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静音了
中场清冰,过道台阶上有人来来往往,喻唯往旁边躲着又低头看她,“不去哪儿。”
手里的袋子挨着腿挤压到椅子边上发出声响,喻唯低头看向郁葳垂在脚尖上的裙边。
脚腕还好吗?
“哦。”郁葳踏上台阶,错身时几乎和喻唯贴在一起,声音很轻,含着调侃笑意,“还以为你要去找我呢。”
喻唯被猜中心思,抿唇没吭声,看着郁葳从自己身前走进去,让开临边的椅子,取下背包坐下。
她脚步不算快也不算慢,但身形很稳,没有趔趄。
喻唯心底松了点,坐在过道边椅子上,刚好挨着郁葳,或者说,只能挨着郁葳。
“后半场你还看吗?”喻唯低声问。
“当然看。”郁葳坐下靠着椅背,姿态放松看着冰场里缓缓移动的清冰车,“不然不就白来了。”
按积分排序的出场方式决定了更有实力的运动员几乎都在下半场。
郁葳现在的分数在前半场里排第二,下半场还有六个人。
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她本来就不擅长安慰人,每到类似的情景都手足无措,现在尤甚,因为她亲眼看着郁葳为此付出了什么,在她那些付出面前,在现在这个地方,任何安慰的语言都会显得渺小无力,苍白失色。
喻唯哦了一声,身体稍稍前倾,假装整理裤腿,低头往郁葳脚上看。
她没太多穿裙子的经验。
没想到长裙坐下之后根本不往上收,深灰针织裙边甚至垂在地上,把郁葳鞋面都遮盖的严严实实。
喻唯充作掩饰的手还没从裤腿上挪开,就被人一把抓过去。
她瞬间挣开,才反应过来是郁葳。
“怎么弄得?”
郁葳靠着椅背的姿势坐起来,上身紧绷,脸上冷的像挂霜,锐利的眸子盯着喻唯的手。
“什么?”喻唯跟着视线看过来,才发现自己左手食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掐进去深红印痕。
月牙似的几个小坑,渗着血色布在透白的指侧。
手指迅速蜷曲,拇指遮掩着按住,缩进衣袖塞进衣兜里。
“我自己,不小心,没注意。”
几个字,喻唯说的磕磕绊绊,因为羞耻。
围巾松散在肩上,喻唯窘迫低头,耳根连着脖颈发红。
她把袋子放在地上,右手拢紧围巾,连脖颈带下半张脸全都遮了进去,拘束地包裹着。
郁葳看着,眉头微蹙,“回去吧。”
“啊?”
郁葳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喻唯一把揪住她衣服,“怎么了?不是还要看下半场?”
“不看了。”郁葳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她,“或者你先回去,让阿姨陪着你。”
喻唯一头雾水,抬头看着她,迷茫。
“为什么?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来都来了。”
喻唯挂在鼻梁上的眼镜从围巾里挣脱,下半张脸只剩下巴尖藏在围巾里。
就这么仰头看着她。
郁葳退回去坐下。
喻唯抬手整理围巾。
“你想看的话,回去网上也有直播回放。”郁葳声音低缓,“这里人多,你如果不舒服,不用忍着。”
喻唯拉着围巾的手滞停在胸前。
郁葳以为她是因为这个所以掐破了手指?
但是……
她几乎分不出心神关注身后,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掐破了手指。
可能这就是比赛现场的魅力?
“没有不舒服。”喻唯单手虚握,拇指拨弄着食指上没取下的亚克力戒指,伸到郁葳面前,“给你看一个好玩的。”
旋转的戒面逐渐减速,缓缓停在郁葳眼前。
郁葳:“……”
她面无表情,侧目看着喻唯,“程淼给你的?”
真厉害,一猜一个准。
喻唯笑了声点头,“好玩吧,送给你。”
她把手指伸到郁葳面前。
郁葳绷不住了,脸几乎扭着皱吧在一起,盯着她看了两秒,语气凝滞紧绷:“你觉得,我会戴?”
是有点抽象。
喻唯手收回来,躲在围巾里憋笑,“那算了。”
她把眼镜取下来包上眼镜布塞进口袋,眯眼看着亮灯的冰场里准备下场的清冰车,模糊渺小,黑蓝色块在大片冰面上挪动,像一片模糊的像素世界。
“妈妈刚才也给你扔娃娃了。”
好几秒郁葳都没吭声,喻唯准备扭头看她的时候,才听见她嗯了声,似乎情绪不佳。
刚才的放松被这句话迅速打破。
喻唯抿唇。
两个人都看着冰场。
“你为什么不喜欢坐在别人前面?”郁葳忽然问,“或者活,你为什么这么抗拒背后有人?”
郁葳清淡低缓的声音在嘈杂的场馆里,在她耳边轻响。
炸的那一瞬间,喻唯想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但她嘴巴张开,又合上。
最终声音隔着围巾轻而闷:“因为不喜欢被人看着。”
她一直这么说。
每次有人问,她都会这么说,问的人都会露出“我懂了”的表情,眼神略带同情地抱歉地看着她,不再继续。
“只是这样?”
“嗯?”
郁葳转头看着她,“只要你不回头,背后的人你可以当不存在。”
喻唯拉起围巾眯眼看着冰场里细碎的像素点,听着广播声以此介绍运动员入场,嘈杂的声音逐渐统一成一致的,爆发式的欢呼。
她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座椅。
身边是空荡无人的台阶过道。
“是吗?”喻唯细弱的声音不带什么情绪,在广播和欢呼声中停顿,“没看出来,你居然是唯心主义。”
“抱歉。”
喻唯侧目看着郁葳略显后悔和窘迫的脸,笑着说:“你抱歉什么,我知道你是想劝慰我。还是说你想为你在教室里的座位道歉?那是香姐安排的,也是我选择的,我早不介意了。”*
郁葳喉咙滚动了一下,没说出口的话吞咽回去。
对喻唯,她有很多抱歉。
“葳葳。”丁晴从后面两排走过来,坐在郁葳身后,手里提着纸袋递到前排,“支持你的观众托我送给你。”
郁葳道谢后接过来,一扭头,就看见喻唯身体绷直,虽然还保持着刚才的坐姿,但身体似乎无法抗拒本能地向左侧轻挪,幅度很小,但逐渐靠向椅子左侧的扶手。
两人中间拉开距离。
喻唯没戴眼镜,帽檐和围巾之间露出缝隙,睫毛颤动着朝向冰场。
似乎只是一个平常的侧身放松的动作,只是做的不是那么自然。
“你状态还好吗?不想看我们就回去,后面你不用再出场吧?”
丁晴坐在郁葳身后,但说话时向前倾身,也斜靠着,声音从郁葳和喻唯中间传来。
郁葳眉头拧着收回目光,捡起喻唯脚边的袋子套在自己手里的纸袋外,倏然起身,背上背包。
冰场上的人节目刚好结束,背后升腾着欢呼,稀稀拉拉的玩偶从头顶飞过。
喻唯难以抗拒身体的僵直,反应比刚才慢不少,直到郁葳从她面前挤出去站在她身侧过道上,她才抬头看向郁葳。
郁葳拉起她依靠在扶手紧贴着身体的手臂。
“走了。”
“什么?”
在欢呼声中,喻唯回过神来,被拽着站起身,又低头,“我袋子呢?”
郁葳深深看着她。
手里纸袋套袋子在她面前晃晃。
郁葳拖着喻唯的手臂站在原地,看着也站起身的丁晴。
丁晴从座椅里出来,走在俩人前头。
台阶一层层往下,喻唯看着比她靠前半个身位的郁葳的背影,低头看着紧紧抓在自己手臂上手。
修长的手指陷进蓬松的白色羽绒服里,或许常年提刀训练,她指骨有点歪扭,皮肤干燥粗糙。
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看,但喻唯低头看着,紧绷的心开始放松。
从台阶下到场内过道,靠在围挡外的冰童捡完娃娃围在一起兴奋地窃窃私语,扭头看见郁葳又开始喊她的名字。
郁葳手一滑,袋子套在她手腕上,挂着大袋套小袋,抬手挥了挥。
“……就,就这么走了吗?”喻唯低声问,“不用跟谁说一下什么的。”
“不用。”郁葳说,“我没教练,而且我的情况领队知道。”
没有需要报备的人。
喻唯又想着她原本是要留下看下半场比赛的,但突然拉着她要走,该不会是因为……
“我不太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
郁葳打断了喻唯的思绪。
喻唯瞬间紧张起来,“哪儿不舒服?”
郁葳没吭声。
丁晴走在前面不知道跟谁打着电话,“人到了吗?”
走出场馆,之前人山人海的广场上空无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的雪,把铲好的地面上又铺了层白,还在飘着细碎的雪花。
馆内剧烈的欢呼声传出来,昭示着冰场上那位运动员某个动作的成功。
喻唯看着郁葳。
丁晴的司机把车开过来,拉开车门,喻唯往副驾走,手臂被郁葳拖着往后一扯,喻唯被扯得退回她身侧。
羽绒服布料摩擦发出的声音短暂地裹在风雪里。
郁葳碎发上落着雪花融化成水珠洇下去,她一手扶着后座车门,松开喻唯的手臂,看着她的肩膀把人推进去。
莫名带着点怒气。
喻唯眯眼看着她,一脸迷茫。
车门关上。
丁晴上了副驾。
郁葳从车后绕到另一侧,拉上车门之后,扭头看着喻唯。
阴沉雪天,车里微暗,喻唯瞪大眼睛也看着她。
她什么时候惹郁葳不高兴了?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郁葳的双层袋子隔在两人中间。
喻唯低头摸出兜里的手机,给程淼发完信息,又点进郁葳的信息里。
喻唯:你哪里不舒服?
滴咚声隔着背包闷闷地响。
郁葳没动。
喻唯扭头看着她。
郁葳和她对视。
喻唯:“姐姐,你手机响了。”
郁葳看着她捧在手里来回翻转的手机,听她叫那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称呼,转身取下背包放在两人中间,取出包里的手机。
郁葳:心情
滴咚——
喻唯低头看着捧在手里的手机,忘了接程淼的时候怕没看见错过打开了消息提醒。
她迅速把手机装进口袋里,侧目看向窗外。
滴咚——
郁葳:我静音了
第52章 刚才应该卖惨!
郁葳一直扭头看着喻唯,见喻唯丝毫没有把手机拿出来的意思,只好回过头,手指捏着待在左手上的柏木手链一颗颗转过去。
视线也瞥向窗外,车窗外景色越来越陌生,不是往酒店去的路。
“我在市中心有套房子,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不回酒店。”丁晴坐在前面,在郁葳眉头刚皱起就开口,“行李我已经安排人去搬走了,这几天车和司机都会留下。”
郁葳拧眉,“您之前可没说。”
“之前我没想这么做,这是临时决定。”丁晴声音放缓,带着安抚和解释的意味,“那边比酒店离体育场远,但其他方面都比住酒店方便,我跟你们领队那边也沟通过了,不会影响你训练和比赛。葳葳,妈妈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没有意外,我也愿意陪你们住酒店。”
意外?
喻唯往前看看,又疑惑地偏过头看向郁葳。
郁葳没再说话,眼睫垂着又靠着椅背看向车窗外,只是脸色不太好。
新住处离体育场确实不近,但好在虽然下雪不过路况还好,从体育场过去将近一小时车程,如果今天雪下太大封路,还可以坐地铁过去。
周围看地段是商业中心,这种天气这个时间逛街的路人依旧不少。
车开进地下车库,乘电梯往上到25层,电梯门一打开,室内置物架革出玄幻,旁边立着衣帽架上已经挂着几件衣帽。
“人已经到了。”
助理站在门口,接过丁晴的包和她脱下的大衣。
丁晴嗯了声。
透过置物架上的绿植和摆件,隐约能看到客厅里有人听到声音正往这边走。
喻唯扭头看郁葳,发现她也在看自己,悄悄摇头。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丁晴在这边也有公司业务和房子。
“王医生,人我带回来了,劳您帮忙看看。”
丁晴带着两个人进去。
坐在沙发上的老人起身看过来,一头银发,但面容温和气色红润,精神矍铄,目光落在喻唯身上,又看向郁葳。
丁晴示意两人坐下,看着郁葳,跟老人说,“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小女,刚从体育馆带出来。”
喻唯和郁葳并排坐着,恍然大悟,倾身认真听着。
老医生手一伸,郁葳犹豫着将手放过去,指腹平放在郁葳手腕上,房间内瞬间陷入静寂。
“肝气郁结,没什么大碍。”医生声音沉缓,指腹轻按,收了回去,“脚腕受伤了?”
喻唯瞬间扭头看着郁葳。
郁葳嗯了声,“只是扭伤。”
医生没说要看,她也没把受伤的地方露出来。
“让小贾按按,再扎几针。”医生表情倒是没变,“搞体育的身体都有些损伤,这身体情况已经算不错了,回去再检查一下肌肉损伤,这两天如果不急着走,就在这儿调理几天。”
小贾就是他身边站着的中年人,犹疑地环视过客厅沙发,“那就……”
“去您那?”
老医生一挥手,“不用,床上就行。”
丁晴起身,看向郁葳,“你先去换衣服。”
郁葳一直蹙着眉,跟丁晴对视几秒后,起身被她带去卧室。
喻唯想去看看,又觉得留客人在这不好,只得陪坐。
扭伤了脚,明天的比赛呢?
这可是郁葳两年来第一次上赛场,能退赛吗?
“等着也没事,给你也看看?”老医生眉目慈和,看着喻唯,“闲着也是闲着。”
喻唯把手递过去。
丁晴走出来。
喻唯手往回收,老医生手指闲适轻松跟着挪动。
喻唯只好停下。
“小姑娘心思不要那么重,思虑过度,忧郁伤神,睡眠也不好吧?”医生松手,拿起旁边的纸笔,“给你开个方子。”
说话间,郁葳已经换好衣服出来,被叫“小贾”的医生和丁晴一起跟她又走进去。
喻唯视线收回来,悄声问:“她,严重吗?”
老医生写完落笔,“不严重。”
室内开着暖气,喻唯穿着羽绒服带着帽子和围巾渐渐热起来,她道声歉去找玄关的衣架,把口袋里的眼镜摸出来带上。
兜里手机嗡嗡几声。
程淼的信息,先问她在哪儿,隔了一会儿大概是从馆里出来了,说刚才信号不好,刚收到信息。
程淼:那你跟小鱼都回酒店了吗?
程淼:我在路上了,去找你
程淼:顺便看看她
程淼:狗日的ISU跟裁判真不是人!!!!!我特爹骂一百年!!!!
喻唯犹豫了几秒,告诉程淼她们不在酒店,又给她发了定位。
喻唯:到了给我发信息我出去接你。
手指滑动着,退出去,点开郁葳的聊天框,就看见她发的那两条信息。
还心情不舒服,这是心情的事吗?
