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整夜，荀鹿秋还是决定问出来。
盛涵中转身面对了她，眼尾的抽动微不可察。
但考古队员早也习惯从成百上千的砂砾里淘一克真金，荀鹿秋怎么都算是明察秋毫。
盛涵中了然：“你听到了？”
“我认为在婚姻里有些隐私可以保留，但又有一些需要讲明。”
说这话时，荀鹿秋有种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感觉，她成了宣读她的法典。
“比如？”
“比如婚姻里的忠诚，尤其当另一半有疑问的时候。就像昨晚给你看我手机那样。”
“你没有给我看，”盛涵中无奈地纠正她，“你只是口头转述。”
荀鹿秋卡壳两秒——睡前的细枝末节，她已经忘得差不离了。
盛涵中松开拉杆，手伸向西装内衬：“但如果你想看我手机，当然可以。”
他工作生活手机分开，却没有拿工作机混淆视听。生活手机套了壳，是蜜月期荀鹿秋在库迪列罗街头买的，质量远不如义乌货，但背面五彩斑斓的房子是纯手绘，别有番异域风情。
荀鹿秋哑然，才发现手机壳已然褪色翘边，他竟然还没有换。
他没注意这些，面容ID解锁后点开最近通话。
昨晚只有一通来电，来电人名写着蒯格，时间也大致对得上。
至于蒯格，荀鹿秋也是认识的。
蒯格是婚礼上盛涵中的伴郎，一个不学有术的二世祖。两人相识于伦敦，盛涵中在巴特莱特建筑学院留学期间，蒯格在城市另一头的商科合作分校组局开趴，声名远扬。
后来蒯格学业未成而中道回国，被安排进自家餐饮集团工作，不但没给公司整到崩殂，主理的新中式茶饮线还弄得有声有色。
他人缘好，甚至请了当红小花代言。
TVC拍摄结束后的晚宴，荀鹿秋还和盛涵中一起出席过。
这两人能成为死党，至今都是个谜。
见荀鹿秋犹豫，盛涵中提醒：“要回拨确认吗？”
她真就上手去碰手机屏幕，却不是回拨，而是往左轻巧一拨，通话记录旁就出现了删除的红标。
这样的举动，盛涵中也很快理解。
真要回拨过去，一双好友卧龙凤雏，蒯格自然会替盛涵中打掩护。
而删除一次秘密通话，也只需向左一拨。
猜疑链再度构建的前一秒，荀鹿秋及时止损，揿灭了屏幕。
盛涵中被她这一来一回弄得步调都乱了，眉头皱起，脸色显见的也沉了下去。
荀鹿秋凑向前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口：“不用了。是我最近心里太乱，对不起。”
沉默片刻，他也伸手抱住她：“结婚前就说过的，你永远不用跟我道歉。”
“耽误你登机也不用道歉吗？”
“改签。但开会我肯定得去，要是迟到了，赔礼你来准备。”
“好啊，送礼物我擅长。”
说是这样说。
盛涵中出发是晚了点，但司机很可靠，取道看似更堵的二环高架桥，但中途从建新区下匝道，一路狂飙按时到了机场。
起飞前，乘务员再次播报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盛涵中放下看到一半的日程簿，拿出两个手机分别操作。
他平时生活手机用得很少，但壳膜已经起皮。
定念一想，自己似乎是有摩挲这部手机的习惯。
关闭通讯信号前，他点进微信，列表很干净，最后一次的对话时间甚至停留在上个月。
点开最上方的风景头像，他发去消息：【想好赔礼送什么了吗？】
没等到荀鹿秋的回音，他也不急，将手机调到飞行模式，朝空乘抬手，要了眼罩和毛毯。
这趟航班的商务座椅可以放到平躺，真要改签了，还不定有这么合适的补觉机会。
昨晚她翻来覆去，他的睡眠也没好上多少。
飞机落地，事务所安排了车来接，司机早也等在接机口。
盛涵中坐在车上把日程簿的后半部分看完，才想到手机还没开机。
先把工作手机打开，和设计部对过会议简要，再打开生活手机，切去了微信。
荀鹿秋的消息是在他起飞后半个小时回的，显然是睡了个回笼觉：【没想好。】
她了解他的习惯，若非顺利坐上飞机，他才没有闲情逸致发微信。
遂在半分钟后添了句：【你又没迟到。】
盛涵中但笑不语，回了个“好”，便又闭目养神。
这个项目虽大，早先却是没有人接的。
