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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柿宴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1章 致命长官


    没有烟。


    卫衣雪将所有的烟都留在了小洋楼里,现在烟瘾正犯。


    卫衣雪说:“没有就算了。”


    荆榕扣住他手指,温声说:“下回给你找。”


    荆榕握着他的手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带了带,两人顶着烈日走了一会儿。


    两个人都被晒得头昏脑涨,也累了,抛开刚刚的几句玩笑,其实都没什么闲心聊天。


    “西城不安全,进去要通行证。”过了一会儿,荆榕走到一辆车前,低头翻找了一下,递给卫衣雪一个证书,“我送你到入口,走大路。”


    他并不问卫衣雪要去做什么,也没有阻拦他的意思:“走主街,虽然你都知道,但小心别和藤原人起冲突。要是有余力,去英人商会找我的人,那片暂时还安全。”


    卫衣雪点头说:“嗯。多谢。”


    他的目光越过围墙和之后的藤原人武装,没说什么,挥挥手,往里走去了。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甚至像不怎么熟悉的普通朋友。


    日头越来越烈,太阳晒得地面泛出白光,耳边似乎有轰鸣声,好像天边的战机,仔细听,又没有。


    西岛区比皇后大街还要安静,街市上看不见任何一个人。死气沉沉宛如一座空城。


    卫衣雪晚上到的西区,找到了自己的联络人。联络人失去主心骨,也正心急如焚在找他,刚一见面就将西边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


    “藤原人将海因人全部赶走,老宅旧宅先抄了,住在里边的人全都赶了出来,现在逃不出去的贵族,都留在琴岛大教堂里,等人疏通关系。剩下的人都在往外逃。”


    “贵族区的待遇还是要比外边好的,都有关系,教堂可供热牛奶和圣餐。女士和孩子们有专门的房间。”


    联络人压低声音说,“卫先生,我手里还有两个名额。最近太不安全,您尽早过来吧。”


    卫衣雪回答得很平淡:“不必了,我的地方还有几个重要的联络人,我让他们过来。”


    联络人看他一眼,咬咬嘴唇,狠心点头:“也好。先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对内对外的通讯全断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发展。哪怕在组织里,属于琴岛的这一块,也相当于全部灰掉。下一次联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但好在因为卫衣雪的决策,他们的势力都保存了下来。


    卫衣雪说:“做点能做的就是了。哪里缺人手,缺物资,都报过来,我来安排。记着,不要和藤原人起冲突。”


    联络人擦了擦汗说:“知道。”


    “还有。”联络人又想起了什么,他低声说,“先生,琴岛其他人恐怕是不行了,现在政府和商会都指着荆公子,可他这人我们看不出来底细。万一又是一个钱青云呢?”


    钱青云就是卫衣雪之前刺杀的那个人。两江总督之婿,左右逢源于海因人和政府嫡系之间,想要卖掉琴岛的资源,换海因人的推举和青云直上。他们的人实际上是非必要不刺杀的,而那一回是确认了钱青云想要出卖一大批救国会囚犯,卫衣雪拍板杀的人。


    卫衣雪并未就此事说话,说:“保持联系,这几天多辛苦一些。”


    “应该的,卫先生。”


    接下来几天乏善可陈,卫衣雪带了一些认识的人,先致力于恢复琴岛东西南北四区的通信。起初,是青壮年人自发去开路和运送物资,第三日下午,市中心来了人,说是商会的人,帮忙恢复街道和发放粮食。


    商会的人,即是荆榕的人。除此以外,就是一些家中有闲钱闲粮的仁人义士。


    “荆公子派了人下来,也就是局面有个方向了吧?”


    “接下来是怎么个动向,你们是商会的人,有没有什么说头?”


    “不知道。”商会的伙计还是实诚人,“咱们大东家亏了不少钱,但目前大头合作盘子在英帝国人那边,英帝国人和藤原人两不相犯,藤原那边派来了代表,正在跟我们大东家谈判。”


    “东家那边的意思是,不管谈成什么样,先让我们开道通路。”商会那伙计一边干活,一边摇头,“这还是市里,市里已经很好了。郊外铁路那里才叫惨,他们抓了人修路,连着几天几夜不停干活,已经要死人了,东家他正往那边赶,听说几天几夜,连家都没回。”


    伙计说了这么多,其他人听完,也是心情复杂。一是想不到商会真有人管老百姓这事,二是想不到这人是荆家大公子,从前此人在报上的面目十分模糊,性情、偏好都难以猜测,却没想到风雨飘摇之中,真的没走。


    有人问到:“那这回藤原人进琴,你们家公子得亏了不少钱吧?”


    “那可不是不少钱。”伙计做了个鬼脸,表示毛骨悚然,“百年家业,烧空一半,还在烧。有的烧。”


    不过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上层人的钱是可以生出钱的,他们平日也就看个乐子。琴岛不论谁当最顶上那个,老百姓没指望能过得多好,只要不比以前的日子难过就好。


    *


    荆榕的确是几天几夜没有回家,第三天才有用去旅店里借用地方,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事发时他就已经带人离开了家,前往英海联合租界,找自己的合作商议事。


    可以说,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一天。


    藤原弹丸之地,物资匮乏,军|国主义大行其道,对东国下手是必然的。在过去,执行官经历过的那一段时间里,藤原有许多种不同的选择:与英帝国联手侵占琴岛,是发生概率最高的事——英帝国想要维护在东国的利益,而藤原人也害怕寒地人南他下进入高句丽,粉碎他们的称霸梦想。


    而这一天到来时,英帝国没有出手,只是默许。藤原将海因人赶出了这片土地,琴岛是英藤两国盟约下割让的战利品,而英帝国隐在其后,两边得利,坐收渔利。


    大体方向,符合荆榕的判断。


    626翻阅着系统运行记录:“英帝国来琴商人都在力保你留任商会会长的位置,因为你给他们让利最多,这样下来,我们的计划至少能成功一半。接下来怎么办,兄弟?”


    “英藤关系正热,但并非铁板一块。”荆榕沉吟片刻,随后说,“此事之后再说,先回家睡觉。”


    他现在的体质也就是正常人,这几天为了保下琴岛十几台生产机器和矿场铁道,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


    因为商会出手,且有英帝国人的面子,道路交通和秩序很快恢复了许多,藤原人没有交换侵占的房屋,但大部分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荆家祖宅被占了,用作藤原军的海关处,荆家其余人都迁去了别处的居所。


    李燕婉说:“住哪里都是住,只要人还在就行。条件差点也没关系,都是人收拾出来的。”


    新搬去的家地方很偏,但也因为偏,藤原人不要,是个三层的小城堡,原本是用作舞厅的,现在也只能将休息室和化妆间、茶水间改成卧室。


    荆榕回来,也没有多说,外套往沙发上一扔,躺在上面就陷入了沉睡。


    第182章 致命长官


    即便是休息,荆榕也没有更多的休息时间。他一躺下,家里几位夫人也都不敢作声,只静悄悄地在楼上坐着,商量着家里怎么做。


    荆榕原本是让他们随柏家人一起进京的,但李燕婉和另外两位姨娘议论了一下,还是留在了这里,一起商量着帮荆家多做点什么,也帮着荆榕照顾好家中大小琐事。


    荆榕上午睡下,不过六个小时候,屋外管事又领进来两个藤原商人,说是有事想见荆榕。


    荆榕睡在沙发上,外边周管家和二房太太顾百芳站在外面接待,树影层层叠叠照下来,将门口的热气笼入阴影中。


    来人说的是不甚标准的英文,带着藤原人那种特有的生硬和古板腔调。


    他们在外面说些什么,压低了声音,都不想吵醒里面的人。荆榕却突然清醒了过来,披衣起身。


    626和周管事见他睡醒,同步翻起了自己的记忆和记录:“少爷,外面的藤原人说自己姓藤本,和一个叫李修近的在藤华商一起来的。他们也看到您在休息,已说了改日再来。”


    “不必,我准备一下,叫他们去会客室等候。”荆榕才睡了几个小时,眼底尽是红丝,他起身去洗漱换衣,用凉水洗了把脸。


    管家跟在他身边,面露担忧,但是没有说出口。


    626也在一起工作,烧得冒烟:“兄弟,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荆榕说:“是他们。”


    华商李修近,父亲是藤原籍贯,身后是巨大的船舶世家。他们调查过他的背景,他在日负责船运生意,这次是和其他藤原商人一起过海,来到的琴岛。


    626翻着荆榕给它的小贴士:“在藤华商,且是混血,此人三年前来过一次琴岛,想要靠一半的东国血统进入商会,但是那会儿商会被海因人控制,他们不想把生意让出去,所以李修近郁郁而归。”


    荆榕关掉水龙头,用手帕擦干多余的水珠。


    626又翻过一页,“性格不算好相处,大约是因东国身份,在藤原颇受打压,在东国,也没有人当他是自己人,商路打不开,所以十分急躁。外界传言他非常看不起东国人。”


    “不论他看不看得起,都不得不跟我做生意。”荆榕轻描淡写地说,“走吧。”


    新的秩序正在建立,而荆榕仍坐头位。


    *


    一个月后,琴岛上层大致恢复了秩序,而城区市民还在重建。


    卫衣雪带人交涉后,要回了皇后大街几处民居的地方,将一批又一批人安置了过去,大部分在本地有去处的人,也都各回各家。藤原人也很快发现了皇后大街实在不是个方便的地方,占领的印馆也弃之不用了。


    卫衣雪也回到了自己家中。


    茉莉花跟着他在外面过了一个月,长势倒是很好,如同荆榕所说,茉莉喜光,最好是暴晒,纵然有几天忘了浇水,也完全没有关系。


    茶窝已经面目全非,所有东西都被清走了。虽然有此预计,但是跟在卫衣雪身边的孩子们脸色都不好看。


    老吴也不在,琴岛只剩下寥寥几个联络人。几个月时光,光景就已经大不如前。这个感受是琴岛人共同的感受。


    只有卫衣雪立在茶窝前,心情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他指挥着从联络人拿要来的人,又去二手站花了点小钱,重新进桌椅,再打扫一遍,照旧让人回来上课。


    “真XX的藤原人,原来海因人来的时候,也未曾这样强的掳掠。”旁边刚招来的跑腿小工狠狠说道。


    卫衣雪说:“可不能这样看。藤原人也是海因人引进来的,都是豺狼,无所谓谁掳掠得少。”


    小工陡然被点醒了:“对,说得对,原先跟在哪边做工,都没有工钱,每天只供两餐秫米饭。要不是还有卫老师这样的良心人,还有那些个有良心的商会老板,可真不知道去哪处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卫衣雪没出声,他正看着一个另一个小工给门框补漆,小工说:“老师,门边贴着什么,先揭下来吧,免得染上清漆。”


    卫衣雪回头一看,在门口的侧边看见了“茶窝”两个字。白纸张贴,墨笔书写,字迹多少有点僵硬,像是并不会写古书的人学着写来的。


    这张纸卫衣雪曾注意过,不过后来没几天就出了藤原人的事,离开了这里,也就没了下文。


    现在一看,这字九成九是荆榕那一天来时写的,卫衣雪那天在后面房间睡觉,并未看见。


    现在这张纸沾了点风霜灰尘,变得有些皱,不过字迹仍然很清晰。


    卫衣雪将它揭下来,收入怀中,随后说:“刷吧。”


    一切事情都已办妥,交通也已经恢复,下午卫衣雪放下茶窝里的事,先去了一趟戏园子。


    戏园子久不开张,现在也没什么好演员,出来的是老板自家养的戏班子,唱几出旧戏,来的人也不多,宾客寥寥。


    这一回和卫衣雪一起来的已经不是线人,而是一些久未蒙面的“朋友”。对方操津门口音,长相粗犷,看到他后当即来相认。


    “卫先生好。”


    卫衣雪也点头致意,“方先生好,许久不见。在津门的生意还好吗?”


