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那条蠢龙
有伏郁珠在,那帮常年养在深山中的妖物像是收到激励,越发癫狂,连白蛇都压过了本能恐惧,哪怕是不惜生命的自杀式袭击,也要挖下那条龙的一片鳞下来。
整个山间的妖物动荡乱成一锅沸腾的粥,不断有新的喷涌而出,熊的爪,蛇的牙,鹰的喙,爬上山巅,用出招式的瞬间便被击落,密密麻麻。
虽不能伤裳熵多深,但也足够把人缠住,不断消耗。
位于人群后方的钟明琴也没直接加入战场,可她算是最为忙碌的人之一。
一方面要不断加固桥上的字墙结界,防止城民靠近,引起大规模无意义的伤亡。另一方面,要见缝插针的为己方人施加新的字盾,抵抗伤害,一心几用,一刻也不能停歇。
那烙印在她身上的经文前所未有的活跃,将要冲出,但又被薄薄的皮肤兜住,隐于肤下。稳稳加热着血液,绿光不断在她眼底流动浮现,而她背后的鬼魂,却还是那副天真笑颜。
慕千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回到战场中。
光明宫中还不断飞出白甲兵,像是扔出的雪片,挺着长。枪刀剑就被抛掷而出。空中似划过一条密集的银带,场中的灵力震荡一次比一次激烈。伏郁珠与谢眉的战场被各种光波所包裹,已经看不见了。
战火很快就会蔓延至整个伏家,目前的局势已不能让她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了。
李碧鸢吃完了干脆面,也注意到下面打得实在太厉害,早晚会波及到这边,有些坐不住。
如今她们两人的战斗力都捉襟见肘,只有裳熵的一瓶血液和一些炸弹勉强能用,这些可都是消耗品,若是一不小心用完了,随便一个士兵都是她们对付不了的。
李碧鸢改蹲为坐,试图寻找新的观测点:“我已经看不懂了,咱们挪挪位置吧,感觉很危险”
慕千昙瞥她:“刚刚不是还很兴奋。”
李碧鸢抖着腿:“现在不行了,我诶?”
她突然抬手,下意识接住了一粒飞射到眼前的东西,展开手掌一看,是一节骨渣,沾着点碎肉,还热气腾腾的。
飞速甩出骨渣,沾血的手在身上使劲蹭了蹭。她脸色瞬间变了,青青绿绿,失去人样。
把书包反背到身前,两手都摸进去,攥紧炸弹,李碧鸢嘴里磕磕巴巴道:“快,快走吧昙姐,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这么快就折在这里。”
慕千昙垂眸看向光明宫大门:“别乱动,输不了。”
李碧鸢道:“那当然,女主要做的事,怎么会失败?但我们可不是啊,一不小心就变成骨头渣子了。”
慕千昙小幅度翻了个白眼。
她继续盯着那个方向,谨慎细致地往四周挪动。
方才到处观察时,她就注意到光明宫外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也穿着与伏郁珠差不多的红色喜服。能出现在这里,还是那幅装扮,按理说应该就是江舟摇。
可现在,那个人不见了。
面对伏家的现状,她的立场应该只有两种,站在伏郁珠那边,或者她们这边。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在这种时候消失无踪,除非她有其他什么的目的。
“不对,女主不会失败是真的,可那是相对于原著而言,但现在剧情偏离,原著已经完全没有参考性了,我开始紧张了天啊”
李碧鸢碎碎念,不停摩擦掌心,恨不得直接从白瞳身上跳下去,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等一切安定后再出来。
慕千昙:“闭嘴。”
身边人终于收声,而周遭环境却比方才更加嘈杂,充满刀割般的尖啸。
场中,谢眉方才祭出一枚法咒,震退欺身而来的伏郁珠。
趁这一瞬间的空挡,悬在她身后的拂尘尾霎时分裂成几条,从不同方向激刺而出,还未近身,便被伏郁珠挥鞭隔散大半,剩下一些缠在鞭上,迅速硬化,制止了她的下一步攻势。
谢眉手势不改,两人僵持住。
井瞳双目流血,眼眶像是受了某种奇毒,不正常的胀大一圈,包着核桃仁似的眼球。她坐在白鹤背后,像是初生婴儿般缩起膝盖,不停小心用手触碰着眼眶边缘。
而常常与她同行的挂耳,此刻悬在伏郁珠身后,被数只白蟒缠住身躯。她在巨大压力下已筋肉尽折,四肢软趴趴的垂落,脖颈还尚且支撑着,昭示她还存活。
方才谢眉那招,便是想用拂尘尾巴迷乱伏郁珠视线后,着其中一缕到后方将人偷走,奈何擅长使鞭的伏郁珠早已对鞭形法器的轨迹了如指掌,一一格退,此举自然无用。
谢眉目光微微滑动,落到挂耳轻微搏动的颈间,这会还有呼吸,再过一会可说不定了。视线挪回去时,眸中杀机已现。
然而,不止有她一人想快些解决。
被热量融化的雪花化为雨水,一滴滴砸在蛇骨鞭上,洗刷着鲜血。
寂静没能持续太久,几息后,伏郁珠手一震,缠绕在蛇骨鞭上的拂尘尾巴四散炸开,像一朵迅速开放又枯萎的白花。花中探出一只手,虎爪般袭到面门!
谢眉神情一凛,提身后撤,那爪子还是蜻蜓点水般擦过她胸前,留下几道细细的伤口。
两人各自退开,雪再次飘落。
谢眉摊开手掌,将破碎的拂尘收回掌心,冷冷念道:“恶贼。”
尽管光明宫外已沦为尸山血海,伏郁珠也神色未变,仿佛本身就是被鲜血滋养的食人花,颜色更甚:“上一次见面,你还恭恭敬敬叫我一声伏家主。”
谢眉道:“若你愿意一直做那位神秘但守规矩的伏家主,也不会被三界众生唾骂,可你早就不是了。”
“众生?”伏郁珠微抬下巴,似有不屑:“一帮永远只会低头蠕动着往前走的愚民,你指望把正义的评判标准交到他们手上?”
谢眉道:“谁是众生,谁来做抉择。”
伏郁珠:“总归不是你我,你又何必拦在我的面前?”
谢眉道:“残害无辜之人为大奸大恶,乃正道所不容。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个人的力量始终微末,你绝不可能修成正果,不如趁早回头。”
食指轻敲着蛇骨鞭上端,指尖染上了血,晕开红色。伏郁珠似在回忆思索着什么,少顷,才道:“就连最厉害的神医都回天乏术的将死之人,却可以由妖印来续命,这难道不是救世之举?”
妖印需要残害相当大量的妖物来熬制,这提炼出来的旺盛生命力,可以为使用者续命,还可以赐予他们妖物的力量与习性,这样的确可以做到神医都无法做到的救治,但显然是有沉重代价的。
想要效果,前期需要在平民百姓身上多次尝试,以及本身就有一个杀妖的大前提,以批量杀戮开始的行为,被扭曲为“救治”,真是厚颜无耻!
谢眉道:“用死来换生,怎算救世。”
伏郁珠道:“为了拯救更多人,可以接受小部分的牺牲。”
谢眉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了,言辞格外激烈:“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的人,能够接受自己的牺牲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按照现有的消息来看,伏郁珠刚开始应当是被迫参与妖印炼制的,主谋是封家,所以谢眉才会多次出言,希望她能早日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谬。
可现在来看,她明显乐在其中,已无可救药了。
谢眉不再犹豫,提起双手,在胸前接出数道手印。嘴唇翕动,咒文自她指尖溢出,扭结而成复杂的纽带,极短时间内迅速膨大,激射向四面八方。
她四周的空间忽而一震,咒文所拂之处,像是撕裂了空气,四双幽白色的大手携风翻出,分别朝向东西南北,并做出与她同样的结印姿势。
下一刻,四双大手掌心相撞,激烈的灵力震荡发出刺眼的白。待光芒退却时,大手后方俨然伫立着同样的四座通明观,观中传出沉稳悠长的钟鸣,其中夹着千万人同念的清心决。
伏郁珠仰头看了眼,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若是之前你就有这样的本事,她也不用死一次了。”
谢眉双目瞬间瞪大,嘴唇微咧,像是含不住突然涌上的怒火,牙齿化为剑刺咬出那个名字:“伏郁珠。”
正当她即将抵达爆发边缘,濒死的挂耳挣动着脖颈,喉头滚动,用尽力气张口一吼,细微的冲击力迎面袭来,不多不少,恰使谢眉一愣,回过神来。
她微微勾了下手指,骨骼皮肉绷得更紧,清心决混合着咬舌而出的血流出唇齿。她似乎不再受影响,再次缓慢而沉稳地结出手印。
那四双大手的压迫感暴增数倍,四座通明观中传出的诵经之声结成天罗地网,自天空压下。
伏郁珠见此情景,催动蛇骨鞭爬回手臂,也一同开阵。
空气中似乎淬出了某种毒液,莹绿色雾气从各个未知的角落喷涌而出,像是打翻了*数坛颜料桶,泼得她周身很快笼罩了一层雾海,还在向外熊熊扩散。
那雾一看就知道是剧毒,乌烟瘴气,寒气凛凛,其中隐约可见一双幽深凶悍的蛇眼,冰冷残酷,像是来自地狱的凝视。
远处,刚击退两条白蛇的裳熵看见了那如蘑菇般胀开的雾气,眸色不安的一颤。
伏郁珠显少开阵,可是关于她阵法的凶险冷酷却是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她常与毒蛇相伴,修炼自然也相关,那绿雾至少由上百种毒物凝练而成,几乎能将接触到的一切融为血水,堪称毒物之尊。
裳熵不清楚现在谢眉和那两位小仙童的状态,虽承认她们的实力,但还是有些担心她们的安危,便翻身扭动,身躯急速缩小,变回人身,手往肩后一抓,带到身前,瞬间裹上一袭黑袍。
她这番突变,迅速挣脱了数只白蛇以身构建的包围圈,如一缕流光窜出,先扫动视线确认了慕千昙还在稍远的位置,不会被波及,这才倾身准备飞向战场。
可刚前进了一小段距离,一道银光劈在她眼前。她定睛一瞧,赫然是满身银甲手持长剑的西尘。
西尘刚从别处战完归来,剑上还在滴血,盔甲表面笼着一层热气薄雾。她未曾抬起眸子,薄唇抿起,整个脸部的肌肉紧绷,仿佛在对现状不满,却无可奈何。
她完全听命于伏郁珠,但不代表她没有自己的思想与见解。
事到如今已经不太可能有比较和平的结果产生,她显然也不认同促使局面恶劣的罪魁祸首,可身体却还是诚实的站在了为伏郁珠奉命的第一线。
裳熵定定看着她那张被银甲包裹住边缘的脸,亦听到身后不停靠近的妖兽嘶吼。
她理解西尘的行为,也清楚知道为重视之人挥剑时往往会失去所有理智,便不打算多言,掌心灵力汇聚,凝成一根表面带有尖刺的长棍,眸中也流转起蓝金色光泽。
在她拿起武器的那一霎那,西尘也终究抬起眸子。目光相交的一瞬间,两个影子都飞离原地,战在一处!
光芒绽放时,另一边已与伏郁珠交手数次的谢眉也拧紧了眉头。
面对肉眼可见的不可触碰的毒雾,她知道暂时不可能正面应对,短暂的沉思数秒,目光下撇,与一道藏在暗处等待时机的视线对上。
与那人交换了某种信息后,谢眉便再次展开双手,用力抽回,拍击掌心,来回数次,位于东西南北向的四双大手也变换了手形,依次照做。
不多时,一股狂风卷入场中,谢眉被毒风侵蚀的发带早已断裂,那一头色度极深的墨黑长发如波浪在水中泼开。乱风拂发,带着肃杀意味。
而这股撩起她发丝的风,也将毒雾搅乱成揪扯不清的破败纱布,露出了伏郁珠的身形。
还未待伏郁珠有何动作,一道庞大的黑影从下方冲上来,过程中极速膨胀,化为一只黑狗模样,张开血盆大口,上下颚竭力咬合,将纠缠住挂耳的数只白蛇咬在口中。再身躯一扭,迅速下坠,带着几丝毒雾坠落在雪地之上。
谭雀砸入厚实的深雪中,张口吐出了嘴中的蛇骨与挂耳,一团潮湿的白色滚入雪地。
因为拉开了与伏郁珠的距离,几条由灵力凝聚的白蛇都渐渐消散,只有一层尖利的蛇骨还嵌在肉中。
谭雀变回人身,衣服都来不及穿,先去徒手把剩下的蛇骨都拔出来,再去探挂耳的呼吸,虽微弱但存在。她坐入雪地,长出口气。
“吓死俺了,还好没事。”
挂耳得救的瞬间,谢眉也操纵一双灵手将封瞳包住,拉扯到远方,接着自袖中再射出拂尘,猛冲向那金发女人。
伏郁珠对她们的动作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挥了挥手,那被风吹散的毒雾再次汇聚,甚至比方才更加浓烈。
谢眉丝毫不惧,闭上双眼,一头扎入雾中,皮肤表面顿时像淋了油一般焦痛。
忽视身体不断崩裂的伤口,与逐渐溢出的血,她咬紧牙关,念着速战速决。
刚开始进去时一切多时顺利的,她常年锻造体魄使她可以在这样的毒气中长久坚持,也很快用灵力定位了伏郁珠的位置,但问题出现在,她无法靠近那个位置。
那雾气就像是纠缠着丛生水草的青绿色池塘,稍微往前走一步就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缠住脚,好不容易拉近了距离,总是在即将接触时被游走的白蛇隔开,连法器都丢不进去,脱手的瞬间消失无踪。
她能做到迅速将障碍斩杀,但源源不断的凉滑之物拥上来,仿佛以白蛇编织的网,自动隔绝了一切非妖之物。
伏郁珠看着那道身影在雾气中徒劳忙碌,如毒蛇般的碧绿色眸子显出几分倦怠与冷意。
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明里暗里处理掉不知多少人,她靠的就是那份枕边人都不放过的警惕心理,所以她研究出来的阵法,就是“抵抗”。
除了会完全听从与她命令的妖物,或者被实力碾压之外,没有人可以突破这层屏障,来到她身边,这也是谢眉被困在雾气中的主要原因。
谢眉实力不弱,她带来的那帮人里就没有能够被称之为“弱”的,至少随便一个放到整个修仙界都得震一震,但就算是这样,伏郁珠依然不理解盘香饮这样安排的深意。
难道真的是许久没有交手,让那位做惯了仙门第一位置的大掌门看低了她的能力,才会在讨伐这么“重要”的时刻只派这么几个人来?
还是她把信心架在了那条太过年轻的幼龙上?
不管是哪一种,大张旗鼓的姿态是有了,且直接打进了别人家里,未免是太过于失礼。
伏郁珠已经挺多年没有这样大动干戈的清除敌对势力,恰好这就是个机会,她不会放过
思绪进行到这里时,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背心传来,仿佛没有障碍似的刺透血肉和骨骼,穿过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最后携着冰冷的寒意扎破胸前的肌肤。
伏郁珠浑身僵住,极慢地低下头,看见一枚白色的剑尖,不偏不倚的从她左边胸口探出。
这不可能
雾海像是被点着,忽而疯狂涌动起来,搅起一阵狂乱的旋风,然而眨眼之间,便瞬间消散,如同垂死之举。那无数白蛇也像是放了气的气球扭动着身躯不知划向何处。一切都结束的如此突然。
视野忽远,像是浊水重变得清澈。原本被完全遮掩的战场,此刻显露出真形来。
两人脚下的雪地早已铺满了金银色的尸体,稀薄日光经过雪山反射,璀璨而盛烈,将尸山浇成一片光之海,鲜血早已在无尽的杀戮中埋葬在深处。
可即使炫目的光雾被驱散,也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尸骸场。
只因那战场最中,有着更震慑人心的一幕。
血液不断从口角涌出,滴在那柄剑尖上,数声滴答后,伏郁珠才后知后觉的开始思考。
凭现在的谢眉,是怎么做到突破她阵法的防御,靠近她身体的呢?
而紧接着,她就推翻了这个问题。
眼前停留了一道黑色影子,伏郁珠抬头,看到了满目愕然的谢眉悬在自己身前不远处。
把剑捅入她身体的人并不是谢眉。
伏郁珠转过头。
江舟摇身上还穿着那身嫁衣。
伏家从来不缺有手艺的,所以那件衣服格外华美,很贴合她气质,温婉又不失清秀,只要不是出现在这种场合,无论在哪,都会夺得所有人的目光,赞叹一句美人世间少有,如仙女天降。
当然,现在也是。
看到这一幕的西尘立刻乱了剑阵,露出了数个破绽,想要拔身飞去救援。
裳熵只惊讶一瞬,随即便配合行动。她没有趁机继续攻击西尘,而是一改攻势为纠缠,反向阻挡了西尘的脚步,形势一时间倒转。
在另一个争斗的角落,蛇骨鞭与长剑划出的火光刚刚迸溅,便因抛弃战意的一方休止。伏璃心脏皱缩,抓紧了胸前的衣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娘”
站在她身边的秦河,则是颤抖着瞳孔,盯着那道许久未见的身影。她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酸涩感快速在胸腔蔓延。
远离战场的高空之上,坐在白瞳背后的两人神态各异,李碧鸢知道结果,但没想到有这个发展,半晌说不出话。慕千昙却是聚集了精神:“机会快来了。”
被所有人关注着的中心两人,却平静沉默的对视着。
曾经试图闯入毒雾的修者,都有着下意识的保护动作,那就是闭上双眼,让至少最脆弱的部位不至于一上来就被毁掉。
可江舟摇没有这样做,她睁着疲惫的眼睛,放任自己的身体遭受伤害,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和眼球都一片血红。这副骇人场景配上她格外冷淡,冷到甚至有些空洞般冷漠的神情,诡谲非常。
伏郁珠经历过太多类似的事件,清楚知道有某种因才有这样的果。她没有尝试从那样的目光中看出什么,只是了然般的开口道:“我一直不清楚你主动追随我是想要什么,原来是我的命。”
听见她的话语,江舟摇神色无波,也没有解释的欲望。
她应该早就开始渴望这件事,但期待压抑得太久,牵拉得太长,有太多其他事绕在其中,那份钝痛便成为一种执念,硌在蚌壳里的沙,让她麻木,躲在井底仰望永远高悬的天空。
所以当愿望实现的那一刻,她已经感受不到早就该来到的痛快了。
没能等到回应,伏郁珠本不想再追问。
背叛嘛,无非是为了利益,接受了谁谁的任务,变心了等等,有什么好问的。她现在该做的事是将人掀翻,把她也推到对方的阵营中一并解决,这十分简单。
但无法解释的是,一股无名火在她心间烧了起来,以至于她无法忽视,还是问出了那三个字:“为什么?”
她问出了这句话,没有等答案,便炸开灵力波。江舟摇瞬间倒飞出去,那柄剑脱手而出,也飞出伏郁珠的身体,旋转着向下方抛掷。
慕千昙瞅准机会,轻拍白瞳后背。
白鹤立即会意,收翅下坠,如流星急窜,白虹掠空,速度之快差点将李碧鸢甩飞。一息之后,终于在长剑触地之前将之成功拦截,又拔冲势拐向高处。
手里握住沉甸甸的长剑,慕千昙盯着剑柄处,见那熟悉的花纹,联想到伏璃的佩剑,意识到这也是伏家工匠难得打磨的精品。
这柄剑是江舟摇在用,那约莫是伏郁珠那厮送的礼物,若不是被血色覆盖,也该是光华灿然的。
但江舟摇也根本不怎么用剑。
好不容易重新坐稳,晕头转向的李碧鸢一抬头,就见她打量那把剑,忍着吐意问:“你要这干什么?”
