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致命长官
风移影动,风吹过来,树梢沙沙晃动,投在人身上的影子也微微晃动。
卫衣雪看着他,说:“自然是想会一会美人。”
荆榕说:“那好,美人来了。”
他可是一点都不谦虚,卫衣雪也只是唇角勾起,看着他从墙边跳下来,随后牵起他的手。
周围一片清静,他们碰了碰彼此的指尖,随后就很自然地,仿佛有磁石牵引一般,吻向彼此的唇。
手指越扣越紧,接吻时的心跳却仍然如同第一次。
一吻方歇,荆榕从里屋拿来清洁用具,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先给卫衣雪上茶。
今天没有新鲜的大叶茉莉了,荆榕从二楼拿了一些白茶,和干山茶花泡在一起,递给卫衣雪喝。
两人不再有之前的试探和谨慎,来了熟悉的地方,荆榕先把外套脱下,放在椅子上,带着卫衣雪介绍。
“院里院外,就是这样,仓库里有一口井,废弃多时了,若要喝泉水,大约要找人重新打。”
“外边树多,庭院要经常打扫,若是你来住,懒得动手,也可以灌浆将地填平,也可以挖个小池塘养鱼。”
卫衣雪之前来时,都是在院子里,今天也是头一回见到楼上的样子。看着地方不大的小洋楼,实际上有两层半,那半层是个带天窗的阁楼,可用作仓库。沉木结构,很老派大气。
每一层都不大,几乎一眼能收入眼底,荆榕在一楼放着书桌和碗柜,二楼窗边放了一张干净小床。窗帘用的是洋式的,半透明的蝴蝶纱,非常好看。桌布、椅布,也都非常漂亮考究。
前任房主是布商,对这些东西的布置自然讲究。荆榕住进来之后,只按照自己的喜好,撤掉了一些东西,让家里变得更干净简洁,其他的一切照旧。
显然,卫衣雪也很满意这些布置,他跟着荆榕转了一圈后,明显很喜欢,没怎么犹豫地问道:“这个房契约要多少钱?”
荆榕说:“卫老师,我哪敢要你的钱,你真的喜欢,隔天就把房契送到你手上去。”
卫衣雪听他这么说了,也不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眼睛弯起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荆公子。”
荆榕说:“真的定了?不看看别的了?”
卫衣雪点点头,神色很自然:“要是不忙,晚上就搬。”
这周他的确看过不少地方,愿意给他引荐的人有很多,也有很多繁华的别墅或者洋楼,但荆榕带他看过这里后,还是喜欢这里。
他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所喜欢的东西。这个地方荆榕住过,和他遇见过,于是他便最喜欢这个地方。
荆榕于是不再问:“那么,下午我同你回去一趟,先取要紧的东西搬进来,剩下的东西找人帮忙搬。”
卫衣雪有些意外:“今天你不忙?”
荆榕说:“忙也想来见你。舍命陪美人了。”
卫衣雪唇角又勾了勾。
他捧着手中的茶,想要在沙发上坐下,刚一动身,就被荆榕往后拉了拉:“等一会儿,有灰尘,擦一擦再坐。”
他很熟练地去杂物间拿了一条绢布,沾湿后擦了擦沙发表面,又擦了擦桌子,才和卫衣雪一起坐下。
双人的沙发,荆榕歪着头,伸出手:“美人,来我怀里靠靠?”
卫衣雪端着茶杯,打量他几眼,居然真的放下手里的茶,主动靠了过来。而且看起来靠得还很舒适,又将手交给了他。
一处闲居,半日闲时,两个人都只沉静安然地享受着彼此身边的这段时光。
好像这一刹那,他们彼此能望见往后几十年的时光,没有兵荒马乱,尔虞我诈,只有这一方天地,氤氲的茶香,彼此紧握的手。
卫衣雪生平第一次,想到了和一个人的未来。还没有从思绪中抽身时,荆榕的手动了动,忽而将什么微凉的东西,扣上了他的手腕。
一阵幽香袭来。
卫衣雪垂下眼,见到是一个造型极其别致特殊的手牌。手牌是方型,木质,用缀玉的绳扣链接起来。
荆榕指尖微扣,手牌竟然翻转起来,让出嵌在木牌里面的玉,那玉竟然水透,泛着幽蓝的质地,像一泓湖水。
这实在是个格外漂亮的东西,而且雕刻工艺上也能看出,绝非凡尘俗物。
卫衣雪眼睛微眯,瞥了一眼荆榕。
荆榕说:“卫老师可别嫌俗气。我找不着自然简单的定情信物,只好自己做一个漂亮的。”
卫衣雪说:“原来荆公子抓老匠人来琴,是做这个。”
他用指尖轻轻勾住荆榕的手心,挑开他指尖来看,荆榕手上多了几道新伤,应当就是做信物时弄伤的。
“玉是昆仑玉,百年前朝廷平三藩之乱,自青海带回的玉,收入了宫库,后来赐给了我们家。这是李姨娘给我的,说要是遇到心上人,可用作六礼之一。”
卫衣雪认真听着,轻轻抚摸着这块玉料。玉料内部层层叠叠,镂空雕刻,雕的是栩栩如生的竹叶,竹叶劲瘦而长,似有强风拂过,却仍然是坚韧不拔之姿。
卫衣雪真心实意赞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他随后又问道:“外面这木牌呢?”
卫衣雪见多识广,并不是不喜欢玉和竹,而是相比荆榕刚拿出来时,那阵清新的幽香更吸引他的注意。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在什么地方嗅到过这样的香气。
机关很精巧,他明白荆榕藏玉于牌下,也是为他的身份着想,避人耳目,不过这木料显然也被用心挑选过。
荆榕看着他,说:“这是云南杉。云南铁杉,全树芬芳,听人说常生于云南的山谷坡上,与清风明月为伴。”
卫衣雪安静听着,又伸出指尖,很珍惜地碰了碰。
他的家乡已经离他格外遥远,连记忆都已经模糊,但荆榕有心,将它的气息带回给他。
这很好,比他能够想象的还要好上许多,快乐幸福许多。
荆榕问道:“是这个气息吗?我辗转托人找了许多家,也不知道卖家有没有骗我。”
“是真的。”卫衣雪笑了起来,随后微微出神,“我年少时练功,就在山后的密林中,常闻这个气味。”
荆榕稍稍坐正了,认真听起来。
卫衣雪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送信物当然是真,不过荆榕显然也在等着听他的过往,他并不介意告诉他,不过先浅浅勾起了一个笑意:“不知道荆公子,查到哪里了?”
荆榕把他搂得更紧一些,说:“月冷山。是你的名字吗?”
卫衣雪点头,并不避讳,对他完全敞开了心扉:“是我。”
“冷山衣雪,寒甲照日。”卫衣雪说,“是我们那儿的一句诗,起源已经很久,大约是几百年前,有外人入滇躲避战乱,被追兵追到山谷中。我们的人接纳了这批难民,并保护他们。他们在山谷中埋藏、躲避了三月余,杀死了入侵者,会文章的人就写下了这句话。”
“我十岁之前,尚且不知什么是人间烟火。”
那是离其他地方都很远的一个地方,高远的深林,淳朴的人们,硝烟与战火都未烧到这里来。边陲之地,高门世家养出的小公子,从小就承载着众人的期许。
而他也的确展现出了令人眼热的天赋和才华——月冷山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聪颖、机敏和冷静沉着,极小的时候,就已经颇有王者之风。本地人敬他爱他,外地人要称他一声小伯爷,也有人认为他要继承月府,已经是实际上的云南少主。
但不论是少主,小伯爷还是大公子,月冷山都无所谓,他不在乎虚名,只喜欢练剑学枪,和弟弟一起去山坡里打滚,猎蛇;也喜欢年节时看人来府里搭戏台,演戏,唱山歌。
他曾在林间用火器打死一头百年巨蟒,这件事差点吓死其他人,只有父母后怕之余,对他称赞有加,这件事很快被传扬百里,是他十三岁之前,最后一件为世人人知晓的事。
十三岁那年。
卫衣雪抬眉,语气轻描淡写:“十三岁那年,英帝国军队开入西藏,日喀则,江孜。我们与藏区接壤,我父亲有许多兄弟,死在那一役之中。”
“他们不懂洋枪,对面诈降,将子弹退出一发,再偷偷上膛,骗他们说已经卸掉了子弹。他们信以为真,灭掉点火绳,随后那场战斗变成了对面单方面的屠杀,死了一千四百多人。”
“那边的兄弟们手无寸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肉,与敌军周旋……但周旋不过,差距实在太大。后来又有五百壮士跳崖。”
卫衣雪语气很平静,“此战后来,没有波及我们。但那时,我们已经做好抵抗准备,因为从藏到滇,一条茶马古道,敌人往东便可开入。”
“或许你听过滇中月家的事,也或许没有。”卫衣雪说,“那一天后,我父亲联合他前半生所有能联合的人脉,来到我们家中,川、云、湘三地,所有我们世代结盟的高门世家,在那一天都来了。”
“大家决议联合起来做些什么,每一个家族负责一个方向,要留下一个种子,做些什么。十二大家,有人修文,立誓踏遍河山,存留文名;有人修武,调兵遣将,自起新军;有人专商,筹措钱粮,为其他人开路。”
“每一家都将竭尽全力为其他十一家提供便利和去处,每一家都推举一位掌权人,大家必须认他的姓名,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结盟。”
“而我们家,是我。我要做那个联络彼此的人,同时,也要做所有人的盾。我是月家少主,将改名换姓,出国历练。”
十三岁那年,月冷山更名卫衣雪,孤身一人离开故土。他本可做富贵王爷,亲朋是封疆大吏,战火如何烧,他都可以一个尊贵的身份,过上还不错的生活。
但生活就这样被改变了。那场十二家族的会议他参与了,听过了,随后接下了这份任务,彻底告别自己作为少年的前十三年,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第192章 致命长官
“后来呢?”荆榕问道。
“后来……”卫衣雪眼睛微垂。
荆榕一边听着,一边换了个姿势,整个人靠过去,将卫衣雪挤在沙发一角,完全赖在他怀里,亲昵又放松。
卫衣雪伸出手,轻轻放在荆榕头顶,说:“我先去了欧洲,并未长留哪一国,只是一边游历,一边学习他们的文字。我去哪里,十二家的人便襄助帮忙,后来我们接触了更多的人,创立了我们的救国会,也吸纳接纳其他的人。”
“我身份特殊,需要保密,这些年来,十二家族的人开枝散叶,第一批人有的死了,有的远走,还剩下的人不多。”
“人多了,事情就多了,我归国之后,本来带人,联合几个其他救国会在南方做事。当时当方人事错杂,也有不少分裂和背叛的事情发生,亦有党争。我不喜欢,所以让出一部分权力,离开了那里。”
随后就是离开南部,前往沿海地方。遭人追杀过,被人背叛过,也失去过无数个同伴。世事无常,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最后他在江浙遇到的精武会成员,引荐了卫惊鸿给他们认识。
卫惊鸿和他的妻子本是杭城人士,一样想要保存下来一些东国的文化,卫衣雪考察过后,便将他们引荐给同盟中的文事者,打通渠道,让卫惊鸿一家等待时机合适,就由琴出海。
卫衣雪本人原本没有打算来北方,毕竟南方有更多熟悉的兄弟和环境,但救国会内部一再争权,十二家新的代理人,谁都想当那个最后的话事者。
卫衣雪讲到这里,也有点唏嘘,他淡淡说道:“若是不做手里的事了,我也可断腕争权,肃清他们。但我不想。”
最后的结果,就是投出了新的话事者,其余不服气这个结果的其他救国会彼此水火不容,各投各主。
卫衣雪没有表态,只在投票会议之后,带着他的人马资源,远走北方。这个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中间,他也在沪城待过几月,东渡藤原,在藤原也呆了两年,在他们那里的士官学校进修过战术和策略。
十几年时光里,许多事情都细致沉淀下来,变成沉在卫衣雪身上,独一无二的气质。
“藤原有很多我们的人,你知道么?”卫衣雪说,“或许和我们并无关系,但和我们相似。”
一腔热血,横冲直撞。他们本以为在这世上,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实际并非如此。
要做成他们想做的事,第一步就就是先做成世人眼里的凡尘俗事,要会做人,会逢源,会周旋,要咽得下,还要扛得起。
“我从藤原回来时,组织里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那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联系了话事者,他们不愿意我介入原来的事务,便派我来琴,让我守在这里,建立新的联络站。”
卫衣雪话语停顿了一下,“便是在这里。”
之后又过了两年。杀了许多人,送走了许多同伴,做成,或者失败了许多事。海上风云变幻,十三岁的卫衣雪已经走过他新生后的十多年。
随后就是遇见了那黑发黑眸,气质倦怠冷僻,好像从世外来的青年。
卫衣雪并不常回忆过去,因为过去并没有什么好回忆的——除非用作复盘。
他遵从约定,从不关注月氏的事情,不主动过问,也不会表露出这层关系。
荆榕没有问,不过卫衣雪主动提起:“我大约知道,他们都不在了。”
“我弟弟投了滇军,应是在北上的一次战役中牺牲,他们想要平乱,和当地的武装势力打了起来。”
“我父母都去支援藏区了,去了那里,十死无生。”卫衣雪说,“管你是大学士还是王侯,你穿粗布皮袍,拿刀枪剑戟,对上炮火,只是送死。而如果没有遇到敌人,藏区苦寒,时有疫病,消息断绝……就是那样。”
卫衣雪提起这些事时,神色并未怎么变化。他本身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走了这条路,需得铁石心肠,观之如观他人事。
他低头注视着荆榕,荆榕完全躺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一只手捉着他指尖,温热柔软。
“总之,多谢。”卫衣雪抬手,将玉竹的卡扣合上,戴在了手中,慎重道谢,“我很喜欢。”
*
他们并未停留很久,躺了一会儿后,荆榕和卫衣雪动身去搬家。
荆榕叫了人,开了车来,他和卫衣雪先清点了日常用物,第一批带走,随后开始大扫除,将小院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
打扫时他们没有叫其他人,全部是两人一起动手。荆榕脱了外套,衬衣外头套个围裙,卫衣雪视线屡屡扫过他,唇角微弯。
他的东西并没有很多,大多是生活用品,还没有装满半车。卫衣雪并不是爱好囤积物品的人,常穿的衣服统共不过十件,少而精。
“卫老师生活这样简朴,东西先用我的吧。”荆榕将茶碗器具等东西清理出来,拿全新的给卫衣雪放着,“要是再缺,就让人买了送来。”
卫衣雪却很满意:“都已经足够了。”
他蹲下来在碗柜里看了看,头也不回,对荆榕伸出手。
荆榕:“?”