    “也就那样,做什么生意,生意好不好,全看上头下来什么新令。”对方侃侃而谈了一段时间的新令,随后忽而压低声音说,“先生,西边有人来,想取一个人的性命。此事是我们的兄弟偶然听到的,我一想到此人在琴岛,便来加急告诉您。”


    卫衣雪说:“西边的救国会,不是都已一起迁去了两湖吗?”


    “本是这样,不过他们留了一批人在远处,听说也有理念上的分歧。”何商将声音压得更低。


    卫衣雪点点头:“我知道,他们要杀谁?”


    “一双草木。”何商看向他,知道卫衣雪已经会意,“他的势力做得太大了,海因人吃他那一套,藤原人也吃他那一套。琴岛被占后全国民愤激烈,他们看不得有人和藤原做生意。”


    一双草木,即是荆榕。


    卫衣雪神色波澜不惊:“知道了。”


    “外面每天都有游行,太招摇的人就会招惹祸患。”何商说,“我们对琴岛不熟悉,所以告诉您一声,您是这里的主人,您拿着主意。”


    “多写了,有什么我能帮的,也可以告诉我。”卫衣雪微微颔首以表谢意,“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第183章 致命长官


    实际上,有人想暗杀荆榕这件事,在琴岛有些消息的人,都已有听说。


    只不过这些消息虚虚实实,最早的在两月前就已有风声,到头来,荆榕还是活得好好的,而且未曾雇佣保镖,大多数人就当笑谈了。


    “哥,在有些报纸里你已经死了三次了。”626拿着放大镜,仔细阅读茶案边的地摊小报,“这次消息是不是真的?”


    “不好说,先睡觉。”荆榕躺在沙发上,西装外套随意扔在一边,人已经没什么形象地歪了下去。


    626自和执行官同事以来,第一次看到执行官这样毫无正形——荆榕从前的体力和精神力都是自己无数个世界里攒下来的,现在全部被封印,属于正常人类的需要此刻疯狂翻涌而来,比如:睡眠。


    626翻了翻日程表:“哥,虽然你刚谈完两个大合同,捞了两个人,拍板了下个季度的采购……但还没有到休息的时间。下一个预约在十五分钟后,是本地造纸厂商的预约。”


    荆榕没回答,人已经在睡了。


    626摇了摇小铃铛,还没有放弃完成荆榕嘱托它的工作:“哥,哥,听完再睡,是我们在商会放的求助号,为琴岛商人提供帮助的那个。会面有两个小时,见完再睡,晚上要赴宴,是那三家银行行长的宴会……然后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荆榕毫无声息。


    626已有经验,它伸出机械臂,往执行官身上盖了条毯子,随后开始给办公室上下打扫除尘,给摆在窗下的花喷喷水,然后吸一吸地毯上的灰尘。


    荆榕的这间新办公室就设在商会的二楼,临街一排是办事处,他的办公处靠湖,窗后青绿的榆树。


    这里从前是个寒地商人的别苑,后来战争爆发,低价卖了,连房间的装饰都原封不动。整个房间是寒地风,金色和象牙白铺满整个视线,地上放一块厚厚的驼色方形花纹地毯。原本的水晶吊灯,荆榕让人拆走了,说是看着太暴发户;后来桌椅也换成了纯木的,房间终于变得大气好看起来。


    626做完这一切,刚过了几分钟,它随后又等待了几分钟,会面时间还剩五分钟的时候,执行官果然就自己睁开了眼睛,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荆榕花了三十秒恢复神智,随后站起身,换了一身整齐的西装,将毯子扔进里间。不到片刻,又变成了平常的冷静模样。


    外面的助理敲了敲门:“先生,今天下午四点半的预约,纸厂的方临照先生和他的友人,已经搜过身了,没有危险。”


    荆榕坐到桌前,转着笔看了一眼资料,随后说:“请进。”


    来人一共两位,步履不徐不疾,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荆榕听见脚步,起身相迎,视线往后一扫,就看见方临照身后,还跟来了一个卫衣雪。


    荆榕向卫衣雪一笑,随后一颔首,对方临照伸出手:“您好。”


    方林照看了看他和卫衣雪:“你们认识?”


    卫衣雪说:“不敢说认识,以前有幸和表少爷吃过一顿饭。”


    他大大方方地一抬手:“我们有志印馆虽然迁业了,但琴岛的朋友仍旧很多,此次我来,也是陪同方先生,大家互相认识,说话也方便。”


    卫衣雪今天穿一身浅灰色缎面长袍,低调而文雅。方林照则作普通商人打扮,西式服装穿着一整套,大热天里热得冒汗。


    对方是四十岁上下,普通人长相,让人没什么记忆点。


    荆榕先给他们倒了茶,随后拿出纸笔,请方林照坐。卫衣雪没有坐在荆榕面前,他靠在一侧的沙发上,旁听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公务场合上相见,陌生之外,也很新奇。


    荆榕照旧穿一身裁剪合适的西服,气质沉稳,说话也简练可靠。他先看了一眼方林照,对了对自己脑海中的印象。


    626说:“兄弟,这中有诈,我们认识琴岛所有的生意人,方林照原来不长这样。”


    荆榕说:“好。”


    商场如战场,姓名如令牌,不管方林照是不是已经换了人,这件事也不归他管,他谈他的事。


    荆榕说:“方先生代表三家纸厂来,想必有困难求助。今日卫老师在这里,您请尽管说。”


    方林照打量他一番——青年才俊,格外俊美的一个后生,并不作生意场上那般假笑和热情,虽然说的是官腔,但因神色冷静,反而让人生出可靠之感。


    方林照说:“现在做不了生意,我们原本三家造纸厂,一家出配方,一家出机器,另一家采买原料,干的好好的。海因人在时,也不插手我们的生意,现在藤原人一来,要了草场和化工厂去,我们买不了原料,又迁不出。三个厂子的人眼看着要饿死,我们实在是有些走投无路了,才来麻烦荆公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跟卫衣雪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人是假,纸厂的情况却是真。


    藤原人有意彻底摧毁琴岛的商业,其中就包括造纸,纸厂工业并不复杂,人工也可以做,但因为涉及化工,可以方便做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所以藤原从上到下都不愿意放掉这块肥肉,至于三个厂里以前四百个东国工人的死活,并不关他们的事。


    荆榕问道:“迁址呢?商会大多数人,都已迁往全程或是博山。”


    荆榕问题问得真切,说话也简练有力,方林照不由得正色起来:“我们有设备,但厂址已定。我们的草浆来路和其他纸厂不一样,要用太平山泉水洗筛。您了解吗?”


    荆榕不出声,递来纸笔让方林照陈述。


    方林照说的事情他大概明白,太平山泉水里有一种矿物质,和他们的染色颜料反应,可沉淀出一种漂亮的蓝色纸。现在市面上做有色纸,有光纸的厂家还不多,他们纸厂来琴发展,本来也是想抢占市场先机。


    现在藤原人一来,一是挤占市场,二是他们不敢开工,一旦开工,恐怕还要遭到骚扰和侵袭,原料和配方能不能保住,都要另说。


    荆榕笑说:“我有办法,只是办法多,实行起来困难。”


    方林照说:“哪里困难,先生详说,我也想请教这样下去,如何盘活这些厂子?”


    荆榕说:“一是我要信得过您,二是您要信得过我。”


    此话一出,方林照愣了一下:“先生何意?”


    荆榕看向卫衣雪:“若是卫老师想帮的人,卫老师点一下头,我也不跟您说场面话了。”


    卫衣雪被他点到,也不惊讶,他站起身对他说:“我可以担保。”


    “好。”没有任何停顿,荆榕收回视线,对方林照说,“先说眼下的问题。厂里积压的货,少说还有三十吨吧?”


    “这个……”方林照有些迟疑。


    “没有细数过。反正是积压着,琴岛前两个月连着下雨,纸张受潮容易发霉。”荆榕头也不抬,“两个月前都是现产现运,这个月天热,就加了生产线。现在仓库里还放着许多,对不对?”


    “对。”方林照点点头,惊讶于眼前这年轻人的敏锐。


    “销路不少,整个黄海西,自古以来是学府之地,文人墨客多,印刷需求高,何况如今反藤情绪严重,写标|语要纸,写文章要纸,学校要纸……”


    “有货有买家,生意不难做。”荆榕说,“第一,要先发得出工资,这一点商会同伴们沟通运转一下,不成问题。”


    方林照继续点头,抢问道:“您真可帮我卖掉库存?”


    荆榕说,“您一句话,下周我的人拉货收购,分文不抽,算我的诚意。”


    方林照十分震惊:“分文不抽?”