她把手机装回去,想了想,又取出来塞进裤子口袋,转身去客厅才发现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卧室那边也没有说话声,喻唯脚步停顿,往里面走。
门开着,郁葳坐在床边,老医生弯腰站在旁边,小贾跟他并排,丁晴站在靠门这一侧,三个人几乎把郁葳遮挡的严严实实。
喻唯站在门口什么也看不见。
“好了,取针的时候我再来。”老医生在小贾搀扶下直起身,跟丁晴说,“我下楼去走走转转。”
丁晴跟着转身送人,“外面在下雪。”
“下雪好。”老医生乐呵呵地,“我就是喜欢雪,才搬到这儿来。”
丁晴要亲自送人,喻唯只好也跟着,助理在后面妥帖地关上卧室门。
说是送人,但只走到玄关电梯口,等人上电梯,门一关。
喻唯说:“妈妈,我朋友想过来看看,她是姐姐的冰迷,也是我们班的同学。”
“你看着安排,一会儿我还要出去一趟。”丁晴说着朝卧室里走,步子迈的很大。
助理拿着两张药方,“丁总。”
“现在去买,今晚就煮上。”丁晴往郁葳卧室走,一回头又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喻唯,“没什么事了,你回房间换衣服,休息一会儿。”
这边温度低又是雪天,喻唯穿的很厚,但房间里暖气烧的很足,虽然脱了羽绒服和帽子围巾,但还是热得有点难受。
喻唯低头看了眼厚毛衣和加绒裤子,点点头,转身试探性地推开郁葳隔壁的卧室门。
靠墙放着她的行李箱。
两扇门几乎同时关上。
喻唯换了身单薄的居家服,刚打开门,就听见隔壁透过门缝压低的声音。
“喻唯不喜欢有人坐在她身后。”郁葳声音清冷,“你知道为什么吗?”
“或许因为白化病,她比较敏感,等她再长大点会想通的。”
喻唯面无表情靠着墙,听着丁晴似乎无奈又似乎漫不经心的声音,忽而变得严肃。
她说:“倒是你,你真的想继续滑冰吗?”
郁葳声音也跟着严肃而低沉,“你想说什么?”
“葳葳,作为一个母亲,我真的不想看你为了滑冰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但今天看到你在赛场上,我理解了。你跟我很像,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抓在手里,所以我不会再劝你放弃,你爸爸那边我去说。我的资源就是你的资源,我能提供一切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你要做的只是接受。”
“但是……”
“理想有多大,代价就有多大。”丁晴打断她的话,“这个道理你肯定明白。”
卧室里瞬间沉默。
喻唯忽然明白为什么丁晴在赛场上那么冷静从容,因为赛场上发生的一切都在她预料中。
为什么郁葳回到喻家之后,喻家给她提供的只有冰场。
为什么郁葳回到喻家之后,必须同时保持学业。
他们在等,等郁葳不得不低头,到那时郁葳对喻家来说才是真正的回归。
喻唯垫脚悄悄走进客厅,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扭头看着窗外飘过的飞雪。
卧室门打开又关上,她还没有回神。
丁晴站在客厅看着坐在沙发上娴静内敛的女孩,像窗外的雪一样,轻白无声。
她可以跟郁葳暗含锋芒磨合引导,但对喻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听葳葳说你不喜欢有人坐在你身后。”
喻唯回神,扭头看见她喊了声“妈妈”,她戴着眼镜,抬头看向丁晴又敛眉。
那一瞬间,喻唯第一次升起爆裂的想要破坏的冲动,很多话在心里闪回。
最终,她低声说:“我在克服。”
窗外繁密的雪花洋洋洒洒。
忽然不想说话。
不想开口。
丁晴无声叹气,“不用克服,白化病的概率决定至少两万中就有一个,你只是跟这两万人不一样。”
她静静走过来,坐在喻唯身侧不远,从抽屉里取出医药箱,拆开创口贴。
“伸手。”
喻唯几乎呆滞地看着她,难掩震惊和意外,她犹豫着把左手伸出来。
创口贴的胶面贴着手指,丁晴指尖是凉的。
她低着头,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生疏,贴的并不平整。
“但是如果你仔细看,每个人都不一样,个体差异,说明不了什么。”
喻唯看着她扔掉包装纸,第一次听她说这种近乎宽慰的温和的话,心底像揉皱的湿淋淋的纸。
“妈妈,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一定是。
她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得知自己是抱错的,见到郁葳并且知道她的亲生父母都已离世之后,她想的依然是——就算没有抱错,她这个样子还是会给父母丢脸的。
她只是被抱错,不是被遗弃,已经是她听到最好的消息。
丁晴诧异,好一会儿才看着她问,“当然不是,我这辈子拼死拼活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脸面都是自己挣来的,要丢也是我自己丢,你怎么会这么想?”
“……对不起。”喻唯低声道歉。
丁晴拧眉自顾自回想,“十几年前我在这个地方管理分公司,处理下面一个项目,因为发生意外导致早产,在工地附近的医院手术,也因为意外我不能再生育。术后身体损伤不得不停下工作开始休养,当时各种问题积累产后抑郁,也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促使我离开家拼命工作,但无论因为什么,事情本质都跟你没关系,你只是,受到牵连,应该我跟你说对不起。”
她甚至看着喻唯的眼睛,苦笑了一声,说:“你快成年了,我不骗你,有段时间我真的以为如果没有抱错孩子,我的生活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对你对那个地方和那段过去我有刻意遗忘,也刻意忽视了你,这是我的问题,是我对不起你。我再说一次,小唯,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问题,跟你是不是我亲生的没关系,跟你有没有白化病也没有关系。”
喻唯手指蹭着凸起的创口贴。
“如果你是因为这么多年我没有带你见过亲戚朋友,”丁晴表情扭曲了一瞬,“年底你们过生日,你爸爸准备办生日宴会,请喻家亲戚朋友和合作关系的人到场,正式对外公布你和葳葳的关系,到时候,你会见到的。”
这么突然?
喻唯呼吸一滞。
“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那些人你不用应付,少搭理。”丁晴顺势说生日宴会的事,也是为了这个,“你不用想太多,很多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
她伸手在喻唯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指腹硌着珠子。
“这手串挺好看的,葳葳今天也戴着这个,你们一起买的?”她有意转开话题,也因为发现两个女儿戴了同样的饰品而欣喜,“真好,只要你们姐妹两个好好的。”
她还不知道郁葳那些心思。
喻唯心底忽然一紧,看着丁晴的眼睛点头,笃定得像是做什么保证似的说:“会的妈妈。”
“你一直很乖。”丁晴动作生涩地向前倾身,轻轻把喻唯环在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整个动作像练习了很多次,但肢体依然生疏。
被抱着的喻唯僵成一团,丁晴都站起身了,她还没动。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直到电梯门关上,喻唯还没缓过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震的大腿有点麻,喻唯姿势别扭地掏出手机,是程淼,她快到了,让喻唯准备迎接。
喻唯去换好衣服,走出卧室又转过身去敲郁葳房间的门。
“妈妈出去了,程淼一会儿过来,我下去接她,你现在有什么需要的,要我进去吗?”
郁葳脚上扎着针,不能移动。
“不用。”郁葳瞬间开口,嘴比脑子反应快,停了两秒,又叮嘱,“下楼穿厚点,这边冷。”
喻唯哦了声。
也不知道郁葳伤的怎么样,她还没找到机会进去看过。
现在也没有恰好的理由推开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郁葳抿唇看向脚腕上细长的针,仰倒下去,在床上狠狠锤了一拳。
刚才应该趁机卖惨!
第53章 “是跟我一对那个?”
喻唯接到程淼时,程淼还在为比赛打分不公正愤愤不平,一路骂骂咧咧地跟着喻唯进了小区。
寒风带雪,程淼缩了缩脖子,突然停下脚步,拽住喻唯的袖子:“等等,你怎么搬这儿来了?这是你亲戚家吗?我空手上去不太合适吧?光顾着骂人了,连个水果都没买,这附近有超市吗?”
喻唯连忙拉住她:“不用了,不是亲戚家。”
两人走到电梯口,喻唯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过密码,赶紧给丁晴打了个电话。
程淼在一旁听着,眼睛越瞪越大:“这是你家?”
喻唯本能地摇头:“不是。”可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低声补充道,“这是我妈妈的。”
程淼瞪大了眼睛,猛一抬头,羽绒服的帽子毛绒上往下抖落雪花,“你妈妈在外面还有个家?”
她声音震撼到颤抖。
这话听着多少有点歧义,但要说起来,喻唯住的那个地方或许对丁晴来说,也不算家,她实在不知道丁晴常年在外究竟有多少房产,不知道她把其中的哪个地方当家,想了想,只好解释:“这是她的一处房产。”
“啊?”
程淼家里也有不少房产,她也知道喻唯住的地方曾经也是寸土寸金的别墅,但她几乎没见过喻唯的父母,而且那别墅现在都废弃成那样了,以前都偷偷怀疑过喻唯父母生意失败,说不定欠了些钱,所以才常年在外打拼。
没想到人家在外面还有房产。
喻唯无奈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两人走出电梯,脱掉厚重的外套,喻唯敲了敲门。
“程淼来看你了。”喻唯轻声说道。
“直接进来,我开不了门。”
喻唯带着程淼开门进去,两人站在郁葳床边,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肿起还扎着细长针的脚踝上。
程淼倒吸一口凉气,眼眶瞬间红了:“怎么这么严重啊……”
屋子里开着灯,光落在细长针尾上闪着光,脚踝上的青肿显得更触目惊心。
喻唯盯着,脑子里闪过她在冰上所有的画面,推测是哪个动作让她扭伤了脚,眼底忍不住发热,她侧过身去,目光移到窗外。
“只是看着严重,实际没事,没伤到韧带骨头。”郁葳匆匆开口,盯着喻唯,放软了声音,“真没事。”
喻唯侧目看了眼她青肿的脚踝。
郁葳脚踝微动,针尾反光闪烁。
“你别动。”
喻唯音量提高,又落下来,“扎着针呢。”
郁葳不动了,只看着喻唯润润的眼眶,后悔自己居然还想着拿这个卖惨。
喻唯关心她呢。
程淼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礼物袋,递给郁葳,“我从各路冰迷那收来的小玩意儿,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郁葳接过袋子,嘴角微微扬起:“谢谢。”
程淼摆摆手,“不客气不客气,这是每个冰迷都会做的。我强调一下哈,在这儿你是我鱼总,我是冰迷。等回去了,咱们就是同学朋友,保持好身份区别,坚守好道德底线,知道吧。”
郁葳被她逗笑了,接过袋子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程淼的手指,看到她戴着的亚克力戒指,表情一抽。
程淼注意到她的视线,手指一拨,戒面换快地转起来,她伸手显摆给郁葳看,“好玩吧?但这个可不能给你,这可是限量孤品!”
郁葳嘴角抽搐,幸好限量。
她暗自庆幸,把袋子放在床头,视线一瞥落在程淼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串木头珠串,和喻唯腕间的那串一模一样。
也和她自己手腕上这串一模一样。
郁葳心猛地一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这手串以前可灵了,今天怎么就不管用了呢?”程淼晃了晃手腕,木珠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还特意让小唯也戴上,想着能增强气场呢。结果……唉,气得我胸口疼。”
郁葳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声音有些干涩:“这手串,你跟喻唯?”
程淼没察觉到她的异样,笑嘻嘻地说:“我带喻唯去庙里上香时买的,一人一串,好姐妹戴同款嘛!”
她突然灵光一闪,“要不后天回去我再给你请一串?不过说真的,你最好亲自去拜拜,效果肯定更好,以前那庙可灵了,这次也不知道咋回事。”
喻唯张了张嘴,想说郁葳早就去拜过了,她跟奶奶可是庙里常客。手串她给郁葳也买过,就是从程淼那学来的“好姐妹同款”小技巧,她的交友方法都是从程淼这学来的,只是,结果不太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电梯门开合的声音。喻唯站起身:“我去看看。”
她推开门,发现是丁晴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水果和蔬菜。
喻唯有些惊讶:“妈妈。”
程淼也跟了出来,乖巧地喊了声:“阿姨。”
“你们玩吧,我去收拾一下。”丁晴笑了笑,提着东西往厨房走。
喻唯跟了过去,看着丁晴把蔬菜一样样放进冰箱。
冰箱里空荡荡的,丁晴一边整理一边说:“这边不常住,冰箱里没什么东西。我买了草莓,你朋友不过敏吧?”
喻唯摇摇头,看着丁晴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草莓,打开水龙头清洗。
水流声和加热器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丁晴的声音混在其中:“我还买了几个冻梨,是这边特产,你们应该没吃过吧?”
一旁窗外飘雪,气氛温馨日常。
喻唯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没有。”
她走过去,接过丁晴手里沥过水的草莓。
草莓红得诱人,水珠顺着果皮滑落,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谢谢妈妈。”喻唯轻声说道。
丁晴没回头,关上水龙头,抽了张厨房纸擦手:“这有什么好谢的,快去吧。”
喻唯端着果盘走到厨房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丁晴刚好转过身,或许是刚从外面回来,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像是被冷风吹的。
“把你朋友留下来吃晚饭,客房都是今天刚收拾好的。”丁晴顿了顿,又说,“明天一起去看比赛。”
“明天?”喻唯皱眉,“姐姐的脚都肿成这样了,明天还要比赛?”
丁晴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了然:“我猜她会去,你也可以去问问她。”
喻唯捧着草莓回到房间,程淼正靠在床边兴致勃勃地给郁葳看她拍的照片,手指在屏幕上划过。
“这张可惜了,离得太远,像素也不太好。”程淼指着手机屏幕,语气里满是遗憾。
郁葳神色恹恹,目光游离,看着照片里的人,嘴角不自主地抿紧。
喻唯把草莓递过去,目光扫过程淼的手机屏幕。照片是从冰场对面拍的,画面里她和郁葳并肩坐在一起。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郁葳则微微倾身,靠向她这边。
显得熟悉又亲昵。
程淼拿了个草莓边吃边摇头,“我们小唯就是太害羞了,不然让她们看看什么叫绝代双骄!”
这成语用法真的很大胆。
喻唯靠在旁边拿了颗草莓,想递给郁葳,又想起她如果要继续明天的比赛,应该不会吃。
“明天的自由滑,你还去吗?”喻唯手缩回来,问她。
郁葳看着她缩回去的手,眼睫低垂,“去。”
喻唯看着她的脚踝,“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会做别的选择。”郁葳扯着嘴角,恹恹眉目又露出静敛的锋芒,“我的选择只有一个。”
喻唯看向程淼,希望这个很有分量的冰迷能说两句劝诫的话,结果程淼根本不看她,吃完手里的草莓,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给你的应援物料里有很多手幅和小卡,你猜是谁画的?”