问完她想起来,慕千昙此刻的确没有一柄趁手的武器,可她之前用弓,根本没怎么练过剑,拿了也用不了,且想要武器,这满地有多少尸首就有多少武器,何必要拿这刚捅伤大反派的晦气的一把。
慕千昙曲指弹了下剑锋,剑鸣悠长低沉,果真不是凡品,但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瞥了李碧鸢一眼:“我总算知道之前你废物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了,光听声音,想象的还不够具体吶。”
李碧鸢干笑两声。
她还想说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只见慕千昙向上看了一眼,毫无预兆地翻手拿出装有裳熵血液的瓷瓶,拇指顶开瓶塞,瓶口抵在唇前,仰头将血一饮而尽。
吃啥补啥的效果来得相当迅速,慕千昙整张脸到脖颈瞬间涨红,在冷白的肤色下更加明显。苦涩的铁锈味直冲鼻息,滚入喉咙,像是烧了把火,一路摧枯拉朽钻入胃袋,接着冲入四肢百髓,燃起惊天烈焰。
她喘不过气来,仿佛被扔进了火焰山,某种噼里啪啦不停响动的东西在她体内乱窜,迫使她按住额头忍耐着。
有一瞬间,她理解了裳熵龙血觉醒时的暴躁,这份极端折磨人的燥热的确让人无法保持冷静。
慕千昙没给自己太多时间适应,而是一跃而起,借着这股劲直冲向伏郁珠,聚起全身力量抬掌轰向她背心。
伏郁珠正与谢眉对招,出手时已失去了刚开始的从容与风度,眼中的冷也胜过了光明宫覆盖了千年的雪。
感受到身后劲风袭来,她刚想再次召唤白蛇,却发现身体忽而一阵战栗,一种不该出现的恐惧使得她汗毛倒竖,动作竟凝滞了。
虽然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她反应过来后便立即闪身躲开,然而终究是慢了一小步,被慕千昙正正轰击在后背伤处。
这承载着龙族力量的一击不容小觑,她霎时如一颗炮弹被砸入尸骸雪地,砸出一个大坑,溅起断肢残骸之雨。
慕千昙看了眼掌心,始终平淡的心潮竟泛起一阵涟漪。
李碧鸢在她这根本没有多少信用,所以当她了解到这具身体是李特意找的,还那样夸夸其谈的赞美时,心里多少抱有怀疑的成分在,没抱太高期待。
但没想到,实际上的效果,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上太多!
慕千昙心中燃起了不同于龙血的燥热,还隐隐有某种希望想要破土而出。她缓缓收拢了五指,握紧掌心,视线调转入地。
她想要趁热打铁,将伏郁珠一击毙命,便弹身俯冲,可刚冲到半途,方才还充盈的力量竟如潮水般褪去。
虽然知道这种强悍的效果维持时间不会太久,但仅仅支撑一掌,未免也太短了!
龙血消化殆尽,身躯逐渐变冷。一瞬间,她从亢奋的顶点跌落到疲惫的深渊,虚弱的副作用与药效发作的来势一样汹汹,她眼前爆发黑点,甚至有些稳不住身形。
以这个状态去面对面迎击伏郁珠,简直是自寻死路。
不过,对此她早有预想。
慕千昙将方才趁乱接住的长剑举到眼前,右手两指并拢,贴着长剑的吞口滑到剑尖,将手一翻,上面已沾满了伏郁珠还未凝固的鲜血。
她刚想将手指送入口中,想到这是谁的,有些犹豫。
然而现状实在紧迫,容不得她嫌弃,只好忍着膈应将血触上唇齿。
也许是短时间内连用两次的原因,身体有些调转不过来,灵力也来得有些缓慢,且有别于横冲直撞的龙血,这次像是有一股阴气沉入了肺腑,又如同黏连的蛛网,缠绕着骨髓。
这种感觉可算不上愉悦,但总比虚弱要好多了。
距离越来越近,冷风割过耳际。慕千昙凛然精神,挺起长剑,借着俯冲的气势刺入那尚且没有散开的血雾中,只听噗嗤一声,再度扎入了某个身躯。
她调整着呼吸,双手握紧剑柄,用全身力气抵着往里刺,又推进了几寸,耳边似乎能听到血肉被推挤开的牙酸声响。
待到血雾散去,她在极近的距离抬头,看到伏郁珠堪称愤怒的毒蛇之眼。
似乎无法忍受自己再一次被这柄剑刺伤,伏郁珠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暴怒,一掌拍出。慕千昙以比她更快的速度甩出了袖子里的几枚炸弹,且全力后退。
伏郁珠轰击而出的灵力让爆炸提前破碎,有几个失灵,也有正常工作的,火药撞击,迸发出强大的冲击波。尽管慕千昙已提前退下,还是被震碎了钟明琴留下的护盾。
从现代带来的炸弹,虽说体积小,但威力可不能低估。
好在一直观察各路情况的钟明琴及时为她新打上两个护盾,三层绿光在她面前被轰碎,清脆的碎裂声中,她也失控般的向后甩滚,身体表面被包裹着尸体的重重盔甲割破了几道伤处,血差点溅进她眼睛里。
摔出好长一段距离,终于借助灵力稳住身形,慕千昙忍着五脏六腑移位的痛,与几乎钻入脑袋里的耳鸣,撑着身子爬起来,看向爆炸中心,一瘸一拐往那里走去。
许是场中太乱,这次爆炸引起的硝烟很快被吹散,那个大坑被扩大了数倍,平视已经看不见里头的人了。
慕千昙加快了脚步,跑到坑边,看见躺在坑底的伏郁珠。
她应当是用了所有灵力来护住自己,所以除了衣衫的破碎,脸上细小的伤口,整个人的状态尚且良好。
不过,这半天也没爬起来,就算看着没什么事,内里估计也耗空了。
到这步是远远不够的,只要她还留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这家伙。
慕千昙扶着坑壁滑了下去,踢开一堆碎石,走到伏郁珠身边。
她盯着人许久,腿跨过伏郁珠的身体,双膝一弯,跪在她腰两边。
耳鸣的作用还在影响,搅动着她的大脑。她努力抑制住发颤的齿关,弯下。身子,一只手抓住女人的领口,指尖深深扣入衣服,一片不正常的炙烫。
那张高眉深目的脸就在眼前,她想到曾在伏家经历的事,那无论如何无法逃脱的梦魇,呼吸稍稍急促。
慕千昙向来是有仇必报,“斤斤计较”之人,也从来不会有算了这种概念,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她必然会付诸行动,去复仇,去发泄,有什么机会比现在更珍贵呢
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结结实实砸在女人脸上。
伏郁珠被砸得头歪向一边,下巴差点错位。她懵了半晌,才看向这个莫名其妙对自己恨意滔天的人,勾了勾染血的唇角:“你是谁?”
慕千昙差点忘记自己换了一张脸,她不打算解释,却还是因这句问话而眼眶泛红。
她是谁?
她是一个头脑发昏的混。账作者抄袭而来的产物,从设定之初就有明确的作用,作为垫脚石帮助女主飞升,就算穿越过后也依然是如此,贯彻到底。
听起来好像挺残忍的,但这还不算,真正残忍的是她居然拥有了自我意识,并认为那是虚假的自由。
像之前那样愚蠢自大也没什么,可她又不能作为愚者生活,而是明确了更为窒息的真相,清晰的知道这一切,无知无觉中旁观了自己的人生,无能为力。
曾经她无论多惨,都能安慰自己说只要她用心就没有做不到的事。可现在她明白了,有的,就是有她做不到的事,她天生没能得到某些地方的入场券,她的心中蒙上了一层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的阴影。
她难以再回到从前的豁达,也没想过这样的噩梦会翻来覆去地纠缠她,她像是个被困难打倒的人,总是苦涩地咀嚼同一种困扰,自怨自艾,恨天恨地,充满怨憎。
这让她倍感挣扎,又觉得挣扎无用,整日像是包在塑料膜里痛苦。
哪怕是拥有了新的躯体,也会害怕那是烙在骨子里的诅咒,她最后能得到的还是一场空。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是谁呢?
在心中重复翻滚了漫长时间的问题,似乎渐渐有了答案。
慕千昙梗着喉咙,用拳头来回答,一下一下,手臂带起风声,指骨撞击着薄薄的脸皮,牙齿破碎的咔嚓声接连响起。
那张脸逐渐被血污染,曾幻想中的场景与现实结合,她的心尖在彻底的发泄中舒爽地震颤。
看吧,被射杀在塞顿城大门前的时候,她还只敢在仇恨的臆想中构建这样的画面,再看现在呢?
她做到了,这原著里叱咤风云最后死在女主手中的大反派,不还是被她打了个半死吗?
谁说不可改变的。
慕千昙无法控制呼吸的加速,她不断挥舞拳头,与某个不可见的存在死斗,也许是命运,也许只是眼下这个确切的人,也许是未来将会遇到的磨难。她竭尽全力的挣扎,一如往常,迎击,不死不休。
她还是被那层塑料膜包裹,但这次的挣动比以往要更加猛烈,不简单来自于力量,也不止是手刃仇人的痛快,而是她心中跳出了一个答案。
她以谁的意志行事,她就是谁。
像是哭泣般叹出一口气,她砸完最后一拳,眼前逐渐出现脱力造成的黑白相间的雪花。
她扬起身子,肺腑扩张,久违的在漫天血气中享受到了清甜的空气,或许那是来之不易的解脱与自由。
在她停歇的短暂时间,即使脸部已乱七八糟,伏郁珠还是那副掌握局势的死样,含混低声道:“原来是你啊。”
那塑料膜被挣开的一瞬间,血液带来的所有效果被消耗干净。慕千昙还想再提起拳头,体内被瞬间抽成真空,一丝力气也不剩。她头脑嗡嗡作响,像是被抽去发条的娃娃,失重般向后倒。
天空在视野中滑动,模糊成一片黑幕之前,闪入了一张脸。
身躯跌入一个温暖过头,以至于有滚烫的怀抱中,映入眼睛的画面有着层层重影,可慕千昙还是认出了她,那条蠢龙。
第252章 做一场只有呼吸吐纳间的短梦
对了,大家是一起来的,差点忘记。
这个念头一出,她的思维耗干,扯成一条平白的直线。
昏沉之中,慕千昙感受到自己被抱起来,那个人的动作很轻,以至于她遍体鳞伤,也没从突然的触碰中感受到疼痛。可即使如此小心翼翼,也仍然暴露出那细微的颤抖。
她感受到了,却不想去解读,试图保持清醒。事情还没结束,她怎么可以这个时候昏睡,至少得亲眼见证伏家彻底完蛋。
但没有间隔时间的两次高强度使用能力,让她损耗得太厉害,尽管拼尽全力保持清醒,也于事无补,几乎像是被人一棒子打在后脑勺,眼冒金星无可救药得昏迷过去。
或许是连续的拳头砸得太爽,慕千昙纾解了相当一部分憋闷,潜意识里也的确放下了某些心事,以至于她疲惫至极的梦里也无人来侵扰,只安静躺在某片舒冷的地方,被黑色的夜空和草地包裹,享受着难得心思澄明。
她随手在身下摩挲,感受到有些潮湿的草叶划过指间,掌心一片湿润。她抬头往天上看,猜测有没有下过雨,却看见一颗蓝色的星星冒出云层,发出黯淡恒久的光。
“从今往后”她不知道对谁说,因为根本没人在。
她好像没意识到这件事,还是继续说着:“从今往后,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吧。”
这只是一句连她自己都不懂为何突然发出的呢喃,她没失忆,脑袋还算清醒,对于未来将要完成的事情,她知道伏家只是个开头而已,魔物还未解决,那么多bug还在肆虐,怎么看都不是合适的时间。
不过,她也尝试开始理解自己。
以前总觉得说太多畅想未来的话会羞耻,因为觉得遥远,显得痴人说梦,但现在还好,说大话就说了吧,左右也不会更丢人了。
眼下这种时刻更甚,广阔的原野不会有人听见,她自娱自乐罢了,做一场只有呼吸吐纳间的短梦,情有可原。
可遥远的天外,好像有人在回应。
“嗯。”
首先降临在慕千昙知觉上的是身体的酸痛,像是在关节里塞了泡腾片,不断挤出沸腾的泡沫。身体表面也有多处绷紧,挪动不畅,约莫是缠上了绷带,若有若无的药味萦绕在鼻息间。
这些尚且还能忍,最令人头晕胆寒的,是填充至身体每一个角落的可怕的虚弱感,比之前使用聚力金环的后果还要严重。让慕千昙差点以为自己变成了废人,好在酸疼还在告诉她一切正常。
眼皮酸得像是贴在了眼球上,费力撕开。窗户应该被遮住了,屋内光线稀薄,沉沉得暗。
床头尾都笼着薄纱,半落半束,有些朦胧。
有人坐在床边,只看上半身也知道是个个子高挑的,穿着身皂黑宽袍大袖,脊背铺满长而卷的墨发,露出的小半张侧脸精致如神像,低垂的眼睫黑如鸦羽,浑身只有露出的肤色雪白。
她手里端着一丸药搅拌,应当是在思索着什么,注意力不太集中,执勺的手格外慢,偶然勺子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才会留神些,小心不发出声音。
慕千昙看了会,视线挪到天花板,瞧见上头杂乱的咒文。
这是街道办那间竹屋。
近距离迎面感受爆炸的威力,让她的耳朵里像是塞住了棉花,听声音模模糊糊的。她有些忍不住抬手用掌心拍了拍耳廓,挥不去那含混感,还是算了,最起码没聋。
拿出被子的手顺势放在身前,她再次抬眸时,床边的女人已经望过来了。
“师尊。”裳熵眼中微亮,又很快沉寂。
她搅动勺子的手快了些,手心隔着碗试了下温度,觉得差不多,将碗放在床边的木凳上,作势要扶她起来:“吃药吧。”
慕千昙阖了下眼,抬手示意不用。
许是这个动作裳熵没瞧见,那双手还是伸过来,一手滑过被面垫在她腰后,另一手扶住她肩膀,帮她撑着身子坐起,扶正,靠着床头坐稳,又将被角也掖好。
在这方面她一向是细致的,慕千昙已经有点习惯,加之自个也不算完全清醒,便没有去计较这个小动作,转而询问道:“伏家怎么样了?”
裳熵答非所问:“师尊要先喝药吗?”
“伏郁珠死透了吧,其他人呢?”慕千昙只念着最想知道的。
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裳熵也不再坚持,而是讲述起那天慕千昙昏迷之后发生的事。
狂风依旧。
怀里的人脸色苍白到可怕,衣服大片破烂,肌肤上布满了细长的伤口,血流汇成一道道微小的瀑布,呼吸格外微弱。裳熵紧紧抱着人,目光缝在了女人身上,血丝一点点从眼角蔓延,侵染纯净的蓝金,混合成另一种深邃冰冷的幽蓝。
方才看见的一幕在眼前重现,她像是受了惊,一个战栗,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站稳。她将人拢进怀里,骨骼还在轻微颤抖,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手指一次次摸上女人的颈间,若不是那份脉搏证明了人还活着,她不知道该如何约束那瞬间生出的巨大绝望和泯灭一切的愤怒。
还好,还好。
那样的事没有再次发生。
两根蓝金色龙角自头顶生出,裳熵抬起蓝眸,蹲下。身子,支起膝盖,将人撑上去。一手护在她背后,一手对准了伏郁珠,准备给她最后一击。
正打算这么做时,她看到红色的身影从坑边缓缓走下来。
裳熵方才聚起的灵气休止,但并未收回,而是保持着同样的警惕。
江舟摇并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向任何地方,双目空洞,像个失魂落魄的鬼,径直走到躺在大坑中央的人身边。
毕竟有底子在,经过了这么一会时间的恢复,伏郁珠攒了些体力,终于坐起来,刚抬头就看见江舟摇,两厢无言。
阳光从站立的女人身后透过来,让她的脸有些看不清。伏郁珠却因为这点自然的遮掩而回想到过去。
在光明宫里发生过但被袭击中断的婚礼,遵循的全是中原那边人结婚习俗。穿一身红,戴红盖头,喝交杯酒,找人来吹吹打打八抬大轿,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本来在书上看到这些时,伏郁珠只觉得太复杂,没有那种必要,况且她是象征着神秘与贵气的源雾伏家的主人,还弄出这种幼稚的响亮排场,不是让别人看笑话?
不过,反正也不会有下一次了,弄就弄吧。
有了这个想法后,本来打算完全按照那边的礼仪办,她经历过一次婚姻,但都是被动接受,别人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这还是第一次完全遵循自己的心意主办,多少有些新鲜。
想到最后,排场,还是要的。吹吹打打?她伏家最不缺丝乐歌舞。宴请来客?让整个塞顿城一起参与不就行了?至于什么八抬大轿之类的,都非常容易解决。
她拿着笔在纸上挥毫,迅速又不失精细得设计完之后,逐渐意识到,这件事好像本来就该是由需要结婚的人自己决定的,而不是浑浑噩噩由别人来安排。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像水滴入墨,消失不见,在她把关于婚礼的想法告诉江舟摇时,那女人放下缝补的水袖,还是那副温吞似水的表情,说自己不喜欢张扬,也不乐意像个猴子似得被观看。
伏郁珠赞同这句话,但也知道在婚讯的消息流传到塞顿城的大街小巷之前,对于那位外来者封灵上仙的质疑丝毫不会减少。
塞顿城与伏家都与世隔绝,且重视血缘的纯正性,排斥外族人,作为家主,伏郁珠本应像她死去的哥哥一样找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结婚,可她打破了这个规矩。这必然会引发不满,江舟摇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以后少不了被攻击。
她本来是想借这个机会,稳固一下江舟摇在伏家的地位,顺便表达态度,不过看她那么抗拒,还是没有坚持,把计划一砍再砍。最后只剩下了交杯酒,那三拜。
想到这,伏郁珠看见嫁衣上晃动的金银装饰,记忆回到了更早的时候。
刚开始,对于这个主动送上门的女人,伏郁珠兴趣不大,只不过她身份特殊,且深受伏璃喜欢,所以才多留意那么几眼。她经历过拉身居高位之人下水,也坐过权利滔天的位置,一向是个极为小心的人,可她还是没想到,这几眼会让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细究原因,也许还要归于感情,但真要说起来,让她自己回答,其实真没多少。
送到她眼前的美色太多,各种类型都品尝过,早就腻歪了。江舟摇与她们相比,也不是什么万里挑一的绝世大美人,值得多费注意力。
能够被吸引,只不过这人做事够绝,也够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说断就断,不留后路,且某些时候的眼眸太过于专注,所以才让她恍神那么一瞬间。
这场婚礼不过是奖励她听话所以给个名分,谁曾想她少有给出的好意下居然埋藏着利刃。
本来就算*是被天虞门针对清缴,她也有办法将众人斥退的,可现在
罢了,是她自作自受。
伏郁珠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只是无话可说。
她承认自己判断失误,可她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进入毒雾的?”
