明自己。”
摩根伸出拇指,随着叙述进展,他翻转手腕,伸出食指,对同事们比划出一个数字2的手势。
“但大概不是对他个人的羞辱,有完成这种案件的智商和社交能力,他在工作上不会做得太糟糕,他身边的人甚至都未必能发现他的异常。所以我认为,很可能是有人羞辱了他犯下的连环谋杀案的‘成果’。”
“但布鲁克警督不是说,还没有关于这些谋杀的具体报道,都说是调查中的事故……”达弗涅欧斯还没说完,便对上摩根意味深长的眼神,再联想一下之前的对话,自己也反应了过来,忍不住“嘶”地抽了口气,“……受害者家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来应对亲近之人的死亡,与之相关最著名的理论莫过于悲伤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2)
不同的人经历各个阶段的时间长短、顺序都各不相同,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经历其中的每个阶段,例如科顿夫人,以达弗涅欧斯的判断,她大约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处于沮丧阶段了。
眼下他们虽然还不能确认原因,但可以肯定的事,凶手十分看重这些谋杀案的结果。如果他想要检阅一下自己的成果,却接触到一个正处于否认阶段的家属的种种言论,那么不明嫌犯确实可能被其激怒,进而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也不能直接排除媒体的嫌疑,为了吸引眼球,他们有时会添油加醋,增加细节,或许报道中存在刺激不明嫌犯的内容。”另一边的霍奇已经掏出手机快速拨号,“摩根,打电话给加西亚,我们需要拿到报道原文,还需要JJ询问证人们近期接触过哪些可疑人物。“
11.天使在人间(八)
最后一缕天光依依不舍地隐没于地平线之下,霍奇、摩根和达弗涅欧斯才结束了现场调查的日程,回到警局办公室。
他们路上和瑞德、普林提斯通过电话,那边的工作基本接近尾声,两位探员也会尽快赶回来。
JJ和布鲁克警督已经应要求在办公室等着他们。
一天下来,组员们的确有许多需要交流讨论的事。比如,前三起“死亡事故” 的媒体报道原文究竟有没有被添加一些不必要的细节或猜测。
“之前的舆论监控工作都是负责案件的警探们在工作之余顺便做的,而且这些报纸也不算证物或线索,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还保存着它们。”
JJ指一指证据板上钉着的豆腐块剪报,向所有人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我联系到几位警探们,顺利拿到了刊登前两起案件相关报道的报纸,第三起案件的报道是加西亚通过《洛杉矶日报》的网站找到的。”
“帮大忙了,宝贝。”虽然身旁有人,摩根的甜言蜜语还是张口就来。
撇去有待商榷的调情部分,他说得其实没错:在这件事上,加西亚确实帮了大忙,为小组节省了不少麻烦。
毕竟对于这些每日发行的报纸来说,时效性才最重要。时间间隔越长,想要现找来一份的难度就会呈指数级上升。过期四天已然相当久远,足以让任何报纸变成一文不值的废品,至少报刊亭是不可能还留着对外出售的。
图书馆或档案馆倒是会收录报纸,一般是每月统一收录一次。不过想要去那里查阅,最快也得等到明天。现在这个时间点出发,正赶上交通高峰,等一路堵车抵达目的地,它们也早就停止营业了。
当然,出版社肯定有存档,但突然联络他们——哪怕不说具体理由,只说“协助调查”——就意味着主动增加被媒体关注的风险。要知道,联邦调查局探员来到洛杉矶,这本身就是个值得深挖的大新闻。
眼下还没翻出太大的水花,只是因为案发地区犯罪率较高,各类事故屡见不鲜,不值得投入精力探究,加上警局保密意识到位,信息封锁得比较及时,才造就了目前相对平和安静的办案环境。
行为分析小组很好地利用了这份信息差带来的优势,但这完全属于有心算无心,成功的前提是媒体还被蒙在鼓里,没意识到市内出现了连环杀手。
一旦他们察觉有大事发生,那么凭记者们灵通的消息与五花八门的手段,说不定还真能挖出点真相。
无论如何,那绝对不是专案组乐意看到的发展,对案件调查也没什么好处。
而加西亚的发现堪称一步到位,毫无危险的副作用,直接帮他们省去了大量用于通勤、检索或虚与委蛇的时间。
“嗯哼,不用客气,亲爱的。加西亚女士永远忠诚地为你们提供服务。”桌面上保持着通话的扬声器内传出数据分析师活跃甜美的叽叽喳喳,“你们的运气也很不错,可不是每家报纸都这么愿意迎接数字化浪潮的,虽然他们的框架还是简陋了点……好的,报道内容已经发到你们的终端,我同时发送了一份传真,注意查收。”
“传真机在外面,我去拿。”闻言,布鲁克警督起身离开房间,很快又捏着一张A4打印纸回来。
三段报道都着墨不多,内容也简略,他再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大致浏览完全篇,甚至偷偷交换过一轮眼神了。
等警督也读过一遍手里的新闻,霍奇言简意赅,直入正题:“我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根据报道描述,第三位受害者内森·卡曼是身受重伤,被送往医院抢救,最后不治身亡?”
行为分析小组收到的尸检报告中写得清清楚楚,卡曼是当场死亡,而且在被发现时,他已经死亡大约一小时。
这是由法医局提供的正式文件,日后法院审理嫌犯时,负责尸检的法医还要出庭作证,为报告结果提供医学解释与证明。若非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他们是不会出具报告的。
如果说是由于现场存在意外因素,或者就是法医的技术水平普通,导致他在细枝末节处有所疏忽,或者对死亡时间的判断不够精确,这类误差倒还在可以理解的正常范围内。
要是有能力更强的专家能看出来并提出异议,毕竟原因是技不如人,一般人也能够接受更准确的意见,做出修正。
但是这篇报道的内容,简直就像是在医学领域纯外行的记者用最简单的现实扇了法医局一巴掌——如果真的连人是死是活都判断不对,那这位负责死因鉴定的法医职业生涯估计也到头了。
而另一方面,媒体骗人的可能性虽然不为零,但也不高。
《洛杉矶日报》虽说名气远不如同行《洛杉矶时报》,读者局限于本地,可好歹也是南加州新闻集团旗下的正经报社,并非专门捕风捉影、编造八卦的街头小报。它或许会为了制造吸引人的热点,在写作中运用技巧含糊其辞、转移重心,可要说它敢直接编造事实、虚假报道……
这是自毁根基的愚蠢做法,一旦被揭穿,那么报纸辛苦积攒起来的公信力就会刹时荡然无存。况且它造假污蔑的还是与警局平级的政府执法部门,后续对簿公堂、追究责任、赔偿损失乃至锒铛入狱的一系列未来真是很有判头。
任何正经的媒体从业者可能是好人、聪明人、自私的人、虚荣的人,甚至坏人,但唯独不该是蠢人。
所以,如果两边出问题的概率都很小,双方的结论却能出现巨大到截然相反的偏差,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问题出在中间的过程里。
布鲁克警督明显被霍奇的直白噎住了,没能立刻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
站在一旁的达弗涅欧斯注意到,他用力咬紧了右边的后槽牙,用力之大,连带着鼻翼右侧也随之抽动两下。从这个反应来看,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内心的挣扎。
“我们的工作不是督察,专门来追查你们的错误。我们来洛杉矶,是为了帮助你们侦破连环谋杀案。在这点上,我想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至于警局的内部事务,我们并没有管辖权。”
霍奇也注意到了警督的情绪变化,没有一味强势地逼迫,而是用推心置腹的语气不断加重砝码,“你也明白,办理这种棘手的案子,更不能放过任何细节上的疏漏,许多信息经常会藏在最初以为没用的角落。像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得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一番说辞有理有据,又不咄咄逼人。果不其然,本就渴望破案抓住凶手的布鲁克警督没能坚持太久,就自己败下阵来。
他叹息一声,坦白道:“负责卡曼案的警探到达现场,和接到通知赶来的卡曼父母商议后,为了安抚目击者——也就是卡曼10岁的女儿——的情绪和状态,他请现场的救护车将尸体运回医院急诊,在那里再宣布死亡,给孩子一个缓冲的时间。”
这点在资料中倒是有体现,当时小女孩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和刺激,行为有些异常,无法进行笔录。警方的建议是,她需要定期接受心理疏导。
“本来就是做一场戏,自然没有相关记录。”这位替下级收拾残局的警督一脸心累地摇摇头,“而且从警局和医院的角度看,尽管所有人只是出于好心这么做,但真要细究起来,其中很多行为都不合规。”
不过却很符合情理。
警局轻拿轻放,没有从严处罚是可以理解的。唯一错误的地方在于,他们还是对“媒体可以影响连环杀手行动”这件事缺乏全面的认识。
这次案件中,警局确实下大力气做好了保密工作。媒体既没有大肆宣传连环杀手的故事和作案手法,又没有给连环杀手起外号,更没有打扰受害者亲属和朋友的生活,给他们造成二次伤害。
警方也许认为,只要预防了这三种事发生,媒体就对连环杀手没有任何影响,但这话并不准确,现实远比这要复杂得多。
事实上,利用媒体的影响力,行为分析小组可以做到很多事:快速大范围警告潜在受害者;寻找目击证人;放松绑架犯的紧张情绪,延长人质存活时间;散播误导信息,刺激连环杀手采取行动,自投罗网等等。
而第四种,就是这次洛杉矶警局阴差阳错达成的效果,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此最重要的部分“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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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就无从谈起。
作为办公室内唯一一个不精研犯罪心理的人,布鲁克警督此时还有些不明所以:“我不太懂,知道这件事以后,你们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们认为,不明嫌犯非常重视受害者死亡的事实。”探员们为难地面面相觑,最终还是JJ站出来,接过了这个解释的任务,尽量委婉地回答他,“他会有意地关注新闻,而这份报道彻底否认了受害者的死亡,也否认了他的成果。他很可能受到刺激,试图证明自己,所以缩短了作案周期。”
警督一动不动,也没说什么,只是半晌后,伸手胡乱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他的表情告诉众人,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样用一条无辜性命做教学道具的知识点。
摩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太多,谁都有这种时候。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唯有将罪犯绳之以法,再在以后的工作中避免出现类似的问题。”
“JJ,受害者亲属那边怎么样?”警督还在平复心情,霍奇则冷静地将讨论话题推进到下一项,“他们最近有遇见或发现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有人就受害者的死亡和其他人起争执的吗?”
“他们反应都很正常,没有人刻意接近他们询问对受害者去世的感受。我没来得及和克莱尔·罗宾斯谈谈,她刚做完笔录,还要在警局待一段时间。”JJ顿了顿,“不过,卡曼的父母提到一件不完全算争执的事。”
“他们说,在医院时,有位叫拉斯金的急诊医生负责来通知受害者死亡,后来他还抽出时间来安慰过他们。据他透露,就在几天前,卡曼在这家医院有确诊胰腺癌的记录,而且他拒绝了申请经济援助和住院接受治疗,如果任由病情发展到后期,病人还是会很痛苦。拉斯金医生希望卡曼的父母能看开些,不要因为发生了这样的悲剧而过度自责。”
“恕我直言,他劝解的方向听起来有点,嗯,奇怪?”摩根皱了一下鼻子,忍不住质疑,“这么说能起到正面效果吗?”