喻唯:……
别问了。
这也不是秘密了。
郁葳抬头看向喻唯。
喻唯压低声音:“是我是我,别说了。”
这事不能更多的人知道了。
“我想静静。”
郁葳倒下仰躺。
消化着曾经喻唯告诉过她,但她不是很相信,还自恋地认为那是喻唯害羞找的托词的事实。
“好吧,那你睡一会儿。”程淼想想,还是问,“那今天晚上的冰上练习你还去吗?”
“不去。”
喻唯把果盘塞进程淼怀里,程淼捧着出去了。
“就算开着暖气,也要盖点被子。”喻唯低声说。
郁葳没吭声,也没动,两眼无神看着房顶。
她一直以为喻唯送她的手串是情侣款,她把那当做喻唯也喜欢她的证据,画她也是证据,她有太多这样的“证据”,所以即便喻唯拒绝她,她也只是怀疑喻唯碍于身份或者碍于其他顾虑不敢承认。
完全没想过全程都只是她自作多情。
想死。
比赛失利,打分不公,还有妈妈跟她说的那些话……发生了这么多事,对郁葳来说,身边的这些也都是认识不过半年,算不上亲人的人。
才十几岁,就要背负这些。
喻唯心底叹着气,俯身把床上掀开的被子拉过一个被角搭在郁葳肚子上。
她刚要松手,手腕猝不及防被一把抓住。
郁葳手指按在她手腕上的珠子,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带这个是程淼送的?”
“不是。”
喻唯说。
程淼送的在她卧室抽屉里,这个是她送郁葳时一起买的那个,因为后来经常戴,就没换。
郁葳本来戴着手串的手腕上干干净净。
她恍然。
低头看着郁葳。
郁葳扔攥着她的手,眼里盛着说不明的殷切,“是跟我一对的那个?”
也不是一对,庙里摆的木头珠串一柜子,大同小异。
门铃在外面响。
大概是医生回来取针。
“嗯,是,就那个。”
喻唯挣开手,不敢看郁葳的眼睛,转身就跑。
丁晴以为她是着急去开门,还笑着摆手,把手里切好摆盘的冻梨递给她,“我去开门,你跟朋友玩吧。”
喻唯心口跳得乱七八糟,接过来去客厅放在桌上。
程淼朝她对口型——谁啊?
喻唯跟她对回去——医生。
说着,老医生带着小贾医生就走了过来,朝卧室去了。
程淼也拉着喻唯,“我们也去看看。”
“我不去。”喻唯扯开手,还往后退了一步,“反正她明天还去比赛,说明伤的也不严重,没什么好看的。”
现在去不了,怕一进去郁葳就盯着她看,都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全露馅。
“那是她习惯了,带伤滑冰也不是一次两次,这都小case,比这严重的也有过。”
程淼也没往里凑,捏了个冻梨,吃的满口汁水,牙冰得嘶哈嘶哈,“第一次见没化开还切片的冻梨,跟吃冰一样,刺激。”
第54章 “不谈不谈不谈。”
喻唯留程淼吃饭,让她晚上就住在这里。
程淼犹豫:“不方便吧,而且我行李都还在酒店,我还有一箱娃娃呢。”
“我陪你回酒店取。”喻唯站在衣帽架前穿衣服,“看完比赛说不定我还要跟你一起回去。”
“跟我?”程淼诡异地抓住重点,“不跟你妈妈一起吗?”
“她应该还有别的事。”喻唯规划着路线,“明天我们一起去看比赛,然后回来拿上东西去机场。”
等两人拖着行李箱回来时,暮色被灯光晕染,落雪映着灯光。
丁晴正在餐厅布菜,煎药的砂锅在厨房里咕嘟作响,苦香和饭香交织。
程淼抽动鼻尖:“哇阿姨您手艺真好。”
“酒店送来的。”丁晴揭开白瓷盅,蟹黄豆腐蒸腾着热气。
程淼立马改口:“阿姨您菜点的真好!”
喻唯像第一次带朋友回家的小学生,把程淼推进客房,转身去卧室换衣服。
“坐这儿。”郁葳拉开身边的椅子,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取掉又戴上的珠串碰撞着椅背发出声响,木珠子被灯光照得莹润。
喻唯脚步一顿准备绕去对面,被程淼抢先占了位置。
再躲就太刻意了。
喻唯坐过来抽出筷子,手腕上的珠串撞到杯碟放出一点细碎声响。
“真好。”丁晴环顾,扫过三串相似的手串,“学生时代的友情最珍贵,比什么感情都长久。”
程淼欢欣点头:“是呢。”
郁葳抬头看丁晴,喻唯低头吃饭。
郁葳忽然夹了块鱼放在她碗里,“小心刺。”
鱼肉白嫩,喻唯盯着,心差点跳到嗓子眼,脚在桌下踢踢郁葳。
程淼浑然不觉:“这个鱼真的好好吃哦。”
喻唯一颗心绷得七上八下,一边担心妈妈说漏嘴被程淼知道她和郁葳尴尬的关系,一边又担心郁葳忽然表现出什么被看出来,那更无法收场。
但好在剩下的时间几个人都安安静静,
吃过饭后,三个人帮忙把碗筷收拾回厨房,就被丁晴赶了出来。
“我去看比赛录播,你们看吗?”郁葳问。
喻唯想起郁葳本来打算在现场看完后半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要回来,她犹豫了一瞬。
“我?看那个治疗低血压吗?”程淼愤愤不平,伸手去揽喻唯的肩膀。*
“你看吗?”郁葳边问,边拉住喻唯手臂。
程淼手揽了个空,挠挠头看向喻唯。
喻唯看着这个动作,恍然想到在冰场里郁葳要拉着她走,在那之前她因为背后有人,不安地挪动。
回来之后郁葳还主动问了丁晴那个问题。
她发现了?
喻唯眼皮乱跳,故作镇定,“我们……”
“你们要看什么?”丁晴从厨房走出来,“客厅装了投影仪。”
投影仪打开,丁晴只坐了会儿就回书房办公,剩下三个人齐坐在沙发上看大屏高清女单短节目回放。
程淼咬牙切齿,喻唯愣怔出神,郁葳姿态闲适尽显松弛。
“我受不了了。”程淼最先站起来,“看现场起码没有实时分气人,这啥啊?我鱼总全身都没摸到冰扣5分,她这3A翻身俩手都按在冰面上了,就扣两分?凭啥啊?评她是白人国籍高贵啊?”
喻唯第一次实时看比赛,也觉得这种区别对待实在过分,看得生气。
但郁葳看到屏幕上飘过的分数却只是眉头微挑,依然全神贯注。
两年没回赛场,甚至两年脱离滑冰圈,自己闭门造车闷头自己练,像遇到鬼打墙,四处碰头最后回到原点只有自己,现在能回到赛场,看到其他人同台竞技展示成果,她血都要烧热了。
“就算是竞技体育,也没有绝对的公平,分数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郁葳情绪平稳,声音冷静,“不喜欢就别看了,玩别的。”
郁葳起身去关投影,衣摆被喻唯拉住,又立刻松开。
“也没有很不喜欢。”喻唯说。
程淼吸了口气:“看看这帮猴子打架,才能欣赏我们仙女起舞。”
喻唯脚趾蜷缩,身体僵硬挠了挠耳朵,这就是粉丝吗?真可怕啊。
郁葳也半天说不出话。
仨人坐的整整齐齐把后半场的比赛看完。
结束的一瞬间程淼歘就站起来说:“洗澡睡觉,明天再看。”
看得出来血压很高,扛不住了。
喻唯去给她找洗漱用品带她去浴室,出来发现视频又拖回去,正在放郁葳的比赛片段,光线流转落在郁葳身上。
喻唯脚步一转去了厨房,火上两个药锅掀开盖子,热气袅袅,水顶着草药哔哔啵啵冒着细碎小泡。
旁边墙上贴着纸条——小火煎至200ML。
量杯旁边放着计时器,1:20:05。
喻唯把汤药倒出来超过量杯线,忙又放下倒了回去。
程淼洗完澡,郁葳还在看回放。
画面停在郁葳比赛结束的背影,她起身朝着观众席展开双手,画面上红黄色的各种鱼玩偶从观众席朝她泼洒,像一片人造玩偶瀑布。
“妈妈我上电视啦!”程淼毛巾裹头,冲到幕布前指向观众席人群中的自己,又朝从厨房走出来的喻唯招手,“小唯小唯快来,找找你在哪儿!”
满屏的人,喻唯视线撇开,又看过去:“大概……”
“在我右手位置往左,裁判席上第五排。”
程淼按照郁葳说的方向找过去,在一片娃娃雨遮挡中找到了只露出半张脸的喻唯,赞叹道:“好眼神,好家伙,你圈出来我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程淼向本人求证:“小唯你看,你能认出来不?”
喻唯:……不能。
郁葳站在冰场中心,镜头是大远景,看台上观众们都只有一点点大,飞在半空中的娃娃把本就裹得严实的喻唯遮得只剩一半虚焦。
这也能看到?喻唯瞥向郁葳。
郁葳关了视频,“看电影吗?”
“不了,早点睡吧。”
喻唯生怕出意外,算算时间洗完澡药就差不多煎好了,喝药睡觉。
她洗完澡又把浴室擦了一遍,边通风边吹干头发,确认没有任何遗漏才出来。
丁晴在书房听到声音,叫她去喝药,药煎的时间久了,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中药味道。
喻唯进去的时候,郁葳正在喝,头微仰着,流畅的颈部线条随着轻微吞咽声滑动,然后放下药碗面不改色。
可能只是味道吓人,喝着还好?
喻唯端起来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试探着喝了一口。
“唔——”喻唯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又酸又苦,混着草和树还有泥土的味道浓郁奇怪。
“一口气喝完,别呼吸。”郁葳把碗洗了,扭头等她。
喻唯两眼一闭,深吸口气,按郁葳说的一口气喝完,苦的人直抖。
“喝水。”
郁葳水杯递到面前。
喻唯去接,手里的碗被她拿走。
喻唯猛喝两口水才缓过气,她喘了声,看郁葳把她的碗也洗了,道了声谢。
嘴巴里好像还是有那种奇怪的味道,喻唯苦着脸:“我去刷牙。”
“等下。”
郁葳转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糖递过来,“吃完再刷。”
喻唯不喜欢吃糖。
喻唯撕开糖纸。
糖真好吃。
巧克力牛奶味道,味道很浓郁,甜的很安心。
舌尖把糖块顶到牙齿中间咬着,喻唯说:“谢谢。”
“不用,别跟我客气。”郁葳说,“一家人,你还叫我姐姐呢。”
喻唯抿唇顿住,把糖从左边卷到右边,嗯了一声。
“之前因为一些误会,我以为你也喜欢我,现在误会解除,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郁葳擦干手上的水珠,把纸团扔进垃圾桶,“你不用太紧张,朋友或者姐妹,都随你。”
喻唯哦了声。
吸着嘴巴里的糖,混合着中药味,总觉得怪怪的,也没那么好吃。
“所以我给你夹菜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郁葳下颌收紧,琢磨着怎么才能云淡风轻,好换个身份继续追。“我不是很懂,姐妹之间,这很正常吧?”
“正,正常吧?”
她也不懂,程淼也是独生,没有参考了。
郁葳点头:“那下次别踢我了。”
喻唯嘎嘣一下就把嘴里的糖咬碎了。
是啊,正常的话,她干嘛要踢郁葳一脚呢?
总不能是她心里有鬼?
喻唯吞咽着,七魂六魄丢了一半似的,从厨房飘出来。
“促膝夜谈吗姐妹?”程淼拿着手机从卧室里出来,拦住飘着的喻唯。
喻唯失魂落魄本能纠正:“是抵足谈心。”
“嗨,就那意思,谈吗姐妹?”
程淼目光炯炯,郁葳挂了几个小时热搜,她在热搜和超话里学到了很多控诉ISU的话术,还专门向几个人求教如何引导刚入坑的冰迷。
“不谈不谈不谈。”
喻唯回神,脸色发白,推开卧室门进去就关门。
程淼茫然地站在门口。
隔壁卧室门开了,郁葳站在门口看着她,“来跟我聊。”
程淼:……
她是想吐槽,但并不想找当事人吐槽,对着郁葳控诉ISU和裁判不做人,跟当面挖郁葳伤疤有什么区别。
“不了不了。”
郁葳看着她,“跟我没话聊?”
“那肯定不是!”程淼表完忠心,唯唯诺诺,跟着郁葳走进卧室。
聊啥?
程淼挑挑拣拣问:“明天早起吗?”
“嗯。”
“明天自由滑加油!”
“谢谢。”
“实在不行滑的开心也好,成绩就别管了。”
郁葳认真想了想,“滑冰比赛,开心不了,不过还是谢谢。”
程淼朝她伸手,握住郁葳手摇晃:“我代表全体冰迷向你献上最真诚的祝福,为你加油,为你喝彩,为你助威!”
郁葳:……
根本没等她说什么,程淼松手就往门外退。
“已经很晚了,睡吧。”郁葳的声音追出走廊,程淼胡乱嗯嗯答应。
还抵足谈心?谈不了一点。
第55章 你以什么身份向我发问?
比赛中午开始,喻唯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六点半。
闹钟没开,但生物钟响了。
整个房子都很安静,只隐隐约约从客厅传来细微的声音,很轻,但喻唯耳力好。
喻唯又躺了两分钟,确认那个声音就是从客厅里传来的,而且很规律,像脚踩在地毯上。
她爬起来,铺好床铺,把自己的物品全放进箱子里,靠墙竖在门口。
窗外还是一团未散夜色,不远处隐约几处亮着灯的窗口并不能给没开灯的客厅提供亮光,无星也无月,客厅地毯上正在压腿的人影融入其中,稍微长长了点的头发束在脑后,随着动作起伏。
喻唯没刻意压低脚步,所以郁葳很快就起身回过头。
“吵醒你了?”
喻唯本能地闪躲,不想让郁葳看到她在黑暗中的模样,但她站的地方无处可藏,慌乱中伸手在墙上四处摩挲。
啪——
灯亮了。
郁葳手按在开关上,离喻唯伸出去的手指只隔几厘米。
亮光刺眼,喻唯手收回来,背抵着墙闭上眼睛,“没,是我习惯这个时间醒。”
她闭着眼,但说话时还是习惯性地朝向郁葳的方向,微微仰头,朝郁葳露出脆弱柔韧的脖颈。
睫毛在雪白的眼睑处投下弧形暗影,绯粉的嘴唇压低声音说话时微启。
气息很轻。
毫不设防。
“太早了。”郁葳说,“还能再睡一个小时。”
她声音有些暗,带着仿佛刚醒来第一次说话的哑,尾音收的并不干脆,意味不明地咬在齿间。
落在身上的视线明显灼热,喻唯犹豫着要不要睁眼。
隔着一层眼皮的光忽然变暗。
睫毛在抖。
郁葳手掌虚虚遮挡,那些颤抖的睫毛尖若有似无地扫过掌心和指间,体温在没有触碰的肌肤之间交互流动。
喻唯紧张地屏息,下唇含进去几秒又松开,染着一点点湿,和假装镇定的呼吸。
“慢慢睁。”郁葳说,“先眯眼适应一下。”
手心里睫毛忽闪。
这动作有些唐突,郁葳别开眼,“要不我再把灯关了?”
