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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来来往往

作者:李庸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阳光明媚的一日,我看见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清风霁月的少年,好像在等什么人,我从他灵魂的思想漩涡里看见了他脑海里的童话故事。在他脑中的童话国里,他平时是困笼里被魔鬼伤害的书生,在从前却有一位公主总是悄悄地注视着他,她看到他受伤,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害怕或者嫌弃地远离他,她和其他人不同,坚持照顾了他很多年。他本来以为他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可是最后他们被王后强行分开了,王后看不上他,不仅把公主关到了城堡的高塔之上,也把他丢到了满是荆棘的丛林里。


    当他想前去公主那里的时候,就变身为了勇士和骑士与森林里的回忆怪物厮杀。公主在城堡上方焦急地等他,他拼命地闯关,披荆斩棘地经过重重困难,可是等他攀爬到城堡上以后,公主不见了,这里没有任何人等待他的身影。


    想到此处,少年忍不住捂住了那张沮丧的脸,他一直坐在长椅上从白天等到晚上,从晚上等到白天,期间,他不停地重复脑海里的童话故事。我观察了这个有书卷气息的男生很久,终于慢慢走过去坐下,好奇地问他,你在等谁呢?


    他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在等一位公主。


    我问,她是不是忘了你?


    不,她不会忘了我的,我生前给她写过遗言,叫她不要忘了我。他说。


    我估摸着他们生前被家长分开了,也可能是经历了生离死别分开的。但是当我问关于他们过往的事情,他说的内容很少。我本想触摸少年的灵魂,想看看他的过去,但他下意识的防备心和距离感有些强,微微退后与我保持了距离。


    我只好继续保持着距离向他搭话,你很在意她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猜道,你们在一起过吗?


    他继续点了点头。


    那你们后来分开了吗?我说。


    他还是点点头。


    我想,看样子是她提的分手,否则他不会死后还在等她。我便问少年,你怪她吗?


    他这次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亲子关系以外,没有谁必须向谁付出,我爱一个人想付出是我做的决定,对方怎么做并不妨碍我的选择,我也尊重她最后的选择,只是还想见见她。再说她已经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没能帮上她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生前没有见到她,她死了以后,我还是见不到她,不管在何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不过我能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


    我和许锺琛帮少年一起寻找她的灵魂,许锺琛在天堂和其他灵魂世界查过,那里都没有少年要找的女孩儿。于是我们在人间帮他一起苦找,我们去她的老家和后来她后来住过的家里周围找,皆无她灵魂晃荡的身影。


    在我们漫无目的找女孩子的过程中,许锺琛向少年聊起,你是怎么死的?


    这大男孩儿犹豫过后,启口讲道,他少年时成绩优异,本该有光明前途,但是后来被学校的男老师侵害,于是患上了精神病和艾滋病,最后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死于生病,因为潜伏很久的艾滋病到了末期感染身体,引发了其他病症,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了……


    幸好我没有触摸到少年的灵魂,听完这些话,我不想再看见他生前的难过和种种伤心事。我们在寻找女孩儿的过程中,直到少年在某次被吸入快消失的魂梦漩涡里,遇到了危险,女孩子的灵魂才突然现身把他拉了出来。


    这个女孩儿终于肯现身了,许锺琛一直知道她在他的周围隐藏着自己,所以当少年掉入危险的魂梦漩涡,许锺琛没有伸出援手。


    在少年病逝不久,被迫嫁人后过得不如意的女孩儿也自杀了,然后她一直隐去了自己的存在,默默地守护在他的灵魂身边,可她没有勇气现身,她不想让初恋知道她的婚姻不幸,到最后懦弱的她没有怎么反抗,还一死了之,只是用死亡逃避一切,没有及时醒悟过来要去爱自己。直到死亡以后,她才明白一个道理,生前的她是靠毁灭自己,企图让家人愧疚。对她来说,人世间对于那时候的自己,已是毫无留恋之地。当她来到初恋死后的世界,看到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看到他时常自言自语希望她精神独立地生活,她无颜面对他,也无颜面对自己,于是隐去了自己灵魂的存在,只是默默地跟着他。


    诉说了这一切,她泪流满面地问我们会看不起她吗?


