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间,竟然还有这等收获,孙伯延以及身边的官吏,全都长舒一口气,有司吏赶紧抱拳;
“大人,若是有右贤王的手令,也好给朝廷有个交代,北境的事,下官多有了解,东胡人不过是来中原讨个巧,此番被杀,也是命数使然。”
“是啊,大人,东胡人不服王化,残害北地百姓数不胜数,能有此劫难,也是罪有应得。”
有一人开口,就有第二个,闹哄哄说完,孙伯延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咳咳,诸位,都说贼教之人狡诈,一点不假,此番劫难,也是偶然,所以此地的事,应当封锁消息,现在,抓紧把把院子,收拾出来,”
“是,大人,”
众多官吏齐齐点头,暮色降临时候,鸿胪寺的血腥味,已经被重新点燃的檀香压了下去,断成两截的白玉按被悄悄抬走,地上的血迹,则用石灰覆盖,又铺了层新的黄沙。
就连院门处的匾额,也都重新擦拭一新,等几位王爷,姗姗从大内来到的时候,鸿胪寺早就焕然一新。
就在孙大人收了尾以后,带着人去首辅大人府邸汇报,从皇宫而回的几位王爷,乘坐马车从市井烟火之地路过,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郑王周昌德撩开竹帘一角,望着远处鸿胪寺飞檐上重新描过金的瑞兽,喉间忍不住发紧——宴会时候通传这里还淌着东胡使节的血,如今红漆大门光洁如新,连门前那对石狮子爪子上的血渍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倒像是那场刺杀从未来过。
“倒是利落。”
宋王周建生捻着胡须冷笑,马车刚停稳便率先跳了下去,玄色蟒纹常服下摆扫过阶前青苔,看着眼前的景色,有些不可置信,
“陛下这手‘抹得快’,可比当年处置淮南王案时还急。”
吴王周德笙也有些不可思议看着鸿胪寺大门,眉眼间带着几分不安,他踹了踹门前的石鼓,闷声道:
“也不能这般说,朝廷也急着给各番邦使节有个交代罢了,现在宴席已过,皇上还特意在宫里,留下各番邦使节重新摆宴席,应该为了此事。”
陈王周启武素来寡言,这时却忽然开口:
“不妥的从来不是鸿胪寺的墙,是人心,那位鸿胪寺卿孙大人,可不简单。”
他话音刚落,东院方向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身着锦袍的世子正候在月亮门边,见王爷们回来,忙躬身行礼。
郑王世子周正白最是机敏,抢先一步上前:
“父王,您可算回来了,今日鸿胪寺守得跟铁桶似的,我们想出去打听消息都难,只听说东胡人那边院子发了火,人不小心全都遇难,实在是可惜。”
“发了火,烧死的?”
郑王挑眉,往院里走时不忘瞪他一眼,
“你倒是嘴巧,人怎么死的,世人皆知,孙大人的话,是摆给其他人看的,也是摆给我们看的,东胡人吃了那么大的亏,那位右贤王又是不肯吃苦的主,你说这一回,东胡人在秋后,怕是不安分。”
边说,众人便进了东院正厅,侍女刚沏上茶,宋王世子周业文便忍不住追问:
“父王,各位王叔,那刺杀的凶徒抓到了?儿臣听守卫说,两教贼人甚是迅猛,武功高强,看样子是贼教精锐,还有人说是江湖草莽,来此斩杀胡人。”
听到此话,宋王“啪”地放下茶盏,茶水溅出些许:
“放屁,江湖草莽?你当鸿胪寺的护卫是摆设?能在百余名禁军眼皮底下杀了东胡使者,还能全身而退,背后没人指使才怪!不对,就连禁军的人都被杀了,除了白莲教和太平教有这个实力,谁敢动朝廷的人。”
他看向郑王,眼神阴沉,
“二哥,你在京中消息灵通,可有查出蛛丝马迹,我总觉得,鸿胪寺也不安全,那洛云侯现在虽有案子缠身,但”
但和他们的仇怨,可没解决,若是皇上下了狠心,他们这些人留在京城,岂不是危险了。
郑王指尖敲着桌面,半晌才道:
“你问的嫌疑?太多了,不说东胡人在边地办的事,在京城,多少眼睛盯着咱们,现在看来,这回来京城,不能说一无所获,但也明白,京城百官不可靠,倒是三弟最后得来联军主帅,尚且可以一用,这以后,京城怕是回不来了。”
心中哀叹一声,宋王的话,他如何不知,既然太上皇没有那个心思,他们这些人,留在京城何用。
“二叔,您的意思是说……”
陈王世子周运福脸色一白,他和父王费尽千辛万苦来京城,银子花了,人来了,联系的大臣也联系好了,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东胡人被杀,
“是想搅黄与东胡的和谈?”