“别。”喻唯瞬间开口,有些急促。
她眯眼,在郁葳手掌下逐渐睁开,眼球因为紧张而难以控制地震颤。
见她已经睁开眼,郁葳手收回去垂在身侧,神色如常地问她:“时间还早,不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喻唯眼睑低垂,转身往卫生间走,“我去洗漱,你,你的脚,小心点。”
她没跑。
步子很稳。
只是迎着光那边的耳朵已经红的透明。
另外两个人也陆续起床,丁晴熟练地把药煎上,这次计数器设定的倒计时。
早餐依然是提前预定,八点前送达。
昨天来过的两个医生今天上午又来了一次,还是针灸。丁晴担忧地看着,她不想郁葳继续今天的比赛,但她不提,也不跟郁葳说,只是问医生行不行有没有大碍。
老医生慈眉善目但话说的很委婉,“按医嘱来说,最好是这半个月都不要进行剧烈运动,最好静养。”
不按医嘱那就另说了。
喻唯以为丁晴会来找她去劝郁葳,但这次没有。
她只是一直微皱着眉,但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是强压着自己消化着这些情绪。
中午一点比赛,吃过早饭喝过药,几个人就出发。
丁晴主动去坐副驾。三个女生坐后面,程淼坐在中间,一路都是前往赛场的沉默和无声的紧张。
到地方之后,喻唯从车上下来,小跑着追上从另一侧下车已经自顾自往前走的郁葳。
郁葳往前走,她也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郁葳停下,她也停下。
她戴了眼睛。
郁葳无声叹气,转头看她,“我吃过止疼药了,没事。”
吃了一小把,喻唯都看见了,但她从假装没看见到现在,心里一直酸巴巴的。
“止疼药只是止疼。”喻唯小声说。
昨天不知下了多久雪,今年还没清理完,停车场往广场去只清理了主干道,铺砖的人行道还没清理,踩上去吱吱作响。
喻唯喜欢这种天,所有人都尽可能把自己包裹起来,她融入其中,像很普通很平常的一个。
但她身边的人不普通。
从车上下来才走了不到十米,陆陆续续投过来的目光和相机闪光频率极高,偶尔还有人喊一声:“鱼总加油!”
关注度比在学校时高无数倍。
喻唯不安地推着眼镜框,视线低垂下去。
“你想跟我一起进去?”郁葳侧身挡住她。
喻唯视线垂落,犹豫着点头:“我昨天看其他人比赛结束下场的时候,都有人在旁边给帮忙拿衣服、拿刀套、拿水什么的。”
只有郁葳是一个人,只在她下场的时候有个人给她递上刀套,不知道那是领队还是主办方安排的工作人员。剩下的时间就只有她自己,在人来人往的热烈紧张的赛场上,孤单独行。
郁葳看着她,想说什么,又压下去。
好一会儿喉咙上下滑动,叹着气压低声音:“会有很多人看着,还会有很多人拍照,手机、相机、摄像,全场会有数不清的眼睛和镜头跟着我,冰迷的黑粉的,还有专业媒体和兼职摄影。照片和视频可能会同步到场馆内所有屏幕上,之后会在网上四处流传,被更多在现场和不在现场的人看到甚至讨论,可能明天这个时候,就会有人蹲在教室外等你,向你打探你无法回答的细节和问题。”
比如,问她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喻唯避之不及的。
“我……没想过这些。”喻唯艰涩开口,拧着眉。
她怎么没想到呢。
“而且,就算你顶住所有压力,还是愿意去陪着我,我也会拒绝的。”郁葳看着她,“这个位置,我不习惯有其他人。”
“什么人?”程淼从后备箱里取出两大袋娃娃,刚踩着雪跑过来,只听见个尾音。
“没什么。”郁葳说。“我先走了。”
她说完就走。
视线没往喻唯身上多停留。
喻唯追了两步又停下,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程淼在旁边小声问她:“是小鱼怎么了吗?”
喻唯低头拿手机。
郁葳:像昨天一样,在观众席上好好看着我
“没事。”
喻唯抿唇,她的视线还落在手机上,又伸手去拿程淼塞满娃娃的袋子。
程淼没给,吐了吐舌说:“昨天有人拍到你跟小鱼坐一起的照片了,好多人都知道你是小鱼亲友,我让你帮我扔娃娃,那不知道的人就会以为是小鱼自己给自己扔似的,跟自己买量似的,怪里怪气。”
喻唯手指蜷缩着收回来,“你自己扔的完吗?”
“可以可以,昨天试过,轻轻松松。”程淼嬉笑。
她们从不同入场口进,喻唯跟丁晴一起,走过工作人员的通道,上到观赛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就明显比昨天多了。
“嗨!姐妹!美女!小美女!姐妹!”
身后声音不断,不高不低,但亢奋难掩。
丁晴回头看了眼,转过来说:“叫你呢。”
喻唯愣了一下,转过头去,和呼叫她的几个女生对上视线。
对方立刻开始挥手。
喻唯犹豫了一会儿,颇不自在地走过去。
“你跟郁葳是一起的吗?”
喻唯点头。
“那能帮我把这个送给她吗?这是我们冰迷这两年积攒的祝福和手写信,我们做成了一本翻页立体书,是大家的心意。谢谢你!非常感谢!”
对方看起来也只比喻唯大几岁,不认识她,但是言辞恳切,两只手上挂着袋子朝她双手合十。
喻唯接过来,比想象中重很多。
“谢谢谢谢!好人一生平安!”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好在安保来的快,喻唯趁机提着手里的两三个袋子退回去,长舒一口气。
和昨天一样的流程,长时间的入场之后是赛前几分钟的练习和介绍,今天的观众比昨天多,呼声也比昨天高。
喻唯也比昨天更紧张。
她看着冰场上的郁葳,看着她的每个动作,被她的滑行和跳跃旋转一次次震撼。场上六个人,没有一个是像她那样引人注目,身体比例完美,动作充满力量和艺术结合,由内而外的自信舒展。
那是一种呼吸的美。
没有人能看出她伤了一只脚。
喻唯取下手腕上的珠串,交握在掌心。
练习时间结束,郁葳在下场口弯腰戴冰刀套,直起身的瞬间,她往观众席上看了眼,很短促地无声笑了一瞬。
那一瞬被镜头捕捉,投放在冰场中央屏幕上。
像抿唇。
只是深而薄的眼睑下含着近乎温柔的安抚。
观众席上尖叫声此起彼伏,无数人叫着她的名字。
喻唯被周遭情绪带动,心口剧烈跳响。
她紧咬着牙,呼吸深重。
和昨天的出场顺序一样,这次郁葳穿着一身火红的考斯滕,金线从心脏处向外蜿蜒,贴着大小不一的钻,随着她动作,像血管一样流光波动,又像是一棵树,一棵从心脏里长出来的树,枝丫盘虬,向外挣扎着舞动。
昨天摔过的3A以标准凌厉的姿态落下,4Lz,4F,4T,43连跳,旋转姿态和着音乐鼓点和激琴声,躁动激昂,整个演出完美无瑕。
Ending之后,音乐结束,郁葳狠狠握拳。
那一瞬间,场上尖叫欢呼和雷动掌声连绵,热烈的几乎驱散寒冬,各种玩偶如潮水往冰场里涌。
是两年来国际赛事冰上的第一次欢腾。
喻唯没喊出声。
她只是站着,手串挂在手掌上拼命鼓掌,掌心充血麻痒刺痛。
十几个冰童围着冰场捡娃娃,搂着抱着往围挡外丢。郁葳致谢结束滑出冰场,穿上队服外套,套上冰刀,从身边地上捡起一个娃娃朝跟过来的镜头挥手。
火热的人气不见中断,捡不完的娃娃被各个角度的摄影机跟拍,郁葳坐在等分区,看着面前的摄像和不大的电视屏幕。
镜头没有在某处观众席上停留,匆匆扫了一圈,回到场内。
内场解说声音带着颤抖和停顿从广播里传出来,这是一场从技术和艺术上都毫无瑕疵的演出,是一场激动人心跃动全场的表演,对此没人有任何意义。
可直到冰面上的玩偶娃娃越来越少,全部清空,裁判区还是没有给出分数,欢呼的观众席上开始发出不间断的质疑。
郁葳坐在等分区用捡来的娃娃擦着额上脖颈上的汗,剧烈运动后的喘气渐渐平缓。
最终得分出现在屏幕底端。
郁葳挑眉。
场内有人欢呼,有人鼓掌,也有人在欢呼中怒骂——分数明显又压低了。
但咒骂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郁葳看到出分就起身往后面等候区走,那里原本坐着三个人,因为她来,变成了两个,走的是方怡。
方怡起身和她拥抱,低声说恭喜。
这个简易的等候区并不是封闭的房间,只摆了两条长软凳,对面墙上挂着屏幕实时播放场内比赛和打分情况,两侧站着摄像师,还有等候采访的记者和运动员团队里的教练或亲属助理。
只有郁葳独自一人,她脱下冰鞋掀起打底裤袜,从背包里掏出冰袋冷敷。
摄像师镜头对着她,她抬起手,放下冰袋,朝镜头微笑挥手,看起来平静温和,一切都好。
两天两场比赛,这场比赛结束后,要合并两天总分排出冠亚季军,刚才洒过汗水和泪水的冰面很快就摆好了简易领奖台,扑上红毯。
郁葳和冠军以五分之差得了银牌。
昨日失利,今日逆袭。
所有向她庆贺的人,她都得体地微笑着答谢,但避过镜头时她几乎面无表情。
银牌,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颁奖仪式结束,到后台配合完采访,郁葳背着包回到更衣室,套上衣裙羽绒服,背上背包挤过人来人往的通道,接受过许多恭贺,走过拐角,迎面遇到找过来的人。
喻唯提着袋子,镜片后的眼眶湿漉漉的,先看着她,又低头看她的脚,看了好一会儿。
她问:“你还好吗?”
郁葳早就平复的心跳和呼吸瞬间鼓噪起来,从胸腔到咽喉。
“还好。”
其实快疼死了。
药效早就过了。
但是。
只是。
如果是喜欢我的人,我会告诉你此时此刻,我有多累我积蓄了多少崩溃。我会让你摸摸我此刻的心跳,甚至抱着你哭出声来。
“这些是冰迷托我送给你的礼物。”喻唯晃了晃手,躲开从她身边经过的人,走到郁葳面前,“我先帮你拿着。”
郁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和。
喻唯把所有袋子都放在左手,空出一只手朝她伸过来,“我扶你。”
她的手细白,瓷娃娃似的,只提了一会儿东西,手指上就被压出红痕。
“不用。”郁葳故意压低声音,“这样让其他人看到不好。”
喻唯立刻四下偷望,嗫嚅道:“也,也不会吧?我们都是女生,这有什么不好的?”
不是情侣也可以扶着,难道还能一眼被看出来?
郁葳涌动的心潮落下来,眼睑低垂看着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如果被裁判看到,会以为我受了什么重伤,过几天的比赛可能会影响他们的主观判断,扣我分。”
“还能这样?”喻唯惊讶的声音都没压住,火气蹭一下烧上来,憋了好一会儿,气道,“他们都已经够主观了!”
刚才比赛时郁葳分数一出来,她身后就有人骂裁判又压分,骂的可难听。
鉴于这些,她对郁葳说的话深信不疑。
喻唯把手收回去,思索几秒,站在她身侧倾身,低声说:“你搭我肩上走吧,这样就看不出来了。”
她靠得很近,声音很轻。
郁葳失笑,伸手捏住她手肘处的布料,“走吧。”
她的脚很痛,痛的整条小腿都几乎麻木,踩下去的每一步都像扎着刀尖。如果靠着喻唯,疼痛或许会减轻,然后,她一定不会松手,一定。
从场馆出来,程淼激动地扑上来抱着喻唯蹦跶。
喻唯被她扑的往后退了两步。
“不应该找我庆祝?”郁葳站在一边。
程淼又收住力气,扑上去抱住郁葳,连哭带笑直呜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鱼总牛批!”
“你说得对。”郁葳很配合。
程淼不好意思地松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嘿嘿笑。
喻唯站在旁边看着,也跟着弯着嘴角笑。
郁葳忽然转身,朝她张开双手,坦坦荡荡。
喻唯看着她,犹豫不决。
郁葳展开的手微垂,坦荡的表情略显尴尬,还有想遮又遮不住的失落。
唉。
喻唯走过去,拥抱着她,提着袋子的手在她背上轻拍。
郁葳把脸埋进喻唯肩窝围巾里,克制地汲取着熟悉的气息,短暂地停留,然后主动松开手。
第56章 她心里有鬼,她欲盖弥彰。
停车场里人越来越多,四处都有朝这里张望的视线,大多聚集在郁葳身上,然后好奇地把旁边三个人也都看过。
“三点半了。”程淼看了眼时间,深深地叹气,“这下不走不行了。”
飞机最早的航班到后半夜,明天周一,程淼和喻唯还得回去上课,既害怕晚点,又不想回去顶着黑眼圈,所以俩人还是选择了高铁,回去的高铁票最晚车次是下午五点二十。
丁晴蹙眉看着喻唯,刚要开口,喻唯就软软地低声:“我跟程淼一起回去,妈妈就在这陪姐姐吧,晚上还有表演呢。”
她主动提,丁晴松了口气,点头说:“葳葳一个人我确实不放心,而且接下来的比赛时间都很近,我安排的医疗团队得跟着,实在走不开,这段时间又要你一个人在家。”
喻唯怔了一下,扬着嘴唇说:“没关系,李叔每天去学校接我,家里也有阿姨做饭,挺好的。”
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很多年,早就习惯了。
而且她也觉得最好是妈妈带医生跟着,能压得住郁葳。
喻唯抬头看向郁葳,见她紧抿着唇,沉脸拧着眉,显然这事她也是刚知道,一脸不情愿。
她俩站的近,背包和袋子几乎挨在一起,喻唯悄悄揪住她背包上的带子拉扯。
郁葳扭头,跟喻唯四目相对。
喻唯瞥开视线,松手,顺势把另一只手里的几个袋子分出来递给她,“这是冰迷送你的。”
这么一打岔,郁葳原本想说的话就被挡了回去,接过袋子来依旧眉头紧锁,看着喻唯欲言又止。
“我去送你。”她视线飘到一旁,“……们。”
程淼:?
