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带着大丫姐妹在义庄这一年多,可谓生活得悠闲自在。
竹木屋不大,勉强挤下母女三人,日常衣食也只能说是吃饱穿暖,可义庄里住着的人友爱亲切,大丫上着学堂,小丫有了玩伴。
云朵管着编制作坊,手底下的人工从几十到上百,每日忙忙碌碌,顾不上去回忆那些伤心往事,连大丫姐妹也开朗了许多,如今又何必去翻起那些往日仇怨?
见面伤情,不如就这样吧,她救了柳得运,还救了许明丽的儿子,算是宽宏大量,仁至义尽了。
有时候云朵也自我怀疑,是不是太善良了,可转念一想,她虽怨恨柳得运,可也不至于真恨到要他死的程度,那团宝儿又小,稚子无辜,唉,算了,这笔账理不清,不理也罢!
云朵心神不定的,完全没法算账,放下账本,顺手拿起竹床上没做完的衣衫,穿针走线做起活计来。
大丫下了学,手里拿着个竹蜻蜓飞呀飞,蹦蹦跳跳进了门,将竹蜻蜓递给妹妹小丫,一歪身子坐到娘身边笑嘻嘻地问:
“娘,今日私塾来了个新先生,你猜是谁?”
大丫快八岁了,每日上午去义庄学堂,下午跟着编制作坊的婶子们干活。
小丫年前满了四岁,照着红果姨的规矩,过几个月也能上学堂,听说来了个新先生,竹蜻蜓也不玩了,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姐姐。
姐姐如今认识好多字,每天夜里给她和娘亲读书,讲书本里的故事与道理,可厉害了。
小丫眼里,学堂是个神奇的地方,支棱着耳朵想听姐姐多说一点。
“猜不出来,难不成咱们这义庄又招进来个秀才流民?”
云朵手下不停,给衣衫绣着一朵海棠花,粉色的花瓣黄色的蕊,看着就娇艳动人,大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赞叹道:“娘你手真巧!这花绣得,跟真的似的……”
义庄给住民一季发一身衣裳,同种布料颜色与款式,男灰黑靛蓝,女酱红姜黄,很单一。
眼看春日桃红柳绿,云朵自己花银子,去杨柳镇布庄给大丫小丫扯了布做两件花衣裳换着穿。
义庄里也不都是手无寸银的穷人,但凡有些家底的,逃难时都把身家带着。
到了义庄安顿下来,觉得稳妥了,就慢慢把银子拿出来贴补家用,改善生活。
去镇上买些吃食打打牙祭,扯几匹布给家人做几身亮色点的衣裳,这些事儿木头和幺娘都不会干涉。
有大户人家箱笼里还藏着黄金珊瑚珍珠呢,到了义庄想拿这些贿赂幺娘,多占几间屋子,少做些活计,可惜幺娘得了红果嘱咐,不吃这一套。
“若觉得义庄艰苦,你们手里有黄金珠宝,自去外面买地置宅安置便是,不过东家可说了,出去容易,以后再想进我们义庄,可就没门了!”
还真有几家大户女眷,吃不了义庄这粗茶淡饭,受不了上公共茅房的简陋粗鄙,更干不了编织做衣种药材这些粗活,离了义庄去杨柳镇上赁房子过活。
赵十武和红果也不以为意,只让木头把人从义庄名单上划掉便是。
云朵给大丫小丫做的是春衫,鹅黄浅红的锦绸料子,绣水白浅粉海棠花儿,裁成掐腰对襟圆领衫子,下面配白色挑线六幅裙,等三四月春日融融时穿,别提多好看了。
以前云朵想着给柳得运生儿子,置家业,如今这些奔头都没了,手里有银子,就只想给两个女儿吃好点,穿体面一点。
都是她没用,拢不住相公的心,大丫小丫这么小就没了爹爹,已经够委屈了,要再像以前那么节俭,云朵心里过不去。
大丫见娘埋头做衣裳,都不抬头看一眼自己,凑上前来拉住娘的手,依偎着把脑袋搁娘肩窝里撒娇道:
“娘,你歇歇吗,老是低着头做活计,小心伤着眼睛,我跟你说,学堂来了个新先生,你猜是谁?”
云朵手被大丫给攥住了,动不得针线,便放下做了一半的衣衫,抬头扭了扭脖子又伸了伸腰,听见骨头咯吱响了一下。
做起活计来不记得时辰,大丫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得有些累。
“到底谁啊……娘猜不着,你就告诉我吧……”
大丫忍不住了,笑着揭秘道:“是彦青哥哥!”
云朵正给自己揉脖子呢,听了这话停住了,扭头看着大丫问:“谁?”
“彦青哥哥!他来义庄学堂当先生了,娘你不知道,哥哥读书可好听了,讲课也好听,不紧不慢的,老先生讲的我听不懂,哥哥一说我就明白了!”
老先生讲课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只顾着照本宣科,自我陶醉。
下面的娃年龄有大有小,小的五六岁,大的十来岁,他也不管听不听得懂,只管自己讲,讲完下课放学。
好多娃在下面打瞌睡,或者调皮捣蛋,许老秀才也不管,实在闹得厉害了,就从书本上露出两只眼睛来,扫视一遍,又低头接着念书。
在他看来,东家让这些娃,不分年龄不分男女,都搁学堂里念半日书,纯粹是瞎胡闹!
那女娃娃来学堂凑啥热闹?家里穷就帮着带弟妹,家里富裕就学女红厨艺,想认识几个字就背背女训女则好了吗!
许老秀才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学堂里竟然进来女娃子,还越来越多,分了三个班,每个班都乌央乌央的,挤挤挨挨女娃子男娃子混而坐之,成何体统!
还是他女儿许平好言相劝,东家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吃人家的饭,端人家的碗,难道还要背后放下碗骂人家,这是什么圣贤道理?
许平在红果身边照顾了有一年多,对这个东家实打实地服气,知道自己父亲老秀才,老顽固,懒得跟他讲那些大道理。
东家说的什么男女平等,女子有自身优势,不比男子差云云,她身为女子听着舒坦,腰背都挺直几分,可老父亲听来都是谬论,不得拍板而起,去找东家理论?
许老秀才被自己女儿这么一说,气焰顿时蔫了,许平又劝他:
“你只管授你的课,生什么气呢,女娃子那么多,你也管不过来,她们能学多少是她们自个的事……”
老秀才一想也是,君子不与小女人论长短,他只远而观之便是了。
赵彦青中了秀才后,就不再去柳家私塾念书,按理他若想参加乡试,最好去府学或云州书院读书,能得明师指点。
卓知州还特意写了推荐信来,让他去拜云州书院的林老先生为师,被红果拦住了。
“京城乱了,老皇帝和太子还有那藩王也不知道闹成啥样,咱们这天高路远,消息一时传不过来,恐怕局势不妙。”
“听说北吴大军已经过了凌云河,咱们西南宣定云三州时不时有流民匪贼叛乱,这个时候你去府城也安不下心来读书,倒不如去义庄,帮姑姑和姑父做点实事,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