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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 19 章

作者:云柿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姜琳的瞳色较常人浅上许多,是一种极为剔透的琥珀色。


    当他面上不带着任何神情,用这双眼睛盯着对方之时,那目光就像是穿透了皮囊,能直直看向心底深处。将人看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陈襄心念微动。


    话题到底是怎么进行到这里的?从重逢的试探,到身份的戳破,再到这“心愿未了”之说……


    果然还是那个姜元明。


    那骨子里的敏锐丝毫未减。


    陈襄比任何人都清楚姜琳的能力。对方虽出身寒门,不似世家子弟那般有深厚根基,却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


    对手的欲望与恐惧、勾心斗角,似乎都逃不过他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


    其人那些看似天马行空、不循常理的奇谋,往往能精准地击中要害,以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棋局,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挑拨离间,让敌人自乱阵脚。


    当年并肩之时,陈襄没少见识过姜琳这份“读心”的能耐。


    陈襄不喜这种被别人带着走的感觉,心中掠过一丝短暂的、想要夺回对话主导权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似乎并无必要。


    他正好可以顺着对方的话,问出自己眼下关心的事情。


    想到此处,他心头那一丝不适感渐渐淡去,想起这几日暗中了解到的朝堂局势,心中出现一股沉郁之气。


    他没能忍住地抱怨出声:“能有什么心愿?我活着的时候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但现在呢,朝堂上变成什么样子了?”


    姜琳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哎,这可不能怪我……”


    陈襄当然知道不怪他。


    寒门总体的势力弱于士族,这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过来的事情。要怪,也该怪那些根深蒂固的士族门阀。


    怪当初下手不够狠的他自己。


    陈襄轻叹一口气,越过刚才有感而发的抱怨,心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问清楚这七年间发生的事,计划接下来该如何走。


    但在继续正题之前,他还有一个疑问需要从眼前之人身上得到答案。


    四周氤氲的酒香似乎更加浓郁了些,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醉人的暖意。陈襄身前的酒杯里早已盛满了酒液,泛着潋滟的波纹。


    陈襄抬眼看向姜琳:“我记得你自打受了官职那天起,嘴里就没停过抱怨,三天两头嚷嚷着官场无趣,想要挂印而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喝酒逍遥。”


    “怎么如今七年过去,你非但没跑,反而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这朝中呢?”


    姜琳的目光落在对面之人的脸上。


    对面的少年发黑若鸦羽,眸墨若点漆,脸颊上还带着点少年时期特有的软肉。


    与其上一世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只是轮廓更为稚嫩,身形也单薄了许多。


    这般模样,几乎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他与陈襄初识的少年时,不,比那时还要年少几岁。


    ——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可怜。


    可怜?


    姜琳心中冒出这个想法,旋即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这念头也只敢在他自己心里转转,若是说出口,别说陈襄本人能立刻跳起来揍他,便是传扬出去,怕是也无人会信。


    那可是曾搅动天下风云、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武安侯,是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啼的魔王。


    谁敢说他可怜?


    纵然对方已身死魂销,也绝不会有人将“可怜”二字与他联系起来。


    此刻,对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映着昏黄的庭院,也映着他姜琳的身影,里面只有着纯粹的疑问。


    姜琳清楚陈襄并非在试探或质问他,而仅仅是出于对这七年空白的好奇,以及对他选择的不解。


    但,就是这般不夹杂分毫其余情绪的、纯粹而直接的疑问,却让姜琳垂下了眼睫。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对准面前空下的酒杯。


    壶口倾斜,透明的酒水汩汩流出,姜琳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怏怏之色。


    那神情转瞬即逝,快得让陈襄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待他再定睛细看时,姜琳脸上已重新挂上了那副惯有的笑容。


    酒已斟满,玉杯生辉。姜琳放下酒壶,端起酒杯,朝着陈襄遥遥一举。


    “哎呀,故友难得重逢,何必急于讨论这些扫兴的俗务?”他笑道,“你我坐在这里半晌,竟连一杯酒都还未曾下肚,岂不是太煞风景了?”


    说罢,也不给陈襄回应的时间,他便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陈襄眉头跳了跳,心道果然是那个姜元明。


    还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他的宝贝酒!


    面对对方“是朋友就满饮此杯”的这番动作,陈襄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学着姜琳的样子将杯中的酒饮尽。


    酒液入口,初时只觉香醇绵厚,带着梨花的清雅之气,但随即一股辛辣的暖流便自喉间直烧而下,瞬间点燃了五脏六腑。


    是难得的好酒,也是劲道十足的烈酒。


    他如今这具身体尚且年少,对烈酒的承受力也打了折扣。


    陈襄微微蹙眉,但还是没有放下杯子,将这一杯酒喝完了。


    空掉的酒杯放到青石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抬眼望去,便见姜琳许是饮得急了,又或是这酒确实烈性,对方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薄红,眼尾也泛起水光,竟似有了一两分的醉意。


    ……酒量还是这么差劲,又菜又爱喝。


    陈襄心道,对方这酒量怎么看起来还不如七年之前,才喝了两杯就醉了?


