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先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钟离与十王一道来了丹鼎司。正待踏进门槛时, 钟离却止住了脚步。十王看向钟离,奇道:“先生不与本王一同入内吗?”
“不了。”钟离道:“有些话我不想知道,免得污了耳朵, 日后又要招来灾祸。”
“……”
十王被噎了一下,“先生不怕本王出尔反尔吗?”
钟离微微一笑,反问一句:“阁下会吗?”
十王双手环胸:“先生怎知本王不会?”
钟离点头:“确是无法预料, 但灵砂小姐心思敏锐, 冰雪聪明。阁下如今又顶着我这张脸入内, 怕是灵砂小姐心里也早有计较了。”
十王面色有些复杂。半晌, 他挑帘入内。钟离看着十王进去,少顷,他转身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
桌案上熏着一炉安神香。一个形容枯槁的持明躺在床上, 薄薄的一层被子盖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此人正是持明族中德高望重却被奸人所害困在韶英洞天七百余年, 如今重见天日的溸湍长老。
旁边则坐着手捧竹简的涛然,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眉头紧皱。许是察觉到钟离的脚步声,涛然抬起头来, 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钟离先生。”
“涛然兄。”钟离道。
幻胧的毁灭美学还是有些参考之处的。罗浮内部不甚稳定,究其根本是药王秘传和持明族的上蹿下跳, 兴妖作怪。自丹枢落网后, 这个不稳定因素便只剩下了持明族。
雪浦虽然坐稳龙师主位, 然钩沉却早已生出异心。不单单是因为对权力的渴望, 还有对景元的深深忌惮。他与丹枢往来的信件尽数落入神策府之手, 景元却没有立即处置他。钩沉侥幸的同时却又担心夜长梦多, 生怕景元仅仅只是因公事繁忙才没有顾得上自己, 唯恐景元日后腾出时间来清算他。若想永久高枕无忧, 只能铤而走险将景元这只拦路虎除掉。
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钩沉越是急切,越会露出破绽。旁的龙师担心钩沉这急躁的性子做事瞻前不顾后,唯恐他闯出祸来连累到自身,便纷纷与其切割。如此一来,钟离便有了机会——从内部分离龙师长老。
雪浦风浣等人是龙师议政的最大得益者,雪浦作威作福也七百余年了,即便钩沉落网,也只会让雪浦更为得意而已。而龙师韶英,在建木的事件中也有所参与,也不是可以为伍之人。
除却雪浦风浣韶英钩沉等人,便只剩下溯光和涛然了。钟离对于溯光不甚了解,对涛然倒是了解得多一些。从智库的记载中不难看出,先前的涛然并非如今这般投机取巧之人,而且其对何为不朽有着自己的深刻理解和感悟,只言片语之间都是对饮月之乱的遗憾和无可奈何。
钟离知晓涛然对自己别有所图,无非是想让自己取代白露成为新任的持明龙尊。此人对于祖宗之法虽有着绝对的执念,但尚有可利用之处。再加之涛然先前张口闭口言明自己是弃子,钟离便有意与其频繁接触,最终为己所用。
也是通过涛然,钟离得知溸湍长老一直被囚于韶英的洞天之内,日夜受其折磨。他晓得雪浦与韶英等人皆是断尾求生之人,美其名曰戴罪立功。是以先行一步让涛然对韶英循循善诱,对症下药。待顺利救出溸湍之后,自己再利用雪浦的心理让其与韶英对峙,狗咬狗一嘴毛,顺带将以往所有的罪行都交代清楚,录在这留音石中,最后由符玄交给景元。
然出乎意料的是,白露并未遵守自己说的安稳睡个好觉的嘱托,仍是一意孤行地跑了出去。半夏也因此兰摧玉折,激发了白露体内被封印的力量,顺利挣脱了尺木缚锁的钳制。
十王以为这一切皆是钟离的主意,然再周密的计划也会有纰漏出现。半夏的死并非钟离的本意,白露体内力量的解封也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若非如此,钟离又怎会多此一举与符玄一起下到波月古海,将龙师的罪行悉数记录下来。若是白露没有冲破封印,那么此番龙师谋反的事情自是交由景元处理。以防旁人说闲话,才将罪证悉数准备齐全。然现在白露冲破了尺木缚锁的钳制,有了处理持明内务的能力,虽然只是武力镇压,但也算能独当一面了。既如此,持明族的事情还是交由龙尊处理更为妥当。
这些个变数,除却眼前的涛然有意为之,再无第二种可能。
涛然瞥见钟离的脸色有些不佳,竹简背在身后,唇角微勾:“先生似乎看起来心情欠佳。但不应如是,先生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如今大获全胜,得偿所愿,先生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如今愁眉不展?难不成是十王给先生脸色看了,要找景元将军的麻烦?”
“非也。”钟离道:“只是因半夏一事,心有疑虑。”
“半夏确是我安插在龙尊身旁的人。”涛然将竹简铺在桌案上,轻轻展开,“她曾是药王秘传的人,四处奔走求取长生不死药。然却被轮番欺骗,无奈她只能以身试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龙尊医术高明,每日来找她看病的人能从丹鼎司排到星槎海中枢。半夏接连排了几日,却连龙尊的面都没有见到。那日我正巧路过,便寻了一位丹鼎司的医士为其看病。她转而向我求取长生不死药,我问其缘由。她起先支支吾吾不肯说,再三逼问下,才说是为她的爱人梁沐寻的。我便与半夏约定,她成为龙尊的侍女,伺候起居。作为交换,我会为梁沐寻来长生不死药。”
涛然的话还未说完,钟离便道:“然半夏不知道的是,梁沐看似深情如水,实则谎话连篇。在明知仙舟追猎丰饶的情况下,却还要让半夏入药王秘传,所图不过是为求取长生不死药。故而,是你派人取了梁沐的性命。”
涛然愣了一瞬,继而笑道:“不错,钟离先生果然心思缜密,将半夏以及云悠的底细摸了个透彻,想是为了避免再出现第二个浣溪。”顿了顿,他道:“取了梁沐的性命后,我便告诉半夏梁沐是被药王秘传的人害死的,并承诺会为梁沐报仇。丹枢被捕入狱后,药王秘传的势力也消灭殆尽。此后,半夏便对我更为信服了。”
钟离道:“故而,你叫她何时死,她便何时死,并且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涛然点头:“确是如此。人非草木,在与龙尊的相处过程中,她们彼此之间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以至到后来,不用我张口,她也会为龙尊义无反顾地赴死。”
钟离道:“但我想,你应是多说了一句。”
涛然道:“哪一句?”
钟离道:“一句尺木缚锁只有当佩戴者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之时才能冲破封印之类的话。”
涛然心底对钟离的敬佩又添了几分,他并没有矢口否认,而是道:“确是如此。我知先生为龙尊洞天套了一层玉璋护盾,理想状态下,只要龙尊不出去,半夏将云璃与彦卿迎进府内,便不会有任何伤亡。我也知先生为龙尊制订了详细的训练计划,让龙尊能够在未来中凭借自己修炼得来的力量冲破尺木缚锁,而不是似如今这般强行走了捷径。”顿了顿,他道:“然持明族或是罗浮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给龙尊缓慢长大了。建木事发,这不过是个引子。日后,还有诸多事情急待龙尊处理解决。龙尊早日承担重任,总好过遇着点儿事情便只能求助星穹列车的丹恒。但——”
涛然抬眸看向钟离:“若是先生早日应承我出任饮月君的请求,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如此说来,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听到钟离如此说,涛然的神情不由得恭敬几分:“我绝无此意,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先生如此神人,却不能为我持明族所用,实在是可惜。”他抿紧了唇角,看上去竟有几分委屈:“半夏不过只是个侍……”
话说到一半,涛然自知失言,喟然长叹道:“也罢,倘若先生觉得我此举太过冷漠,日后我改便是了。若是再有类似之举传到先生耳中,先生一记天星取了我的性命便罢。”
钟离摇头:“非也。”?
涛然心有疑惑:“先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非也。”
涛然更是疑惑了:“先生来此,仅仅只是来探望溸湍的吗?”
钟离点了点头,不欲多做解释,只是问道:“溸湍长老情况如何?”
