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魂归故里
烽火台上的青烟尚未散尽。
东南方尘烟里陡然竖起玄色纛旗, 旗面金线绣着的不是狼头,而是熟悉的李字旗。
“楚将军!别来无恙!”
“阿越,我们回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如同乍破天光时的耀眼夺目。
楚越一时怔愣,是他们回来了吗?
她扶着冰凉的城垛,铁甲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三回。
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翻涌的烟尘, 忽然握紧了手中豁口的横刀。
"楚将军!我们的王爷回来了!"
瞭望塔上的士卒嘶声大喊, 破音的尾调里带着哭腔。
城墙上疲惫的守军骚动起来, 楚越看见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火光。
"是冀州军旗!"
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从尸堆里爬起来, 嗓音劈裂在风里:"是咱们冀州的军旗!"
闻声而动,李安甫踉跄着扑到垛口,望见烟尘中跃出一匹照夜白。
是父亲的坐骑!
可坐骑上并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一名熟悉, 而又陌生的女子。
只见马背上的红衣女子挽弓如满月,三支鸣镝撕开风雪,身后胡人轻骑的弯刀尽数归鞘。
在她的左侧,李明月银甲浴血, 而在他的身后,赫然是两具棺材。
若说之前, 李安甫等人还有一丝希望, 那些漫天纷飞的不过是鲜卑瓦解军心的诡计。
可如今两具棺材就在眼前, 他们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彻底破灭。
终究是, 菩提城, 断人魂。
李安甫深吸一口气, 努力不让眼泪落下。
他是李家儿郎, 不能轻易软弱, 更何况如今情势危急, 他必须与叔叔支撑起冀州,乃至整个天下。
只是……
母亲定然也看见了……
李安甫的目光向城下扫去,却见母亲和祖母神色与往日并无多少不同。
他知道,都是自欺欺人的伪装罢了。
视线变换,李安甫又看见苏珏的朱红斗篷掠过尸山血海,胡人骑兵紧随其后,却在距城墙百步处齐齐勒马。
正如之前楚云轩接到的密报一样,胡人归顺冀州。
当日,苏珏曾问过金元鼎缘由,金元鼎笑了笑,只说是答谢他与楚越对胡地的种种恩遇,顺便得一条安身立命的机会。
“良禽择木而栖,胡地向来偏安一隅,总要仰仗上国恩赐,如今西楚岌岌可危,本将军此番不过是顺势而为。”
“自然,也是看在楚将军的面子上。”
“你们对胡地有恩,金元鼎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只要你们侯爷登基后能善待我胡地,我们甘愿俯首称臣。”
金元鼎的话言犹在耳,今日也确实与他们一起。
双方达成契约。
于是,李明月抬手,气势逼人,"胡地达奚部五万铁骑已直捣你们的鲜卑王庭!尔等若此刻退兵,还能赶回去给妻儿收尸!"
果然,鲜卑军的狼头大旗剧烈摇晃起来。
不消多说,楚越趁机挥剑斩断绞索,千斤闸轰然坠落,将半数敌骑砸成肉泥。
方才李明月等人进入冀州的时候,冀州大军已退回城内。
原本该热闹等待播种的时节,冀州城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李明月带领苏珏以及一众副将站在高处,远远望着被被鲜卑大军重重包围的冀州城。
“冀州围困已久,眼下如何是好?”副将问。
“杀进去。”
李明月毫不犹豫,“片甲不留。”
苏珏张了张口,对上李明月坚毅的目光时,忽然住了口。
他想到之前回来路上,李明月快马加鞭往回赶时,对他说的话。
“父兄等不了了,天下百姓也等不了了。”
苏珏偏过头,看向云后的太阳,如今的冀州,乃至天下,这沉重的担子尽数压在一人身上,却不肯给他一丝温暖。
这天下共主,究竟是天眷他,还是天厌他?