她的毒雾阵法无关感情或选择,只与进入者的品种有关,不管她怎么动摇,这一定律在阵法诞生时就不可撼动。江舟摇可是纯正的人,按理说应该会像谢眉一样,被阻拦在外,但事实并非如此。
伏郁珠不记得给过她的一些法器里还有这个作用,这只能是江舟摇自己琢磨出来的方法。
江舟摇无意隐瞒,将领口拉得低了些,胸前靠近锁骨的位置,烙着一枚妖印,刚烙上去没多久,血色清晰。
见状,伏郁珠瞬间笑了出来。
她摇摇头:“烙上这个,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死去。”
江舟摇果断道:“我不会活那么久。”
上方传来细石响动,江舟摇迟缓着昂首望去,看见伏璃灰头土脸的扒上坑边。
瞧见下方状况,伏璃脸色大变,惊叫了一声娘,便探手往下冲来。
江舟摇抬手,一截粉色水袖自她袖**射而出,仿佛一条灵蛇爬满伏璃全身,并瞬间收紧,牢牢捆绑。
伏璃一时间不着力,下滑变成了下坠,一路滚到了最下面,脸朝下埋进破碎的血肉堆里。
西尘也早已赶来,却被谢眉拦住,分身乏力。
伏郁珠瞥了眼不远处蓄势待发的裳熵,认清时局,叹了口气,再次转向江舟摇,正要说什么,忽而大地一震,某种不详的崩裂声从远方传来。
江舟摇道:“你方才说,我靠近你是想要你的命。”
她从怀中摸出红盖头。这样一个穿着红衣,浑身沐浴血色的人,手中多了这么一块鲜红的布,也不显得突兀,多么平常似的。
“不止,”她将红盖头展开:“我想让你亲眼看着伏家灭亡。”
话音刚落,像是诅咒的应验,沸腾的妖物都静止了,有所察觉,惶恐不安地看向最高的那座山。
白烟升腾而起,方才那还算微弱的大地崩裂之声忽而扩大了数倍,随即那座山的半山腰处发生了爆炸,推开融化整个山间雪的气浪,沉闷的声波晚一步冲击耳膜,橙红的碎石仿若流星划过整个伏家,继而升起的滚滚黑烟已没入云层。
爆炸还在继续,一道漆黑裂痕横跨国整个山体,很快有明亮的岩浆从中涌出,仿佛在山体上突兀系了条发光的绳带,光明宫内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看见岩浆喷涌而出时,裳熵仿佛被热度刺痛,脑中闪过了不太好的记忆,不过没有容忍自己沉浸太深,立刻反应过来,那座祭坛与那座山本身此刻全部毁火药之下了。
原来江舟摇蛰伏那么久是为了这种事,她不仅要杀伏郁珠,还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经营多年的家业毁于一旦。
伏郁珠该死,伏家人也有一部分助纣为虐,同样该死,可一定还存在着无辜者,到底是多么深的恨意迫使她做出这种赶尽杀绝的事?
裳熵目光复杂。
她对这位前辈的印象大部分还停留在曾一同在崖山度过的岁月,想起那成片成片的花草树木,总是结着饱满清甜紫葡萄的葡萄架,包在头上的小碎花头巾,缓而轻的说话腔调,与她春风和煦的笑容。
越是回想,越是觉得荒谬。
火山灰很快抹平云层的颜色,大片灰褐如怪物吞噬着伏家,江舟摇安安静静站在狂风中,发丝不断刮过她的脸,像是墨笔一笔笔勾勒出她消瘦坚毅的脸颊。
那个默然注视着岩浆死海覆盖大山的人,真的是封灵上仙吗?
尽管还是同一张脸,但神情已大变,裳熵实在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她忍不住想,如果那个时候封灵上仙心中就埋藏着这样的憎恨,她是怎么平淡得在崖山度过那么多年的呢。
起初,裳熵只觉得自己不够了解师尊,如今看来,她在天虞门体验过的那两年生活,其实谁都没能了解。
手中原本提防江舟摇的攻击之态收起,裳熵将散了灵气的手往怀中人膝盖一抄,站直了身,望向场中两人。
岩浆是会吞噬一切的巨兽,暂且还以缓慢的速度爬行,很快就会淹没整个伏家,让被称为“嵌在山体上的一颗明珠”的伏家彻底成为历史。
伏郁珠眼角微微抽动,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红盖头罩上她的脸。江舟摇手起刀落,割断她的脖子,接着用红盖头兜住那颗头,走到了目瞪口呆的伏璃面前。
才刚刚看到象征着家族信仰的那座大山与祭坛被炸成飞灰,接着就是让她胃袋疯狂扭曲的一幕。红盖头的颜色在她眼中晕开,仿佛腐臭的血浇入她口鼻,伏璃浑身僵硬,连挣扎的动作都免去了,有什么东西迅速的破碎,坠入深渊。
江舟摇蹲在伏璃面前,把空置的那只手悬在伏璃上方,捆在少女身上的水袖抽动着回到她袖间。
束缚散去,伏璃却依然趴着,一动不动。
江舟摇垂眸望着她,把红盖头搁在一边,擦干净手,才帮忙将伏璃脸颊边的碎发勾到耳后。
她似乎又恢复了那副温柔神情:“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伏璃的眼中并没有恐惧,这份“赦免”也让她毫无波动,她极为缓慢地抬起头。
江舟摇收回右手,食指按在右眼的眼角处,稍一用力便陷了进去,指尖一勾,嵌在眼眶里的假眼球便被挖了出来,露出长久空洞的眼窝。
伏璃干裂的嘴唇颤动。
江舟摇喃喃:“为何我的体内流淌着封家的血呢?家族诅咒,果然逃脱不得。”
琉璃眼珠坠地,摔碎成几瓣,折射着惨然的光。裳熵瞳孔微缩:“封灵上仙”
江舟摇已经沉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所有呼喊杜绝在外。
在无数伏家人逃命的哭喊尖叫声中,她说起了一段故事。
一个四季都下着雨的水乡之地,住着一户人家,姓江。江家有三个孩子,江枫玥是最小的女儿,虽非仙子,却有着水一般的柔柔相貌,性格也让人喜欢,见到她的人,没有不称一句好的。
一日,在湖边摘荷花的江枫玥,遇到了坐着小船穿过丛丛莲蓬的封天齐。
那日风是风,水是水,蹲在湖边的女子清丽到不可方物,封天齐一见倾心,第二日便上门提亲。
江家人得知这人竟是传闻中五大仙门之一封家的家主,顿时乐开了花,直叹祖坟冒青烟,还说江枫玥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她也感慨自己命好,跟着去了封家,几年间陆续生了两个孩子。
大女儿叫江舟摇,聪明伶俐,有修仙根骨,天赋异禀。小女儿叫江缘祈,年岁还小,已能看出聪慧非常。封家与别处不同,并不是嫁给家主就能成为主母,但虽然没有那个名头,江枫玥有两个孩子,日子也过得滋润。
那天和她初遇封天齐时相似,天空阴灰,棉细到几乎察觉不到的雨。
江舟摇是个缠人的孩子,午眠时总要睡在母亲的膝盖上,江枫玥轻哄着她入眠,雨水滴打在屋檐上,咚咚作响。
这时,一辆马车停在宅前,马夫掀开帘子,里头躺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一头金发,面容格外漂亮,眼窝很深,鼻梁高,睫毛长得看着扎人,嘴唇也红彤彤的。就那么躺在那,活像是店里摆放的瓷娃娃,吸着人目光,挪动不开。
江枫玥那时还没见过异域人士,只晓得这人好看得出奇,连忙问名字。
马夫说这是家主从外头捡来的,叫她照看一段时间,她怀了孕,还受了伤,要好生修养。
说到这里时,江舟摇微微低下头,眼窝深处的黑暗像是另一种凝视:“于是我娘亲照顾着她,无微不至,还想着等人醒了要跟她做朋友,那段时间连我都要嫉妒了。”
“等孩子快要出生的时候,我父亲把人又接走。我娘偷偷去打听,孩子是个女儿,但好像有点问题,不知道能活多久。她觉得可惜,还去庙里请了两炷香,为她,不,为你祈愿。”
江舟摇轻抚伏璃的头顶,指尖顺着那头金发:“后面发生在你自己身上的那些事,你应该知道了。”
黑泉地灵尚且还在伏家游玩,那六枚红点也在伏璃的脸上点缀着,她当然知道。眼泪从酸胀的眼眶中滑落,伏璃双眼赤红:“但这和”
“我还没说完,”江舟摇拍了拍红盖头:“你们作下了那样的孽,起初,仗着在自己家,一点都不知道遮掩,我娘亲是个脑子有些笨的,她不小心撞破了你们的杀人秘密,差点被吓破了胆。”
“回来之后,她烧了好几天,身子都虚了不少,但还以为那是自己在做梦,就想要去查证,结果发现了更多事。”
唯一剩下的那只眼下滑,看着地面上琉璃眼球的碎片:“她发现了封家世代相传的诅咒,发现自己不是封天齐唯一的妻子,发现了埋藏着畸形孩子的塔,也发现了”
“自己完美无缺的生活,原来是一团乱麻。”
被说得多了,江枫玥原本还以为她真是麻雀飞上了枝头变凤凰,可现实被揭开后,她分明是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这里的任何一件恶劣之事都超出了她的想象。
背叛和隐瞒都是一种抛弃,她接受现实,废了半条命割舍掉在封家的一切。
她没有那么强烈的正义感,也不会异想天开到认为自己能够与封家对抗,而是尝试自保。她攒齐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欺骗封天齐说自己要回娘家,孩子太小,就不带去了,以期待这一趟出走能让她逃离。
幸亏她平日没怎么提过要求,便没引起那人的怀疑,离开之时,向来与她心意相通的大女儿似有所感,抱着她的大腿不放,一定要跟着她走。
江枫玥何尝想丢下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她翻开孩子们的眼皮,看到那颜色不一的瞳孔时,她心里明晰而残酷的明白这两个孩子已被命定的诅咒缠身,都没能幸免。
带着这样的孩子出去,万一引起了外界的动荡,带来不该出现的伤害怎么办?
她想要狠狠心抛下孩子,最后还是没能做到,带着江舟摇一起回了老家。
天蒙蒙亮时,还没进门,江枫玥意识到自己找错了理由。
如果她就这么逃了,找不到人的封天齐还是会找到江家,到时岂不是连累了家人?
“那个时候我娘亲还在担心他们的安危,”江舟摇轻轻摇头:“但他们对我娘亲说,不要想着反抗,那些事都与她无关。还说她放着好命不要,非走死路。”
“晚上我娘睡不着觉,出去散心,听见他们在商量着不能放过我娘这个摇钱树,要把我娘绑着送回封家。”
“之前我娘总是会差人送许多东西回家,他们害怕这份富贵以后没了,所以比起封家人,要更容忍不了我娘的逃离。”
如果得不到家人的支持,那么江枫玥可谓是孤立无援了。
她没什么傍身的技能,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未来所以也没有提前存钱,回到封家装不知道不行,带着女儿逃跑也不行,她一时间没了主意。
回到屋子里,看着熟睡的女儿,江枫玥愁容满面:“娘亲自己,怎么养活你?”
谁知江舟摇睁开了眼,她生怕娘亲趁自己睡着丢下她走掉,所以始终无法入眠,翻了身便起来:“咱们娘俩相依为命。”
江枫玥还是有些犹豫,若是这会跑了,就意味着要抛弃掉所有的家人。
她的姐姐哥哥,爹爹娘亲,曾经在这个细雨连绵的水乡有过真正美好的,值得回忆的岁月,就这么突然的全部断掉,要怎么撕去那骨肉血亲之情呢?
与她的犹豫不同,江舟摇已坚定了离开的信念。她在封家长大,根本没有回过几次江家,对这里的人自然也毫无感情。退一万步,就连从小生活到大的封家也说走就走,更别提其他地方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江枫玥才看出了自己这位大女儿超乎常人的果决与坚持,能在察觉到不对劲后当断则断,没有一丝留恋。
人终究与人不同,她做不到坚定,辗转反侧良久,捂着胀痛酸涩的胸腔,望着缺角的月亮,越是想着过去越是心软,还是顾念旧情,想着白日里再去商量商量,仔细说说封家的凶险。
杀人如麻的封家家主,想要她的命连动动手指都不需要,她是羸弱,但还想留一条命,不能整日战战兢兢地活。
正当她还难以割舍时,听到了廊下多出几道脚步声,还有人窃窃私语。
说得内容,无非还是要将她绑回封家,好能继续挖点好处回来。
直到这时,江枫玥才终于清醒,接受到了自己被抛弃两次的事实。
她本想随着江舟摇一起翻窗逃跑,可临到行前,江舟摇改了主意,走大门迎上家人,还打伤了数位奴仆,才带着人逃之夭夭。
走远了之后,江舟摇才说:“我打伤了江家人,到时候就算封家找过来,就知道是我们自己要跑的,娘亲不必再担心连累了。”
“他们之前不这样的”
“别说那么多了,走吧,娘,他们都吃人恶鬼,我们才是血亲。”
两人向北逃窜,由于得罪的封家势力过大,她们不敢走大道,遇到人就躲起来,吃野味喝泉水苟活着,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逐渐听不见外界的风风雨雨。
她们以为风头过去,想要重新找地方定居,但恰恰就是那天,又是阴风阵阵的夜晚,她们迎面遇到了南下的伏家车队,高头大马金光灿灿,像是一道金光劈开林子与夜色。
“就算之前在封家住了那么久,都没有见过那么奢华的车队,我和娘亲都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不想招惹谁,所以就躲在了一边,后来”
江舟摇神情轻缓,像是在说睡前故事:“我去帮娘亲洗头巾,再回来的时候,就只看见她的尸体了。”
伏璃猜到了后续的故事发展,欲图辩解,却发现根本找不到理由。
直到此时,懊恼才爬上她的脸,极端的挣扎与痛苦,让她五官近乎扭曲,紧抓地面到指甲都要崩裂的手,似乎想要改变或者挽回什么,却徒劳无功。
她无法穿过时间屏障去阻拦已发生的事,比如封灵上仙娘亲,以及她娘亲的死亡。
江舟摇共情着她的痛,拿起她的手,剔去嵌在指甲里的碎石子:“我始终记得那晚。”
那一幕至今还深深印刻在江舟摇脑海中,黑惨惨的枯枝前景下,端坐在华贵车轿中的女人金发碧眼,神情慵懒,正用锦布擦去鞭子上的血,连一眼都没有分给地上的尸体。
江舟摇认出了那个人,也大概猜到了母亲死因。
那是之前在封家,江枫玥暂照顾过的女人,她想着跟人做朋友,总是热情百倍,可惜在女人清醒之前,她们就分开了。突然在外见到,娘亲憨厚天真,认为那是见过面的熟人,加之心中感到亲切,忘记自己在逃命,就想着招呼一声。
她主动走出了藏身处,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靠近那辆车轿。她忘记了自己为了掩人耳目扮做疯乞丐,也忘记了那个女人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她一面。
她更没想到的是,那个有着极美面容的女子,是个多么恶毒心肠的妖孽。
江枫玥就这么因为冲撞了贵人被杀,江舟摇收敛了尸骨,藏在一处山洞里,头昏脑涨得跟踪了那个车队许久,打听到那是源雾山脉的白蛇伏家,是比封家还要难对付的存在,而那位女子也身份尊贵,竟是家主夫人。
伏家对外封闭,守卫森严,凭她那点本事,不可能复仇。
她有想过要不要找父亲帮助,但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父亲也是间接害死母亲的凶手,且他不会为了一个连名字都有些记不得的妻子之一而对伏家出手,她能靠得只有自己。
后来,她去了第一仙门天虞门,日日苦修到吐血,觉得熬不下去时,就挖掉了她怨憎的,象征着家族诅咒的眼睛,填入了一个冰冷钝痛的假物,隐藏起所有的过去。
在大仇得报之前,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崩溃,她开始学着像母亲那样养些花草,给枯黑的心田染些颜色,未曾想到一下子过去了好多年,山野绿遍,崖山姹紫嫣红,她的心却还是黑漆漆的,卷着细密的尘埃。
她快以为自己没有机会时,那日,一个叫伏璃的女孩来到了她的面前,说她很像一位故人,说喜欢她的笑,温柔似水。
那一次笑,江舟摇是真心的。
“你很幸运。”江舟摇再次笑了笑,把割下伏郁珠头颅的刀放在了伏璃手中。
“女儿要为母亲报仇,你不需要等待那么多年,仇人就自己送到了你的面前。”
裳熵说完这句话后便停下,勺子和瓷碗磕碰的声音不断响起,苦涩的药味蔓延。
知道了这些事,从前许许多多的不解都得到了答案,慕千昙头回觉得语塞。
她猛然想起曾经江舟摇跟她说过一句话。
原话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大概意思是,怀着恨意生活的人不会快乐。
那时的话题还在秦河身上,所以她以为江舟摇说的是让秦河放下对她的憎恨,可再回头看看,这何尝不是在劝慰自己?
“怪不得”慕千昙说出这三个字,却没能及时补上后面的内容,因为太多了。
怪不得封家会把炼尸的地方转移到地下,也许是察觉到有知道秘密的人逃脱。
怪不得江缘祈独独被丢下了,那时的她还没能力缠着母亲。
怪不得封灵上仙放弃了看似安稳的生活,连走那么多步难以理解的险棋,疯子一般的追随着什么东西。
怪不得秦河会选择与最爱的师尊决裂,她在最近的距离,怕是早就知道师尊的疯狂和孤注一掷。
慕千昙还以为江舟摇是封家难得的幸存者,原来只不过是挖去了眼睛,戴上了假的。
所以她们的那么多次对视里,才会有真假掺半的真心吗?
才稍微思考些东西,头疼又扑过来,她有些犯晕,揉了揉鼻梁。
看见她动作,裳熵端起药碗:“先吃药吧。”
慕千昙接着问:“其他人呢?”
裳熵道:“伏璃带着南雅音等人离开了,西尘”顿了顿:“西尘没能逃出去。我们的人都还活着,救了一些伏家人送到塞顿城,岩浆把‘插翅难飞’山谷填了一半,伏家没了。”
短短几句话,需要些时间消化,慕千昙简单过了一遍,捕捉到其中一句:“西尘没逃出去?”
她把伏郁珠打趴下的时候,西尘的状态还好,只要她愿意认罪,谢眉绝对不会对她赶尽杀绝,区区岩浆更困不住她,她怎么会没逃出来?
裳熵没有回答。
她的眼里又燃起了火光,回到前两日。
火山爆发的热量滔天,伏家已经不再下雪,融化的雪水从山间流下。
伏璃杀了江舟摇,为了尽可能保存伏家的火种而含泪离开。西尘自看到伏郁珠死去后,便丢了长剑,什么都看不见了,跌跌撞撞跑到那具无头尸体身后。
她从不是情绪外放的人,哪怕是经历了这种事,面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动。她捏了捏伏郁珠的肩膀后,呆立了一会,抬头望向裳熵。
“帮帮我吧。”
方才还刀剑相向的人,对她提出了请求。裳熵沉默,没有问她为她违心战斗的原因,也没有问她为她一同死去的原因,因为她知道那是同一个答案。
裳熵垂眸看了眼怀中人,良久,点点头,送出一团龙焰。
火光将两人包裹,西尘跪下,环过双臂,将不完整的尸体拥入怀中。
身体被火舌舔舐,从内部扩张的刺痛压过了皮肤被烧卷的触感。西尘放空思维,相信龙焰能将想要燃烧的东西全部烧为灰烬,这就是她想要的,一起不留痕迹的消失吧。
临死之前,人们总是能想起过去。
西尘能够忆起的大部分画面都是伏郁珠的背影,她看着她从纯真到狡猾,从犹豫不决到不择手段,又从毫无规划到野心勃勃,一路杀伐果断到了如今的位置。
她无数次在心里下定决定,无论伏郁珠选择什么样的路,她都会保护她,可最后,她还是一次次失败了。
西尘想不通。
你说过衷情者死于衷情,为什么要掉入早已知晓的陷阱。
裳熵没回答,慕千昙也没有追问,反正也不算很重要。她又问了句:“盘掌门那边呢。”
裳熵吐出两个字:“顺利。”
她这么说,那必然是达到了目的,慕千昙思绪松了松,暂且想不到还需要问的,情绪也难以消化,便全部搁置在一边,只是打量起裳熵的侧颜。
这会她的行动,着实让慕千昙有些意外。
从前坚持自己,不愿意对他人产生杀意,此次讨伐伏家,可见那幼稚想法被完全打破。
虽说明显还是有收敛,完全放开去打可能比这次的表现要更加优秀,但比起之前也好上太多了,甚至能做到旁观伏璃杀死了江舟摇,而没有任何劝诫。
当然,这事本来也不该外人来插手,对谁都是偏袒。
难道这就是盘香饮所说的极端?