涛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如实道:“椒丘医士和灵砂司鼎已经为溸湍看过了,他身体的脉络被尽数挑断了,体内也已被下了蛊虫。两个眼球有脱落的迹象,左右耳各被削去一大半。鼻梁骨已然断裂,唇角有被撕裂的痕迹。牙齿尽数脱落,舌头被割去了一半。四肢指甲已被拔除,大腿内侧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
第72章 有没有向景元讨个奖励
钟离看过溸湍之后, 挑帘而出。正想回神策府,不料却在院中看到了轻摇羽扇的椒丘。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了。
“钟离先生, 小生这厢有礼了。”
钟离微笑回之,“椒丘大夫。”
“先生有时间吗?小生有些事情想向先生请教。”椒丘摇着玉扇,上前一步, 笑眯眯道:“正巧最近新研究了一种火锅料理, 先生若是有兴趣, 不妨先品尝一下。”
先前钟离一直对椒丘避而不见, 椒丘也晓得钟离的用意,故而也没有刻意迎上前去,但如今却是不同了。当椒丘与灵砂正在探讨溸湍的病情时, 抬眼便看到顶着一张钟离面孔的十王堂而皇之地进来了。
他猜想到钟离应是也一并来了, 虽然不知晓钟离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十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但想来应是与灵砂脱不了干系。此番过来不知是兴师问罪还是另有嘱托,但总归应是他听不得的东西,椒丘便很知趣地请辞离开。
然十王却并没有避讳他, 看到他在这里时没有丝毫惊讶,反倒听到自己要离开时显得颇为吃惊。甚至还特意正面看向他, 为了让自己瞧个清楚明白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面孔, 还反过来问候了一下自己的伤情。
听说十王性情古怪, 难以捉摸, 椒丘一时有些拿不准十王的心思, 不知是真问候还是借机阴阳, 毕竟自己深夜突发恶疾确实是自己的一个计策。于是椒丘便再三请辞离开, 许是十王见他离开的意志颇为坚定, 便也没再强求, 大发慈悲让他离开了。
从那个是非之地离开后,椒丘便一直待在院内。觉得有些事情已经闹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十王面容生异对于仙舟联盟来说可谓是不小的影响。若是联盟因自己相助过钟离先生而向曜青责难,到时该如何收场。就在椒丘愁眉苦展之际,钟离却正好送上门来。如此,椒丘又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便直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钟离自然也知道椒丘在担忧什么,便应承了下来,但却话锋一转:“阁下盛情相邀,本不该拒绝,只是我还有些事情要回神策府向将军禀报,改日若是有时间,再来相会也不迟。”
“既然钟离先生如此说了,小生也不便多说什么。”椒丘摇着羽扇,“来日方长。”
说话间,十王已经掀帘而出。见椒丘与钟离站在一起,不觉有异,朝钟离道:“先生,本王还有些事情,便不在罗浮上逗留了。代本王向神策辞行,我们来日在虚陵再会。”
钟离捕捉到了关键词,“虚陵。”
椒丘解释道:“虚陵,联盟最神秘的仙舟,据说连天舶司都不知晓其位置所在。”他看向十王:“十王此举是否经过深思熟虑,小生斗胆,请十王三思而后行。”
十王双手负在身后:“已经五思六思过了。”
“……”
椒丘睁开眼眸,眼底暗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钟离先生这一去,究竟是成为座上宾还是沦为阶下之囚。他神色有些复杂,禁不住再次看向十王。
分明是与钟离先生一模一样的面庞,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相反呢?倘若说这二者皆是性情冷淡之人,十王的则是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仿佛一具没有感情的偃偶一般,就连表情都是那么僵硬。而钟离先生则是一种表现出来的距离感,他十分平易近人,只是周身上下不凡的气质有些让人望而却步。待了解之后才发觉此人十分没有架子,只有当涉及底线的事情时才会使他动怒。
椒丘还待再说几句,却被十王打断:“椒丘大夫,听闻你前段时间受伤十分严重,几乎到了濒死的地步。是钟离先生请来了名医,才使得你起死回生。”顿了顿,他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本王知道你是知恩图报之人,然元帅的决策本王也不敢置喙,只能依命行事。你再多说几句也是无济于事,还是少费些功夫。”
“……”椒丘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十王说得是,是小生太过急切了。”
十王点头,看向钟离,重复道:“先生,本王在虚陵等你。”
钟离道:“后会有期,只要——”他一顿:“你们承受得起。”
十王沉默半晌:“自然,希望到时本王能以本来面目与先生相见。”
钟离笑而不语。
十王朝钟离微微颔首,便拂袖离去。
“十王慢走。”椒丘目送着十王离开。
待十王走后,灵砂从里面出来了。只见她面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似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般。椒丘猜到十王如今这副面孔与灵砂脱不了干系,方才必是受到了什么严厉的责问,便关切道:“百病生于气,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寒则气收,热则气泄,惊则气乱,劳则气耗,思则气结。你我都是行医之人,应当知晓这其中的关系。再者,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灵砂小姐要好生休息,重整旗鼓才是。”
灵砂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关心。”如今她也顾不得椒丘的关心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只是道:“椒丘大夫说得是,妾身也明白其中意思,只是一时有些郁结于心罢了。过几日妾身调理好了,也就当过眼云烟了。”说罢,她有些希冀地看向钟离:“妾身有几句话想同钟离先生讲,不知先生可否有时间?”
椒丘微微一笑,调侃道:“若是如此的话,灵砂小姐可排不上号了。”
此话一出,稍显严肃的氛围顿时好转了不少。钟离无奈笑道:“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岂有让旁人排队的道理?”
椒丘笑眯眯道:“先生此话,莫不是要让灵砂小姐排到小生前头了?”他故作叹息,“原以为钟离先生是个秉公办事之人,不成想也会使这等徇私之事。早知如此,小生来找先生时也故意咳嗽两声得了,也好让先生心软些。”
“哈哈哈哈哈。”
钟离还未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竟是十分熟悉。他循着声音望过去,竟是本应在神策府闭目养神的景元。
那人一头银色的发丝尽数倾斜在肩头,纵使已经用了红色的丝带将发丝悉数束起,然几缕被风吹散的碎发还是将肩膀一寸不落地占尽。额前银发轻飘,遮住一只眼眸,余下的另一只眸子满是笑意,眼尾处一颗褐色的滴泪痣显得分外惹眼。微微勾起的唇角噙着笑意,明媚灿烂,比之头顶的日头也不遑多让。
景元笑看向椒丘:“若想让钟离心软,怕是椒丘你得再费些功夫了。”
钟离也笑了,“你这一来,倒是省了我去神策府的路程和时间。未及感谢,怎地又当着他人的面说起我的不是了?”
景元双手环胸:“我若不来,椒丘大夫和灵砂小姐都要在心里扎我的小人了。”他耸了耸肩膀:“两位医士都问你是否有时间,想与你细谈。你若说没有时间便也罢了,怎把我也搬了出来做挡箭牌?倘若哪日我旧疾发作,两位医士记着今日的仇不给我治疗,到时我该如何?”
椒丘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神策将军说得哪里话?哪里有记仇到如此地步的。若是不与将军治疗,到时不要说是联盟,恐怕连彦卿兄弟也饶不了我等。想来这等情况符太卜也是见怪不怪了,你们说是与不是,符太卜,彦卿兄弟?”
闻言,在外面等候的符玄和彦卿也一同进来了。符玄抱着胳膊,跟告状似的,“平日里本座与将军说话稍有言辞不敬之处,这小家伙就会拿眼睛来瞪本座。”
彦卿抱着剑,不甘示弱:“将军就是将军。”
“好了。”钟离揉了揉彦卿的脑袋,“有勇有谋,有没有向景元讨个奖励?”
彦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为将军分忧乃是彦卿分内之事,怎敢向将军讨赏?”
“这孩子……”景元朝钟离道:“嘴上说得好听,方才又从神策府的账上支取了一些,买去买剑了。”
“彦卿小弟又买剑了?”
云璃从一间屋里猛地跳出来,惊喜过望。虽说昨晚重伤昏迷,然而灵砂与椒丘用了顶好的药材,如今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气势上更是不落下风:“甚好!反正早晚也是要落入我手的!”
彦卿撇嘴:“看在你昨晚受伤的份儿上,今儿不与你计较。”
“嘿彦卿小弟,你功夫不硬,嘴巴倒是挺硬的。”云璃叉着腰,“要不要现在就出去大战三百回合?”
“云璃小姐,你就少说两句吧。”椒丘拿着羽扇在云璃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七日之内不可动武,不听话的话我就告诉你爷爷了。”
云璃嘟着嘴,终于安静下来。
自景元出现后就一直没说话的灵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望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心底思绪万千,既有心融入又愧疚万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倘若一开始便没有参与到联盟中的党派之争,如今是不是也可以与他们谈笑风生呢。
第73章 正愁没什么理由拾掇他呢
龙尊洞天。
白露的身量已经高了一截, 以前的那些衣服都穿不了了。以往这些事情都是半夏给她打理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如今人已经不在了, 她自己也没有心思,就这么穿着不合体的衣服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望着头上的帐顶。泪水颗颗从眼眶中滑落, 滴落枕边, 沾湿了一大片。
白露已经将雪浦风浣韶英等人镇压在了波月古海, 用粗重的铁链子锁着, 巨大的钉子钉在坚硬的礁石上,日日夜夜都得承受着拔角剥鳞的痛苦。至于钩沉,已经涉嫌陷害神策将军, 被十王带回虚陵交由元帅处置了。待公审结束后, 她会向元帅请求将钩沉押回罗浮,一并承受这拔角褪鳞之刑。至于余下的涛然与溯光,暂不处置。
“……”
白露翻了个身,指头扣着枕头。眼泪已经流干, 心里乱得很。如今她倒是有些理解丹枫为何会闯下饮月之乱这等祸事了。当心里十分想念一个人时,当有个可以复活她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时, 世上能有几人忍得住这样的诱惑。
然而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自己又如何能再犯。倘若最后仍是以失败告终, 持明族乃至罗浮又如何能承受得起这样沉重的后果。即便侥幸能够成功, 苏醒过来的人又如何会是自己想要寻找的身影呢。
白露闭了闭眼睛。
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有幸登过几次星穹列车, 做过几次与白珩相关的梦境。然白露心底十分清楚, 自己不是白珩, 也不是十分喜欢驾驶星槎在星海翱翔的感觉。她情愿背起药箱, 奔赴战场, 一生救死扶伤。比起做翱翔蓝天的飞鸟,她其实更愿意成为遨游海底的鱼群。
白露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退一万步讲,并非只是为了复活自己寻找的人,而是为了持明族的繁衍生息利用化龙妙法。即便能够成功,然又能有几个仙舟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种族,选择拥入持明族的怀抱呢。若是为了有更多的人能够化为持明而极力宣传持明族,岂非有种族歧视之嫌。若是不选择活生生的人而是如丹枫那般选择故友的灵魂,又岂非有冒犯之过。
总归来说,用化龙妙法将别的种族转为持明族之法不可取。
白露被自己衍生的想法惊了一下,刚开始分明是从想念半夏开始的,为何到现在却是想到了持明族的未来。她的心底颇为复杂,这是她唯一一次直观感觉到自身思想的成长。若是放在以前,自己怕不是早就哭得死去活来。然而现在却是能够跳出个人的情绪影响,联想到持明族的整体。
仅仅只是离半夏故去不过两三个时辰。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吗,将自己的情感悉数丢掉。只会像个机械一般思考,美其名曰理性客观。
白露有些不愿面对此时的自己,索性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一声也不吭。
云悠从外面进来,见龙尊这副模样,心底也不是很好受。虽说她与半夏也算不上多么亲近,比起浣溪与自己的关系来,更显得像是陌生人一般。但总归一起在龙尊身边待了几十年,半夏虽说是后来的,但却更懂得讨龙尊的欢心。反倒是自己有些严肃,整日里没个笑模样。浣溪更是厉害,经常以下犯上训斥龙尊。
先前浣溪因谋害龙尊而被长老们灭口,如今半夏也因舍身为龙尊挡下致命一击而死,现在就只剩自己了。云悠扪心自问,虽说有些事情会去请教雪浦长老一下,但却一直未曾真正做过伤害龙尊的事情。
浣溪的例子一直悬在她的头顶,先前因为忌惮这些不敢与雪浦长老太过亲近。唯恐最后惹祸上身,性命不保。她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每次见雪浦时都是透露一些保留一些,既不会让雪浦觉得自己懒散什么都没打听到,也不会让其觉得自己的价值已经利用干净。如此兢兢业业了几百年,却在见到雪浦放在桌案上的念珠手串时选择闭口不言。混迹在其中的一颗珠子,她若没记错的话,曾在潜渊阁的一本古籍中看到过。这是属于持明族的宝物,名唤留音石,已经沉寂了有些年头。看似平平无常,却有录音功能。
雪浦长老被监听了。被谁监听,稍微用头脑想一想也该知道。云悠选择缄口不言,不仅仅是基于自己明哲保身的信条,更是对这些龙师长老有些失望。
留音石来自与波月古海相似的汤海,持明族也是如此。虽说后来的汤海已经不适合持明族生存了,虽说人应该面向未来而活,不应一味沉湎于过去,但人若是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就更不会搞清自己该去往何方了。龙师长老们连持明族的宝物都已经认不出来,又谈何重振持明族的未来。
云悠心底思绪万千,如今尘埃落定,一切已成定局。真正说起来,这些龙师长老不是败在了钟离先生的计策下,而是输给了他们自己的数典忘本。持明族的长老败在了本族的宝物之下,真是讽刺可笑。钟离先生是故意而为之,这串念珠乃雪浦随身之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那些勿忘在莒的持明族见了,也能知晓这群长老究竟是些什么货色了。整日里说为了持明族的未来,却只是嘴上叫得起劲儿罢了。
“云悠,帮我倒杯茶吧。”
云悠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倏然间听到卷在被子里的白露闷声叫她,便应道:“是。”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露才终于找回到一点儿归属感。她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着周遭熟悉的摆设,看着云悠俯下身子给自己倒水,旁边却没了半夏的叮咛嘱咐,不由得又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云悠倒好水过来叫她,见白露没有回应,便学着记忆里半夏的动作轻声哄着。然哄了半天也不见白露起来,她也哄不下去了。
“……”
云悠不是个疾言厉色之人,却也不是个巧言令色之人。她做不来浣溪的心狠手辣,也做不来半夏的巧笑倩兮。便双手捧着茶盘,静静等待着。冒着热气的茶换了一杯又一杯,云悠自始至终都面不改色。
她知道白露是在刁难她。
勿忘在莒的持明里包括跃渊等那些拥护白露龙尊的人,他们在平定龙师的叛乱中起了举重若轻的作用。他们或许有时候会举棋不定,但也不是可以过分指责的过错。虽说自己也算是酌水知源之人,但从始至终却净观望了,从未做过什么事情。
此番龙尊刁难她也是应该的。没有将自己当作雪浦的同党论处,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自己还能奢求什么。
等到换了七百一十九盏茶后,白露才掀开被子,坐在床榻上,神色淡淡:“云悠,你离开吧,我身边无需人侍候了。”
“是。”
云悠应了一声,放下茶盘。刚转身却猛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儿,她问:“龙尊大人,您要妾身往何处去?”