“不止。”
汉王忽然开口,从宫里出来以后,一言不发,直到现在开口,却一针见血,
“太上皇寿宴,诸王齐聚京城,可被司礼监的那些人,坏了宴席,恰逢这时候杀东胡使者,既能嫁祸给对和谈不满的武将,又能让陛下猜忌我们这些藩王——毕竟,谁不想趁着京城乱起来分一杯羹?”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吴王扶着门框走进来,他素来体弱,今个被各种消息惊吓,心中早就没了心气神:
“诸位哥哥说的透彻,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司礼监那边几个老宦官,把咱们作为诱饵,闹得此番宴席大乱,打断了咱们布置暗手,弟以为,咱们都被骗了,另外,刚刚进来的时候,弟听见皇城司的人密谈,刺杀东胡使者的那伙人,用的是江南织造局特供的玄铁匕首。”
“什么!江南织造局?”
郑王周德昌失声,回想吴王说的话,和今日司礼监陈辉布置的手段,心中一寒,
“那不是归内务府管吗?难不成是宫里的人动的手?或者说,是司礼监陈辉!”
宋王脸色骤变:
“不可能!陈公公可是收了咱们重金的,尚且有书信往来,怎么会自毁长城?”
“怎么不可能,那些阉人。”
陈王缓缓开口,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
“司礼监一直被内阁压制,文武百官哪一个不是警惕他们,再者说,谁不想大权在握,咱们被骗了。”
“五哥的意思,陈辉他们,想夺权。”
吴王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
“可就凭他们,宫里尚有戴总管和夏总管,哪里轮得到他掌权,说不通啊,再者他哪来的胆子动用织造局的兵器?”
“自然是有胆子,江南织造局的杨公公已经疯了,以他的名义动用,也查不出什么。”
汉王轻轻咳嗽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
“这是府上暗卫传来消息,说是白莲教和太平教的人,四下打探咱们的消息。”
“白莲教和太平教!”
郑王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白莲教蛰伏二十年,又出来一个太平教,可见朝廷不得人心,更不知有多少人和两教联系,恐怕朝堂上,也有他们的眼线,既然他们想见我们,那就让几位先生,设法见一见。”
“二哥,万万不可,这些逆贼,不安好心,若是引起皇上猜忌,”
宋子瑜忽然开口,兵行险着,殊为不智,若是被皇城司的人察觉,乃是大麻烦。
“现在不管这些,孤以为,现在及早离开京城为妙,至少要南边闹出动静,就算是逆贼,咱们不出面,也要商讨一番。”
郑王喃喃自语,就怕皇上不予,或者说,现在就离开,这念想一动出头,就按耐不住,
“诸位,身外事暂且不谈,今夜,要把几位先生请回来,咱们要设法脱身了!”
几人脸色骤然变得有些不自然,闹到这一步,别无他法。
身旁几位世子,也大气不敢出,知道事情轻重,却不知此刻,有侍卫冲了进来,
“禀告王爷,禁军大营,已经调来禁军半营兵马来此,”
“什么?”
汉王也知道事情不妥,而后把面目看向几位王爷,
“诸位,这事回头再商议,各自准备吧。”
京城上空,夜色笼罩,
张瑾瑜坐在那马车内,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清凉的黄玉,触感温润,可心中憋得邪火,无处可发,方才在徐长文府邸门前发生的事,无非是做给皇城司乃至于司礼监看的,无关紧要。
现在想来,从司礼监那边发生的事,到户部尚书顾一臣牵扯其中,还有鸿胪寺那边,竟然瞒着消息纹丝未动,实在是诡异,
亦或者说,是戴权或者夏守忠的谋划,越想越不明白,实在是觉得累,一天天也没个安生的时候,都说两位圣人不动,现在看来,哪里是不动,应该是早就布下暗手了。
“侯爷,莫要担心,若是他们想明日主审此事,应该会有个章程,想来那位陈公公,就算是想独断专行,没有几位主审点头,应该是不成的。”
宁边坐在车内,看着侯爷不爽的面容,只能小声劝解,毕竟事情发生了,总要有解决办法。
“不必,如果心思都用在这里,别说这么多案子,就算是这一个,也忙不完,文官,勋贵,藩王,现在又来一个司礼监,你说肥肉就一块,给谁吃才好?”
张瑾瑜忽然笑了笑,都在揽权,可若是想踩着他上位,那就是瞎了眼睛,徐长文有这种底气和决心,那就不能浪费,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些事,
“暗地里,把朝堂上的事传出去,尤其是徐长文的治安书,此乃天下第一书,名留青史的机会不能放过。”
“是,侯爷,末将明白。”
宁边重重点头答应,沈保安那边,可是闲着许久了,
快要靠近北街口的时候,马车忽然慢了下来,有亲兵来报,
“报,侯爷,北街口有一位姑娘拦路,自称是侯爷旧识。”
“旧识,”
张瑾瑜皱了下眉,自己哪来的旧识女子,挑开车帘,只见路边一位窈窕劲装女子,竟然是长公主府上的卫淑云,怎么会是她。
却不知这一动作,早就落在卫淑云眼中,赶紧凑到车前,屈膝行礼,声音温婉如沁在水中的玉石;
“侯爷,殿下说侯爷许久未曾上府,今夜暖了温酒,夜色正好,想请您来府上一叙。”
说完话,把脸抬起来,脸色带着淡淡红润,想起殿下话语,来之前早已经沐浴更衣了。
“长公主?”