    少年总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他想回答的问题,他泣不成声地抱住女孩儿,摇摇头说道:爱是接纳和包容,你的缺点也是你灵魂的一部分,我只想与你一起进步成长。


    我想起了过去不够接纳和包容自己,欲言又止,在女孩儿讲述她是怎么死掉的时候,我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点羞赧之色,他们都注意到了我的神态,似乎也明白了过来我是怎么死的。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相视微微一笑。


    这对情路坎坷的情人,跟着就去了大榕树中转站那边的光明里,如愿地去过上生前没能过上的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每当我和许锺琛送走这些得到慰藉的灵魂,便觉得内心圆满。


    可是下一个少女的生平又令我心碎,我在某处地下室触摸到一个叫白丽兰的女孩子。


    从白丽兰记事起,她的父母就经常吵架或者打架,后来这对暴躁的夫妻离婚了,不负责的父母将她寄养在了亲戚家里,过了一段时间不再寄钱给亲戚,相当于把小丽兰抛弃了。自此,她在亲戚家里受尽虐待,亲戚的孩子们也参与了虐待她的事情,他们在外面一旦受了气就会来她这里发泄,家里也有无能为力的小妹妹对她好点,偷偷地与她谈心,并送点吃喝的东西,甚至帮助小丽兰逃跑。


    她逃跑后就去报警,但是被当时和稀泥的警察送回到了亲戚家里,只是随便教育了这群恶魔几句,然后亲戚一家人加大力度虐待和管控小丽兰。


    以前小丽兰能出门上学,到后来他们不许她上学了,只把她关在地窖里锁着,待少女来了月经,他们还找村里的嫖客来强/奸她,甚至强迫她免费给别人生孩子。而地窖里暗无天日的小丽兰只有把他们当家人,欺骗着孤苦伶仃的自己,才能心存希望地活下去,她始终心存一丝逃出去过平凡生活的幻想。她记得,她有一个外婆,是很慈祥的老人家,她小时候和父母跋山涉水去探望过外婆几次,外婆非常疼爱她。她希望自己第二次逃出去的话,能直接去找外婆,可是她还没行动就被虐死在了地窖里。


    我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解开了小丽兰手上的铁锁和绳子,牵着她的灵魂离开了污浊黑暗的地下室,亲自送她去了中转站那里开始落叶的大榕树下,希望她去天堂过好日子。


    我和许锺琛也在其他的地牢里看到无数个惨叫的灵魂。我们触摸他们的灵魂,看到了他们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家乡,那个县城化名白县。此县城和全国各地的人们一样遭遇了疯狂的迫害。


    混乱的运动开始以后,县城里那些重点部门几乎全军覆没,各类机关和无辜的干部都被围捕起来批斗了。在上海某风暴的影响下,县城当局机关逐一失守瘫痪,此地被造反派浩浩荡荡地夺权。在极左的思想下,形成的反叛派系,将很多无辜者都扣上了□□的高帽,或者分为黑五类,也将大部分知识分子污蔑为臭老九,最后非法恶劣地把大家抄家和关押,并把被迫害的人们狼狈地推出来,四处游行。


    所谓的革命委员会成立后,取代了原先正经官员们的职位,开始一元化领导。他们猖狂放肆地进行“批、改、斗”等整改运动,一路左到底,导致了非常多无辜的人们受到残暴的批斗,冤假错案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可这些妖魔鬼怪压根不管事实的真相,只随乌合之众自私自利地打这个、斗那个,当时被批斗的干部都有千百余人,这些暴虐的斗争甚至面向了老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在此期间,白县的国营农场也被损伤夺权,有几百多名员工以及十岁左右的中小学生被打上国民党的标签,一百多人被揪斗,一百多人被强行关押,七十八人被毒打,十几人被打成残废,好些人被虐待着殴打致死,也有好些人忍受不了生不如死的批斗含冤自杀……


    我和许锺琛领着这些冤魂前去天堂,可是天堂并不是他们心中想要的地方,他们在天堂也集体哭诉喊冤,惨烈的冤枉之声传到了人间来。他们哭道,你们知道吗?我们不知道大家怎么了?人们变得跟野兽一样,不,比野兽还要恐怖,我们被那样惨烈地对待,就像是丛林里弱小的动物。没人在乎你的情绪,你的经历,你的背景,你的品行,你的死活……


    那个时期枉死的冤魂想要被人们看见,想要大家学会反省,大家一日不反省,他们的怨念一日不散。


    许锺琛说,我们如今的进步生活来源于那些牺牲的理想主义,不要糟蹋今日的安稳和部分自由。


    那天我走在街上,想起我在不同的灵魂身上看到的人间百态,然后再看到小孩子的身影,我忽然想到战争地区那些惨死的小孩儿,人间被害死的孩子们,以及在古代的小婴儿容易被饿死,这些小孩子们从小就要做苦力并找口吃活下去的……我只要一想到那些小孩儿的惨样,我在心里就说,我没办法接受小孩子这么悲惨地死亡,我没办法看到婴儿的尸骨……但是我想了想人类不管是在少年、青年、中年还是老年去世的话,好像多多少少都会有难受和遗憾。生命必然消逝,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确实一天天被磨炼到枯萎,最终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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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我们坐在大榕树下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灵魂,暂停了安抚灵魂的任务。我在麦田附近看见有个妈妈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嘴里在说,囡囡,我们回家……