    但随即,鼻尖那股萦绕不散的浓郁酒香给了他答案。


    估摸着在他到来之前,这家伙已经自斟自饮了许久了。


    “好了,你也少喝点罢,弄得这院子里到处都是酒气。”


    陈襄挥了挥衣袖,想要驱散这挥之不去的酒气:“酒也喝了,别转移话题。”


    姜琳胳膊支着桌面,抬起头。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层水光,更加清亮。随意挽起的发丝垂落,一副疏懒随性之态。


    姜琳看着对面之人,心中一片清明。


    陈襄此人,看着冷心冷清,实则也是。


    这世间能真正让他挂怀在意的事情寥寥无几。不在意的人和事,于他而言,大约就如同拂过衣袖的微尘,掸去便了无痕迹,连半分心思也懒得分出。


    甚至对方此番的目的,他都能将猜到一二。


    ——那必然是,与对方在意的东西有关。


    或是一这片他亲手平定下来的天下,或是……反正与他无关。


    想到此处,姜琳在心底无声地嗤笑了一声。


    若不是他主动找到对方,这位武安侯只怕根本就没打算与他这位“故友”相认。


    即使现在,面对陈襄的疑问,他也完全可以随口编造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


    他甚至能清晰地预见对方的反应。


    大约会皱起眉,将信将疑,但最终也只会认为是他不愿细说,绝不会刨根问底,更不会强人所难。


    真是好一番体贴!


    姜琳对上陈襄的眼眸,那双乌黑眼眸中的神色清澈冷静得近乎冷酷。


    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姜琳心中翻涌,带着点久积的郁气,又似夹杂着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几乎要生出一丝恨意。


    陈襄正等着姜琳的回答,却见对方沉默半晌,面色突然冷了下来。


    姜琳反问道:“那你觉得是为何?”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陈襄着实一愣。


    他纳闷地打量了姜琳几眼,目光扫过对方底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再联想到方才对方避而不谈的七年,以及此刻这没来由的冷脸……


    他脑中灵光一闪。


    对方一直不肯正面回答,怕不是,身体有了什么隐疾?


    陈襄恍然大悟。


    定然是他方才那句无心的询问,恰好戳中了对方的难言之隐,这才引得他如此反应!


    想通了此节,他看向姜琳的目光顿时充满了理解与担忧。


    ……还有几分不由自主的向下漂移。


    陈襄斟酌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关切道:“元明,身体若有不适,还是该早些寻医问药才是。切莫忌疾讳医啊。”


    姜琳听到“忌疾讳医”四个字,看清陈襄脸上那副“我懂了,你不用说了”的担忧表情,以及那眼神里明晃晃的同情,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忌疾讳医?”姜琳重复了一遍,简直被气笑了,“什么忌疾讳医?”


    陈襄诚恳道:“身体不好,便少喝些酒罢。你看这满园子的酒气。方才我来之前,你到底喝了多少?”


    姜琳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


    但下一刻,他又忽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凉凉的不带半分暖意。


    他缓缓站起身,伸手径直拿起了桌上那只还剩大半壶酒的银质酒壶。


    在陈襄惊愕的注视下,姜琳手臂微抬,手腕一翻,将壶口猛地向下倾斜。


    清冽的、带着梨花清香的酒液,从壶口奔涌而出。没有落入任何杯盏,而是直直地、毫不吝惜地倾洒在了他们脚下的地面上。


    酒水四溅,瞬间浸湿了一小片土地,酒香刹那间更加浓郁,弥漫在整个庭院之中。


    陈襄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姜琳……


    那个嗜酒如命,恨不得将天下美酒都纳入腹中,连一滴都不舍得浪费的姜元明……竟然在倒酒?!


    庭院里静得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以及那“哗啦啦”地酒水倾倒之声。


    姜琳长身玉立,直直地将壶中之酒倒完,一丝不剩。


    而后,他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依旧有些怔忡的陈襄身上,那张清丽的面容竟显出几分少有的凌厉。


    “孟琢还未发现么?”他语调微顿,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满院的酒气,并非来自我身上啊。”


    陈襄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下方那片深色的湿润土地。


    泥土被酒液浸透,颜色深了好几层,与周围干燥的土地泾渭分明。那股清冽的酒香,果然是从下方丝丝缕缕地蒸腾而上,比空气中弥漫的更为醇厚。


    “……你这是做何,难不成真用上好的梨花白来浇灌庭中草木不成?”


    “非为花草,”姜琳施施然收回手,理了理袖口,“而是为了祭奠旧友。”


    祭、奠?


    陈襄回想能让姜琳用上“祭奠”二字的人,再联想到对方方才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朝着地面倾倒了一整壶酒的动作。


    ……这是在,祭奠他?