“别送了。”喻唯算着时间,“我们要去回去拿上行李箱,再去高铁站,你跟着来回三四个小时可能都不够,而且……”
喻唯还相信着郁葳骗她的鬼话,压低声音生怕四处围观的人听到,用极小的气声提醒她:“你还受伤着呢。”
郁葳不吭声,就那么看着她,嘴角向下挎着,任谁都能看出这位刚逆袭拿了银牌的选手不太开心。
丁晴拉开后面车门,“好了,该走了,去车站宜早不宜迟。”
虽然知道有妈妈在这,一切都会安排的很好,但喻唯临上车又回头问:“你们不回去休息吗?车开走了,那你们……”
“还有辆保姆车,你就别跟着担心了。”丁晴打断她的话,“路上小心,到家告诉我。”
这对话还是第一次发生在两个人身上,喻唯顿住,又不好意思地抿唇笑笑,抬眼时和站在丁晴身后的郁葳摇摇手。
车子往前走,喻唯按下车窗,扭头朝后面张望。
郁葳还站在原地,一见她开窗,立刻举手朝她挥,忘了手上还提着袋子,一举起来把脸全挡住了。
“笑啥啊这么开心。”程淼坐在她旁边,也跟着往后看,但是车已经从停车场里拐了出来,身后除了陆陆续续也出来的车只有一些散场的冰迷观众。
开心。
怎么不开心?
这场比赛让郁葳状态好了很多,重回赛场消弭了她之前的阴郁和压抑的焦虑,而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郁葳和妈妈这两天相处的也很好。
她很优秀,也很耀眼,年底举办生日宴会将会是郁葳正式成为喻家人的开始。
这就是她希望的,她当然开心。
喻唯抿唇。
“可惜今晚的gala表演不能看现场。”程淼叹气,又叹气,“诶!”
扭头目光炯炯盯着喻唯,“你跟小鱼这么熟,你知道她今晚表演滑什么节目吗?”
喻唯摇头:“不知道。”
自从郁葳集训前亲她之后,她跟郁葳的关系就一直变得很奇怪,她反思过是不是自己之前太没有边界感,所以这段时间关于郁葳的私事,她都不怎么问。
也是这两天比赛,才又恢复正常了。
恢复了吧?
喻唯心底惴惴,不敢多想。
“连你也不知道?那可真够保密的。”程淼也没深究,哀叹了几声又开始捧着手机。
这两天郁葳比赛,来现场的冰迷像打了鸡血,各种视角的跟拍在超话里连发,买到前排票的高清摄像头特别出片,超话里又吸引了一批新观众加入。
热火朝天。
爽!
“回去升级装备!”程淼存图做了个表情包,把出分时郁葳那一秒的挑眉截出来,在她脸旁边打了个“有事儿?”,傻笑半天发给喻唯,一边说,“买个相机,下次看比赛争取坐前排,坐不到前排就把相机交给你。”
她扭头严肃着脸看着刚掏出手机的喻唯,故意压着嗓音,透着一股戏剧的庄重:“这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是组织的信任和希望,小唯同学,回去好好地打磨你的拍照技术吧!”
喻唯把程淼发给她的图存下来,跟着点头。
不用她说什么,配合就行。
果然,程淼顺手就把刚存的图都发给她,“咱就照着这个清晰度拍,就咱鱼总的长相气质,直接怼脸出图。人脉啊人脉,咱这辈子也是混上人脉了嘿嘿嘿嘿。”
“你也是郁葳同学,你忘了?”
程淼嘿声止住,挠挠头,大眼珠子看着喻唯。
真忘了。
“我这算什么人脉,你可是家属。”程淼啧啧有声,“家属诶!”
喻唯没吭声,低头看着手机里程淼刚发的照片,一张一张存下来。
回去拿箱子,装着中药的袋子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喻唯的名字,还有一袋装着零食水果,助理一手一袋提着交给喻唯,一张嘴就带笑。
“丁总嘱托我在这儿等着,让我务必看着您装进箱子带回去。”
喻唯:……
没煮的中药隔着袋子味道不是很浓重很奇怪,但只看一眼,她的嘴巴味蕾就跟遭受过虐待一样,瞬间回想。
不是很难喝。
是很恐怖。
她愁眉苦脸。
助理一低头,悄声道:“您也可以不拿,丁总其实已经把药方发给阿姨了。”
也就是说她拿不拿意义不大,都不会影响她今晚回去就要喝一碗的事实结果。
“我晚上回去已经很晚了……”
助理笑的很温和,很贴心,还带着大姐姐看妹妹的些微调侃,“听说您要吃药,阿姨今天主动加班。”
还能说什么呢。
喻唯苦着脸把袋子解开,里面分装好的小袋平铺进行李箱,零食水果往程淼背包里塞了一部分,剩下的手提着。
这个城市冬天夜幕降的早,从地下通道上来,等来列车,上去之后等陆陆续续坐满人,窗外就蒙上了一层鸽子灰。
远处的信号塔和高压线如撑起的天际,浓重的夜色往亮着灯的车内铺陈。
车厢里也有刚从体育馆出来的观众,兴奋地跟同行的人说这两天的比赛,声音断断续续,忽高忽低。
程淼寻声抬头张望。
喻唯摸出手机,给丁晴发信息,告诉她已经上车了。
丁晴回了个好。
一同弹出来的还有郁葳刚发来的消息,问她坐上车没,车走了没。
喻唯对着车窗外拍了张照片发给她。
窗还没被墨色涂满,光影昏沉透过窗外的楼房剪影和偶尔亮起的灯,车厢里灯光氤氲,喻唯不太清晰的脸融着窗外昏沉暮色,轮廓隐在一片建筑中若隐若现。
郁葳摩挲着。
“……刚才的占位记住了吗?再来一次。”
排舞老师拍手。
郁葳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表演滑八点开始,时间赶得很紧,排练主要是记住群舞时自己的位置,其他都是简单动作。
郁葳站在人群最后面,隔一会儿拿手机出来看一眼。
没有新消息,喻唯按灭屏幕,把围巾拉起来遮住眼睛,眼镜已经被她取下来,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
“有人发排练……”程淼兴致勃勃,说了一半扭头看喻唯,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喻唯拉下围巾,“排练什么?”
“我还以为你睡了。”程淼把手机递过来,“排练今天*晚上的演出啊,有人在现场录视频,不过离得很远画质模糊。”
喻唯把眼镜又戴上,凑过去看程淼手机里的视频,拍摄的人应该在冰场边,镜头没有拉近放大,把冰面上几乎所有运动员都扫了一遍,只在某几个运动员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郁葳在老后面呢,人隔着人,没想到吧,低头玩手机被抓个正着。”
她不怎么跟其他运动员说话,所以离得远,站在人群外,穿着黑色外套双手捧着手机低垂着头,镜头里一闪而过。
镜头从郁葳那边挪开,喻唯坐好收回视线。
程淼把手机拿回去:“一会儿直播表演滑你看不看?官方有平台直播,不过那边弹幕里可能乌烟瘴气,也有我们自己人开线上会议室转播团建。”她又问,“你看不看?”
程淼除了看郁葳,还喜欢一对双人滑和冰舞,她肯定要从头看到尾的。
喻唯不是很想看全程,但她总不能说“到郁葳了叫我”。
“看。”
喻唯点头。
程淼掏出平板准备好耳机,递给喻唯一只。
八点准时,许多运动员都准备好在入场口等待着,被排舞老师分好了入场顺序,女单第一波入场,冠亚季三人一起提刀燕式滑入接旋转。
姿态舒展,裙摆像羽毛像水波似的在风里飘。
之后是男单,双人和冰舞,每组都做着基础又有欣赏性的动作,在粉蓝色灯光里聚合列队,和着音乐鼓掌跳舞。
欢快,轻松,和比赛的气氛完全不同。
之后是每个受邀参加表演的运动员的个人节目表演,娱乐性质演出,没了比赛竞争,美好的像一场欢宴。
到郁葳出场时,全场欢呼和掌声几乎把现场淹没,小提琴悠扬的声音响起。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程淼在旁边叹了声:“四年前表演滑就是这套节目了,算了,也不意外,估计她也没时间精力准备表演——诶?”
这套节目郁葳跳了两个四周,都落住了。
但问题不是这个。
“这次滑的感觉不一样呢。”程淼搓着下巴小声嘟囔。
郁葳抬头看着某个地方,一手向前,一只手轻抚在胸口。
ending之后,在如潮般掌声中,她忽然举起两只手,像迎接一个拥抱似的,又收起。
然后朝观众席鞠躬。
会议室就弹幕里全是“?”,满屏幕的“?”。
“怎么两个ending动作啊?”“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重新编了吧”“她自己现编的吧”“自编自演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这个动作感觉有点眼熟”“眼熟+1”“眼熟+1”
喻唯也觉得眼熟。
那个向上拥抱的动作,镜头刚好推到郁葳面前,剧烈运动后起伏的呼吸,微微发红的眼尾,和像覆着一层水光似的温柔又安定的眼神。
这个视角——
啊——喻唯瞪大眼睛。
校庆那天表演结束,她站在学校小冰场中间的舞台上,郁葳就这样看着她,然后接住她,抱着她离场。
“要不是现在认识鱼总,我都要怀疑她谈恋爱了。”程淼小声吐槽,语气里全是疑惑,“这粉红气息也太浓了,跟以前的罗朱完全不一样啊。”
喻唯心里噔一下吊起。
眼睛看着屏幕上刚出场的人和下面飘过的弹幕,没人说这个,几乎都在夸郁葳表现力大涨,演技提升。
喻唯也顺着说:“是演技更好了吧。”
“是吗?”程淼挠挠下巴,跟闺蜜分享自己超绝第六感,神神秘秘地说,“虽然确实提升了,但我跟你说绝对不对劲,恋爱这种感觉光靠演还是不行滴,尤其完全没有感悟的人很难有这种,这种……”
她两只手在面前打转,比比划划试图说清:“你懂吧,就这种。”
还没等喻唯想到什么话岔开,程淼一拍大腿,嘶了一声:“万一真有,那会是谁啊?她在学校的时候整天跟你在一起,去训练是封闭训练就那么几个人,不能够啊。”
喻唯心跳提到嗓子眼。
“可能只是你想多了。”
“但愿吧。”程淼被自己的怀疑搞得心有余悸,拍拍心口安抚自己,“千万是我想多了,好好搞事业,千万别早恋,早恋没未来的!”
喻唯连嗯两声附和,她视线还落在屏幕上,但已经看不下去了。
手机在小桌板上震动了两次,程淼提醒她:“你手机响了。”
喻唯才拿起来。
郁葳:我的节目结束了,等最后再和大家一起回去谢幕巡场
郁葳:你到哪儿了?
喻唯把手机倒扣在腿上,扭头看向窗外。
隔了一会儿,程淼已经又开始为那对双人节目动感的音乐不住摇头时,喻唯才拿起手机。
喻唯:不知道
郁葳:发个位置
喻唯第一次用微信发位置的工具,打开又取消,发位置是不是有点暧昧了?还是说其他人平常也都是这么发的?
打开又取消。
“谁啊?”程淼问。
喻唯手一抖,点到取消上面的共享位置,屏幕上瞬间出现一幅地图,两个头像,隔着纵横交错的城市线路图。
共享位置2人。
喻唯把手机倒扣:“我妈妈。”
话一说出口,喻唯脸色就变了,心缓缓沉下去。
其实她不用撒谎,程淼知道她跟郁葳是“亲戚”,她们住在一起,她甚至可以去内场看郁葳比赛,“她妈妈”甚至专门留下陪郁葳比赛,这种关系郁葳给她发信息很正常,太正常了。
程淼还每天都给她发信息呢。
一切都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她。
“阿姨还是很关心你的。”程淼说,“哦对,人脉家属,你问问咱鱼总现在咋样了呗,她脚都肿成那样了,表演滑还跳俩四周,她是真的疯。”
列车在冬夜飞驰,穿过隧道和荒野,喻唯耳膜鼓胀,嗡嗡作响。
她说:“我手机快没电了,你问吧。”
她心里有鬼,她欲盖弥彰。
“你没带充电器?”程淼从随身背包里掏出充电器插上,把线头递给她,“你充呀。”
忘了可以直接充电。
喻唯躲在眼镜和围巾下的脸都快烧起来了,她镇定地接过来,插上,电量提示98%。
屏幕还停在共享位置页面,郁葳没退出。
喻唯点退出。
【退出将关闭共享位置,是否退出】
喻唯点取消。
手机倒扣在小桌板上。
喻唯取下耳机递给程淼,眼镜也摘下来装进口袋,她拉起围巾,直接拉到头顶,紧闭上眼。
“你不看啦?”程淼说,“那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喻唯没睡。
果然发共享位置还是太暧昧了吧,喻唯摸出手机,把围巾拉下一条缝,关掉共享位置。
在她关掉的瞬间,手机立刻响了一声。
喻唯决定,装没听见。
她掩耳盗铃,她心乱如麻。
第57章 “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周一,京市阳光晴好。
但其他城市大降温,冷空气袭来,导致阳光似乎都失温。
好在冬季校服又厚又宽,冲锋衣式的立领拉起来,外面裹上围巾,能把人包裹的严严实实。
校规不准上课戴帽子,但怕冷的同学都从外面戴进教室,然后开始一层层往外脱装备,摘掉帽子,取下围巾,套着羽绒内丹的防风冲锋衣拉开一层拉链,随着教室温度升高,再拉开里层的拉链。
只有教室最后面的那个人不这样。
她进来坐下,先放好书包,然后去掉手套,剥开巧克力牛奶味硬糖,一只手拉低围巾,另一只手捏着糖纸放进嘴里。
然后迅速把围巾再提上去,遮住口鼻。
她的眼镜上没有雾着层白色湿气,是刚从抽屉里取出来的,仔细戴上。
然后伏在桌上写作业。
坐在前面的同学也在奋笔疾书,左手压一份,右手抄一份,字写的龙飞凤舞,一个横能飘三个弯儿。
好处就是快。
她反手把抄完的卷子按在身后桌子上,“写完了吗?没写完快抄。”
卷子盖住正在写的题,喻唯停手,无奈地说:“不抄。”
“我的姐,这点儿了,你还不抄?”
程淼尾音跟她的字似的发飘。
“你的字儿我看不懂。”喻唯说着,左手掀开卷子,右手继续往下写。
程淼:“……服了。”
她把自己的卷子拿回去,又把左手上的卷子盖过来。
喻唯直接翻面抄最后大题,右手一边写,左手把卷子举到前面拍拍程淼的肩膀,“抄完了。”
喻唯上周五晚上出发,不知道也没来得及带周末作业。
程淼没抵抗住诱惑,周六请假出发,她压根就不想带作业,开玩笑,出门玩哪有带着作业的?