由于哥哥工作的关系,达弗涅欧斯相当熟悉急诊室的日常,因此他感觉自己有义务替这位医生解释一句:“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很难讲通道理,但这个逻辑很直接地比较了痛苦:长痛不如短痛;即使活下来,患者承受的痛苦可能比死亡那一刻的痛苦更多。
总结起来基本上就是这类说法,钻牛角尖的亲属有时自己心里想想,也会觉得有些道理,反而更容易从中得到安慰。”
“是的,卡曼的父母很感激拉斯金医生,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JJ肯定了达弗涅欧斯的解释,“但问题是,卡曼年纪还小的女儿偷听了他们的一部分对话。她很抗拒父亲死亡的消息,在急诊室里情绪崩溃得非常厉害,而且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导,最后医生们不得不按住她注射少量镇静剂,以免她过度激动之下伤害到自己或他人。
这场闹剧过去后,拉斯金医生因为还有其他工作不能久留,就叫来一位社工继续陪伴他们,直到法医局来接走尸体。”
霍奇点点头表示了解:“鉴于不明嫌犯可能是医护人员,如果他就在这个现场,或者听说了这件事,卡曼女儿的抗拒也会刺激到他。但现在还不宜下结论,我们还要等加西亚排查完受害者的医疗记录。”
“叮铃叮铃,加西亚正在处理中……至少可爱的JJ帮我减少了一个需要排查的人。”
加西亚充满怨念地碎碎念,“天啊,我受够了这些医院。全是隐私,每家医院的诊疗记录都不共享!你们知道洛杉矶市究竟有多少医院吗?我得挨个进他们的数据库搜索姓名!现在我感觉自己活像只食蚁兽,把鼻子探进每个像是有食物的洞里搜刮一遍,还总是无功而返。”
达弗涅欧斯凑到离麦克风稍远的摩根身旁,半掩着嘴和他悄悄八卦:“说到隐私,加西亚是怎么一下子拿到这么多授权的?”
非裔探员朝他亲切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想知道?”
“不,还是算了。”已经领悟关键的达弗涅欧斯马上挺直腰杆,飞快摇头,“我想,大家都有权保留一点自己的小秘密。”
12.天使在人间(九)
夜色已深,几颗稀疏的星星将墨蓝的画布钉牢。月亮执笔,勾勒出一条明亮纤细的弧线,如同一缕俯瞰大地的含蓄微笑。
天幕垂落的目光尽头,是万家灯火——黄金、钻石、彩色宝石堆砌成山,幽暗中依然闪耀着璀璨的光。只消一瞥,这份毫无掩饰的奢靡就足以使人魂牵梦萦,恨不得将其尽数收入囊中。
然而真正拥有它们的主人却似乎浑不在意,任由这些美好而珍贵的造物向远方四散滚落,在漆黑的大地上自由蔓延,编织连缀成一大片流光溢彩的广阔湖泊。
可以说,每一座城市都是人类镶嵌于地面的珠宝,而每一座现代的大都会更是其中最为耀眼夺目的明星。
这由星星点点灯光汇聚而成辉煌光彩之中,有一处就属于无论多晚都灯火通明的洛杉矶警局。
此刻,瑞德和普林提斯也已经从现场回到办公室。经过差不多一天紧张的分头行动后,行为分析小组总算全员于警局重聚。
“第四个现场没什么变化,不明嫌犯使用的策略、谋杀手法都与前三起案件非常一致。”
瑞德刚一推开门,就迫不及待地讲述起情况,他的声音和他本人几乎是同步出现在了办公室里,“难怪能这么快并案,从现场看,我觉得他的思维相当清晰。”
他身后的艾米莉也跟着进来,补充道:“瑞德和我离开的时候,现场勘察人员还留在那边采集物证,根据他的作案手法,我们帮忙指出了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区域。虽然当时仅凭肉眼,没能立刻发现与案件有关的痕迹,但这也说不准,万一他因为下手仓促,在清理阶段哪里有了疏忽,那么警方或许有机会提取到证据。”
霍奇先对她略一颔首,肯定了他们的做法,随后转向瑞德:“既然如此,我们基本可以排除不明嫌犯正在经历退化的可能。”
“所以,尽管刚他被激怒到甚至决定抛开时间计划去犯案,可转过头来,在现场还是能沉着冷静地做到一丝不苟?”摩根不太明显地倒吸一口气,忍不住咋舌,“凶手的情绪未免也太稳定了。还是说,他是迅速发怒,又迅速平复了情绪?”
他提出的后一种猜想,其实是心理变态犯罪者的典型特征之一:他们不分场合的周期性冲动可能会表现为坏脾气和怒火,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行为。
还没等其他人反驳,摩根自己就摇头否定了这种猜测:“不对,如果是冲动导致的发火,肯定会在犯罪过程中有所展露,计划得再精确,他的暴力行为也会走向失控。我们的不明嫌犯则恰恰相反,他也许同样很愤怒,可下手时就已经平静下来。”
“考虑到他一贯组织性较高,如今理智尚存,且第四次行凶的目的是证明自己,而非单纯泄愤,出现这种情况也不是不能理解。”
达弗涅欧斯帮要坐在他旁边的艾米莉拉了一下椅子,十分客观地评价,“对这类坚信自身正确性和能力的人来说,证明自己的最佳途径莫过于尽早完成一件最能体现他正确的‘完美’杰作。”
艾米莉也没故作客气,她愉快地落座,朝他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既然人到齐了,还有件事你们得知道。”
等他们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JJ边说边将手上的文件分发给其他组员,“这是第四位受害者维多利亚·罗宾斯的女儿克莱尔的笔录,据她所说,前一阵她母亲开始很频繁地忘事,已经到了有些影响生活的程度,所以他们在两天前去医院检查,结果维多利亚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还是早期。”
到了20世纪,这算是越来越常见的老年疾病,瑞德都没兴趣做太详细的解释:“这是痴呆症的一种,不过处于症状发展初期的话,患者还是可以比较正常地生活的。”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吧,小帅哥。”一旁的摩根懒洋洋地逗他。
年轻的天才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看起来完全没搞懂对方的幽默点,但他还是怀着满腔不解,认真满足了好同事稀奇古怪的要求:“嗯,美国约有10%的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其中5%会在65至74岁之间发病?(1)”
达弗涅欧斯敢保证,这套瑞德信手拈来、随口一说的数据百分百击中了摩根的知识盲区,否则他脸上的表情绝不会这么精彩。
笑容迅速从吃瘪的摩根脸上转移到除了霍奇以外的其他观众脸上,达弗涅欧斯甚至听见身旁的艾米莉没憋住笑出了声。
而瑞德……他正用疑惑的眼神控诉这群突然开始笑个不停的同事们,显然他已经明白自己错过了某些非语言性|信息,但仍旧不知道究竟错过了什么。
“我刚刚通知了加西亚这个消息,现在她只需要专注检查第二位受害者一个人的医疗记录。”
JJ收敛微笑,清一清嗓子,重新说回正事,“她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发誓,要把妮可·马丁内兹从小到大所有医疗记录翻个底朝天,哪怕为此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最晚明天早晨肯定能出结果。”
侧写不明嫌犯有点像是拼拼图,但不是非得一次就拼出一幅完整的图像。目前为止,这个拼图的主要部分基本就位,他们也拼出了个大概形状,只等最后一点确认,这已经是不错的进展。
只是为了确保准确严谨,既然还差着加西亚正在查的这最后一块关键证据,就不好立刻对外公布未确定的侧写。
至于大致的侧写内容,组员们一起分析讨论了这么久,其实每个人都胸有成竹。
眼看没什么要继续讨论的,霍奇便主动结束了今天的工作,顺便宣布明天的安排:“所有人都早点回酒店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开会,详细讨论一下侧写。我们得在警局的8点轮班之后马上发布侧写,方便他们展开针对嫌犯的排查。”
翌日。
早上不到七点,在同一间办公室内,行为分析小组再度聚首。虽然面上看着都神采奕奕,但实际还是人手不离咖啡。
“酒店提供的咖啡味道上比各地警局的稍微好一点。”艾米莉和摩根就他们手上的咖啡交换了一番心得体会。
摩根喝了一口,耸耸肩:“没错,不过就提神醒脑的效果而言,它们的差距其实不大。”
路过的达弗涅欧斯非常认同他们的观点,但他对此也有自己的主张:“要论方便,警局更应该提供的是意式浓缩。和美式同样的剂量,我宁愿喝双倍或三倍的意式浓缩。”
闻言,正端着美式咖啡的艾米莉和摩根对视一眼,同仇敌忾地看向他们共同的“敌人”,笑着调侃:“噢,得了吧,欧洲人。”
“反正关键在于摄入足够的咖啡因,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达弗涅欧斯也不以为意,从容回应了这份玩笑似的“指控”。
他们随意闲聊两句的工夫,人就到齐了。坐在桌边的霍奇敲敲桌子,提醒探员们开始工作。
首先发言的是奋斗一夜,没有辜负誓言,果真有所发现的加西亚:“妮可·马丁内兹,我得夸她一句,她可真是深藏不露的保密高手,幸好我技高一筹。”
“我翻遍了洛杉矶市及其周边的所有医院,都没有符合你们要求的相关医疗记录。”
她语调雀跃,语速飞快,输出速度完全能媲美科普状态下的瑞德,“于是你们不服输的电脑女王突然福至心灵,决定查一查她在老家奥克拉荷马州的记录。然后你猜怎么样?宾果!中大奖了!18岁来洛杉矶上大学前,她在奥克拉荷马市的医院做了基因筛查,确诊了亨廷顿舞蹈症。”
她停顿期间,在座众人纷纷看向瑞德。与昨天的情况不同,现在他们确实需要一点科普。
“这是因常染色体的核苷酸拷贝异常导致的罕见病,患者大脑纹状体和皮质中,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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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控人的活动、认知和精神的神经元会逐渐死亡,造成肌张力障碍,行动极其困难,同时精神方面会出现痴呆症的各种症状。病情发展到最后,患者会因精神错乱、身心衰竭而死亡。(2)”
瑞德不负众望,充分发挥了知识储备上的优势,“更为不幸的是,这种病会遗传给后代,一般父系遗传会提早发作,母系会在正常时间点或延后发作,只有极小概率的后代有可能幸免于难。”
“正是如此,”电话另一端的加西亚听上去变得有些难过,“我返回去调查了她的家庭病史,发现她母亲遗传了外公那边的基因,也是患者。她20岁时生下了妮可,然后在22岁开始出现症状,定期去医院接受治疗。在她33岁,也就是妮可13岁那年,她无法继续忍受疾病带来的痛苦,自杀身亡。”
短短几句话,精炼的却是一个家庭——包括它背后的一个家族——饱受疾病折磨的悲惨经历。
“怪不得……”瑞德喃喃,肉眼可见地有些失神,“妮可今年已经20岁了。”
这意味着如果她不够幸运,疾病没能延后发作,那么她作为一名健康的正常人能够肆意享受的人生只剩下两年。再之后一切,都必然会因为健康问题而不断走下坡路,直至她最终跌入死亡的荫谷。
即使她幸运地没有在22岁发病,但她此后活着的每一年,都不得不提心吊胆,害怕那个终将到来的命运,就像是头上都永远悬着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
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所以她母亲忌日到来的时候,她会心情低落。”艾米莉恍然大悟,也情不自禁地动容,“她当然会了,不仅是因为想起母亲的离世,每个忌日对她来说都像是一个距离死亡越来越近的倒计时。”
甚至她每次都能重新调整好自己,继续怀抱希望、乐观地面对生活,这是何等强大的心态。
“她的父母明明知道患病的痛苦,他们怎么还能这么不负责任?”加西亚言辞间难掩因同情而生出的愤慨之情,“这样生下孩子,不就是赌概率吗?也许他们能成功得到一个健康的孩子,可是那些没赌赢的孩子来到世上后又该怎么办?”