    荆榕点头:“分文不抽。若您是君子,自有能帮兄弟们的地方;若您是小人,我几万银元试出一个人,不算冤枉。琴岛做生意太难,东国商人想要生存下去,本就不易,商会都是自己人,能拉一把是一把,日后商场再见,总算个交情。”


    他话说得太直接,眼底乌黑沉静,反倒显出几分江湖气。比这更江湖的是他大大方方的让利——卫衣雪从前只是听说,今天亲眼看到了,才知道荆榕是怎么烧钱的。


    方林照沉吟片刻。


    面前的茶盏已经空了,荆榕抬手倒茶,说:“您可回去斟酌,不用着急决定,相识一场,做不成生意,也可以做朋友。我曾在海因念纺织专业,虽然和造纸没什么关系,但染色化工都是一路,日后遇到问题,我也尽可相帮。”


    方林照点点头,看荆榕的视线已经不一样了,他站起身说:“我回去想想,我回去想想。”


    这场谈话简单利落得令人诧异了,前后不过半个钟头。


    卫衣雪跟着一起站起来,跟荆榕道别。


    荆榕起身送客,送到卫衣雪时,卫衣雪略微停了一下,慢走几步,等着他,抬起眼细细打量他。


    又是许久不见,每次见到,对方身上都多一层肃杀之气,只是那双眼虽然疲惫,却比之前要新鲜有活力。


    视线落在这个人身上的时候,时间好像也一起变慢了。


    卫衣雪说:“荆先生近日如何?”


    他不再叫他表少爷,或许是他们从前的关系已在时间中消隐,需要建立新的关系,也或许是今日一见,终于看到这个人从前没有露出来的另一部分。


    多么奇妙,每一个部分都让他感到很喜欢。


    荆榕低笑,揉了揉眼睛:“和从前一样。不比卫老师辛苦。”


    卫衣雪见他眼下微青,指尖动了动,像是想要抚摸一下,但是停住了。


    卫衣雪说:“今日有事,下次再见。荆先生,好好休息,别太累着。”


    荆榕笑一笑表示自己知道,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在自己的衣裳口袋里翻了翻。翻到一个东西后,抽出来递给他。


    一盒女士烟,仙女牌的。


    卫衣雪说:“一根就好。”


    荆榕倒是也没强塞,他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随后说:“下次再见。”


    卫衣雪点点头,出门跟上方林照。


    他手里拿着荆榕给的烟,但并不抽,而是收好放入袖中。


    等出了商会大楼,回到僻静的地方之后,卫衣雪才低头点烟,随口问道:“怎么样?”


    方林照深吸一口气说:"有点意思。"


    “是吧,我也觉得他很有意思。”卫衣雪点了好几次没点上,他拿的是自己装的散烟,有点受潮了,点了好几次才燃烧起来。


    方林照说:“从前我在中原做生意,骗子多,商人大多数很精明,满脑子算计,也不把诚信当回事。招的工人也是,干一票就跑,总觉得过了今天,没有明天似的。像荆先生这样的人物倒是少见。”


    他没有说得很夸张——实在是任何人到了荆榕面前,都很难不被他的条件打动。利益摊开来说,利中却有义,眼里看的并不是算计和盘剥,又能不涉及任何立场。


    这恐怕才是荆榕得以掌控商会的关键。说白了,别人都不是傻子,不然谁跟你干?


    卫衣雪说:“在北边做生意,必得要有信之人。”


    “那,答应他么?”方林照说,“先生,我信了您,您看人的眼光真不会错。”


    卫衣雪说:“我觉得他好,杀他的人可不一定这么觉得。”


    卫衣雪看着空气,问道:“今日阁下一直在办公室下旁听,如今可还是打算杀他?”


    说完这句话后,黑暗处跃出一个影子。


    那影子身量极高,浑身肌肉紧紧的,看起来能徒手捏死一个人的脖颈。


    这个大块头说:“我不能信他。沽名钓誉而已,场面话谁不会说?”


    “好。”卫衣雪声音清朗,“那我们就答应荆公子的条件,半月之后再看。如果他真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不用您动手,我亲手杀他。”


    “阁下给我面子,愿意今日见面后再作定夺,我知道您不是看我卫衣雪的面子,而是看半年前那次刺杀的面子。同为救国英雄,我敬您大义。”


    “而琴岛有我的规矩。”卫衣雪的声音温润如雨,“和卖国走狗一样,以武犯禁,肆意杀人者,一步也踏不出黄海之西。”


    第184章 致命长官


    卫衣雪看着是文人,说这话时眉间凛冽气势,却生生镇住了面前的九尺大汉。


    他天生一种自在贵气,说话更是以理服人,没人不敢给他面子。


    大汉自中原来,中原的侠气里多沾些匪气,没有规规矩矩在道上做过事的,自有他们不识时务,不服规矩的风骨。若说他们刚来时还有什么偏见,心里存着一些琴岛无人,荡平琴岛救国会以正风气的心思,现在那点心思也消散完全了。


    他们是粗莽,但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卫衣雪完全掌控着这片地方,把控着这里的秩序。


    先礼后兵,礼已经做到这里来了,兵的部分,他们也不知道,也摸不清楚。


    他们这一路过来,还未上岛,半路上就有卫衣雪的人等着了。


    准确来说,还不是卫衣雪的人——堵住他们的人,是津门和北边的人,黑|道上的人,都称卫衣雪一声“先生”,而白道上的如纸厂方林照这样的人,也尊卫衣雪一声“先生”,愿意让出身份让他们试探。


    这已经不是面子大小的问题了,这是普通人摸不到的一个江湖。


    假的“方林照”身份实为来往东国与藤原之间,传递消息的盟友。上回津门来的同伴走之后,送了几个人过来琴岛避难,卫衣雪就收留了他们。


    北方的形势比琴岛还要复杂,他们一批一批地往里送人,又一批一批地往回捞人,所有人都在等待当局的动作。


    只有琴岛头顶的天,虽然昏暗,但昏昏中透出一种各方压下的清静。


    三家纸厂接受了荆榕的援助,很快,商会的人拉走了仓库里剩下的货,一周为限,货款到账,而且甚至高出他们提出的价格不少。


    荆榕那边来了人,给了支票和现银,让厂里终于发出了工资。


    方林照还在跟卫衣雪琢磨。


    “我们以底价出手库存和原料,本来只想让工人们吃个饱饭,却没想到荆公子拿的价格还挺好,比我们预计的还多出五万银元。”


    这太香了。


    五万银元,他们在藤原人来之前都没拿过这么好的价格,方林照和厂里的技术想破头都没想明白。


    卫衣雪坐在有志印馆里,照旧烧着他的大叶茉莉茶,一边烧一边听方林照说。


    “荆公子手里有藤原人的关系,听说这次买货的是藤原人,李修近介绍给他的。藤原人自己想办厂,就是上周刚拿到开厂许可的舞鹤纸厂,他们的老板叫藤原景润,上月才从藤原国来琴岛,采办了设备。”


    这些事情不算机密,他们就在印馆里聊着。一边帮卫衣雪添火的小工问道:“藤原人也买纸吗?从前海因人在的时候,像是不怎么买纸。”


    “买。他们也舞文弄墨,画画写俳句,收藏精良毛笔和印章,还会高价买画。他们在拍卖会上很活跃。”卫衣雪揭开盖子看了几眼,复又盖上盖子继续烹煮,随口聊道,“其中也有很擅长书法的人。”


    “原来如此。”方林照听完,眉头紧缩。


    货卖出去了当然是好事,但是看眼下的形势,三家纸厂怎么也活不过藤原人的厂子。


    荆榕那天做出了承诺,说是要盘活他们,可也没有说具体怎么做,他们只好等待。


    卫衣雪听着听着,却来了兴趣。他站起身,把炉子交给小工:“来,你在这坐着。水开就分茶,我出趟门。”


    小工探头问:“出门多久?”


    卫衣雪一合计,还真不能确定:“我不在你们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不是出远门,记得晚上把我的花搬进去。”


    “好嘞。”


    卫衣雪看了看,似乎也没别的要带的东西,于是只带了一只钱包,预计没见到人的话,就去市中心买一只烧鸭,带回来给孩子们解解馋。


    他当然是准备去商会看看热闹。荆榕要是在正好,不在也没关系。


    上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历历在目,不知为何,他心底就起了一些难得的跃动,跃跃欲试着要再去他跟前走一走,看一看,看看那个人又在谋划些什么。


    荆榕很忙,卫衣雪是知道的,他慢慢悠悠走到市区,站在商会前往上望了望。


    今天好几家公司开市,商会十分热闹。


    卫衣雪跟着人流走进去,先在一楼接待处找到上回见到的温柔秘书。这秘书长相温柔漂亮,一般人可能会误以为有些风月故事,实则完全相反。这秘书能力实在不简单,每日商会来往这么多人,她一眼认出卫衣雪:“卫先生,您好。”


    卫衣雪说:“您好。今日荆先生在吗?”


    秘书又看他一眼,说:“稍等我进去问问。”


    卫衣雪笑了:“问问他本人今天在还是不在,是吗?”


    秘书很抱歉地一笑,随后开始打内线电话。她握着听筒,片刻后对卫衣雪说:“老板还没忙完,但请您进去坐。”


    卫衣雪对她点点头,随后走过长廊,来到荆榕办公室门前。


    门未关着,像是给他特意留的,卫衣雪未敲门,推门进去,便看见荆榕坐在办公桌前,对他道了声:“卫老师。随便坐。稍等我一会儿。”


    荆榕这次穿得没有上次正经,大约是今天下午不见客的缘故,西装外套叠着放在空余的椅子上,身上只一件衬衣,一条西裤。衬衣领口解开两颗,袖子挽到手肘。


    卫衣雪淡笑不语,在上次的沙发上坐下,不出声,等荆榕忙完。


    他看荆榕仿佛在看账,坐了一会儿后,也没有闲着,站起来,自己给自己沏了一壶茶,自己拿了一杯,随后给荆榕放去一杯。


    荆榕一边写账,一边说:“滇红,卫老师真会挑,一挑就挑了我这最贵的茶。”


    “要不怎么说,我眼光好呢?”


    卫衣雪毫不客气,“普通的茶我可喝不惯。”


    “那卫老师买市面上最普通的大叶茉莉茶喝,就是因为我。”荆榕拿着钢笔写字,写到后面没墨了,干脆放下笔,起身走向卫衣雪,对他张开手臂。


    对于这个举动,卫衣雪没有动,也没有躲避。荆榕往他身上一挂,把他整个人抱着推进了沙发中,压着他,轻轻闭上眼。


    卫衣雪被压着,仍然气定神闲,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荆榕的后脖颈:“累了?”


    “嗯,给我抱会儿。”荆榕的声音,仔细听着,轻佻中带着点沙哑,“很久没见到你了。”


    明明是很平静的阐述。


    可卫衣雪听来,仍然觉得这人是在撒娇。


    他也伸手,抱着荆榕的背,不动了。


    十分钟后,荆榕从他身上爬起来,揉了揉头发,给他分了一支烟:“卫老师怎么想起今天来?”