明媚的阳光落到照夜白的身上,马蹄惊起满地尘沙。
“扑通——扑通——”
烟尘渐近,时光渐显。
金元鼎带领的五万胡骑如黑云压城。
当先一匹乌骓马扬蹄长嘶,马上的金元鼎挽弓如月,三支鸣镝带着清越啸音划破朝阳。
"开城门。"
李安甫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备火油,弩手上弦。"
鲜卑大营的牛角号陡然转急,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向两翼展开。
楚越却只盯着那道红色身影,看他勒马横剑,披风在阳光下泛起血色。
隔着大片的城墙,楚越似乎能看清苏珏望向城头时骤然柔软的眼神。
然而大敌当前,他们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在眸光中缱绻。
眼波流转间,冀州城头万箭齐发,浸透火油的箭矢将日色烧成火红。
胡人骑兵以雁翎阵切开鲜卑侧翼,鲜卑人裹着烈焰在铁蒺藜阵中翻滚,胡骑却如游鱼般顺着火墙缺口涌入。
这是金元鼎的长处。
见势不对,鲜卑军急速撤离。
浩浩荡荡,不消片刻,连日来战火纷飞的冀州城外竟有了短暂的宁静。
残阳如血,冀州城头青雀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李明月勒马于护城河畔,玄甲军铁蹄踏碎薄冰的声响惊起寒鸦数点。
他仰头望着城堞上斑驳的"冀"字,忽觉喉间涌起铁锈味——两具黑檀棺椁在素绸缠绕下泛着冷光,细看能辨出棺盖上经年累月的箭痕。
城门洞开的刹那,整座城池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沿街的胡饼铺子掀开蒸笼,白雾却凝滞在半空;酒肆檐下的风铎忘了摇晃;连城楼上戍卒的矛缨都垂成僵直的线。
直到第一声呜咽撕裂死寂,那哭嚎便似燎原野火,从西市烧到东坊,自朱雀街漫向玄武门。
"王爷……"
倚在药铺门框的老妪颤巍巍举起半匹素绢,那是三年前李书珩开仓放粮时赏的。
她枯槁的手指抚过棺椁上暗红的血渍,忽地跪倒在青石板上,额头触地三声闷响。
街角铁匠铺的独眼匠人解下玄铁围裙,赤着上身横卧道中,任凭玄甲军马蹄踏碎他珍藏的西域葡萄酒坛。
最年幼的士卒在队列里红了眼眶。他记得去岁春分,王爷巡视军营时曾弯腰替他系紧松脱的胫甲。
此刻风中飘来胡杨木的焦香,原是城郊烧陶的窑工们将素胚尽数砸碎,将陶片铺作十里霜雪。
有白发老卒解下腰间铜铃系于棺角,然后响作招魂的铜铎。
李明月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分明看见朱雀桥头的老更夫将梆子换成丧鼓,看见绸缎庄的掌柜将蜀锦裁作引魂幡,看见酒垆前的胡姬褪去石榴裙,素纱裹身跳起龟兹葬舞。
忽有一垂髫小儿挤出人群,捧着尚带余温的艾草饼要往棺椁里塞,却被母亲死死拽住。
那妇人泪落如珠:"小郎君莫扰,让王爷……让王爷睡个安稳觉。"
待到暮色四合时,送葬队伍行至王府。
朱漆大门上悬着的鎏金匾额已覆素帛,阶前石狮颈缠白绫。
李明月忽闻身后马蹄声碎,回首见一跛脚老卒怀抱褪色战袍踉跄追来。
那是父亲还是北燕旧臣时带兵分发给士兵们的锁子甲。
看来,此人曾是军中士兵。
"侯爷且慢!"