“就像妮可这样办,他们都只能接受。”
连一向温和的JJ,此时神情都十分复杂,“他们可能没有主动想要赌一把的想法,但有了孩子,也不会拒之门外。我询问妮可的父亲时,他称她是‘上帝赐予的意外礼物’,她父母都是非常虔诚的教徒。”
无论他们信仰是哪种分支,堕胎都是罪恶的行为。
摩根冷哼一声:“从她的行为看,我猜她没能完全接受,至少她绝对没能接受父母送给她的这份‘礼物’。”
得知真相后,再回头看警方提供的证词,不需要动用太多心理学知识,他们也能从中读出这个年轻女孩与家庭彻底决裂、独立生活的坚定决心。
探员们能感受到彼此心中的五味杂陈,然而他们都清楚,类似的事件绝非个例。面对这种情况,他们能提供的帮助本身也很有限。甚至经常地,当他们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
譬如这次,当事人妮可不会再有机会知道,在她死后,有多少人为她的经历而感到惋惜,又为她顽强坚定、努力生活的品格心生钦佩。
他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抓住凶手,还她的死亡一个真相。
“JJ。”一阵沉默过后,霍奇看看手表,“麻烦你去通知布鲁克警督,我们准备好发布侧写了。”
金发的联络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将它吐出。等到她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不再有脆弱柔软的情绪。她站着,看起来像一柄锋利的标枪,像一位披坚执锐的战士。
“各位,我们能做到这个。”她看向自己的搭档们,语气坚定,不留余地,“让我们去抓住他。”
13.天使在人间(十)
联络官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办公室内原本沉重的气氛也因为她的言行一扫而空。
说实话,平日工作里,他们遇见的不平之事自然远不止眼前这一桩。组员们终究也是有同理心、能共情的正常人,而非麻木不仁的执法机器,每次碰上某些或心肠恶毒、或冥顽不灵地祸害无辜的烂人,发现他们竟还能不受乃至逃脱法律制裁,任谁都难免心生愤懑。
这是完全正常的反应,而探员与普通人唯一的区别在于,只要多给一点时间,他们自己就能消化处理好这些情绪。
所以即使方才的办公室里一时群情激愤,就在屋内的霍奇也没有介入他们的讨论,主动出言要求他们冷静下来。
因为没有必要,组内都是有多年经验的专业探员,每个人懂得如何调整心态、控制情绪,这种程度的情感波动尚不至于干扰到他们的理性与客观,反而可以增添破案的动力。
尽管第二位受害者的身世经历确实令人感到痛心疾首,但就像JJ方才表达的那样,正因如此,他们才不应该放任自己被情绪冲昏头脑,甚至影响判断,而是更要坚定信念,全力以赴地追捕不明嫌犯,用他的落网来告慰受害者们的在天之灵,确保同样的惨剧不会再次发生。
凡事皆有轻重缓急,对于行为分析小组,眼下最重要的肯定还是尽快帮助警方锁定并逮捕嫌犯。
JJ回来得很快,她告诉他们,警督正在通知专案组的人手,8点一到就可以开始发布侧写。
向本地警方发布侧写,对达弗涅欧斯而言,无疑是个全新的体验。严格说来,他算是第一次参与这个环节。
以前的工作中,需要他参加并发言的一般都是调查局内部的会议。即便是参加不同部门组成的联合行动,作为一线人员,他还是只负责向调查局的上级进行汇报。至于仅有的一次协助县警局破案的经历……当时他还处于强制休假的时期,只是以咨询协助的名义,向治安官提供了一些建议。
而那位主管小小县警局所有事务的治安官,也是他唯一需要接触的当地警力。两个人面对面、非正式地交流意见,和现在将要面向一个专案组的人员公开侧写的情况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待会基本就是按照站位轮流发言,告知警方我们的结论。”艾米莉似乎看出了他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拘束,特意在走出办公室前,压低声音,飞快地为他介绍了一遍过程,“内容其实和平时的讨论差不多,有时听众可能对侧写简报有疑问,我们需要给出相应的解释。”
她体贴得如同一位真正的好友,非但没有任何摆前辈架子指指点点的意思,甚至还考虑到新同事并非真的菜鸟,为了照顾他身为内行的自尊,全程都只是提供有效信息,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
虽不过寥寥数语,但的确很有帮助,补足了达弗涅欧斯缺少的信息。
恐惧、忐忑等负面情绪往往源自未知,很多事只要了解过,有大致的概念,心里就有底,不再会觉得它值得害怕或紧张了。
或许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这却不是谁都能想到,而且还愿意做的。这个小组成员之间的关系比达弗涅欧斯预计的更加亲近,有点像是一个家庭。
他想,一个正常而温馨的人类家庭,真是久违了。
达弗涅欧斯垂下头,不禁为同事的情谊和自己的想法挑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侧过脸看向艾米莉,欣然接受了她的好心关怀:“谢了,这样一听,感觉很像是调查局学院里上课时的展示报告。”
“没错,确实很像。”看他还有心思搞类比,明显脑子还转得过弯来,不像是过度紧张的样子,艾米莉欣慰又鼓励地拍拍他的后背,也笑起来。
他们一起离开了办公室,摩根和瑞德将证据板从屋内推到外面的开放办公区,所有行为分析小组的成员都站到附近,以便在需要讲解时能直接通过它展示相关证据。
全员集合没花多久,很快,布鲁克警督便招呼着专案组的警探、警员围着探员们坐下。
此时,站在众人面前,看着他们掏出纸笔,一脸认真地准备好做记录的模样,达弗涅欧斯倒真生出几分重返调查局学院的既视感。
霍奇用他那严肃的眼神环顾四周,在一片专注的安静中开始讲述侧写结果:“我们要找的不明嫌犯是一位男性,年龄大约35岁到45岁之间,他很聪明、体力好,并且高度有组织。”
“他的目标选择和注射手法非常接近给予病人安乐|死的‘死亡天使’。他会选择患病者作为目标,为他们注射镇静剂使其昏迷,然后用尖锐的凶器从后颈刺入脑干,造成出血,从而杀害他们。”
艾米莉接着说,“此类连环杀手通常都拥有一种扭曲的慈悲心,他们会合理化谋杀行为,认为自己是在从痛苦中拯救他人。即使他最终被捕,也绝不会承认错误。”
“这位不明嫌犯看上去不像穷凶极恶的罪犯,他外表整洁,衣着得体,举止亲切,但他也不会打扮得像个精英人士,穿高档衣服,做发型,平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总体而言,他的外表会显得很普通,能自然地融入中下层社区而不引起多少怀疑。”
摩根双手抱臂,继续讲解,“他可能对外表现得热情友善、富有同情心,而且非常擅长社交,甚至能说服警惕性极高的本地居民主动邀请他进入家门。虽然他有可能使用一些手段骗取了受害者的信任,但即便如此,想要做到这点也并不容易,足以证明他的反应迅速,能说会道,并且擅长察言观色。”
布鲁克警督追问:“他会使用哪些具体手段骗人开门?”
“上门推销、问卷调查、试用网络、客户回访、假装寻求帮助……连环杀手的这种手段不胜枚举,而且经常推陈出新。”
艾米莉为他解释了一下这类手段的复杂性,“不过考虑到他的作案地区,以及在第一起案件中伪装护工的行为,他更有可能会换上一身制服,假扮邮递员、医生或社工之类威胁较小、通常会帮忙而非索取的职业,这样不容易引起戒备和邻居的注意。”
警督遗憾地摇了摇头,显然打消了从此处展开调查的念头。
“根据现有的情况分析,不明嫌犯偏好在混乱的高风险地区,针对那些老实本分的低风险人群实施谋杀。他选择的受害者均患有某种无法治愈、已经或将会严重影响生活的疾病,并且他们普遍经济条件窘迫,难以同时承担医疗和生活费用。从已有的受害者看,即使目标身上还未显现症状,不明嫌犯依然会对选定的目标下手。”
说到应对措施,瑞德加重语气,特别强调了一些重点,“请加强这类地区的巡逻,并且在巡逻时特别关注辖区内情况相似的居民。保险起见,最好同时提醒危险地区内的所有居民,不要在独处时降低警惕,给陌生人开门。
无论对方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们最好都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面对陌生人。”
“我们认为,他开始作案,很可能是因为最近身边有亲近之人突然离世,导致不明嫌犯不仅在情感上,更是在精神上遭受了极大的刺激。这场意料之外的死亡深刻地打击了他,大概率使他感觉对生活失去了控制,还产生了被抛弃的不安全感。”
轮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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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涅欧斯发言,他平稳接过了话题,娴熟自在的状态与其他探员别无二致,“完成谋杀后,他对尸体的处置模仿了葬礼告别仪式。无论不明嫌犯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在试图创造一场完整的告别,这代表他在现实中也许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
这次是另一位警探有些疑惑地举手插话:“但你们前面不是说,嫌犯的杀人目的类似‘安乐|死’,是为了让受害者解脱吗?”