卫衣雪说:“之前你请我喝茶那次,有个很漂亮的小绿碗,荆公子能不能拿来给我用用。”
荆榕说:“卫老师眼光真毒,一眼看中最贵的琥珀夜光杯。”
“那只茶碗我带回去用了,下回定然给您献来。”荆榕眼里带着极淡的笑意,往他手心塞了一支烟凑数。
卫衣雪也很自然,拿了烟就点。
袅袅烟雾中,荆榕靠在窗边,望着楼下卸货的工人。
他身上的围裙还没取下,乌黑的头发有些乱了,因为刚那个打扫阁楼,闷出一些汗水,但容颜却像是被勾了边似的,更加清晰,更令人刻骨铭心。
卫衣雪心想。
这样一双冷而多情的眼睛,现在,未来,独属于他一人。
这样与他二人的新的生活,也只有他能看见。
他只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有所动作。卫衣雪取下烟,主动走过去,将荆榕拉过来,踮起脚吻他。
荆榕被吻得诧异,却并不抗拒,他很快从窗边起身,抱住卫衣雪的背,回吻给他。
周围变得安静起来。窗户开着,外边走动的人声和车马的声音,偶尔从耳边由近及远掠过。
直到夜色升起,小小的居室里,容纳了一场暖热春雨。
第193章 致命长官
卫衣雪的新住处很快收拾妥当,旧房子也很快挂了出去。
荆榕本来说,要再带他看看武馆的场地,但卫衣雪不等荆榕再看,隔天晚上就相中了街对面的巷里楼。
巷里楼是这些老北方特色,洋人来的时候,要起新街新楼,原来的老房老院就被藏进了街面之后,街后有小巷,巷子里有小楼。
卫衣雪看中的地方就在正对面,一街之隔的地方,街面是两个小裁缝店,往里走有个小院子,立着两三座破楼,都是挤在一起的居民户。
第二天,荆榕还没起,卫衣雪就出门逛了逛。他问到了对面那两个小楼正在出租,原来的东家是本地人,逃难去了,将地契交付给了亲戚,结果亲戚染上了喝酒赌博的习惯,把地契低价押了出去,这几个楼房现在属于谁都管不着的状态。
管赌场赎地,这件事卫衣雪很好办,不出一个上午,就有伙计赶回来给他报信,说赌场老板一听是卫衣雪要的地契,分文不收,让给他用。
卫衣雪言明是替人办事,好说歹说,才将钱送了过去。不到半天时间,地契到手,一件大事就这样被轻轻松松敲定了。
卫衣雪拎着一份豆浆和蟹黄包子回到家,见荆榕刚睡醒,洗漱完毕,披着衬衣,在窗边观察卫衣雪的茉莉花。
卫衣雪一上楼,荆榕就说:“看,长花苞了。”
卫衣雪把包子豆浆在桌上放下,凑过来看,果然在碧绿的叶丛中,看见了那小小的花苞,十分意外。
卫衣雪说:“昨天看还没有。”
荆榕说:“看来它喜欢这里。”
这里的确更好,窗大,阳光好,清风疏朗。
卫衣雪买的包子很香,这是他早晨出门视察领地的结果。知道荆榕对海味没有太大兴趣,三只蟹黄包子是给自己的,剩下四只香酥排骨包给荆榕。
豆浆则是一人一碗,就在路口找货郎买的,里边还放了些冰,微凉香甜,很有生活气。
荆榕坐下来和他面对面吃饭。
他昨晚能在这里过夜,实在是很少见,大约因为柏岚回来了,他终于又能当回他那个闲散少爷。不过柏岚这次回来,恐怕也待不了很长时间。
卫衣雪于是问道:“荆公子这般悠闲,还能待几天?”
荆榕说:“还能闲上两三天,之后他就走了。其他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卫衣雪点点头:“也好。”
他不再过问其他的事,两个人很平常地吃完了早饭,继续归置卫衣雪的物品。一切收拾好之后,两个人就出门看武馆的场地,商量怎么装潢。
说是商量,实际上是卫衣雪拿主意,荆榕听着,偶尔给出几条建议。卫衣雪不喜欢旧楼,打算请人打通,重漆外墙。
开武馆是省钱的,木武童等找木匠订一批即可,沙袋之类的东西大人孩子们自己就可以做,剩下的就是练功服了。
恰好荆榕家里主营布料生意,荆榕说:“卫老师这笔生意,不如就交给我。”
卫衣雪这回不客气了,他说:“我要两批布,孩子们至少有替换的服装。布料不需要华贵,舒适耐穿即可。我们自己有会缝纫的人,料子送来,衣服我们自己做。”
荆榕点头说好:“我们那还有不少料子,都给你送过来。这场地,其他人看过了么?”
卫衣雪说:“本来要他们来看的,但荆公子只能闲几天,就让他们晚点来吧。”
他说话很轻松,毕竟是话事者,他安排的事,其他人也没有意见。
荆榕点头说:“好。那咱们下午去市场逛逛?”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只有他们二人在一起。
卫衣雪点头说好。
荆榕旋即开始想去处:“去随福胡同吧,那儿能逛的多。”
卫衣雪还是说好,他看着他,眼底挂着很浅的笑意,好像他说去哪里,做什么,他都无条件地喜欢并支持。
藤原人来了之后,东国人的市场份额被侵占,原本富丽堂皇开在市中心的许多铺子,不得不改头换面,蛰伏去了其他地方,随福胡同就是其一。
卫衣雪本身就是爱逛市场的人,他眼光奇佳,这些铺子里有时候真能挑到绝世好货,甚至有时候能买到些宫廷用品——不少宫里人出逃时,夹带了些东西,不敢放在京中卖,就带着销往其他地区。琴岛就是这批人销赃的一个好去处。
两人很快包了一辆车,给了小费,让车夫伙计帮忙等着,两人一起走入集市闲逛。
卫衣雪很快看上一个家具店,卖红木桌椅的,有小四方的茶桌,漆得光亮,红得可爱。
他本来嘴上说着“随便淘点旧桌椅就好”,此刻已经忘却到九霄云外,看了又看,显然很喜欢。
荆榕也看了看,说:“喜欢就买吧,添点钱买喜欢的作数。”
卫衣雪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冲他招招手,然后拉他去一边。
“荆公子生意人,怎么不懂讲价,同你一起来买东西可太亏了。”
他确实喜欢,店家看他喜欢,给的价格也高了。卫衣雪买东西,只要价格合适就买;价格不合适,都可以再看看。结果荆榕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杀价了。
荆榕笑了:“好像也是。看你这样喜欢,其他的都忘了。”
卫衣雪眉梢勾着笑:“倒是也不能强求太多,想起来荆公子是舍得割肉的。”
荆榕说:“卫老师谬赞了,实在是我精于商道,却并不怎么会持家,还是卫老师想的比较周到。”
两人装模作样,互相拱手,最后一起大笑出声。商议的结果是,再逛几家看看。
卫衣雪手下一大帮子人,实用,实惠,就是最大的好处,两人再逛了逛,卫衣雪果然又看到了更喜欢的——一组明亮好看的黄花梨木,价钱比之前那个低。
对方这次给的价格很实诚,卫衣雪这回没有杀价的打算,他出手果断,直接全要了,请店家送去武馆对面,放在他的小院里。
大件解决了,两个人就逛得更随便了。荆榕自己也在挑东西——有些东西能倒卖去大世界,有些东西则是他单纯地感兴趣。
卫衣雪买了一些好的生宣,挑了一支新的墨笔。两个人各挑各的,看到自己喜欢的就停下来。
荆榕和626一起看一只据称是王羲之用过的笔洗的时候,余光瞥见卫衣雪走向了花鸟摊,不是很熟练地蹲下来,看各种园艺用品。
“要什么好土都有,园林土,黑土蚯蚓土,水田土,都有,保管公子您家种出来的花又繁又盛。要化肥也有,什么都有。”
卫衣雪大约是将昨夜,茉莉花长了花苞的事放在了心上,打定主意要格外精心呵护一些。
他也没有跟荆榕说,只自己蹲下来,一个人仔细研究,精心挑选,看起来相当耐心和认真。
荆榕转身看他,也没有打扰他,只是在原处站定,含笑看着他。
卫衣雪挑来挑去,终于挑好了。他知道自己不擅花艺,上一回荆榕帮忙培了土,剪了枝,剩下的或许不要再擅动比较好。
挑来挑去,卫衣雪最后买了一只精巧的喷壶。
摊主说:“这个喷壶好,这个喷壶细,又能润土又能洗枝,还不伤叶子,您眼光好。”
一只喷壶也能夸出花来,这摊主显然十分会做生意。
卫衣雪进入了这个圈套——尽管他也说不上来,喷壶浇花和荆榕那样,直接拎盆打水,浇透沥透有什么区别,但他总觉得买一只专业的浇花壶,或许会更放心一些。
626:“你老婆金钱减10,兄弟。这个价格看起来很不划算。”
荆榕还是笑笑说:“算了,随他去。”
卫衣雪花得开心,这事就算好。
最后两人没买很多大件,倒是离开巷子时,发现了一大片叫卖小吃的摊子,旁边还有糖水铺和小饭馆。
两人抱了许多吃的回家。买了吴记的烧鸡,新做出来的醉蟹,几根鸡毛菜,两提热酒。
到家后,新的家具摆在院子里,卫衣雪只负责点火,荆榕则下厨把鸡毛菜炒了。简简单单的清炒蔬菜,端出来香气扑鼻,翠绿可亲。
这个空档,卫衣雪跑去楼上,将舒舒服服晒了一整天烈阳的茉莉花抱了下来,用他新买的御用水壶开始浇水。
他浇得很专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似乎笃定了要掌控茉莉花开花前的一切。他宣布:“明天就会开花,明天会是个更好的天气。”
荆榕表示同意:“明天就会开花。”
“要是下雨了,还开得成吗?”卫衣雪忽而又想到这一点,他回过头来,很认真询问荆榕的意见。
荆榕斟酌了一会儿。
开花这件事实在是无法看人的心情,要看花的心情。不过卫衣雪这么说了,荆榕向他保证:“明天就开。”
不开,他就再想办法。
两个人坐在清风中,吃着烧鸡、美酒和小菜,626偷偷问荆榕:“要是明年天真没开怎么办?你有办法?”
荆榕说:“那就做点弊。”
626:“。”
荆榕回忆说:“从执行局搞点道具来。”
626发出坐牢警告:“哥!我们好不容易消除了之前世界里的违规案底……”
荆榕随意说:“没关系,之后可以再消除。”
帮一盆花早开,不算什么很大的问题。
饭毕,荆榕和卫衣雪又讨论了一会儿武馆的布置,随后一起洗漱,滚到了床上。
连疯了一天一夜,今晚两人都克制了许多,做了一次就抱着一起睡了。
不过半夜,荆榕感觉卫衣雪在他怀里醒转,起身出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荆榕跟着下床看了看,望见卫衣雪跑去了窗台边,守着那盆茉莉花,看起来昏昏欲睡。
626说:“他看起来真的很想亲眼看它开花。”
荆榕于是也走过去,轻轻将卫衣雪揽入怀中。
卫衣雪向来拥有十分优良的作息,此刻困得眼都睁不开,荆榕低声说:“睡吧,我帮你看着,开花就叫你。”
卫衣雪抬头看了看他,显然很相信他,不出声,在他怀里靠着,安静地睡去了。
似乎越熟悉,卫衣雪那不现于人前的少年气也终于浮出水面。
第194章 致命长官
荆榕清醒了,搂着卫衣雪,守着窗前的茉莉。
台子上搁了一本书,是他们白天商量武馆孩子们的衣服样式的,有好几种,还要分裁线和缝布的不同办法,颜色也还没有选定。
荆榕就继续往后翻,继续选。
夏日炎热,要做一套裁袖的短衫,海岛风大,也要做长袖的外袍,让孩子们自己挑选搭配。
颜色,卫衣雪似乎是中意蓝色。不是他们之前做出来的“宝石”色,是非常清澈而闪亮的蓝,看过去像天。但武馆好像没有过这种先例,大部分武馆的袍子都是白的,从素布短衫直接演化过来的,有侠气。
蓝色不好染,容易染废,深浅也不一样。不过卫衣雪喜欢,荆榕已经决定用这个颜色。
卫衣雪喜欢白色,纯净的光面丝绸的颜色,带些金光;喜欢翠绿,浮光掠影,树影重重,他没有跟荆榕说过,不过荆榕看他平日衣着打扮,也能看出来。
荆榕不出声,选着样式,时不时抬眼看一下时间和茉莉花。
626悄声说:“兄弟,咱们等到什么时候?”
荆榕说:“到天亮前吧。”
琴岛位置靠东,亮得早,三四点钟,天就蒙蒙亮了,看起来荆榕也没有打算等太久。
626又悄悄说:“那我买道具了,买什么哄花开呢?时空局催熟剂?”
荆榕说:“买个时间加速小空间吧。”
他养花不爱催熟,开不了的就放着,给它一个空间慢慢生长。
626购买了道具,并留心了一下违规分数。在大世界中帮一朵花提前开,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规定就是规定,执行局担心有此前例,其他人纷纷效仿,类似的事情一律罚五十个世界时的牢。
626掏出坐牢小本本,写上+50。
寂静的夏夜就在这样的清闲中越过,荆榕实际上也有点倦意了,但当他翻过一页书,再抬起眼时,忽而察觉花苞边缘微展,是要开了。
他轻轻吻了吻卫衣雪的眼睛,叫他醒来:“卫老师,花开了。”
过了几秒钟,卫衣雪睁开眼,眼里还带着睡意,但第一时间就看向了窗台的花朵。
他这盆花绽开的速度极快,人的眼睛无法捕捉那样缓慢而持续不停的舒展,只一晃神的功夫,花瓣就已经片片展开,越绽越大,最后保持了青涩绽开的状态。
卫衣雪缩在荆榕身边,不出声,很认真地看着。
荆榕揽着他,说:“到了白天,再到下一个晚上,它会开得更不一样。”
卫衣雪低声说:“好看。” 好像一声轻缓的喟叹。
他完全靠在荆榕怀里,看起来没有动的想法,又因为十分困倦,自动找了最柔软的地方,舒服地眯起眼睛。
荆榕看他这样,也没抱他回去睡,他把卫衣雪放倒在靠窗的沙发边,从里间拿了条毯子,两个人一个人靠沙发,一个人靠躺椅,就这样对着茉莉花,和
窗外的满院清风入睡了。
这两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它宁静安和得好像一个突然插入的美梦,被摘去了一切复杂的滋味,只剩下平静和纯净。
隔天晚上下了雨,卫衣雪的茉莉花开得更大了,满室都是茉莉的香气。
荆榕是早上动身回去的——他偷闲了这几日,并不是完全没有事等他处理,他人还是要回去的。
为避人耳目,他也要尽早出发。尽管被人了解到和卫衣雪的关系,并不一定会真的带来什么后果,但荆榕更愿意谨慎行事。
在卫衣雪还在沉睡的时候,荆榕起身下床,吻了吻他的鼻尖。
“我走了,卫老师,下次见。”
晨光熹微,荆榕穿着衬衣,低头俯身,声音温柔得好像一场梦,温暖情长,让人不想要醒来。
卫衣雪没有醒来,却翻了个身,指尖轻轻抓着他的外套,勾着。其实轻轻一放就能松开,荆榕俯身将外套盖在他身上,又摸了摸他的脸,随后离开了。
*
柏岚这次回琴,除了探望家人以外,还有个重要任务,就是来琴寻求支援。
他告诉荆榕,京中有人有意彻底独揽大权,并将整个东北部,连同港口,一起打包送给藤原人,具体的事情不能细说,但柏岚已经决定统筹在琴资源,预备随时为某位掌军者提供帮助。
626查阅着资料:“这事靠谱吗?京中一大半的人投东北军,一大半人倒向藤原。”
荆榕也搜索着自己的见闻。每个世界的节点人物都不同,这意味着连他们也没有未卜先知之算。柏岚看中两个人,一个是滇军出身的将军,被召来京中,另一个是奉天军官,柏岚也还在举棋不定。
荆榕说:“不论他选了哪个势力,最重要的只有一点。”
626振奋精神问道:“什么?”