老卒扑跪在阶前,将战甲高举过顶:"老王爷戎马半生,于小人有天大的恩情,如今老王爷战死沙场,小人特来送行……”
话音未落,北风骤起,卷起满城纸钱如雪乱。
李明月的佩剑"锵"地坠地。
长街尽处忽有羌笛呜咽,吹的是李书珩所作的《折柳》旧曲。
李明月抬眸望去,见残破的城垣上立着个布衣少年,正是三年前父亲从人市赎回的牧羊儿。
少年十指渗血犹自吹奏,笛声裹着塞外风沙,将整座冀州城哭成巨大的灵堂。
方小姐一直隐于人群中,神色悲戚。
她一路跟随,宛如一缕游魂。
待到了王府时,是苏珏发现了她。
苏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陆羽和陆明的骨灰,还有两副盔甲交到她的手中。
是夜,方小姐守着那骨灰和盔甲,生生枯坐了一夜。
思绪朦胧间,她仿佛看到陆羽的银甲映着斜晖,甲片间夹着几瓣零落的桃花。
陆羽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铁甲冰凉,掌心却沁着汗。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话未说完,某处的城墙下传来战马嘶鸣。
只见陆明正牵着两匹枣红马候在吊桥前,少年人的眉目在铁盔下格外清亮,像极了七年前陆羽在乱葬岗捡回的那个垂髫孩童。
再一眨眼,战场上飘着腐败的气息,方小姐素衣胜雪,在断枪残旗间寻了整日。
陆羽的银甲碎成十七片,最深的那道裂痕从右肩直贯腰际,像是要把半边身子生生劈开。
陆明的铁盔凹陷处凝着紫黑血块,她想起少年临行前夜,蹲在廊下笨拙地往箭囊绣平安符,银针扎得满手血珠。
"师父常说,英雄当如山间松。"
方小姐分明看见陆明咽气前还攥着半块海棠酥。
之后,她跪在焦土上,用绢帕裹着他们师徒交叠的手。
陆羽的指节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虎口旧茧抵着陆明掌心未愈的箭伤,恍若当年教他挽弓时交叠的手势。
又过了一日,方小姐如梦初醒,她将两具薄棺并排埋在城南处。
纸钱纷飞如雪。
新立的石碑上未刻名讳,只摹了那枚残缺的护心镜纹样。
寒风风掠过碑前白幡,她忽然想起陆明出征前的那日,少年醉眼朦胧地举着酒盏:"待我成了大将军,定要给师娘挣个凤冠霞帔……"
……
此夜难眠,漏断人初定。
与李明月和金元鼎商讨完接下来的谋划,苏珏踩着疏枝碎影转过门扉,檐角铜铃忽地轻响。
他驻足仰头,望见临水小楼上悬着盏茜纱宫灯,细碎银箔在灯罩内流转,
恍若当年二人定情时,楚越执笔誊写婚书时腕间跳动的银钏。
竹梯年久,每阶都溢出绵长的叹息。
他推开半掩的轩窗,见楚越正俯身拨弄案头白瓷瓶里新折的棠棣。
月华自她松挽的云鬓间流淌而下,将素色襦裙浸成霜色。
"十三。"楚越未抬头,指尖摩挲着花瓣上凝结的夜露,"我们做的一切真的都是徒劳。"
苏珏解下沾着边关风雪的氅衣,铜炉里沉水香忽地爆出个火星。
他伸手去接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玉簪,却触到她骤然回身时滚落的泪。
苏珏将人拢进氅衣残留的体温里,下颌抵着她发间淡淡香味。
"今日过朱雀街,我看见稚童在瓦砾堆里翻花绳。"
苏珏指尖梳过楚越垂落的发丝,"战火烧塌的酒楼,或许明年就能生出半人高的荠菜来。"
楚越忽然轻笑出声,泪痕未干的面颊蹭过他襟前银线绣的云纹:"十三,你还记不记得永和九年的上元夜?我们在摘星楼顶偷饮梨花白,眼见着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只剩巡夜金吾的灯笼飘在坊市间,真的像极了幽冥河上的引魂幡。"
铜壶滴漏声里,楚越冰凉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那时你说,若有一日天下无饥馑战乱,定要带我去岭南看四季常开的花。"
子夜风起,吹散案头堆积的邸报。
苏珏瞥见最上面那页朱批"准奏",正是楚越以血为墨写就的《陈边关十二疏》。
窗棂外忽有飞雪掠过,在楚越的眸中映出星子般的光:"十三,我们真能看到那一天么?"
他俯身拾起飘落的素笺,见背面蝇头小楷写着新填的半阙词。
残月移过中天,将两人影子叠在"太平"二字上。
更鼓遥遥传来时,楚越已枕着他臂弯睡去。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楚越握着半盏冷茶,看青瓷碎片在石阶上溅出星芒,恍如八年前再遇苏珏那夜,她手中提的绢纱灯笼也这般碎在朱雀桥头。
"因果已现。"招财伏在窗棂暗影里,金瞳流转似淬火铜汁,"史册字迹正自行洇墨重书,宿主当知天意如铜漏——"
"铜漏倾沙,终有尽时?"
楚越轻笑,指尖摩挲着苏珏赠的鱼肠剑穗。
白日里她披甲立于城楼,身后十万旌旗猎猎如血。
二人并肩而立,一切都归于平淡。
纵使天地颠倒,他们也愿意放开彼此。
风雪漫过雕花槅扇,招财的尾尖扫过案上《山河堪舆图》,墨迹竟如活物般扭曲退散。
"修正之力始于微末。"
招财跃上青铜浑仪,二十八宿倏忽错位,"而第一个消失的会是亲手改动命轨之人。"
浑仪转动时溅起火星,映出楚越掌纹间新添的裂痕。
更漏声咽,忽听得环佩叮咚。
回首见苏珏倚着月洞门,白色的裙裾沾着夜露,怀中抱着昨夜共谱的《清平调》残谱。
"阿越你看,"
她拈起泛黄纸页,"这万家灯火四字,墨色怎地淡了?"