“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白露轻轻叹息道:“回去过几天安生日子吧,留在我身边的人,不论是浣溪还是半夏,皆没有好果子吃。不是被旁人利用就是被旁人利用,白白丢掉性命为他人做华服,自己却什么也得不到。”
云悠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龙尊方才不是刻意刁难她,而是为自己考虑,不想让自己卷至纷争里来吗。
白露重复道:“你离开吧,尽早离开,愈快愈好。”
云悠神色有些复杂,“妾身不走。”
“你隔岸观火了几百年,若是再不离开,早晚火势会烧到你这边儿来,到时再想离开就没有今日这等好事了。”
云悠意志坚定了些,重复道:“妾身不走。”
白露有些意外,她跳下床,站直身子:“你不怕以后也落至半夏这种境地吗?”
“妾身不怕。”云悠顿了顿道:“如今龙尊枷于尾部的尺木缚锁已经断裂,妾身这便安排成年礼相关事宜,尽快恢复[饮月君]的尊号。”
白露盯着云悠看了半晌,云悠神色如常,“过几日曜青仙舟的天风君会来信垂询龙尊现状,以往这类信件都是妾身复函回答,今后还是由龙尊亲自来较为妥当。”
白露收回了视线:“以往那些信件还在吗?”
云悠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如获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在,妾身一直都收录在潜渊阁里,龙尊有需要可以随时阅读。”
“嗯。”白露道:“去把溯光和涛然两位长老请来,我……本尊有……”她怎么说都觉得拗口,索性直接道:“我有事要与他们商量。”
云悠道:“涛然长老如今在丹鼎司照看溸湍长老,溯光长老下到波月古海底探监去了。”
白露眯了眯眸子:“他意欲何为?”
云悠道:“应无劫狱之意。”
白露冷笑一声:“若想劫狱,随他去,正愁没什么理由收拾他呢。”
第74章 哇小白露你太强势了
“白露!”
云璃一脚踹开洞天大门, 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白露和云悠俱是一惊,见是云璃,白露无奈道:“我这龙尊洞天, 除了你,还真无第二个人敢这样闯进来了。”
“习武之人,讲究那些个做什么。”云璃围着白露左转一圈儿, 右转一圈儿, 啧啧道:“可以啊, 小白露, 才一会儿不见,你就窜这么高了,尾巴也收起来了。”她拿手仔细比量了一下, “嗐, 也没比我高多少嘛。”
白露双手环胸:“以前只知道你跟个小公主似的戴个小皇冠,现在才看到原来你还扎了个小丸子。”
云璃哼道:“小丸子怎么了,总比你扎俩麻花辫强多了。”她扯起白露的袖子,戏谑道:“这是什么持明族的流行款式吗, 特意将衣服做短一截。”
白露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还未来得及更衣。”
云璃催促道:“快去将衣服换了,好生将自己洗干净。”
白露挑眉:“作甚?你要吃掉我?”
“吃你?我怕塞牙。”云璃解释道:“椒丘那个粉毛狐狸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景元将军让我来请你呢。还说谁来都不合适, 就我能和你玩到一起去。也不知道这话他打哪儿听来的, 我看太卜司的那个符玄也和我们差不多高, 但人家说话就是云里雾里的。”
这番话说得不明不白的, 白露奇道:“你这是赞同将军的话呢还是不赞同呢?”
“横竖我都来了, 赞不赞同的有什么要紧。”云璃满不在乎道:“我们这种身量的人, 也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就行了, 想太多只会把自己绕进去。”
白露一怔。
云璃见状, 伸手在白露的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她双手叉腰:“我说小白露,你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你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白露回过神来,“没什么,我这就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云悠,准备一下。”
“已经准备好了。”
“嗯。”白露淡淡地应了一声,跟着云悠往外走。云璃也跟了上来,白露扫她一眼,“你跟来做什么?”
云璃理直气壮:“我要和你一起洗。”
白露微微睁大双眼:“和我一起洗?”
云璃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个粉毛狐狸管我管得紧,说什么七日之内不能碰水,还动不动就拿爷爷来压我。哼,我会怕他?今日我就是要洗。”
白露摇头:“椒丘大夫人很好的,既然他说了不能碰水,还是要遵医嘱比较妥当。”
“哎呀你就别唠叨了。”云璃推着白露往前走,“这不是还有你吗,你可是衔药龙女,医术精湛。一旦伤口裂开,你帮我止血不就行了。”
白露颇为无奈,只好随云璃去了。
浴室内摆着一个硕大的木桶,热气腾腾的。水面上还撒了些许花瓣,雾气缭绕。换洗的衣物挂在屏风上,穿堂风轻轻一吹,竟有几分仙气飘飘的味道。
云璃正要跳入木桶内,却被白露拉住。她眨了眨眼睛,“作甚?”
“你不在这里沐浴。”
“咋着?”云璃双手环胸,调侃道:“小白露不至于如此小气吧,和我泡一个浴桶委屈你了?”她抚了抚下巴,面现促狭之意:“总不会是害羞了吧,你羞啥,你有的我没有吗?难道——”
云璃凑近了白露的面庞,还伸手掐了一下:“你不会是男扮女装吧,听说历代龙尊都是男性持明。只有你这一代,是女性。”视线不安分地移到白露的胸前,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白露有些无语,“你这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她抬手抓住云璃的胳膊,不由分说地一路扯着穿过整个房间,推开后门。
外面是一片清雅别致的竹林,清新的空气直往鼻孔里钻。一条幽深僻静的小路直通竹林深处,旁边还种了一些药草和鲜花。泥土的芬芳混合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小鸟的叫声夹杂着细细流淌的河流声。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药浴。”
白露言简意赅,她扯着云璃踏进竹林,不多时,便见到一处热气腾腾的温泉。云璃嗅到一股苦涩的药味,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你不会是要把我腌入味了,然后当药材入药吗?该不会是我戳穿了你性别的秘密,要杀我灭口吧。这里可没有旁人,我死在这里也无人知晓。”
“你的内心戏太多了。”白露叹了口气:“你是为我受伤的,我不能不管你。以后你每日来我这里泡上一泡,对你伤口的愈合有极大的好处。”
云璃趴在温泉边嗅了嗅,一脸嫌弃:“噫——太苦了。”
“苦也得泡,要么你今日别想碰水。”白露的语气不容置疑。
云璃作惊吓状:“哇小白露你太强势了,会吓坏我的。”
白露抿了抿唇角。
云璃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副模样的,至少不会受别人摆布欺负了。”她利落地脱掉衣服泡到温泉里,白露看了眼手机,“至少一个时辰才可以出来,我让云悠再准备件衣服送来。”
说完,白露要离开,却被云璃在后面叫住:“欸小白露,你不泡上一泡吗?”
“我……”
白露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云璃一把扯进了温泉。她扑腾了几下,但云璃乃是习武之人,力气总归比她大些。白露便认命般与云璃一同泡起来,她褪去衣物,盘膝坐在热气腾腾的泉水中,疏通周身的脉络。
缭绕的雾气染红了两个小姑娘的脸颊,也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云璃盯着白露看了半晌,见后者紧闭双目,神情隐忍。脸颊处几片鳞片隐隐发亮,身后紫色的龙尾也逐渐显现出来,丝丝雷电的力量缠绕在尾部。
云璃觉得浑身酥酥麻麻的,伤口的位置也发痒发烫,也不知是这泉水里的药物起了作用,还是被白露的雷电力量给刺激了,便静心凝神,调理内力。
一白一紫两股力量以温泉为中心,向四周散开。上方的天空被搅得风云变幻,竹林簌簌作响。
待到竹叶悉数落尽,二人才堪堪睁开双眼。云璃肩头原本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如今已经恢复了个八□□九,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痕迹。她活动了下胳膊,“小白露,你这温泉不错啊,效果极佳。”
白露轻轻一笑:“有效果就行。”
云璃见白露唇角弯弯,然眉头却是紧锁着,问道:“你怎么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到底何事,和我说说,说不定我能有主意呢。”
白露还未说话,云璃想起了什么,“对了,来之前我从那位文绉绉的先生听来一句话。好像是说什么男欢女爱,乃万物繁衍之根本。”她努力想了一下,“他和景元将军说的,说仙舟人口太过密集,如今资源是越来越稀缺了。还说什么步离人就是因为没有环境资源才向其他丰饶民发动战争,那个身量和我们差不多高的符太卜听着他们说这些,一脸忧心忡忡的。”
云璃扫了白露一眼,“差不多就是你这副模样。”
“男欢女爱在持明族行不通。”白露叹了一口气,“持明族到了一定年岁会回到波月古海,褪鳞结卵,轮回重生,终其一生没有生育的能力。”
“我就是顺嘴一提。”云璃想了想,“对了,在养伤的时候,我还听到旁边屋子里那个叫什么涛然的对一个叫溸湍的,好像是这个名字。他说什么龙族遍布诸界,离散星海,然后巴拉巴拉的,还说什么一族的兴衰不值一提,唯有深契万象,与道玄同,才能臻于永恒。”
白露若有所思。
云璃凑近了她,“小白露,你是不是被困在这个局里了。许是你以前受那些挨千刀的龙师影响太深了,总是把什么繁衍挂在嘴边。整日传宗接代传宗接代,我们是人欸,又不是什么配种的马。再说,现在仙舟生存资源如此紧缺。搞不好到头来我们没被步离人灭了,反倒自己起内讧搞没了。以前又不是没出现过这种事情,你说是与不是?”