荆榕说:“给我老婆看看真假。”
626:"!!!原来如此。"
这甚至算不得什么偷懒的行径,而是真的,以卫衣雪的身份经历,才有识人的本事,他手里有南北两派的情报网,有高官的,也有绿林的。
不过,卫衣雪帮不帮这个忙,不是什么人都能请的。只有荆榕以私人关系,才能请动。
隔天,荆榕送了两张小纸条过去,人并没有到场。两句诗,代指两个人。
很快,卫衣雪将其中一张纸条送还。
卫衣雪和云南的关系千丝万缕,他送还的是那位滇军军官的名字,代表卫衣雪明白的告诉:此人是可以支持的。
荆榕心中有了底,于是向柏岚转达了相同的意见。
他要守着琴岛这个关隘,无法陪同柏岚去会京中风云,作为一世之亲,托孤之人,他亦想尽力相帮。
柏岚收到荆榕的意见后,并未立刻作出回馈,只说还要回京中再看看局势。总而言之,琴岛这边先准备着,如有必要,荆榕会相帮。
离开琴岛之前,柏岚在府中设下宴席,带来了他在京中结识的人脉。其中有一部分本来不是柏岚的人脉,但攀关系远道而来,其中有不少直隶和奉天来的高级官员。
这一场宴会,对柏岚有着极为特殊的政治意义——一方面是让人看到他在琴岛的声望和关系,另一方,也是让琴岛的人们看见他在京和周边地区的地位。
人们要钱要权,或是要家要国,都是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做打算。更多人则在观察打量,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投入更大的漩涡。
荆榕作为柏岚的侄子,如今琴岛明面上的话事人,自然人人都要给以好的脸色,也第一个收到了请帖。
柏岚将请帖发往各处,也留了一些让荆榕代发。
荆榕想了想,将自己商会的弟兄们全部拉了过来,最后留了一张,送给卫衣雪。
他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骑着自行车,溜达去卫衣雪的小院前。
他往上喊了几声:“卫老师,在吗?
无人应答,随后是对面的巷子里钻出几个小童,嫩生嫩气地告诉他:“卫先生去买冰棍了!”
荆榕一回头,看见巷子里站着一排直溜的少年,身穿蓝天水色一般的练功绸服,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心明眼亮。
他们身后不见大人,或许是在休息时间。里面有个小姑娘他还认得,是此前在印馆,一起习字的小女孩。
荆榕向他们打了招呼:“知道了,多谢。还认得我吗?”
一排孩子都有点不好意思:“认得。”
实在是很难没人不记得这样的人,长相英俊,待人也温柔,印馆惊鸿一瞥,和卫衣雪两人待在一起,好像一明一暗风格特异的两张画报。
荆榕说:“他去哪儿买冰棍?我也去,帮他省点钱。”
孩子们显然知道上课时间不能乱跑,大家都有些好奇,又有些矜持地,指了指他身后那条路:“就在街尾,有人卖甜冰砖,还有赤豆的。”
荆榕说了好,于是往街尾走过去。
没拐几个弯,荆榕和卫衣雪正面撞上。
卫衣雪提着一兜子冰棍,自己嘴里也叼着一根,正慢悠悠往回走。
一眼看到荆榕,他抬手挥了挥就算做打过招呼了。
荆榕看看他手里的冰棍,又看着他说:“卫老师吃的这个冰棍,甜不甜?好吃不好吃?”
他声音带着笑,神情却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卫衣雪咬着冰棍,瞥他一眼,一声不吭掏出一根冰棍递给他。
是绿豆水冻的,成本低廉,价格和味道却很美丽。
他自己那一口冰棍吃完后,才来得及出声:“荆公子这么大人了,还来我这里打劫冰棍。”
荆榕有样学样,说:“卫老师这么大人了,还和孩子一样爱吃冰棍。”
他伸出手,卫衣雪也就伸出手,两个人轻轻牵了牵,随后又放开。就像偷偷接了一个吻。
第195章 致命长官
卫衣雪出手阔绰,大约买了二十多只冰棍,分给荆榕一个,绰绰有余。荆榕来都来了,卫衣雪又拖着他去了隔壁的糖水铺子,打了两壶冰酿甜酒,买了许多能长期存放的绿豆糕和玫瑰饼。
绿豆糕也罢,玫瑰饼现在算个稀罕货,价格卖的很高,寻常人都是只买一饼来吃,或者买上几个封好送礼。卫衣雪拽着荆榕,一口气买了三大盒,将店家新出炉的货全部扫空,随后才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荆榕做提款机也做得很安心,出了门,隔壁又是一家烧鸭店,他笑眯眯地主动提议:“烧鸭来不来几只?”
卫衣雪:“嗯嗯嗯,冰棍要化了,你快去买,我先回去。”
荆榕也“嗯嗯嗯”,十分气定神闲:“那我再逛逛。”
他停下来开始逛。这附近比他之前在的时候要繁华许多,除了糖水铺子冰糕店,还有一家烧鸭,一家卤货,除此以外就是一些小菜贩。
626在旁边瞎撺掇:“兄弟,兄弟,不如买一条鱼,我十分想吃你做的鱼,一半糖醋,一半剁椒。”
荆榕于是买回一条大青鱼,顺便把菜也买了。
两人携手合力,进购了一大批物资,回到武馆的时候,连孩子们都被这琳琅满目的丰富物资所震惊。
“今天过什么节?”武馆师父莫小离小心翼翼地问道。
卫衣雪笑而不言,荆榕思索了一秒,说:“给卫老师过生日。”
卫衣雪:“?”
卫衣雪说:“在下的生日还有八个月。”
荆榕说:“那就给我过生日。”
卫衣雪:“你生日也还有七个月,荆公子。”
荆榕微笑着看向卫衣雪:“原来你记得我的生日。”
卫衣雪:“。”
他以前就知道这个人冷不丁会有点贫,却没想到还能这样贫。
卫衣雪伸手揉揉耳朵,假装面不改色说道:“各路小报都已经写遍了,谁还能不知道?”
看他们互相斗嘴,其他人也品不出其他的,都从凑在一起笑。
晚饭荆榕提出,他来做,正好买回来的食物大多是成品,需要料理的只有一条鱼和一些小菜,于是其他人帮他打好下手,剩下的由他处理。
孩子们穿着练功服,很踊跃地洗菜杀鱼。这些出身贫寒的孩子们,干起活来都十分熟练,没几分钟就全部处理好了,然后互相比试着自己今天新学的招。
莫小离是武馆新招来的师父,主要负责给孩子们教授基本功,其余的人还在筹建别馆,招收其他的功夫子弟。
“嗳,令旗不是你这样舞,你要用到腰力,腰带动肩,胯带动腿,腿立住了,令旗不才会跟着转?”
“我试试,我试试。”
荆榕在厨房等锅热,卫衣雪帮他填完了柴火,没别的事干,就一边吃着第二根冰糕,一边和荆榕一起往外看。
几个孩子还在练童子功,马步一类,那令旗威风凛凛,又宽又大,显然不是他们这个时段该学的,但架不住武器架子上的这面旗帜太好看。很标致的战旗,三角红布,上面泼墨一个战字,舞在风中,猎猎作响。
孩子们舞来舞去,没琢磨出什么头绪,请师傅教,师父不肯教:“基本功都还不会,先教了你们这个,那顺序可乱了。你们自也琢磨琢磨!舞不动是怎么回事!”
夕阳将整个院子填满,生机勃勃中又带着柔婉的生活气。
越是江湖中杀伐过的人,越不忍心扰乱这样的平静。
626觉得自己的外壳都要舒展开了:“好可爱,好可爱的小花朵们,我觉得我的精神力也要长出来了。”
它注意到连荆榕也在安静观看。
626能明显感觉到,执行官比之前要更喜欢人一点,虽然不多,但是也有一点点。
626还没有找到时机旁敲侧击,卫衣雪忽而开口了:“那日西边来的兄弟们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觉得很有意思。”
荆榕没出声,只瞥了瞥他表示自己在听。
卫衣雪说:“他们都说,荆公子是个奇人,可看着是在不是个有人气儿的人,他们说,想象不出荆公子这样的人会和我们走一条路。”
荆榕倒是很习惯这样的评价:“越多人这么认为,倒是越方便我做事。你怎么回答的?”
锅已经热好了,荆榕将他们分出来的鱼头和鱼尾单放进锅里,热油一激,呲溜一声,香味已经出来了。
卫衣雪说:“我说荆公子对人冷淡,对花花草草却很呵护。荆公子对人对事,虽然冷性,却顺应天道、人道、地道,可以说,世上没有人比荆公子更好了。”
卫衣雪声音认真,眼底却藏着点小小的揶揄。
荆榕是不管的,他一向不是脸皮薄的人:“继续说,爱听卫老师夸我。”
卫衣雪说:“天道,地道,人道,尊其道,就是虽然不爱,却敬却护,不反不伤。”
荆榕想了想,居然赞同了:“听着是这个道理。”
这样的时代里,许多人都以为他会袖手旁观。甚至连626有时候一晃神,都会觉得这件事十分令人惊讶,要是说完全为了追老婆,好像也并不完全是那回事。
626也八卦了一下:“哥,你仔细说说,你老婆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做这么多?好像已经不完全为你老婆了吧。”
荆榕随意地说:“休假的时候就算了,这种这种时代,作壁上观,享清静富贵,未免不酷。”
626:“!!!”
理由居然只是“不酷”这样简单!
荆榕看着院子,口吻平淡:“我不喜欢人,不在乎什么家国大义,但眼前这个画面,若有不相干的人想要毁伤,想要将其变成炼狱,我也无法理解。”
他来过这世界许多次。这个世界没有明媚的春光,清澈的空气,没有颜色漂亮的人鱼,它有的是满目尘土和一片阴云,却独有它的风韵。
而且,还有穿着长袍的持枪刺客,叫人难以忘怀。
“还有农人土灶。”荆榕蹲下来将火匣关小,随后揭开锅盖嗅了嗅。这种土灶火力又高又猛,一道鱼头豆腐汤烧得滚烫如火,香气早已经盖不住了。
荆榕那满级的厨艺点数,有了这种火力的加成,诱人的等级立刻又翻了好几倍。
626完全被这个结论说服了。
这个结论因为过于务实,立刻将626所有的疑惑彻底压死。
荆榕买的鱼很大,边角料用来做了豆腐鱼汤,汤雪白诱人。剩下的鱼肉,片成两份,一份做了松鼠桂鱼,另一份简单红烧了。剩下一些青菜豆芽,卫衣雪动手炒了,顺便又拌了一盆黄瓜蛤蜊。
六个孩子,三个成年人,加上买的那几只烧鸭,这几乎是非常奢华的一餐。
在吃上,荆榕一直是不太亏待自己的。原料宽裕就多做些好吃的,不宽裕也有不宽裕的做法。
所有人都被荆榕做的饭震住了,配合米饭馒头一起吃,每个人吃得全神贯注,眼都不眨,只有满满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不断地往上翻。
一群人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饭,不到半小时,饭桌上的内容都已经被扫荡一空。每个人都吃得肚皮溜圆,孩子们去洗了碗,很快被要求不能坐下,要走动消食,过后就要准备睡觉了。
这顿饭极大地提升了荆榕的威望。在这些孩子们的眼中,荆榕的到来除了代表更和颜悦色的卫衣雪和师父以外,还代表了美味的食物,更松快的训练环境。
荆榕不用洗碗,站在一边,本想找个僻静地方抽支烟,还没挪动步子,几个孩子就手拉手过来了,说是想请教他功夫。
荆榕笑了:“我长得像会功夫的样子么?”
孩子们不假思索答道:“像啊,你一定会很许多功夫。师傅和卫老师都会许多功夫,可他们不肯这么早教我们耍战旗。”
626赞叹了下:“兄弟,不愧是你老婆带出来的孩子,就是聪明。”
放在其他世界,他们就算问对人了。不过这个世界中,荆榕一进来就被封印了原有的武力值,只保留了一个正常人的身体素质,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下,626经常担心执行官的身体情况。
“我试试。”荆榕回答得坦然。
身体的记忆还在那里,只有力量和敏捷度是需要练习提升的。他刚答完这一句,旁边的高个儿男孩就看准时机,抛来大旗。
令旗飞在空中,他们还没有看清荆榕怎么拿的,那旗子就已经在他手边上下转了两圈,被他收福似的,轻轻松松收在了他手中。
就这一下挽个花,已经显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孩子们被惊呆了,也被酷呆了——荆榕一身黑色西装立在那里,令旗收在手中,风声未起,已经让人觉得凛冽。
他并未做更大的动作,立在原地,令旗如同有神了一般,顷刻间从右手翻转到左手,旗边在空中翻出大而清晰的风浪,就这样翻了一个来回,荆榕笑着停了手:“不太会,献丑了。”
他将旗帜还给那孩子,留着孩子们若有所思地琢磨了起来。
单是他单手接旗子那一下,就足够许多武师琢磨一辈子了。卫衣雪也看着荆榕,视线一样透着兴趣和打量。
等孩子们被莫师父叫去悉数的时候,卫衣雪走到荆榕身边,说:“你学过棍法?”
荆榕歪头看他:“怎么说?”
卫衣雪背着手瞅他,随口分析道:“你不会舞旗,你舞旗的手法更像是拿棍。但又不像寻常的棍。”
626:“卧槽!你老婆这都能看出来!”
实在是卫衣雪从小习武,身边的师父都是高手,十八般兵器,哪怕最后没有精通,也能看出本质。
荆榕当然不会舞旗,他用了几千个世界时的武器是一把银色的权杖;休假后换成了撬棍,尾勾带尖,棍体极细而极沉,可以挥断任何东西,很小众,极其危险。
荆榕说:“街头巷尾,学过一点自保的本事,那时候拿的棍子也并不是正经的棍,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了。”
“不过。”荆榕看着卫衣雪,“卫老师可会舞旗?”
