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下的胶布还黏着血渍，殷红的血珠从针眼汩汩冒出。
荀鹿秋好半天才缓过神，抽了几张柔巾纸压住手背。
人重新躺平，心绪却起伏不止。
屋外，荀衍也怔了好一阵：“是你让鹿秋去读博？你明知道她那个专业念起来，是不着家的啊。涵中，你实话说，你们是不是感情上出了什么问题？”
“您多虑了。”盛涵中笑了声，“我们感情很稳定。”
“那什么缘故？”
“是这样的爸，接下来两三年，我事务所的工作有大幅变动，新竞标项目的备案考察，程序很多，会比过去更忙。正好鹿秋可以读书，时间也相当。”
荀衍咂摸着：“两三年啊……”茶盖刮擦杯沿，他顿了顿，“这话本不该我说，但你妈妈的担忧，你也知道。你和鹿秋都不算小了，再耽搁几年，生孩子会很辛苦。”
盛涵中答得自然：“现在不比过去，四十多岁才初为父母的也很多。与其我事业家庭无法兼顾，不如等这两年大项目结束，我会把重心完全放回家庭。那时候如果鹿秋愿意，再要孩子也不迟。”
话说到这份上，再没什么可催的。
再催就催到床笫上头去了，有失体面。
荀衍轻咳一声：“那你接下来的工作，是什么类型的项目？”
“文旅综合体开发，我们负责设计地标大厦，也给周围古镇村落做配套建筑。”
“是不是像过去你在嘉海周边设计的那个，古居改造酒店？”
“差不多。但这次不需要注重一比一复原，毕竟有些古建侧脚，结构不可逆。”
“理解，前阵子为补一块障景石头，我特意去了趟云贵。但找了几个月，再怎么补，漱园也不像从前。”
聊到养园，话题才由重转轻。
翁婿散后，盛涵中推开了槅扇门。
荀鹿秋原想装睡，可不知怎么心跳特别快，还不如睁眼透透气，总好过它自己跳出来。
盛涵中坐去床边，看见了床头柜上一大团带血的柔巾纸，微微皱眉。
再看到一旁翘边的胶布，就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荀鹿秋未问先答：“我没事。”
盛涵中掀开被角，从里头掏出她的手背，青紫肿得很高。
“说好等我回来一起说。你独自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折腾自己？”
听出他语气不善，荀鹿秋也不知怎么，反而笑了：“苦行僧不都这么修福报的嘛。”
他把她手背上的青紫，亮到她眼前：“所以这是你的福报？”
“它不是，你是。”输了大半天平衡液，她眼中才攒了点水盈盈的光彩，“谢谢你呀。”
盛涵中表情未改，指尖划过她掌心：“谢我刚才和爸说的话？”
荀鹿秋想了下：“也谢你之前送我的雪房子皮包。”
她这个人，过往他送什么都是无可无不可。他不问，她就不说。
现在提起那个包，也像报答今天他化解家庭矛盾的附赠，谈不上诚意。
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盛涵中淡声：“谢我就快点养好病，否则别想跟队出去。”
支持之后再威胁，一点效力也没有。
至少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是共犯了。
荀鹿秋现在顶乐意配合他，抱住他的手臂：“知道啦。不过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谎。”
盛涵中觑她一眼：“说什么谎？”
明明上周他才表示之后几年会更清闲，但为了说服荀衍，他却谎称接下来比过去更忙。
他帮了她，她再揭穿就显得不识好歹了：“没什么。”
盛涵中移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嘴角隐约扯起。
在漱园养了两天，荀鹿秋行动恢复自如，回家前又去见了傅绮。
经逢这么一遭，傅绮也不敢逼得太紧了。
女儿还小的时候犯错，关上门怎么罚也不为过。可现在嫁了人，凡事也得考虑盛家的态度。
何况盛涵中都上门接人了，再拿乔也说不过去。
姆妈给傅绮垫了个软枕，她靠坐床头，肩上斜斜地搭着披风在喝中药。
荀鹿秋在傅绮放下碗的同时，捧上温茶给她漱口，又端了一小碟杏脯祛味：“以后换话梅吧，杏子好酸。”
傅绮支着恹恹的脖颈：“算了，吃什么也甜不起来。”
荀鹿秋放下碟子，拉着母亲的手卖乖道：“妈妈，是我错了。”
“口是心非。都拉来老公给你撑腰了，我还能说什么。你去读博，是木已成舟了。”
荀鹿秋无话可说。
却又像被母亲点醒，自己是不是有点太依赖盛涵中了。
傅绮凝神阅读荀鹿秋的表情，总算伸手覆上女儿的手背：“但看到你们两个感情好，妈也放心了。听你爸说，涵中之后的工作安排会很忙？”
“啊？”荀鹿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找补着，“嗯，是啊，一年半载不着家，非常忙。”
这一补却补过了头，傅绮皱眉：“什么工作要去那么久？你得注意点，最好跟着涵中一起去工作。别是他在外头有人了。”
“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情人呗。别装傻，你大学室友，就那个姓秦的，一个女孩家抛头露面到处陪酒，不就陪出婚外情来了。还是朱太太告诉我的，真是匪夷所思。”
傅绮自然说的是秦雯珊，但事情又完全不是她听到的那样。
秦家父母按照实干家标准培养女儿，因而秦雯珊常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有个已婚的银行高层对她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追不到，却被妻子搜罗了一筐证据，要求他净身出户。
为此男人倒打一耙，脏水全往秦雯珊身上泼。
事情闹得挺大，就连嘉大校友都在议论。
她们室友几个虽然过去常有龃龉，但对方什么品行，都是心照不宣。
既然傅绮主动提起，荀鹿秋有义务替室友正名：“雯珊不是那种人。”
可傅绮的态度和真相无关，对于女儿那不匹配的交友圈，她向来是宁错杀无放过：“不管她是不是。现在市面上多少女孩，插足挖角的手腕高着呢。”