楚越喉间发涩。
它也记得分明,那夜苏珏以朱砂混着金粉题写此句时,窗外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而今残谱上只剩"火"字猩红如血,其余皆化作苍苔色,仿佛百年前的古卷。
铜壶滴漏忽地炸响,招财厉声长啸穿透夜幕。
仿佛在奏一曲悲歌。
……
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楚云轩握着冀州密报的手指微微发颤。
案头冷梅在烛火中投下碎金般的影子,那香气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镐京春夜,建安帝折梅为剑,在朱雀门前挑落他冠上玉珠。
"陛下,该添炭了。"中贵人灵均捧着鎏金暖炉跪在阶下。
楚云轩忽然将密报掷入火盆,羊皮卷在猩红炭火中蜷曲成灰。
火光照亮他眼角细纹,那些纹路里藏二十个春秋的血雨腥风。
记得攻破北燕那日,他抱着父亲的断剑坐在金水河边,河水把他的衣袍染成赭红。
"传令。"
楚云轩扯断腰间垂着的长生玉珏,碎玉砸在青砖上迸出清响,"让玄甲军烧了占星台。"
三更鼓响时,八万禁军铁骑踏碎宫门积雪。
楚云轩立在长安城得最高处,看着漆黑甲胄如潮水漫过九重宫阙。
当年他就是这般踏着北燕王族的血走进太极殿,如今却要亲手斩断自己种下的因果。
城外叛军营帐绵延三十里,火光在雪夜里织成猩红蛛网。
徐州的朔方军都尉啐了口唾沫:"那沈老狐狸撤得倒快,留咱们在这儿当挡箭牌。"
梁州军参将转动着拇指上的狼头扳指,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
"报——玄甲军破了西营鹿砦!"
话音未落,帐外亮起冲天火光。
禁军铁骑的长槊挑翻辕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朔方军辎重营燃起的浓烟中,有人看见绣着"沈"字的战旗在灞桥方向悄然隐去。
三百里外的冀州农庄里,苏珏正在青玉棋盘上与金元鼎落子。
炭盆里煨着的青梅酒泛起细沫,他突然轻笑:"楚云轩总算醒了。"
侍立的张怀瑾望着长安方向渐白的天际,檐角铜铃在晨风中叮咚作响。
棋盘西北角,三枚黑子正被白龙吞没。
……
淡泊的月色透过雕花木格在青砖地上织出菱纹,李安甫盯着那团游动的光斑,恍惚看见父亲临行前甲胄上的浮光。
白幡忽而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楠木棺椁边缘凝结的暗褐色血斑,像是有人蘸着朱砂在素绢上点了两笔未完的寒梅。
"世子当心门槛。"
老仆颤巍巍的提醒惊破满室檀香。
李安甫这才惊觉自己左手正死死掐着漆柱,指甲缝里嵌着朱漆碎屑,与虎口那道新愈的箭伤融成暗红。
他望着母亲素白罗裙下踉跄的绣履,想起七岁那年随父亲巡视边关,城头箭雨里那双始终护在他眼前的温暖手掌。
棺盖开启的吱呀声撕开裂帛。
周莹的指甲划过棺沿,在乌木上划出细长白痕。
她俯身时鬓边素银步摇勾住李书珩胸前半块残甲,碎玉坠子与铁片相击,铮然如当年洞房花烛夜合卺酒盏相碰的清音。
"书珩……”
周莹的呼唤裹着血沫,像春蚕啃噬桑叶般细细碎碎地漫出来。
她忽然攥住李书珩腰间的玉带钩,青铜饕餮纹路硌得掌心泛青。
李安甫记得这个动作,之前父亲每次出征或是出门,母亲也是这样攥着玉带钩,将平安符塞进他护心镜后的夹层。
另一边,武思言立在次棺前,满头银丝映着烛火竟似落了层薄雪。
二十几载的风霜此刻全化作眼角细纹,随目光在断剑上游走。
那柄御赐青釭剑自剑锷处断裂,缺口处还粘着几缕鲜卑人的红褐鬈发。
武思言忽然伸手去摘李元胜颌下长须系着的五色丝绦——端午时她亲手为夫君编的百索,如今浸透血污,硬结成暗紫色的痂。
"祖母!"