“再者持明又不单单只有罗浮有,还有方壶玉阙曜青朱明呢。他们的龙尊可都是从来没有断绝过传承的,与其你这个和我身量差不多的在这里绞尽脑汁,不如去问问他们有何良策。方壶的伏波将军不是在你们持明族很有威望吗,问问她去。曜青的天风君不是隔几年就会来信问一下你的近况吗,问问他也无妨。还有我们朱明的炎庭君,虽说脾气火爆了些,但是指定不能给你脸色看。还有玉阙的昆冈君,性子沉稳,寡言少语,我猜着倒是能和那个文绉绉的钟离先生说上几句话。”
“再不济不是还有景元将军和钟离先生吗,他们还在等你去吃椒丘那个粉毛狐狸准备的火锅呢。要我说你们这些行医者,怎么老跟药材较劲。我来的时候看了,那个粉毛狐狸把一大锅药材都当食材倒进锅里了,什么当归,何首乌,羌活,白芷……应有尽有。赶紧随我去吧,你不去的话,我们被那狐狸药倒了都不知道。虽说还有灵砂姐姐,但是感觉她最近怪怪的。还是你靠谱啦。”
第75章 在此向将军赔罪了
椒丘一直在厨房里忙活, 钟离正在挑选食材,符玄和彦卿采买去了。灵砂立在院内,倚靠在中央那棵火红色的枫树下。她低头侍弄着自己的衣衫, 粉红色的浮元在脚下窜来窜去。如今正是艳阳高照的时辰,稀疏的树影落在她的身上。
厨房内一片其乐融融,大家都在为晌午的一顿饭忙活着。虽然没有明说, 只是说椒丘大夫研究出了新的火锅吃法,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庆功宴。
灵砂轻轻闭了闭眼睛, 按理说她不应在这里自取其辱的。不管是椒丘还是钟离, 亦或是符玄和彦卿,还有没有回来的云璃和白露,他们都有待在这里的资格。而自己, 却是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的。十王的一番训斥不痛不痒, 她听得出来,十王其实并没有动多大的肝火,反倒像是例行公事,做副样子罢了。毕竟, 若是连十王也没有窥探到面具的秘密,又如何能强求自己能一眼识破钟离先生的计策呢。
灵砂并没有放在心上, 反倒是十王的那副面孔却是让她的心揪紧了。这一招可真谓是歹釜底抽薪, 也难怪十王会特地跑这一趟, 还“训斥”得如此没有诚意, 恐怕也是钟离的计策。但不知现在是不是景元故意要给自己难堪, 要庆功, 要吃饭, 大可去金人巷或是神策府, 可他却偏偏摆在了丹鼎司。而自己又是丹鼎司的司鼎, 又怎能借口有事离开。但让自己厚着脸皮与他们一起准备午饭,自己又确实做不到。故而只能像个事外人一般,在这院内逗留。只企盼着唯二与她熟悉的云璃和白露,能尽快来解一解围。
然没有等到云璃与白露,却等来了微勾着唇角的景元。灵砂登时站直了身子,微微欠身:“将军。”
灵砂早有预感,钟离先生让十王来训斥自己一番无非是让他们自乱阵脚,好让景元趁虚而入,收买人心,让自己为他所用。而十王若有若无透露出来的意思也是让自己做碟中谍,巧施反间计。
然自己却已经看明白了,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但想要她继续做一枚棋子监视景元,也是不可能的。不仅仅是觉得钟离先生高深莫测,更是因为景元将军这样劳苦功高的人不应遭受到莫须有的怀疑。
而且她也想明白了几分,早在自己随师父云华流放朱明时,或许景元将军就与怀炎老将军通过气了,怀炎老将军进而与炎庭君也打过招呼了。否则,凭自己连坐的戴罪之身,炎庭君又如何会收自己为徒。师父云华破坏了持明族转世轮回二人论的规则,若是日后持明再犯错,保不齐便没有褪鳞轮回这等好事儿了,直接宣判死刑。这对持明族来说不可谓不严重,不仅仅是罗浮,还有整个仙舟联盟。然炎庭君却没有计较,反而收下了自己做徒弟,所教也是倾筐倒箧。
自己本应该对景元将军心存感激的。然自从来到罗浮,她便没有给景元个好脸色。现在想来,真是十分惭愧。
灵砂再次欠了欠身:“将军,以往多有得罪,在此向将军赔罪了。”
“灵砂司鼎不必如此多礼。”
“……”
灵砂心底有些复杂,景元的语气一如既往,并无与旁人说话时的不同。按理来说,她所做的那些事情,钟离先生早该告诉了他才是。即便要收买人心,也不应是这个语气才是。
或许景元将军只是来单纯叫自己吃饭去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灵砂立即否决了,并且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虽然她现在已经确认了景元将军对联盟从无二心,但能坐到将军这个位子上,并且还坐了七百余年的人,又如何是个简单的人物。每一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神情都得揣摩一二,才能知晓其背后的深意。
“灵砂小姐莫不是在想我为何会在丹鼎司宴饮。”
左右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灵砂索性道:“将军无非是想让妾身自取其辱。”
“哈哈哈。”景元笑了一声,“灵砂小姐果真快人快语。然此番却是想错了,若是成心想让你难堪,我便不会走到你面前了。只是什么都不说,便会让你无所适从。灵砂小姐是个聪明人,看得长远想得深切。但往往就是这样的聪明人,能自己把自己绕进去。”
灵砂微微一怔:“所以将军……”
景元从背后掏出一个烟袋,递给灵砂。灵砂的脸色有些发白,她接过来这个烟袋,有些明白为何十王会特意跑来“训斥”她了,恐怕不单单是因为自己的办事不力而导致十王变成如今这副面孔。
灵砂的拇指摩挲着烟袋,烟红色的的眸子变得有些深沉。
这个烟袋是她送与韶英的,先前龙师长老几次三番来登门拜访,她都推拒了。但偶然间,她发现韶英极爱吞云吐雾。虽未出面相见,但却把一只烟袋混在了韶英送来的礼品中。如此便能在他吞云吐雾之际,利用烟雾幻化成的烟兽作监视监听之用。
这本应是个万无一失的计策,岂料韶英也在这次龙师反叛中被波及到了。这个烟袋里的烟料出自她之手,她却未在这次平叛起到任何积极的作用。若是说不清楚这其中的门道,旁人有理由怀疑她与龙师乃是一丘之貉。
不,还是起了些积极作用的。
先前拜托钟离先生去幽囚狱的正是自己,以钟离先生的聪明才智,应是不难猜到自己应与韶英毫无关系。
不,恐怕这烟袋就是钟离交于十王的,给了十王另外一个借口来丹鼎司。若是真是为了面具一事,他要么不来当无事发生,轻飘飘揭过去。要么来了大发雷霆,痛斥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管如何,断然不会如此轻飘飘几句话略过。十王日理万机,轻易不离开虚陵仙舟。此番来罗浮,也不过待了半日。他没有闲到如此地步——仅仅只是来说几句话。但十王却未曾提及烟袋一事,通篇都是在说面具一事。
灵砂轻皱眉头,不多时,脑中灵光乍现。!
她猛地抬头,有些复杂地看向景元。
景元轻笑一声:“看来十王还是几百年前那副模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灵砂小姐如今这副神情,想来是十王丝毫没提烟袋一事。”
灵砂笑出声来,唇角溢出一抹苦涩:“他怎会提及?如今妾身已经是枚即将被废弃的棋子,提不提的又有何干系。提了,也只会让妾身在被废弃之前担惊受怕,惶惶度日罢了。不提,反倒能让妾身继续心甘情愿地为之卖命,还会感激他并没有因为自身的疑心病而将怀疑的矛头对准自己。提不提的并不是重点,他若真有心保住妾身,这个烟袋又怎会落至将军手中?”
“不……”灵砂摇了摇头,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怕是早在十王面容生异时妾身在他眼中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若不是钟离先生将烟袋交给他,逼迫他来丹鼎司走一遭,怕是妾身现今已遭毒手。椒丘大夫在丹鼎司,非为监视,而为保护。但这一点,恐怕他也是在见到十王面容时才后知后觉的。”
“灵砂小姐果真心思敏锐。”景元道:“然十王远不至于铤而走险,你是元帅亲签委任状的司鼎,他再如何猖狂也会顾及几分元帅的面子的。”
“元帅?呵呵呵呵,若是让元帅见到十王如今这副面容,落在妾身脖子上的刀怕不是要比十王更快。”
景元摇头笑了:“灵砂小姐似乎对元帅,对十王,乃至联盟都有不切实际的悲观情绪,也对你自己的定位认知有失偏颇。”
灵砂微微一怔。
“七百余年,罗浮丹鼎司没有任何司鼎。你受令师流放朱明的连累,几百余年没有回归故乡。再加之你在朱明学习期间,对于混杂的人际关系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方式,元帅才会亲自书写委任状让你担任司鼎,处理鱼龙混杂的丹鼎司。”景元双手负在身后,有些无奈笑道:“若只是让你作监听监视之用,又如何会用司鼎一职。一直以来,你都搞错了自己的定位。若非你又将怀疑的矛头转向了钟离,恐怕十王也不会接收你盗取来的面具。”
景元的神情严肃了几分:“联盟,确是对钟离有疑心,且更甚。联盟如何疑心我,元帅对我也是知根知底的。然钟离来历成谜,能力成谜,联盟对他自然更是疑心。然联盟如何疑心,也断然不会因一时的念头便干净利落地将人宣判死刑,否则钟离来罗浮如此长的时间,联盟都没有采取任何直截了当的措施?岂非养虎为患?他们也在观望,也在评估。”他看向灵砂,金黄色的眸子逐渐变得有些深沉:“对钟离如此,对我如此,对你亦是如此。十王并没有废弃你,他只口不提并非为杀你灭口。你不是浣溪,十王也并非龙师,我更不是白露。”
第76章 先生如此说倒是我的罪过了
“白露, 什么白露,我这不是把人带来了吗,将军怎么还带背后说人坏话的。”
说话间, 云璃已经带着白露已经走了进来。见景元和灵砂站在树下,神色各异,便撇了撇嘴, 不满道:“不就泡个澡的时间嘛, 就耽误了一小会儿功夫, 至于你们两个大人物站在院子里念念叨叨的。”
“哈哈哈。”景元神态切换自如, 上一秒还神情严肃,如今唇角已经勾了起来,爽朗地笑了一声:“这不是等着急了嘛, 我早饭还没吃, 如今等到现在,肚子早就饿扁了。”
灵砂也恢复了常态,似笑非笑道:“妾身方才还和将军念叨龙尊来着,唯恐龙尊情绪欠佳, 将军还要妾身挑些安神的香料给龙尊送过去,期待龙尊早日振作起来, 持明族还等着龙尊呢。”
白露有些愧疚, 有些不大好意思道:“抱歉, 昨日因为持明族的事情给诸位添麻烦了, 我会早日振作起来的, 努力整顿族内事物, 不会再给罗浮添堵了。”
景元看着已经与云璃差不多高的白露, 金黄色的眸底蕴含着复杂的情绪。他闭了闭眼睛, 复又睁开, 方才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快要溢出的笑意:“白露小姐不必如此客气。”
灵砂也跟着点了点头,“将军说得是,龙尊不必如此客气。日后若是有需要,丹鼎司定全力相助,毕竟妾身也是罗浮持明的一员。”
“诶诶诶——”景元半开玩笑道:“这些假公济私的话私底下说说便罢了,可不兴摆到台面上来。”
云璃双手环胸,不以为意道:“明显是你这位罗浮将军平日里威严不够,才让他们如此放肆。”
“云璃姑娘!”