卫衣雪笑了,笑而不语,但眼底写着:他当然会。
这一点少年神气恰如当年——月家大公子,天赋异禀,无所不通。云南有许多节日,在月家的着意引进之下,向中原靠拢,每逢重大节日,簪花回府,点火游龙,陈兵演练,他必然在首位。他一身白色绸缎练功服,在火光中舞出猎猎风声,舞出逍遥战意,如风也如云,更如火。
夏夜的热风里,荆榕摸了摸,从身上掏出一支烟,递过去:“我想看。”
就用这支烟换。
卫衣雪看了看身后。孩子们正在排队洗漱,莫师父正在帮一个肥皂泡进了眼的小男孩拧水龙头。
卫衣雪接过这支烟,又轻轻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像是独属于他的偏爱:“那我等一会儿,舞给你看。”
知道卫衣雪身手的人不多,好在这里偏僻安静,可以破例,而且是唯独为了荆榕破例。
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卫衣雪并不是经常害羞的人,可他对上荆榕这一双眼的时候,忽而感到一股清浅的热意,好像饮下一口烈酒一样,满溢全身,血跟着一起热了起来。
孩子们很快睡下,莫师父知道卫衣雪和荆榕住在别处,打了声招呼后,就陪着孩子们去睡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却也有虫鸣声,夜色铺满二人身边。
荆榕立在丝瓜藤下,看卫衣雪拿了旗子,站定后,先很珍惜地一抚旗面,随后展手,对他一笑。三角大旗无声展开,如同流云,也如流水,跟着他旋转舞动。
人是无声的,周围也安静,只有好像乐曲一般的风浪,汹涌无绝。卫衣雪一袭白色长袍,隐在暗红大旗之中,风推紧衣料和裤脚,勾勒出他身上的线条,每一段线条的起伏都漂亮得好像墨笔勾勒。
舞大旗极耗体力,卫衣雪却只见轻盈平稳,像一片羽毛;除了一舞平定,他一手撑着旗,脸上带着微笑,胸脯微微起伏。
他说:“十几年来,你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或许也会是余生唯一一个。
荆榕看完,没有出声,眼底温柔无边:“我知道。”
荆榕说:“从今天直到我死,我都会不断想起这一刻。”
他声音平静,内容却炙热,卫衣雪感受到他那藏在深处的情意,不由得也是心头翻涌。情爱无须克制,却必须处处克制,两人之间隔了两三尺远,但灵魂却好像在这一瞬间,死死地链接在一起,甚而让人觉得灵魂一痛。
执行官之印并未亮起,但它的气息却时时刻刻浮现,萦绕在二人身侧。
就像花香。
卫衣雪收了旗子,停在原地,问道:“荆先生,和我一起回家,看看茉莉花吗?”
荆榕说:“今晚不了。卫老师。”
今晚虽然没什么事,但明天凌晨有事,须得回去才能赶上。
卫衣雪点点头:“那么回去路上小心。”
来往多了,分别和相聚好像都变得平常,但比平常之余,又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感觉。
荆榕说:“我知道。”
“卫老师,请柬放在你的书上了,记得看。若是要来,和之前一样,告诉我的人一声就行。”荆榕对他拱手,“舅舅让我转达的,他虽不知道你是谁,但多谢襄助。”
“柏先生是家国人才,不必客气。”卫衣雪微微点头,知道荆榕是带话来的,是感谢上次帮忙物色人选的事,“能帮的忙我一定帮,这次柏先生设宴,我会去。”
“好,那我就回去准备了。”荆榕说。
卫衣雪好奇问道:“有何准备?”
“你是我请来的人,当然赴宴事宜,该由我包办。”荆榕说。
卫衣雪是知道他们这种宴会的,说:“不必了,其他的我自己准备即可。不过,此次宴会可要穿西式服装?”
“舅舅是敞亮人,不拘泥这些小节,席间也没什么洋人。不过卫老师要是想做衣服,可以同我一起。”荆榕说,“我这周正好要做一批新衣。”
卫衣雪思忖片刻后,说:“那回头我来找你。”
他穿衣服一向只穿长袍,最多褂袍,没什么别的理由,穿着舒服好看,也习惯了。西式服装,此前因为社交场合的需要,他也动过心思要做几套,但都因为太懒而没有成行。
这年头,除了结婚,考入军官学校,寻常人家也不会做西装,更多的还是租衣服穿。不过现在有这个机会,卫衣雪决定干脆把这件事办了。
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赴宴的事上也没有其他问题,卫衣雪很快就和荆榕约定了时间。
下周二,荆家的司机来武馆前头接卫衣雪。
荆家做衣服讲究,选样、选料、量身、试穿,都有人负责打理,找的师父也是几十年的老相识,名匠,从不给别家做衣。
东家要先挑式样喜欢的,他们那边用好布料打了样,做了同一个样式的出来给东家试,试好了,再选别的设计。
荆榕的衣服一般一个月制一次,按规定是每月十二套,后来荆榕自己嫌烦,缩减到四套,三套不同颜色西服,用于不同的场合,一套睡衣,令制衣师父对他意见很大。
卫衣雪来,荆榕就没这么多毛病了。他自己的已经选好,剩下的都让卫衣雪试一遍。
卫衣雪习武,身材高挑,肩骨比寻常男人薄,肉却能撑起来。穿起西式服装来,十足文雅和少年气。
他又长得好看,皮肤白,一晃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家刚二十岁的少年郎。
制衣师父为他量体裁衣,商量着一些细节上的偏好。
荆榕也踱过来,站在旁边听着,偶尔也插几句嘴。他站在卫衣雪身后,把他试穿的衬衣的肩膀往上提了提,给师父看不同肩线高度的对比:“看,是不是往上一些更合适?”
卫衣雪还在思索权衡。
落地镜中照出他们的身影,克制,自然,却带着密不透风的亲近。
卫衣雪有点选择困难症,他看了半天后,说:“好像是这样更好。”
制衣师父终于拍板:“那就照这改,往下点沉静,往上点精神。”
卫衣雪第一次穿上量体裁衣的西装,领结不会打。荆榕给他打了一遍,卫衣雪看完之后,很快就会了。
他身上这一套是深黛色的,很别致的设计,领带夹用一朵火红的绣梅,两色一撞,更衬得卫衣雪皮肤亮,漂亮得惊人,活脱脱是个贵族大少爷的模样。
这套太漂亮了,得到了荆榕和制衣师父本人的极力赞叹。
不过卫衣雪权衡一下后,还是选用了另一套制式更普通一些的,更合他的身份,还有现在的性情。
“这一套也留着吧。”荆榕开口了,“现在用不上,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卫衣雪回头看他:“什么时候?”
老师父没看他们,荆榕比了个口型。
“跟我结婚。”
男人和男人当然是没法结婚的,这一点卫衣雪知道,不过他忽而有点被说动了。
他见过其他兄弟们,有家室的,今年都兴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就叫结婚照。
他和荆榕还没到那一步,但或许,留着这衣服,往后也能拍上一张。
卫衣雪点了头,剩下的就好办了。荆榕一高兴,和老师父一合计,给卫衣雪一口气挑了十六套,定下了今年冬天之前赶出来。
至于荆榕本人,他自己说上个月做的还够穿,让制衣的人先紧着卫衣雪的做,以备赴宴。
他今天一共就只试了几套衣服,挑了一件准备去出席宴会。荆榕身份不同,料子选的更华贵一些,三层料子,表皮是玄色绒面,一眼看过去泛着细致的光泽,又野性又精致。
挑个衣服,一共花了快四个小时。
等制衣的人走了,卫衣雪才和荆榕在沙发边坐下。
荆榕脱了外套,将领带扯松,伸手招卫衣雪过来:“辛苦了,卫老师。”
“不辛苦,荆公子。”
卫衣雪过来了,但是凑过来,拿着他脖子上的领带,开始试验刚刚学会的打领带的手法。
自己戴和给别人戴,总要别一别的。
卫衣雪专心致志,勾着荆榕的领带,呼吸喷在荆榕颈间。
荆榕的手很顺手就放在了他腰上。
眼看着呼吸交缠,气氛渐渐不正经起来,卫衣雪抬头看他一眼,好像接招了似的,说:“荆公子今日有些沉不住气。”
荆榕曲起腿,轻轻顶了一下趴在自己身上的卫衣雪:“说得好像卫老师自己很沉得住气一样。”
卫衣雪说:“我可没说。先等我打完这个领带。”
荆榕于是不动,静静等着他。
卫衣雪有意延长时间,眼底挂着笑,撩拨他玩,好不容易打完这个领结,卫衣雪又将其松开了,随后低头吻上衬衣开口下的肌肤。
亲完后,卫衣雪低声说:“我想荆公子要是不穿衣服,只留这领带,一定非常漂亮。”
荆榕躺在沙发上,眼神温柔,又带着一些微微痞气的笑:“卫老师真会玩。”
他直起身,伸手将卫衣雪整个人勾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卫老师若是能让我再用衬衫捆一次,我就让你看看。”
“荆公子不愧生意人,这种时候还能讨价还价。”
“说实话,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卫老师,去镜子前,再穿一遍给我看。”
………………
太大了,玩得太大了。
系统626在满屏马赛克中,小脸通黄地下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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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致命长官
柏岚的宴会如期举行。很快,各路云集的人都通过柏岚的关系,来到了琴岛。
藤原人在琴岛看的是荆榕的动向,对于柏岚,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藤原一方的主力,还是把心思放在了寒地和东北部。柏岚毕竟只在司法部,插手不了军务。
而且,情报上,柏岚也得到了“一些人”的助力,有关他的情报活动都在暗处发生,表面上,他司法部的闲人一个而已。这件事本身就可避人耳目。
宴会当天,荆榕作为本家人,出面招待宾客。去之前,他就单独派了车去接卫衣雪。
是夜小雨,空气中飘满了雨水,海风和花香的气味。
卫衣雪按时到达后,就看见荆榕立在门口接人。柏府灯火通明,接引的灯笼一路照亮了海岸,宾客络绎不绝,足见柏岚对这场宴会的重视。
卫衣雪刚下车,荆榕一眼见了他,先跟身边人说了声什么,随后就撑了伞过来,接他进门。
“路上冷吗?”荆榕问道。
卫衣雪走入他伞下,和他并肩走着,说:“不冷。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荆榕说:“商会的兄弟们都到了,方先生也在,你先吃点东西,我很快来找你。”
已经是自己人,不用说什么体己话,也不再客套,卫衣雪点点头,很快进入宴会大厅。
虽然荆榕没说什么,但卫衣雪明白这场合的意义。柏岚要外人看见他们在琴岛的势力——一是要看见,二是要明白,这势力要争取,因为琴岛势力归荆榕管辖,荆榕的态度又十分中立,就显得十分可以争取。
这是个圈套,或许也是个机会。
卫衣雪完全清楚这次宴会背后的意义,在场的人里,也有一些是他的人,他仍如往常一样,并不相认,只扮演自己的角色:学界新贵,同时也是武馆老板,和柏家亲聘的教师。
卫衣雪的长相气度,在这样的场合拥有天然优势——清俊持正,干净沉稳,气质高雅却又不失态度,很容易吸引到他人的目光。
——这也是卫衣雪走南闯北,四海兄弟的秘诀。
方林照走了过来,跟卫衣雪问了声好,邀请他一起拿蛋糕吃。
这种甜腻腻的西洋货很受贵族们欢迎。卫衣雪吃腻了,不过也跟方林照同去了。
方林照自从接了纸厂的生意之后,一直跟着荆榕在商会忙事,这段时间还在和藤原人打价格战;最近没有什么要事,在宴会上见了卫衣雪,就像见到了亲人,只有八卦要说。
“卫先生,您瞧那边那两个人。”方林照夸夸挖着蛋糕,往自己盘子里放,“京中那位大公子的秘书。”
卫衣雪说:“大公子不是也在司法部,与柏先生政见相当不合么?来这里是为了监视?”
“嘿嘿,不然,我上周去港口进货,您猜怎么着,见着那位秘书了,他上周就来琴岛拿货了。”方林照看见四下无人,偷偷说,“是从藤原人手里买回来的几套戏服。”
卫衣雪也没有听过这个八卦:“哦?”
“当初藤原人在奉天掠走宫里不少东西,其中就有皇家请戏班子时的家当,好几套价值连城的戏服。”方林照低声说,“这位大公子看上了赵家班的当红花旦,现在正铆劲追求呢。现在戏班子互相打擂,那位为了一亲美人芳泽,正到处搜罗首饰珍宝,博美人欢心。听说家中几位夫人全都闹翻了。”
此事算是他人私事,倒是无关其他,大家都是乐呵呵地听一嘴。
他们今日不是主角,听一听八卦也很有意思。
卫衣雪说:“然后呢?”
“也不知道能否追得到……那位花旦,咳,但最有意思的事,她所中意的人也在京中,而且是我们的熟人……听说中意的是另一位……”
卫衣雪听得很专注。
琴岛的小报他已经一字不落地看过了,改成京中的八卦版本,又能听上很久。
等到荆榕过来的时候,方林照已经乐此不疲地聊到了宾客名单上的第八位:“此人在东北军,原在绿林,还参加过朝廷那场海战。荆公子恐怕比我更熟悉一点,他手里铁路生意,是要跟他们打交道的。”
“说我什么呢?”
这边聊着八卦,荆榕走了过来。
外边斜雨细风,荆榕身上沾了点晶莹水汽,一双乌黑的眼望过来,配上这身华贵的衣裳,只让人心头一跳。
“说荆公子的风流事呢。”卫衣雪上上下下把荆榕看了个遍,接了一句。
“我的那点八卦翻来覆去写遍,你还没看腻。”室内太热,荆榕脱掉外套,递给旁边的秘书,从桌边拿了杯啤酒饮下。
他算是发现了,卫衣雪从不讨论别人的八卦,但实际上非常爱听,在场这么多人的事,恐怕卫衣雪都听过一遍了。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的八卦,是这个人不知道的。
“当然是关心你。”卫衣雪跟他碰了碰杯,立刻转移话题,问道,“柏大小姐呢?”
荆榕说:“没有来,舅舅不打算让她接触这些圈子。她最近在苦修洋文,说是想学翻译。之前好像说想当教师,但也没有下文了。”
卫衣雪点点头:“也好,都可以试试。”
只要平安,多摸索一些,撞一撞南墙,都不是什么问题。
他对所有的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关心,藤原人入琴后,柏韵便不再去女校上课,而是居家补习,师生也这么断了联系。
“我舅母有些焦虑,想为她寻觅婚事,找了我当说客。”荆榕说,“然后我告诉她,女儿家找人,需得擦亮眼睛,若要嫁人,也要挑卫老师这样的人杰,绝不看要那些软骨头大少爷一眼。她说我在说歪理,卫老师,你说是歪理吗?”