“正规的安乐|死流程中也有亲属告别的环节,他所有的行动最终目的都是让受害者解脱——如果你去问不明嫌犯,这就是他能给出的答案,而且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但请注意,这是不明嫌犯基于自身受限的认知所得到的结论。”
达弗涅欧斯半点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所惊扰,从表情到语气依旧沉稳得波澜不惊,“这是他能诉诸于口的唯一理由,不代表这就是事实。他本人未必能意识到,在不同的行为下,其实掩藏着不尽相同的动机。
想要全面理解不明嫌犯的心理状态,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分析,不过那太耗时耗力。目前来说,能借此大致推断出他的一些实际情况,缩小我们的筛选范围,就足够了。”
听讲的众人神情各有不同,有的始终心悦诚服,有的听着听着,脸上逐渐浮现出茫然。
达弗涅欧斯也不以为意,只要不是所有人都听不懂就行,散会后他们自己会去相互核对笔记和理解的。
只是这种处理方式,让他微妙地感觉自己距离过去讲台上的那些老师又近了一步。
他这边思绪流转,另一边,发言权已经再次回到了霍奇那里:“制定计划,实施谋杀,清理现场,逃离现场,这套犯罪流程的成功执行能够补充他在生活中极度缺失的控制感。”
“作案后,发泄过杀人冲动的不明嫌犯日常表现反而会趋于稳定,认识他的人很可能误以为他的状态得到了改善。”瑞德追加了一句注脚。
据达弗涅欧斯目前的所见所闻,他们的发言顺序倒并非一成不变。组员之间也可以相互提醒,互相查漏补缺,不用过于死板地遵循某个固定的规律。
“不明嫌犯的作案手段表面,他具备专业的医疗知识和实际操作技术,警方应该留意有相应专业背景的医护人员,包括近期离职和停职的人。” 艾米莉的声音紧随其后,刚好为他的新发现提供了证明。
达弗涅欧斯果断地学以致用:“他可能主动接触,或者通过其他方式打听受害者亲友对他们死亡的态度。鉴于目击者的证词中对这类情况没有印象,也许他是利用医护身份掩盖了这份接触的目的,也许是从新闻或其他接触者那里获得了消息。”
“总之,如果调查过程中,发现有人同时对四起案件都表现出特殊的关注,这是非常可疑的信号,需要多加留意。”摩根总结道。
“我们相信,不明嫌犯极度重视由他亲自制造的死亡,那是他的作品,或者说成果。他作案冷静期的缩短,恐怕就是被媒体的错误报道,以及第三位受害者女儿抗拒的态度激怒而产生的后果。”
最后还是由霍奇为整个侧写收尾,他警示道,“但他仍保有完整的思维能力,并且随着经验的增多,他会越来越自信。假如不明嫌犯对第四起案件的成果足够满意,那么他极有可能选择维持这个更短的冷静期。”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受到进一步的刺激,他会在明天犯案。”行为分析小组的组长目光如炬,强行压下了四周差点爆发的窃窃私语,“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让我们各尽其职,从各自的角度全力调查,争取在不明嫌犯作案之前,将他绳之以法。”
14.天使在人间(十一)
简报结束,围拢的人们各自散去。整个专案组立时如同一台上好发条的机器,短暂的停顿过后便再度启动,有条不紊地按照分工自行运转起来。
想要在仅剩的一天时间内成功定位并逮捕嫌犯,这任务不可谓不重。但与失败造成的后果相比,它似乎一下子又显得没有那么不可接受、高不可攀了。
至少值得所有人奋力一搏。
拿到侧写的警方有他们的任务,除去安排巡警多加注意辖区内符合条件的潜在受害者,以及在行为分析小组有要求时配合行动以外,他们现在还有一件很繁琐的事要做。
那就是重新翻阅之前调查的所有记录,检查证词中是否提及了任何部分符合侧写描述的人,当初以传统思路办案的警探们可能忽视了他们的嫌疑,如今却有理由将他们挑出来细查。
又或者,他们需要考虑,在警方询问过的那些证人中,是否也有与侧写相符的人选。
平心而论,洛杉矶警局主导的调查虽然进展有限,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他们的调查面确实铺开得相当广。
第二起谋杀案发生后,尽管还不确定是否需要并案处理,但警方已经加大了侦查力度,后续的案件在前期都已经做过大量的走访排查。等到三起案件并案为连环谋杀,第一起案件的调查也补齐了同等待遇。
当时他们主要是以受害者的人际关系网为基础,逐步向外扩散取证范围。这个过程中询问过不少证人,积累下许多笔录资料。可惜这些证言中的线索极少,偶尔有一两条可疑之处,一路追查下去最终却都变成了死胡同。
当然,通过这种方式,确实坐实了一些人身上的不在场证明,但在最为关键的问题上,这场在警方内部也算声势浩大的调查却始终没能有任何突破——直到今天,真凶依然不知所踪,逍遥法外。
所幸得到侧写之后,这些资料总算又有了些新用途。
警方可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出发,重新审视之前的调查:以往他们更习惯着重关注证人言语间透露的疑点或可能的作案动机,现在则更像是拿着一个模板去逐一对比不同类型的人,看能不能套得上谁。
鉴于不明嫌犯有可能为了就近观察而在受害者生活的边缘出没过,加上警方此次的调查范围着实不小,兴许这其中就会出现什么交集。
如果真的借此能发现有关嫌犯的线索,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即使一遍检查下来毫无收获,总归也能彻底排除一大批人的嫌疑,让调查重心可以全部转移到联邦调查局探员指明的其他方向上去。
无论如何,这些庞杂繁冗的检查都是警方必须要做的、也一直坚持在做的工作。对他们来说,虽然工作量很大、很消磨热情,但只要能看到破案的希望,倒也不是无法忍受。
至于行为分析小组,他们肩上的担子则更重一些。既然接手了这些案子,当然不可能只赶到洛杉矶给警方发布一个侧写,然后就高枕无忧地当起甩手掌柜,他们也要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调查。
如果说本地警方的调查方法是由近及远,那么在数据方面拥有更高权限优势的联邦探员正好可以由远及近,从更大的范围着手筛查,也能与警局的模式形成互补。
要做到这点,自然离不开小组的数据分析师加西亚。
“你好呀,宝贝,我开公放了。”摩根拨通电话,上来就是甜言蜜语,“我们需要借用你那点石成金的奇妙手指一点魔力。”
和其他人一起旁听的达弗涅欧斯闻言不禁挑挑眉,决定不去提醒他,此技能的上一位拥有者弥达斯(1)大概并不认为能点石成金是什么祝福。
“嗯哼,很遗憾,计算机房的每种金属都有用场,这里可容不得贤者之石把它们都变成黄金。” 显然,加西亚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关于炼金术的故事。
不过这并不代表摩根的策略不够成功,只是听到对面愉快的声音,就不难想象加西亚此时被逗得喜笑颜开的表情:“但你的加西亚自有她不可泄漏的神秘魔法,好了,快把你的要求说来听听。”
摩根向她重复了一遍小组的侧写内容,问她能不能筛查出洛杉矶市内具备这些经历的医护人员。
“可以一试,而且速度不会像上次那么慢了。”另一头的加西亚轻快地宣布,“有过一回挖地鼠的经验以后,我痛定思痛,写了一个小程序,方便同时搜索这些医院的记录。”
不知怎地,办公室内没有一个人对她快言快语中暴露的授权问题多说些什么。只有霍奇神情有些无奈,语气严肃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提醒她注意说话场合:“加西亚。”
“噢,对,长官,我已经申请好绝大多数授权,只剩下几家医院不太好联系。”哪怕只听声音,达弗涅欧斯都能想象出远在总部的加西亚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挺直上半身的情态。
在场众人心里都清楚,说是不好联系,实际恐怕是医院坚持隐私至上,不太买联邦调查局的账。
事急从权,可以理解。霍奇的目的也不是特意为难她,就轻拿轻放地让这事过去了:“没什么,后面记得把手续补上就好。”
“当然,当然。”加西亚那边传来激烈的键盘敲击声,为了掩饰尴尬,她开始全情投入于搜查工作,“让我看看……你们还有其他条件吗?照这个速度排除下去,剩下的嫌疑名单上估计得有好几百人。”
摩根停下溜达的脚步,双手撑在桌面上,晃悠了几下,转换了另一种思路:“暂时没有,如果我们从受害者的类型入手,你看看通过这些特点能锁定不明嫌犯的下一个目标吗?”
结果还是没那么顺利。
事实证明,单算洛杉矶市内,就有太多人挣扎在贫困线边缘。他们每月勉强混个温饱,努力生活都艰难,小伤小病还能支撑,一旦得了大病,就实在没余力支付高昂的医药费。
尽管有一些针对穷人的医疗费用减免政策,但都有时限,且只是可以延后付款、无息分期付款,不意味着能够“白嫖”(2)。
对于那些已经身患绝症,或者治疗后状态必然无法完全恢复的患者而言,这种政策无非是让他们以更狼狈的姿态在人世间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用处不大。
像本案的受害者们,过得比他们稍微好上一些有限。能交得起最便宜的医保,但生活依旧非常拮据,以这种状态活着的,更是大有人在。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仅代表着潜在受害者的数量或许会远远超过探员们的预计。
而且因为经济困难,这类人往往都会集中居住在不明嫌犯偏爱的高风险地区,使得筛查下一位受害者的工作变得难上加难。
前两次不成功的尝试足以证明,无论是通过数据筛选不明嫌犯还是受害人,得出的结果都太模糊,不具备参考性。
“但是我们也不能排除任何一家医院来缩小范围。”达弗涅欧斯微微皱眉,双手拨弄起自己的手指,靠着椅背陷入沉思,“如果受害者想要对自己的病情保密,他们很可能会像第三位受害者卡曼那样,故意去离家较远、平时不去的医院就诊。”
这种随机性又会引出另一个问题:“假如能确定不明嫌犯接触这些医疗记录的方式,也许就能收窄筛查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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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
“没错,比如第二位受害者妮可,她在洛杉矶甚至都没有确诊亨廷顿舞蹈症的医疗记录……但这不意味着接触她的医护人员不知情,如果她是因为其他原因进入医院,录入病史的时候为了避免药物冲突,她可能必须说明自己患有遗传病,但要是医生判断与病情完全无关,他们也有可能在她的要求下不做记录。”
艾米莉说着说着,思路豁然开朗,“加西亚!查查妮可·马丁内兹在洛杉矶的就诊记录,尤其是她近期去过的医院和诊所,重点检查里面的医护人员。有没有符合侧写标准的?”
“交给我吧。”屡屡碰壁的加西亚也饱受鼓舞,干劲十足,一阵噼里啪啦的搜索,“……嗯,比起刚才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六个人。”
在刚才的讨论中保持了反常沉默的瑞德此时突然开口:“从完成侧写简报开始,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没有完全想通:我知道第四次作案时,不明嫌犯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他为什么选择了维多利亚·罗宾斯?”
“她年老体弱,杀害她其实不能证明他的谋杀技巧多么卓越,或许这个例子可以证明他的正确性,但也并不比他前三次作案中的受害者更有说服力。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偏偏就认定维多利亚·罗宾斯是证明自己作品完美的最好选择?”
“你说的有道理,这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理由。”摩根肯定了他的观点,跟着猜测道,“也许是我们还没找到不明嫌犯首次作案的现场,而她其实和他初次谋杀的受害者很像,他想要复现第一次行凶的刺激?”