感觉也不像。
“等我恢复一些,去看看秦河,”慕千昙伸手要接药碗:“那个孩子这会恐怕”
本来就心思敏感又本性善良,经过这一遭,朋友没了,师尊没了,还有复杂关系的纠缠,让她无法完全痛恨任意一边,不敢想是怎样的烧心灼肝,万一想不开,那可就不妙了。
她心里想着这事,手里始终空着,才反应过来裳熵没有把药碗给她。
“怎么?”
裳熵道:“我喂你。”
慕千昙果断拒绝:“不用。”
她又不是几岁小孩,手也没废到那种程度,让这大蠢龙喂着吃,那像什么样子。
谁知,裳熵像是听不到似的,舀起了一勺药。
慕千昙这才察觉出问题。
刚刚她想自己起来,被裳熵扶着,以为是她没看见自己摆手,不做追究。可现在明确拒绝,这蠢龙却还是顽固得要插手,显然是故意的了。
慕千昙向来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多浪费时间,便直截了当问:“什么意思?”
第253章 人不能被困在过去
她没有用任何词语修饰,直白的一问,她知道裳熵听得懂。
裳熵还在那搅合那碗该死的药,好像除了这个找不到其他事可做。
她摇了下头,不太像是回应,不知道出自哪种心情,捏着勺子的手停顿几下。继而抬眸,像是没听到询问,以眼神示意她吃药。
慕千昙冷笑了一声:“说话,别装。”
她之前就明白,三年过去了,还经历了那么多破事,就算是拔苗助长也该有变化,所以她也有准备去面对。
可其他方面都还好说,这变化里最让她不爽的就是,这大傻龙有了心事,成了不再直言的哑巴,什么都藏着掖着,不说人话。
慕千昙前前后后也算是活了三世,见了太多拐弯抹角表达意思的人,只遇到过一个傻不愣登有话直说的蠢货,偏偏是这一点,现在也颠覆得乱七八糟。
有点烦。
裳熵的脸侧似乎微微鼓了下,应当是咬着牙。
她将药碗放回床头,碗底与桌面相碰,发出咯哒一声。
从这细微的声响中,慕千昙察觉到她在生气,顿感莫名其妙。
没等她奇怪太久,裳熵很快开口:“你为何要这样做。”
突然来这么一句,慕千昙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做什么了?”
她这么回完,又觉得无语,不管是什么,她想做的事何时轮到这大傻龙管了?
慕千昙蹙眉,抬手摆了下:“不,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你这幅死样给谁看的。”
裳熵迫进一步:“就算你不出手,也不会影响战局。”
最后两个字挑出了她找事的源头,慕千昙稍一联想,便猜到了。
在裳熵眼里,她目前阶段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却敢去挑战伏郁珠,简直是自寻死路。这就算了,估计是后面又看到了她身上三层护盾尽碎,还像是死了一样的昏迷过去,实在忍不住了,才会有此一问。
这算是关心,但却是以慕千昙最讨厌的方式展现出来的,况且她明明打了漂亮的胜仗,还给伏郁珠锤到了地里,只盯着风险算什么。她脸上可不会有什么好颜色:“你以为我是想到什么战局才去打伏郁珠的?”
她眼神淡漠:“我会那样做单纯是因为我想,你可别误解成我在为你考虑了。”
裳熵道:“我没那种误解。我只是在后怕,你修为尚且不足,伏家主根基深厚,你贸然和她对上,太危险了。”
敞开去表达后越说越是激动,她不想表现得太过于激进,依旧忍耐着,不断放慢语速,像是强行按住咕噜噜冒泡的沸水,反而显得语气更为焦急。
一听她说话的内容,慕千昙心中涌起一阵厌恶,这大傻龙好像是被什么嘴碎的长辈附身了一样,教育人的口气,让人颇为不爽:“只要想,蚂蚁也有扳倒大象的方法,更何况我不是,不了解实情你就少发言。”
越发觉得变动实在太大了,不熟悉的脸不熟悉的性情,其实是陌生人吧?
“再说,我这不是没死。”
“万一万一呢?”裳熵睫毛颤得厉害,眼珠滑动,嘴唇苍白,陷入略有些狂乱的状态:“万一就不小心,就受伤了,又被抓住了,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那怎么办呢?怎么办?”
慕千昙道:“那就是我活该,技不如人还要强行挑战,死就死了,世间规则一直都是这样运转。”
裳熵忽而爆发:“你一定要这么残忍吗!”
慕千昙眨了下眼。
“三年。”裳熵伸开五指按在胸前,抓挠着衣料锤击:“我,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我太开心了。”
口中说着开心,却只在唇角抽搐般露出个笑,接着就被眼中漫出的红色压下。
“可是”她突然站起来,仿佛突然丧失了语言能力,整个脖子到脸颊都涨得通红,梗着话语吐不出来:“可是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些?让我再见证一次你是怎么离开我的吗?”
她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发,用力揪住发根,声音颤抖嘶哑,仿佛在撕碎什么似的:“你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吗?能让我去做的事,就依赖我不行吗?你认为那些事我做不到吗?你对我没有任何一丝信任吗?”
她情绪不稳,濒临崩溃,一通凶过来,慕千昙居然没生气,反倒是沉下来了。
片刻寂静后,她开口说话,语气竟显得温柔:“我能依赖你一辈子吗?”
裳熵道:“我对你许下的誓言,哪一个不是一辈子?是你从不相信我!”
这句话近乎咆哮,震得她眼眶至肺腑都麻木,可刚脱口而出,还没在空气中转个弯,裳熵就睁大眼睛,被情绪支配到模糊的视线重新清晰。
她看见师尊两颊的碎发,与没什么血色的唇,反应过来师尊此刻身体还很虚弱,能坐起来说话就不容易了,不能也不该被这样对待。
她懊悔至极,掌心拍了两下额头,举起两只手。深吸一口气,缓慢压出:“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似是害怕事情再不可控,她转身欲走,身后人出声:“等会。”
慕千昙偏头望向床铺,片刻后再转过来:“你听好了,我”
因羞愧而不敢抬头的裳熵,见她迟迟无下文,还是抬眸看了眼。
慕千昙按了下腹部,以下巴点了点床边:“隔那么远说话,我不累吗?”
方才煎涌的所有燥气全部消散,裳熵耸着肩膀,拖步子走到床边坐下。
慕千昙问:“你那暴躁的毛病还有?”
裳熵道:“对不起。”
“没必要一直说,对不起也是一句没用的话。”
“也?”
“是,你上一句也很没用,信任。”慕千昙往后靠了靠,稳住了身形,再次念道:“信任。”
吃啥补啥的虚弱后遗症像是一层胶黏在她体内,有任何小动作都是成倍的疲惫,她喘息都有些费力,面上倒是不显,只是眼中多少掩不住疲态,所以垂了眼睫。
她支起一条腿,手抚摸着凸起被面上的花纹,调整了一下声线,不至于那么虚:“对她人信任,是放任自己的心,忽略所有可能遇到的风险,来盲目期待获得某样东西。”
“信任并不是什么强有力的武器,即使我对你有一百万分的信任,也无法改变你,更无法约束你,说到底,甚至不如锁龙环好用,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如果只靠信任就能解决问题,那么一句“我相信你”就可以作为在全世界犯傻的通行证,人们哪里还需要那么“合同”,“证据”等等来佐证说过的话。需要这些外物约束的理由,就是信任本身不可信。
裳熵似懂非懂,比起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缓声说话的女人更加吸引她。
她与师尊之间,有不那么针锋相对的时刻,几乎都出现在师尊为她讲解一些道理的时候。
无论是什么场景,神色淡淡的女人动动唇,就说出一连串她听不懂的话。话题包罗万象,涉猎范围极广,可谓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从前的她就喜欢,现在更是。
她软化了声调:“那至少能不能和我商量一下?为什么你总是不惜生命的冒险?”
慕千昙道:“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只能靠冒险才能得到。”
裳熵哑然,她知道师尊有多么拼命,所以无法否认这句话,最后只是道:“外面很危险。”
慕千昙道:“危险也伴随着机遇。想把我困在一个地方*,阻拦我前进,你是新的胃之塔吗?”
这一句话,像是一根利剑,霎时刺穿了裳熵的胸腔。她在刺痛中惊醒,脸上露出惶恐的神情:“对不起,我没想过这种事”
“裳熵。”慕千昙念了句:“你还是裳熵吧。”
裳熵连喘了几口气,手背擦了下眼角,侧过脸。
慕千昙道:“我想说的是,人不能被困在过去。我也是才弄懂这个道理。”
若不被之前的记忆拖住那么久,也许她不会走向那个种种意义上都困死自己的牢笼。
呼啦啦说这么一通,她耐心消磨得差不多,脾气快翻上来了,开始赶人:“好了,你出去吧。”
师尊说话总是这样,哪怕语气没有波澜,也是带点刺的,细细密密的扎人,可裳熵听完,总是会抛掉一切躁动不安,平静那么几个霎那,又再次心跳得失去规律。
她不懂为什么不那么温柔的风却让人心中静谧,只转过头,定定看了女人两眼,才恭敬道:“谢谢师尊的教诲。”
慕千昙道:“算不上,就当喝一口鸡汤。”
“鸡汤?”裳熵歪了下头。
慕千昙低声道:“出去吧。”
裳熵嗯了声,点了点药碗:“师尊记得喝药。”
等她出去,慕千昙才卸了劲,软下来,发出几声轻微的嘶。
她从前只觉得疼难忍,原来虚弱也能难受到这个地步,像是得了场大病。
默默靠着床头歇息一会,慕千昙揉着太阳穴,对门口说了声:“把李碧鸢叫过来。”
裳熵出去已经好一会了,按理说应该已经走远,但她就是有一种感觉,这大傻龙不想那么快离开,肯定会蹲在门口一顿反思。
果不其然,在她快把药喝完时,李碧鸢端着两碗面进屋来了。
“你醒啦,身体咋样?”
她刚走近没两步,像是看到什么,脚步停住,视线挪开:“你不用整理一下吗?”
搁下药碗,慕千昙手摸到床头,晃了几下驱魔铃:“整理什么?”
叮铃声响起,她下意识低头看身上的衣服,被换了件浅蓝色衣裙,该遮的都好好遮着,挺整齐。
“啊”李碧鸢也不晓得该怎么说,估计是觉得自己奇怪,耸耸肩,用脚把床头小桌勾到床边,放上面:“就是这里。”
她扬起脖子,指尖在上面上下滑动:“你这里,有一些红线。”
慕千昙摸了下脖子,这个位置,她自己肯定是看不到的,不过抬手时,她注意到自己手背上血管较为明显的地方,都有着又窄又细的浅红色血线,掀开袖子一看,果然小臂上也有。
藕白的肌肤最衬红色,那些血线不仅不会可怖,反而有一种在瓷器上描画的美感。
慕千昙好像能想象出她的颈间是个什么样子了,而身上只会更加严重。
“我回来之后一直都是这样吗?”
“那不知道。”
“你没看见?”
“裳熵怎么可能把你给别人看。”
慕千昙有些无言。
“吃啥补啥的后遗症?”
李碧鸢找了个板凳坐了,把其中一碗面推到她面前:“应该是,你还用了两次,所以有点明显吧。”
她身上怎么总发生这么尴尬的事
慕千昙咬了下唇,翻出刚告诉别人的道理,不能被困在过去,而后全部掀篇,低头看去:“什么东西?”
李碧鸢咧开嘴笑:“泡面。”
碗里的面确实是卷曲的,但卷得粗细不均,松松散散,像是烫染失败的金发。这一看就不是从现世带来的,而是出自李碧鸢之手,把平常的面条给生生卷弯。
到底图什么
慕千昙道:“强扭的面不会弯。”
李碧鸢吸溜一口,眼睛往上瞅着她:“感觉好像已经弯了。”
慕千昙反应了少顷,才道:“我不介意让你物理弯一下。”
抛开奇形怪状的面不谈,汤底看着还不错,色泽金黄,香味浓郁。她躺了许久,也着实饿了,加上刚喝完药嘴里苦,需要点东西压压,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你有狂犬疫苗吗?”
“啊?你被狗咬了?”
“暂且还没有。”
“这还能预言啊?”
“感觉会用得到。”
李碧鸢咬了口白萝卜:“裳熵还咬你呢?”
慕千昙道:“她倒是敢。”
李碧鸢咽下口中的食物,筷子尾端敲了敲下巴:“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不能。”
“就是说啊,”李碧鸢压低身子:“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吗?”
筷尖反复夹不起一片青菜,在金黄色的汤水表面和油汪追逐,慕千昙冷哼一声:“没有。”
李碧鸢拍了下膝盖:“不愧是你啊,看到伏家死了那么多人都波澜不惊的,我真是要像你学习了。”
慕千昙顿了下,夹起那片青菜:“你没晕?”
李碧鸢诚恳道:“我晕了,差点从你妹身上摔下去,但不只是吓得。”
“虽然我见过很多角色,大部分都忘了,太多了也没办法是吧。可那些我认认真真透过你的眼睛认识的人,都算是我这里很稀有的,比较熟悉的了。”
她戳着面条:“结果就这么一下,全都没了,我到这会还有些缓不过来。”
光是听裳熵描述,慕千昙都能想象到那几人之间的纠葛多么惊心动魄,但她没有亲眼看见,所以冲击力必然小得多。
她有些庆幸自己想象不出那个画面,毕竟除了伏郁珠死掉的地方,其他的她也不是很想去看。若是像裳熵那样全程见证,一定会难以抹去的。
“大伏那货就不说了,该的,可封灵上仙,还有小伏,秦河她们,真的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真的是太惨烈了。”李碧鸢哀叹连连。
“还有伏家那些人啊,来不及救出来的,全都被岩浆烤了。”
慕千昙道:“伏家喜欢在岩浆海里献祭以表虔诚,现在岩浆覆盖了整个源雾山脉,这次伏家的诚意一定会感动上天的。”
说完,想到某件事,她又补了句:“不过感动了也没用,如今的上天怕是只有一位,还是裳熵的亲娘。抛妻弃子之人,应当对什么正义不感兴趣吧。”
她这句冷幽默,成功把李碧鸢带出回忆里可怕的血腥氛围。又抱怨了几句,她想到一件事:“我还蛮好奇的,伏郁珠那样的人,真的会喜欢封灵上仙吗?”
碗里的鸡肉被切成小块,肉也煮得松散入口,慕千昙抿了几块,道:“不喜欢。”
李碧鸢道:“也不用那么消极猜测嘛,她若是不喜欢,封灵上仙哪来的机会?”
慕千昙道:“江舟摇又不是只靠宠爱来获得地位的金丝雀,你也太小看她了。”
能够把那座山炸塌的火药,肯定是从伏家就地取材的,她从伏郁珠手里扣到了某种权利了吗?这些她准备了多久?怎么悄无声息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进去的?
她暗中做过的事一定比明面上的多。
李碧鸢像是个不接受童话故事为假的卫道者,坚信现实中总会有浪漫元素存在:“是这样没错,但也不能直接就否认说不喜欢吧,按我观察,最起码伏家主还是有一丝动心的。”
慕千昙道:“让大伏自己过来,她也会说不喜欢,不信你招魂。”
“”李碧鸢:“那还是不了。”
碗里面下去一半,李碧鸢用筷子卷了圈,往嘴里送:“和别人一比较,我发现我是真的菜,但没办法了,我这具身体实在是和修仙无缘,”
慕千昙瞄了眼她身上,还是那件丑绝人寰的黄表情绿衣服:“不止,你还与品味无缘,与人性无缘。”
“这么严重吗?”李碧鸢扯了扯衣摆:“唉算了,不说这些,有个更重要的,我们要去处理消失bug,你还记得吧。”
第254章 因为她们分别在胃之塔
若不是被讨伐伏家的事横插一杠子,前几日就该去处理这件事了,慕千昙脑袋虽晕,倒是没忘记:“去哪来着?”
问完才想起,之前李碧鸢提到过的,是灯城,然而没等她表示自己想起来了,李碧鸢大手一挥,帮她补了:“灯城,耳熟吧。”
慕千昙放下筷子。
何止是耳熟,像是肌肉记忆似的,每次一听到那两个字,脑海中的画面就压不住得不停往外蹦。
潮湿水汽近在咫尺,几乎将人溺毙,粼粼波光打在桥洞墙壁上,江面沉浮的灯,飘远的火花,以及
“灯城怎么了?”慕千昙直了下。身子。
“消失了。”李碧鸢两手掌根与指尖合并,做了个开花的动作:“整个城镇不翼而飞,平地失踪,所以叫做消失bug。”
本来以为只是什么重要东西没了,结果居然范围这么大。慕千昙稍感意外,意识到bug比想象中来得更凶,便道:“比预想时间要早。”
李碧鸢道:“正常,穿书局能给出的都是预测值,也许在其他方面会有更大的偏移也说不定,但位置和属性应该不会错得太多。反正,这方面咱们有个心理准备就行了。”
慕千昙道:“是谁发现的?”
“一个小女孩。”
三日前,天还未亮,一片青灰。山上无风,森林像是死了,寂静成一滩黑色。
细听,一道轻灵的踏叶之声传来,拿眼去望,不是悄悄狩猎的野兽,而是一个背着柴火的小女孩。
她要赶在灯城早市开始前抢到好位置,卖去柴火,还能买些喜欢的零嘴。
有这样的目标,她格外有干劲,擦去额头上的汗,一步步走过漫长的路,翻山越岭,终于在天蒙蒙亮时来到了山顶。
这条路她走了许多次,灯城就在山下的平原上。她满怀期待,一如往常向下望去,第一缕风吹起她濡湿的发,困惑降临在她小小的心田。
曙光破晓,播撒于平原,从未熄灭过的灯之城,消失于大地之上。
慕千昙蹙眉:“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李碧鸢道:“太过匪夷所思,全传开了,都说是妖魔降世,祸乱人间,还有说时局不安定,将要爆发大战之类的,闹得神神叨叨,满城风雨。好些地方在求神拜佛了,人心大乱啊,夸张一点的,甚至还有人投井。”
寻常妖物,伤人吃人,与野兽无异,百姓们觉得害怕,但不会多想,最多会小心些。
可这次灯城之事,直接是一整个城镇被抹除,这不是他们认知概念里的“妖物”能做出来的事,所以才会惶恐不安,担心是什么其他诡异的东西出现。
古代社会,本来就看中预兆,有过分杞人忧天者,自然无法承受,先行了结。
慕千昙道:“愚昧。”
“对他们来讲,最近事确实太多了。”李碧鸢吸了口面。
“你想想,一夜之间,五大仙门垮了两个啊。到现在只是这么一丁点动荡,要不是有盘老大稳着,早就天下大乱了。”
仙界大清洗,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会陷入混乱状态,而人间缺失另一股力量制衡,也不会安宁,更别提还有一个潜在的“魔物”不知去向与目的。
这满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怨不得有人过于畏惧前景。
慕千昙为了吃面坐了会,疲乏又涌上来,她撑着床边想挪下。身子,掌心察觉到触感似乎与记忆里不太相同,低头望去,比起讨伐伏家之前,床上多铺了几层软被。
她按着床铺边缘,轻轻掀开数了数,的确是加厚了好几层。
“虽然事还蛮多的,但是吧,想到是和你一起去做,又不觉得担心了。”李碧鸢嘻嘻笑着。
慕千昙揉了揉软铺,放下,抬眼:“嗯?”
被她看着,李碧鸢像是被点了穴,突然有些诡异得扭捏:“我认为你很厉害,尤其在亲眼所见之后。”
那日在伏家看到的一切涌入脑海,不说还好,一提起来,她眼珠子乱转,说得激情四射。
“你居然能找到那么好的时机,把伏郁珠都给打趴下了,我要是你,我真做不到,你太猛了,我头一次见你这种人,我佩服你,真心实意。”
慕千昙扯了下唇角:“不敢当,我只是一个按照设定行事的纸片人罢了。”
“你说这些,纸片人我见得难道还少吗?”李碧鸢拍手:“不一样的,你是不是生气我以前说的话?害,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啊,昙姐别跟我计较。”
慕千昙道:“感谢我吧,你终于认清自己的本质了。”
搁下筷子,李碧鸢晃动着十指,指尖一一点在一起:“我还没说完,就是吧,比起一开始就强大的能力,你拥有更珍贵的东西,虽然你起点落后,但你的野心和聪明能让你站上更高的地方,而我好像能见证这些”
“哎呀,简而言之,和你站在一个阵营会有安心感。”
慕千昙道:“不要想着用这种恭维话试图让我承担更多的工作。”
经她一激,方才热切的氛围立即散了,李碧鸢匪夷所思:“嗨,我有那么坏吗?我又不是你。”
“你被流放了。”
“别啊!”