一道稍显严肃的少年声在身后响起,不消回头,云璃也知道来人系谁。不但没有收敛,反倒愈加嚣张。
彦卿和符玄各自拎着两个食袋站在门口,才刚越过门槛,便听到云璃对景元说话时的语气。虽说算不上恶劣,但也算不上恭敬。
符玄下意识看向彦卿。
先前便听说彦卿与这位云璃姑娘不对付,连自己甚为宝贝的剑都被人家顺走了,到如今都还没要回来。这也便罢了,只能说自己学艺不精。但现在这位姑娘竟然对景元也没有表面上那般恭敬,这便坏菜了,保不齐那总是不悦瞪向自己的眼神如今就要换个人了。
事实果真如符玄所料,彦卿拎着食袋气冲冲地了叫了云璃一声,还不忘顺手将两个食袋塞到符玄手里,才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到云璃面前。
本来只是想围观看好戏然手里却莫名多拎了两个食袋的符玄:“……”她轻叹一口气,拎着食袋走进去。路过景元时顺手塞给了他两个,然后扬长而去。
灵砂见状,很有眼色将两个食袋接过来:“将军,这等小事还是由妾身代劳吧。”
景元点头,他将手搭在彦卿的肩膀上。彦卿稍稍安静下来,但仍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云璃看着仿佛炸了毛般的彦卿,抬了抬下巴:“我方才还在想彦卿小弟去哪儿鬼混去了,原是出门采买去了。”她伸出小拇指,得意地在彦卿面前晃了晃:“我看以你如今这等武力,也就只能做这些事情了。”
白露拉了拉云璃的胳膊。
“你……”彦卿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升起怒火,气急败坏道:“若不是看你受了伤的份儿上,我早就与你切磋将剑赢回来了。”
“弱就是弱,找什么借口。”云璃叉着腰,并不理会白露:“有本事咱俩就在这里打一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好让他们作个见证。”
彦卿头脑还是清醒的,哼道:“我才不与你比呢,省得你输了哭鼻子。这倒是其次,你如今身上有伤,我就是胜了你也是胜之不武。”
“你……”
灵砂拎着两个食袋进了厨房,见钟离和符玄已经在摆碗筷了。椒丘围着白色的围裙,正拿着漏勺将锅里的花椒捞出来,见灵砂进来,也没有觉得什么,反倒是很平常地问道:“外面在吵些什么?”
灵砂不信他听不出来云璃的声音,更何况她还叫得那么大声。此番问她,不过是缓解自己的尴尬罢了。便抿了抿唇角,半开玩笑道:“恐怕得劳烦你出去用那万能的医嘱管一管云璃了,否则这顿午饭便又要推迟了。”
“这小姑娘。”椒丘也没解围裙,也没放下大漏勺,就这么走到门口,见云璃还待再说,便招呼道:“你们是在院子里说话吵架比武切磋还是进来吃些好吃的东西填一填肚子?云璃,又是你这小姑娘闹事,你若是再不遵医嘱我就告诉你爷爷了啊。”
云璃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摸了摸鼻子:“又拿爷爷来压我。”
“好了。”白露拉住云璃的胳膊,“我都饿了。”
“哼。”云璃还不忘对彦卿示威,“彦卿小弟,待我养好身子,再来与你一决高下,到时看你再找什么借口。今日就看在白露的面上,饶了你了,也省得你在自家的将军面前丢人现眼。”说完,便和白露进去了。
“……”
彦卿就要冲上去,却被景元捏住后颈。他有些不解,先前在神策府时有怀炎老将军在场,将军顾忌一二也便罢了。如今怀炎老将军都回朱明了,将军怎么还心生忌惮呢。
“将军,您为何老是纵容云璃。”
景元摇摇头笑了,他如何看不出彦卿的心思,便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彦卿,正是因为云璃姑娘的爷爷不在罗浮,我们才更不能怠慢了人家。再者云璃姑娘这几日帮了我们罗浮甚多,她受伤也是因我们而起,你怎么还能对人家出言不逊呢。”
彦卿有些泄气道:“我也知道云璃帮了我们很多,但是……但是……”他说不出口了,耷拉着脑袋:“好吧,我以后再不和她吵架了就是。”
“彦卿,你以往总是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此番倒是可以让云璃姑娘好生磨一磨你这性子,仔细沉淀下来。”
“是,将军,彦卿知道了。”
少年到底还有些不服气,景元安抚性地摩挲了下彦卿的后颈,温和道:“走吧,进去吃些东西。”
甫一进屋,椒丘便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将军可让我们好生等待,如今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就等将军入座了。”
景元看了一眼主位,笑道:“既然是椒丘先生请客,今日怎么也轮不到我坐这个位置。”
椒丘自是不想坐这个主位,便看向灵砂道:“既然我们借了丹鼎司这块风水宝地,不若让灵砂司鼎上座。”
灵砂莞尔一笑:“虽说是在丹鼎司,妾身也确是司鼎,但今日这场宴饮,妾身能参与进来已经感恩戴德了,如何能腆着脸上座呢。”她看向钟离,意味深长道:“我们今日能齐聚在这里,也是多亏了钟离先生的神机妙算。妾身提议,不若钟离先生上座。”
钟离摆了摆手,轻轻笑道:“灵砂司鼎过分高估我了,若非诸位齐心协力,信赖有加,如何能挣得今日这个局面?再者,我只是一个外人,将军看重我,我才成了府内的客卿。龙尊信任我,我才成了她的导师。但既然将军不愿,不若让龙尊上座吧。”!?
白露一直观察几个人的神情,尝试解读他们内心的想法,不成想最后竟落到自己头上来,一时之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我……”
景元道:“钟离先生说得有理。持明族放弃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鳞渊境,封印建木,公而忘私。龙尊守望建木几百几千余年,殚精竭虑,功在千秋。若是没有龙尊,没有持明族,罗浮如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符玄双手环胸,老神在在:“本座附议。”
灵砂道:“妾身附议。”
椒丘道:“小生附议。”
彦卿道:“我也赞同将军和钟离先生的提议。”
“……”
白露有些不知所措,云璃见状,调侃道:“小白露,你出息了哈,日后出人头地,不要忘记我还与你泡过一个温泉呢。啊,这件事情值得我出去在外面吹嘘好一阵子了。”
“云璃……”白露嗔怪道。
“哎呀,你客气啥,大家都让你上座呢,我也能沾点儿光是不是。”云璃直接把白露按在了主位上,顺势坐在了右手边,“你就安心坐着吧。”
“将军……”白露看向景元。
钟离笑道:“看来将军若是不坐在龙尊的左手边,白露小姐整日都要坐立不安了。”
景元无奈:“先生如此说倒是我的罪过了。”
“既是知道罪过,便来入座吧。”
景元便坐在了白露的左手边,顺带着将钟离拉至自己的身边坐下。灵砂坐在了白露的对面,如此椒丘便坐在了钟离与灵砂的中间。符玄坐在了云璃的下方,彦卿坐在了灵砂与符玄的中间。
摆在桌上的九宫格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新鲜的食材纷纷下锅。
第77章 将军如此笃定?
茶余饭后, 各回各处。
云璃与白露一道回龙尊洞天去了,说是丹鼎司苦药味太重,影响身体恢复。又说白露身边没有信任的人, 得需要人来保护。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宿在丹鼎司。横竖白露也是医士,总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椒丘便任由云璃去了。
符玄想起太卜司的糖粉已经告罄, 近日来太阳穴也是隐隐作痛, 便借着这个由头与云璃和白露一道回了洞天。
彦卿猜到将军应与钟离先生有话要谈, 便先行一步回神策府去了。钟离与椒丘在一旁说了几句话后,回头见景元正站在那棵火红色的枫树下等他。
一头银色的发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几枚枫叶轻飘飘落在他的肩头, 衬得愈发红白分明。此时他双手环胸, 面上拢着笑意。清风拂过将军的面颊,几缕碎发飘动着。仿佛画面定格一般,这样的情景依稀仿佛在何处见过。
钟离有些恍惚了几秒,不由自主朝景元走去。景元看了眼他身后摇着羽扇笑眯眯的椒丘, 笑意盈盈道:“话可都说清楚了?”
钟离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景元提议道:“方才有小孩子在, 不方便讨酒来喝。如今只剩你我二人, 不若去喝一杯?”
钟离垂下眸子, 眸底酝酿着情绪, 复又抬起, 微勾着唇角:“将军有命, 岂敢不从?”