“可涵中也不是那种人。”
傅绮对盛涵中，向来是再满意也没有了。
荀鹿秋本以为这句话能让母亲放心，谁知却引来傅绮的叹息：“越完美的人，才越需要提防。你要比相信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午餐，更相信万事万物都有破绽。”
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荀鹿秋很少从傅绮口中听到。
自从离开母体，她和母亲似乎总在渐行渐远。
但某些时刻，血浓于水的脐带又会以言语或其他什么方式突然显现，教会她，她们才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同盟。
荀鹿秋听到了，入了心。
嘴上照常敷衍几句，就离开漱园回了家。
博士开学本是九月，但嘉大考古系不随主流，连个正式入学时间也没有。
裴教授上月又带队出发了，荀鹿秋只能等，在家看资料改论文回邮件，也自得其乐。
盛涵中却等不了。
他之后的工作虽在境内，但和嘉海也有大半个中国的距离。
按照行程，明天又要出发。
晚上十点，荀鹿秋洗完澡才想到明早要去机场送盛涵中，便拐去了衣帽间找衣服。
可走到门前，手刚放到门把上，她就停下了。
因为盛涵中也在里面。
他在小声打着电话：“嗯，明天中午到。晚点再说吧，下午有个会……不用，我常住的那家酒店就可以。”
语气是熟稔，随意，还有点罕见的漫不经心。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停了一段时间才答：“没事，她不会知道。”
荀鹿秋几乎是立刻想到傅绮的嘱咐。
出于两年来同床共枕的了解，她相信盛涵中不会在感情上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但仔细盘算一下这份信任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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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或许只是因为她没那么在意。
那现在又为什么要在意呢？
想到这里，她松开门把手，径自回了主卧。
这种事情就像猜疑链，真要陷进去，往后再看对方就是哪哪都有问题。
两人生了嫌隙，表面夫妻都做不成，那就得不偿失了。
何况盛涵中在电话里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长期出差住酒店，本就是常规事项。
至于他口中那个“她不会知道”的“她”，直觉告诉荀鹿秋，很可能就是自己。
可光听又听不出偏旁部首，保不定是个男人呢？
多想无益。
荀鹿秋翻出手机刷ins,转移注意力。
盛涵中平时在家不爱穿拖鞋，走路没声儿就算了，什么时候进的被窝也不知道。
从背后被抱住的刹那，荀鹿秋条件反射地倒扣手机屏幕，转过脸，气不打一处来：“你想吓死我呀？”
“是你太认真，我叫你都没听见。”盛涵中埋在她脖颈里，“在看什么，要躲着我。”
荀鹿秋更气了，她都还没问他刚才在和谁打电话呢，他怎么好意思怀疑她？
她明明可以好好说话的，可嘴巴竟然叛变：“你管我呀？”
盛涵中抬起眼，答得也出乎意料：“不行吗？”
他才帮了她好大的忙，她忍住了脱口而出的“不行”。
只是心头闷闷的，这个姿势也像被掌控着。
正要去拨他的手，好在他自己就松开了。
可下一瞬，他直接翻身过来覆住她。两人面对面了，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
荀鹿秋又是一阵伸手蹬腿，盛涵中轻喝：“别动。”
她身体动不了，心情只得平复下来。
可荀鹿秋清者自清，没必要遮掩，便说：“不让我动，怎么给你看我的手机？”
盛涵中一愣：“……我没说真要看。”
“是我师姐在阿富汗拍的Vlog,他们今年四月份去了巴米扬石窟。”她眼睑细微地扇动了一下，“我们以前约好的。”
后面的话自不必说，盛涵中一下就懂——约好的，她却没能成行。
就连看几张考古队的照片，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发现。
盛涵中不再牢牢制着她，伸手捏了捏她耳垂：“想去就去，去哪都可以。”
她歪了点头：“现在又不管我了？”
他笑着，低头吻住她：“这里归我管，离了床换你管我。”
当晚闹得很迟，次日早晨荀鹿秋就起不来了。
盛涵中本也没想让她送，起床动作都很轻。
临走前她不知怎么还是惊醒了，追到了门前。
盛涵中坐在换鞋凳上，皮鞋旁边是个经典款登机箱。
此刻睡裙对着西装，荀鹿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现在自己一头乱。
他稍扬眉：“怎么了？”
她拨了拨颊边的头发：“昨晚我说好要送你的。”
盛涵中心里失笑，她专记一些没用的信息。
昨晚睡前她确实嘟囔着要送他上飞机，可他分明说了不用，要她好好休息。
而且那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他也不信她第二天起得来。
此刻他也懒得再次提醒，反正她是屡教不改。
“没时间给你准备。”盛涵中卷起袖口看了眼腕表，又看她，“你要这样送我？”
但这招对荀鹿秋没用，再邋遢的形象她也不是没有过：“行啊。”
他站起身，嘴唇和她身高齐平，临别吻就落在她发间：“别闹，你病才好，回床上再睡会儿。”
右手五指刚扣紧登机箱的拉杆，左臂却被她生生拉住了。
荀鹿秋从来不曾这样。
别说不舍得的情绪了，向来他去哪里，去多久，她甚至都没有问过。
盛涵中还没再问一句“怎么了”，荀鹿秋就开了口。
“昨天晚上在衣帽间，你是和谁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