瑞德摇摇头:“初次作案肯定有很多问题,他不会复刻不完美的结果。别忘了,从不明嫌犯的视角来看,他认为这就是最能证明自己正确性和能力的人选。”
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结论:“我认为,不明嫌犯去世的家人应该就患有阿尔茨海默症。”
只是一句话,却带来了醍醐灌顶般的效果。灵感有时就是这么玄妙,他一说出口,所有人都立刻觉得确实应该是这样,就是这么简单。然而瑞德点明之前,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一点。
“加西亚,加入这个条件进行筛选,名单上还剩下几个人?”霍奇问。
“呃……只有一个,克里斯托弗·拉斯金医生。”加西亚飞快回答,“他任职于南加州大学凯克医学中心急诊科,一年前母亲因阿尔茨海默症去世。还有,听听这个,四周前,他的妻子在家门口心跳骤停,送去急诊后抢救无效死亡,他们没有孩子。”
“等等,拉斯金,我没记错的话,这不是接待卡曼家属的那位急诊医生吗?”艾米莉惊讶而疑惑地看向负责与家属沟通的JJ。
联络官无声地对她点点头。
摩根叹息一声,看看周围的其他人:“先送走母亲,然后妻子也突然离世?在我看来,这绝对是巨大的打击。”
“他目前是休假、离职,还是在职状态?”达弗涅欧斯则开始关注其他方面的情况。
加西亚给出答案:“因为妻子的离世,拉斯金悲伤过度,难以继续工作。考虑到他对急诊科室的出色贡献,医院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但他没有休满,最近已经逐渐回到岗位上了。”
听起来,完全自由行动的休假期间,他的确有充足的时间跟踪受害者。
“加西亚,给我他的住址和医院急诊的位置。”事不宜迟,霍奇火速分配起任务,“瑞德和我去医院,摩根、艾米莉和威廉姆斯去他家。”
“已经发过去了,各位,多加小心。”另一端,加西亚叮嘱一句,旋即利落地挂断了通话。
15.天使在人间(十二)
拉斯金的住址并不在那些发生谋杀案的高风险区域,而是位于一片宁静祥和的居民区。
这里的街道环境与案发现场附近拥有截然不同的风貌:一幢幢房屋排列整齐,外观各有设计风格,看起来就显得高级;房子前后均有更宽敞的草坪和院落,邻里之间除了作间隔的低矮栅栏,还种植着造型精致美丽的鲜花与树木。
这种程度或许还远未达到高级住宅的水准,但已经属于相当标准的中等社区。
为了避免吸引太多不必要的关注,摩根一路没开警灯,只是压着限速风驰电掣地狂飙。
调查局配备的雪弗莱萨博班外型厚重硬朗,开在路上就像是人群中冒出一位大块头壮汉,本身就比较显眼,幸好在美国这种大型车辆很受市场欢迎,普通人也爱开,所以还不至于特别突兀。
直到距离目的地还剩一个街区,他才降低了速度,以免打草惊蛇。
克里斯托弗·拉斯金的房子是一栋具有浓郁西班牙风格的二层小别墅,从外部目测一楼面积较大,二楼为求建筑造型的美观明显牺牲掉了不少使用面积,估计最多只能容纳两到三个房间。
摩根选择将车放在街对面的路边,靠边停车换挡熄火,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最后他几乎同时和艾米莉、达弗涅欧斯下车,直奔房屋的正门。
全副武装,穿戴好防弹背心和耳麦的三人在接近目标地点的同时,枪都已经握在了手上。
到达门廊后,他们对视一眼,很快定下计划。达弗涅欧斯主动指指旁边的车库门,在摩根的许可下移动到房子前面的角落,负责监视车库、侧面和街道上的动静。
留在门前的摩根和艾米莉分别躲在两侧,由艾米莉先伸手敲门,同时大声说明来意。这样重复几遍过后,室内依然一片寂静,既无人应答,也没有任何声响。
可能造成这种局面的情况有很多,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唯有入内探查才能知道。
艾米莉按住门把手试着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显然,留给他们的只剩下强行突入这一条路了。
于是达弗涅欧斯又对着他们朝房子后面指了指,示意自己要绕过去。
既然正面突入的人手还算充足,分出一个人盯着后门就很有必要,这样做可以有效防止嫌疑人从后院逃跑。
另一方面,假如屋内情况有变,埋伏在后门的达弗涅欧斯也能够立刻支援同事,双方一前一后形成夹击态势,或者出其不意进行偷袭。
这是很稳妥的安排,摩根果然同意了他的提议,挥手放行。
接收到信号的达弗涅欧斯也不磨蹭,他谨慎地保持着低姿态,手臂放低,枪口略朝下,边警惕观察四周,边迅速移动到墙边,然后熟练地放轻脚步,贴着侧墙朝后院方向摸去。
等达弗涅欧斯顺利抵达后门,低声报告就位后,前头立刻传来踹门的响动,以及摩根“联邦调查局!不许动!”的高声警告。不过这警告总共只喊了一次,也没听见其他的动静,屋内就再次安静下来,应该是没发现嫌疑人。
接着,耳麦和外界同步响起此起彼伏的“确认安全!”,每听到一遍,就说明有一个房间经摩根或艾米莉清查完毕,并且其中没有此次行动的目标。
与他们迅猛的行动相对,达弗涅欧斯沉默地待在后门附近。在等待期间,他依旧保持戒备,不时扫视过二楼窗口和后院周围,包括栅栏篱笆外的情况。
直到彻底结束搜查的摩根通过耳麦叫他进屋会合。
“霍奇,拉斯金不在家。”他一进门,就看见已经收起手枪、回到门厅的摩根单手叉腰,正举着电话向霍奇汇报自己这边的最新情况。
“他也不在医院,今天不是他的轮班。”不幸的是,霍奇那边也扑了个空,“瑞德在询问他的同事有哪些他平时喜欢去的地方,另外,我会让加西亚查查他和他家人名下——”
“嘘,稍等。”突然,达弗涅欧斯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快步走到门口,左手一把拽上刚被踹开的前门,右手朝在场的同事们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侧耳倾听,“外面有车接近的声音。”
现在是周二下午,午休刚过去,下班又未免太早。这个社区的居民基本都是有不错工作的体面人,一般来说,这个时间点应该还在公司奋斗。那么此时开进来的车,就有很大几率属于那位正在休假的拉斯金医生。
不管究竟是不是,谨慎一些总归没错。
三位探员立刻分散开,闪到窗边藏好,透过窗玻璃观察起这辆逐渐接近的轿车。
当车距离别墅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达弗涅欧斯眯着眼端详了一会,直接念出了车牌号。摩根马上试图确认:“这个车牌是拉斯金的吗?”
电话另一端,被霍奇叫过来的瑞德回复得很快:“没错,根据车管所的记录,应该是一辆丰田凯美瑞。”
“好的,我需要中止通话,有结果再通知你们。”
摩根挂断电话,掏出枪上膛,压低声音用耳麦指挥,“先原地观察,如果他没发现蹊跷,我们就等他下车关上车门,再实施抓捕。如果他驾车逃逸,我们就开车追上去,同时你们负责联系霍奇和警局,让他们安排拦截和增援。注意听我指令一起行动,清楚了吗?”
站位离他较近的艾米莉无声朝他点点头,稍远一点的达弗涅欧斯则伸手比了个大拇指表示收到。
在屋内三双眼睛全神贯注的注视下,那辆银色的凯美瑞轿车毫无所觉地一头扎进车库门前的空地。车停好后,从上面下来一个体型中等、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棕发男人,身上随便套着一件连帽拉链外套和一条宽松的运动裤。
和神采飞扬的证件照比起来,现在的拉斯金医生的确瘦削憔悴了不少,但这张脸无疑是最后一重确认,这个男人就是他们要抓捕的目标。
“就是他。”摩根抬起一只手臂,像是赛跑时的预备口令。
男人不紧不慢地从后座拿出购物袋,关门锁车,汽车闪光灯闪烁的同时,摩根猛地向前挥动一下手臂,一马当先,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上!联邦调查局!不许动!手举起来!”
达弗涅欧斯和艾米莉举枪紧随其后,从不同角度迅速拉近与嫌疑人的距离,争取形成包围圈。
作为被捕对象的医生有一瞬间因惊惧而动弹不得,不过或许受益于工作经验,他很快便脱离了这种僵直状态,进入了下一步的“战或逃”反应。在快速分泌的肾上腺素激励下,拉斯金丢开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要逃跑,完全忽略了有三把手枪正在瞄准他。
但这么一会工夫,已经足够摩根靠近他。看出嫌疑人动作苗头的非裔探员当机立断,直接一下将还未启动的拉斯金扑倒在地,免去了一场街头追逐,或是更惨烈的流血事件。
急忙赶过来的达弗涅欧斯和艾米莉也收起枪,上前一左一右帮忙按住嫌疑人,让摩根腾出手来拷手铐。
这一下结结实实的撞击对于成为肉垫的医生来说显然不轻,即使肾上腺素也回天乏术。他因为眩晕而含糊地呻吟着,几乎没怎么挣扎,一动不动地任摩根拷上了双手,只在手臂被扭疼了时叫过一两声。
探员们齐心协力,把这名倒在地上、被砸得晕头转向的嫌疑人拉起来,搀扶着塞进车里。
最终,摩根啪地一声甩上了车门,宣告抓捕行动圆满结束。
啪地一声,摩根将一沓现场照片摔到审讯室的桌子上,在一言不发的嫌疑人眼前一一摊开。
缓过劲来的拉斯金皱着眉,下意识地随审讯者的动作看向照片。看到尸体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拧成一团死结,但并没有表现出分毫退缩或回避的意思。
直到看见卡曼的照片,他的脸色才有些变化:“你们什么意思?他在送来时就已经死亡了,警方都知道的。”
“这是三周以来洛杉矶市内死因与卡曼相同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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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冷着一张脸,紧盯着他的反应,“除了卡曼,你对其他人有任何印象吗?”
“我只记得他一个,我很遗憾,但确实没有类似的病人送到我们这边来。”拉斯金试图抱住手臂,却因为限制活动范围的锁链失败了,他烦躁地甩了一下哗啦啦直响的链条,抱怨道,“该死的,你们就不能把这个玩意解开?”
“现在还不行。”坐在摩根旁边的达弗涅欧斯面露歉意,但依然拒绝了这个要求,他推给医生一张证件照,“拉斯金医生,我这里有一份病历,妮可·马丁内兹。她在两个月前去过凯克医学中心的急诊,你是否记得她?”
拉斯金转向语气态度都更柔和的达弗涅欧斯,做了一个深呼吸,稍微恢复了一点平静。他仔细看了一阵照片,摇摇头:“我完全不记得她,她病历上署名的医生是谁?”
“弗洛拉·莫顿医生。”达弗涅欧斯低头看一眼资料,然后告诉他。
“那就不奇怪了。”拉斯金了然,“病人太多的时候,她主要负责分诊室那边,有一些不严重的病患会由莫顿医生独立处理。”
“所以,你没有见过马丁内兹。”达弗涅欧斯替他总结。
“当然,我相信莫顿医生的能力,而且急诊已经够忙了,总要抓大放小。你们把我这样兴师动众地抓过来,就为了这点事?”拉斯金脸上浮现的不耐烦忽然僵住,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等等,你们……你们觉得我和这些非正常死亡有关系?”
他甚至都没有使用“谋杀”这个单词,这可以解释为不知情,也可以解释为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至于具体是哪一种,还需要再观察看看。
审讯室里,两位探员都没有说话。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同样明白这点的拉斯金神情变换,情绪急速由不可置信攀升为怒火中烧,因气愤而充血的红色从他的脖子一路蔓延到脸颊:“你们居然怀疑我和这种事有关?荒谬!我是个医生!你知道我救过多少人吗?我只会救人!工作之外我还在街头医疗队义务服务!然后现在,你们把我关到这,还说我和这个……”
说着说着,他甚至气得笑了出来:“行,那证据呢?你们有什么证据怀疑我?”