景元无奈笑了两声, 也没心思去调侃称呼上的问题了, 只是与钟离一道出了丹鼎司。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皱了起来, 莫名地感到有些心烦意乱。唯有钟离在身旁时,才远不至于到发疯的地步。
钟离察觉到了景元的情绪,有心想多问几句,然连日来的与旁人言语交锋,此时的他也甚为疲惫。紧绷的神经唯有在此刻才有些许的放松,一句别的话也不想多说。
许是这顿饭吃得实在久了些,二人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淡。日头已然落下,只余天际无边绚烂的晚霞。半是昏暗的夜空下一盏盏昏黄色的灯渐渐亮起,有些冷清的街道重新变得喧嚣起来。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地面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二人并肩穿行在人群中,走过热闹的街道,踏上那座横跨在莲花池上的矮桥。零星的船只在桥下穿行,花瓣形状的灯在水面上竞相开放。几只白色的小狐狸在旁边的草丛上跳来跳去,蓬松的尾巴扫过低浅的河水。
景元与钟离上了一艘小船,二人坐在船头,摆上一方小案,烫上一壶小酒,如此对饮起来。
钟离一直在等景元开口,不想后者却一直在饮酒,喝到脸颊微红也不肯停下来,仿佛要把这一生的酒都喝完一般。他仔细看着景元的动作,举止之间尽显潇洒,想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如今却要来搅动风云,不知心中蕴藏了多少苦楚。个中心酸,唯有自己最是清楚。
思及此处,钟离轻轻叹息了一声,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先开了口:“你与灵砂说些什么了。”
景元打了个酒嗝,单手支着下巴,笑得有些傻乎乎的:“我与她仔细分析了其中利害关系,叫她认真分析自己的定位,做出有利于自身的选择。”
“原是如此。”钟离这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眉宇之间的疲惫再也掩饰不住。他捏起面前的酒杯,垂眸看着,“但愿她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说完,便一饮而尽。
景元向前探了探身体,许是酒喝得多了些,脑子有些不甚灵光。面前的钟离只有一个,他却生生看出了有两三个。拼命睁大了眼睛想看得再仔细些,却又又生生看出了有十个之多。
“……”
景元闭了眼睛,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手背遮住眼睛,似是忧叹了一声。
钟离被引得也是叹息一声,问道:“何事忧愁?”
“无事。”
景元摇了摇头,他直起身子,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继续喝酒。
钟离有些疲惫了,也不想再多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处只有他们二人,也无需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二人尽可卸下警惕与防备,将内心最为真实的自己如初生的婴儿般暴露在空气中。他们身处的这只小船,隐藏在僻静的桥洞下面。倘若无人仔细驻足,也不会发觉这里有船,更遑论船上有人了。
二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直到夜市灯火散去,人声如潮水般消失,方才作罢。景元脸颊泛红,躺在船舱里,也不想再起身,索性将红色的战袍扯到前面,盖住腰腹部,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钟离尚且还保留着一丝清醒,但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自从来到罗浮,还从未如今日这般喝醉过,醉得一塌糊涂。他抬起猩红的眼皮,见景元已经裹着红色的战袍睡着了,唇角不可察觉地微微扬起,便支着下巴,撑着桌案,合上了眸子。
拴着船只的绳子不知被何人斩断,小船顺着河水一路漂流往下,或急或缓。几只隐匿在草丛中的白色小狐狸听见响动抬起头来,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般,在岸边一路追着。小家伙们灵活极了,踩着河面上的荷叶步步向前,直至跃上甲板。再往前一段距离,恍若入了何人的梦境。昏黑的夜色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一般,再用了紫蓝色的油彩将其代替。
小狐狸在船顶上昂首阔步,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拂来拂去。它们舔着爪子,扒拉着脸,口中发出欢快的叫声。
再看前面,皎洁的月光下,一个曼妙的狐族少女在水面上翩翩起舞,脚下步步生莲。深红色的衣衫随风轻飘,九条粉红色的尾巴在身后尽数舒展。她手执一把彩色的小折扇,举止间颇显优雅。旁边还有一位身着水青色系旗袍的少女,抱着琵琶信手弹奏。朵朵梅花在指间绽放,沁人心脾的花香不自觉飘向鼻间。
再旁边还有一位金发的天外行商,此时的他倒是未曾背那硕大的棺椁,而是一手执剑,一手拈着一朵鸢尾花。再再旁边是一位银发少女,薄如蝉翼的黑纱覆住眼眸,周身冷冽的气质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胸前月相变化多端,神秘难测。
小狐狸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从船顶一跃而下,小碎步跑到船舱里,舔舐着两个熟睡之人的脸庞。
景元嘟囔一声,将脸上的小狐狸扒拉下来,翻了个身,继续睡。小狐狸不依不饶,蓬松的尾巴挠向他的鼻子。将军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眼睛依旧闭着,昏昏欲睡。小狐狸从后背爬上景元的脖子,像条围巾似的将身子绕成一圈儿,紧紧勒住了。
“……”
景元再次清醒过来,宿醉的脑袋疼得厉害。他目视前方,足足瞪着眼睛看了大半晌,才将脑袋里的瞌睡虫尽数赶走。视线稍微偏移一些,却见钟离闭着眼睛,支着下巴,撑着桌案,正睡得香甜。
“……小家伙。”
景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将脖子上的小狐狸拽下来,指了指钟离,颇有些不满:“小东西倒挺会看碟下菜,只会吵我,怎么不去吵他?”
小狐狸委屈地叫了两声。
景元倒是听明白了,一松手,小狐狸迈着小碎步跑了出去。待船舱内安静下来,景元的笑意也收敛了些。他站起身来,将身后的战袍扯下来,仔细披到钟离身上。
做完这些,景元迈出船舱。
河水已经变成粉蓝色,泛起层层涟漪。周遭五颜六色的景物有些迷人眼目,饶是连吹来的风都是与寻常不同的味道。
景元踩在水面上,意料之中的并未沉下去。手执彩色折扇的狐族少女与抱着琵琶的少女一同走至他跟前,狐族少女微微欠身:“小女子停云,见过将军。这是阮·梅大人,小女子的救命恩人。阮·梅大人,这是罗浮的景元将军,帝弓七天将之一。”
阮·梅收了琵琶,神情冷淡:“我是阮·梅。”
景元道:“在下景元,先前从停云的口中得知,阮·梅小姐有与联盟合作的意向。但此事过于重大,我已向联盟呈交了报告。若是阮·梅小姐愿意,在罗浮上稍微歇歇脚,择日与我一同前往虚陵,面见元帅。”
阮·梅神情依旧:“不胜感激。”
景元看向停云:“你的意思驭空也已向我说明,到时面见元帅,你也一同随行。”
“是。”停云再次欠了欠身。
景元走向罗刹与镜流二人,微微勾唇:“你们二位在罗浮隐藏至今,怕是也是为了今日这事。”
镜流并未说话,倒是罗刹先开了口,却不是回答景元的提问,而是意有所指地看了他身后的小船一眼,面上浮现意味不明的笑容:“钟离先生……”
“他会和我一同前往虚陵。”
罗刹轻笑两声:“将军如此笃定?怕不是还没有和他提及吧。”
景元道:“未曾来得及。”
“预祝将军得偿所愿。”
第78章 将军多虑了
钟离醒来时, 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他恍惚了几秒钟,想起昨日与景元在船上喝了酒,便翻身下床。
听到外面有些细微的声音, 钟离打开门,却见景元只着了一件细薄的白色中衣,正在院内操练。几缕银色的发丝被汗水浸湿了, 粘在额头前。腰封被摘下放在一边的桌案上, 白色的中衣略显宽大。拳头摩擦空气发出破空的响声, 一招一式都格外有力量感。
钟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见惯了景元有些散漫的样子, 如今一见,倒是格外稀奇。
许是察觉到了钟离看过来的视线,正在专心练武的景元回过头来, 见是钟离, 不由得一笑:“你睡了一天一夜,倒是吓到我了。今日日头落山前,你若是还未醒来,我就只能把你送到丹鼎司去了。”
钟离才察觉到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和昨日离开丹鼎司时差不多光景。他从台阶之上一步步走下来,解释道:“一时忘形, 失了稳重, 酒喝得多了些。将军莫要见笑。”
景元收敛了笑意, 双手环胸:“昨日我便想问了, 你如此称呼, 是想与我撇清干系吗?”
“将军多虑了, 只是觉得有些许不妥。”钟离实话实话道:“养成习惯了, 在外面也如此称呼, 只会叫旁人生疑。”
景元故意道:“旁人?哪个旁人?”
钟离言简意赅:“有心之人。”
景元道:“先生真要与我撇清干系吗?”他刻意咬重了“先生”二字, 在看到钟离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皱一下后,笑道:“我便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在顾忌什么,我心底十分清楚。无须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钟离轻叹一口气:“你若是问上一两句,我也不会如此不安了。毕竟,十王这件事情我做得有些偏激,没有顾及到对你的影响。”
景元莞尔一笑道:“但你向来不会做后悔之事,不是吗?”
钟离道:“自然。”顿了顿,又道:“话虽如此说,但……”
景元打断钟离的话,半开玩笑道:“若是我问上一两句你会安心些,那我现在问,如何?”
钟离笑了一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他顿了顿,“你想问什么?”
景元仔细想了想:“倒也没什么想问的。一语成谶,犹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我便感觉到你身上有股与十王司极其相似的气息。加之从无名客听来的三言两语,才开玩笑似的提了句十王司的判官之类的话。不成想,当日我倒是低估你的能力了。十王坐镇十王司已久,因果殿收纳的灵魂不计其数。十王若是没些真本事,早晚也得被那些灵魂吃干抹净了。他管束了那些灵魂几千余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不料今日却在你这里栽了个大跟头,此事我一想起来就只管发笑。”
钟离慢条斯理道:“原以为你先前说的那句‘在笑联盟的那些老家伙要有对手了’只是句玩笑话,不成想竟是你心中真情实感。”
景元哈哈笑道:“人总归是有脾气的,发些牢骚也是可以的。”
钟离摇头笑道:“你莫要安慰我,此事是否严重,自有定论,这并非你三言两语就可以揭过去的。”
景元无奈道:“那又能如何?此事说来说去,也是十王的错。他起疑心也就起了,采取行动也就采取行动了。偏偏要挑你最为宝贝的面具,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了。说起来,若是能让他的面容恢复如初,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钟离在旁边的桌案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正是我担忧的地方。”
景元在钟离的对面坐下,他倒了一杯茶递给钟离,“难不成你无法让他的面容恢复?”
“非也。”钟离道:“若是我能随时随地更替他的面容,他岂非更为忌惮。”
景元给自己倒了一杯:“也是这个道理。”
钟离看了景元一眼,有些漫不经心道:“若是放到我初来罗浮那阵子,你怕不是即刻就将我打包送往幽囚狱了。”
“……”景元乐了:“不是,你怎总喜欢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适当娱乐一下。”钟离喝了一口茶,淡淡的苦涩味在口中晕染开来,“差些意思。”
“什么?”景元道。
“茶。”
景元轻笑一声:“以往你不是最爱喝这茶叶吗?我几时见你,你都在喝茶。那堪比仙舟教案级别存在的动作,那气定神闲的态度,那慢条斯理的气质,几时看,都是赏心悦目。”
钟离险些没一口茶喷出来,他轻咳一声:“你几时也学了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来甜别人的牙。”
“总比些酸溜溜的醋要好些。”景元灌了自己一口茶,“酸倒牙才是真难受。”
“谁敢给将军醋吃?”