选址因为临近古城，地质勘探和投资预算会开了几十场。一轮接一轮的规划许可审查，就劝退了一大堆建筑从业者。
于是项目转手了多家事务所，悬案似地搁在那里。
说白了，大多数人不管从事哪行哪业，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吃饱饭。
光是耗着摸不到营收的活儿，没点家底真耗不起。
在饥肠辘辘面前，什么理想追求，都是空谈。
所以在开完会的接风宴上，蒯格就这样埋汰盛涵中：“也就你会接盘这倒灶项目了，听说你老婆还想回校接着学考古？也算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了。”
盛涵中没搭理他，会议上抗震设计的参数出了点问题，头脑风暴的感觉还没缓过去。
蒯格本就是关中人，一听盛涵中要来自家地盘做项目，昨晚就风风火火打了电话给他，盛情邀请对方来自己家住，日常所需一手包。
就算被拒绝了，蒯格也不恼，挂掉电话又是好一通张罗做东。
这晚他是把能来撑场面的朋友，全拉来了。
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讪，盛涵中不会不理，但有问才答。人家看不到结交可能，也就作罢。
蒯格红光满面地坐回盛涵中身侧，手臂搭在他肩上，手心还握着酒杯，杯沿往前一比：“瞧见没，那美女还在看你呢。”
盛涵中没抬眼，无名指的钻戒闪了下：“她眼神不好？”
“我绝对不是怂恿你搞婚外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蒯格避重就轻地笑着，“重机集团的千金，我的新合作伙伴，漂亮吧？”
盛涵中睨他：“你一个捯饬餐饮的，和做重机的怎么合作？”
蒯格啧了声：“我说你身上商人味儿怎么还这么冲呢？”
盛涵中尝了口红西凤，说是从蒯父的藏酒库里搬来的。蒯格的话永远只能信三分，但这味道真还可以。
看在好酒的份上，他愿意把话接下去：“你不是商人摆什么宴？好大阵仗。”
“得了，我说不过你。”蒯格朝着那个女人遥遥举杯，一饮而尽，“人是漂亮，但没你老婆漂亮，算我白吆喝了。”
盛涵中放下酒杯。
蒯格立刻双手投降：“得得得，不说你老婆了，我不说了成吗。”
蒯格知道盛涵中的逆鳞在哪里。
但他偶尔挺爱捋捋龙须，毕竟虎口拔牙的刺激，无可比拟。
两人相识于伦敦的留学圈，最开始蒯格总也听到盛涵中的名字，没在意，毕竟他朋友多到交不过来。
后来蒯格追求一位剑桥学霸被婉拒，那姑娘说自己有喜欢的人。
他一听，乐了，非要见识见识这位姓盛的大神不可。
蒯格人脉广，一来二去就要到了盛涵中的联络方式，可惜一次也约不出来。
听朋友说，盛涵中这人怪得很，成天除了画图就是采风，最多打打板球。再漂亮的美女在他那都讨不上半点好，更别提他们这帮纨绔了。
蒯格只一笑，没当回事。直到有回Racer把他跑车的排气管改装过了头，炸街时分贝爆表。被警方扣押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时蒯格的签证已经岌岌可危，蒯父放话再出问题就打断他狗腿，遂不敢向家里求助。
身边的狐朋狗友也指望不得，他是无计可施才给盛涵中去了一通电话。没想到后者不到半小时就来到拘留所，一通保释手续办得准确有序。
当他眼神徐徐转过来的时候，蒯格为之一振。
先前蒯格还把盛涵中当潜在情敌，可这一眼对视间，他差点要和那位姑娘当情敌了。
蒯格原以为盛涵中是法律系的，多问两句才知道是学建筑的。进一步交流几句，盛涵中把来意说得言简意赅：“C市云麓购物中心，你家老字号餐饮方不方便签独家入驻协议？”
蒯格这才恍然大悟，盛涵中本质还得是学bu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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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s来抢自己饭碗的。
这样的人找对象结婚，最看中利益不过。