    卫衣雪接过烟,只是看着他:“过来看看你,也替老方问问厂子的事。”


    “哦!”荆榕笑了一下,“监察工作来了,卫老师。”


    卫衣雪漫不经心否认道;“也是来看看你。”


    他随口说出来哄人的话实在是不太有信服力,荆榕又一笑,弯腰低头,干脆把他抱了起来,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你……”


    卫衣雪被他这动作弄得一愣,虽然意外,但倒是没有反抗的动作。


    两人虽然已经有过数度肌肤之亲,在床上什么话都说过,什么事都做过了;但平常这样的嬉闹情|趣的动作倒是真没做过,很新鲜。


    荆榕抱人很熟练,又很熟练地把他抱到办公桌前,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那卫老师看吧,我正怕卫老师不看。”荆榕说。


    卫衣雪坐在他身上,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会儿,歪头问道:“真的?”


    他是卫衣雪,他可是不会客气的。哪怕荆榕自己不主动说,他日后也会派人拿消息,无非早晚。


    荆榕握住他的腰,语气随意:“当然是真的。”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修长温热,隔着一层薄薄的绸杉,好像就是直接贴在肌肤上一般。


    第185章 致命长官


    这只手目前还很礼貌,卫衣雪也就由他去,他甚而更往后靠了靠,好让自己更方便地靠在荆榕怀中,被他抱住。


    荆榕桌前放着几分手抄的文件,仔细看,是海关出入货品的记录。卫衣雪一眼就看到造纸的流浆箱等设备,采购人毫无遮拦写着藤原三郎,就是藤原景润的部下。


    “这是舞鹤纸厂的采购单。”荆榕见卫衣雪正在看这个,“买的别国最新的流浆机、烘干机和压光机,下了血本。前天刚到货。”


    藤原家的纸业在他们那边很出名,此次看起来也是下了血本。荆榕对此事的了解自然不用说,卫衣雪也对另一边的情况了如指掌。


    纸张生意现在利润很高,舞鹤纸厂抱的就是彻底压垮琴岛,乃至整个黄海西的制纸业务。他们本国的经济形势已经差到不能再差,惟有强行拓展在东国的业务,才能拥有一线生机。


    也可以说,舞鹤纸厂这次也是背水一战。


    “这次这批蓝色韧纸卖得很快。藤原人喜欢?”卫衣雪问道。


    荆榕说:“我让他们喜欢,他们就得喜欢。”


    卫衣雪盯着他看。


    荆榕正想继续说,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老板。我是小卢,按您说的准备好了。”


    荆榕应了声,随后说:“好,我马上过去。”


    他随后把卫衣雪从膝上放下来,说:“卫老师要是有兴趣,可以陪我去厂里走一趟。”


    荆家在船港附近设有仓库和转运工具,有大量的业务从那里出入,一般人是找不到地方,也无法进入的。


    卫衣雪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好。”


    答应得这么爽快,荆榕倒是瞥了他一眼:“卫老师晚上不忙?”


    卫衣雪眼底藏着点笑意:“本来很忙,不是为了见荆先生,也不会过来。”


    荆榕表示很受用:“我就喜欢卫老师这么坦率。”


    卫衣雪站起来。


    陡然离了那温热的怀抱,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法适应。荆榕很会抱人,他把他藏在怀里,指尖在他腰上细细摩挲,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荆榕的伙计准备了一辆马车,荆榕带着卫衣雪上去了,嘱咐秘书说:“我带卫老师去厂里看看货,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晚上不再见客了。”


    秘书小姐表示了解。


    马车帘子放了下去,荆榕和卫衣雪各坐车厢内一侧,等待着前往目的地。


    这辆车地方不大,很紧凑,两人坐下了,也是膝盖碰着膝盖。前边的伙计驾着车,里面的人悄无声息。


    卫衣雪抬起头,就见到荆榕一双多情而乌黑的眼,安静而专注地望过来,深色的睫毛微微垂下。


    像是想吻他。


    荆榕的唇薄而红润,吻他的时候花样很多,他喜欢一点一点如同小兽一样轻舔他的唇舌,用冷清又沉浸的视线望着他,望得人心里受不了;也喜欢把他亲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在卫衣雪将近失控的时候。只要再看向这双眼睛,那些发生在夜里和花香中的过往就好像重新浮现了出来。


    卫衣雪动了动指尖,心跳倏然不受控制,变得清晰而快速。空气也变得发紧。


    卫衣雪从来不让自己落在下风,他停顿了一下,探身过来,按着荆榕的手腕,在荆榕耳侧轻轻落下一吻。


    这个吻从容而体面,好像不是在问他,而是很有礼貌地问了个好。


    荆榕抬起眼睛,卫衣雪亲完他,手并没有拿回去,仍然轻按在他手腕上,两人膝盖对膝盖,手心覆着手背,相贴相依。


    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和相贴。


    片刻后,卫衣雪才低声说:“你怎么让藤原人喜欢上这纸?”


    “我认识一些文艺界的人,尤其是藤原人,放出消息,让他们得知我手上有一批不外传的蓝色纸,从英帝国商人那里拍卖所得原料,只制得一批。”


    荆榕还复述了一下这个故事:“他们听说,这颜色和原料十分珍贵,芙娜女王储婚前收到的定情宝石就是这个颜色,原本的宫廷匠人想为她的加冕制作一整套这颜色的礼服,不过未到加冕日,女王选中的未婚夫感染霍乱去世。女王储悲痛之下,命令人将这宝石和她的爱人一起下葬,从此再也没有人得以见到那枚宝石的容光,还有那种海底星辰一般的蓝色……除了染那些衣服所用的配方和染料。”


    卫衣雪:“。”


    他评价道:“三流民间故事,不过那些藤原人会信么?”


    “只有故事,当然是三流货色。”荆榕说,“不过半年前,我的确拍下过一些手稿。除了送你的那一些,的确还有些上世纪英帝国贵族的古物。一起拿出去,他们就会相信这颜色的价值。”


    藤原如今和英帝国关系正是亲密之时,等不及要向对方献媚,藤原人的高层贵族也兴起效仿英帝国人文风情,所以这招不仅行得通,而且十分行得通。


    卫衣雪:“荆先生商场出招,出其不意,令人佩服。”


    他是真心实意的。算计的事情他见得多,算计得这样好玩的是头一次遇到。他很感兴趣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们找我买配方和原料。一是听说了有此奇珍,二是他们自己看过,也找人看过了,的确是很少见的珍品纸张,他们认为这是舞鹤纸厂的一次天赐良机。”


    荆榕拉开一点车帘,让外面的凉风透进来,“我自然不肯低价卖给他们。那一批蓝色印纸,我让工厂几乎全部销毁,只留下几百张。方先生那边我已经说过了,让他们暂且不要继续印染有色纸。”


    卫衣雪说:"方先生将配方给过你吗?"


    荆榕停顿了一下,随后对他微笑:“没有。”


    没有。


    那就是,卖给藤原人的配方,是荆榕自己试的。


    “方先生来时提过一句,这蓝色特殊,只有用太平山泉水浆出的纸,才有这种颜色。”荆榕说,“太平山泉水是碱性矿物质水,其中原理不必详说,不过此事,天知地知。”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卫衣雪的唇,“我知,卫老师知。”


    卫衣雪闭上眼,等荆榕吻上来。


    他们二人之间,从来都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他们都是任性妄为的人,也都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事,包括一个吻。


    荆榕如他所愿,吻了下来。


    清浅的啄吻,随后转化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密不透风的气息压制。唇舌交缠,火热四溢。卫衣雪一边闭着眼睛,感受他的气息,另一边,脑海中的思路也变得清晰起来。


    荆榕给的配方是真的,舞鹤纸厂知其大体,却不知其详,日后造不出好纸,恐怕会成为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取决于这纸的价值和地位,被抬得有多高。


    以卫衣雪对眼前这人的了解和直觉,他觉得,这件事,绝对不会草草收场。


    马车停下,荆榕带卫衣雪来到了荆家的厂房。


    小工是来给荆榕看货的。


    “这些是货样,您要看的,当面销毁。”


    荆榕检查过后,点了点头:“销毁吧。”


    火光冲天而起,眼前的纸张片刻间就烧成了灰烬。热浪席卷而来,荆榕领着卫衣雪,去另一头避热,又带他去颜料桶边看了看。


    “这是太平山泉水染色的效果。”荆榕对卫衣雪介绍道,随后将一小份泉水加入染料盘中。


    卫衣雪看着,一种明亮的蓝色在水中渐渐晕染开。


    “这是我取来的普通河水。”荆榕也用它染了一遍颜料,随后对卫衣雪说,“纸张浆成后,一月后变脆,如果空气湿润,还会褪色。”


    话谈到这里,有些事情已经不言自明。


    卫衣雪皱起眉。


    这太过冒险,不——这其实算不上冒险,只是太过狠绝,绝到荆榕几乎必然惹上更大的杀身之祸。


    卫衣雪说:“荆先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荆榕淡淡说道:“我已杀过许多人。”


    卫衣雪说:“果真商场如战场。”


    荆榕说:“战场亦在商场,卫老师。”


    这句话不用说得再明白了。


    卫衣雪现在已经完全明白。


    藤原国国内一片混乱,坚称唯有往外掠夺,才有生存之机。要藤原人发财,必须从东国这么大的商业市场上,吸走所有的养分。


    至少在琴岛,藤原人不给东国商人颁新的开厂许可,更是对藤原商人多惠多利。他们已经挤走了一大批商人,重新进来的有化工厂,有船厂,有人造纸,有人染布……他们在这片土地和港口上掠夺的所有金钱,最后都会成为侵入东国关税财政的一只毒手,至少英帝国的银行已经在更北方的地方开始筹建,他们要掌控东国的外汇。


    如今政府一让再让,怀柔再怀柔,想要笼络四方,他们看在眼中,心里不认同,却无法左右和预测接下来的走向。


    卫衣雪的战场或许在暗处,在江湖。而荆榕的战场是在明面上,光明正大的,也同样是一条险恶杀伐之路。


    从前他看不清这个人。荆家荆公子,海外留学归来,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东国人是他的朋友,英帝国人也是他的朋友,藤原人那儿也能说上话。他比谁都要更像一个满心逐利、野心勃勃的商人,没有人猜得透那一张俊美漂亮的皮囊之下,究竟在谋划什么。


    卫衣雪看了看周围的库房,淡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荆公子。”


    荆榕想的不是很正经:“回我家?你今夜不回去了,卫老师?”