相处久了,李碧鸢多少也摸清她说话的规律,虽说看到的都是一张冷脸,但已能分清哪些是真正生气了,哪些是玩笑,所以满不在乎,也不害怕,乐呵呵叉面。
“你还没醒那会,盘老大已经来过了,先来看你,之后找了裳熵。因为她要去封伏两家处理掉历史遗留问题,所以这件事基本上敲定是裳熵去看,正好,咱们一起去,见识一下bug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千昙点点头,勺子舀了勺汤,送入口中,鸡鲜香气溢散在唇齿间。饶是她嘴上不饶人,也能说一句味道真不错,但再看粗制滥造的面条,反而起了疑惑:“你的面和汤是同一双手做出来的吗?”
李碧鸢也夹了块鸡肉,闻言摇头:“不是啊,我本来要做牛肉面的,是我们熵大王突然过来说要鸡汤,她自己熬的。啊,难道是你说了想喝鸡汤吗?”
“”慕千昙:“没。”
在竹屋中躺了几天,给自己灌了不少药材,全身心放空闷头大睡,睁着迷离的眼醒来时,慕千昙翻过手腕去瞧,血线终于完全消退。
她掐着手指算了时间,用小刀在床头刻下与天数对应的正字。
收起刀时,她默默看了会,摇动着驱魔铃。
慢慢来吧。
身体刚一恢复,慕千昙就想要出发去看看,裳熵提议让她多歇两日,她想着早解决早自由,拒绝了。
那天的谈话还挺有用,裳熵见她主意已定,不再坚持,打包上行李,三人出发。
去灯城的路她们都很熟悉,这次路上没怎么停顿,直接到了目的地。
由于灯城消失一事传播甚广,除了负面影响,也引来了一些想要观摩“神迹”或“妖祸预兆”的。
路边架起了临时的歇脚摊,售卖酒水,面条,干菜饼。不少人聚在这里,四面八方的人,口音都不同,比划着手势兴奋讨论灯城消失之谜。
慕千昙三人并肩走近歇脚摊时,那群人瞧见谁来了,明显被吓了一大跳。
摊前气氛凝滞,一堆人各自使使眼色,戳戳胳膊,小声讨论,饭都顾不上吃了。
若是放在曾经,慕千昙会以为这是在讨论她,毕竟刚接受新身份,随即而来的就是注视和质疑。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她只是个容貌陌生的无名小卒,吸引目光的那位变成了裳熵。
用现代话来说,仙界最有“话题度”的存在。
盘点这位新上来的街道办掌门,过往事迹还真是响当当。
十五岁,拜了整个修仙界名声最烂的瑶娥上仙为师,大家都叹她倒霉,投错了师门,这不是耽误前程嘛。
后面几年时间,她先是在文武试炼上与秦河一同大方异彩,一鸣惊人,接着游历四方,留下了不少传闻,坚持正义的恶面猫官之名也随之传开。
人们都以为这孩子前途一片光明灿烂,谁知这时,献祭一事炸翻了仙人两界。
有黑龙裂天的预言在先,她的名声瞬间急转直下,恐惧催动着人群,喊打喊杀之声传到了天虞门。
那时,大家都在猜测盘香饮会在什么时候杀了大龙,可没想到,那条龙居然窝进了山里,和一帮凡人混在一起,干起了租赁妖物的生意。且三年来老老实实,还做了不少善举。
有人对她改观,认为预言不可完全当真。有人依然畏惧,害怕龙族强盛的力量长久后无人压制。还有人既艳羡又嫉妒,恨不得取而代之。
总之,怎么去想她,揣测她的人都有。不变的是,只要她出现在某处,就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些言论经过了新的人,又是一遍淘洗。随着影响力渐大,口碑更难统一,怎一个复杂了得。
裳熵脸上还扣着恶鬼面具,能认出她的人,倒真不一定是见过她的脸,但对那个面具,印象都十分深刻,且她本身气质确然突出,就算在本就相貌尚佳的仙界,也是独一档的,所过之处引起喧哗,也在常理之中了。
“师尊,”裳熵停了脚步:“那店里有干菜饼,是这边的特色,你要尝尝吗?”
慕千昙不动声色扫了眼人群:“嗯。”
裳熵向摊子走去,步伐稳重,目不斜视。那帮人如惊弓之鸟,自动开裂处一条通道,供给来人。
慕千昙问:“现在外界对她是个什么风向?”
从回来到现在,还没有深入了解过裳熵目前的情况,按照她那个人生经历和身份,现状应当蛮精彩的。
李碧鸢道:“那说起来可说不完了,反正比你当初还要丰富。以小见大,我只说一个点你就懂了,给她告白,追着她跑的男男女女,可能都比那个时候真心实意骂你的人要多。”
当初骂瑶娥上仙之人,有不少都是纯跟风,但那也是不小的规模了,慕千昙挑起一边眉:“你没夸张?”
李碧鸢摇摇手指:“一点都没有,我解释一下你就明白了。你还记得她那个街道办,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收服恶妖,然后驱策恶妖为人办事对吧。”
“知道。”
“街道办的主要客户群,不是仙人,而是普通百姓。一般人一听,就觉得没前途,那是他们想不到。人间什么人最多,那就是普通人。什么仙啊什么修者,都是远远不及百姓的。街坊邻居你一言,我一语,一传十,十传百,这种信息传播量有多么恐怖,你想想也知道了。”
“所以啊,你现在去任何一个城市,甭管好的坏的,没人不认识恶面猫官。”
“至于告白那个事,她长得跟天仙似的,还有钱,还有地位,还有力量,你用现代的眼光看一下,她就是高富额,高富美强俊,有点尴尬的形容,不过挺准确。总之,那些追着跑的算很含蓄了。”
目光随着裳熵的背影穿过人群,慕千昙亲眼瞧着她如何引人注目,再掂量一下条件,很直观的优秀,多少能理解这大傻龙有爱慕者。但若是不看,就很难联想,还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喜欢她呢?
归根结底,是因为某人曾经光屁股在山上乱跑的形象过于深刻了。
李碧鸢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你知不知道她和盘老大的十”
“师尊。”
不知何时,裳熵已经回来,手里拿着一叠干菜饼。
从她离开,去往那个歇脚摊,拿饼子拐回的这一小段路,全程都被无数双眼盯着,她看着接受良好,眼皮都不抬一下,走到了距离慕千昙两步的位置停住脚,手指撕着包着干菜饼的纸包。
慕千昙以前所未有认真的目光把人从头到脚打量,没得出什么结论。她脑子转了一圈,也不知道在找什么答案,甚至搞不清问题是什么。
撕下纸包,裳熵先用眼神询问了李碧鸢要不要吃。
能穿进小世界,李碧鸢秉承着不白来的思想,一切都要尝试。道了谢,上手拿了一个,在圆圆的饼子上咬了口,被烫得跳起,直吐舌头。
裳熵询问:“你还好吗?”
李碧鸢磕巴道:“好得很,没事!屁事没有!”
她小步挪到慕千昙身后,两手握着饼,像只蚕对着饼子发狠。
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她眼里,慕千昙可谓是最难惹的人,说话难听,不知道下一秒就从那对颜色浅的粉唇里蹦出刺人的言辞,但她可以很日常的和慕千昙交流,却不能与其他人有一句完整的对话。
时间不短,她却还不能适应从穿书局李碧鸢,到小世界李碧鸢的身份转换。幕后到台前,不是一般凄惨。
另外,她方才被烫到时,反应有些大,有一些时刻注意着他们的人,噗嗤笑了出来。
她知道那些笑没恶意,但这对怕生的她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只好手足无措躲进慕千昙身后。好在她个子小,能被全部遮住,而昙姐又会被裳熵遮住,这是完美的位置。
慕千昙斜斜移动视线飘后:“你属老鼠的?还躲起来吃。”
李碧鸢幽幽道:“我是你的背后灵,透过你的眼睛”
“裳掌门,来活了,除鬼。”慕千昙说。
听出这是玩笑,裳熵轻轻抿唇,以一种细雨般稠密又难解的目光注视着她,没保持太久,就兀自收回。她将方才撕下来纸叠了叠,包住了干菜饼的下端,确定不烫手,才递过去:“吃吧,我们边吃边走。”
慕千昙接过饼:“万众瞩目是什么感觉?”
裳熵道:“师尊难道不晓得吗?”
她说完,又轻轻补了一句:“从前我的确不晓得,忽视了你”
“打住。”
预感到她会说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慕千昙及时拦住,指了指自己的脸,再指向她:“那面具一定要戴?”
听她提到,裳熵下意识摸了下面具,回想起了什么,笑笑:“不戴的话有点麻烦”
至于是什么麻烦,也没有细说。
不过慕千昙刚从李碧鸢那里听说了,所以知道答案。
她莫名想到十六岁的裳熵,若是遇到了同样的事,大概不会含混过去,而是会站在大石头上叉着腰大喊:哈哈哈哈没错,我就是很漂亮呀,所以大家都喜欢我,这就对啦!裳熵是完美的!
然后吃二十个饼。
“走吧。”她说。
裳熵自觉踱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注意到站在她身后的李碧鸢,把手一伸,掌心一翻,翻出一张与她脸上差不多的黑面具:“需要吗?”
李碧鸢一怔,做了个敬礼的手势:“不了,谢谢,非常感谢。”
熵老大看出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问她要不要面具。如果是慕千昙给的,她就要了,可裳熵的就很不合适,那种狰狞恶鬼面,有气势的人才撑得起来,她的风格实在搭不上边。
裳熵点点头,收起面具。几人往前走。候在歇脚摊八卦的人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一幕,行注目礼一直到最后。
李碧鸢还是不自在,慕千昙觉得无所谓,快走完时,她注意到每个人腰间几乎都挂着一个长相差不多的铃铛,与驱魔铃相似,但明显做了改动,便问一嘴:“那个铃铛。”
裳熵道:“上次会后,盘掌门托人去复刻的,起了个新名字,寻安铃,里面录下了驱魔铃的铃音。不知道是否有效果,但有总比没有好。”
想起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苍白骨骼,慕千昙睫毛颤了下,点头:“嗯。”
行过大道,穿过一片稀疏的丛林,前方是一片平坦的平原,地上没有草,是另一种细碎的沙石。一些人在其中行走,或拿符咒来驱邪,或研究水土,或烧香跪拜,祈求上苍,甚至还有泪洒大地,抱头痛哭的。
分明面对的是“消失”这一现象的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意义却完全不同,并且会有“祥瑞”与“灾厄”两个极端的分岔,这大抵就是心态的区别,亦或者是认知的差异吧。
细究起来,也许多数矛盾就源于此。
三人往深处走,李碧鸢对四处都好奇,早早掉了队,仅有两人并肩前行。
走过一段路,慕千昙看着空荡荡的地面,也觉得几分稀奇:“这两年有出现过类似的事吗?”
裳熵道:“有过,一些梦魇类的妖物能造成让某些东西或人失去的现象,但从来没有这么大规模的。”
慕千昙想到什么:“文武试炼那会,最后和黄雀泥妖对上,它也把我们拉入了幻境,应该也算是梦魇妖物的一种吧。”
裳熵点头:“可以这么说。”
慕千昙停下脚步,弯腰拿指尖碰了碰地面,除了一些人路过新踩出来的脚印,地面本身足够平整,完全没有任何强行拖行的痕迹,还真是凭空消失,像是被完整得铲走了一样。
“这类妖物,有哪些品种厉害得比较突出?”
裳熵自袖中摸出块锦布,帮她擦干净手指,边擦边解释,把梦魇幻境类有些名姓的妖物全部说了一遍,包括生活习性,弱点,特征,活动时间等等,极尽详细,仿佛脑子里塞了本妖鬼录。
慕千昙听着都头大:“背那么多干什么,有谁抽查你?”
问完又想起,她这会就是做得妖物相关的生意,多看点算是市场调查,瞬间理解了。
谁知,裳熵淡淡道:“如果知道的更多一点,也许在落入困境后,能够找到其他的生路。”
慕千昙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她们分别在胃之塔。
擦干净手指,裳熵仔细检查完,收回锦布。
慕千昙注意到那双手撤走时,透明光滑的指甲盖上似乎有隐隐约约的符咒痕迹,还没看清,就隐入袖中。
“这类妖物一般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只会转移人畜等活体,而不会动死物。”裳熵望向平原:“可我们都能看到,这里的屋宅地皮全都消失,会这种事的妖物种类很少,再考虑到灵力,会更加少。”
她抬高视线到天幕:“也有可能并非妖物,而是星象,我曾在某本书里”
听她在耳边不断猜测,用有些不熟悉的平稳声线阐述着各种排查,慕千昙总觉得别扭,看了眼她的侧脸。
从前裳熵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教,天天仰着个脸问东问西,叽叽喳喳。现在倒好,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还会举一反三,缜密分析。
这绝对算不上坏事,但慕千昙没有与这样的她相处的经验,需要点时间来习惯。
“师尊认为呢?”
慕千昙回过神。
她刚刚根本没仔细听,也不知道具体问得什么,干脆随意回答:“你总结一下。”
裳熵抿住了唇角的笑:“我还是认为,妖物所害的可能性更大。”
慕千昙颔首,抖了抖手里的干菜饼:“妖物抓人一般是为了进食,吃了人,就不会吃人吃的食物,所以除了人以外的所有东西,对妖物都是无益的,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忽而道:“我知道怎么找了。”
第255章 您是从哪来的客人?
灵感在电光火石间出现,慕千昙迅速望向某一个方位,察觉不对,又小范围调整,最后停在某一处。
在她视线所及之处,依然是平整空旷的地面,并无特殊性,可她却像是透过时空看见了什么,神色笃定。
裳熵注意到她的视线,脸上也多了了然,但还是问道:“师尊不妨直说。”
慕千昙道:“这些人试图找出妖物的位置,是想先抓妖,再夺城,可没遇到过这种,符咒法器,乃至经验都无用,所以一无所获。”
灯城一事早已传遍仙界,来这里探查的各宗门都有,看热闹的也很多,这会各显神通的寻妖,像是一堆人零零散散的表演戏法一样,忙活半天,也没个什么结果。
而随着她们的到来,这帮人的注意力,又都分一些过来,更是难找了。
“找妖找不到,但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慕千昙指向那个方向:“既然胃口大,一口就把灯城给吞了,那我们就直接去它胃里好了。”
她回转目光:“用传送阵。”
妖物通常对死物没兴趣,但这是bug,是不能以常理以度之的,所以才会有现在的情况。而想要破此局很简单,城在的地方,城里的传送阵就在,直接开阵传过去,就知道灯城究竟在哪了。
慕千昙刚说出四个字,还没解释,就从裳熵的蓝眼睛里看到了等待与认同。
她会想到这个方法,纯粹是因为留在这里的记忆太深刻了,怎么都压不下去,饶是这样,还绕了一圈才反应过来。
可看裳熵那死样子,明显在刚踏入这片土地时就想到了,却一直不说,等她发现再作反应。
像是刻意观察着什么似的。
慕千昙有些不爽,还没开口,李碧鸢凑过来:“数据也和现世差不多”
她手里提着一堆叮叮当当看不出用途的工具,上面沾了泥沙,身上衣服也脏了不少,看来没少在地上乱盘。
发现两人都望过来,李碧鸢及时闭嘴,躲到慕千昙身后,低声道:“我检查好几个地方了,各项数据都和主世界相似,物理规则和化学规则相近,这下穿书局更不会放过这个小世界了。”
慕千昙没有回应她的想法,但是情绪被打断,也没必要捡起来了,转身往外走。
李碧鸢被她遗漏,诶了声:“去哪?”
上次逃亡时期,她们是通过灯城先传送到某一个城镇,而后才去往书海阁,这次只要反过来就好。
她们赶往那座城镇,有裳熵在,赶路变得格外容易,没多久便到了目的地。
受灯城消失的消息影响,此地传送阵法中,通往灯城的阵法已经关闭了,但看守之人似乎认识裳熵,还能和她说两句话,没讲几句,便答应了再开一次。
站入阵法炫光中时,裳熵忽而把那个刚萌生就被掐断的情绪又敏锐抓出来,诚恳道歉:“对不起,师尊,我没有耍弄你的意思。”
慕千昙淡淡道:“你年纪不小了,经历也在积累,会变得聪明*或反应快非常正常,如果你有先我一步想出来的方法,不用照顾面子什么的,不妨直说,也省得耽误时间。”
又是听不懂开头且隐含内容的对话,李碧鸢从包里掏出抹布把仪器都擦干净塞回去,而后扭转腕表上的按钮,边向穿书局汇报情况,边支一耳朵听。
裳熵道:“不是为了照顾师尊的面子,只是我想看。”
慕千昙默不作声。
“师尊在疑惑,考虑,想到应对方法的惊喜,还有”她想说,还有勾着人胃口的那份淡然自若,每次看到都牙齿痒痒,想做点什么,让这个女人失去那份冷静,表情也溃不成军。
动了动喉咙,裳熵把话咽回去,接着道:“还有训人的神情,这里面的每一个步骤的反应,我都想看。”
她说话太平稳了,虽说声音太好听,盖过了一切,但总觉得缺点什么。慕千昙扬了下眉峰,才道:“恶趣味。”
以前那大傻龙就没掩饰过热衷于注视她的喜好,眼睛本来就大,黝黑得像是抛光的煤炭,还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她,赶也赶不走,就由着去了。
喝杯茶要盯着,翻一页书要盯着,勾下头发也盯着,大傻龙两手捧着下巴,趴在她腿跟前,满眼好奇与探索,一看就能看一夜,到了现在这毛病也没变。
但那时可以用年纪还小的理由不去在乎,小孩子黏人不是很正常?可这会人都那么大了,还用那样的目光看过来,并且慕千昙很清楚这份视线里包含着不那么纯洁的感情,就觉得太过于炽热与隐秘了。
那要全盘否定吗?
由于这份注视并非来自恶意,也恰恰是这世间绝不会再有第二份的真情,这让她感到十分棘手,像是摸着鼓起来的河豚找不到海,有点不知如何形容与应对。
她本能感觉到有危险。
于是她喃喃的重复一次:“恶趣味。”
若论往常,她对感情没什么敏感度,可能亲到她嘴上她顶多嘴一句不长眼的摔哪了,但现在不一样了,过去过去
过去的事,果然还是忘了比较好吧。
还是那句话,要怪就怪大傻龙没有正常的长大,她每次都面对不同的脸,适应起来太难了。
裳熵道:“师尊不要觉得我有很大变化,其实我还是很笨,我会先你一步想到,可能只是因为那段记忆,我记得更深刻一点罢了。”
差点以为自己被读心了,慕千昙静了下神:“不是说了别活在过去。”
裳熵摇摇头:“有些事情不想忘。”
慕千昙道:“有这种想法的话,不管是好是坏,任何事都忘不掉了。”
“那就不忘。”
慕千昙转头看她,果不其然又是那澄澈到一望即底的湛蓝眼眸。
只不过之前看的时候,都是要低头的。
耳边穿过一阵音波,眼前忽而一白,再暗下来时,又陷入彻底的黑暗。
脚下传送阵法的光一点点消失,小镇白日该有的热闹劲从外头传来,慕千昙转头,看到一位穿着布衣,脑袋被一盏灯取代的妖怪,站在她面前。
那灯妖向她俯身:“敢问姑娘,您是从哪来的客人?”