原话的确是这么说的,不过荆榕念出来,倒是多了几分揶揄的感觉。
卫衣雪瞟他一眼,装没听见这样的调戏,只端出在外的样子来,客客气气地附和:“过奖了。是荆公子太看得起我。要我说,贵公子里也有好的,荆公子您这样的就十分不错。”
荆榕又受用了:“多谢卫老师夸奖。”
626:“呔!兄弟,你就是想让你老婆夸你。”
荆榕低调不语。
方林照在这里,荆榕对卫衣雪保持着正常的态度,看不出其他端倪。他坐了一会儿后,很快被商会其他人叫去,后又被柏岚叫去,介绍其他人给他认识。
沙发还没坐热,酒也只来得及喝几口,方林照看着荆榕远去的身影,感叹了一声:“是真忙。”
这样忙,走来他面前,也就是为了看看他,跟他说一说话。
卫衣雪看着那半杯残旧,唇边挂着很浅的笑意,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竟然变得温柔。
只一瞬间。
方林照见到他这神情,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
晚宴结束后,柏岚和心腹人又开了一个小会议,自然是背着别人的。
荆榕被允许旁听,但不出声,大致听完他们的计划和流程,心里已经有了数。
柏岚要扶持的那位少将军,属地太远,现在兵马都在云南;那位将其押在京中,本身就是忌惮。
如要起事,就要先保这位少将军的安全。
大家商量了几个路线,最后态度,和京中那边的消息类似:他们不过问对方本身的离开路线,而是要全力以赴、假的当做真的,另做一条逃亡路线出来。
这路线要足够谨慎,投入足够大,足够像真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荆榕听完,立刻提议了一条路线:由京来琴,随后转陆路,行到江浙,再转水运,通往印尼。最后北上回滇。
其他人商议一番后,暂定了这个计划,随后就开始商讨细节。
时间太紧,桌上的纪录推翻又复写,纸张多得从多人会议桌上溢了出来,所有人都没有睡觉,但精神十足,一直到早晨都没有出来。
隔天下午,这群人才散开出来。荆榕仍然没有回家。
其中一人当天并未回去,而是天黑之后,来到了早已关门的武馆之外。
隔着一道门,那人对着漆黑的深夜说话。
“卫先生,柏先生那边已经商定细节。”
“如何?”门内传来卫衣雪的声音。
“都是我们的人,好人,那荆公子沉稳敏慧,果然不愧是您点过头的人。”
“你们多帮帮他。其他人呢?”
“今日会议中,有一个人神情似有异常。”
“查。”卫衣雪斩钉截铁的声音,“这场会议的所有与会者,都要查,直到那位将军平安回滇。如有人向外报信,不必知会我,就地诛杀。”
“是。”
“帮助柏先生,就是帮我们自己。”卫衣雪说,“还有其他的事么?”
“有。”那人从门缝里递来一封信,“上峰来信,邀您下个月去一趟北边。有要事相商。”
“奉天?”
“不,在冰城,更北的地方。有一群寒地人在等我们。这很重要,他们说万往您来,一定要来。”
卫衣雪扫了一眼邀请人的姓名,答应了:“好。转告他们,我很快过去。”
黑影匆匆离去,真如一道影子。
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听过对方的故事,同路一段,已经很好。
从琴岛北上到冰城,还要花上不少时间,因为中间这一段路要过榆关门户,就是要过东北军和藤原人的眼睛了。如此,还要想点办法,叫人觉得卫衣雪还在琴岛。
卫衣雪很快安排了下去,就说回杭城探亲,并购买了船票。
这个邀请来得太突然,也太快,卫衣雪是习惯这样的生活的,换在以前,他连夜就走了,不过这一回,他想告知荆榕一声。
第二天一大早,卫衣雪就去了荆榕那里。荆榕手下的伙计都认得他,转告他说,荆公子还在柏府。
柏岚本人今天下午就要出发了,临走前少不得亲友告别。
卫衣雪本来也不想打扰,不过思前想后,自己手里这张船票也很急,干脆找去了柏家。
仍然是柏家祖宅,花园小路,海风从岸边遥遥吹过来。
当初他和荆榕认认真真的第一面,荆榕先拐他去家宅,随后就带他来了这里。
卫衣雪不擅长回忆,但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这样清晰。荆榕西装的下摆,走过花园,风从他身边吹过,吹来满身茉莉香。他在窗下给柏韵讲课,余光就是荆榕坐在沙发上的影子。
柏家的人,记性好的吓人。园丁一眼就认出他来:“卫老师!卫老师,您怎么来了?”
卫衣雪一拱手:“我来找荆公子说事,听闻他在这里,唐突就来了。”
“好,您跟我来,我进去说一声。”园丁手脚麻利,拂去手上的草叶,压低声音说,“您来得可赶巧,大小姐和老爷、夫人大吵一架,里头正天崩地裂呢,现在谁都不见。您赶紧去劝劝。”
卫衣雪闻言,往里看去。
正好里面开了门,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您别跟她怄气,我去跟她说,问题不大,您就照常去喝茶,我保管舅妈你晚上回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卫衣雪凭借着多年来的出色反应,直接拽着园丁往树后一躲,果然就看见荆榕扶着泪眼婆娑舅母出来了。
躲闪非常及时,没有让柏家在外人面前丢了体面。
“你说这孩子,叫我们怎么办?”
“我去跟她说,我去说,舅妈。”
荆榕好说歹说,将舅妈送上了车,嘱咐司机送往她的好姐妹那里散心。
随后,荆榕才松了一口气,回头懒散说道:“好了,卫老师,现身吧。”
卫衣雪依言现身。
不知怎的,这个过程变得格外可爱,好像他是他召唤出的精灵,只有他一眼看见。
卫衣雪:“荆公子眼力好。”
荆榕长叹一声:“眼力好也难断家务事,卫老师帮帮忙,好不好?”
这是明着撒娇了,卫衣雪格外吃他这一套,看他的眼神又变得温柔。卫衣雪轻咳一声,问道:“怎么回事?”
荆榕一边带他往里走,一边说:“舅舅今晚立刻要走,他回来四天,一共只有空见了柏韵一次,就是今天要走这次。她想跟他去京城,上那里的学;舅妈不同意,而且此前催着她嫁人,也吵了好几天。”
卫衣雪停下脚步,说:“明白了。”
这件事站在各方都理解,这就最难办的地方。柏岚身有要事,不欲将女儿彻入乱世的纷争;舅妈知道这世间难得好归宿,送女儿出嫁是唯一安心之想;而柏韵……
“柏韵不是娇气的大小姐。”荆榕说,“卫老师比我清楚。”
卫衣雪点点头。
他教她兵书,她听得进去;学校课间,柏韵看的那些书,都是各国游记,风物人情。她是一名智慧的少年,也有青云志向和无边力量,不甘愿人人有事可做,而自己关在家中只看课本,成为习俗惯例的困兽。
卫衣雪说:“世间这么多人,除了我们有幸,谁不是在想自己能做什么?”
他们看得透彻。读了越多的书,越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什么能改变这样的世道——一人之力如蚍蜉撼海,甚至集众人之力,亦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个人如此,连许多救国会,最后也是如此。
卫衣雪说:“我来一起劝劝。”
荆榕说:“那卫老师或许可以帮上大忙。”
他抬手敲了敲门,说:“家里没人了,只有我和卫老师,出来聊一聊,柏韵。”
里面没声。
荆榕说:“我的性情你是了解的,不骗你,不瞒你,你要是出来,我便告诉我和舅舅对你的安排。”
他声音沉静。
卫衣雪算是再见了一次荆榕作为商人的谈判技巧,一句话直取命门。
下一秒门就开了,柏韵出现在门口,望着他说:“有什么安排?父亲他从未对我说过。”
同时,她对卫衣雪一颔首,低声道歉:“对不住,先生。我任性胡闹,辜负您期待了。”
“这可不叫任性,我站在你这边。”卫衣雪对她笑笑,“他们不愿听你的想法,我们来听。”
一句话,说得柏韵眼眶通红。
她死死捏着拳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荆榕倒了茶,给他们送来,随后三人一起围着书桌坐下。
荆榕先开口:“你我只差几岁,可以保守秘密。”
柏韵点头。
“鹤山学社。”荆榕没有铺垫,直接开口说道,“社训是求真务实。”
“所谓真,是世间万物之本质。”荆榕说,“各人有各人的真,就我接触,他们有人立学,远赴重洋,要看看西方科学技术,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我们到底有何差距,为何有此差距。”
“有人寻医,游历四方,学习各种体系,只要医不死人。”荆榕说,“他们中有天才,也有普通人,有人已经成为领域中的泰斗,有人也困惑,所以走南闯北,一直在走。”
卫衣雪和柏韵都抬头看他。
荆榕说:“我原本想等你成年,推荐你去那里,他们有许多人在合众国念书,但心里关心着这片土地。你念书很好,哪怕日后什么都不做,也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舅舅和舅妈都希望你平安,但他们对你的期望是错的,你真心想闯出一片风浪,我已经在为你物色去处。”荆榕笑眯眯的,“如何?”
“若是不想,或是去了也不想,那就回来,也没什么。”荆榕说,“错了就再走,好过一步都不踏出去。”
这是他受柏岚托孤之后,闲暇之余,一直在思忖的一件事。
大世界的执行官,并非第一次受人托孤,但这是最不好办的一次——动荡年代,他自己都说不好能活到什么时候,但他要全柏家父女二人的心愿。
“我没有加入过学社。”柏韵犹豫了一下,“原本有一些……我去看过,但总觉得,不是我要的。”
她要的也不是每日写檄文,上街声讨当局;可她也说不清自己要什么。或许她只是想,微薄之力,或许也能帮上自己的父亲母亲。
卫衣雪温声说:“那便是你用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第一件事。”
柏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其实我知道你们,都是吧?”
“你和卫老师,我爹,你们都在做事……”
荆榕和卫衣雪对视一眼,随后都点头承认:“是。”
卫衣雪接话说:“我们也是找了很久,才知道做什么。荆公子说的在理,那是一个选择,若大小姐不嫌弃,我名下有个武馆,你也可过去看看。”
“!”
“其实我觉得。”荆榕说,“能当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普通人,已经远胜其他。”
他带着点笑意,指了指窗外,那是另一家前朝遗老的贵族别院,常有男男女女聚在门口。
“男的盼着当门客,女人盼着做富贵姨太太。这租界里住的大多数人,都是什么人,柏韵,你有自己的评判。”
柏韵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这两个人口中,听到对于自己人生的建议,原本被委屈和愤怒笼罩的心绪,忽而清明了许多。
甚至可以说,现在的迷茫一扫而空,只剩下清明坦途。
卫衣雪看柏韵神色转变,便已经知道这件事成了。鹤山学社他知道——是各个组织中,少有的绿林插不进去手的一个组织,里面都是投身自然科学的人们,理想不比其他人渺小,风险也更小。
能留意到此,足见荆榕的谋划深远。
只是漫漫求学路,一样艰难险阻。
柏韵此刻显出了她的冷静:“好,我已经想好了,我想花点时间去了解。”
她很快向荆榕道歉:“对不起,表哥,先生,让你们担心了。我很快去找爹娘道歉……我跟他们好好说。”
荆榕说:“快去吧。不必管我们,我跟卫老师说说话。”
柏韵点头称好,飞快地跑到门口。但还没出门,她先站定了,恭恭敬敬对着他们二人一鞠躬,一抱拳。
很江湖的礼仪,看得卫衣雪笑了起来。
柏韵很快去找母亲了。
卫衣雪端起茶喝了一口:“推荐她的人选,你已经看好了吗?”
“卫老师说这之前,看好了一些。但卫老师一问,我就想听听卫老师意见。”
荆榕微笑着向卫衣雪递来一块点心。
卫衣雪接过来咬开,是梨酥,清甜。
他说:“我‘父亲’有一友人,是鹤山学社的人,性情中人,而且是一位女先生,为人稳重犀利,她爱才如爱己,预备去合众国的实验室进修物理。柏小姐可以与她同去。”
他的人脉的优势在此刻尽显——比起商人,救国会中的人,品性志向,都更加值得托付。
荆榕立刻说:“如果可以,那就太好了。”
“那么此事说定。”卫衣雪点点头,“等柏小姐做好决定,我便可为她引荐。”
他端着茶杯,也像酒杯,和荆榕轻轻一碰。
茶香氤氲,周围安静下来,两人彼此沉默了片刻。
他们很多时候不用说,已经心有灵犀。荆榕参与了那个会议,柏岚投身战争,之前静谧的日子,或许就到这里。
但,早打破,早终结其他的忧患。
荆榕问:“这次你去哪里,去多久?”
卫衣雪没有任何隐瞒:“冰城,寒地。或许会在黑河。”
那是个物理意义上风刀霜剑的地方,漠河更北的地方,寒地也在酝酿一场风暴。
要不要联合寒地一直是各派人士争论不休的重点,寒地国此前和藤原打了一仗,战火烧在东北;除此以外,其余十四国一样跃跃欲试,想将手伸向寒地。而寒地国内部,一样是矛盾重重。
“他们说那里有新的东西出现,邀请我去看看。”卫衣雪说,“去多久,我不知道。我会让人给你报信。”
荆榕点头:“好。”
但“好”字太过苍白。天高路远,再回来时,他们或许都不知道对方会在何处。
卫衣雪张了张口。按他的性子,他本想说若是没见到他回来,就让荆榕再找个喜欢的。
他想了想,这样的话实在令人伤心。荆榕要是再找到一个喜欢的,他会非常伤心。
他于是说:“从前我是无根之萍,水上浮木。”
直到遇见了他。这一双草木姓名的人,和琴岛这个地方永永远远地联系在了一起,从今往后不论卫衣雪去往何处,这个地方和这个人,都长在了他心间,午夜时分,唯一会梦回的地方。
他没有将这样的想法说出口,但他知道荆榕能明白:“期待下次见面,荆公子。”
第197章 致命长官
卫衣雪很快出发了。当局的记载中,他登上了去往江浙的船,实际上并未上那一班船只,而是登向去往青城的船只,并在第一站泊船的小村落下了船。
他叫了一辆车,随后辗转抵达京城。
京城人多眼杂,却也便于隐藏自己。卫衣雪和一家人拼了一辆骡子车,往冰城去。
这家人是冀州人,原来在京中做手艺活讨生计,但实在年景太差,夫妇二人合计了一番,决心带孩子闯关东。
他们问:“您是哪里人?这回去哪儿?奉天么?”
卫衣雪说:“冰城。”
“冰城!那也太远了,去冰城作甚?”夫妇俩露出震惊的表情,寻常人去东北,顶多也就到奉天了,再远就是藤原人和寒地人争地盘的地方了,虽然当局开禁放垦了,但那种地方,并不像是卫衣雪这样的人会去的地方。
卫衣雪笑着说:“去那儿相亲。有人介绍了好的,看好了就结婚。”
“哦!那确实得去一趟。”那两个夫妇一想,确实这事挺重大的,很快就和卫衣雪唠了起来,“相亲去冰城,那得是之间已经见过了吧?”