    卫衣雪:“。”


    他耐心地说:“去僻静的地方,跟你说说话。”


    “好。”荆榕看了看四周,说,“就去海边吧。没什么人。”


    这片海正是卫衣雪之前送人、对峙的那片海岸。荆榕得到了薛百洪的人,也得到了薛家的全部产业,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守和掌控,之前作为船港使用的驳船处,也已经弃之不用。


    更远的地方已经在计划修更多的堤坝和栈桥,不过因为藤原人到来,现在人手短缺,都在停工中。


    荆榕和卫衣雪一前一后,踏过干净粗糙的砂砾,浸在海风里。


    “卫老师想跟我说什么?”荆榕问道。


    卫衣雪说:“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日后尽可以说。”


    荆榕抬起头。


    卫衣雪的口吻带着几分肃然:“我身无长物,但出门在外,手里有一些资源,也有一些人脉。荆先生今天肯跟我透底,我很感激。因为这不但能救许多人的命,也能救你的命。”


    荆榕看着他,眼睛微弯,带着点了然的笑意。


    话只说到这里。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这个时机不早不晚,正正好。更早一些,卫衣雪无法信任他,更晚一些,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二人是同道者,但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能有机会在琴岛这个地方相遇,相交,已经是人生幸事。


    *


    很快,藤原人最近忙活的事情,也逐渐在琴岛传开。听说舞鹤纸厂得到了藤原人上层的扶持,又拿到了五十万注资,全力印染新的蓝色纸,并委托了华商挂名,就说是国产贵族有色纸,品牌名为“宝石”。只有身份地位极高的人,才可以将这种纸张用于公文。


    这件事很被看重,据说还引起了身份地位更高的人的关注。舞鹤纸厂决定用这一批新造的纸张,印上一副浪里雪华图,当做对皇室的献礼。


    而东国这边,因为有荆榕的介绍,纸张尚未出厂就得到了东国商会的力保和扶持,京中阔豪们也纷纷下定,想要看一看传说中永被埋葬的蓝色。


    舞鹤纸厂一朝之间声名鹊起,“宝石”还没有上市就已经红得发紫,直到一月之后,纸厂才发现出了问题。


    所有的染纸都已出现褪色变脆的现象,更严重的还会发绿,然而他们已经事前接下订单,用客户的款项拿来购置了更能大的地皮和更多的机器,一次性浆染了所有的原料。


    而那一副送给皇室的贺礼图,也已远渡重洋,无法追回——这意味着杀头之罪。


    这件事给与了藤原景润父子毁灭性的打击,更给了舞鹤纸厂以毁灭性的打击——他们逃于藤原国的内乱和匮乏的经济,本想在琴岛一举翻身,此刻却彻底成为了空谈和泡影。


    现在他们不仅还不起巨额的客户债务,更是得罪了藤原本国的贵族。十日之后,藤原景润被发现于自家厂内切腹自尽。


    而他的儿子藤原三郎,绝望之中四处求助,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


    还是荆榕,主动出面,表示可以低价接手他们的工厂和设备,并帮他们斡旋、缓和和藤原高层,及东国贵族们的债务矛盾。至于厂子,荆榕的原话是“不如就发回给原来那三家纸厂,他们是东国人,只有原本的东国人回来接手,才能保证你们没有和别的势力串通勾结的嫌疑。”


    舞鹤纸厂一夕之间就破产了,距离他们志得意满进入琴岛之时,不过三个月。日后,藤原三郎在失意中坐船返回故土,却因为“意外”而落入水中,淹死了。


    这一步一步,精心谋划,每一步都狠辣至极,惨绝至极。


    对于此,连既得利益的方林照,都感到无比的胆寒。


    他们是事情的见证者,知道每一步都由荆榕操盘,亲眼看了,才第一次了解那位少爷的手腕。


    他们不由自主地想道,绝对不能与荆榕为敌。


    当这个人和自己站在同一边时,是人生幸事,假设这个人是敌人……他们甚至不敢去想后果。


    方林照说:“我想那位少爷做得太绝,恐怕有不少人想他下地狱的。”


    而卫衣雪倒是对这件事反应平淡,他点了一支烟,说:“他要是下了地狱,会发现我早在那里了。”


    第186章 致命长官


    荆榕已经算是摊牌了,刺杀他的事情自然告一段落。


    倒是过来杀人的几名死士,震撼于最后的结果,有几人来问卫衣雪,说是想给荆榕当护卫。


    身量最高的那名大汉,名叫袁芳,说是本来也无处可去。他们原本在晋中做事,被当地的老爷看中,叫去当了护卫,后来朝廷倒了,老爷们散尽家财投了军,军费却被当地的军|阀给贪走了。后来他们四处流离,加了一个又一个救国会,但大多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走下去。


    后来就是两派分走两湖地区,他们这些剩下的人不知道往何处去,看见地区小报上,有人点名讽刺一些卖国的商人和大臣,他们便一番合计,想要来刺杀。荆榕自然就是其中一个。


    面对这样的请求,卫衣雪当然没有办法替他们做主,于是说:“那我去替你们问问荆先生。”


    袁芳说:“有劳您了。实在是我们计划不周,险些误杀了好人。”


    卫衣雪颔首说:“客气了。不过我与荆先生相交不深,只能去传个话,具体如何,要看他怎么说了。”


    他们明面上的关系,的确只有卫衣雪去说合适。荆榕的身份很珍贵,一个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商人,他们都在尽量不给他添麻烦,以免往后连累他。


    方林照这几天在忙活厂子的事,跑了几趟荆榕那里。荆榕指给他几个固定的合作商,他们正在联络,从中间建几个仓库和中转站,此后纸厂就归他们自己好好干了。


    卫衣雪这几天都从方林照口中得知荆榕的动向,早上去港口啦,晚上谈生意啦……等等,似乎完全没有闲暇的时间,也就没着急找他。


    等到第二周周日,因为藤原人要运物资,港口停运三天,连带着商会也接到了暂停开市的指令,这下终于有空了。


    停市前一天,卫衣雪去了一趟商会总部,本想约一个时间,不过荆榕人不在,连带着那位八面玲珑的秘书小姐也不在。


    卫衣雪很快从自己的消息网中得知,柏岚过几天准备回到琴岛,荆榕恐怕要回家作陪,今天不在,或许是已经回了本家。


    卫衣雪于是留了口信,只说荆先生有空,就来联系他。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也不免觉得好笑,此前是荆榕追着他跑,现在是他追着荆榕跑。情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公平。


    没找着人,卫衣雪索性自己逛着回了家。


    这座小洋楼已经远不比之前舒适安稳,走了一批海因人后,住进来许多藤原商人、工人,日常并不很好相处,卫衣雪一边拧锁开门,一边思考自己要换个什么地方,刚打开门,他就怔了一下。


    荆榕大少爷又是不请自来,在他家的沙发上躺着。


    这回也睡着,不过没有上次礼貌,西服外套脱了挂在门边,卫衣雪卷好的烟被顺走一根。房间里窗户开着,地板已经被人拖过,幽幽香气中透着洁净的水色,凉风从窗外吹进来,满室芬芳。


    荆榕或许在他家洗过澡,浴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卫衣雪走近了,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荆榕身上穿着他的衬衣。


    他的衣服,荆榕穿着稍小了,于是没有扣,就浅浅披着,身上盖一条丝质毯子。


    卫衣雪放轻动作,自己先解开衣服,和荆榕的外套挂在一起,随后去浴室浅浅冲了凉,换上更舒适的睡衣。


    楼下的沙发并不宽大,原来只容一人平躺,卫衣雪换好衣服下楼,将支在阳台的竹躺椅搬了过来,放平后,和沙发拼接在一起,随后自己也躺了上去,靠了靠,贴在荆榕的怀里。


    他动作很轻,即使不困,但也很安静地靠在了他怀中。


    荆榕似有所觉,手动了动,伸出来抱住他的腰,不过没有醒。


    他两次来卫衣雪家中,两次都是抓紧时间睡觉,卫衣雪看得出他辛苦。


    又到夜色落下,万家灯火的时候,荆榕动了动,醒转过来。


    他很快发现了躺在自己怀里的卫衣雪。房间里太黑,他不知道卫衣雪醒没醒着,于是醒了也不动,只伸手去探卫衣雪的手。


    握在手中,微凉的。卫衣雪背对着远处,远处放着一架小风扇,虽然开得小,但也一直顶着风在吹。卫衣雪比他体寒,体温低一些,荆榕很快把自己身上的毯子挪过去给他,随后一低头,看见卫衣雪在暗夜里睁开的眸子,柔和明亮,带着水色。


    卫衣雪低声问他:“休息的好么?要不要上楼睡?”


    荆榕摇摇头说:“算午觉了,已经睡好了。”


    卫衣雪往他怀里又贴了贴:“饿不饿?”


    荆榕说:“饿了,但不怎么想动,待会儿随便吃点吧。”


    卫衣雪说:“还有别的事忙么?”


    荆榕说:“休市三天,想在你这里躲三天清静,卫老师方便不方便?”


    卫衣雪说:“金屋藏娇,自然方便。”


    他睡在他怀中,嘴上调侃的劲头还是和之前相似。但两人比之前要更加亲近,更加自然和亲密,单单是夜里这样抱着,低声说话,都格外的旖旎放松。一切声音都压得低低的,藏成耳语,热热地在耳边辗转流连。


    荆榕说:“之前藏过别的娇吗?”


    卫衣雪低声笑:“怎么会。别人又不比荆先生好看,也不比荆先生会撒娇。”


    他伸出手指,反握住荆榕的手。后者一直在他指尖捏捏绕绕,勾连缠绵,肌肤相碰的时候,好像有电流涌上。


    荆榕的手腕往上翻,手指顺着卫衣雪的衣袖,往上摸,毫不留情,从袖口摸到肩膀,随后是更深的地方。


    他很用力,好像这样才够亲近一般,也好像他本来就喜欢更粗暴对待他的方式,只不过之前一直压着,始终隐忍。


    微凉的肌肤,摸起来很解暑。薄薄的一层雪纱,藏着人体的温暖热气,抽丝剥茧一般,慢慢掀开,露出里边的宝贝。


    荆榕动作变得重起来,卫衣雪亦开始控制和压抑自己的呼吸,两个人同时感觉到彼此已经开始失去理智。


    好像上一次肌肤相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他们居然忍住了这种焦渴——但也就到这里了。


    卫衣雪抱着荆榕的脖子,因为对彼此身体的渴求,呼吸竟然都有些颤抖。


    他们闷在沉夜里,藏在小小的沙发和竹榻之上,云雨火热。


    第187章 致命长官


    夜色和交缠的呼吸混在在一起,凌乱却温柔。竹椅在他们身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温热的夏夜,两人肩背上覆上一层薄汗,空气中浮动着茉莉花的香气。


    来上一回还不够,可两人都还没吃饭,做上一回后,都觉得腹中饥饿,先吃点饭。


    荆榕说自己会做饭,卫衣雪没让他动,自己起身披衣服,往阳台走去,说要给他煮面。


    卫衣雪的厨房就在阳台,烧火用一个小灶,买的炭都是新的,显而易见没怎么动过,也不常在家吃饭。


    荆榕立在一边看他:“卫老师平时吃些什么?”