虽是无意,不过他确实戳到了行为分析小组的痛处——目前为止,他们只是怀疑这位符合侧写的医生有极大的作案可能,可手上却并没有坚实的证据能用来佐证侧写,直接证明拉斯金就是凶手。
可以说,无论对谁,这场审讯都是肉眼可见的艰难。
此刻,拿到搜查令的艾米莉和瑞德正和警方一起抓紧调查拉斯金的住所,努力寻找与案件有关的证据。
严格意义上讲,情况对行为分析小组和警方都很不利。尽管拉斯金确实有嫌疑,但他们现在只能做到暂时拘留他,如果72小时之内不能得到认罪的口供,也没有搜出证据,那么警方就必须释放他。
当然,这种事最好就不要让嫌疑人知道了。
“比起这个,我倒是也有一个问题想知道。”摩根完全不跟着他的节奏走,非但不接他的话茬,反而双手一摊,问他,“既然你像你声称的那样清白,为什么一见到我们,你的第一反应会是逃跑?”
即使侧写可能存在偏差,但这个异常的举动着实大大增加了拉斯金在所有人眼中的可疑性。
当时摩根的声音响亮且清晰,明确要求他待在原地不要动,然而他就是连正指着自己、随时都会击发的手枪都顾不得,愣是慌不择路地扭头就跑。
要是这样都看不出背后肯定藏着事情,他们这些年的探员也算是白当了。
一下子正中死穴,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医生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也许这犀利的问题效果好得有些过分了,因为再开口时,拉斯金什么也不肯多说,就只会重复一句探员们最为深恶痛绝的话:“我要叫我的律师来。”
16.天使在人间(十三)
毋庸置疑,成功将嫌疑人抓捕归案是一项重大突破,但行为分析小组的探员们还无暇仔细品味这份喜悦。
原因很简单,拉斯金比他们预想的更难对付。
他的拒不配合是真的一声不吭,无论是面对向自己强硬地施加压力的摩根,还是平和地劝导自己配合达弗涅欧斯,他虽然也会产生对应的情绪波动,却始终都坚决地保持着沉默,展现出了非凡的毅力。
如果说沉默是金,那这家伙起码也得是个千万富翁。
显然,他相当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应付不了调查局的审讯,索性把这部分扯皮工作直接交给律师处理——即使摩根和达弗涅欧斯为了降低他的提防,还没来得及在问话中特别展示自身的专业性。
审讯室内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拉斯金这是已经打定主意,只和他的律师交流。
若是平时遇到一个这样行事的人,达弗涅欧斯还可能会赞赏他的聪明果决,以及坚定的意志。
可惜很不幸,眼下是在审讯,而拉斯金这种人恰恰是最让人头疼的类型。他们绝对能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撞上南墙都未必死心。
他们就这么在嫌疑人单方面的沉默中僵持了三个多小时,直到拉斯金的律师从晚高峰的堵车里脱身,赶到警局。
有了律师的介入,至少双方能重新开始语言交流。哪怕只是间接的语言交流,也算是一点进步。
趁着那位律师与客户单独谈话的时间,负责审讯的摩根和达弗涅欧斯刚好出来透透气,同时和霍奇交换一下看法与情报,讨论接下来的讯问策略。
关好门,摩根一上来就直言不讳:“这个混球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简直有恃无恐。要么他就是凶手,而且确信我们找不到证据;要么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笃定只要撑过72小时,或者拘留期间不明嫌犯再次作案,自己即使不配合,也能直接被释放。”
等待,看有没有新案件发生。这是最简便的检验方法,也是组员们默契地避而不谈,并竭力避免出现的残忍选项。
因为那是用一条无辜的生命去赌博,也许拉斯金不在乎,抑或经过权衡认为可以接受,但行为分析小组输不起,他们一开始就不会选择这样赌。
“我觉得,他的行为更符合第二种可能。在串联起我们提供的信息时,他有一个明显的思考过程。意识到我们怀疑他,他的惊愕和愤怒都很自然真实,看起来不像在表演。”
根据记忆,达弗涅欧斯梳理了一遍审讯期间自己的各种判断,“而且拉斯金的逻辑清晰,缺少我们侧写中死亡天使具备的那种扭曲思维。从措辞来看,他直白地承认了受害者的死亡事实,毫无避讳,也没有采用诸如‘离开’、‘安息’、‘解脱’之类隐晦委婉的说法进行美化。”
当然,他对使用“谋杀”一词表现得十分抵触,但很多正常人也会有类似的态度。仅凭这一点,不能多么有力地坐实拉斯金的嫌疑。
“但是拉斯金明显还有所隐瞒,否则他怎么会看见联邦探员就想跑?而且被捕后,他宁愿承担四起谋杀的指控,也不肯稍微解释一下这个不对劲的反应。
这只能说明他隐瞒的问题非同小可,至少也是某种犯罪行为。可能是未成年色情影片,嗑药……甚至不排除是连环谋杀,演技出众的连环杀手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摩根揉了揉后颈和右肩膀,反驳道,“现在除去侧写的描述,还没有其他证据证明他是否无辜,加上他自己不配合,我们一时半会没办法彻底解除他的嫌疑。谁知道他究竟是真的在这些连环谋杀案里一清二白,还是装出来的,或者也可能是在故布疑阵,想误导我们去探究他隐瞒了什么,从而忽略他身上背着的谋杀嫌疑。”
这是一个死循环:作为连环谋杀案唯一的嫌疑人,拉斯金要想打消探员们的怀疑,最有效的途径就是坦诚配合,然而他出于某种未知的顾虑,非但做不到坦诚,还显得格外心虚和抗拒,结果自然不可能好,反而愈发加重了拉斯金的嫌疑。
摩根和达弗涅欧斯已经用将近五个小时的时间证明过了,不设法解开或跳出这个死循环,审讯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僵局。
“瑞德和普林提斯还没有在拉斯金的家中发现物证,加西亚正在远程检查他的笔记本电脑。”霍奇看几眼手机,转告他们其他人目前的动向,“不过我们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一处,嫌疑人口供依然是一项很重要的证据。”
“也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试探。”
达弗涅欧斯隔着单向玻璃观察拉斯金和律师的互动,若有所思地提议,“不明嫌犯很重视谋杀的计划性和仪式性,我们都知道,他的控制欲使他不能容忍超出计划的发展。那么,如果我们把他重要的仪式顺序理解得乱七八糟呢?”
假如是真正的凶手,他必然不会对这种言论无动于衷。
正冥思苦想的摩根闻言双眼一亮:“好主意!前面最好有些铺垫,得让拉斯金以为我们无计可施,放松警惕。另外,错得不能太刻意,我们得好好商量一下颠倒哪里的顺序……”
“记得控制时间,别拖得太久,律师肯定会要求警方保障拉斯金的休息。”第二场审讯开始前,霍奇特别提醒他们两个,“还有,用词严谨些。”
虽然律师在场会让审讯变得加倍困难,但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还远不到放弃的时候。
摩根和达弗涅欧斯点头应下,调整状态,重新踏进了审讯室这个战场。
拉斯金的律师约莫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身姿挺拔,虽然其貌不扬,但气质非常符合大众对事业有成的精英阶层的刻板印象。这个男人起身和他们握手,然后彬彬有礼地告知他们,下面拉斯金先生的所有回答都将由他来转述。
两位探员早有心理准备,不咸不淡地答应下来。
至于实际怎么操作,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万一嫌疑人自己忍不住要说话,他们也不好强行制止吧?
接下来的审讯才是重头戏,一开场,摩根便首先摆出事实:“据我们查到的记录,四名受害者曾先后在凯克医学中心急诊科就诊,并且均在你的轮班时间内。所以,我们认为你有接触到所有受害者个人信息的机会。对此你作何解释?”
桌子对面的拉斯金认真读了一遍摩根拿出来的病历,又与律师交头接耳一阵,然后律师有条有理地回答了一大段话:“凯克医学中心是洛杉矶最大的公立医院之一,急诊科室的专业水平在本地名列前茅,本身就会吸引许多慕名而来的病人。
第一位受害者来就医时,拉斯金医生还是普通的住院医生,虽然后来他升任了高级住院医生,但他从来都不是整个急诊科室的总负责人。只有第三位受害者算是他负责的病患,另外三位即使到过急诊室,他也完全有理由不认识他们。
即使升职后,我的客户也无权无故调阅平级、上级负责的患者信息,如果按你们所说,他还要从更大范围的资料中筛选,必然会引起同事们的注意。
这样说来,姑且就算他还可以接触到第二位受害者的个人资料好了,但第一位受害者是由当时的主治医生和高级住院医生负责治疗,第四位则是由现在与我客户平级的另一位高级住院医生接诊,因此我的客户根本没机会接触这两位患者的相关信息。”
达弗涅欧斯抓住机会,提问道:“也就是说,如果你频繁翻阅其他医生手下的患者资料,必定会有同事注意到?”
拉斯金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律师,随后才转回脑袋,朝他们点点头。
被忽视的达弗涅欧斯也不以为意,尝试和对方讲道理:“为了确保情况属实,我们需要就这个问题向你的同事求证。我想你比我更明白这样做可能出现的结果,在急诊室这种地方,小道消息总是传得飞快。
假如你坚信自己的清白,为什么不直接与我们合作,一起证实它,也为彼此都省下些麻烦?”
这次甚至不需要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的拉斯金回应,一旁的律师已经皱起眉,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清者自清,事实将足以证明我的客户的清白。
如果有人私下散播不切实际的谣言,影响到拉斯金医生的职业发展,我们自然会起诉他们口头诽谤,侵犯我客户的名誉权。这是法律能解决的问题,不劳探员们操心。”
“我们都知道事情没那么轻松。”达弗涅欧斯微笑着轻轻摇头,循循善诱,“也许法律可以阻断流言蜚语的传播,但那是事后的补救,你不能控制知情者的人数,更不能控制他们因此产生的想法。”
有汗珠从医生的发迹滑落至额头,被他抖着手用纸巾抹去。他凝视着达弗涅欧斯的双眼,似乎在指引下联想到了对方描述的那种情景,喉结缓慢而艰涩地上下移动了一次。
但很快,律师抗议这与审讯内容无关的发言打断了他的思绪。
拉斯金主动移开视线,略显短促的呼吸与起伏不定的情绪也渐渐趋于平缓。
对这种抗议,探员们都不置可否,摩根顺水推舟地接过话题,继续提出质疑:“调查中,我们注意到,每次的案发时段,你恰巧都没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这点对你其实相当不利。”
“我的客户在经历连续的悲剧后,更希望独处消化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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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时会独自在家,有时会出门去人烟稀少的公园一类的地方观景散心,这是很普通的日常生活。”
经过短暂的交流后,律师代为回复,“况且你们也没有给出他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证据,仅仅是缺乏不在场证明,并不能直接证明他就是凶手。”
双方一来一回、你来我往地交手过几次,火候酝酿得差不多,两位探员对视一眼,都知道接下来该唱哪出戏了。
摩根向后一仰,大方地选择将主场交给搭档自由发挥。
“……我很想相信你,拉斯金医生,但现实的情况是,如果我们不能以坦诚的心态相互配合,那么我们双方都无法真正获得彼此的信任。”
达弗涅欧斯放下手里的文件,停顿片刻,叹了一口气,真诚又恳切地直视面前这位嫌疑人的眼睛,流露出几分难以遮掩的疲惫。
“我可以告诉你实情,洛杉矶市出现了一个连环杀手。除去第一位受害者,他会诱骗其他受害者开门,然后用刀或枪胁迫他们带自己进屋,并给他们注射镇静剂,使受害者陷入昏迷,最终他会用某种尖锐的凶器杀害他们,把尸体摆成照片上的姿势。
我们认为,他甚至将精神伤害延申到了受害者的亲属身上,就像你见过的卡曼的女儿那样。他布置好现场,确保第一个目击者是受害者最亲近的人,借此来炫耀自己掌握的生杀大权,嘲讽其他人的软弱无能——”
达弗涅欧斯对律师中途的叫停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地看着听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时揉一揉太阳穴的拉斯金。
“这四位你认识或不认识的患者,都是被谋杀的。如果你真的无辜,那么这个凶手此时此刻就还在逍遥法外,而你正为他争取时间去伤害更多的人,这难道不是违背了你作为医生的誓言?”