卫衣雪说:“是挺喜欢的。”
“哦哟,那得是郎才女貌。小兄弟长得这么一表人才,姑娘肯定也不差,相亲好,早日定下来,有个伴儿,日子好过。”
他暂无闲事,兴致上来了,也配合人家一起聊,聊聊去,脑海中都是那一对乌黑的眼:“是,‘姑娘’生得漂亮。人也好。”
性格宁静,却也凌厉,很劲的一个人。
“哎,真好,这事可真好……小兄弟。”
卫衣雪打开马车窗,手却往下落,指尖轻轻摸了摸手上的云南杉木。底下的蓝玉微凉,好像和他贴在一起。
这对夫妇在奉天就下车了,说是之后的路靠走,自己也省点路费。卫衣雪看他们孩子年纪小,却勤劳有力,将自己准备的干粮都送给了他们,自己随后一路坐到洮昌道。
过了榆关后,东北部的气息就已经弥漫在身边。人们的话语变得更硬更直快,虽然是七八月的天,但开出奉天后,热气就完完全全留在了外面,只有夜晚凉风吹拂。
天极蓝,极近,空气好像比别的地方要清晰一个度,也因为纬度高的缘故,日光更烈,更清朗,多晒一会儿就会感到灼痛。一切都辽阔而高远,虽是秋日,却奇异地能嗅出冰雪的味道。
奉系做主的的地方,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军务府的人,还有藤原人与寒地人。他们都对外来的生面孔十分警惕,卫衣雪仍是用原来的那套说辞,说自己来这里相亲,如果相中了,说不定就留在这里了。
他说话真诚,而且证件都带足,没有引起怀疑。到了冰城的第一晚,其他人还没到,他借宿本地的联络人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卫先生,你从琴岛来,这次的事我们都听说了。”
联络人姓李名敏之,每年夏日在边境倒腾一些兽肉和兽皮、蜡油之类的玩意,还未成家,家里只有一个胞弟,在冰城士官学校念书。
他低声说:“您来得早,便先去边境,奉天的人已经盯上我们的人了,其他几位,路途大约要辗转一些。”
卫衣雪说:“好。他们那边盯得紧么?我可来帮忙。”
“李先生此前联络同伴时,已经被奉天的军阀盯上,先生,这事怪。”李敏之压低声音说,“对外,都说是要把藤原人赶出去,可对内却严查我们的人,只查不捕,禁止出省。您说,当局是个什么意思?”
卫衣雪沉吟说道:“查人的是谁?”
“他们的三省巡阅使,姓张的那个,从徽城投奔过来的。他和上面政见不合,而且一力护主,一直在和嫡系真刀真枪地撞。”
卫衣雪说:“我预感恐怕不好。”
李敏之沉默了一下,说:“是,其他几位先生都这么说。他们不打算抵抗藤原人了?”
卫衣雪说:“琴岛的事还没有争论出头绪,去年藤原人占领琴岛,会谈的事他们已经拖了六个月。”
起初大部分人认为,拖字诀是为分散藤原人的注意力,也给本国人足够的时间,去斡旋各方势力,想要依靠国际声势,拿回琴岛和其余被抢占的土地。
但这件事继续往下拖,有点变味了——藤原人也不是傻子,他们既想要琴岛,又想要三省,愿意暂时退让,在京中和三省扶持自己的势力,让他们同意将琴岛拱手相让。
这已经不是外事可以左右的事情了,想要那些卖国鬻爵的人畏惧,只有实实在在地动刀兵。
卫衣雪已经知道柏岚那边的布置,知道一场兵变迫在眉睫——而这场兵变,如果成功,也足够拖延藤原人入侵的脚步。
卫衣雪说:“眼下也急不得,等我和另外几位先生见面再说。若是不成,我带兄弟们投军就是。”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已经让人心定了下来。
是啊,如果什么都不成,他们亦可以起兵——不如说,他们之中,谁不想起兵?正是因为后勤和联络是更重要的事,他们才会暂待于世。
卫衣雪不是别人,卫衣雪是真当过不出山的军师,给过人指点,将仗打赢的。这世间万事想要推动,都不过是一句拼尽全力而已。
四天后,卫衣雪踏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寒地。
他是一个人前来的,等待其他人与他汇合。一江之隔的地方,风物人情已经大不一样。他自己租了一个农户的小木屋,暂时住下。
一道寒江,隔开了累累焦土与成片的庄主农园。这里是边境,时常有骑兵队和宪兵游走巡逻,神情都冰冷索然。
物资比在东国时更少,租房给它的农户甚至点不起蜡烛,白天同时做六份短工,说是这样再干上三四十年,就能给家人留下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地。卫衣雪的到来,反而还给他们贴补了一些,令他们十分惊喜。
这家人八岁的小男孩在锅炉房做夜班短工,白天夫妇都在附近的烟囱厂干活,除去吃饭日用,几乎不剩什么。
卫衣雪静静看着,并不多说什么。
第二日,村里来了消息,知道有个白净的东国人来这里租了房子,傍晚间就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高大男人,游走在林地之间;正是走投无路,想要劫财害命的村中匪盗。
卫衣雪也不睡,他拎起农家的大柴刀,往门口一坐,目光点寒如雪。
到了白天,那些人都离开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真的敢对他动手。
凭着卫衣雪这把刀,他等到了后续的几个同伴,一起进入寒地。接上头后,他们很快离开边境,前往寒地城市彼得格勒。
来人中名叫萧别的人,长卫衣雪二十岁,远赴欧洲十余年;他对卫衣雪很赞赏,合作几次之后,几度极力相邀,这次也是他写下邀请信,力请卫衣雪来寒地看看。
“寒地会的大多数人都在格勒城,但更核心的人暂时无法归国,因为寒地国内到处都是要杀他的人。我本来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但我细听了他们的理论,和国内的大家商讨了一番,觉得或许对我们的事业有所帮助。”
“不论是立宪,君主或是共和,这都不是根本的问题。立宪者有英帝国,共和者有合众国,君主更有寒地与藤原,但他们是我们吗?不是。”
“我们的地要更大,人要更多,且我们的人,性情纯善,古有侠气。大家都是忠肝义胆,满腔热血的人,我们缺的是方法,我想,继续多走走,我们多讨论讨论,会有帮助。”
这套理论,卫衣雪在欧洲时听过,那时他身处布拉格,冷眼看着欧洲与寒地的冲突与战火,那时已经多有留心。
“他们二月已打了一仗,没有成功。”另一人说,“他们在动员下一场战役,这次能成功吗?我们若是联合他们,也得等他们成功。”
“不,我们一定要联合他们。”卫衣雪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甚而要帮助他们。之后,他们的力量便可以为我们所用。”
卫衣雪说:“我们也有七八万东国长工,在寒地国。我们必须分出力量帮助他们,即便再微小,这将是我们的合作的第一步。”
“能叫动吗?”其他人思索一番,很快认同他说的话,但还有一些忧虑,“我们没人。我们不可能把人从那些人眼皮子底下送过来。”
“没有人,但有钱。”卫衣雪说,“钱的事我来办。”
“卫先生,这么说,你赞同他们这套说法?”事情太快,其他人还来不及反应。
他们被叫过来只是来看一看诞生在寒地的这些新理论,没想到卫衣雪须臾之间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卫衣雪停顿了片刻,说:“我来时,坐了马车,马车里有一对夫妇,一个孩子。”
“他们是直隶人,早年北上京中讨生活,但难以生活。关东耕地开放后,他们带上全部家当,坐车到奉天,接下来的八百里路,打算靠脚走。”
“没有地,种不了粮食,活不下去。出门讨生活,没有地,每日搬货十个小时,只给一餐饭,攒不下来钱。”
卫衣雪说话很简略,转弯也和他的思路一样,切换极快,“随后我来了这里,看见这里的人们,生下来背上债务,要给庄园主纳赎地金。一月收入八布币,只能买得起十分之一个鸡蛋。”
——其他的话已经不必说了。人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的东国土地,与寒地是最相似的。一样的地广物博,一样的各国夹击。
不想入局也必须赌这一把了。
他们置身事外,不妨帮上一手,静观其变。前人的经验,最后都可以为我所用。
他们最终要的,是寒地这片新燃起的烈火,也能烧过寒江,烧向敌人和蝇营狗苟之背。这才是他们远赴边关的真正目的。谁说一把小刀,不会左右最后的战局?
一场会议,拉起了几乎素不相识的七八个人,却决定了一个新的目标。
卫衣雪退回边关的小村落,开始以书信和电报的方式联络人脉,调动金钱。
跟他一起留下来的有萧别,萧别在寒地是有关系的,他负责运送物资、提纲挈领,还有发展更多的人入会。
人人都知道寒地要打仗了,人人都在等待彻底爆发的那一刻。
*
国内渐渐的,也有人知道要打仗了。
一江之隔,隔着口岸,许多纸质的消息往往要囤积起数天,才能转送到卫衣雪手中。
八月的一个周末,卫衣雪将一个月的报纸叠在一起,挨个看过去,便看到上个月的消息。
“云南将军因病卸任,远赴藤原治病!”
“必须拿回琴岛!是可忍孰不可忍,谁能动兵?谁敢动兵?”
“司法府二十三义士直谏!必须拿回琴岛!”
……
字字句句,背后是参与了另一场会议的人们的努力。
云南将军选择了一条极为曲折的逃亡路线,从京中离开到藤原,再从藤原坐船到港城,由港城入境,回到滇中。而所有的消息,在将军离开北京后,就开始变化莫测起来,广为人知,为人言之凿凿的,还有另一条线路:从京城到琴岛,随后由琴岛转回陆路,日夜兼程,先去湘,再回滇。
这条假路线足够混淆京中的视线,两月之后,将军已经回到了云南,正式起兵,直讨京中!
“卫先生,别担心,我们的人也在加入,这次讨伐绝不会善罢甘休。”
萧别看卫衣雪一直在看这张报纸,以为他关心这次的事,“一路都有友军加入,京中那些人不敢硬接。”
卫衣雪点点头,合上报纸,又问了一声:“琴岛的小报呢?上次订也没有。”
“太远了,订不了那么远的。”萧别也十分为难,安慰他说,“消息总会到的,卫先生。”
的确是太远了。
身处异国,能收到的有关琴岛的消息,也已经止步于大事,而没有个人的姓名。
那个人的姓名,于是只放在心头。
卫衣雪摸了摸手腕上的云南杉木,从袖中那出一张收得服服帖帖的纸张,铺在岸上,对着蜡烛静静观看。
“茶窝”。
字迹有力,却僵硬,像是并不擅长古体字的人仿写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上面似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是他远走国外,离家万里,唯一铭心刻骨的思念和情衷。
第198章 致命长官
仗很快打了起来,十二月,云南起兵。
很快,京中的军队打算三路攻滇,但计划并未如常推进。战争大多发生在粤、桂、滇三地,其余地方的官员,大多按兵不动,而离琴岛百里之地,有人炮轰三省门户,最后逼得藤原人出面交涉。
压力随着战火,层层叠叠,两股势力越逼越近,原先有些人跃跃欲试想要越过雷池的倾向,正在被更强硬的手腕,一步一步、硬生生压回去。
柏岚的立场和身份在此战中被暴露,二月份,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追杀令上,然而看起来柏岚早已做好准备,报纸上没有提到他后续的行踪。
三月,三路对滇的攻势已显疲态,起兵的成功初见成效。
三月底,京中那位的势力已经彻底垮台,全国的压力之下,他原先的幕僚和派众纷纷另起炉灶,前线议和。这长达四个月的兵谏,终于达到了它本来的成果。
豺狼虎豹重新蛰伏,南方势力大振,北方势力又须打乱重组。
不论如何,从前的局面一潭死水,眼下却又看到一些拨乱反正的清明景象。
六月初到八月,这场舞台上的人竟然接连病故,不论是正方还是反方。云南将军旧疾已久,竟然溘然长逝。
几名更老的救国会牵头人,也因劳累过度相继病逝。
天空中的星子,升上来后,仿佛就为照耀此刻,随后陨落。人间清正一夕,后来人仍要闯过漫漫前路。
将军去世,全国大恸。
卫衣雪身在彼岸,身不能至,于是立在江边,自己做了纸钱铜钱,对着漆黑的江水,静立哀悼。
他是云南的人,滇军有他前半生,亲朋挚友的灵魂。他弟弟月孤臣为滇军死去,如今大事落定,也可终于告慰亲人的灵魂。
松林,寒水,八月的天气,已经有着阵阵寒意,凛冽长风从平原吹入,如雷似电,吹得人皮骨悚然。
纸钱飞灰飘扬在江边,火光猎猎,卫衣雪刀光如旧。
萧别终于订到了琴市的报纸,和其他人一起将来信捧来送给卫衣雪,他也已经听见讣告,心情并不痛快。
刚来江边找到卫衣雪,站定,众人皆不说话,却听见卫衣雪低声念诵。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本是遗憾暗沉之调,经他坚硬利落的声音念出来,却赫然有继往开来之意。众人本来绷紧的神经,忽而松快了许多。
人生在世,该有多少憾事。
同路的兄弟姐妹,去一个,送一程,留下的人接着做事,但终有一日,他们也会黄泉相见。
卫衣雪说:“走吧。”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年少时总觉得一个月很长,可到了年岁渐长时,方觉春夏秋冬,弹指而过。
那几位去世后,新上来的人不见什么动作。柏岚回到了京中,复任参政,比之前位高权重,接下来继续跟藤原谈判。
藤原人不满于三省新组成的势力,尤其不满现在的那位张姓话事人,甚至派人刺杀。
这件事也被人拿来纷纷扬扬地讨论,大意是藤原人所忌惮的人,也要为国所用。
“我不喜欢他。”萧别一行人再聚起,闲暇之余,坐下来谈论这件事,十分愤慨,“他当三省巡阅使时,不还在查我们的人吗?”
“就是就是。来,喝点酒暖身,这天气,不出十月底,就要下雪了。卫先生,您喝吗?”
卫衣雪正在窗下看报,看得很专注,并未听见他们的招呼。
李敏之说:“卫先生老这样,就爱看琴岛的小报,半年里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萧别说:“大抵是看上面的连载武侠小说。我也爱看,在这儿,有个东国字都恨不得翻来覆去地看,不要说琴市小报还刊载八卦和小说了。”
卫衣雪平日大方慷慨,只有琴岛的小报概不外借,还用时间顺序订好,纸张光洁得像是新的。
他们如果要看,只能自己抄一本,是不许拿走的。
“你们都别说,那小说的确有些意思。”
大抵是武侠小说,江湖儿女的一些剧情。萧别也看过,特别喜欢作者“一双草木”所写的爱情系列,有时候会换成趣味小说,十分别具一格。
*
千里之外,荆榕用打字机打完最后一页,将纸页装订好,匆匆递给等在房门外的报纸编辑:“久等了,劳烦您跋涉这么远来取稿。”
“不用讲客气话,荆先生,只要您有空,我们的专版一直给您留着。”编辑对荆榕十分尊敬,态度也很好——荆榕这些随笔小故事,几乎盘活了他们一家报社,最近的卖报渠道已经铺到了奉天。
荆榕说:“回头我这边的事结束,再来与您商讨修改细节,现在的部分你全权做主。对了,咱们的报纸在冰城卖得好吗?”
编辑喜洋洋地说:“卖的好,极好,许多读者来信,说希望您笔下的‘云南客’和‘陆公子’能有个好结局。”
荆榕说:“我是这样安排的。”
编辑也是书迷,听完这话喜上眉梢,嘴角都压不住,他抱着稿子说:“那我不打扰您了。”随后退出关了门。
“好。”荆榕打开窗,让外面的风透进来。八月的风,热得人头脑一层薄汗,“还有多久?”
