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太轻了,轻得如同拂过檐角的晚风,刚一离开姜琳之口便随风而逝。
风确实起了,撩起姜琳未束的很好的发,拂过他身上的衣衫。
浅蓝色的衣袂随风翻飞飘荡,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潇洒旷达,如遗世独立的修竹,清癯而自有风骨。
随着方才那句低语一起被风吹走的,还有姜琳心中千万般复杂难言的思绪。他长叹一声,而后面上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随意地一撩袍摆,又在石凳上安然坐落。
他这边是云淡风轻了,徒留对面的陈襄一个人莫名其妙。
这人刚才是在,发酒疯?
陈襄用怀疑的眼神看向姜琳:“……你服散了?”
姜琳刚刚坐稳,便听到对方这一句话。
他刚刚平复下去的心情瞬间被气到破了功:“服什么散?你不是说过那种东西最是伤身败体,让我不要碰么!你——”
话到了嘴边,他却又猛地顿住。
说出来。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道。
把一切都说出来。
告诉他,这七年你是如何过来的。告诉他,你为了守住他留下的那些东西,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不说,陈孟琢这个木头疙瘩永远都不会知道!
明明已经做好了搭上一辈子的准备,如今对方回来了,难道不该理直气壮地“邀功”么?
姜琳的浅色的眼眸深处晦暗不明。
他想起陈襄曾经说过的“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撒娇痴缠,诉说委屈,这些难道不一直都是他信手拈来的强项么?
他要是学那个谁……那岂不是只能白白憋屈到死?对方可不会主动来关心他!
这些声音在姜琳的心底疯狂地叫嚣着。
然而,当他的视线真正落在对面陈襄的那张脸上时,心中那股汹涌的、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情绪,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针轻轻一扎,瞬间泄了气。
眼前的陈襄,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少年气,如此跳脱气人,鲜活无比。
这样的陈襄,他究竟有多久没有见到过了?
明明在他们相识之初,像这般的你来我往、互相挤兑,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可后来,随着主公的势力日益庞大,随着陈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随着他“毒士”、“枭臣”的名声响彻天下,对方就越来越沉默了。
阴沉、凌厉、刻薄、狠辣。
——令人畏惧。
这才是世人眼中的武安侯。权倾朝野、阴沉冷郁的武安侯陈襄。
可姜琳却始终记得对方最初的模样。
家国天下,黎民苍生,还有那些不得不为之牺牲的、沾染在双手上的血腥与罪孽,皆压在他的身上、心上。
如今,面前之人像是被死亡与新生重新洗涤了一遍,将上一世那十年征伐算计所积攒的、厚重得令人窒息的尘埃与疲惫,都尽数洗刷剥落了。
那眼神分明重新变回了与他初次相见时的锋锐与明净。
看着这样的陈襄,姜琳心头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火气,就像是被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再也凝聚不起来。
他怎么都气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
姜琳在心底无声地喟叹。
这个人已经为这天下,为那些沉重的理想,彻彻底底地付出过一次了,连同他的性命一起燃烧殆尽。
那些个陈年旧账,又何必在此刻说出来打扰兴致呢?
虽是不打算剖心沥胆地诉苦邀功,但这并不妨碍姜琳斜睨着陈襄,拉长了语调,慢悠悠地开口:“我留下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也不知道是谁啊。轰轰烈烈开了个头,又是科举取士,又是新政改革,摊子铺得倒是大,结果呢?留下一堆理不清、剪还乱的烂摊子!”
姜琳说着,伸出两根瘦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青石桌面,仿佛在数落着陈襄的罪状。
“吏部尚书,听着是威风,可谁知道内里的苦?每日里案牍如山,还得跟那些老狐狸们周旋。”
他故意露出一副愁苦不堪的神情,长叹了口气:“唉,当年你不过用一坛酒便让我为你卖命。谁料如今,琳不仅每天累死累活、连酒都喝不得了。”
“每年清明寒食,还得眼巴巴地备上三坛好酒,去你那荒草萋萋的坟前。啧,倒欠你的!”
“……”
姜琳这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陈襄尴尬无比,无言以对。
他清楚姜琳所言非虚。对方这七年来的艰难困苦,恐怕远非这几句轻描淡写的抱怨所能涵盖。
“咳,”陈襄清了清嗓子,语气也不自觉地放软了些,“确实辛苦你了。你也不必事事都自己撑着,可以找些得力的人手帮你分担一些,比如……”
他开始思索。
乱世中人才凋零,青黄不接。世家大族垄断典籍,寒门子弟出头之路崎岖无比,纵有天纵奇才,也如凤毛麟角。
能如姜琳这般,于寒微之中崛起,独当一面的,更是绝无仅有。
他力推科举,兴建书院,广开教化,为的就是打破这种局面。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真正看到成效,至少也需十年八载的光景。能信任、又能胜任这繁杂吏部事务的……
陈襄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竟然一个也没想到。
“对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想到一人,“你怎么不找乔真帮你?”