看了两天比赛,昨天到家十一点多,俩人各怀心事,今早到教室才想起还有作业这种鬼东西。
“昨天那比赛看得真刺激啊!”
“没想到看滑冰也能看得热血沸腾的。”
“昨天上热搜了,我点进去看好多人都说压分了,是不是真压分了啊?”
“压了,绝对压了。”
“要是打分不双标,金牌还真不好说是谁的。”
“握草这么黑呢?”
“你以为,每年都这么黑,只是这两年女单这块咱自己也没有争气的人,所以不明显,你看看双人,也这么黑!”
“狗日的!让郁葳杀杀这群人的威风!”
“有点中二了嗷。”
程淼一边抄作业,一边隔空参与话题:“真的黑,在现场看不到小分表都有观众骂裁判了,扣分扣的就是不合理。说来说去,ISU头子是人家自己人,赞助商给钱的也是别人家,咱家既没有权也没有钱,连咱自己滑协内部还山头林立内讧打架呢。你看昨天给郁葳打最低P分的是谁,就是咱自己滑协里的人!”
说着说着就生气,程淼把笔往桌上一拍,“踏马的!”
喻唯戳戳她后背:“抄完了?”
程淼又把笔捡了起来。
还没到上课时间,窗外又聚集起一群人。
班长拉开后门,一股冷风钻进来。
“郁葳没回来,散了吧。”
外面的人垫脚抬头往里面张望,喻唯低头往上提围巾。
这波人知道消息走了,没过多久又一波人聚起。
班长跑了三躺,跑生气了,扯了张画纸,用三四根荧光记号笔描了张大字贴在窗台外面——郁葳未归!请勿打扰!
前脚贴上,后脚卫生巡查组过来,嘿嘿笑一笑扣五分。
班长气咻咻拽下来,把郁葳桌下的书箱搬到桌上,纸往书箱上一贴,转过去朝向窗外。
不知道这纸真起了作用,还是班长小发雷霆的样子震慑到了来凑热闹的人,总之,从大课间结束,第三节下课教室外就恢复了正常。
但据程淼从校园论坛搬回来的消息——没人来是因为大课间有老师旁敲侧击警告过。
从热烈到冷静,只用了三节课。
其实真正关注郁葳的冰迷都知道她回不来。
昨天比赛才刚结束,今天她要捐赠冰迷送的堆满一间仓库的娃娃,然后尽快恢复训练,五天后会出发去国外参加大奖赛第二场,结束之后回国,隔一周就是大奖赛决赛。
就算决赛结束,她也不会回学校。
因为决赛结束后不到一个月就是四大洲比赛,四大洲比赛在年前,紧跟着就是年后三月初的世锦赛。
这样一场接一场,她根本没有停下来回学校的时间。
所以等她真的空闲下来,可能至少也要到明年三月。
这点时间,喻唯如数家珍。
至少四个月,这四个月郁葳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回来,她也有四个月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四个月不少呢,据程淼说她六班那个朋友从失恋到又找一个才用了两个星期。
郁葳去场馆联系货车把玩偶娃娃拉去捐赠,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喻唯,满车堆满的各种大小的娃娃,她站在旁边,前置镜头自拍,焦点在她背后娃娃上。
还有一半郁葳的侧脸。
眉眼低垂,目光柔柔。
喻唯把屏幕按灭,吸了口气,又打开。
喻唯:脚怎么样了?
郁葳:好多了
郁葳:还在扎针
既不想让喻唯担心,但又想让她惦记,郁葳煞费苦心几句话琢磨来琢磨去。
喻唯:哦
郁葳:降温了小心着凉感冒,戴上口罩,小心流感
喻唯打了个“哦”,又删掉,回她:你也是
往食堂走的脚步一转,喻唯给程淼发了个信息,转头往校外走。
这种天气,大多数人还是更想在食堂速战速决,越往校外走人就越少,穿过几条巷子,风和阳光都走挡在墙外,只剩下无声的冷。
小院门虚掩着,喻唯捏着门上生锈的小铁环,轻拍一下,撞到木门上吭吭响。
“谁呀?”珠帘隔着小院哗啦啦响,老太太嗓音洪亮:“门没锁,直接进。”
喻唯推开门,不太好意思地朝走到树下的老太太笑笑,“奶奶。”
“呦,我看看谁。”老太太促狭地打量着她,“这么长时间不来,是不是把我老婆子忘啦?”
“不是不是。”
喻唯红着脸,脚步踟蹰。
老太太爽朗地笑起来,“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经逗啊,快来。”
“知道你们都忙得很,现在小孩上学压力多大啊,脑子跟螺丝似的,过劲就坏了,前街包子店那小孩就是到高三学习用过劲,现在除了收钱就会坐在门口看蚂蚁。”老太太慎重地叮嘱,“我听葳葳说你可是好学生,好学生更得悠着点了。”
喻唯头一次听说这种理论,又听郁葳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奶奶说过她,脸上发热扭过头,“我这两天去看郁葳比赛了。”
“比的啥样?”
喻唯诧异:“得银牌了,您没看吗?”
她正要去拿手机搜回放,就见老太太一摆手,眼睛一瞥说:“不看那个,看也看不懂,滑那么快,看的眼晕,配的歌也不好听。”
清脆的乐声跟咿咿呀呀的戏剧唱腔从屋里传出来,和着MP3里的电子木鱼诵经,“怒狠狠将官人怀中抱楼,南摩阿弥陀佛……听为妻……陀佛……把衷肠话……米呐……细说从头……”
喻唯听得眼晕。
老太太丝毫不受影响,跟着哼了两声,都没在调上,“你快回屋里暖和,我锅里的水都烧开了,等会儿吃面,”
她小碎步走的极快,一撩棉帘子就进了厨房。
喻唯转过头,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墙边架子上的绣球修剪的有高有低,一点碎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枝间洒在上面。
喻唯对着树影拍了照照片发给郁葳。
喻唯:一切都好
郁葳:谢谢
喻唯对着自己发的“一切都好”看了几秒,转身回了房间。
厨房门帘换成了挡风的厚棉,主屋门帘却还是珠串,喻唯用手机拍了张照片识图出这是一种草珠子,生来就是这种,晒干之后珠子中间的草芯拔掉就可以串起来。
还有这种神奇的植物。
屋里比外面稍微暖和点,屋子中间烧着炉子,炉子上放着水壶,正从壶盖并不严密的缝隙里往外冒着热气,滋滋作响。
她坐在炉子边,把脚伸过去暖着。
郁葳发来视频,她犹豫了几秒,接了,镜头没冲着自己,对着炉子上的水壶。
房间里热水滋滋,戏曲和电子诵经混合,还有轻微的香烛气味,诡异的搭配在一起,透着莫名的安心。
“还听《白蛇传》呢,老太太就爱这个,天天听,她都会唱了。”郁葳声音很低,含着笑意,人好像在外面,街上骑车和行人声音嘈杂。
喻唯想起那两句不在调上的唱腔,跟着笑了一声。
隔间小屋后门被人敲着,有人在外面大声喊:“婶子,在家呢不?”
拍门声有点急。
喻唯站起身,还没出门,就听厨房里奶奶也喊:“在呢。”
“去开门吧,都是街坊。”郁葳隔着手机说。
喻唯又折返回去,撩开织布挡着的门帘,穿过堆着大小箱子和元宝的货架,拉开窄窄的后门。
“呦。”门外的男人很高,把光堵了个严实,打量着喻唯,“这老太太啥时候又多了个孙女,真有福气。”
喻唯低头颔首,把脸埋进围巾里,侧身让开路,“您要买什么?”
她什么也不认识,对着各种香烛盒子和纸包束手束脚。
好在都是熟客,对方自顾自拿了两盒线香,扫码,把屏幕放喻唯面前,“两盒莲花。”
喻唯也不知道价,就嗯了声,僵硬地补了句,“那您慢走。”
大概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话,对方短促地笑了一声,弯腰低头出去了。
喻唯松了口气。
手机里郁葳笑着拖着慢悠悠的强调,“这服务快比我专业了。”
喻唯尴尬的又关上门,插上门栓,手机放在旁边桌子上,屏幕里一半是街景,一半黑乎乎。
“那你在的时候怎么说?”
喻唯捡起手机,黑乎乎的那半变成阴暗逼仄的房间,各种祭奠用的东西在镜头里一扫而过。
“我什么也不说。”郁葳笑着解释,“能找到这的都是街坊邻居,什么东西卖多少钱都知道,冬天夏天奶奶怕开门散温,这门就天好的时候才开,她也不缺这几个钱钱,干这个就是解闷。”
喻唯又想到自己刚才尴尬生硬的客套,脸红了红。
镜头没冲着她,但郁葳好像看见了似的,跟着就说:“你是生人,他们看你也是好奇。等我回去,咱俩一块迎宾,能给他们吓一跳。”
喻唯想象了一下郁葳站在门口低头说“欢迎光临”抬头说“您慢走”的样子,诡异的说不出话。
她有和丁晴很类似的气质,需要的时候她也礼貌客气,但那种礼貌和客气只是因为她的教养和社会规则,礼貌下的冷傲本色是毫不遮掩的。
珠帘响着,老太太脚步急促,“来吃饭。”
喻唯掀开帘子,低头把手机摄像头翻转,低声问:“你要跟奶奶说会儿话吗?”
还没等郁葳开口,老太太抢先一步,大声嚷嚷:“我不跟她说。”
喻唯笑着把手机递过去。
老太太嫌嫌弃弃地接过去,说了没几句就把手机又还回来,“面快坨了。”
“你吃饭吧。”郁葳挂了视频。
面还没坨,酱很香,像动画片里似的冒着热气,肉酱咸香带着一点葱油和面向,鲜美诱人的味道顺着往上飘,喻唯低头拌面,面条粘着酱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来看我,不是郁葳特意叫你来的吧?”
老太太没抬头,一边问,一边把拌好的面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提起水壶,往炉子里填了几块炭。
火光在炉子里往上扑。
喻唯摇头,“不是,是我想吃面了。”
老太太哼了声,又满意地笑起来。她把壶重新放回去,端起碗来看着喻唯,一双略带浑浊的苍老的眼睛,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在我这里,你跟她是一样的。”
喻唯愕然,片刻,她睁大了眼睛,“您知道我跟她是……我们是……”
“你俩是什么关系是你俩的事,对我老婆子来说,你俩要是亲姐妹,那我更开心。”老太太打断了喻唯语无伦次的停顿,对她这么快反应过来很满意,“郁葳的养父母,也就是你亲生父母,她们是早知道郁葳不是亲生的,来京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打听到当初可能抱错小孩的那家人是京市人。”
喻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怔怔的,喉咙发紧,“那她们,找到了吗?”
“对方要是个普通人家还好说,碰个面吃个饭把事情说清楚商量个章程,可听说对方是很有钱很不一般的家庭。”老太太隔着面碗上已经浅淡的热气,看了喻唯一眼,“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哪儿是普通人想见就见的,光是打听就不容易了。”
喻唯静静听着,她从小生长在那栋房子里,不知道喻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
“郁葳,她知道吗?”
老太太吃着面,声音不小,像普通闲聊,吃面间隙里随意地说:“她不知道,那两口子只当亲生的养,打算把这个养好了再说,万一将来小的功成名就了,想认回去也好说。只是没想到,两口子都是短命鬼,没撑到葳葳功成名就,也没撑到人家主动找过来。”
“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命。
很简单的一个字。
喻唯吃了这十几年味道最复杂的一碗面,在老太太无声的支持中打开隔壁那间屋子,那房间喻唯夏天就进去过许多次,每次来都在那张小床上和郁葳挤在一起午睡。
所以没有陌生感,但也说不上熟稔。
这条错误的命运线正在被纠正,虽然晚了点,但她接受。
从小院离开的时候,老太太送她到门口,喻唯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奶奶,既然她不知道,就让她一直不知道吧。”
老太太稀疏的眉毛挑得高高的。
郁葳也会这样。
喻唯看着,不由得抿唇笑了一下,“现在已经是这样了,过去的事,知道也没什么好处。”
她现在不快乐,但至少过去在她心里还是纯粹的。
“你比她强。”老太太语气阴阳,“小兔崽子还瞒着怕我知道呢,骗我说有一家有钱人资助她滑冰。你俩一般大,名字也像,长得也像,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喻唯赔笑,“她是担心你。”
“你是替她说好话哄我。”老太太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开心地拉住喻唯的手,低声说道,“我把你亲妈当女儿看,你自然算是我外孙女来的。不知道你那边父母什么样,你要是在那不舒服,就搬来我这住,咱不受那个气。”
笑容停在喻唯脸上,又加深了,她伸手抱住面前的老太太,郑重地“嗯”了声。
第58章 “中午吃的火锅,葳葳也回来了,她清水涮白菜。”
一切好像恢复如常。
昨天晚上睡觉前,郁葳没有给喻唯发“晚安”,手机安静的只有天气变化和新闻消息推送。
喻唯低头看着抽屉里买了一包只吃了一颗的糖,巧克力奶味经典款,这只能算她昨天早上的一时走神。
晚上和今早她就没吃。
嘴巴里到现在还有种细品想呕的奇怪味道。
喻唯把糖拿出来,包装纸上印着的可爱奶牛抵着程淼的肩膀蹭蹭。
程淼回头,熟练地从里面捏走一颗。
“都给你。”
程淼惊讶地看看糖又看看她,“都给我?你喝完药不吃这个啦?”
“不吃了。”喻唯视线撇开,手又提了提,示意她拿走。
程淼接过去,她不光自己吃,她还分给身边的同学朋友,散了一大圈。
没一会儿,熟悉的奶糖味儿若有似无地从前面散过来。
失策。
喻唯低头。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主动往前走的第一步,这是她和郁葳的关系正式走向正轨的第一天,很值得铭记。
她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小笑脸,很难看,像哭的。
所以她又在那笑脸上打了个叉。
下午第二节下课,喻唯收到一个快递信息,直接投放学校快递柜,没打电话。
她最近没买东西,所以拖到放学才顺路去取。
取出来一看,快递单上寄件人写着:郁葳。
快递柜旁边竖着灯杆,灯很高,光穿过冷冬干燥的尘粒,呼吸间氤氲的雾气,和一片被水雾遮挡住的眼镜。
旁边几个巨大的回收箱里堆积着拆完快递的塑料袋和纸盒,许多人边走边拆,从喻唯身边绕过去。
喻唯把箱子抱回家,小心地从箱子上揭下快递单,贴在日记本上,边缘刚好跟早上画的笑脸挨着。
里面是一个浅蓝色的印花纸袋,折口上贴着胶带,里面装了一袋糖。
一袋包装品牌不统一的、零散琐碎的糖,硬糖软糖酥糖各种类别都有,各种水果味和奶味的混合。
放在空箱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声音被放的很大,连续不断,震碎了房间里的静寂,喻唯忙拿起来。
郁葳:你收到了吗?