“那个与镜流在一起的金发行商。”景元倒是不藏着掖着,张口就来:“天不天的撑着一把红伞在大街上闲逛,日头又不毒。晚上就躲在被窝里发朋友圈,什么伤心抑郁文案。好像是什么飘摇世间,又是什么何来落脚之处。算来他在罗浮上也好几日了,有这闲工夫不如我面前展露几手,我也好看看哪个职位适合他。如此一来,不就有落脚之处了吗。”
钟离犹疑地看了景元一眼:“你今日好生奇怪。平日里倒是不见你如此絮絮叨叨的,话说个没完。”
景元叹息一声:“憋闷坏了。这些糟心的事情,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若是再不痛快痛快嘴,我怕不是要身犯魔阴了。”
钟离道:“罗刹如何给你醋吃了。”
“昨日你喝醉酒睡熟了,他来寻衅滋事。谈到十王面容生异一事,问我有何良策。”
“这算是醋吗?”
“他如何知晓的。”
钟离立即道:“我没与他说过此事。”
景元忍俊不禁:“觉悟倒是很高,怕不是养成习惯了。”
“……”钟离无奈道:“条件反射。”
“我晓得。”景元道:“但醋已经吃了,就包了盘饺子。过几日,我会将他送往虚陵,面见元帅,面见十王。到时,让十王亲自给他答疑解惑,横竖他来罗浮也是为了面见元帅。”景元道:“但此人过于神秘,直接送往虚陵怕有不妥。所有的神秘,都将会在穷观阵里无所遁形。故而,他们的下一站,将会是玉阙。”
“噢。”钟离幽幽地看了景元一眼:“故而我能直接去到虚陵,还是联盟高抬贵手了。”他喝了一口茶,“我说你今日怎么满腹牢骚,原是为这事。唯恐我不会和你一同去虚陵,扯东扯西的,还是扯到这里来了,我该感恩戴德了。”
景元笑了两声:“如此一来,你该不会不安了。”
“你若是问上一两句,我也不会如此不安了。”钟离喃喃重复了一句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摇摇头笑了:“你这样一说,仿佛确是不会于心不安了,但有些心酸,五味杂陈。”
“钟离。”景元有些郑重道:“从你踏进罗浮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便密不可分,不可分割了。你做的事,与我脱不了干系。无论如何,总会有解决的法子。”
“……”钟离看了景元半晌,倏然起身,向景元举起茶杯,“今日是我矫揉造作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向你赔罪。”
“不,钟离。”景元也站了起来,向钟离举杯,“你做的一切并非出自私心,我若是连这些都看不明白的话,这将军的位子也该退位让贤了。再者,矫揉造作这类词并不适合你。若非那日我有意支你出去,你也不会出此下策。若非有你我之间的交情,十王今日栽的跟头怕是要再大一些。今日我以茶代酒,向你致谢。”
二人举着茶杯,相视一笑,一同饮下,然后同时亮了亮已经喝空的茶杯。
景元道:“确实差些意思。”
“昨日刚喝过酒,今日就免了吧。”
“自然。”
二人坐下来,景元道:“还有一事。”
“什么?”
说完这两个字,钟离有些异样。以前他还说让景元不用事事都和他说,如今倒是习惯性地问上了。钟离轻咳两声,低头抿了口茶。
“与我们一同前往虚陵的,还会有死里逃生的停云小姐和天才俱乐部的#81号阮·梅二人。”景元道:“停云被绝灭大君幻胧所伤,仅留一丝气息被阮·梅所救。后星穹列车将人送至罗浮,然停云不愿回来,甘愿成为联盟与绝灭大君之间对弈的棋子。前去迎接她的驭空回来与我说,希望我能将情况呈报联盟,送她去面见元帅。”
“狐人有仇必报,此话看来不假。”钟离给景元倒了一杯茶,“死里逃生已是万幸,寻常之人只会想着安身立命,而这位停云姑娘,倒是有些与众不同。报仇雪耻固然痛快,但也有可能因此丧命。然换个角度,既然给了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又如何会忍得住看着仇人逍遥自在。”
第79章 还是个腼腆型的
“智库的记载……”
丹恒正在查看智库, 修长的手指滑动着屏幕。唇角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脖颈上的拉链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在浏览角色页面时,他发现白露的详情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丹恒思忖片刻, 顿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勾起,他拿起旁边的手机,正想给钟离发个消息时, 一个全息投影便直接出现在了面前。
“丹恒, 别来无恙。”
一个龙尊模样的持明站在丹恒的面前, 一袭青衣, 腰间配有一把宝剑和一个酒葫芦。一头墨绿色的发丝如瀑布般披散肩头,白皙的面庞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既不会叫人因龙尊的身份而感到些许距离感,也不会叫人以为此人嗜酒成性。
丹恒从记忆里检索出他的称号——曜青持明龙尊【天风君】。便垂下眸子, 神情略显清淡:“天风君, 别来无恙。”
“哈哈。”天风君笑得十分得体:“原以为丹恒你不会接我这句‘别来无恙’。”
“有何不可。”丹恒抬眸:“既然你已经称我为丹恒,旁的也无需计较了。”
“许久不见,你的样貌虽然有所变化,但性格倒是从未改变分毫。”天风君仔细看了看所处的环境, 视线之内却只见塞满了架子的书籍,不禁笑道:“丹恒兄这屋子倒真应了仙舟一句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阅读能够使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丹恒在桌案前坐下, 拿起触控笔在屏幕上写着什么, “即使如今电子书籍在银河间广为流行, 纸质的书籍仍有它无法取代的地位。翻动纸页时的声音, 和时不时散发出的墨香味道, 都叫人回味无穷。”
“丹恒兄这说法倒是有些意思, 你应该能和我一个博识学会的朋友很是聊得来。”天风君不拘小节地坐在了桌案上, 摘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口,“曜青仙舟是联盟中与星际和平公司往来最为频繁的,许多人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刚开始时我倒还觉得新奇,如今时间长了,反倒有些索然无味了。”
沙沙的写字声从丹恒的笔下流出,他并没有抬头,只是道:“生活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若是无法改变环境,不若改变自己。”
“这又是什么说法。”天风君又是灌了一口:“倘若又有一日我落入步离人之手,难道也要同流合污如他们一般茹毛饮血?照我看来,与其内耗折磨自己,不如发疯消遣别人。丹恒兄,人活在世,莫要苦了自己。”
“故而——”丹恒终于抬起头来,“你如今是在曜青待得有些闷了,特地来消遣我的?”
“倘若我说是,你会生气吗?”
“倘若我说会,你会离开吗?”
天风君仔细想了想,“不会。”
丹恒低下头,继续唰唰写着:“我的答案与你一样。”
“为何?”
“什么?”
“我问你为何。”
丹恒抬眸:“我可以在天风君面前做到有问必答,但如今你没有向我提问,我如何回答。”
天风君道:“好吧。以前你便是如此,知道我老实,总是这般捉弄我。”
丹恒垂眸,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才问道:“何事忧愁?”
天风君道:“先前飞霄将军将在罗浮上关押的呼雷引渡至曜青,联盟内部对此事颇为不满。有人连发数道折子,指责飞霄将军对呼雷别有所图,惦记上其体内的赤月了。”
丹恒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抬起手来。本想拍拍他的肩膀以作慰藉,才料到此人正坐在他的桌案上喝酒呢。便有些不自然地缩回了手,继续唰唰地写着。
天风君道:“光是这些还不够,近来罗浮也不甚安宁。持明族内四大龙师联合谋反,意图置白露于死地,甚至唯恐景元挡了他们的路,连带着他也一起设计。不过好在景元得一朋友,出其不意反把联盟的十王给设计了,如今联盟正在找碴拾掇他们。”
丹恒的笔停在了屏幕上。
“还有第三件事,我有个朋友想见你。”天风君从桌案上跳了下来,丹恒抬头,一阵电流的滋啦声后,天风君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个与他有着一张极其相似面庞的人,只是此人却端得一副儒雅随和的笑容。
“饮月君。”
一阵阴冷的风随之吹来,翻得桌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
丹恒看着他,此人头戴九旒冕,身着黑色长袍,面色灰白。全息投影能做到如此地步,也是厉害。或许此人本就是几缕残魂组成,也无须投影,直接现了本相。
“十王。”
“饮月君。”十王并未绕弯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我想问你讨要一个人。”
“何人?”
“星核猎手。”十王道:“刃。”
丹恒扫了十王一眼:“十王不去向艾利欧讨要,反倒向星穹列车讨要。难道在阁下眼中,星穹列车与星河猎手已经同流合污了吗。”
“是与不是,眼见为实。”
“如何眼见为实?”
“半路上了星穹列车的那位,钟离先生的小友,景元的骑兵,星核猎手的秘密。”
“我的同伴做了什么吗。”
“据目击者称,刃在离开罗浮后就失去了踪迹,最后发出求救讯息的定位来自阿斯德纳星系的匹诺康尼。”
“十王该去匹诺康尼去寻。”
“非也。罗浮的天舶司司舵驭空在前往匹诺康尼接人时,遍寻不得。如今线索断了,只能来列车碰碰运气。”
“这里有何运气?”
“一个是你——饮月君,另一个则是你的同伴,那个单名一个星字的少女。”十王道:“据可靠消息来源,绝灭大君幻胧正在试图唤醒刃体内的倏忽意识,企图复活这位丰饶令使。联盟对此高度重视,誓要将丰饶令使彻底斩杀。”
丹恒道:“除却这些,恐怕还有别的。观阁下这张面孔,怕是待会儿还要向我的同伴问清钟离先生的来历。”
“确有这个打算。”
“要带到幽囚狱去问吗?”丹恒道:“毕竟这些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十王摇头:“非也,饮月君无须担心,只是问上一两句便好。”
丹恒欲再说些什么,门却在此时猛地被人推开了,紧接着一阵劲风吹过,一个人影迅速跑进来抱住了丹恒的腰,震耳欲聋的哭声在屋内炸响。
“丹恒,吾命休矣!”
丹恒:“……”
十王:“……”
丹恒无奈扶额:“出什么事情了?”
“呜呜呜银狼非说我觊觎阿刃的美貌,还污蔑我强取豪夺,使强硬手段将人绑了来,关在纸盒箱子里整日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天地良心啊,我即便有贼心也没那贼胆啊。阿刃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不等我动手,那把冰凉的破剑就架在我的小细脖子上了,我哪儿还敢再行不轨之事。虽说阿刃美貌赛星神,但……欸——”
星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才发现旁边站着个与钟离如出一辙的美男子,眼睛顿时瞪大了,瞳孔中间冒出两颗黄色的小星星。
“丹恒,你居然金屋藏娇!”