    “吃学校教师餐。”卫衣雪一只手牵着披在身上的衣领,一边拿出饮食用具,“冬季在印馆边的饭店吃热食,春夏在楼下面馆吃面。”


    “什么饭什么面?”荆榕饶有兴趣问道。


    卫衣雪说:“炝莲白,水饭,海肠捞饭,煎肉饼,青椒肉丝面。”


    荆榕想了想,说:“好像还没跟你一起吃过饭。”


    卫衣雪回头瞟他一眼,说:“吃过,在学校外那次。有些人记性这样差,这就忘了?”


    荆榕在一边坐着,笑道:“记得记得,只是太久了,那时卫老师也不曾与我交心。只记得你那天胃不舒服,吃点南方菜腻住了,我出门给你买了饼,米饭拌了酿青椒和酱油醋,和青菜一起吃。”


    卫衣雪点燃炭火,打开窗,嘴角微微勾起。


    已经过了快半年时间,他们的每一次相遇,想起来竟然都历历如新。好像那种崭新的版印照片,拿在指尖,熠熠生辉,生动雀跃。


    荆榕说:“我那时候可是很认真地在追你,卫老师。”


    卫衣雪说:“我知道。”


    他往后看看,荆榕的神色并无异常,和平常一样,看他时带着淡淡的笑意,但卫衣雪总觉得他委屈撒娇。


    卫衣雪加水切面,停顿了一下,又开始有些不熟练地哄:“我那时就很喜欢你,但那时什么都不清楚,我也怕耽误你。”


    更诚实的话是,他原本以为荆榕多少另有所图,但过了这么长时间,却发发现这个人真的喜欢自己。在别的地方见不到的温存和真挚,都掩藏在杀伐淡漠之后,只留给了他一个人。


    荆榕笑了笑:“那现在呢,还算耽误吗?”


    卫衣雪说:“算是互相耽误吧。你不打算娶亲了吗?”


    荆榕说:“这世道,不娶亲不嫁人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一个。你呢?”


    卫衣雪:“卫某孑然一身,看来只好和荆先生互相取暖了。”


    谈笑间,卫衣雪已经煮好了面。面是现切的,白面团在市场里买来的,很珍贵。他拿干货海鲜煮了汤底,往里卧了几个荷包蛋,锥上碧绿的葱花。一碟小咸菜,是辣卤鱼干,里边加了腌黄瓜,香辣爽口,口齿留香。


    两个人就坐在阳台上,就着台子一起吃。


    琴岛人口重,卫衣雪似乎完美融合进去,但他又并不像是本地人,因为所有的记录中,他都是几年前刚来的琴岛,上一站似乎在江浙,但他说话口吻,也并不带江浙口音。


    “卫惊鸿先生,他们不会回来了吗?”荆榕问道。


    “或许会回来,但相见机会渺茫。”卫衣雪夹起一只辣小鱼,放到荆榕碗里,他挑起眼,笑得像只小狐狸,“荆先生没查过吗?”


    荆榕坦言:“查你,你会知道,干脆没查。”


    卫衣雪眼里透露出不加掩饰的喜欢,那是对聪明人和同道人的欣赏:“卫先生并不是我父亲,他是救国会的同伴。修一国文事。”


    “现在世人多看不起文人。”他看着荆榕笑:“不过在荆公子看来,何为一国文事?”


    荆榕说:“上下五千年,大至文明,小至民俗,叫做文事。”


    卫衣雪点点头:“正是如此。”


    荆榕说:“我听人说有出名的国学大家,联合起来编书,想将文化保存下来。”


    卫衣雪说:“工程浩繁,几千年文明,难以一书概之。卫先生这次出国修书,修的是西洋入侵史。如若百年后家国不存,起码有人了解那些人做过什么。”


    荆榕听完,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这就是更有必要的一件事。藤原人来琴,已经令所有学校不许教国文,改教藤原语;孤儿堂的所有孩子,全部改成藤原姓名,以求彻底的同化。他们所在的这个国家,往后二十年,是否还能够存在?这已经是个未知数了。


    这件事在国内办不了,必须远走海外,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完成的。难怪卫衣雪说再见很难。


    荆榕说:“卫老师看来不是文事这部分的。”


    虽然卫衣雪以文印和家学在琴岛扬名,但很显然这家伙干的是情报和后勤的,而且身份极高。


    荆榕吃完了面,起身去洗碗,卫衣雪站在他身后,点了一支烟:“我不是。”


    他看着荆榕,弯弯眼睛:“我祖籍在云南,本来姓月。”


    短短一句话,戛然而止,他眨眨眼睛,替荆榕收好洗好的碗筷,放回碗柜,那就是更多的话不能说了的意思。


    荆榕听见这个,陡然一阵耳熟,但好像在雾中似的,一时间没有理出思绪,但那道恍然大悟的雷电已经在脑海中劈了下去。


    不等他细想,卫衣雪放下卷烟,拢了拢领口,遮住满是红痕的肌肤,走过来索吻。


    荆榕比他要高,卫衣雪赤足踮脚,身上只挂着一件要掉不掉的衬衣。


    他一面踮脚吻他,一面嫌这衣服碍事,想要脱下的时候,荆榕又伸手拽住了,禁止他这样做。


    荆榕一只手握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衬衣的袖子捆了几转,将卫衣雪的两只手腕捆在一起。


    卫衣雪看着这个捆,若有所思:“荆先生喜欢这样玩?”


    荆榕低声说:“倒是没有特别喜欢,就是看卫老师捆着好看。”


    卫衣雪手腕被捆着,只能半举着被压在墙边,全身重量都靠荆榕拉着,他复又踮起脚尖,身体贴近荆榕蹭了蹭:“那我们换个地方看,好不好。看一整夜。”


    第188章 致命长官


    在这件事上,卫衣雪对荆榕纵容得几乎没边,他本身是个忍耐力很强的人,也喜欢和荆榕一起探索新鲜的体验,两人之间合拍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没有任何问题出现,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一对,这灭顶一般的鱼水之欢,永远无法被其他任何一种快乐替代。


    说是三天,就是三天,今天荆榕第一回在卫衣雪家中留宿,穿的用的,都是卫衣雪另外替他找出的东西。


    两个人极尽缠绵之能事,卫衣雪的单人铁架床承载了两个男人的重量,吱嘎了半晌后终于发出了“啪”的一声。


    两人这才停下来,荆榕下床去查看,见到床腿倒是没断,就是链接弹簧的一根铁丝被震断了。


    两人都觉得好笑,卫衣雪坐在床头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人生二十余载,自己竟然也有这样荒唐放纵的瞬间,竟然也找到人作伴。


    世间缘分无定,当初他少小离家之时,已经望见自己往后的人生——他那时对自己说,孑然到死,就是天命。


    走过万里河山,几十年来,的确如此,却不想在这样一个海岛之城,遇到荆榕这个变数。


    荆榕检查了床尾,说:“问题不大,明日买点材料,给你重新装上。”


    卫衣雪说:“不必了,我近日打算换地方住。这床是前房主的,一个有洁癖的海因人,全套家具都是从海外船运过来的,找配件大约也麻烦。”


    荆榕回到床上,把卫衣雪捞过来放在自己身上,两个人继续刚刚的事,他把卫衣雪往下按,指尖轻轻摸摸他的脸:“卫老师想换什么地方?”


    卫衣雪将两只胳膊都搁在他肩上,他喜欢这个姿势,但懒得自己动,就等着荆榕带着他动,“还没想好。”


    荆榕说:“想离学校更近吗?”


    卫衣雪随意说:“我打算把学校的事辞了。”


    实则他已经合计已久。藤原人掌控琴岛,女校虽然没有大变动,但藤原人插手课程,国文不许教,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荆榕听完就说:“好。我赞成,去处呢?”


    卫衣雪说:“我打算把印馆的地出兑了,换去离市里更近一些的地方。上回来找你的朋友们打算找个地方开武馆,苦于筹不到钱,我心想正好给他们。”


    上回的朋友们。


    天知地知,他知荆榕知,就是来刺杀荆榕的那一行人。他们说别的地方也没什么意思,非要留下来不可。


    荆榕动了一下,卫衣雪轻哼一声,随后说:“”上回他们托我问你,需不需要保镖。我没问过你,替你推辞了。”


    “你身家干净,不要与我们江湖人染上关系。万一事发,不会连累你。”卫衣雪直言陈述利弊,注视着荆榕的眼睛,“你觉得呢?”


    荆榕低头亲亲他沾湿的头发,说:“都听卫老师安排。”


    “那么你呢,是否需要保镖?”卫衣雪问道。


    实在是荆榕这个身份地位的人,出门不带保镖,已经是一件奇事了。


    荆榕在这种事上也懒散,说:“不是不想要,不过没有碰到合适的人。不合适的人放在身边,总是不自在。”


    卫衣雪停顿了一下,本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也好,只要荆榕高兴就好,他只要还在,江湖人脉广阔,总能庇护住他。这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两人做了一天一夜才下床,中间只得空档吃个饭,明明饿得发昏,看到对方之后却会连饿都忘了。古人说食色性也,色字分明要在食前头,这才算完。


    荆榕换了衣服,天不亮的时候,和卫衣雪一起出门买菜。琴岛因为打鱼人出门捕鱼,归来时间早,菜场跟着一起开得早。


    荆榕和卫衣雪就慢悠悠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往海边溜达。两人在外边走着,并不会靠得很近,谈笑闲聊,就像一对聊得不错的友人。


    琴岛纵然人事政局如何复杂,但物产是丰富的,他们越往外走,人声就越热闹,海鱼海蟹刚从码头运来,个个都大而新鲜。


    荆榕问卫衣雪:“吃蟹吗?”