郁葳:我刚看到消息
郁葳:里面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这次回来发现发现好多小商店居然都开着
郁葳:可惜这次时间太短,下次带你去玩
喻唯一只手在袋子里捏着各种糖果,包装纸在手指里窸窸窣窣地响,屏幕上的聊天框里的消息一条一条弹出来。
她捏出来一颗,剥开糖纸,把糖块含在舌面上,用舌尖卷着。
微酸的甜橙味占据口腔,没能压住喻唯那一瞬间激荡起的情绪,她低垂着头,看着屏幕上的字,仿佛能看到郁葳走街串巷地一家家找到童年的商店,只是买几颗糖。
郁葳:是去回忆童年,顺路买的,我现在不能吃,托你帮我尝尝
郁葳:不喜欢的口味就送给别人或者扔掉
喻唯隔着眼镜的长睫在不受控制地抖。
那些字也像是郁葳的手操控着,在她屏幕上跳。
她有点兴奋。
喻唯知道。
咔嘣——
硬糖咬碎了,浓郁的香甜从中间溢散充满口腔,分裂的糖块咬在齿尖。
喻唯低头,两只手握住手机,指腹点在屏幕上。
喻唯:回忆童年?
郁葳立刻回复:我老家在这边,到上小学的时候才跟爸妈去京市
那应该是她们发现郁葳是报错的打听到消息的时候,喻唯抖动的眼睫静下来,像一片羽毛,垂在眼睑上。
她顺着郁葳的话,发着克制的信息——你经常回去吗?
郁葳:小时候冬天会回来这边训练,后来定在京市也很少回来了
郁葳:等年后这赛季结束,我想带你回来看看,来吗?
那是郁葳长大的地方,如果没有意外,那里也应该是喻唯长大的地方。她们错位的人生是两条相交线,现在站交叉点上,各自要往正确的路上走。
解开那段误会之后,郁葳像是彻底放下了,每次对话都像是和正常朋友家人的闲聊,很有尺度,没有一点歧义。
她甚至生怕喻唯误会,说了什么稍稍容易引发误解的话也立刻解释。
点到即止。
而喻唯,喻唯咬着那些糖果,忍耐着慢热的情绪变成贪恋在胸腔里沸腾啸叫。
装作若无其事。
周三,妈妈拉了一个家庭群,群里有她,郁葳,和爸爸妈妈。
建群之后,群里就多了一些照片和视频,都是郁葳训练时拍的,有陆地训练,冰上训练,还有这两天针灸。
她脚踝上的青肿好多了。
喻唯放大图片,又意识到这图片从哪里看的,心里莫名一阵惊慌,立刻又关掉。
不久前郁葳集训时还会给她发视频,现在也没再发过了,聊天对话还停留在上次郁葳问她要不要去她老家看看,她说好。
周五,天气不好。
天气预报继上次说的冷空气来袭,又紧跟着发布暴雪黄色预警,强降雪预警通知在喻唯手机日期旁边亮着。
好在教室里足够暖和,进出教室的同学都很自觉地关门,而且这种天气,大家能不出去都不出去,连一向热衷社交的程淼都被牢牢困在她的椅子上。
上午第三节课后,郁葳发来信息——今天降温。
喻唯看到了,没回。
郁葳:你今天中午去奶奶那吗?奶奶今天煮火锅
喻唯的旧手机遇到这种天气,一拿出来电量就急速下降,她用手心暖着,犹豫着回——中午再看吧。
“还得是本小姐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程淼早上来背了几盒自热小火锅,抽出一盒往上面又放了两根香肠,放在喻唯桌子上,“除了解决人生大事,今天这个教室门咱就不出了!”
豪爽大气。
喻唯拿过来塞进抽屉,低头给郁葳发信息——不去了,程淼
字还没打完,屏幕就灭了。
刚她看还有20%的电呢,就一抬头一低头的功夫,没了。
“想啥呢?是不是想谁是姐妹的小宝贝啊?”程淼嘿嘿笑着仰起头,答案全写在脸上。
喻唯放下手机,“你是。”
程淼满意了。
中午教室里充斥着各种泡面酸辣粉自热火锅的气味,看来都早有准备。
程淼有自己桌子不用,扭头摆在喻唯桌子上,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手机,吃着吃着忽然“哎呀”一声。
喻唯抬头看她。
程淼把手机怼到她面前。
喻唯没戴眼镜,这个距离刚好看得清屏幕上的人,被簇拥在中间带着口罩的郁葳,一手推着箱子,另一只手里抱着不知谁送的花。
“机场路透。”程淼把手机收回去,又翻了几张,皱眉,“虽然知道她出现机场是要出国比赛了很安心,但这代拍也太烦人了。”
比赛还有两天。
这次在国外,而且因为突然降温,程淼的母上皇太后不同意她这趟行程,所以只能远隔万里看看直播。
喻唯低头,筷子拨弄着丸子。
是不是应该发一个加油之类的话?
但她手机也冻关机了。
算了。
强降雪还酝酿在头上的阴云里,下午才上了两节课,外面就黑压压一片。
教室里开着灯,上完课,老师宣布提前放学。
同学们都趁机问明天还来不来上课,得到的答案只有明天早上等通知,教室里一片带着喜悦的哀嚎。
程淼捶桌,小骂一声,“这暴雪等周一再爆多好!”
这样她就能提前准备出国追现场去。
提前放学,喻唯背着书包没等人群先散,她顺着人潮挤出校门,往对面的巷子里拐,脚步越走越快,渐渐跑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万一郁葳把她没说完的那句“中午再说”告诉了奶奶,奶奶会不会一直在等她。
学校提前放学的消息不会通知家长,所以离李玉到学校门口接她还有两节课的时间,她还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偶尔会来这里。
冷风压进胸腔,像刀子似的,刮得生疼。
喻唯推开小院门。
房子里亮着灯。
奶奶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飞机没飞起来?”
门从里面打开,珠帘稀里哗啦地响。
“呀,怎么这个点儿跑来了?”老太太急走几步,“不是上着课呢吗?”
围巾散开了,喻唯喘着,哈气氤氲遮面。
“学校提前放学了。”
“快进来快进来。”老太太走过来,扯着喻唯的手,嘴里也没闲着,“这么凉,快进屋烤火。”
喻唯跟着进去,房间里收拾的很干净,但煮过火锅的香辣油味还没散尽。
“中午吃的火锅,葳葳也回来了,她清水涮白菜。”老太*太把带靠背的椅子转过来,让喻唯坐,“你要是中午那会儿来,还能见到她。”
“什么?”
老太太抬头,看着愣在原地的人,“她没跟你说?”
喻唯摇头。
她心里翻腾着,像翻山越岭看到路尽头,但错过了一个在路上等她的人。
“没说也对。”老太太掀开炉火盖子,拨弄着炭火,让火升起来,“这天冻死人,她回来前也没跟我说一声,到家就坐着陪我吃了十几分钟的清水煮白菜,说是转机中间停一会儿,马上就得走。”
“这也值得回来一趟?”老太太絮叨亲昵地念她,炉火哔哔啵啵地响。
喻唯心跳和耳膜也跟着急速跳动。
郁葳回来过,但她没来。
或许郁葳又给她打过电话或发了信息,只是她没看到。
“奶奶,我充个电。”喻唯慌乱地取下背包,取出充电器,顺着老太太指的插板冲上去。
“别着急,你先坐下。”
插板被扯到旁边的小桌上,线足够长,喻唯坐在炉火旁盯着手机屏幕终于显示的开机动画。
她迫不及待,解锁,打开微信,点进郁葳的聊天框。
什么也没有。
她把微信退出又重新登陆,还是没有新消息,她们的聊天还停留在她那句——中午再看吧。
一种难言的失落,像丢失了还没拥有过的重要物品的感觉瞬间涌上来。
“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去倒了杯热水递过来,放低声音,弯腰看着快哭出来的姑娘。
“没事。”喻唯捧着热茶说,“考试没考好。”
老太太放下心来,坐在旁边,“查成绩呢?没考好算什么事儿,下回再考,上学嘛。”她抽开路子上的一个小铁盒,“吃烤红薯不?特甜。”
喻唯放下水杯,捧着手机,点头。
“那小兔崽子就没这口腹,吃苦受罪不说,什么好吃的都不能吃,小小年纪活的就没滋没味的,我就不赞成她滑冰。”老太太说着,从那铁盒里扒出来一根细长的,烤得流蜜的红薯,“将来得老寒腿!”
红薯很甜很软糯。
她对着输入框里闪烁的绿色光标失神。
第59章 她们会是幸福的一家人。
今年冬天冷的极早,京市的第一场雪在夜晚如期而至。
丁晴提前安排李玉送喻唯去她市中心另一套房子,喻唯没去。
这栋房子有保温,但供暖系统很一般,或许是因为住的人少了,暖气公司也偷工减料地供热,室内面积极大,那点公共供暖对这栋房子来说杯水车薪。
往年丁晴很少回来,冬天也是。
但往年也是喻唯一个人在这儿过冬。
除了她,可能根本就没人知道这里的冬天是怎么样的,让她搬去市中心的房子,喻唯第一感觉是别扭,像是要她抛弃这个旧屋子,去别人家借住。
她拒绝了。
她第一次拒绝丁晴。
旧暖气和空调把她这个小卧室熏得又干又暖,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样子,衣柜里是她的从小到大的旧衣物,书柜里是她读过的旧书、用过的画纸、用空的笔芯,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床下是她的两把小提琴。
她的世界在这儿,去别的地方她不适应。
喻唯盖着被子靠坐在床头,窗外落雪簌簌。
一开始还有风,后来风也停了,只剩雪,密集地贴着墙和窗台往下落,和空调声组合在一起,形成让人平静的白噪音。
很安心。
喻唯曲起的膝盖上放着亮着屏的手机。
上面没有新消息。
那股浓烈的情绪正上头时她不知道应该给郁葳说些什么,现在冷静下来,理智占领高地,更觉得她什么也不应该说——她们是普通关系,所以错过就错过,不用解释。
就算是惋惜,也应该在事后的某年某刻,以一种恍惚回忆起的姿态,遗憾地说“啊那天,那天我去晚了”。
她要提醒自己,这将是她和郁葳未来的常态。
一夜暴雪,早上睁开眼外面没有落雪声,但拉开窗帘,一片银装素裹,铅灰色的空中还飘着零碎雪花,只是积雪太厚,落上去已无声了。
学校取消了周六的课,通知周六周日放假。
班级群里一片欢呼刷屏,然后是各种表情包争奇斗艳,只有老师头疼,周一学校作为今年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举办方就要去迎接来客,正式开幕了。
喻唯先给阿姨打电话让她不用来了,被询问了几遍早上怎么吃饭,会不会煎药,一定要记得喝。然后按平时周末的节奏,听英语广播洗漱,随便从冰箱里找点什么吃,然后放一节远程绘画课,接程淼的关怀电话。
然后坐下开始画画。
今天准备手部练习,先画一张简单的。
她从网上找了许多不同动作姿势的图片。
十五分钟后,喻唯看着自己临摹的原图,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线稿。
原图是一只捏着樱桃的手,手指秀气修长,指关节都是圆润的粉,细长莹润的指甲上贴着钻,流水和光影很美。
她纸上画的手,手指也很长,但并不秀气漂亮,甚至有两根指骨略微凹陷变形,指甲倒是修剪的圆润整齐,捏着樱桃的动作使这只略显瘦薄的手背上鼓起筋脉,动作温柔但充满力量。
是郁葳的手。
喻唯把纸撕下来塞进抽屉,手肘支着桌面,掌心捂住眼。
鬼迷心窍了。
她站起身,穿着单层珊瑚绒睡衣,打开卧室门。
对面房门紧闭正朝着她,喻唯瞥开眼。
一楼没开空调,很冷。
院子里的雪没清,路和草坪全被雪覆盖,喻唯踩着拖鞋迈进去,雪面覆盖到小腿,碎雪落进颈窝。
她打着哆嗦回来,清醒了。
坐下重新画。
画完又把抽屉里那张纸拿出来。
这场雪断断续续没怎么停。
和往年一样,楼下来了一队清雪的人,自带车和工具,不需要跟房子里的喻唯沟通,自顾自干活,到点就走。
喻唯在房间里看比赛直播。
是上次程淼看的那个粉丝们开的会议室,程淼给了喻唯密码,她的账号是名字拼音缩写,一进去就有人打招呼,“欢迎新人”,“新人这名字取得好啊,懂得都懂不懂的也看不出来”,都以为她是郁葳粉丝,“yw”是“郁葳”的缩写。
喻唯潜水没说话。
比赛现场观众不算多,气氛也不热烈,旧场馆本身不大,冰好像也不太好,有些地方在镜头里看起来带着湿淋淋的水光。
几乎所有运动员都跳摔了。
喻唯看别人摔都看得很揪心,到播报念出郁葳名字的时候,她甚至不太敢看,手里紧紧捏着那串从寺庙里买来的珠子,紧张地吞咽着。
千万别摔——千万别摔——千万别摔——
场馆里的冰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
起跳很标准,落地冰刃滑出去,腿直接打开,湿淋淋的反光冰面上映着银色冰刀的寒光。
郁葳腰背向后夸张地挺起,整个人像一把拉开的弓,两腿落地绷紧大“一”字转身。
场馆里瞬间响起惊呼和掌声。
有人站起来晃动着手里的国旗和应援幅。
“!!!”“!!!”“牛皮!!!”“鱼总nb!!!!”“核心真强啊!!”“腰真好”“我就说今天能看到好东西”
小场馆没有等分区,从冰场上下来,就是旁边靠墙放着的折叠椅,郁葳坐在折叠椅上喝水,仰头吞咽,随意地拂开碎发,手背擦着鼻尖上的汗珠。
动作随意粗糙。
眼睛始终盯着前面的出分屏幕,专注又凌厉。
然后拎起旁边地上的背包和外套,转身走了。
冰鞋把她本就颀长的身量拔高得像是画里的人,头发抓在脑后固定,剧烈运动后碎发逃逸,就那么散乱在耳后。
心动就是很没有理由,怦然而起。
楼下铲雪车在响,喻唯关了手机,拨开窗帘一角,趴在旁边往外看。
雪还没停,前面铲,后面落,清不完。
这场分站赛郁葳拿了金牌,是阔别两年的金牌,她在镜头前有些兴奋,眼睛很亮,笑容很肆意。
但被记者问起现在的的训练日程和教练组时,那笑容就从她脸上落了下来,嘴角弯成礼貌的弧度,薄薄的眼皮敛着,“跟随比赛调整,暂时没有计划。”
郁葳没有教练组,她跟之前的教练彻底闹掰,国内没有其他教练能接她,不同派系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不牵扯这些的教练们愿意接但也教不了她什么。
如此尴尬的处境,连喻唯也知道这不利于比赛评分,这项比赛打分标准比较模糊,主观分差很大,郁葳这种单枪匹马的,处处不讨好,处处被压分。
这枚金牌拿到之后,借着热度,这件事也被冰迷们发在公共平台上,各种消息混乱驳杂,最后吵出最好的结果是如果有条件的话送出去外训吧。
分站赛结束后,郁葳没回京市。
家庭群里发的只言片语里,只能看出郁葳之前给自己制定的不合理训练的弊病积累爆发,她脚踝处的青肿几乎消退,但关节损伤加重,所以被丁晴强制要求继续理疗和休息。
郁葳从不在那个群里说话,只比赛结束后把她的金牌和冠军娃娃拍了个照片发给喻唯,喻唯说“恭喜”。
总决赛在另一个国家,依然提前两天过去,比赛时间一共三天。
女单决赛时间正好排在周六周日,程淼软磨硬泡,立下军令状保证这次期中考试进步至少十个名次,否则明年一场比赛都不去。程淼妈妈陪她一起,她问喻唯要不要去,时间紧迫一起订酒店,可以离比赛场地稍微远点,到了之后租车。
丁晴也提前问她想不想过去。
好像一时间所有人都期待她能去一样。
连她自己都期待。
想。
很想。
但这不对。
“不去了,学校举办数学冬令营,老师让我帮忙。”
她高一就参加过冬令营,拿了金牌,大学已经保送了,丁晴知道。
但冬令营竞赛考试昨天就结束了,今天和明天是专家讲座,喻唯不是志愿者,丁晴不知道。
可是郁葳知道。
郁葳在班级群里。
这是一个刻意的谎,说给能听懂的人听,她不是不能去。
没几分钟,郁葳电话就打过来了,喻唯低头咬着渗血的嘴唇接通。
“在忙吗?”郁葳问。
喻唯嗯了声,“明天就比赛了,加油哦。”
郁葳也嗯了声,呼吸声很轻,在听筒里缠绕,隔了好久,郁葳说:“你不来啊。”
没等喻唯说话,她跟着就说:“不来也好,时间这么紧,来了倒不过来时差,连着看两天比赛就又要飞回去,太累了。”
喻唯张张嘴,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我在家看直播,程淼已经带着我的祝福上飞机了,等她到了一并送给你。”
“怎么这祝福不能自己给吗?”