丹恒:“……”
十王:“……”
他可以收回方才的话吗。
十王心底有些凌乱。如此一个满嘴跑火车的人才,口中能有几句实话,问也是白问。他难以想象,钟离如此一个端庄讲究,稳重有余的人,如何会和这样的人才成为朋友。
然不等十王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星的手便直接探向了他的面庞。!
十王倏然一惊,退后半步,面现复杂。此人究竟是精神状态有些问题还是在扮猪吃老虎。虽然他心底里认为后者的可能性要稍大一些,但头一次出现他不用再了解几分仅凭肉眼就想推翻自己想法的情况。
“还是个腼腆型的。”
星诶嘿笑了一声,双手抱拳,半是无赖半是促狭道:“在下坐不更名,站不改姓,银河球棒侠是也。方才喝了点儿小酒,酒后失德,让阁下见笑了。”
“呵呵。”
十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心底无奈透顶。
怎么看怎么感觉是在装正经人。
丹恒看出了十王的不自然,存心道:“这位是仙舟联盟的十王,有些话要问你。”
星大喜过望:“真的吗?”
十王:“……”
我不是,我没有。
“去我房间里谈吧,我的床还蛮大的。”星嘿嘿搓了两下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急忙纠正道:“啊不是不是,我的房间还蛮大的,多一两个人说话不是问题。”
十王清了清嗓子,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丹恒目送着星与十王一道离开,眸底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星向来不说假话,只说废话。方才她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怕是有几句是真的。仔细想来,自从离开罗浮后,刃似乎再没来找过自己的麻烦。莫非,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纸盒箱子?
先前星就是睡在纸盒箱子里,莫非暗藏玄机?
第80章 你怎知我爱吃这些
一连几日, 云璃都宿在龙尊洞天,整日与白露形影不离。在温泉里药浴了这些时日,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便每日早上嚯嚯白露起来练功, 不起来就捏她的龙角。
如今尾巴倒是拽不到了,白露已经可以收放自如。有事儿的时候拿出来当坐垫,顺便还当鸡毛掸子扫扫灰, 没事的时候就缩回去免得被云璃看到拽着玩儿。这一番操作倒是把藿藿羡慕得不得了, 小心翼翼地问尾巴大爷自己也能这么玩吗, 然后被尾巴大爷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给吓回去了。
除了藿藿常来龙尊洞天走动外, 素裳也没事儿常来这边儿玩。说是听说云璃小姐武功盖世,要和她切磋一番。云璃当然不甘示弱,每日两人都要切磋个百八十回。白露在旁给它们当裁判, 耳濡目染, 也算对他们的招式熟悉了个七七八八。尾巴还鼓动藿藿也学些防身术,免得日后给它拖后腿。藿藿倒是去学了,然而学了没多少时日,就被素裳和云璃那两把比人还高比还沉的大剑给吓回来了。
素裳还拉来了桂乃芬, 这家伙是个精神状态极其不错的姑娘,有事没事就架着个手机支架拍些匪夷所思的视频。什么倒立洗头啦, 什么胸口碎大石啦, 什么口中喷火啦, 应有尽有。看得白露和云璃目瞪口呆, 赞叹连连。
除却这些, 符玄也每日派青雀过来取些明目茶, 还特意要那掺了糖粉的。青雀谨记太卜大人的嘱托, 讨了糖粉还要拉着白露等人打牌。初玩白露觉得新奇, 再玩更是惊喜连连, 觉得这种活动强身健脑益智应多加推广。云璃本来不想参与的,这等需要运气的物件简直是玩物丧志。然在墙头坐了没几分钟,见到白露被杀得片甲不留,终是坐不住了。跳下墙头就要与青雀一较高下,然后……铩羽而归。
有了这些伙伴的陪伴,白露这段时日过得很是充实,当然最充实的还是钟离先生的小课堂。她们六个人围坐一个半圆,每个人身前都摆了一张小桌子,听中间的钟离先生讲他故乡的事情。
钟离先生似乎懂得很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通晓奇门遁甲,阴阳五行,尤其对地质和矿石颇有研究。
素裳听得昏昏欲睡,就差一个枕头就地而睡了。桂乃芬一面托着她的下巴一面托着自己的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白露听得最为认真,还特意带了个小本本记下来。云璃对此不以为意,双手环胸气得小脸儿鼓鼓囊囊的。藿藿听得胆战心惊,感觉钟离先生讲的东西里都是鬼。不出所料,又被尾巴嘲笑了一番。青雀倒是不嗜睡但也不认真,横竖都是在消遣时间。
钟离也不在意,反正也只是借着个由头来看望一下白露。虽说现在持明族没多少危险了,但是身边突然少了个人的感觉也是极其难受的。有了他人的陪伴,虽没有多少取代的作用,但也多少可以排解下寂寞。
授封饮月君的仪式近在咫尺,到时另外四位龙尊会全员到场,景元最近也忙得厉害。联盟下来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他每日都在神策府内忙至深夜。累了也只是在托着腮眯一会儿觉,等到把自己磕醒,才重整精神继续回复。
景元不开口,钟离也不会伸手多事。毕竟这件事情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若是叫联盟发现罗浮将军连回复个信件都要他人代劳,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这段日子钟离倒是清闲了,过起了先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拿着景元的巡镝东买西买,昨儿个买画眉,今儿个买鹦鹉,明个儿买白鸽。神策府里内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走街串巷之际,钟离还特意收养了几只橘黄色的猫儿,脖子上都挂了铃铛。走路时铃声清脆悦耳,更添一份儿热闹。
景元每日处理公务时听着外面的热闹,本来有些心烦意乱的,如今也能高兴几分。回复的信件里字迹写得洋洋洒洒的,唯恐怕别人认出他的字一般。
彦卿问他要巡镝拿去买剑时都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还以为是自己学问不够无法识得上面的字。回去后也学着在纸上乱写乱画,不出意外被云璃瞧见了,明里暗里冷嘲热讽一番。
说起来自从景元说云璃可以帮彦卿磨一磨性子后,彦卿有事没事便跑去龙尊洞天……找骂挨。挨骂得多了,如今也不怎么感冒了。倒是云璃见他不急不缓,刻意装大人成熟的模样后,反把自己气得够呛。她以为是彦卿跟着钟离学坏了,老神在在的,连带着上钟离的课都是气鼓鼓的。
不过闹归闹,她倒是没有忘记留在罗浮的另外一个目的,那便是寻找刃的下落。这是爷爷的嘱托,她不能不从。只是找来找去,也寻不到这位的半分身影。
连极为在乎的白露出事时,刃也没有出现。或许,他早已离开罗浮了。星核猎手,又怎么会在同一个地方驻足太久呢。
这日云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搅得白露也没法子好好睡。白露清晨被拉着练武,中午去丹鼎司义诊,晚上回来还要听钟离先生讲课,如今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连句整话都不想说了,只是把手安抚性地放在云璃身上。
云璃不想搅了白露的睡眠,便翻身下床,去到外面。然刚出门便嗅到一股独属于玫瑰的清香,随即无数嫣红色的花瓣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这些花瓣裹挟着云璃朝外走去,云璃感到些许新奇,也没抵抗,便随着来到了一片隐秘的竹林。红色的长发在竹林间分外显眼,云璃一眼便认出此人系谁,好像叫什么金枝还是银枝,此前还因为他偷了魔剑害得自己被冤枉,虽然最后误会是解开了,但是这人说话神经兮兮的,云璃有些不愿搭理他。
她正要推开萦绕在周身的花瓣,不料那位叫什么金枝银枝的却叫住了她:“云璃小姐,请停下匆匆的步伐,允许我合理表达自己合理的诉求。”
“有话快说。”云璃打了个哈欠,此时她才觉得有些累了,眼泪都流出了眼眶。她迷迷糊糊地擦着,嘟囔一声:“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银枝将右手放在胸前,表情十分严肃:“请问云璃小姐是否还记得前些时日与我一同在星海间曾经斩杀过几只真蛰虫?”
“啊?有吗?”云璃已经脑子有些不清醒了。
银枝并未被云璃的胡言乱语镇住,而是接着道:“如今大量真蛰虫已在罗浮内外蓄势待发,不日罗浮将会被遮天蔽日的真蛰虫覆盖住。”
“什么?”云璃吓得一下子清醒了,她皱了皱眉:“什么情况,你别危言耸听。”
银枝依旧神情严肃:“我以纯美星神伊德里拉起誓,只要繁育星神的遗骸在仙舟一日,真蛰虫大军顷刻间会吞了罗浮仙舟。”-
神策府。
连日来的文牍终于被消灭干净,景元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正待寻些东西来吃时,钟离早已提着一壶鳞渊春和一盒白云酥走了进来,向景元举了举手里的食盒。
景元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见钟离提着食盒而来,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你怎知我爱吃这些。”
“有心人自然办有心事。”
景元去洗了手,接过钟离递过来的食盒,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来。就着几杯鳞渊春,一盒白云酥已经悉数进了景元的肚子。
钟离在旁看着景元吃东西的样子,毫无仪态可言。然他却说不出几句调侃的话来,只是进入了正题。
“今日我在外面挑些名贵的鸟儿时,瞧见了一只通身粉紫色的小家伙。在智库的记载中,此鸟名唤谐乐鸽。”
“谐乐鸽?”景元思索片刻:“匹诺康尼的稀有物种。”
“正是。这只小家伙折断了翅膀,无法重回天空。许是卖鸟的人见它有几分可怜,便将它关进了笼子里,好生照料着,免得被那些豺狼虎豹叼了去。”
“然后你将它买了下来?”
“嗯。这只小家伙虽然被折断了翅膀,无法飞向蓝天,但眼神中却是满满的坚定。它看向旁人的眼神,像悲悯,像可怜。仿佛被折断翅膀等待被人可怜被施舍的不是它,而是在笼外的人。”
“闲人观伶——”景元缓缓道:“伶观人。”
钟离轻轻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如今倒是闲人观鸟鸟观人了。”
景元挑了挑眉道:“先前你买回来一堆画眉鹦鹉,后来又收养了几只流浪猫,现在又添了新的。听你这描述,不像是个会闹事的。今晚上我应是能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了。”
钟离无奈笑了一声:“若是不能,我可以为你奏上一首安魂曲。”
“安……魂曲?”景元调侃道。
“……安神曲。”钟离抱歉笑笑,“绥园高处有一把古琴,无人弹奏,却能有乐声发出。四下无人,我便学了一曲。”【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