    我看见了民国夫妻,那个叫凤虞的女士和叫广祁的先生互相搭着手臂,他们穿过簌簌作响的成熟后的金黄麦浪,保持着笑容前来大榕树下,榕树下面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和混血老爷,以及一个小姑娘一起等着他们。我们交谈了一会儿,得知轮椅女人是凤虞的母亲,凤虞是轮椅女人的养女,轮椅女人的亲生女儿发烧生病早逝以后,养父母就领养了凤虞。现在养父母和小姑娘等在这边,等他们一家人一起去天堂。因为养母曾经答应过凤虞,上辈子修来福气,下辈子他们将变成真正的血亲,天堂能完成他们的这个愿望。


    我看到了牺牲的警察徐知青和妹妹西西,她们姐妹俩相见抱头痛哭,姐姐反家暴牺牲,妹妹缉毒牺牲。她们舍不得家人,放不下家人的她们始终等待在此。


    我再次看到了外国面孔的灵魂——有西班牙血统的欧文先生,他说着流利的中国话表示,他在天堂的入口等待妻子,他简短地讲述了他与妻子之间的故事。他的妻子以前是个辛苦的盲人,后来做手术很不容易地恢复光明了,他们的生活本来很幸福,没过多久,他却在工地上工作时为救人意外坠楼身亡……


    我在大榕树和麦田这边遇到了很多不同年代的人。有民国的流浪儿两兄弟和他们的父母,慧卓终于等到了拜过把子的弟弟成滨,他们走向光明里准备去天堂做亲人……


    来来往往的灵魂里面,没有一对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为什么不等我呢?


    而我在人间深入观察过的最后一个灵魂是,一位居住在岛上的饱经风霜的老人。


    某日,我和许锺琛看着面前不断走过的灵魂们,有一条死去的黄狗突然过来咬扯我的裙子,冲我汪汪叫了几声,它好像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随黄狗乘船来到了某个岛上,许锺琛这才告诉我,大黄是希望我去看望一个叫王世光的男人,他是人民子弟兵,但是他绝望到只能相信鬼,而这条黄狗是王世光曾经养了很久的狗,他们相依为命,陪伴彼此度过那些孤独的日子。


    那位老人在人迹渺无的岛上生活了几十年,人们称呼这座岛是鬼岛,所以王世光来到了这里寻找鬼,想要遇到鬼魂帮他申冤。


    王世光从小生活在海边,他的父母是渔民,在父母的安排下他娶了一个女孩儿,他们成家以后,他想要立业提高家庭的生活品质,所以他参军了。在那个年代,王世光能有一点文凭,也算是高文凭了。再加上他凭着自己的实力被调入了医疗大队,最后被部队提升为了班长,也是重点培养的提干对象。


    可是在军民活动上,出现了一个姑娘对王世光产生了好感,开始死缠烂打地追求他,已经成家的他自然不可能答应追求者,也与对方明明白白地说出了他有家室的事实。


    到后来姑娘仍然给他写情书,不肯放弃,三天两头地纠缠他。她的举动不止给他的精神上造成困扰,还断送了他的前途。在谣言四起以后,提干名单里删除了他的名字。他心如死灰,决定复原回乡。


    然而她追求王世光不成,便由爱生恨地指控他对她做出了不好的事情——诬告他侵犯了她。


    因此王世光被判刑入狱了,理由是破坏军民关系。不管有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不管他怎么向各级军事法院申诉,最终没有人听他的冤声,喊冤的他还被加大惩罚。


    王世光在英德劳改场坐牢十年,妻子改嫁离去了,他的父母也在他出狱之前撒手人寰。他因为这场诬告,不仅失去了爱人和亲人们,也再无清白名声。当他想起离家前温馨又不舍的画面,再看到如今父母的尸骨坟墓,他便跪在父母的墓碑前,痛不欲生地哭了几天,觉得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失去了前途,一度失去了人生自由,失去了妻子,失去了至亲,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因而孤苦伶仃的王世光听说了包公用鬼断案的故事,便到处找鬼,最终前往鬼岛寻鬼申冤,也开始了避世疗伤的平静生活。瘦弱的老人独自在荒芜的岛上建造了一个石头做成的小房子,每日捕鱼为生。他的余生就在孤岛上,平淡而又心里充满冤屈地生存着……


    我在老人家的耳边说,我听到了你的冤屈。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声音,自顾自如往常一般修葺自己的小房屋。


    看着宁静的小岛,我对王世光说,虽然我的力量渺小,但是我会把你的事情记住,让你的故事起码多一个灵魂知道。虽然王世光看不见我,但是我看见了他。他找到的鬼,也许就是我,是看到这件事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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