张瑾瑜神情微怔,刚刚宴席结束没多久,宫里还不知怎么样呢,长公主就要寻他,定然没有好事,再者,后宫的宴席,散的那么早,抬眼望着天边,一轮满月正悬在云层里,清辉透过薄雾洒下来,给清灰的砖瓦上,镀了一层银边,倒是应了一句话“月色正好”。
“你来的不巧,本侯今日心情不佳,暂且去不了了,回吧。”
正想放下帘子,却被卫淑云靠近拦下,一抬眸,眼波流转,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侯爷,何必那么着急呢,奴婢既然来了,那侯爷就得去,殿下可是准备了上好的酒席,就等着侯爷前去品尝,还有鸿胪寺那边的闲话,想找侯爷聊聊。”
张瑾瑜心头一动,鸿胪寺,几位王爷想来也是回去了,可偏偏贼教杀了东胡人的使节,是真杀,还是假杀,就不的而知了,但想到今日的案子,也不知后宫那里,又说了一些什么,想到此处,知道长公主寻他,绝非说一些闲话那么简单。
“好,既然殿下相邀,本侯恭敬不如从命了,上来吧。”
“是,侯爷,”
卫淑云面色一喜,抬脚踏上马车,就钻了进去,坐在洛云侯身边,脸色微红,而车队,已经调转马头,朝着青湖北岸驶去,越是靠近公主府,越是冷清,
车内,宁边不好在此待着,掀开帘子,坐在外面,张瑾瑜则是闭目养神,一股淡淡花香飘入鼻尖,这味道,有些吸引人,
“侯爷,不知徐大人的案子,可有眉目。”
快要到地方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长公主有交代,亦或者是卫淑云的试探,多问了一句,张瑾瑜睁开,看着坐在身边女子,清丽的面容,带着一股英气,确实吸引自己,更别说那练武之人的身段,
“是你问的,还是你家主子问的,”
张瑾瑜并未回答,话音一挑,反问道,
“嗯,是奴婢问的,今日宫中的事,早已经外传,尤其是徐大人治安书,被内阁记录其中片段,挂在部堂之上,说是为了寻徐大人大逆之言,但奴婢觉得,此言所虚。”
想到主子听到此番贺表内容时候,愣是沉思良久,多是感叹。
“哦,所言非虚,你一个习武的丫头,懂什么朝廷大事,大逆之言,在于臣子忠心,不在于书写,长文的事,着急不得。”
毕竟牵扯众多,多说无益,
眼看着侯爷不回答,卫淑云觉得委屈,好在,路没多远,长公主府邸朱漆的大门,就在眼前,门楼处,只有几位奴才,提着灯笼在此等候,硕大的门楼,竟然没有外挂灯笼,隐约的光影,有些昏暗。
此刻随着洛云侯车队到来,开了中门以后,车队缓缓而入,最后闭了大门。
入了前院以后,张瑾瑜随着卫淑云下了马车,顺着抄手游廊,直奔着后院而去,在西苑的一处暖阁内,灯火通明,
“侯爷,殿下在屋里等着您嘞。”
卫淑云站在堂屋门口,推开一扇雕花木门,侧身而入。
进了屋中,
暖阁外面,竟然也没有点灯,只有内堂暖阁的灯火,照亮此处,实属古怪,张瑾瑜挪动着步子,对着身后亲兵侍卫摆了摆手,独自一人入了暖阁,只见到长公主周香雪,正坐在窗边软榻上,身上披着一件青色长衫,乌黑的秀发,简单挽着,一只金步摇垂在耳边晃动。
“臣,张瑾瑜见过殿下,”
略微抱拳,施了礼数,弄出的动静,终于让长公主回了头,黛眉一笑,招了招手;
“可把侯爷盼来了,刘月,端酒,”
“是,主子,”
好似重温以前的场景,刘月和换了装的卫淑云,端着酒水菜品入了内,就开始摆上宴席,张瑾瑜坐着的位置,还是在南侧,二人一左一右服侍,
“殿下客气,忙了一阵子,腹中却有些饿了,”
也不等长公主在说话,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送入嘴中,只觉得味道熟悉,嚼了几口,这才想到,在宫里吃的鹿肉,再看桌上菜品,都有些眼熟,这不是宫里面摆的宴席吗,
“殿下,若是臣猜的不错的话,这一桌子的菜,都是宫中宴席所用,不知殿下此番何意。”
总不能是把宫里这一桌子菜给端了回来,再吃一次吧,
“哈哈,侯爷真是好记性,这一桌子酒席,本宫借花献佛,给侯爷重新热上一遍,味道如何?”
周香雪也不隐瞒,指了指桌上的的菜,又指了指宫里面,面带微笑,这一动,身上的轻衫滑落,露出内里大片雪白,也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