    卫衣雪点头说:“吃。”


    荆榕于是就蹲下去挑蟹。西装齐整的大少爷,居然对公蟹母蟹、新不新鲜如数家珍,最后他没讲价,一下子挑走八只最肥美的大梭子蟹,挑得摊主眼都绿了,连连称赞他的眼色。


    “这位爷眼光真好,真会挑,今早这么多海货,一挑就挑最好的。”


    荆榕笑了:“那也得是您的货好,我才有的挑。”


    挑完了蟹,荆榕又去挑海肠和大叶韭菜。路边有人卖香气四溢的炸小鱼,荆榕也买了一袋,滚烫地用油纸包好,递给卫衣雪,让他一边逛一边吃。


    两人买了一堆材料,回家时天已经亮了。楼下的海因餐厅还没撤走,也没开张,正在上货,荆榕过去交谈了几句,居然又买回两提黑麦啤酒。


    两人睡睡醒醒,早餐当晚餐吃。


    上楼后,两人一人一只凳子,荆榕处理蟹,把洗菜叶子的事交给卫衣雪做。厨房实在是小,他们稍微动一动,就会碰到彼此的膝盖,温热而安然。


    荆榕将梭子蟹蒸了,调了姜和酱油醋,又做了一道卫衣雪喜欢的海肠捞饭。他自己本人没有那样爱吃海味,给自己简单炒了碗青菜饭,清淡爽口,香味十足。


    梭子蟹太肥,蟹腿的肉都冒了出来了,荆榕只吃了一只,剩下的都剥给卫衣雪。


    卫衣雪吃了四只,已经很饱了,剩下几只打算待会儿带去印馆。


    他说:“原来以为荆公子说自己会做饭,只是会,却没想到手艺这样好。”


    这算是荆榕每个世界的保留技艺,荆榕不动声色:“说给卫老师的话,从未有一句是大话。”


    卫衣雪谦虚表示受教:“是我小看了。有荆公子如此,夫复何求?”


    荆榕唇边也勾起一丝笑:“卫老师说话真好听,一张嘴又甜又好看。”


    卫衣雪说:“自然是只对你如此。”


    荆榕说:“卫老师这张嘴还有别的用处,我更喜欢。”


    他一双沉黑的眼看过来,看得人心里痒痒的。这人在床上也是这样的眼神,眼底好像化不开的夜,要将他吞噬包裹,带他一起沉入无边温柔乡。


    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来这么一句,卫衣雪也不矜持,他贴近荆榕耳侧,悄声说:“不着急,这才几日,我总能让荆公子找到更喜欢的地方。”


    ……


    三日里,荆榕留在卫衣雪这里,真的足不出户。走得最远的一次就是和卫衣雪一起去菜场,剩下的时间全是缠绵温存。


    床架子最后没修,到第三日时,不仅没有好转,还又崩断了一根弹簧。


    荆榕穿上衣服,这次认认真真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日期:“卫老师若是要看房看地,我一周后有空。要是你喜欢,我在外岛的那间别楼小院也可以给你们,不过最重要的是看你们喜欢。若是缺钱用,还是和之前一样支取。”


    卫衣雪点了头,目送他出门。


    荆榕的衣服洗过,带着好闻的肥皂香,眼前这个人,他怎么看,怎么喜欢,好像人在沙漠走久了,忽而见到一汪冷泉,待着待着,就不想撒手,不想离开。


    纵然卫衣雪一向冷静理智,面对分离,也有些动容不舍。他牵住荆榕的手,忽而说了一声:“等一等。”


    荆榕就站定等他。


    卫衣雪回到卧室,拿了一样东西出来,放在了荆榕手上。


    触感微凉,久而生温,荆榕垂眼看去,见是一串沉敛幽翠的翡翠珠,那种翠色仿佛层叠蕴藏了万千深山高树,只看一眼就知道价值连城,不是俗物。


    卫衣雪言简意赅说:“你拿着。”


    荆榕知道,这就是定情信物了,他没有推辞,拿来戴在了手腕上。绳线有些紧了,但戴着也合适,幽幽绿色衬得他气质更优雅贵气。


    荆榕反手捏住他指尖,说:“我的没有准备,下次给你。”


    卫衣雪倒是淡然:“没关系,只是给你。”


    定情信物,定的是自己的情,他喜欢他,就是这个人了,并无别的意思在里面。对方喜欢,他也很高兴。


    第189章 致命长官


    荆榕指尖轻抚上珠子,没要卫衣雪继续送,自己下楼,叫了马车回程。


    626在马车上跟荆榕一起研究。


    “真是很好的材质。”626掏出系统放大镜仔细观察,跟着执行官走南闯北这么久,它也锻炼出了AI独属的审美,“这翡翠真漂亮,好古朴神秘的深绿,还这样澄透,市面上还没见过这样的翡翠。”


    荆榕说:“琴岛的翡翠货源大多来自津门和京城,而这两地的极品翡翠也大多来源于寒地或是北疆,辗转运来,这玉或许来自于南方。”


    来自于云南。


    荆榕想起卫衣雪的话,他说他的祖籍在滇。


    “玉出勐卯,玉出腾越。”荆榕说,"玉出云南,南方是有绝品好玉的,只是真正的绝品,难以流通到北方。"


    如今比云南更南的地方,更在打仗。英帝国侵占那片地方已久,宝石矿与以前的宝玉商道更是完全断绝,甚至可以说,卫衣雪这串翡翠珠,足够让许多阅宝无数的老江湖开眼。


    “云南……”荆榕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一些听过的传闻,但还不真切,需要查证。正好柏岚今夜回琴,他可以问问柏岚。


    柏岚赴京上任已有五个月。


    之前藤原人来琴,他连下数道急电要荆榕回京避难,荆榕没有接,只回电让柏岚放心。


    舅侄之间并未因为这件事生出什么嫌隙,反而比之前更加亲近和信任彼此。柏岚这次回来,也只能小住,刚下车就叫人通知荆榕来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见柏韵。


    柏韵目前一直寄住在另一个亲戚家,现在也不去学校,仍然是请了几名老师上门授课,卫衣雪本来也是国文老师的第一人选,不过他自己将这件事推掉了,已经很长时间了。


    荆榕回到舅家,将外套脱下递给管家,见到柏岚后怔了怔。


    他说:“不到半年,舅舅白发都有了。”


    可见柏岚在京,仕途也并不让人省心。


    柏岚揉着太阳穴叹气,只说:“吃过饭了吗?过来坐。”


    他给荆榕递来茶水,看着荆榕的样子,满眼心疼:“你人也瘦了。这么多天,我知道你辛苦,快来坐,你舅妈让人挑了菜,烧了饭,来我们爷俩一起吃吃。”


    他不小心冒出一句“爷俩”,是真心当荆榕是亲人,甚至是亲生儿子看的。荆榕母亲是他心疼的妹妹,荆榕归国后一步一步,也是他看在眼里的。如果说一年前,其他人还对荆榕接手家业有什么疑虑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提了。


    荆榕和柏岚围着一张小桌坐下,两人一人一杯酒,对酌整夜。


    柏岚在京中的事情,荆榕其实已经听说,不过耳听途说,还是远远比不上亲历者口述来得紧张刺激。


    过去民众本来就已经对政府多有不满——原来以为走了一个朝廷,换了新国,日子能好过起来,但西方豺狼虎豹仍然兵不血刃开进北方,占领扼要之地;中部和南方仍然一片混乱,掌兵者割据一方,这日子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尤其是琴岛。藤原人打下琴岛之事,已经成为燎原民愤,所有压力都压向政府,要他们用外交手段讨个说法,但政府用起拖字诀,看最上面那位的意思,竟然还没有拿定主意。


    “总统府中,多是尸位素餐之人,想要做点实事,难上加难……”柏岚轻轻叹息一声。


    他是外交议长,最重的担子都在他身上,说完这句话后,他喝了一口酒,忽而又松了一口气,“好在家中实业,有你操持,我也可放手去做了。”


    荆榕说:“舅舅,先别太快松口气。”


    柏岚警醒道:“怎么?”


    荆榕说:“若是您让我接手,我一不容易,若是让我守业,恐怕我守不住。”


    “怎么说?我看这半年来,以你的手笔,整个琴岛的实业不都在你掌控之下吗?”


    柏岚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以打量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几圈。


    荆榕说:“一家之财力物力,放眼一国,也就是杯水车薪。我想保下琴岛的实业,来日有机会,家中的款项捐去更有用的地方。”


    柏岚听完,一时间没说话,忖度片刻后才点起头来:“好,你肯这样想……很好。已经找到去路了吗?”


    荆榕没有提卫衣雪的名字,只模糊着说:“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这些事还不着急,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先跟您透个底,以免以后,我和舅舅不在一条道上,生出波折。”


    柏岚说:“你以前从未跟我说这样的话,为何这次说了?”


    荆榕说:“舅舅去京赴任之前,我不敢说,因为我想做的事,或许会断绝家中百年基业。但我看舅舅赴京之后,既不敛财,也无党派,形容消瘦,这才敢跟您说。”


    “如果您当真看得起这些荣华富贵,留在琴岛做一世贵胄,有何不可?”荆榕用词谦卑,声音却淡而笃定,“若我荆家,柏家,无一有血性之人,您与李姨又为何对我如此纵容?”


    世间诸事,环环相扣,从前有很多事情藏在水下,只等合适的时候,真相才会大白。


    柏岚先是一愣,随后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他大笑三声,忽而拍案叫绝:“家中幸得此子!好!好!”


    “舅舅实话说,十七岁之前,无甚抱负,学的是圣贤书,练的是打马骑射。你外公是大学士,翰林院之首,他给我安排的前途,就是入朝继承他衣钵。后来朝廷没了,来琴做港口生意,不也是盐铁官营?这样等到中年,封妻荫子,一生无忧,好像就这样看得到头了。”


    “后来就是我二十岁,洋人进了国门,我第一次出国,是跟着我的姨父,你也要唤一声长爷爷的。我随他去欧洲考察,看他们那边的制度,看他们怎么收税,怎么教育子女,最重要的,怎么治国,怎么强大。”


    “看来看去,我姨父他们认为,是要换个更英明的君主;而我认为不然,东国太大,人太多,各地风情各异,别人的路,我们未必走得成,可我们的路在哪儿?却也没人说得清。”


    “我是想做一番事业,但这谈何容易。”柏岚深深叹息,“我不年轻了,不会期望京中是个给我大展拳脚的地方,却也不是想看这个时候,官员还在汲汲营营,尸位素餐。”


    荆榕聆听着他的话,酒杯空了,又给柏岚倒酒。


    “你的心思与我相同,好。”柏岚一口气干了面前的酒,“我们的家族,不是躲在荫封之下才壮大的,我们是累世的功业,为家为国扛起来的。家中年轻小辈,无人敢扛鼎,我们便去!”