第256章 睡着了
慕千昙还未开口回话,裳熵已递了半个身子在她之前,未有言语,气势隐发。
无论是什么妖物,受这一激,都要凛神。那顶着灯脑袋明显非人的妖物似有畏惧,但并未躲闪,身形低了些,仿佛在打量什么,接着一问:“这位可是灯潮酒楼的常客?”
听见这句问话,裳熵像是在陌生之地突遇熟人,眸中警惕瞬间降下些:“是。”
接着,她似想到什么,眉目舒展。
那灯妖让开前路,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成想这位姑娘是与您一起的,小的给您让路。”
他除了脑袋是灯,身体还是人形,露出来的手五指分明,肤色正常,行为上也没有妖物伪装时的荒诞感,仿佛只是在日常做自己的事。可这份恭敬迎客的自然态度,在明显异常的环境里显得更加古怪。
慕千昙早年看了些妖物相关的书籍,可从未接触过此类,单单从这里瞧不出什么,瞄了眼他全身,还是得不到答案。再看裳熵已恢复胸有成竹之样,她心情不明的轻哼一声,懒得多问一句,朝前望去。
脚下传送阵的光晕已彻底熄灭,此下唯一的光源来自那灯妖的头颅,这点光亮连他自身都照不清晰,更别提看清路在哪里,外头从天到地都是密不透风的黑暗。
她们来时不算是正午,但也是阳光充足的白日,仅仅一瞬之间,不可能黑得像是沉入水底,连一颗星子都没有,这并非时间的挪移,而是换了空间。
更况且,这里可是灯城,灯比人都要多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般光景。
见客人都站立不动,四处打量,就是迟迟不走,那灯妖有些奇怪:“您二位是在等人吗?”
慕千昙却向他身后看了眼,答非所问道:“你身后是谁?”
灯妖微奇,转头望去,分明是一片黑暗,他却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笑道:“那位是小的朋友,客人怎么问起这个。”
他的动作非常流畅,即使看不到脸,也能想象出那副神态,语气也正常。
再次检验,依然是这个结果,慕千昙浅浅凝眉思索。裳熵微微侧过头望着她,似想要开口,又保持沉默。
自然之中,那些没有生命的死物想要修行,可谓是难如登天。它们没有得天独厚的灵力储备,也没有与自然灵气接触的通路,只能靠机缘造化:是否有沾着灵力的人或灵兽路过,是否恰好在某一片风水宝地里等等。
若是条件机缘不够,千万年过去也只是顽石废铁一块。而像灯笼这种后天人造的死物,则又是不同。它们被手摧毁,又诞生出新的形态,这个过程中已重新搭建了那条通路,只要沾点血汗故事,来点时间沉淀,修成人形也并非多困难。
只不过,用这种方法修成的妖物,往往会体现出死物本质或者主人的特征,会有明显的模仿感,或突兀感,像这么自然的,和普通人一样随意动作的,少之又少。
慕千昙轻轻昂首,搜遍身体,仿佛刮干净碗底一样刮出些灵力,释放出去,如一阵薄雾,裹在灯妖周身。她问道:“近日灯城可还平安?”
那灯妖毫无所觉,开始思考灯城的近况。而丝丝缕缕的灵力滑入他的身体,尝试探寻经脉走向。
少顷,灯妖回道:“近日灯仙会降临,算是灯城头等大事了。”
虽说还未细细打听灯仙降临是怎么一回事,但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几天灯城惊动了无数修者的怪异状况,就是那位灯仙造成的,便继续沿着这个深入询问。慕千昙道:“你说近日,有没有更准确一点的时间?”
灯妖笃定:“就在今晚。”
慕千昙道:“你见过它?”
“没人见过。”
“那你怎么确定它会在今晚过来。”
灯妖语气微变,带着恭敬与期待道:“它给我们托梦了。”
民间对于神的认知与仙界是不同的。未曾接触过灵气的人,对于神仙甚至修仙相关的事都知之甚少,所以只能凭借自己的理解去定义。
除了种种降神仪式,托梦是他们认为能与神仙交流的最直接方式,且这是由神单方面发起的联系,带有选中的意味,承受梦境密语的人,就会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慕千昙轻点头,与此同时,她放出去的灵力也已在他体内转了一圈,得到了一个有些难以置信的答案。
这人体内空空荡荡,经脉滞郁,堵塞完全,丝毫没有受过灵力开发,甚至妖力也没有,根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特殊之处的凡人。
可他上面占据了头颅位置的灯壳不似作假。
慕千昙心中有了某个结论,不过这个想法还需要验证,并且为了准确性,需要再去多多见一见其他的城民才行,便先按下不提。
她背在身后的手勾勾手指,那游走在“灯妖”体内探寻状态的微末灵力又飘出来。
对于不使用吃啥补啥的能力,就相当于没有战斗力的她而言,在正常状态下的任何一丝一毫的灵力都是珍贵的。况且她本就受重伤,之前的受伤方式还是透支,体内匮乏的不行,这缕灵力是“倾家荡产”挖出来的,来之不易。
本想召回留着后面再用用,可那本就稀薄的灵力像是垂暮老人,短暂执行个任务就耗尽了生命,在空气中挣扎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回到她身边,便顷刻消散。
“”
慕千昙有种微妙的尴尬感,好在她一向掀篇快,轻甩袖子,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是第一次来灯城,你带我四处转转,我给你报酬。”
城里黑得像是被墨水倒灌,能见度为零,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在妖物作乱下变样,就算没变,也看不得路,什么都摸不着,不如让这位带领,好歹不会迷路。
那“灯妖”听言,起先兴奋,继而感到怪异,偏转头部,望向了裳熵。他没有发问,但这个动作已经表达了疑惑。
根据他方才的相认,可以看出裳熵应当是此地的常客,而她们俩人明明是同行者,既然想要闲逛,怎么近得不用,偏叫一个陌生人来带路。
裳熵明白她的意思,自然不会拆台,从兜里摸出一些钱递给灯妖:“我来这只是为了喝酒,不常看景,有些地方也瞧不懂,你来为我好友讲讲吧,末了依然去灯潮酒楼即可。”
她顿了好一会才补充上一个看似没问题的称呼。
灯妖顿时拖长音哦了声,将钱收了,殷切在前方带路:“您二位跟我来。”
慕千昙跟随他往前走,迈步时没忘记扫身边的高个女人一眼。
先前灯妖把她认出来时,说的是“常去酒楼”,她方才找借口也说喝酒,难不成她这几年真就是喝酒喝过来的?
可慕千昙记得还很清楚,这是个光闻酒味就能醉到满脸通红的主,且每次尝完后都像是加满了油一样亢奋,就这还能“常”去喝,依她现在的实力,还要加上精力充足一条,那得是个什么样子?随便闹一闹,灯城早就不得安生了吧。
“你既然常常过来,就没听说过一点灯城的过去吗?曾肆虐过的妖物之类的。”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问起另一件事。
裳熵轻轻摇头:“灯城算得上我遇到过的最为平和安详的地方了。”
喜欢光的地方,本身也很难滋养出黑暗。
前方,灯妖已开始干活带路,讲述起沿边风景,什么桥什么河什么屋子,慕千昙听在耳中,不太有兴致。
灯城本就不算是很大的城镇,没什么特色,唯一还算是有新意的地方在于满城灯笼,能算是一景,现在也没了,任凭那灯妖说得热情似火,听起来也多少显得寡淡。
不过根据他描述可以确定的是,灯城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她们看不见了而已。
继续前行了一段距离,远方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像是一块黑布被掀开,露出下方的星子。
那些星子散布在各处,散播出来的光点颜色不同,还在发出人声。有几个距离近些,飘飘摇摇,逐渐越来越明亮,不断放大,向她们靠近,最后擦肩而过。慕千昙这才看清那不是星星,也是一盏盏形状各异的灯。
和带路的那位“灯妖”一样,这些人灯发光的是头颅部分,脖子以下的大部分身体藏在黑暗里,隐约可见是人身。他们的状态也相似,平常无奇,泰然自若,或行步匆匆不知向哪里赶路,或聚拢在一处谈天说地。几人行于其间,只听声音,仿佛置身于寻常街道上。空气中能闻到一股熟悉的人多时会有的燥热气息。
裳熵压低嗓音:“这里的居民全都变了样,应当是那位灯仙的功劳。”
慕千昙眼中也倒映着那些光点:“它想干什么?”
裳熵道:“要么吃人,要么“吃”人。”
一般不选择直接对人们的肉。体下嘴的妖物,必然是更偏向于精神层面的,而民间的信仰本就容易供奉出一些爱吃梦境或精神的“梦魇”类妖怪,如今看后者会更加符合灯城的现状。
李碧鸢走在最后头,害怕跟丢,紧紧追着前方两人。可脑袋忍不住四处乱转,好奇打量。
比起灯城,她在伏家看到的场面会更加震撼人心,毕竟地盘更大,新鲜更多,作为战场的气氛也更加危险激烈,叫她眼花缭乱,心神震荡,但那会距离太远,她只是旁观,也没什么参与感,而现在不一样。
那个奇奇怪怪长着灯脑袋的家伙,方才就在她两步之外的地方,又是说话又是动作,形象生动,她看得汗毛倒竖,刺激得大脑皮层电流乱窜。这会走在人灯处处飘的黑暗之城里,更是控制不住那想要深究打探的心思,恨不得用手摸摸这方方面面与现世相似又相差巨大的怪异之城。
想像力过于丰富,她不断在脑中构建着黑雾之下真实世界的模样,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落后一段路。
伏家的讨伐之战和灯城的黑幕都证明了灵力的无所不能,如果现世的人也能够使用这种力量的话,是不是病痛会消失?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相当美好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能注意到这点。
她还在往前走,脚步声回荡在耳边。
许是因为太黑了,听着听着,居然有困意上涌,眼皮也有些沉重。
她脚步不由得慢下来,眼前那些光点染开朦胧的光晕。快要睡着时,身前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她的面前。
李碧鸢被这响动惊醒几分,下意识蹲下。身去摸索,触手之地是一片包裹着坚硬骨骼的薄薄皮。肉,略微突起,有些干燥,还有一种令人不适的熟悉感。
不等思考,她的大脑很快得出结论——那似乎是一个晕倒在她面前的人。而她手掌所摸的地方,正是那人的脸,且这个人还睁着眼睛,睫毛刺得她手心生疼。
所有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碧鸢瞪大眼,心中骤起一阵恐慌,猛地缩回手,迅速抬头看,那两人居然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而她们之间相隔着大片的黑暗。
李碧鸢脑中炸开莫大的恐惧,立刻撕心裂肺喊了声:“昙姐!”
慕千昙循着喊声回头看,这才发现李碧鸢没跟上来。
几片擦过她身体的光,照亮了不远处那张恐慌的脸。她凝神细听,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蹙眉道:“喊什么,腿没废就跟上啊。”
听见她声音,李碧鸢续上口气,爬起来绕了个大圈,躲开方才那个倒在她面前的东西,连滚带爬跑到两人身后。
她脸色苍白,哆哆嗦嗦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努力张大五指甩了甩,像是想要摆脱什么似的:“刚刚有个人倒在我面前了,吓死我了。”
慕千昙阴恻恻道:“你确定是人吗?”
李碧鸢崩溃道:“你别吓唬我了啊!是人!我要是撒谎我就去死!反正长着人脸!而不是灯脸!眼睛还瞪老大了!”
这段话里的某些词汇还挺刺耳,慕千昙看了眼站在旁边的人灯,他听了之后没什么反应,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刚刚这句话里有隐隐拿他进行对比的意思,看来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象。
不过,他倒是没有保持沉默,而是突然说了句:“不信仰灯仙的人,也得不到它的庇佑,我们将会前往光明之地,有些人就只能被留在黑暗里。”
说这句话时,他隐藏起来的视野似乎盯着躺在地上的人,那份恭敬态度有了裂缝,变成一种藐视和不屑,不过只有短暂一瞬,就立刻掀篇,他又弓腰哈背,要继续往前走,状态切换得很是顺畅。
慕千昙瞥了眼李碧鸢,示意她别作死,而后跟了上去。李碧鸢自然不敢,擦擦额头的汗,反应过来是摸人的那只手,又嫌弃地狂擦掌心。
经过她身边时,裳熵多看几眼,叮嘱道:“跟紧我们吧,不必担心,你不会有事。”
有女主大人这么一句话,李碧鸢登时放了心:“好好好,好,我绝对会死死缠着你们,不会掉队了。”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嘈杂之声瞬间翻了倍,人灯的数量也变得密集,一股潮湿气息迎面扑来,水声潺潺,那条飘满灯盏的河,乃至那座桥约莫就在不远处。这时,带路之人停下了:“就是这了。”
他手心向上,指向路边。三人望去,看那大门的宽度和高度,这应当是家规模不小的店铺。进出之人的密集,导致光源比之其他地方都要充沛些。来来往往朦胧的灯光中,隐约能看到门洞与上方的匾额,以及灯潮酒楼四个字的下半部分。
送走那带路的灯妖,三人走进大门。
脚跨过门槛时,裳熵有片刻的犹疑,一股突然袭来的恐慌摄住她的心脏,使她颈部绷紧。她猛地抬头,而后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慕千昙的肩膀。
女人回眸望来。
迎上那询问的视线,裳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没能说出话。
身边有人群来往,灯影渐变,手掌下的温度是切实温暖的,她神色也由惊慌变为安定。
她松开手,摇摇头,悬着的脚踩了下去,跨过那道门槛。
慕千昙目光下滑,不知落在何处,似有所感,浅浅勾了一下便收回,也没多问,而是打量着店铺内部。
由于每一个光源都是单独的,所以店内的景色也如拼图般破碎,看一部分,藏一部分,瞧不真切,像是罩着层黑纱,又像是在做什么不情愿参加的猜谜游戏似的。
李碧鸢揉眼,打了个哈欠:“这种地方黑咕隆咚,又怪模怪样,总觉得是在梦里。”
也许是因为这个举动本就很有感染力,慕千昙居然也产生了一丝困意。然而危险之地哪能放松精神,她定了定神,凝起眉头。
除了那些由零碎光线拼凑出来的桌椅位置,店里没有太多特殊之处,不过,厅内桌与桌的间隔之间,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那东西类似柔软的布料,相当大一片,裁成方方长长一条,一边黏在天花板上,像片扯开的旗帜,从顶端垂落而下。布料上涂抹着黑色痕迹,是某种认不清的文字,亦或者是什么鬼画符,乍一看,如同悬挂着许多巨幅符咒似得,瞧着显露出几分凶气,而从旁经过的人仿佛早就习惯了。
做生意的人往往会讲究一个风水吉凶,坐落在象征财气的河水边约莫也是为了这点,可这种地方居然大片挂着略显不详的符咒,这不是往外赶客吗?是店主喜好为之,还是此地真有什么凶恶妖兽,危机到了这般地步?
“灯城之人并不知晓此刻被妖物所惑,他们弄出这些东西是为了防谁?”慕千昙问道。
裳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顿了片刻,才开口:“是为了”
她还没说完,一盏灯飘过来:“老板,您来了。”
听她声音清脆,灯盏的位置也不高,应当是个仅有十六七岁的小孩,她冲着裳熵说话,那声老板应该也是叫她的。
裳熵道:“嗯,照常。”
少女点头,转身往楼梯处走。慕千昙平移目光到裳熵脸上,她还没发问,女人已经自行交代:“这里风景好,看得远些,所以买下来了。”
她那个街道办位于层峦耸翠的飞龙崖,已是世间绝景,哪怕是之前,也住在处处奇绝的天虞门,哪里还需要来这座小城看什么景,找理由也不找点合适的。
但她自己挣钱的钱,想买什么买什么,慕千昙也懒得管:“哦。”
这么一看,刚刚那个问题也白问了。
这灯潮酒楼会挂着那么多“鬼画符”,八成就是裳熵的主意,和街道办那间小竹屋一样,是在竭尽所能防范着那个会藏匿身形的魔物。
看来,她应当在自己常常出没的场合里,都进行了类似的布置。
而方才经过门槛时那一瞬间的恐慌,也不过是害怕那潜伏难躲的胃之塔。
裳熵道:“我们先上去吧,这里人多。”
几人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声息远去。这一层全是分隔的包厢,比之一楼要黯淡沉静些,再上三楼,就更加没什么动静了。
三楼没建多少围挡,倚着最先带路的那位小厮散发出的光亮看,应该是个空旷的地方,家具没几样,地面铺着冰凉的木地板,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空气中的水汽越发浓重。
到了这里,裳熵明显要比外头熟悉许多,循着黑暗也摸索到小桌,引她两人相对坐下。
引路小厮熟门熟路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酒坛,刚捧着坛子走到桌边,裳熵拦了下,接坛子在手,口中道:“小泽,上茶吧。”
原来她叫小泽。
小泽点头,去下面准备茶水了。三楼失去了唯一的光源,顿时再次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李碧鸢哆嗦几下,默不作声悄悄摸到了慕千昙的衣摆抓住。她不久前刚经历过惊吓,这会看不见人就觉得恐慌。
在几乎剥夺所有视觉的环境下,听力变得更加突出。慕千昙坐定不动,一楼那些用餐之人隐隐约约的碎语交谈就飘入耳朵。江水从窗外流过,无数灯盏摇曳在河面,河灯底座与水面摩擦的轻微声响垫在背景里。这其中,还有一道短促的“啵”。
是裳熵打开了那个坛子。
风吹进,水汽中也飘出一丝苦味,这味道无疑来自那只坛子。
淅沥沥的倒水声打破了安静的空间,随即被裳熵没有刻意压低,却被时光压制得低磁清冽的嗓音充满:“这坛子里是水,用来招待师尊和师尊的朋友不太合适,所以只有我喝了,可莫要见怪。”
都说了找理由要找合适的,酒楼的酒坛子里,怎么可能装得是水。水也不会有那怪怪的苦味。
其实想弄明白答案很简单,只需要伸手拿过来尝尝就知道了,但慕千昙没这么做。
从前裳熵情绪外放时,她都没兴趣搭理,如今更不会去解读这大傻龙试图隐藏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止一件事上这样,既然开始变得晦涩难懂,那么就藏着吧,她还真想看看此人还能装模作样到什么程度。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发觉困意再次涌上,身体也有些疲乏,只好掐了掐手心,唤醒意识。
清醒之后,她心中不由也多了丝怪异,难道是吃啥补啥的后遗症太凶,到现在还没完全康复?怎么总是想睡。
脚步声与灯光一齐飘来,小泽端来了茶盏,为两人倒茶,茶香一团团扑入鼻息,慕千昙的困意被驱赶少许。她抬眸看向小泽,少女的头颅部分是一只昂着头的金乌灯盏,图案居然还会动,嘴巴一张一合,翅膀微微颤抖。
裳熵问道:“最近你有出城吗?”
像是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说话,小泽愣了愣,清了清嗓子,才回道:“没。”
顿了半晌,又补充:“最近谁都没出城,所有人都是。”
慕千昙道:“没人出城,那有人进来吗?”
小泽看着是个寡言少语且怕生的孩子,面对主人家还好,虽然惊讶,还应对流畅,但被陌生人问话,立刻不知所措,卡了壳。裳熵道:“不必紧张,也不必防范她,知无不言即可。”
闻言,小泽放松些许:“好像也没人进来。”
慕千昙道:“你怎么知道?”
她只是平常一问,但不妙的是,她的语气向来习惯性生硬,再加上那没什么表情的冷脸,比起询问,更像质问,颇有些厉色之感。小泽紧张得“啊”了声,手掌来回抚摸着茶壶柄,又卡住了。
这时,裳熵开口道:“她的意思是,你只在店里活动,又不是守城的,为什么会知道有没有生人来城里呢?”
小泽往她身边挪了挪:“灯潮酒楼,就是灯城最出名的店,所有来这的人,都会过来瞧瞧,我每天都能看见不认识的人,除了这几天。”
察觉到她的害怕,可慕千昙并没有好心去调整,而是延续了语气,反正有翻译在。她道:“灯城也不算小,一个能顶事的都没有?”