有那么一瞬间,他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深受触动的挣扎,从那双眼里窥见流动的柔软情感,然而这样的光辉仅仅闪烁一刹,便无声无息地泯灭了。
不顾律师的提醒,拉斯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有些烦躁地说:“那是你们的工作。”
浓烈的失望之情从达弗涅欧斯的声音中溢出:“哪怕有无辜者会因为你的拖延而失去生命?”
“他XX的!那你们就去找真凶啊!我说过我没杀人,你们爱信不信!”拉斯金被激得呼吸急促,脸色泛红,双手用力锤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这是你们的事,凭什么你们的错误要被冤枉的我负责!”
在嫌疑人偶尔夹杂谩骂的怒吼声中,终于杀青的演员用双手捂住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时,达弗涅欧斯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他径直略过身旁朝自己竖起拇指的同事,转向审讯室内的单向玻璃:“可以确定了吗?”
耳麦里,在审讯室外观察的霍奇也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不是他,他完全不清楚案件细节,你们可以出来了。”
“让摩根先出去吧,我收拾一下这边的残局。”他们说话间,耳边嘈杂的噪音已经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律师劝住了怒气上头的嫌疑人。
摩根探过头,友好而关切地揽过他的肩膀:“不需要我帮忙?”
“我搞得定。”达弗涅欧斯摇摇头,有些好笑地说,“别忘了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于是非裔探员干脆地带着自己的文件离开了审讯室,只留下达弗涅欧斯和两位刚经历完情绪的大起大落,又听见他们一通谜语交谈,现在还全然处于状况外的嫌疑人和律师。
“我们最好速战速决,别耽误太多时间,所以我就直说了。”达弗涅欧斯合起文件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眼前医生,“什么药?”
拉斯金满脸茫然,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抱歉?”
“我问你对哪种药物成瘾。”达弗涅欧斯冷酷无情地揭穿了对方一直以来试图掩盖的真相,“你进来还不到七个小时,就开始出现戒断反应的症状,而我们可以合法扣押你72小时。”
“远离药物72小时,你必然会严重发作。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们恐怕将不得不提供医疗援助,让我想想,离这里不远、急救专业水平在洛杉矶名列前茅的凯克医学中心怎么样?”
达弗涅欧斯再次微笑起来,明明是同一张脸,嘴角勾起的是同样的弧度,然而这个微笑中却蕴含着一种之前不曾出现过的冰冷轻蔑,“相信你的同事们一定会尽力帮助我们搞清楚,你究竟在服用哪种药物。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是不是还没搜查过你的员工衣柜?”
在他的对面,拉斯金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由潮红转为惨白,嘴唇哆嗦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
17.天使在人间(十四)
“请不要威胁我的客户。”拉斯金的律师恍惚地从一连串震撼的消息中缓过劲来,立刻上前一步,半挡在他们之间,尽职尽责地维护起客户的权益。
“别误会,你们应该把这当作一个免费的善意提醒。”尽管认可对方百折不挠的敬业精神,但达弗涅欧斯也没有主动往外递自己把柄,落人口实的意思。
他意有所指的视线越过面前的律师,径直落到直冒冷汗的拉斯金身上,语重心长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毕竟,让人一无所知、毫无心理准备地直面命运,未免太过残忍,不是吗,拉斯金先生?”
无可挑剔的柔和微笑犹如一缕飘忽不定的轻烟,朦胧地浮在探员的脸上。透过这层似是而非的薄纱矫饰,连那双直勾勾锁定目标的绿眼睛里莹莹的光都被晕染开,含糊地显露出一派脉脉温情。
然而对于曾窥见过一角真实的人来说,这轻飘飘的和煦表象非但不能给予观者任何安慰,反而因其背后若隐若现、难以捉摸的阴影,更令人毛骨悚然。
至少被点名的拉斯金见到这抹熟悉的笑容时,不由自主地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看他被吓成这副模样,达弗涅欧斯多少还是稍微收敛了一点因心情不好而泄露的危险气息。
既然申请了独自收尾,就要尽快拿到供词,把证据固定下来。适当的压迫是为了让人老实交代,真吓过头,把拉斯金吓出个好歹来,就得不偿失了。
他说速战速决,并不是放狠话,只是在陈述实情。他们还有连环谋杀案需要解决,一个确认没有嫌疑的拉斯金,已经不值得行为分析小组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更多精力和时间。
如果将这间审讯室换为心理咨询办公室,那么达弗涅欧斯轻易不会选择采取这样直接粗暴的手段去击垮一个人的精神防线。
诚然,摧毁总比维护、修复乃至创造来得简单,但他深知,容易做到不意味着正确。
在他看来,若是有办法说服对方配合地说出实话,就没必要非得把人开膛破肚来验明真伪——这样做不仅场面太过血腥残忍,附带损伤也极大,不可避免地会给恢复力有限的心灵留下无法消除的伤疤。
可惜的是,现实经常不愿提供充分选择的余裕,他们都必须做出取舍。
既然在之前的审讯中,拉斯金已经硬起心肠,选择宁肯牺牲他人,也要保守自己的秘密;那么现在,达弗涅欧斯参照他的逻辑,同样硬下心肠,牺牲一下他,选择追求效率,想必一定能获得医生的谅解。
不出所料,一旦被找准弱点,砸碎了外层坚硬的蚌壳,内里一滩瑟瑟发抖的湿滑软肉实在不堪一击。即使律师还在身边,认识到大势已去的拉斯金也再提不起半点像先前那般坚决的抵抗之心。
如竹筒倒豆子,他三下五除二,就自暴自弃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等达弗涅欧斯结束审讯,重新回到小组的办公室,摩根好奇地凑过来,朝他挤眉弄眼地问。
“劳拉西泮和利眠宁。”达弗涅欧斯一言难尽地摇摇头,
“妻子意外去世后,休假中的拉斯金开始酗酒,然后不出意外地发展成了酒精依赖。他不想医院知道实情,认为可以自行戒断。回去工作时,他陆续从医院里偷出这两种药服用,结果虽说成功控制住了对酒精的依赖,但又导致了更严重的镇静药物成瘾。”
其实理论上讲,他选择的两种药物都很对症,能够预防酒精戒断造成的震颤性谵妄症状。想来,拉斯金肯定是在急诊接待过不少类似的临床患者,才如此有自信,觉得无需帮助,凭他一个人也能应付得来。
但他无疑错估了自己脆弱的精神状态对身体产生的负面影响。这就是为什么除去单纯的药物辅助,脱瘾计划往往还需要心理治疗介入。
不过达弗涅欧斯得承认,拉斯金在这方面的忽视情有可原。据他所知,有相当一部分医生连患者的心理问题都不怎么重视,更遑论他们自己的了。
很多时候,资历深厚不能等同于心态开放,专业水平优秀、思想却保守落后的医生比比皆是。而且往往越是技术出色、知识渊博的医生,越会以一种近乎迷信的姿态笃定,只有实实在在的生理学才是医学研究的起点与终点,是唯一的正统道路。
至于心理学?故弄玄虚,混淆视听的伪科学而已,许多医生对此嗤之以鼻,根本不屑一顾。
“难怪他嘴那么严,哪怕不是谋杀,偷盗医院的管制药物也是重罪。”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摩根,听完也不禁为这位医生一系列过于狂野的操作咋舌,“他一个从业十多年的医生,对这种行为的严重性都没有基本认识?我看,分明是心怀侥幸,明知故犯。”
如果拉斯金在意识到自己酒精成瘾的时候就主动寻求帮助,或许他的履历上会增添不好的一笔,或许会遭遇一些困难,在职场上碰到隐形的歧视……
但以他积累至今的资历,医院不太可能会吊销行医资格或者开除他,把事情做绝。可以说,只要当时他诚实坦白,然后积极接受治疗,事态就不会发展得特别糟糕。
可拉斯金偏不,他宁愿铤而走险,赌一把大的,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才一步步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一年前,他原本该升任主治医生,正在事业春风得意的时候,一直很亲近的母亲却溘然长逝。这份刺激导致他在工作期间崩溃过两次,难以带领团队工作,所以医院只得暂缓了他的升职。今年,他总算在妻子的陪伴与支持下快要走出亲人去世的阴影,可在一个月前,他又因为莫名其妙的意外失去了她。”
达弗涅欧斯简略地总结了拉斯金经历的种种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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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耸耸肩,“对现在的拉斯金而言,除了医生这份事业,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为了攥住这根仅剩的救命稻草,他做出什么事,我感觉都不足为奇。”
意外的苦难像是多米诺骨牌,一块倒下,就引发了雪崩一样迅猛的连锁反应,直到最终压塌拉斯金生活了快四十年的那个充满秩序,坚固、稳定且安全的世界,徒留满目疮痍。
不是每个人都接受得了这样不幸的人生剧变。
世事无常,现实用最残酷的方式向凡人揭露了世界的运转规律。而医生的身份,这个救死扶伤、社会声望极佳的高尚职业,几乎是一片混沌中唯一还屹立不倒,稳定地联通他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东西。
以至于如果再失去它,他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这是非常偏执的思维模式,以达弗涅欧斯的角度看,拉斯金目前最需要的不单是脱瘾治疗,还有一位足够专业的心理医生。
“假如是为了保住事业,就更不应该一错再错。”摩根十分清醒地感慨,“急诊那么多手术,万一他因为成瘾问题造成医疗事故,那才真是彻底断送职业生涯,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人不总是理智的生物,他不是已经平安无事地应付过去了几天?我猜这几天的经历一定让他增添了不少瞒天过海的信心。
况且,从他之前的选择就足以看出,拉斯金并非无私奉献的性格。这本身倒不是问题,再崇高的行业中也难免存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只是这次他越过了底线。”
关于这位情况让人心情复杂的医生,达弗涅欧斯不愿再过多评价什么,转而和摩根说起自己的安排,“我交代过警局,找个理由把他关够72小时,先晾晾他,等这边结案了,再看怎么处置。反正他即使被释放出去,也得接受至少30天的住院治疗。”
虽然达弗涅欧斯的恐吓和批判都强硬得毫不留情,把拉斯金吓得服服帖帖,有什么说什么,但涉及到具体处理这位医生的时候,他却意外地没有特别严苛,给警局和医院留足了灵活应对的空间。
摩根看了他一会,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没忍住,点到即止地暗示:“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提倡太深入地掺和到与案件无关的其他事情里吧?”