    柏岚一激动,辈分都差点说乱,他镇定了一会儿,随后说:“你放手去做,我也放手去做。家里其他人,他们会懂。”


    “我的女儿柏韵……她也会懂。”柏岚又深深叹息一声,随后说,“我这个小女儿,性情顽劣,不服管教,我不欲带她上京,以后我就将她托付给你。”


    “我明白你没有娶亲的心思,便拖你为她的前途做好打算。若有青年才俊,他看的上眼的,为她参谋参谋,我也放心了。”


    626陡然警觉:“兄弟,舅舅这话,听着已经像托孤了。”


    荆榕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徒说些“这话不吉利”的场面话,他明白的是,一个人肯托孤给你,便是这个时代中,最高的认可。


    荆榕很少向人承诺什么。他与世界的联系太少,也向来不喜欢人,但在此时,他点了头:“我在一天,就护她一天。”


    政界是比商界更加复杂危险的战场,柏岚要以身涉险,这些话也没有别的人可说。在外最忌交浅言深,在内又恐担惊受怕。


    好在有人同路。


    柏岚性情温和,平日素有文人风骨,喝酒上头了,也不发酒疯,只是微有醉意。这场对话没有继续深入,两人随后讨论了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天气,比如某个官员最新的任免情况。


    提起某个人的时候,柏岚随口提了一句:“此人曾是云南军政府的,一样受邀调来……”


    听见“云南”二字,荆榕忽而拨云见日,想起了从前曾经匆匆了解的故事。


    “怎么?”柏岚见他神色突然一边,问道。


    “舅舅,云南月家,您有印象吗?”荆榕问道。


    柏岚讶然点头:“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荆榕说:“忽而想起来,但未曾了解过。”


    柏岚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他们家,但也很少,滇中来的人,都自成一派,不同于中原,更不同于北方……”


    他思考了片刻,忽而起身,在书柜前踱步片刻,抽来一些资料,递给荆榕。


    都是几十年前,存于柏家的朝廷机要资料。


    “云南云南,三迤之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古有说云南王,得势之人,可王于滇,这不是虚言。”


    柏岚低声说,“两年前滇军独立,朝廷能管?朝廷难管。”


    “实际上,早在二十年前,朝廷就已管不住三迤道,时局太乱,朝廷尚且自顾不暇,不要说那样远的地方。”


    “那时云南一家得势,便是月氏。月氏祖上可查,出自嵩明,他们一族修水利,开良田,设学堂,一呼百应,尊荣无双。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云南王。”


    “但十年前,洋人入关后,这一支家族忽而消失了。可以查的消息是,当时的大家长月吾霖,膝下有二子,小儿子投了滇军,大儿子病逝。云南月家,散尽家财,为滇军让路,自此消失在世人视线中。”


    “我知道这件事,也是听别人说的,听说有人还在找月氏后人,但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柏岚说完,看着荆榕。


    荆榕默不作声,翻着他给来的那一沓资料。是朝廷还在时的任命书,为了缓和与滇的关系,特意下旨,给月家赐了爵位田地——哪怕田地本来也在人家手里。


    封月吾霖一双幼子,长子月冷山为伯爵,次子月孤臣为侯爵。后来月吾霖赴京谢恩。


    此后,他们再未在朝廷的纪录中出现。


    只有一些零星的谢恩书信,很零碎地提及家事。如:长子体弱,次子年幼,所以不便赴京谢恩,但天恩已受,他们是感激朝廷的。


    那时他一双幼子的年龄不详,推测小的刚出生,大的也不过八九岁。


    后来战火已起,不再有人知道这家人后来过得如何,这里面出现的名字,又经历过什么。


    荆榕来了兴趣,他将这些资料收好,问道:“可还有别处,能查到更详细的资料吗?”


    柏岚略微想了想,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这些废本公文,没什么人在意。但我在琴有一好友,他爱好收集前朝公文,你要是感兴趣,我便让人带你去寻。”


    “有劳舅舅。”


    荆榕站起来,扶柏岚洗漱休息。


    626想起来了:“之前你想了解这个世界,把书房的书都看了一遍,或许是那个时候扫到了,但没注意。”


    直到卫衣雪主动提及,月这个字才浮光掠影地浮现出来。


    好像云南天边的朗月,从这个他们不曾去过、不曾了解的地方,遥远地、安静地呼应了他的思绪。


    第190章 致命长官


    柏岚的好友正好在琴岛,荆榕很快找到了对方,要来了更多的资料。


    年代久远,而且有关那一家子的记载,大多是零碎的。记录最多的还是之前远派云南总督的一位师爷,因为月吾霖已经是实际上的云南王,他们要去会面,就当是拜山头。


    那师爷的纪录中说,月府“规矩森严而不苛”,宅院土地广阔无垠,白墙青瓦的院落,恢弘大气中,又透着低调。


    云南是个开阔,各族错杂交集的地方,是以滇民也发展出独一无二的品格,包容守正,文雅诚信,且读书习字之风盛行。


    月府在这位师爷心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说是月吾霖本人是个奇人,有侠气风骨,平生未曾求过功名利禄,却非常精通于算术、天文和外文,教出来两个儿子,令人忘不掉。


    说是长子月冷山,半岁能言,三岁能文,天资卓绝,令人震撼;次子聪颖灵秀,能文能武。听说月府两位公子天不亮就要起身做晨功,晨功分书、剑、枪三种,是非常少见的。


    626很快就发现了重点:“兄弟!你看下面。”


    626用系统小激光笔指出了重点,荆榕将藏在底下的一页书文,小心摘了出来。


    那位师爷评价说:“此枪非枪戟之枪,而是火器。月府兵甲齐全,洋枪洋炮亦不在少数,概因滇中靠近缅甸,从英帝国商人手中收来。大少爷据闻七岁就会使枪,而且几乎百发百中,猎鹿猎雁,比成人更出色,实在令人震惊。 ”


    放在当年,用火器的人不少,但北边贵族子弟,没有拿这个当功课的,因为王侯和士兵,怎么会是同一类人呢?之后出了贵族子弟,军官学校,也大多教老一套,骑马射箭,火器让人上好膛,自己再打,而且大多数还是老货。


    枪|支这东西迭代极快,在京中的老臣们戴着顶戴花翎,议论从何处进新式武器的时候,这片大地上已经有别人,开始学习这些东西。


    “七岁学枪,百发百中。”荆榕念出这段话,他和626心底都已经雪亮,找到了答案。


    世界上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这样精通洋枪的人。


    原来一切开端都始于此。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他望着水池,卫衣雪从他身后走过,是硝烟的气息将他带给了他。


    卫衣雪告诉他月字后,显然就没有打算隐瞒身份的意思,不过现在真的查到了,这个结果也仍然让人震撼。


    626倒吸一口凉气:“兄弟,你老婆是云南王的儿子啊!”


    而且还是长子。万众瞩目,天资卓绝,记载中说长子月冷山性格极沉稳持重,令人望而生畏,不知此子长成,接手云南之后,是会成为朝廷的助力,还是敌人。


    但这些纪录,也就到此了。


    剩下的纪录是,月冷山十三岁时冒雨打猎,得了寒症,在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夏日猝然离开了人世。


    随后没有任何文字留下了对于这个小伯爷的记述,往后,连着月家其他人的记述,都一并消失在了战火之中。


    那之中发生了什么,实在令人好奇。


    荆榕将这些内容看过一遍,并不留下任何摘录,随后又用墨笔,将月家几人的姓名模糊去了。


    626:“呔!哥!快住手,你在干什么!”


    ——这可是古董,它还想偷几张拿回执行局卖钱呢!


    荆榕伸出手指比了个嘘声:“今晚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


    尽管这是人家的藏品,不过为了掩藏卫衣雪身份,这些都是小节了。世人人多眼杂,他能查到推测到,也保不准日后还有什么人能看到,又联想起来。


    “好了,可以休息了。”


    荆榕将这些卷宗整理归位,放到一边,打算明日让助手交还。


    对比626的急切,荆榕显得异常平静,他知道那段故事,还要亲自去问本人。


    *


    他与卫衣雪约定的相见时间是周末,在那之前,荆榕腾出空,去了一趟京中,连夜去,连夜回。因为动作太快,连小报记者都还没摸清他去干了什么。


    不过倒是有人发现了他手上那串绿得人心慌的极品翡翠珠。时下权贵圈子都在讨论,都说那翡翠真是漂亮,此前倒是没有见过荆公子戴什么饰品,不知道这翡翠又是哪里得来的宝贝。


    等到回家第二天,荆榕闭门谢客,把事情又推给柏岚了。很快,有人打听到消息,说是荆榕在京中橇了一位老宫廷手艺师父,带回了琴岛。


    就这样过了三天,来到周六,荆宅一大早就派人去请卫衣雪,约他中午吃饭,看房看地。地点就定在荆榕原来的那处小院。


    派去的人很快捎回口信,说卫老师已经答应,会如期赴约。


    ——实在是不快也不行,卫衣雪早晨八点,刚睁开眼,披衣下楼想买个新鲜牛奶,一开门就看见荆家的人已经杵在门口了,并且不知道杵了多久,恐怕天刚亮就派了过来。


    得知没什么特殊情况,只是问他会不会照常赴约之后,卫衣雪点了头,随后又叫住其中一人:“你们老板昨夜又没睡么?”


    那人很诚实地回答了:“我们做下人的,对先生的情况也不太了解。不过看先生凌晨四点房灯还亮着,怕是没睡。”


    卫衣雪说:“罢了。”


    他想了想,告诉那人道:“回去同他说,我会按时去,但他可晚一些,休息好了再来。我也没有别的事。”


    他吩咐的口吻很平常,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就答应了:“好,好。”随后才离去了。


    卫衣雪这几天不忙,大部分时间还在安置孩子们,和西边来的兄弟们。印馆的人卖字画给武馆筹钱,西边的兄弟们也担心给他添麻烦,这段时间还凑去了码头当帮工,说是顺便也能物色点人。


    钱大体是不缺的,卫衣雪名望高,不少人都愿意慷慨相助,办武馆的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落定了。


    不到中午,卫衣雪换了身衣服,叫车前往荆榕在岛外环的那间小楼。


    来得太早,时间还没到,院门紧闭。


    卫衣雪往里望了望。


    荆榕曾经招待他喝大叶茉莉的茶桌,现在上面飘满了绿叶和细细的树枝,恐怕还沾了些虫儿尿。地上的草丛已有小腿肚那样高,显然荆榕自己也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卫衣雪看着不怎么认真锁起来的门,又看了看并不高的栏杆,不知怎么的,玩性起来,单手攀上围栏,轻轻松松就跳了进去。


    刚落地,还未站定,身后就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话音:“卫老师怎么也爱好翻墙了?”


    荆榕立在外边的刺槐树下,浓浓树荫下,停好他的自行车,也学他,不走正路,翻墙上来。


    但他翻到上面,却并不着急下来,还是坐在墙头,笑吟吟地看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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