    陈襄的嘴角抽了抽。七年未见,这人的“潇洒”更胜往昔。


    姜琳将陈襄那副写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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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以理解”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感觉到方才饮下的酒液似乎化作了无数细小的暖流,顺着喉管,一路蜿蜒流淌,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


    久违的、带着微醺的灼热感。


    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得让他恍惚。


    他已经多久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了?


    ——七年。


    他整整七年,未沾过一滴酒了。


    姜琳脑海中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也随着这酒意弥散开了。


    烽火狼烟,运筹帷幄,军帐中彻夜不眠的灯火。


    和最初相遇时,那个眉眼间锐气风发的少年人,笑着向他伸手:“可愿随我一同搅动这天下风云大势?总好过醉生梦死,籍籍无名!”


    那时的陈襄,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尚未及冠的少年,并未比他年长多少。


    可对方偏偏就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自信。仿佛这天下棋局,早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于是,姜琳也便信了。


    他跟着他,一路从微末走到权倾朝野。


    他亲眼看着对方付出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亲眼看着那个少年人陈襄,一点点变成了心思深沉、言语寥寥的陈孟琢。最后又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成为了那个眼神冷厉、手段酷烈的武安侯。


    陈襄还总爱笑话他身子骨弱,是个经不起折腾的病秧子,动辄就断言他迟早要英年早逝。


    哼,结果呢?


    他这个“病秧子”还好端端的,对方却先走了不知多少步了。


    若说天下初定那几年,他之所以没有拂袖离去,是因为当时百废待兴,政务繁忙,他不得不留下来帮着那个人收拾摊子,稳固这来之不易的江山。


    那么,在陈襄死后呢?


    按理说,他已再无牵绊,本该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正好可以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醉他个天昏地暗。


    但……


    他做不到。


    姜琳的眸光急速变换。


    他跟着陈襄走了那么远的路,亲眼看他平地起高楼,又见这朱楼坍塌了。


    如何能够安理得地离得开呢。


    那个人,才华冠绝当世,无论是科举取士的革新,还是新朝颁行的种种利国利民之策,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呕心沥血之作。


    那是他的心血,合该泽被后世百代流芳。


    他姜琳,怎么忍心看着这一切,随着那个人的身死而烟消云散,最终沦为史书上寥寥几笔、甚至可能被歪曲抹黑的注脚?


    陈襄,陈孟琢。


    这个名字合该名留青史!


    为了这个些目的,他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多撑些时日。大夫早就千叮咛万嘱咐他戒酒,于是他便戒了。


    他与对方不同,现在之所以还立这于朝堂之上,不为天下苍生。


    只为,一人而已。


    他削了一块简易的木牌立于后院当中,权作碑石,想来对方大约也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那家伙,生前就不甚在意这些身后名、身后事,只一门心思扑在那宏图伟业上,仿佛多看一眼红尘俗物都是浪费。


    自此,每当政务缠身、心力交瘁之际,那深入骨髓的酒瘾如同细密的藤蔓般悄然爬上心头时,他便会去买上一坛子好酒,提着酒坛,悉数倾倒在木碑前。


    点滴不沾唇,尽付与泥土。


    久而久之,这片小小的园地被酒液浸透了。一年四季,无论花开花落,都弥漫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酒香。


    他得活得久些。


    至少,要等到这新朝真正根基稳固,等到陈襄那些革新之策真正深入人心,再无人能轻易撼动。


    这些酒,便当对方就代他喝了罢……就当还他当初那坛。


    哈,谁让对方死得那么早,就算想拒绝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再说。


    在当初平定天下,对着舆图彻夜推演,四处奔袭之时;在新朝建立后,埋头于如山似海的政务时;在对方死去的这七年里支撑病体独守朝堂时。


    姜琳抱怨过,后悔过。叫苦不迭,悔不当初。


    他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就信了陈襄那仿佛天下尽在掌握的狂言?


    就因为那坛子烈酒,还是因为那人眼中不容错辨的、对未来的笃定?


    每当咳喘不止、夜不能寐之时,他都忍不住想,若是当初没有遇见陈襄,他或许早已携一壶酒,一叶舟,逍遥于山水之间。


    何至于如今这般。


    因为一坛酒,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值得么?


    姜琳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对面的陈襄身上。万般心绪如潮水般翻涌上头,那点酒意烧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发烫。


    他年少轻狂之时曾嗤笑世间庸碌之辈,自诩聪明绝顶,能看透人心诡谲,洞察世事变迁。


    但人活于世,终究是逃不过这滚滚红尘。


    贪、嗔、痴、怨、爱、憎……他姜元明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


    ——以为能将这红尘万丈看得分明,却看不透他自己的心。


    姜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


    他将手中那只空空如也的酒壶放回到石桌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而后,他仰起头,遥遥地看向远方,像是对陈襄说,又更像是喃喃自语。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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