626说:“一个半小时后的会谈,你可以先吃饭,搞点鸭血粉丝汤什么的。”
他们现在也不在琴岛,而是在南方谈生意。
荆榕手下的琴岛十分安稳,柏岚这件事后,他投出去不少钱,却也因此得到了更多人的信任。
现在他正将产业往南方扩,联合了一些别地的企业家,一起商量着怎么将洋人洋货赶出环海一带。这件事不比接手琴岛要容易,现在缺人、缺钱、缺技术,各类事项,都要逐一摆平。
一忙起来,荆榕甚至会连着两天忘记吃饭。跑堂的伙计买好饭送上来,一直到睡前都能忘了吃,还是626提醒,荆榕才会想起来扒几口。
“那就吃鸭血粉丝汤,”
荆榕拍了板,出门告诉跑堂伙计,不出一刻钟,小童就端来两大碗鸭血粉丝汤,热腾腾地放在了房间里,还送了一碗茶水。
他一边吃,一遍拿着底稿,随便看了看。
626跟在旁边一起看,也十分沉迷:“妈的,真精彩,兄弟,你真会写故事。”
荆榕说:“三流故事。”
他倒是并不擅长写稿,也谈不上好文笔,只是去过太多地方,见闻太过丰富,普通地写出来,就是传奇。
626说:“报纸已经卖到了冰城,你老婆一定能看见。”
不要说冰城,琴岛这个小报办得风靡北部,荆榕的小故事还为人传抄,单独成册,卫衣雪一定可以遇见。
他写了一个武侠故事,主角便是云南小少爷,闯荡江湖,开朗洒脱,尽兴而眠。许多人都爱他这主角,苦苦追阅,荆榕也是一期不落地写,有空就写。
他和卫衣雪没有商定联系方式,这就是唯一的,他心血来潮的联系方式。
*
十月过了,就要转凉了。
今年凉得早,第一场雪却迟迟不下,一直拖到年关,才稀稀拉拉地下起了碎雪,起码在琴岛是这样。
柏岚自京中回来,难得携妻女一同团员过年。荆榕自然也跟着回去了。
柏家已经同意送柏韵,赴共和国读书,而柏韵已经加入学社的事,只有荆榕和柏韵本人知情。
他作为长辈,出席了柏韵的拜师会,认女先生为师,从此学会共同求学,砥砺同心,只要是学社里的人,大家都会慷慨无私地帮助她一把。
除夕夜,荆榕傍晚在柏家吃过第一顿饭,随后紧跟着去武馆,吃第二顿饭。
卫衣雪不在,武馆的人们却渐渐地跟他熟悉了起来。
荆榕一去,便有孩子们高兴叫起来,将他团团围住:“荆先生回来啦!荆先生快来吃饭,师父做了鱼,说虽然比不上荆先生做的,但是也烧得非常好吃。”
“好。”荆榕提了提带来的点心盒子,“我跟卫老师说了,说你们都十分听话,也变得十分厉害。他说,回来就要看你们舞旗给他们看。”
“我看难。”莫小离这个当师父的,袖手在旁边吐槽,“侧翻还倒呢,这些小子。荆公子,赶紧来坐,外边可冷了。”
“好。”荆榕说,“待会儿放烟火,得看着点他们。小花上回风寒,现在如何了?”
“好了,好了,得亏是您请了大夫,几剂汤下去,第二晚就见效了。”
“对了。”莫小离有点不好意思,掏出账本请荆榕看,“卫老师不在,我也不识字,之前煤炭费用支取了,想请您帮忙看看账。”
荆榕接过来说:“我来看看……嗯,没问题,仓库里的煤炭都过称了吗?”
“过了,斤两是实的。”
“那就没问题,要是还缺,叫人去我那里拿。”
荆榕将账本还给莫小离,随后拍出十六个红包在桌上:“对了,这是我和卫老师今年的红包,我和他的,一起十六份。”
孩子只有七个,红包却算了八人份的。莫小离大惊失色:“我也有份?”
实在是他这个武馆师傅,比卫衣雪还要小上两三岁。荆榕说:“听卫老师的,他人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
他都这么说了,莫小离也就收了。
过年当夜,荆榕就宿在武馆,陪孩子们看了烟花,随后坐在厨房边,见缝插针地写稿。
每家报纸到了年关,交付时间都要提前,确保所有的读者都能在大年初一看到新内容。他上一份稿子已经交了,接下来是写二月份的。
天完,风凉,院子里只有一点碎雪,瓜藤架上的枯枝已经被摘干净了,预备来年开船再种。
只是风移影动,好像有故人在面前舞旗,身轻如燕,微微喘息,风浪汹涌。
年关过后,府院之争越发汹涌,眼看着北边的局势又变成了局势分明的三方夺权,连柏岚都焦头烂额。
四月,第一批工人被作为后勤,派去了欧洲战场。寒地的仗仍旧没有打起来,但火|药已经铺上,只差最后一个点火的星子。
藤原人仍然觊觎着三省,他们将前朝人接回了北部——但这居心并没有实现。不断有人退位,不断有人讨伐,混乱的战争席卷了全国,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以前,前路仍然一片烟尘。
琴岛仍是这一片混乱中,唯一算得上安稳的地方。唯一发生的事,是荆榕授意几家厂里的工人,创办了琴岛工人公会,并获得了藤原人的承认。
随后是十一月。
十一月,寒地的仗真正打了起来,不到七天时间,便已经占领冬宫。
这件事点燃了大地上的枯叶,火焰席卷高飞。
卫衣雪站在黑色的寒江之边,看着这道火焰渐渐高飞,越烧越高。
最后,终于越过寒江彼岸。
*
两年时间,弹指而过。
“卫先生,可随我们赴往藤原,我们已经发展了许多人,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大家都很需要你。”
临别时候,萧别再三出言挽留,卫衣雪思索过后,仍然是婉言谢绝。
比起出国,他更愿意留在国内,没有很特殊的原因。在国内,他更舒展,也更安心,如同倦鸟还巢,只有在巢中,他的羽毛才丰满光滑。
组织里的任务已经改变,他或许会留在冰城,继续做事,但在那之前,他想回一趟琴岛。
两年前卫衣雪北上,辗转奔波,此次回琴,却是一条铁道从头坐到尾。
最后一程是船,船程一天半。过了黄渤线,很快就到了。
两年时间里,老吴已经调职,原来在全程的印馆也歇业了,原因和卫衣雪北上一样,组织的重点在往南集结,往北转移。
琴岛有了不少改变,修起了许多新楼,街市比原本建造得更加漂亮。藤原人仍然占据这里,原来的皇后大街,已经被人们很熟练地称作上江鹤町。
但大体是熟悉的,没有更多的变化,夜里海风的味道,头顶刺槐的香气,一如从前。
卫衣雪不着急,先逛了逛,走了走。他没有要人告诉他自己想的那个人身在何处——实在是无需告诉,报上刊载的小说中,常提一处小楼,是小说里“陆先生”处理要事的地方,而且经常熬到深夜。
三层小楼,一方小院,是他的家。
卫衣雪来到武馆前。
武馆已经熄灯了,大人孩子们都已经入睡许久,卫衣雪不出声,先进去看了一圈儿——两年时间,已有孩子长大长高许多。院子里多了一颗桃树,看起来是新种的。
他没有打扰任何人,随后往小楼走去。
小楼的二楼亮着灯光。
卫衣雪指尖微动,竟然觉出自己的心跳,正因为喜悦和思念而变快。
他拉紧自己的领口,立在门前敲了敲,甚至有几分紧张。
三声,不轻不重,骤然出现在深夜,显得奇异。
他等了一会儿——以荆榕的性格,或许要反应一阵才能察觉出是敲门声。但楼上的脚步很快响了起来。
荆榕穿着睡袍,打开门,随后停住。
卫衣雪眼底、唇边勾着的笑意越来越深,已经藏不住,没等他说话,他被荆榕一把抱进怀中,甚至握着他的腰,原地转了一圈儿。
“卫老师清减了。”荆榕将他抵在墙边,亲吻爱抚,极尽亲昵。
卫衣雪只来得及说:“还好。”他安心地伏在他怀中,行李扔在门口,就这样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被抱上了楼。
第199章 致命长官
心脏咚咚跳着,之前有再多想说的话,此刻都没有了,只剩下重逢的欢喜。
卫衣雪依偎在荆榕怀中,荆榕把他抱得紧紧的,带着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抱了好一阵子。
卫衣雪自认没什么变化,但荆榕说他清减了,他想了想,也认同。寒地缺衣少食,本来就匮乏,很多东西都要从江的另一边送来,后来边防戒严,虽然隔着一条冰河,但人们也不敢在江上走,冬天也就切冻干酪和锯面包吃,加上他回来前这几个月,正好是最忙的时候,于是也消瘦了。
荆榕没什么变化,或许要更深邃,更俊朗。两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最深的刻痕,就是更温柔、控场的气质,原来冷心冷清的人投身事中时,会如此温柔无边。
他穿着一件玄色丝绸睡袍,乌黑的发揉得有些乱,肌肤衬得更白,那股子有点凉薄,又有点凛冽的味道还在。
“卫老师,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走得急,原来也没想到可以这时候回来。”卫衣雪趴在荆榕的肩膀上,贴着他的耳根说,细语声声,只有柔和。“路上不累,沿途坐火车,很快就回来了。”
“好。冷不冷?饿了没有,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荆榕轻轻扣着他的指尖,低声说道。
卫衣雪点头,眼底很亮:“不冷。哥哥,你给我煮碗面吧。”
这称呼一出来,两人都是一怔——它来得如此自然,以至于这个称呼好像晚了两年,才来到他们身边。
如果此时还要称“荆先生”,那太远了,卫衣雪沉稳冷静,就这样很自然地叫了出来。
荆榕看着是没反应,唇角却勾起一丝笑:“顺便给你把热水放着,泡个热水澡舒服舒服。”
这从前是荆榕家,后来是卫衣雪家,现在又变成荆榕在住着,已经不分什么你我。
卫衣雪跟在荆榕身后,拐进浴室。地上放着一排热水壶,看起来是伙计每天送上来的。
荆榕往木桶里放好水,回头准备去煮面,卫衣雪却再度踮脚,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身体相贴,不想再有什么分别。
一分一秒的分离,都不想再忍受。
荆榕说:“再抱就没饭吃了,卫老师。”
卫衣雪说:“没饭吃就没饭吃。”
卫衣雪扣着荆榕的手腕,把他抵在门边,放纵吻他,一双手也不是很老实,开始往荆榕睡袍里摸。
那睡袍本来就是丝质的,滑而轻薄,摸一会儿就松散了,一扯就开。
荆榕低笑一声,反抱住他,两个人的衣裳在浴室门口,一件一件地落在了地上。
“卫老师,这两年看过报纸了吗?”
卫衣雪正在咬荆榕的脖子,荆榕捏着他的耳垂,轻轻地说。
“琴岛文报,每天都看。一双草木,日日都追。”
荆榕笑了:“那就好。”
没有联系方式,报纸就是最好的联系方式。他在刊载的小说中写,云南来的小少爷锄强扶弱,一路遇见许多人,养了一院子的少年奇才,又遇着一位人生挚友陆先生。
一个院子,聚集了身怀绝技的各路人马,展开便是一个江湖。最近的两年的剧情,正是双线并行,那一边小少爷独对武林追杀,这一边陆先生看护大院。所有的季节都跟着现实的季节走,上一期刚写到入冬煮羊肉锅子,还有少年奇才邬小燕,病根缠身,却通过吃火锅而领悟出武功绝学。所有的读者都在心焦,想看接下来应战大魔头,会是如何走势。
这两年没有什么安稳时日,老百姓识的字的,都愿意看这样离自己生活近,又无所不能的故事;不识字的,也要去茶馆点说书评书,要从第一回听起,这些文字也如金光闪闪的碎片,留在了这个时代。
“后面的写了吗,我想看。”
“卫老师来之前就在写,卫老师来之后,不想写了。”荆榕撩开卫衣雪的袍子,温热的手掌贴上他微凉的肌肤,“容我告假。”
一别两年,怎样亲近都不够,怎样爱抚彼此,尤觉得不够。
水弄撒了遍地,热气水汽往人的睫毛上撩,他们一起坐在水中,认真打量彼此,吻遍对方每一寸肌肤。直到他们重新占有彼此。
做了两次后,因水凉下来后,荆榕打了个喷嚏,于是卫衣雪没有要继续了。他拉着荆榕起身,两人换上新的睡衣,一起去厨房做饭煮面。
家里没什么变化,唯一的一些变化是因为荆榕写稿而诞生的;厨房剩了一些烤肉和吐司片,餐桌上堆放着分类后的样稿和打印稿纸。
他们一起等过茉莉花开的窗下,放着荆榕的打字机。
两年过去,茉莉花仍然活着,而且被荆榕精心养着。十一月是藏气于土,等冰雪消融的季节,荆榕将它放在温暖的壁炉边,浇水的频率也降低了,给它休眠的时间。
荆榕煎了几个蛋,切了几片火腿,又煮阳春面。给卫衣雪的菜煮得脆生生,蛋要刚刚好的溏心蛋,给自己煮的则更老,更柔软。
“九姑娘送来的辣酱,尝一尝。”荆榕说。
“九姑娘”也是他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是为机灵能干的厨娘,跟武馆师父是相好的。
卫衣雪:“真有九姑娘? ”
“自然。”荆榕勾起唇,“你一回来更好,刚好给他们两位备婚。”
卫衣雪脚跟脚地贴在他身边:“快说说,莫师父那性子,是怎么讨上相好的?”
626此时悄声出现:“兄弟,我就说,你老婆是爱听八卦的。”
“我写了,稿子就在那,不过现在就可以讲给你听。”荆榕在腾腾水雾中,摆盘放好,一碗推给卫衣雪,卫衣雪已经坐下来只等开吃,听得全神贯注。
“说是那天小花吃坏了肚子,痊愈后也食不下咽,只想吃家里的甜酒蒸鸡蛋。小花她父母还在的时候,好像是南边迁过来的,莫师父病急乱投医,就去找南边来的厨子请教,问着问着,遇到一个馄饨店的九姑娘,说她会做,做了给送过来。”
“啊,这段我知道了。”卫衣雪已经是骨灰级粉丝,对出现在正篇里的剧情如数家珍,“是八月的连载中,搬来院外的馄饨店,是一对兄妹,男的叫九兄弟,女的就是九姑娘,我们都在猜她们的身份呢。”
“书里身份还在想。”
荆榕夹了一筷子辣酱去卫衣雪碗边,“尝一尝。要是太辣就放着给我。”
九姑娘的辣酱做得油润爽口,辣椒切成丝,加芝麻和花生碎,劲辣之余又带着韧性,甚至尝起来像牛肉丝。
面是荆榕现擀的,二细的切面,汤很清澈,另外再盛一碗汤出来,里边是从汤底里捞出来的碎肉鸡骨,吃下去只剩下舒服,只有一个字:香。
卫衣雪说:“娶妻当娶荆公子。”
他拿起勺喝汤,吃得很快,动作却仍然优雅。
荆榕不怎么吃,只坐在他对面,目光垂下来,安静地看他:“不是已经娶了?”