除了在特定宗门内修行的修者,人间还有另外一大批野生散修力量,是散落在世间各地的,虽然不成章法,但胜在数量可观,哪怕是最贫穷的村落,也许都潜藏着某位高手。就算不提这个,宗门弟子为了经验或者赏金,到处去猎妖也是常有之事,而灯城里那么多人,难道就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修者都没有?
裳熵端起碗喝光了水,才道:“我记得店里来过一些修者,他们近日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小泽先摇摇头,而后又迟疑地点头:“他们睡着了。”
裳熵道:“睡着?”
小泽似有些苦恼:“是啊,之前有两个修者在喝酒,喝着喝着,突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只好给扶到其他地方歇息,后面也有几位,都差不多。”
对面又倒了一杯水,慕千昙看了她一眼,回转视线,又问道:“不奇怪吗?”
裳熵道:“怎么都叫不醒,会不会是受了伤?或是突然发病?有没有叫郎中来看?”
小泽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准确,有些费力道:“没因为他们看起来很健康,没有毛病,就单纯只是睡着了,不叫郎中来看,也看得出来的。”
睡这个字出现了很多次,似穿针引线,勾起一些细节,在慕千昙脑中突然绷紧。她心中微亮,手往下摸,碰着铺在地板上的裙摆,并在边缘处摸到了李碧鸢攥紧她衣服的手。
被触摸的人没有反应,慕千昙沿着她手臂往前试探,碰到头脸,察觉到李碧鸢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第257章 让我看看你的脸
“真的叫不醒吗?”慕千昙说了句,伸手狠狠在李碧鸢脸上掐了一把,用了力气,手指都扭酸了。效果立竿见影,黑暗中响起一声尖叫,接着是手脚扑腾地面的声响。李碧鸢撤开身,捂着脸,以为撞鬼了,看见是谁时才冷静下来,也不敢多作声,灰溜溜趴在桌边装死。
小泽恍然大悟:“原来是要这样叫醒的。”
慕千昙甩甩手:“为什么你们不出城?是在等待什么吗?”
这次不需要裳熵润色,相当切入的一问。小泽立刻想到什么,态度郑重几分,连腰都直起了不少:“因为灯仙给我们托梦,说会降临在今夜。”
和那个带路的人回答一致,这应当已经是整个灯城之人的共识了。
慕千昙看向裳熵,只有被灯光照到的地方,才能突破黑暗显露本形,她所瞧见的便是小半张白皙明丽的俊脸,那张脸同样望着她,清亮的眼睛粼粼闪烁,仿佛在说,找到了罪魁祸首。
李碧鸢听着,来了感觉,凑近慕千昙低声道:“我刚刚就想说了,托梦算不算是一种群发短信。”
慕千昙依然无法适应陌生气息的靠近,以眼神斥退她,才慢悠悠道:“住脑吧猪脑。”
裳熵道:“我也不是第一次来灯城了,从未听闻过这位灯仙的存在,它之前有出现过吗?”
慕千昙腹诽:还真是来这喝酒的,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居然连这都不晓得。
“能轻易现身的那就不是仙了。”小泽是个情绪稳定的人,可说到这里,语气也不由得激动起来:“我们灯城信奉光火,以灯敬奉了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收到回应,所以大家都害怕错过,就不出城了。”
也就是说,那玩意是首次出来作乱,并且经历过很长久的潜伏期,吞吃百姓们的信仰暗自生长,蓄势待发。否则按照裳熵所言,常来灯城喝酒,她不可能对眼皮子底下潜藏的妖物完全察觉不到。
不过,既然说要降临,那就还没降临,真身还未显露,就已经大手笔地设下这么庞大的幻境,以及人人头顶那盏灯笼,单单是为了吃人的话,这吃下的量都不一定能赶上巨额消耗,妖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以及,想要获得那盏灯笼来看清灯城的话,需要怎么做呢?
裳熵搁下酒坛,理了下额边的卷长发:“你看我,与你有何不同?”
小泽本来还沉浸在诉说信仰仙家的崇拜中,遭此一问,被彻底搞懵,定定看了她一会,磕巴道:“您更美?”
裳熵抬手按住面具,想了想,还是没摘,又指向一边:“那你看这位姐姐,她呢?”
小泽转头,看见端坐着的女人,多么漂亮的一张脸,说是神仙也完全不过分,可身上的气质却过于疏离冷清,毫无表情,颇有些吓人。她抱住餐盘,后退一小步:“不知道。”
慕千昙则是灵光一现,换了种问法:“我们也可以承受灯仙的恩泽吗?”她说完,听见对面人又喝了几碗水,声音很轻。
小泽并没有显露出要吝啬得守住什么的表情,而是慷慨道:“当然可以,只要您怀着足够虔诚的心,去金光庙里上香就行了。”
她看向窗外:“这会过去还来得及。”
出了灯潮酒楼,外头还是一片黑里带亮,看不着路。不过这次不需要谁来带领了,因为放眼望去,明显有一块地方人流量最大,亮到有些刺眼,像是心脏,在黑沉的水底搏动。
三人往光亮的方向走去,距离越是拉近,人越多,光点已汇聚成海,照亮了四周,能瞧见庙宇门前地面铺着的石砖,砖上的青苔,一棵散开枝蔓的榕树,以及嫩黄的墙壁。
有一些人站在庙宇门口朝四面八方敬香,口中念念有词*,态度虔诚,腰快弯成直角,本来是好好的敬香画面,却顶着五花八门的灯脑袋,这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穿过人流,三人走到庙宇大门,跨过门槛,门内小桥流水,松柏列阵。人烟较之外头少了许多,几位僧侣正拿着大扫把扫地。
领香的木桌前站着小僧,没比桌子高多少,着一件灰衣,双手合十,摇头晃脑,似在抵抗睡意。他的头部居然不是灯,而是一颗剃了光头的圆溜溜的脑袋。看见来人,眼睛放光。
“要买香吗?五两银子一根!”小僧一掀袖子,伸出五根手指。
他困得眼皮子都发抖,居然还想着要钱,且是这种扒皮的价格。慕千昙哼笑,无视他的手,从桌上拿了九根香,分给身后两人:“我来拜神,这是对灯仙的敬仰,你怎么能用铜臭味来熏染我的真心。”
小僧一见她不听话,气急败坏要去拦,刚爬上桌,手还没碰到人,就被那个戴面具的给攥住了。
他想挣脱,那人手却如铁铸,挣不开,他心头起了讶异。
察觉危险也是一种本能,虽然此下这人没用力气,但他也算是练家子,知道人不好惹,便收了手,缩回袖子,嘴上不饶人:“连钱都不给,你算什么诚心?你不给钱,我就不告诉你上香的规矩,到时候灯仙施发恩泽,一定没有你的份!”
他那张精明算计的脸就暴露在空气中,作为一个在庙里活动的人,天天扫地干活,沾染香火气,都没被“灯仙”选中戴上那灯帽,这家伙居然还敢说别人不诚。
慕千昙哦了声,手神进裳熵袖里,摸索几下,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手心掂了掂:“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规矩,要是说得好,这些钱都给你。”
本来想拿个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过显眼,可手在里头搅了半天,愣是没摸到一块小的,只好随便挑。那可不是小数目,银光熠熠,足够他拿到钱立刻还俗享乐去。小僧登时睁大眼,更精神了,清了下嗓子。
“那你可听好了,错漏我也不会再重复。首先,你们进庙的路数就不对,要从左往右走,而不是从右往左。其次,进门的时候呢,也应该是先抬左脚”
他踮着脚,边说边踱步,一连说了一大串,说得口干舌燥,结束时,把香在桌上拍拍:“听懂了吗?”
“懂了。”慕千昙点头。
小僧的目光直勾勾黏在她手心的银子上:“那”
慕千昙合拢手掌:“可我不信。”
小僧气得眉毛倒竖:“你!”
慕千昙道:“如今这世上最有可能成神的人就在你面前,你却看不出来。由此可见,你是个没仙缘的,那么你说的这些,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小僧喷道:“我呸!你这人真会说大话,也不怕闪着舌头!你不诚就算了,还不敬神,非要闯庙,当心被灯仙一巴掌拍死!”
“唉,我也觉得,所以”慕千昙叹了口气,将手一甩,一粒银色从她掌心甩出,划出抛物线掉进旁边的小溪中:“还是算了。”
眼睁睁看着银子落水,小僧差点一口血喷出来,眼珠子乱颤,直想冲过来撕个你死我活,但这是在庙里,旁边还有不少扫地的僧侣,肯定容不得他胡来。他拼命忍住,鼻子里喷气,而后一头扎进小溪中,弯腰在水中摸索。
溪水冰冷,由他的动作绕起沙尘,不可见底部。他打着寒战,挨着石头摸,口里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大,逐渐能听清内容。
“不是灯仙要来吗?连庙里的僧侣都不先庇佑,还想着管其他人,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您老人家有良心,不如西先让我捡到钱,去过爽快日子好了。灯仙啊灯仙,祈求您的赐福啊”
他执着望着漆黑的水底,忽而,有一点光印在溪面,那是从他额头发出的光。水波荡漾中,那光越来越明亮,像是一只大嘴吞吃掉他的头部,再翻了个身,化为一只硕大的金元宝,稳稳顶在他的脖子上。
李碧鸢哇了声:“大变活人。”
慕千昙若有所思,转头望向神像所在的庙宇。
“进去看看。”
跨过高高的朱红色门槛,迎面而来的是浓郁烟火气。
庙内人不多,三三两两,往功德箱里塞钱,下跪,上仙,拜神,一气呵成,而后低垂着头离开。四周黑漆漆的,供桌上两点烛焰,几盘供果,前头有人在拜,三人稍作等待。李碧鸢没话找话,低声道:“你刚刚说最有可能成神的人就在他面前,是说裳熵吗?”
慕千昙大言不惭:“当然是我。”
李碧鸢:“哦”
裳熵垂眸,抿抿唇。手藏进袖中,一下下轻抚着刚刚被那人抓过的钱袋。
慕千昙摊开手掌,那块银子还在她掌心中,方才扔出去的不过是粒小石子罢了。
她毫不犹豫把钱揣进怀,恰好最后一批人也离了殿,她走上前,一只手负后,另一种手捏着那三只香,在蜡烛的烛焰上引燃。
白烟袅袅升起,拂过她天然冷淡的面容。她向上望,光线不足,不见神像,只有一双铜做的手,摆出莲花般的姿态。时间过久,铜像表面泛出深色光泽,与满殿的阴影呼应。
裳熵也点香拜神,线条漂亮的下颌与红唇被微火照耀,动作虔诚且标准。李碧鸢学着她也拜了拜,风从身后吹来,扰乱了烟气的方向。
两人已拜,还剩中间那人,既不诚心,也不打算伪装,竟然收了香,折断扔进了香炉,而后抬手握住了蜡烛。
“请灯仙庇佑,”慕千昙将蜡烛扔向上方:“让我看看你的脸。”
第258章 原来信仰也靠遗传
光线划成圈飞向上方,撕开一线黑暗,不可窥见的神像全貌露出一角。
那莲花般的手压着繁复的服饰与配件,花纹里绣着灯城人各不相同的信仰,流淌在河流上的灯笼也绘制在它身上。一条条银色灯笼骨架贴在它表面,像是把神像本身当做灯芯,隐隐燃烧着向上延伸,连接着过长的脖颈,以及灯笼模样的头颅。
甩上去的蜡烛只留存了短暂的光辉便摔下来,恰好砸在另一只蜡烛上,光线噗嗤熄灭。
黑暗降临的瞬间,另外三道光依次亮起。
站在神像面前的三个人,眉心透出不同寻常的光点。
像是重新点燃的三根蜡烛。
盖在眼前的黑布被一把扯开,慕千昙的视野从中间向四周扩大,由全黑变得多姿多彩,摔倒的蜡烛,桌上的供果,伤痕累累的功德箱,还有供奉着神像的神台,甚至于方才甩出蜡烛时候黏在群像裙摆的蜡油,都无比细致且真实。
果然没错,只要拜了灯仙,她们就会被拉入那消失bug设立的阵,抹除那障眼法。
那么她们现在应当也戴上了和居民一样的灯帽。
身前没有镜子,也没有水面,慕千昙不好看到自己的头变成什么,不过根据方才那个小僧的状况来看,这灯笼的形态多半和欲望有关。
她仅有一颗黑心,也能干出在小溪里摸钱这事,那么顶在她脖子上的灯笼,恐怕好看不到哪里去。慕千昙想要伸手摸摸,却只能摸到脸颊,灯笼似乎没有实体。
她放弃了,向左望去。时机恰到好处,裳熵的灯笼是一朵半透明昙花,在她的视线抵达时,数千片花瓣舒张怒放,仿佛一场洇湿的梦被徐徐抖散开,雨雾掀起蒙帘,幽香冷焰,氤氲皎洁。
慕千昙微怔。
穿着深沉黑衣的女人,修长脖颈之上,顶着一朵清致洁白的昙花灯,这本该是如灯城其他居民一样有些诡异滑稽的画面,可在她身上,却截然不同。
细细瞧去,那花晶莹剔透,极为仿真,连光都是从每一篇花瓣的内部渗透出来的,如淬冰冻雾,朦胧优美,没有不精致不好看的地方。
慕千昙想了想,也许是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漂亮得没边。
至于为什么是昙花
“诶,昙姐,你居然还能变啊。”李碧鸢惊叹。
慕千昙回眸,看清身后人的脸时,一向情感淡漠如她,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掐着自己手掌忍住了,才点点头道:“这个灯笼适合你。”
李碧鸢摸摸脸,好奇起来:“我是啥呀?”
裳熵合拢两只手,一点金光溜到她掌心,再展开手时,一面纤薄的镜子出现在她两手之间。
李碧鸢见状,赶紧凑过去看。这一看,她半条命差点被震飞。她的灯笼居然是一只吐舌头狂奔的哈巴狗!
“啊!”李碧鸢惨叫:“噩梦!绝对是噩梦!”
慕千昙也顺道往镜子里瞧了一眼,那是一支光华流转的金色鸟笼,笼子底部是群山起伏,上方则下着一场由火苗组成的暴雪,连天飞红,落地成灰,盛大又寂静。
她本以为,更加炽热明亮的那个会是裳熵,可燃烧最旺的居然是她自己,大傻龙反而沉静。
不过,居然不是财富或者地位相关的东西,也不是某个抽象化的执念,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她意料。
她想起了李碧鸢方才的感叹,“居然还能变”,意思是本来不是这笼中火?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难道我生来就是牛马的命,”李碧鸢拍拍自己的脸,拍得啪啪响:“但为什么是狗呢?”
慕千昙道:“因为你忠诚吧。”
即使被穿书局坑得那么厉害,不当个人一样压榨多年,还是为付出一切的卖命,可不就是最忠诚的狗吗?
李碧鸢无可辩驳,大概很赞同这个回答,自我安慰道:“嗨,灯是什么用不重要,能照亮想要照亮的东西就好了。诶你们看,能看清了!”
自从戴上灯帽,那妖物所下的禁制消除后,她们才算是看到了这座庙宇的全貌。
大殿顶部很高,被漆成金色,璀璨鎏金,挂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经文用品,而下方则挤挤挨挨放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神像,最大的那一尊就是方才慕千昙看到的,现在它的头部并不是灯笼,而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除了恐吓意义,她们能看到的大部分神像都是一副包容众生的慈眉善目之态,灯仙也是如此,可瞧着那张脸,慕千昙却无端觉得茫然,替那位神像茫然,似乎她看得到众生的祈求与凄苦,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一般。
即使信徒不够虔诚,也能得到它的庇佑,那不分好坏的神仙,应该也不是什么聪明的家伙吧。
多眨了几下眼,那种感觉又消退了。
慕千昙不再多想,抬脚往外走。
今日天气晴朗,片片云层飘过灯城,地面也飘着一块块的暗影。榕树树枝爬过墙头,行人无声,扫地的“簌簌”不绝于耳。
从长久的黑暗中乍然走出,仿佛冲出水面,呼吸了一大口空气,神情舒朗,而那位小僧还在摸索银子,金元宝饱满且不断发光。
李碧鸢还在扯自己的脸:“咱们接下来去哪?”
慕千昙道:“去吃饭睡觉。”
“啊真的假的?”
“你觉得呢?”
“嗯”
“白长脑子是吧,在妖怪肚子里还能干什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她目光瞄准一个看起来挺博学的僧侣:“问问灯仙的底细。”
小泽与带路之人都说灯仙要晚上才会降临,仅剩的白日时间当然也不能浪费。慕千昙走到那僧侣面前:“敢问大师,这里为何供奉灯仙?”
大师道:“是因为前人在供。”
慕千昙道:“那为何前人在供?”
大师道:“那当然是因为前人的前人在供嘛。”
“”慕千昙看了眼河中摸石的小僧,又扫了眼僧侣的灯笼——一个正在敲动的木鱼,在这间院子里扫地的每个人都是木鱼。她不禁道:“除了生存的本能,原来信仰也靠遗传。”
裳熵晚一步出来,手中还有残留的灵力:“察觉不到妖气。”
她说没有,那肯定是详细检查过后也没有了。不过灯仙产生的原因是世界bug,妖只是世间寻常物种的其中一种,不相交叠在情理之中,她们面对的一直都是更为棘手的东西。
在这庙里问不出东西,只好出去。李碧鸢扭着手腕上的手表,确认穿书局发来的有关消失bug的信息,而后想起什么,突然道:“我记性太差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这件事,就是,bug也不一定全是坏的,对吧。”
慕千昙瞄着过往路人:“嗯。”
李碧鸢道:“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根据bug产生的破坏性,来定位bug是什么,就像”她压低了声音:“就像你穿越过来之前,你也是bug,但你并没有对男女主产生破坏力,甚至还做了些好事”
慕千昙打断她:“我没做好事。”
李碧鸢道:“哦,好吧,反正没威胁,所以这个世界也是一样的。简而言之就是,就算那位灯仙把整个灯城都包裹起来了,看似是极有杀伤力的阴谋,但实际上可能和真实原因南辕北辙,灯仙的出发点其实并不一定是坏的。”
慕千昙想起了那神像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茫然无奈。
一只手臂横在她身前,慕千昙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眼,是裳熵的手,拦住她是因为一个人就睡在路中间,而她们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踩个正着。
那人看样子就是普通百姓,穿着粗布麻衣,浑身灰扑扑的,脸朝她们,半张都压在地上,睡得正香,眼皮一直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看到他,再结合小泽的话,和她们方才的经历,慕千昙已经捋顺得差不多了。
愿意拜灯仙的人,就会被赐予灯帽,能正常看到灯城,所以不会察觉到生活出现了问题。而不愿意拜的,只能看见黑暗,且因为身处阵中,会被灯仙影响到,所以会一睡呜呼。
抬头望去,这样睡在地上的人还挺多,甚至桥上,房顶等一些刁钻的地方,也大剌剌得睡着不少,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看来都是没想到会有这般遭遇,在做事的途中突然睡着的。
将她们带到灯潮酒楼的人,无意间表达过对于无信仰者的鄙夷,估计是这个原因,连帮忙把他们扶到路边的人都没有,约莫是觉得晦气。
李碧鸢蹲下。身,尝试扒拉一下那人,扒不动。她体型本就瘦小,不被风吹走已经是老天仁慈了,任何年龄超过五岁的人对她而言都是愚公移不开的山。
她泄了气:“我刚进来那会,不小心摸到了一个,差不多就是这样睡着的吧。路上太危险了,万一被马车啥的撞一下,命就没了,得帮着挪一下吧。”
慕千昙道:“不用,你放心好了。灯城人愚昧得恰到好处,他们担心被不信灯仙者连累,会像避开智慧一样避开他们的。”
裳熵轻轻挥了下手:“我叫人把他们搬走。”
慕千昙看她:“你还带了人进来?”