乔真是他上辈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替他处理了不少事情,用起来十分顺手。
“哈。”
谁知,听到乔真的名字,姜琳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我岂能管的动他?”
他扶住额角,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头疼的往事:“你还是自己去瞧瞧罢。看看你当年的小家雀,如今都修炼成什么模样了!”
“简直像一只斗鸡!成日里在朝堂上横冲直撞,搅得是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可怜我这多愁多病身……”
陈襄:?
你说谁?
那个在他面前一副低眉顺眼、楚楚可怜小白兔模样的乔真?
姜琳大倒苦水:“如今朝堂上的情况,你怕是也知晓一二。士族那帮人上蹿下跳,崔晔,钟隽,杨洪那些个人,明里暗里地想废除你的那些政策。”
“张彦那老头儿倒是稳得住,就死死守着他那个户部,问就是国库空虚。”
“还有法雍。这人就是个奇葩。整日就待在鬼气森森的刑部大牢里,对着卷宗和犯人,跟个黑脸判官似的,长安城里不少人家都偷偷把他画成门神贴在门上辟邪了!”
“——然后就是乔真这头犟驴。不,是疯狗!”姜琳咬着牙道,“劝也劝不住,拦也拦不住,盯着士族咬,逮着谁咬谁!”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我跟他说了多少次,对付士族要讲究策略,要徐徐图之,不能硬碰硬。他把水搅得更浑,矛盾激化得更厉害,他,咳咳、咳——”
说着说着,姜琳情绪过于激动,牵动了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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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着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陈襄忙让他歇一歇顺顺气。
他心里确实颇感意外。
乔真原是被他赎买回来的罪奴。当时他在观察河东的一处盐场,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顾一切地冲出来跪倒在他面前,请求他将其带走。
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苦苦哀求。他便随手把人收下了。
乔真出身极低,没有什么学识,只长着一张好看的脸。
但听话。
他初时并未多想,只把对方当作一个普通的仆从。但很快,他便发现这少年身上潜藏着惊人的韧性和野心。
陈襄便免去了他的仆役身份,给了他学习的机会。
乔真没有让他失望。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不惜性命般地疯狂学习,拼命向上爬,逐渐成为了陈襄手中一把最好用的刀。
当然,论学识、论眼界,对方自然无法与姜琳这等人物相提并论。
但作为一把“工具”却是足够了。
无论地位如何变化,乔真在他面前始终保持着顺从。
最初他称呼陈襄为“主人”,陈襄让他改口,他才怯生生地改称“大人”。
在他身边时,乔真会像个最忠心的仆人一般,亲力亲为地服侍他的起居,为他整理文书,端茶倒水,叠被铺床。
旁人私下里戏称乔真是他养在身边的小家雀,温顺乖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乔真听到了,也只是腼腆一笑,仿佛默认了这个带着几分羞辱意味的轻佻称号。
但对乔真的疑惑也仅仅是在陈襄脑中短暂掠过。他更关心的是朝堂形势。
陈襄脑中朝廷局势的蓝图被补充的更加完整了。
——和他之前的推测大差不差。
士族势力的复起,果然应该就是影响天下平稳的不稳定因素,也是他此次任务的关键了。他就按照之前的计划,一步步将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彻底清除便好。
彻底明确了之后的目标,陈襄的心情放松了些许。
他又看向了姜琳:“……师兄呢?他如何?”
这个疑问自他重生起便一直盘旋在心中了。
但先是萧肃,再是姜琳。将朝堂上下的势力都剖析了一遍,几乎人人点到,却唯独独漏了对方。
陈襄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姜琳抬眼看他。那双桃花眼眼波流转,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慢悠悠道:“荀含章啊……那自然是,好好的当着他的荀中书、荀太傅啦。”
陈襄显然不满意对方这个敷衍至极的回答,抬手敲了敲桌面:“我问的是士族那边的情况,师兄为何不做约束?”
“我怎会知道?”姜琳的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到周围的花草树木上,“对方可是先帝钦任的托孤重臣、两代帝师,那等身份高贵之人,闲杂人等可不得见。”
“许是士族党羽太过庞大,荀太傅毕竟也是士族中人,另有考量呢?”
明知道对方完全是在瞎说,陈襄却还是被这阴阳怪气气出了一腔火气。
“你——”
他提起气,刚想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停住了。
……和姜琳在这里掰扯这些又有什么用。
陈襄:“……算了。我之后自去问他罢。”
姜琳灵利地将目光转了回来。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陈襄。
“你不躲着荀珩了?”
听到这话,陈襄没反应过来。他整个人为之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