他带着微笑,可卫衣雪只想到自己离开两年,眼前这个放在心尖上的人,风里雨里等了他这样久,而自己不能相陪,只剩下愧疚。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筷子放下来,没吃完的面都不要,过来坐在荆榕膝头,往他怀里靠,一边靠一边亲他:“已经娶了,哥哥。我这辈子都不走了。”
实则荆榕只是说句玩笑话,没想到却被卫衣雪这样心疼,意外之余,也从善如流,闭着眼接受了卫衣雪的主动亲吻。
“走也没关系。”
一吻方歇,荆榕说得凝定安然,“以后你走哪里,我去哪里。”
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饭碗搁在桌子上,两人也不动,就贴在一起说话。先聊着房子里的小变化,又聊荆榕这两年的生活,虽然是久别重逢,但气氛竟然和从前不一样——多了许多孩子气,好像他们不是陌路相遇,而是从很小的时候就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从琴岛聊到冰城,又从冰城聊回琴岛,他们没有聊家国大事,而是说着家事,今年的雪不大啦,琴岛夜里凉不凉,房顶的雪怎么扫啦……等等。
卫衣雪没管还撂在门口的行李,他起身去窗边,看望他的小茉莉花,无意中扫过书案,见到荆榕桌前还放着打字到一半的底稿。
“还没写完,明天再写,别站窗口跟前了,风凉。”荆榕说。
卫衣雪说:“哥哥原来在写稿子。”
荆榕笑了:“要是知道我写稿时你能回来,我日日夜夜写。卫老师。”
“你写,我想在旁边看。”卫衣雪说。
他路上奔波,作息不定,这会儿也不是一定要睡,只是想要和荆榕一直醒着,守在一起。
卫衣雪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书桌,将他惯用的钢笔和放着顺手的茶杯,都理好放在好拿的位置上。随意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拿起来抖了抖,又去卧室里拿了一件新的,替他挂在身后的衣架上。
荆榕有些意外,想了想后,也同意了:“也好,这会写完,明日睡一觉,再带你出去玩。”
他们聊得太久,聊到嗓子都有些干涩了,天微微白了。
卫衣雪将窗帘拉上,点了一盏灯,推着荆榕在桌前坐下——荆榕抬头看他,卫衣雪勾唇一笑。
小说里“陆先生”以书杀人,写作时只喜欢家中黑漆漆一片,点一盏灯,这些都是荆榕写的细节,卫衣雪已经倒背如流。
荆榕低声说:“两年不见,卫老师反而更了解我。”
卫衣雪也压低声音说:“可哥哥身上还有好多地方,怎么了解都了解不够。”
荆榕看着他说:“卫老师这是在说荤话?”
卫衣雪瞥他一眼,那意思是不然呢?
荆榕一本正经说:“我这人正人君子,卫老师不要拉我作色中恶鬼。”
卫衣雪说:“不拉你,等你写完,再做色中恶鬼。”
他端了茶,就在荆榕身边坐下。
荆榕今天赶稿子,并不全为了报纸上的刊载,沪城的印局邀请他出一册书,其他的内容都已经准备好,但是要交三篇序文。
卫衣雪倚在荆榕身边,看着对方的来信:“因‘一双草木’的趣味小说实在太受欢迎,实在想请作者本人作序一篇,另外两篇,作者可自行定夺,作者认定,皆可提笔。”
荆榕今天就在写这个序,他本来对出书这件事兴味索然——他一向是个管杀不管埋的性子,做书和写书是完全两回事,层层审校和改动都是他顶烦的事,但对方编辑态度极好,这本书意义不同,兴许到老了,还能留作纪念,他于是就应下来了。
稿酬不高,三千银元。且要上市三月后支付。对这个世界的荆榕来说,就是茶水钱了。
另外两篇序书还没找,荆榕说:“卫老师,刚好您来,您看……”
卫衣雪轻咳一声:“可以。”
他原来在琴岛时,人人都知道他家学好,是学界高门,自己写书出文集,想请他作序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但人人也知道,卫衣雪从不给人作序,次次都推脱自己年纪小,辈分低,不能作序,实则就是很珍惜自己的文墨。
荆榕说:“给卫老师两千元辛苦费。”
卫衣雪说:“我轻易不给人作序。”
荆榕开始讲价:“三千元辛苦费,加一次床上服务。”
这可已经是将出书的本钱都赔进去了。
卫衣雪端着花茶,正在啜饮,听完猝不及防咳嗽一声,随后很快将杯子放回原处,正色说:“给我做一次烤鱼。”
荆榕还要开口,卫衣雪知道他要说床上服务的事了,赶紧捂住他的嘴,又将钢笔塞进他手中:“好了,快写吧。”
两个人打闹一会儿后,荆榕终于开始安静写作,卫衣雪不打扰他,灵巧得像只猫,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就在旁边看着他写,眼底神情是很喜欢。
并非执意陪他,是卫衣雪自己也很喜欢呆在他身侧,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闲时起身去泡两杯茶,往其中茶里撒一把咖啡粉,再放回桌上,两人一起喝,倦了就拿一本书,躺到一边的摇椅上,靠着炉火看一会儿,看完就睡去。
中间荆榕几次起身活动身体,在房间里踱步,踱到他身边,就低头俯身,亲他几口。
窗帘很厚,还是之前房主留下来的洋百花布,北方这样亮和直射的天里,窗帘一拉,家中浑如黑夜一样,已经是不晓晨昏,好像连时光都停止了。
只有一瞬间也好,这一瞬,连卫衣雪也生出愿望,想要这一刻永恒下去,不如了却红尘纷扰事,拉着荆榕去山中隐居,两人就这样逍遥此生,一辈子不分离。
第200章 致命长官
荆榕写到中午,一篇序没写完,但完成了半篇,剩下的部分,撂笔等明天写了。
窗帘还是没拉开,他搂着卫衣雪上房间里睡去了,一觉睡到傍晚,随后又搂着卫衣雪起床。
冬天冷,被窝外边是凉的,卫衣雪在寒地时,零下二三十度照旧晨起晨练,回了琴岛却赖着不想动。直到荆榕在被子里帮他穿好衣服,他这才肯晃晃悠悠起身。
今日武馆的孩子们照常训练,年纪最大的赵小义已经承担起了师哥的责任,立在一边帮忙盯动作,莫小离则在维修一个被打散架的木武童。
卫衣雪出现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一眼认出他,大叫着扔下手里的沙袋飞扑过来。
卫衣雪一手拎一个,含笑对院里愣住的莫小离说:“莫师父,我回来了。”
莫小离一动不动呆在原地,继而跳起来大吼一声:“好!好!卫老师回来了!”
“昨夜已经回来过了,进房看了一下孩子们,不想吵你们睡觉,就先去对面睡了。”卫衣雪说,“我过来说一声,我和荆公子买菜去,晚上大家一起吃饭。”
“好!好!卫老师,荆先生呢?”
“他刚起。”卫衣雪说,“我动作快一点,先下来见你们。他今天要烧鱼了,还问你们有没有其他想吃的。”
“想吃肉,红烧肉!红烧肉!还想吃那种白白的粉丝……”
“想喝上次荆先生带的茶……”
卫衣雪一听,就知道他不在的这两年里,荆榕必定也经常下厨掌勺,给孩子们添小灶。琴岛虽然物产颇丰,但鸡鸭肉仍然算十分昂贵的东西,武馆的利润又很微薄,不到年节买不了几次。
卫衣雪说:“真新鲜,我都没尝过,正好跟你们一起沾沾光。”
“卫老师可别这么说,您想吃什么,我天天给您做。”身后传来荆榕的声音,他洗漱完毕,换了身衣服下楼了,就站在卫衣雪身后。
他一笑,卫衣雪就回头,朝他走过去,吩咐了孩子们好好练功,随后和荆榕一起往街上走。
莫小离继续修木武童,激动之余,突然又想起什么,跳起来说:“荆先生,我昨天订了豆腐,在武德饭馆。”
他的声音非常激动,荆榕说:“知道了,我跟卫老师回来时去拿,顺便请九姑娘来坐。”
莫小离嘿嘿一笑:“那就拜托荆公子和卫老师了!”
从前顺路拿豆腐这种小事,他们是不敢麻烦荆榕的,但这两年里,这样熟悉了,也知道再客气就是生分了。他们渐渐觉出荆榕这个人,竟然正是面上这个性子,淡而凉,却也是真心。
卫衣雪走在荆榕身边,思考了一番:“你们在打什么机锋?”
荆榕笑了,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头发,替他摘掉发间的碎雪,“卫老师听不出来?你这个能做主的人回来了,有你和我去请九姑娘来吃饭,礼数才算到位了,莫师傅才好意思提亲。”
卫衣雪说:“原来是这样。”
荆榕说:“我原先想说我们家代为提亲,但莫师父不肯。”
荆家不论是家业,名声都还是太大了,莫小离不敢承他的情,更怕卫衣雪跟着一起承情。莫小离平常爽快直率,正事上却考虑仔细,荆榕也就没有主动提这件事。
卫衣雪说:“没事,包在我身上。”
“你近日忙么?”卫衣雪跟荆榕并肩在雪路上走着,问他。
从前荆榕一周里能抽空来两三次,已经算是很闲了,这次他回来,荆榕一天一夜了还在,卫衣雪也担心这个人回头,又要要背着自己日夜辛苦。
荆榕说:“不忙,不像以前忙了。将军离京那件事里,我认识了不少靠谱的大老板,已经将一部分事转了出去。”
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商会的联合下,藤原商人的利润已经被挤出了岛外,渐渐地,藤原商人也对琴岛这片地方有所忌惮了。近期藤原人的关注点更在三省的铁道资源上,为此不惜派人暗杀,只可惜未果。这也更给了东国本土商人更多机会。
卫衣雪是听说过三省的铁道在打价格战,但不知道荆榕是否参与,又参与了几成,或许荆榕的急流勇退,也和他一样,只是隐姓埋名而已。
不过卫衣雪不问他,就像荆榕也不问他一样。
两人肩并着肩往前走,又逛到大戏院。最近两年里,琴岛的戏班子也换了人,新人他们没听过,也不认识。
卫衣雪说:“我不认识也就算了,荆先生也不认识,可是太奇怪了。”
荆榕说:“不奇怪,卫老师不在,看其他人有什么意思?”
他说得很坦荡,卫衣雪心又软了一下,轻轻伸出手,勾住他指尖:“那我陪你去看。”
“是卫老师想看,我就陪卫老师去。”荆榕说。他一向不爱听戏,觉得相声比戏有意思,只可惜琴岛人性情闲散舒适,讲起相声来少一些损劲儿,听来听去,够意思的还得去京城天桥底下,或是劝业场听。但琴岛的话剧社却空前地繁荣,排出了不少好戏,甚至名扬出岛,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看。
两人就在街上走了走,逛了逛,和以前一样,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时,彼此眼底眉梢都带着笑意。
他们买的东西不多;因为家中大多都有,菜也还有剩,不过卫衣雪挑了几件礼物,就当送给九姑娘的礼物——江湖中莫小离认他大哥,提亲的事,他今晚就做主。
九姑娘还有一位哥哥,今夜索性一起请来,商量婚事。
卫衣雪在荆榕的建议下,买了一支造型素净的金簪子,搭一朵红绒花,算作他们二人的赠礼。其他婚礼要用器具、物品,他们一应帮着添置。
下午,卫衣雪就写了请帖,遣人恭恭敬敬递到饭馆后厨,请九兄弟喝茶费。
九姑娘的哥哥,江湖中也就叫九兄弟,实则名叫陈九,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也一起在后厨帮忙杀鱼的。
陈九没怎么读过书,但对自家妹子极好,他一早知道妹妹和武馆师父好上了,觉得是个好归宿,也等着和莫小离这边商量一下。卫衣雪出面说这件事,一说,差不多就算是定下来了。
陈九说:“我一早问过她了,她说她愿意。我管不了她太多,只要莫兄弟不负她就好。”
卫衣雪平静地说:“他敢负她,我先砍他一只手。”
这话说得太江湖了,荆榕在旁边,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被卫衣雪盯了一眼。
随后就是商议婚事细节。
如今年岁不太平,普通人家也不兴大肆操办,大约就是简单办个酒席,挂个鞭炮就好。
卫衣雪和荆榕两人,这些年什么事都见过,不过替人筹划婚礼,倒是头一回。好在陈九自己是个有数的,想按家乡的仪式给妹妹办婚礼,这些部分,就要之后和新郎新娘一起讨论了。
卫衣雪和荆榕见到这个情景,就知道婚事已经敲定九成九了——实在是水到渠成的一桩好姻缘,连操心的地方都很少。
闲着也是闲着,卫衣雪脑子里已经想到了请几桌客人,发几封请柬去了。
他那点好玩的少年心气又起来了,要和荆榕一起去买红纸,裁了后写请帖——又是一个没有他们不行的活儿,不算他们,整个武馆里,识字最好的是十二岁的小花,她已经能看一些卫衣雪交代的文章。
而会写字的,就只剩他和荆榕了。
卫衣雪体贴荆榕辛苦,他说:“你不要动手,我来写。等晚上了,我陪你写。”
荆榕说:“那不行,我没有参与感。”
卫衣雪对着他时,脾气前所未有的好:“那荆公子来选词,我就出个笔墨,怎么样?”
“我看不错。”荆榕点点头,表示成交——随后,他和卫衣雪的脚步在字画纸店前停住,开始挑选好看的红纸。
荆榕在纸张上已经是老手,不多时,就选了几样交给卫衣雪看:“卫老师,看看这几样怎么样?都是自家厂子染的纸。”
卫衣雪说:“我知道了,荆公子看着是来买纸,实则是视察工作来了。”
荆榕说:“嘘,卫老师,小声些。我们再走走,他家定价不实诚,看颜色也不是铺的新货了。”
这样的字画店,通常都是临街开上一排,客人转来转去,都可以挑。他们换了两家后,果然找到了更合心意的好纸,红如榴花,新鲜亮堂,纸张的横纹是特意压出来的,水波一般,触手细腻。
老板以为是荆榕要结婚,卫衣雪是陪荆榕来挑字画的本家人,凑过来就夸荆榕眼光好:“这位老板眼真毒,一看就相中最珍贵的石榴纸,做婚贴最合适了。那些个达官贵人家,就爱用这纸,再叠一层红宣,黏成两页,又大气又别致。您再看看红宣不?”
荆榕看了看堆在一边的红宣,想了一下最后的设计效果,说:“不必了,就用这个就好。替我裁五十张。”
他出手还是一样的阔绰,店老板心花怒放:“这就来替您卷。您留个地址?我们整好了,用木匣装着送去您府上。大喜用的纸,可马虎不得。”
荆榕于是低头用钢笔写地址。
卫衣雪跟在他身边看着,视线落在满眼的石榴红中,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往外又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落在对面街道的一家小照相馆里。
店老板是会做生意的,跟荆榕说话的同时,也没冷落这位看起来话更少的主顾,他很有眼色说道:“前几年还没有,这几年可真兴结婚了去照张相,这样留个纪念,也欢欢喜喜的。不过二位老板要是还计划着带新娘子照相,可不要去这些个街头巷尾的小馆,还是要去上幸子町那儿拍,那儿大气,布景也好,说是还请的洋人摄影师。”
“好。”荆榕写完地址,随口接了一句,“是要带他去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