问完她才想起,大傻龙是灯潮酒楼的老板,想叫点人手出来不是再简单不过。
谁知,那么好回答的问题,裳熵却奇异得犹疑了,仿佛她心里那个答案不方便说似的。
“不是灯潮酒楼的人吗?”
“差不多。”
那就是差很多。
连这点事都要隐瞒?
慕千昙懒得再理她,抬脚跨过睡在地上的人,继续往前走。
迟钝如李碧鸢,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两位没有一个是她能招惹的,起身速速追上。
裳熵似有些苦恼,叹了口气,摊开手掌,一点金光闪过。她向身边道:“凡是暴露在外的,都搬去附近的客栈,钱去酒楼里拿。”
从阴影里出来的少女十五六岁,带着恶鬼面,一头波浪卷长发,穿着身补丁比衣服本体还多的乞丐装。她迫不及待冲出来,伸长脖子望向离去之人的背影,眼巴巴的看着,嘴里抱怨道:“烦死你了,都看不见正脸,为啥不让我早点出来呢?”
第259章 我在哪里呢
那条飘满灯盏的河贯穿整个灯城,走在城中的主干道上,也就基本是沿着河边在走,偏头就能看见河面上五花八门的河灯,在镜面般的河水上荡漾。晴空之下,是另一种耀眼夺目。
李碧鸢扫视着河面,忽而开口道:“说实话,这里和我想得有点不一样。”
慕千昙心不在焉:“有话直说。”
李碧鸢把手搭在眉间,踮起脚往河对面看:“裳熵说买下灯潮酒楼是为了看风景对吧,灯城最出名的风景就是这条河了,她要看的也肯定是这条河。我本来以为,这里会全部飘满昙花灯呢。”
慕千昙道:“你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想法。”
“因为裳熵是昙花脑袋,你也看到了,”李碧鸢指指自己的头:“她说过要给你种昙花,而昙花的花开很短暂,容易凋谢,所以做成灯是最合适的。”
“你离开了三年,挺久的,我以为她会搞出什么场景来给自己怀念,比如在常常出没之地铺满她喜欢的东西,让她能够睹目思人。这样就可以在重逢的时候制造惊喜。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慕千昙听懂了她的意思。
在她有限的对流行文化的理解里,的确有这样的场景。主要功能是体现出生者对死者的思念,被缅怀的故事主角嘛,肯定不会真的死去,所以在她们归来时,这份思念就有了具象化的体现,算是情感升温的工具。
河流静静流畅,灯盏飘向未知的远方。行走在道路上的人们,也与那些河灯的命运相同,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承载着什么样的愿望,就怎么漫无目的随波逐流。
慕千昙摇摇头:“你还不够了解裳熵。”
“啊?”李碧鸢不太赞成。是她亲自提取的魂魄送到这个世界,在此之前,她也观察了女主良久,同时跟着慕千昙的视线去见证了裳熵的成长路径,没道理有她不了解之处。
在她看来,现在的裳熵会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慕千昙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这条河是灯城百姓的河,想要把愿望放在这里的人太多。”
那条龙傻虽傻,霸道也有时霸道,但绝不会剥夺他人的权力,去满足自己的欲望。
“师尊。”裳熵跟了上来。
慕千昙转身欲走,忽而,她察觉到某个隐秘的视线,黏在了她的身上。
她迅速转头望去,街道上人来人往,连头都看不见,更找不到是谁的眼睛正看着这边。也许对面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那眼神可谓是肆无忌惮,给与她强烈的凝视感,但好在察觉不到恶意,仿佛专注凝望只是单纯为了多看她几眼。
目光一寸寸扫过街道,正当她想捕捉偷窥者时,裳熵突然向河面打出一道灵力。
水中炸开了浪花,声音巨大,吓退了周围的路人。纷纷用怪异的眼光看她,又因为惹不起修者,便悄悄离开,她们三人身边很快空了一大块。
水花溅上岸边,被裳熵随手捏的屏障阻碍。她灵力所激之处向四周推开的浪,把河灯也全部推开。待水花散去后,那一小片河面上只剩下了一盏灯。
那灯与黑暗时慕千昙看到的神像头颅一致,圆滚滚的,像个长南瓜,又像是普通百姓会在过年时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下方挂着金色流苏,颇有几分喜庆。
裳熵道:“睁开眼。”
居然要一个灯笼睁眼?真是匪夷所思。仅剩的几个想要看戏的路人,也满怀惊异地赶紧溜了。
裳熵走向岸边,举起手,蓝金色灵力绕在她指间。
方才那一击显露了她的实力,此举就是无声的威胁。对峙者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且没有能力从那人的手中逃脱,于是也放弃了隐藏,它抖抖身子,徐徐从河面上飘起,圆圆的灯笼上裂开两道长缝隙,透出火光。
“别冲动!我没有恶意!”灯笼下的流苏仿佛是它的手,抬高挡在身体面前,不断摆动:“我叫左腿,我只是帮我家主人看看你们的身份的。”
李碧鸢吃了一惊又一惊:“它怎么只有头,它的身体呢?”
慕千昙道:“灯笼本来就不该有身体。”
李碧鸢这才反应过来,是她们拜过仙人才有了这个灯帽。在异常中待时间长了,差点忘记正常是什么样了。
等下,会说话还长眼睛的灯笼,也算不得正常吧。
窥视者被揪了出来,那道视线也消失不见,答案空悬的问题应该得到了解复,可慕千昙还是瞥向街道,眉头微凝。
由于这具身体不用吃啥补啥时就是凡人状态,所以她的五感是要比之前钝化些许的,想要躲避她的搜寻,毫无痕迹的离开相当容易,但也许是视线的主人刻意留了什么,她还是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繁杂墨色。
熟悉的颜色。
慕千昙不动声色看了眼裳熵,昙花灯的花瓣颤巍巍的,似要滴下露珠。她正与那灯笼妖对峙:“你主人是谁?”
名叫左腿的灯笼于半空中翻了个身,甩去粘在身后的水滴。它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而是活跃道:“我这就带你们去见。”
裳熵望向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的慕千昙,与依然在新奇观察的李碧鸢,隐在袖中的手按了按指节,将一点金光藏入手心,这才道:“我们跟去看看吧。”
慕千昙按下心中的疑虑,点点头。
左腿在前方带路,有了明确的方向,比她们漫无目的乱逛街般的搜寻要快多了。
不多时,几人来到一处巷口。
这一片地方都已经废弃了,破破烂烂,杂草丛生。巷口夹在两栋颇有些年岁的老房子之间,门口有个石刻的门洞,爬满藤蔓,鲜嫩的绿意驱散了那片荒芜感。
穿过门洞,进入红砖垒成的巷子,墙面上也覆盖着青绿,从中偶尔冒出几朵花。巷子上方是两边建筑探出来的屋檐,檐下挂着一溜红灯笼。
刮过巷子的风只有一个方向,那些灯笼却左摇右摆,像是在玩闹或威慑,显然与前面那个晃晃悠悠带路的是同一个物种。
左腿飘啊飘,时不时哼唱两句,歌词毫不押韵,也没有逻辑可言,纯粹是瞎唱一气:“月亮黑黑,太阳亮亮,一天一天,没啥烦恼。”
约莫走出十几仗的距离,即将要走到巷子的尽头,隐约能看到那是个宽敞的院子,摆放着密集的盆栽。被巷口所裁的有限视野里,已经能够看到数十种不同的花草植被。
一个竹藤摇椅背对着她们,上面躺了个人,头发花白,年岁不小,似在睡觉。
四周无人,摇椅晃动着。
即将走到巷口时,一只灯笼忽而飞到慕千昙面前,也裂开两条缝隙充当眼睛,瞳孔是火烧的红,上下将人打量,声音粗狂:“这里不欢迎心理阴暗的人进来喔!”
慕千昙感觉经历过那些事后,自己的耐心有了明显见长,不管是坑钱的小僧,还是没眼力见的小妖,她都能做到不立刻怒从心起,拍飞了事,而是先说上几句话:“为什么。”
灯笼哼道:“灯园的光是不允许被玷污的。”
慕千昙道:“光也能被阴影玷污吗?”
灯笼一时语塞。是啊,有光才会有阴影,光从来都是驱着阴影走,能被反过来玷污的,那还是光吗?它惊讶于世间还有那么难思索的问题,身体内火焰直窜。它怔愣在原地。
慕千昙抬手,一巴掌把它拍开,灯笼立刻失去平衡滚入草丛中。她惊讶于如此轻松,看了看手心,无语道:“至少得有拦人的能力再跳出来吧。”
这时,又有几个灯笼飘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真是没有礼貌的人,不知道要敲门才能进吗!”
除了拦路的灯笼,根本就没有其他东西挡在巷口,还说敲门,能敲的只有地板!慕千昙道:“行啊,你先把门搬来。”
最前方的小妖左右环顾,看向一个挂在檐下静止不动的两只灯笼,呔了一声,飞身而去,依次撞击,撞得火光乱飞:“左门,右门,快点起来,有人要敲门!”
被撞的两只灯笼都激灵一下,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飞到了三人面前,合并成一扇,打着哈欠道:“敲我吧。”
慕千昙:“”
为了避免她脾气上来砸场子,裳熵先一步挽起袖子,曲指敲了敲灯笼纸皮。大门晃晃脑袋,一左一右,向两边侧滑:“有人来啦!”
与她们最初看到的一样,这是一片摆放着诸多盆栽的院子,多到甚至没地方下脚,全都包围着中间那个摇椅。椅子上的人没动,背对着三人,从她的位置传来一道苍老的女声:“你们知道我在哪里吗?”
这问题问得实在奇怪,她又不是隐藏了身体,也没施什么障眼法,就这么直白得在三人眼皮子底下躺着,却问知不知道她在哪?难不成问话的另有其人?
“你们想杀了我,还是救我,都是要先找到我的,”老奶奶忽而一动,接着慢慢直起身体,转过头来。她的眼睛一片火红:“那么,猜猜吧,我在哪里呢?”
第260章 你在向谁祈祷呢
那句尾音飘忽的话语结束时,她眼中的光芒倏而熄灭,身躯瞬间如同抽空了灵思一般,化为一层皮,啪嗒软倒进躺椅。
方才不断前后晃动的椅子,忽而停了。
未等三人有所反应,一阵风猛地刮过院子,花草与檐下的灯笼都剧烈摇摆。接着,数道清脆的啪啪声后,所有灯笼都离开屋檐,各自睁开眼睛,发出细碎悠长的笑声,向四面八方飞窜,如同朝天泼撒了一大片红色。
裳熵最先反应过来,脚下轻点地面,下一瞬,已化为一道流光直入天际,不时划过天幕,捕捉着萤火虫般的灯妖们。
三年以来,经营街道办,她什么诡异妖物都遇到过,什么险境也都去探过,自然养出了一手利索的抓妖经验,以她的实力,要捕捉那些小妖易如反掌,很快就回到了院子。落地时,她手中所拖着的网还飘在半空,那应当是某种法器,金光闪闪,网孔细密,里头牢牢禁锢着十来只灯妖,都在张口大叫,像是跑痛快了,又咯咯笑个不停。
裳熵观察着网中妖,轻轻摇头:“还差一些。”
她的速度更快,灵力也更为深厚,但它们胜在数量多且繁杂,还喜欢往角落里钻,饶是裳熵已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回,还是漏了一些在外,不知躲在何处。
慕千昙看向灯妖,视线稍微错开,注意那网状法器。她看着看着,总觉得眼熟,思索片刻,在回忆中匹配到了名字。这不是之前文武试炼时,伏璃用来牵制影妖的法器吗?也就是说,这是伏家的东西。
那时她们的讨伐是突如其来的,基本没有预兆,伏家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时间也没准备去转移什么,所以大批量的人员和法器都一齐被淹没,成为了许多人觉得可惜的丰厚遗产,现在都该凝固成新的山石了。
按理说,裳熵的手里不该出现这个。
若换一人来看,会觉得此想法荒谬,毕竟捕妖网随处可见,什么等级都有,哪怕是一个穷散修也能备上一两个,怎么着也不会和伏家有何干系。
慕千昙会这么想,当然是有原因的。她亲眼见过,甚至体验过,所以她能看出这法器的色泽,灵光,材质等等,都非比寻常,极具特色,绝对是伏家工匠的手笔。而伏家虽然驻有许多武器大师,能做出算得上整个仙界最为精绝的法器,但并不是所有生活在伏家的人都能享受到这一优势。
作为仅次于家主的,最尊贵的少宫主,伏璃的很多法器都是专门定制,独一无二的,慕千昙去伏家游玩时,听她们胡扯聊天时听过一耳朵,不出意外的话,那个网就是其中之一。
独属于伏璃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裳熵手中?
除了这一猜测,也不排除是看错了,或者仙界早有类似的法器出现,慕千昙并未询问,甚至没表现出疑虑,只是问道:“还差多少?”
裳熵仰头望天:“我再去一次。”
话音刚落,她也如一片轻落的羽毛,再次冲向天空。
慕千昙转头向捕妖网,灯笼们在网内撞击着,想要出来,都在触碰法器的一瞬间被弹回去,晕头转向,很快里头全是摇头晃脑的家伙。法器的一端被系在了一朵花上,她绕着网转了两圈,在网口出发现了极小的刻字——璃。
她的猜想没错。
李碧鸢见那群妖怪东倒西歪,没忍住笑,还惦记着任务:“我知道了,给我们带路的不是左腿?那肯定会有右腿,双手,啥啥啥的,对吧。是不是把零件找齐了,就能把消失bug抓出来了?我也挺聪明的吧。”
慕千昙抬手握住那个璃字,须臾,又松开:“一个法器就把这些妖怪困住了,你觉得她们有本事把灯城吞掉吗?”
李碧鸢啧了声:“那它根本不是罪魁祸首,唉,白开心了。”
慕千昙道:“就算不是,也别想跑。”她伸出手指,开始给灯笼妖点数。
就像李碧鸢说的,按照左腿这个命名规则,肯定还有其他身体零件,若是简单的躯干和四肢,那么数量上肯定不对,这网内打眼一看就有十几个灯笼了。那么更有可能是按照气穴来划分的,左腿应该不止是左腿,而是左大腿或者左小腿。
如果这个猜想没错,那么至少会有十七个以上,她想通过点数来判断大概还差几个。
然而,那帮小妖当然不会配合,为了冲出捕妖网,它们四处乱窜,张牙舞爪,故意捣乱,把网都给撑开些,刚数完的数字,下一秒就被打散,根本无法进行。
慕千昙平淡地收回手,弯腰捞起了脚边的盆栽,丢向了网上方。
从进来的巷口处,可看*到此地早已荒芜,一个人影都没有,杂草生得好可以理解,这些需要精细照顾的盆栽,还能开得各有千秋,水嫩青翠,一看就是主人相当爱惜的照顾。
只要掌握了一个人所珍视的东西,就是掌握了这个人。
她把盆栽就这么随手一丢,所有灯笼都仿佛小鬼见了大鬼,满脸惊恐,立刻急刹车,扬脑袋看花,并随着那盆花的轨迹齐齐倒吸一口冷气。那简笔画般的五官,居然能如此生动的体现出恐慌的情绪。
就在那花快要砸到网上,快要倾翻时,某一只小妖突然窜出,将那盆栽定在脑袋顶上。盆栽连盆带土的重量可不容小觑,纸糊的灯笼哪能顶住,只要咬着不存在的牙硬顶,稳住颤抖的身体,眼里熊熊火光直冒。
慕千昙面不改色,一个接一个的扔,那帮灯笼只能一个接一个的顶,直到所有小妖都顶上了花盆,不敢动作后,她才道:“十四个花盆,十四只小妖。”
她拍拍手掌,忽而嘶了一声:“万一数错了呢?”
李碧鸢道:“我也数了,没错,就是十四个。”
慕千昙充耳不闻:“确认一下好了,报数,后面跟名字。”
要顶着重逾千金的花盆,已经非常令妖恼怒了,结果居然还要让它们被狗一样耍着报数?灯笼妖们宁死不屈,把牙咬紧,薄薄的红纸下面灯火怒涨,直接成了一团团欲炸的黄灯笼。
慕千昙又捞起一盆花。
一只小妖大骂道:“残暴!丧尽天良!一点善心也没有!开得那样好的花,你为何执着要毁坏!真是从未见过这般奸恶之人!”
慕千昙单手托着花,抛起又接住:“之前好歹是杀人放火,才说我丧尽天良,现在就是摔个花盆,居然也是大奸大恶了。残暴这个词语贬值的比善良还快啊。也对,毕竟还算是和平年代。”
又一次将花盆抛起,这一次格外高,而落下的时候,她又弯腰,在花盆快摔到地上时,才伸手捞住,所有灯笼都狠狠把“心”揪起,又跟着摔落。
这下,终于有妖忍不住了,不久后,其中一个道:“一!右小臂!”
“二!右大臂!”
“三!手掌,右手!”
“四”
李碧鸢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好像有点理解当初还稚嫩的裳熵,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境地的了。
说到谁,谁就到。裳熵恰好归来,落地时的动作有些重,双手空空:“找不到。”
她嗓音有些沉,虽然面具遮住,但能猜出,眉头大约是微微锁住的,显然情绪不佳。
慕千昙转头看她。
要是在之前,裳熵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觉得挫败,找不到就找不到,本来捉迷藏这种事,就不是单靠力量强大就可以玩得好——她总不能掀翻整个灯城去找吧。
可现在,她好像遗忘了这小小道理,只是沉浸在失败中,并对自己的失误不能容忍,变得格外焦躁,哪怕是抬头看到了院子里的荒谬又搞笑的场景,也没什么反应。
李碧鸢想安慰她两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可以分散去找。谁知,慕千昙先她一步开口:“你的人呢?没叫来帮忙啊。”
裳熵沉默着。
慕千昙把头转回去,吐出一个字:“笨。”
她看向网中的灯笼:“让那几个回来,三秒钟,否则我摔的就不是花盆,而是灯城的人,三,二”
还没念出一的音,三道流光从远方奔来,飞入院中,凑齐了。
慕千昙猜得没错,这些宁愿缩在废墟里蜗居,也不会侵染灯城百姓地盘,且对于花草也能爱护异常的小妖,是不可能做出残害无辜之人,或者无视那些人生死的事情的。虽然不知道什么目的,但它们的行为,顶多称之为顽劣。
有了初步了解,想要交流就容易多了。
“找到你了,现形吧。”慕千昙道。
裳熵不言语,挥袖收回了捕妖网。灯笼小妖们重获自由,先飞了下来,稳稳将花盆放回地面,才纷纷叹气,感叹游戏结束的如此之快。
它们一个个飘回檐下挂着,像是不安于睡眠的孩童,左右摆动,紧接着某一刻,全部熄灭,那不规则的动作变得随风。软倒在躺椅上的人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眼中却不再是火红,而是黑白分明的人类眼瞳。
她支着下巴,靠上椅背:“不愧是唯一找到进来方法的人,好聪明。所以你们这次来,是要杀了我吗?”
李碧鸢本想说,只要她能撤回罩在灯城上的盖子,她们可以酌情考虑如何处理。可慕千昙已先一步开口:“是的。”
紧接着,她又问:“你是灯仙?”
灯仙扁起嘴:“算是吧。”
慕千昙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灯仙点点头,又摇头,手指敲着椅背,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后,她转向裳熵,答非所问道:“我常常见到你。”
裳熵本不想说话,但几道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她便动了动唇:“我常来。”
灯仙问:“你信神吗?”
不知道曾发生过什么的人,也许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彼此之间询问信仰是再正常不过的。可知道一切的,只会觉得好笑。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能被称之为神的那位,就是她亲娘,此刻听到这般询问,不晓得是个什么心情。
裳熵顿了顿,才道:“不信。”
灯仙似乎有些意外:“是吗,这座城里每次祈祷最为虔诚的人就是你了,你却不相信,那你在向谁祈祷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