郁葳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松弛有度,“你亲自说,我听着。”
“祝你比赛顺利。”喻唯也很坦然,“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么?”
郁葳低到呢喃的声音散在风里,又提高音量,“收到,也祝你心想事成。”
她有什么好祝的。
喻唯鼻腔里泛酸,眼底潮热。
电话挂断前,郁葳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别多想。”
借转机的借口想见她一面,人没见到,还把人惊扰了。
这是喻唯给她的警告和惩罚。
所以原本这次能见的,也见不到了。
不能急。
这场比赛热度很高,主办城市有很深的花滑历史和文化,也很花心思,所以气氛也很好。
郁葳还是银牌,和冠军再次失之交臂。
程淼飞来飞去看比赛一共花了四天,又是没看表演滑,但回来之后格外兴奋。
她的新设备在现场立下汗马功劳,拍的照片视频清晰到能看清郁葳鼻尖上的细汗。
“不过我只作为普通冰迷在她比赛结束出场馆的时候要了个签名,咱可不搞私联私生那套,但我真没想到阿姨居然也在。”程淼现在说起来语气还是很惊诧,“不会是一直跟现场吧?那可太……牛了。”
程淼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这种诡异,她作为喻唯多年好友,几乎确认自己是喻唯的唯一好友,也就见过喻唯妈妈两次,这是第三次,那种放养女儿的大忙人,居然陪郁葳比赛。
太奇怪了。
“鱼总推荐了当地特产,我特种兵逛街。”程淼不好说什么,低头从包里拿出翻出几个盒子袋子放在喻唯桌子上,“刺绣邮票,咱还专门看过的,不是Madein国内啊。这巧克力也好吃,奶油馅的,还有这个。”
她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雪景球,球里是一个金色的拉小提琴的小人儿雕像。
没有非常特殊的东西。
也没有另一个人的印记。
喻唯接过来,手指点着雪景球,里面细碎的白点还在飞。
“郁葳,她还好吧?”喻唯解释,“我看的直播好像画质有问题。”
程淼已经拿着手机在给她传图了,“你自己看,冰场上可能打光好所以看着还好?不过我见到她的时候,肉眼看,她不是太好,看着挺憔悴的。”
喻唯抿唇。
“不过比赛连轴转,累点也正常。”程淼掐着时间,“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就回来了,但是不知道会去哪儿训练,毕竟下月19号又是四大洲锦标赛,她这两套节目都还不算特别完美,时间还是挺紧的。”
喻唯知道比赛时间。
十九号比赛,她和郁葳二十三号过生日。
刚好赶得上回来参加喻家为她举办的生日宴会。
到时候,她和郁葳会成为众人眼里真正的姐妹,喻家会有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妈妈会有一个令她骄傲的女儿,郁葳会有庞大可靠的资源。
她们会是幸福的一家人。
第60章 “等我回来。”
比程淼预测的晚一天。
但是她回来了?
喻唯匆匆穿过客厅,一只脚踏上台阶,隔壁卧室里有人打开门,站在门口看着她。
“回来了。”
喻唯扭头,脚还放在台阶上没退下来,“妈妈。”
她意识在飘,轻缓缓地下落。
丁晴点头,眼睑疲惫地垂着,“嗯,回来晚了一天,葳葳要跟一起去比赛的运动员队伍一起返程,一落地就直接送去参加集训了。”
集训?是封闭的吗?
喻唯有几秒没反应过来,但嘴上还是顺着话说:“那您可以在家多休息几天,集训,给姐姐她们都安排住宿了吗?”
丁晴点头,“封闭训练,统一吃住,不过不用担心,队医是小贾医生同门。”
喻唯“哦”了声,踏上台阶的脚收了回来。
又怕自己脸上的失望被发现,她侧过身,假装不舒服地调整着背包肩带。
“是能休息几天。老了,飞来飞去吃不消。”
丁晴从门口走过来,低头捏着喻唯背包带上锁扣,把肩带松松,一手绕过去拉着拉边对比着,又去调整另一边,“也歇不了多久,公司堆积了不少事,还要忙几天。这几天你在家怎么样?”
几大洲之间连续的行程和时差让丁晴神色难掩疲惫,眼周皱纹似乎都比以往明显,她不年轻了。
喻唯手被抚开,局促地束在身侧。
“我挺好的。”
丁晴拨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去,看了眼背包的位置,叹声道:“要不然等这疗程的中药喝完,再给你申请学校宿舍?我原本想着住家里到底是比学校好几个人一个房间舒服方便,你也不喜欢热闹,不爱跟人扎堆,但是忘了每天早起晚睡就算有车接送也耗费精神。”
喻唯面朝墙壁,看着墙上叠着两道影子。
她愣怔了几秒,眉眼弯弯转过身,看着丁晴说:“我在家挺好的妈妈。”
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润明亮。
“那就好。”丁晴抬手把她耳边的碎发拨开,虎口蹭蹭她的脸颊,温声道:“快去把东西放下,洗洗手吃饭。”
喻唯嗯了声转身上楼,她走的很快,一步两个台阶。
没见到期待的人,但心里还是很暖。
想哭。
到卧室把手机充上电,摘掉围巾帽子洗过脸出来,才发现郁葳早就给她发了信息。
是一张在机场拍的行李照片。
郁葳:又要集训
该去买个新手机了,以前也没发现这手机这么不好用。
丁晴回来狠狠忙了几天,腾出周六周日两天时间,又带喻唯去找那位喜欢下雪不肯挪窝的老先生开了半个月的药,喻唯生怕把脉把出什么来,结果老医生只是看看她,什么也没说就开了药方。
家里阿姨的菜单也改了,每天早上喻唯都必须跟妈妈一起喝一盅燕窝,妈妈说她马上就成年了,可以喝,益气养血,滋补。
一点也不好喝。
但喝完中药再喝这个,多少能压压味道。
忍了。
没多久国内锦标赛开始,丁晴带人走后,这个饮食也没有改。
比赛在南方城市,国内赛不用提前适应时差气候,所以不用太早过去,但这次比赛结果可能会影响年后世锦赛的出战名额,理论上说非常重要,听程淼说,这个比赛的奖金甚至比国际A类赛都不低。
离期中考试不远,程淼不能再随意请假去看比赛,她的军令状还在头上悬着。
喻唯也没去。
那种熟悉的像是“思念”一样的情绪在她心里像吹了春风淋了雨的野草一样疯长,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生长,它不受控制,所只能忍耐。
是喻唯熟悉的忍耐,十几年的习惯。
她一直在忍耐。
控制自己,不能说,不能做。
只能想。
只能选一个,她选肆意妄为地想。
比赛时间学校在上课,上完课官方平台还没放视频回放,但在现场的观众已经上传了比赛现场的照片和视频。
郁葳状态不好,短节目和自由滑都摔了两次,但因为她跳跃旋转和定级难度都是最高,滑行断层,所以成绩还是第一,但这种第一并不那么让人激动。
她的赛场在国际。
这种成绩,郁葳不会开心的。
喻唯啃着手指低头看着手机里的聊天框,发什么?
你还好吗?
恭喜拿冠
是受伤了吗?还是伤病复发?
想了很久,想到深夜意识模糊,第二天早上给手机充电,才看见自己发的信息。
——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距离上次见面好像已经过去太久了。
郁葳在凌晨时回复了她。
——过几天。
几天?
喻唯算着日子。
国内这场比赛结束后,集训就结束了,郁葳跟丁晴又去了之前疗养训练的地方,那老先生针灸技术了得,但他不出外诊,丁晴在那边也有事业有根基,过去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喻唯才刚从那边回来不久,开的药还没喝完。
没有恰到好处的理由过去看她。
所以只能忍着,等着。
两周后就是四大洲锦标赛,比完赛总归是要回来的,郁葳要回来参加生日宴会。
生日宴会喻唯也要参加,丁晴临走时给了她一本文件册,每页上印着一张张片,照片下附带一些简单的人物信息和名字,还有见面后喻唯要怎么称呼对方。
这本册子里几乎拢阔了所有京市上层商贵和世家话事人,有些人喻唯之前就在各种新闻上见过,有些前不久才在学校举办的冬令营的专家讲座上键能啊,也有一些不在公众前露面。
喻唯对喻家的了解是自己曾经从网上搜的,只知道底蕴很深,经商范围涵盖极广,网上能搜到的信息不少但涉及隐私的不多,只知道目前的集团董事长并不是她父亲,按册子里的人物关系看,那是父亲的大哥,集团下其他还有很多公司和分公司,父亲和二哥各负责一部分。
网上能搜到的信息有限,并不是所有的人际关系都会公布在网上。
这事喻唯知道,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光是梳理人物关系就用了一上午。
离比赛时间越来越近,也意味着离这场生日宴越来越近。
喻唯推算着所有自己知道的信息,一切都按照她最开始设想的方向进行着,是最好的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日子越来越近,窒息感却越来越浓。
那种窒息,就像她泡在浴缸里,抓着浴缸池边的手稍一用力,她就能从水里出来。
但她没有。
水随着呼吸,漫过雪一样的手臂和更白更透的指尖往下淌,像在融化。
胸腔里灼烧感浓烈,眩晕,模糊。
但温暖的水承托包裹着她,带来的安全感无与伦比。
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从郁葳到来后,几乎没再做过,最近又开始了。
离比赛还有两天,喻唯从浴室出来,吹干头发,坐在桌边画画。
这也是她最近放松的方式之一。
已经从手画到覆着薄薄一层肌肉线条的腰腹。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喻唯没动,有点恍惚。
对面卧室门门开了,有人走来走去,然后停下,声音很近。
这场景和声音太熟悉,像梦一样。
喻唯起身拉开门。
对面门开着,郁葳一手提着包,站在门口。
甬道里灯亮着,喻唯透过暖光看她,看她散碎的头发已经长过脖颈,看她凌厉深邃的眉眼。
停住,然后瞥开。
又移回来。
“你怎么……”
话一出口,喻唯立刻发现不对,她并不像梦里表现的那么镇定,她声音在抖,带着暧昧黏糊的委屈,几乎遮掩不住。
她立刻收声,视线垂在郁葳提着背包的手上,小心谨慎地调整呼吸,“……现在回来了?”
“嗯。”
郁葳因为吞咽滑动着喉咙,顿了一下,“我回来拿衣服。”
“你要搬走?!”
喻唯音量提高,瞬间瞪大眼睛。
惊恐笼罩着她。
“不是。”郁葳看着她,眼睛几乎没有眨过,“这次比赛要去几天,那边是夏天,我回来拿些薄衣服。”
“哦。”
喻唯松了口气。
隔了好几秒,喻唯又“哦”了声。
“我得走了。”郁葳说,“阿姨在楼下等我去机场。”
喻唯点头。
郁葳看着她。
她也看着郁葳。
郁葳手抬到腰间又落下,转身关上卧室门,垂眸往前走。
身后脚步亦步亦趋。
郁葳站在楼梯中间,一回头,差点撞进身后人怀里。
柑橘调清香扑面。
郁葳咬牙忍住把人按进怀里的冲动,抬头看着她,眼尾故意往下垂,显得温驯乖觉。
又可怜巴巴。
两个人很安静。
楼梯里灯没亮。
彩窗透着月光,氤氲在墙上。
喻唯唇陷进齿缝,雪白的脸上带着湿润浅光。
她冰凉的手挡在郁葳眼前,声音很低,很轻,像风拂过的哽咽几不可闻。
“别看。”
她说。
她手虚掩着,催促郁葳,“快去吧,妈妈要上来了。”
楼下脚步声趋近。
灯亮了。
喻唯松开手朝郁葳笑着说:“走吧,我送你下去。”
那点湿润像是黑暗中郁葳的错觉。
郁葳盯着看了几秒,转身往楼下走,一边悄声说:“阿姨送我到机场,这次她不跟我过去。”
她说完立刻提高音量,朝正在上楼已露出身影的丁晴说:“马上来。”
楼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似乎依依不舍,但又分的很开,丁晴犹豫几秒下楼出去开车。
喻唯送郁葳到玄关,门开着,夜风带刀。
郁葳一手拉着门边把手,背影挡着风,回头说:“等我回来。”
门关上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铁栅栏门落锁声很清脆。
车走远了。
喻唯打开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