重利益，就会对比分析精挑细选，慎之又慎，慢上加慢。
所以听说盛涵中和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女孩定下婚约，蒯格可谓大跌眼镜。
说好不提荀鹿秋的，但洗尘宴的酒确实上头，蒯格愈发喋喋不休：“但说句实话，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娶那样一姑娘。当初看到你老婆的第一眼，我真是幻灭。”
盛涵中皱眉：“你什么意思？”
蒯格忍不住打了个嗝：“别误会啊兄弟，别误会。自打你天神下凡把我救出伦敦，我的慕强属性就觉醒了。我还以为就凭你怎么着也会娶个精英强人，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结果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是个纯颜控。这还不幻灭吗？”
盛涵中没说话，转过脸，隐约笑了下。
蒯格撑着腮帮，摇摇晃晃地继续讲：“就在你们婚礼的彩排现场嘛，你老婆，哦不那时还是未婚妻，坐那跟个花瓶似的。司仪说要改现场走位，她说好，花艺师过来说路引可能要换，她也说好。一生一次的大事，这姑娘竟然一点主见也没有，啧，无趣。”
盛涵中朝酒保招手，让人上醒酒茶。
“我那时无聊死了，随手抓起一个太秋柿开啃。结果婚仪督导跑过来，说婚礼彩排是要拍空镜的，每样瓜果都有数量寓意，一个都不能缺。你丈母娘神人一位，特别较真，缺了的必须从原产地补。你别说，我当时吓得差点包机飞日本。”
盛涵中没想到当时还有这样一个插曲——因为从后来的婚礼成片剪辑来看，完全没看出空镜头有问题。
“那时你老婆站起来，把我吃到一半的柿子转了个身，比划手势给督导切角度，说机位先从那里下来，再这样拍，就看不出来了。督导预演了一遍，嘿，还真可以。”
醒酒茶这时被端上来，蒯格以为还是酒，说什么也不肯喝了。
“不喝了不喝了，要不我讲不完了。当时我就跟你老婆道歉，她竟然说她也不知道那些果子也有讲究。当花瓶的时候还真看不出，你老婆笑起来眼睛形状很特别，真好看，像两个弯弯的月牙儿……”
盛涵中脸色彻底冷下去：“说够没有？”
“这就生气了？我说当时我和你老婆好好说着话，你怎么就摆个臭脸，过来把她带走了呢。我寻思我就吃你一柿子，又不是砸场子，你至于吗？”
盛涵中不说话了，确实不至于。
但他的交际圈，她离得越远越好。
默了十来秒，他也只是说：“你少带她。”
蒯格气得脸红：“我没想拿她怎么着，问题是你太不仗义了啊？我可是伴郎，结果你连我是谁，都没告诉你老婆，有必要防成这样吗？还好你老婆是个文化人，竟然没把我姓氏念错，还说三国里有蒯越蒯良，深中足智，连带着把我也夸了，听得我那叫一个舒坦……”
他越说越大声，引得那位重机集团千金都走过来看情况。
盛涵中起身拿了外套，用眼神示意对方：“他今天没让司机送，我叫了代驾，一会儿送他上车就行。”
从洗尘宴回到酒店，盛涵中梳理完会议纪要，合上笔记本拿起手机，微信没有消息提醒。
两人过往分居的时候多些，几天不联络也是常有。但只要看到她的消息，他都会立刻回复。对于他的消息，她没有工作内容催着，看手机会慢一些。
就像那天荀鹿秋在茶沙龙和室友聚会，他发了好几条消息都没回。
这才打了电话过去接人。
今天没有急事，这个时间点她估计也睡了。
盛涵中倒了杯酒在窗前站着，累了一天却没有睡意，手捏着杯腹，迟迟松不下劲。
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想到早晨离开家前，她拉住自己手臂的样子。
那样的问句，她是想了一整夜，还是从结婚开始就从没放下过怀疑？
空酒杯搁在窗台的同时，他已经将电话拨了过去。
那边却是忙音。
电话自动挂断，他又斟满一杯，慢慢喝完，再挂过去。
这回嘀了两声就接通了，荀鹿秋的声音有些哑：“涵中？”
“嗓子怎么回事，”他往回走了几步，“又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