显然,他还不够了解达弗涅欧斯,所以担心这位新组员是一时心软,把拯救他人的责任统统都揽到自己身上,给自己增加太多不必要的压力和负担。
“哦,对这种人我有分寸,只是看在他还没烂透的份上,提供了一些建议。”
达弗涅欧斯明白他的意思,不免被同事小心翼翼的关心逗笑了,“以拉斯金的性格,是不会反思自己的,但他会记得吃过的教训。无论最后他受到多少惩罚,我都很确定,除了他单方面咒骂我,把自身痛苦的一部分责任推到我头上,我们之间不会有更多联系。”
18.天使在人间(十五)
夜色深邃,银白的卫星驾轻就熟地接过炽热恒星的职责,沿着恒久不易的路线驱使马车,巡视这片广袤的领地。
警局这边的审讯告一段落,瑞德和艾米莉也接到消息,停下不需要继续的搜查,从拉斯金的家赶了回来。幸好此时已是皓月当空,早过了晚高峰交通拥堵的时间段,所以他们返回的速度比去时要快得多。
外面的日月稳定更替,然而行为分析小组却不能准点下班。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六位外勤探员齐聚办公室,每个人手边都是一大杯黑黢黢的咖啡,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苦涩气味。这会倒也没人有心思纠结咖啡的口感如何,只把它当成无副作用的提神药剂,大口往嘴里灌。
在明亮灯光不近人情的照耀下,大家脸上的倦色一览无余,根本无所遁形。
侧写、审讯,实质上都是与嫌疑人进行某种精神上的对抗,本身就是十分耗费心神的工作。再加上他们今天不是有逮捕任务,就是要去现场调查,两相叠加,完全是体力脑力的双重消耗。
JJ虽然没有外出,但她承担了和专案组沟通,还有监控媒体动向的任务,那同样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很多探员和警察宁可被派出去摸爬滚打,也不会乐意和她交换一下工作。
即使远在匡提科的加西亚,也照样不能幸免。事实上,因为东西部的时差,她已经熬了个通宵来加班。
这样的付出是种常态,但并不是每次辛劳都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对于行为分析小组而言,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唯一的嫌疑人刚刚被解除了嫌疑,而不明嫌犯在明天上午就很可能再次作案。
既然凭现有的侧写不能锁定真凶,他们就又得回过头思考,到底是哪个步骤、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明明是按侧写提出的条件逐一筛查下去,竟还能漏掉不明嫌犯。
以及,如果在侧写方面暂时分析不出更多信息,那么他们还能从什么方向推进调查。
位于众人前方的霍奇拍拍手,吸引了探员们的注意力,为他们接下来的工作定好基调:“各位,打起精神来。这一次没能找到不明嫌犯,说明有的地方还不够准确。我们需要查漏补缺,调整侧写内容。”
“我不认为之前的侧写方向有错。”瑞德左手托住另一只手肘,右手的指关节微曲,抵住下颌,轻声喃喃着陷入沉思,“肯定还有没注意到的细节,才会导致这种结论上的偏差。”
艾米莉将胳膊搭在桌上,神情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郁闷:“加西亚已经筛查过近期受害者去过医院中的所有医护人员,符合条件的只有拉斯金一人,结果他还不是凶手。
假如据此我们反向排除掉这些人犯案的可能,也就是说,假设不明嫌犯不属于受害者去过的医院体系之内,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受害者的病情的?”
“也不是没有可能……医疗系统其实是个很庞大的体系,员工并不只局限于医护,或许我们划定的职业范围还不够全面。”
受到这个疑问的启发,达弗涅欧斯想了想,回答她,“学生通过实习同样可以获得实践经验,但不是所有人最终都会选择成为医护人员,更不用说还得算上干过几个月乃至几周就退学或者转专业的人。
他们完全有可能依然在这个体系内工作,只是不涉及临床了而已。”
电话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响声,显然无需提出要求,他们善解人意的数据分析师已经心有灵犀地开始同步搜索相关信息。
没过多久,加西亚就忍不住发出充满八卦气息的感叹:“哇哦,哇哦,我都惊讶于自己的眼界还有这么多等待开拓的空间,你们绝对想象不到这些有医学背景的人能从事什么行业——”
一聊到八卦,她那陡然振奋起来的熟悉语调让在场所有人在会意之余,不免或多或少露出了介于“唉,怎么这样口无遮拦”的无奈和“不过这就是加西亚的风格”的释然之间的微笑,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因此轻快了几分。
“嗯,我建议从仍与医疗行业有关的职位开始查起。”
达弗涅欧斯勉强压下唇角,清清嗓子,在霍奇正式开口提醒之前,及时截断了加西亚明目张胆的跑题,“医院行政、人事……或者合同管理公司之类的,他们都有办法接触到医生填写的病历。”
“抱歉,最后一个听起来像是商业服务,它是怎么牵扯到医院运转里的?通过药企研究,或者类似的企业合作吗?”摩根举手提问,坦荡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不解。
可以听得出,他确实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事,以致产生了一些望文生义的常见误解,以为这是某种类似法务部门的公司,为医院或企业在签订合同时提供必要的帮助与支持。
不过这也正常,除非利益相关,否则很少有人会主动去详细了解医院的具体运营方式。
“这主要与急诊有关,越来越多的医院愿意雇佣这样的外部公司,代为运营难以管理的急诊科。”
达弗涅欧斯直接用答案侧面否定了同事过于简单的猜测,不假思索地解释道,“它们在商业化经营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能让报表上的数据变得非常好看。”
至于实际运行起来,这种模式是否真的能让患者和医生从中受益,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这一番清晰明了的介绍不仅展示了达弗涅欧斯的知识储备,也多少透露了一些私人信息。
“噢?你听起来似乎对此不怎么满意。”艾米莉眼里闪过探究的光,超级不经意地评价。
除去已经知道新组员家庭情况的霍奇和JJ稳如泰山、不为所动,摩根和瑞德也按捺不住看了过来,连通话中加西亚操作计算机的声音,都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阵。
对于他们能从寻常的言语背后剖析出更多东西,达弗涅欧斯并不惊讶,两天的相处下来,他知道新同事足够聪明,也善于揣摩人心。只是看这反应,他感觉自己可能低估了他们的好奇心和凑热闹的热情。
不过,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也无心遮掩。
“有这么明显?”他眨眨眼,对她的试探照单全收,很懂配合地做出一个略显夸张的吃惊表情,而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好吧,我有个哥哥,是特区的急诊医生。平时我可没少听他抱怨这群伪功利主义者的唯利是图。”
“所以是他在华盛顿大学医院工作?”瑞德突然插了一句话,意识到达弗涅欧斯和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明了缘由,“呃,我看见达弗涅用的马克杯上有医院的标志。”
“你有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达弗涅欧斯不吝赞美,并且承认了瑞德的推测,“我们交换过单位下发的纪念品,他现在用的是联邦调查局的杯子。顺便一提,感谢你没有猜想我是因为在那边住过院才获得的马克杯。”
“不是,我为什么要这么猜……你有在那里住过院吗?”年轻的天才被这跳跃且不通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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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搞得一头雾水,难得露出了一点运行卡死的样子,甚至迷茫地重复了一遍达弗涅欧斯的说辞。
如今达弗涅欧斯倒是终于有些理解了,为什么摩根总喜欢有事没事就去撩拨对方几下。
因为确实很有趣。
他煞有介事地说:“当然。而且不瞒你说,就在那几天里,我和我哥哥的见面次数和时长轻松突破了我们上一年保持的记录。”
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在八卦小分队的心头:他讲得是挺好笑的,但取笑这样的事,是不是有点太缺德了?
摩根抽了抽嘴角,努力尝试将话题从地狱冷笑话上转移开:“我想,你们交换过杯子之后,你哥哥那边应该会少些难对付的患者吧?”
毕竟有个明晃晃的联邦调查局标志杵在眼前,至少足以证明那位急诊医生确实认识相关人士,大概能让理智尚存的人行动前先掂量掂量。
“我们一开始也这样想过。”达弗涅欧斯一摊手,笑容里不由多了几分愉快,“可惜并没有,因为压根没人相信那是个真品。”
这下摩根也一时没绷住,小小地缺了一回德。
“好的,在你们有说有笑的时候,被孤零零抛在一边的加西亚默默努力着,把筛查范围扩大到了受害者在洛杉矶去过的所有医院,再和之前的条件进行交叉对比。”
数据分析师充满怨念的声音幽幽传来,“好消息是,你们又有了怀疑对象;坏消息是,一共有八十一个人符合条件。”
不用霍奇提醒,刚才插科打诨的探员们纷纷表情一正,重新投入了对案件的讨论中。
瑞德似乎想到了什么,率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对了,加西亚,我之前拜托你调查的类似旧案,有什么进展吗?”
“我调取了法医的尸检记录,发现的确有一些被怀疑是流浪汉、瘾君子的无名氏身上出现过相同的伤口。”察觉到氛围的改变,加西亚的态度也端正起来,“但你得知道,他们只是幸运地被发现异常的那部分,我不能确定具体的数量。
后颈接近发际线位置的这种小伤口很隐蔽,加上凭他们的身体状况,可能本来也没多久好活。这些都非常有利于不明嫌犯混淆视线,蒙混过关。”
“所以他确实先做过试验,等技术磨练成熟,才去找更符合要求的目标下手。”听完加西亚的描述,艾米莉立刻得出了结论。
“你可以先把找到这些人的位置都发给我,哪怕不全,数量应该也够了。”
瑞德撑着桌子,上半身微微前倾,和加西亚交代完要求后,又专心致志地向其他探员介绍自己的主意,“我会根据这些数据做一个大致的地理侧写,圈出他可能的活动范围。这样即便不能马上找到人,也能得出明天需要加强巡逻、重点防范的区域。”
虽然在几个地区同时守株待兔是个有点笨的应对办法,但总比没有强。
霍奇也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没问题,已经发过去了。”加西亚效率极高地完成要求,宣布暂时下线,“我会再挨个过一遍这八十一个人的背景资料,不过一时半会出不了结果,有消息再联络。”
“其他人都早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保持体力。”确认过瑞德不需要帮助,霍奇便催促大家尽快休息,“不明嫌犯很可能在明天有动作,我们还是提早过来开会。另外,如果加西亚没有更明确的发现,那么明天我们所有人都要参与警方的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