李安甫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触手却是冰凉的泪珠。
武思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孙儿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安甫,让我好好陪陪他们吧……"
“祖母……”
灵堂忽而灌进穿堂风,白烛晃动的光影里,李安甫仿佛又看见从前王府里言笑晏晏的场景。
西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周莹晕倒在供桌前,打翻的祭酒顺着青砖缝蜿蜒成溪,浸湿了她亲手缝制的千层底云头履。
李安甫冲过去时嗅到母亲发间淡淡的沉水香,这味道昨夜还萦绕在他替父撰写的请战书卷轴上。
此刻却混着血腥气,凝成喉间铁锈味的哽咽。
武思言突然发狠扯断颈间玛瑙璎珞,浑圆珠子噼啪砸在棺盖上。
"李元胜!"
她哑着嗓子捶打棺木,龟甲似的指甲劈裂也浑然不觉,"说好要带我回陇西看杏花的……"
说着,武思言抓起供盘里的面人——是她按照李元胜容貌捏的,此刻糖汁正从裂开的头颅缓缓渗出,甜腻气息裹着香灰在灵堂盘旋。
夜色渐浓时,李安甫跪在棺椁前,一言不发地数着棺椁上的铜钉。
九寸长的镇魂钉共七七四十九枚,钉帽上的蟠螭纹与他腰间玉佩如出一辙。
去年生辰父亲赠玉时曾说:"蟠螭护主,可挡煞气",此刻玉佩却贴着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冷得像塞外永冻的玄冰。
灵堂外的老槐树忽然扑簌簌落下枯叶,打着旋儿贴上窗棂。
李安甫望着叶片上虫蛀的孔洞,想起菩提城驿报里那句"箭矢洞穿护心镜"。
他伸手去接飘进来的残叶,触到母亲无声坠落的泪——那滴泪滑过他掌纹交错的战场,最终跌碎在青砖缝里,洇开深色痕迹,像极了舆图上未干的朱砂笔迹。
父亲,孩儿真的想你……
……
灵堂里的烛火将尽,檐角铜铃忽然轻响。
苏珏踏着满地碎银似的月光进来,鸦青道袍下摆扫过门槛,惊起几粒香灰。
他望着跪在蒲团上的李安甫的背影,想起当年初见时,这孩子也是这样绷直脊梁,任风雨飘摇,也不肯挪动分毫。
"世子可记得《尉缭子》第八篇?"
苏珏将白瓷药瓶搁在供桌,惊走正在舔舐酒渍的野猫。
他俯身捡起周莹掉落的白玉簪,簪头雕的并蒂莲缺了半片花瓣——李书珩去年秋猎得的战利品。
李安甫肩头微颤,视线仍凝在棺椁交错的阴影里:"记得,先生曾说胜败有数,生死无常。"
话音未落,喉间忽哽,最后那个"常"字碎在齿间,化作白雾消散在寒夜中。
苏珏解下鹤氅裹住李安甫单薄身躯,忍冬香混着硝石气息漫开。
苏先生日夜教导,正是这股药香萦绕在李安甫的鼻尖。
他再熟悉不过。
"王爷风骨长存。"
苏珏忽然握住李安甫冰凉的手指按向自己的胸口,"我们都还活着,活着才能替王爷报仇,实现他天下归一的心愿。"
更漏声里,李安甫渐渐松了紧绷的肩胛。
他额头抵着苏珏腰间的玉带,那里系着去岁生辰时他亲手打磨的玉佩。
当第一声呜咽冲破喉关,苏珏的衣袖已浸透温热,他像当年教李安甫执笔般轻拍李安甫颤抖的脊骨:"世子殿下,哭吧,眼泪洗得净战甲血污,冲不垮李家风骨。"
“先生……我……”
此时,王府的西厢内。
李明月盯着案上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指尖反复摩挲断口处"安乐"二字。
这是兄长在自己十岁那年亲手系上的,如今青绳犹存温润,玉却已沁入血色。
窗外飘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恍惚间化作嘉峪关寒风中飘摇的军鼓。
"侯爷,药煎好了。"
侍女捧着漆盘在门外轻唤。
李明月恍若未闻,正将染血的舆图铺满整张花梨木榻。
朱砂标记的行军路线与记忆中的轨迹分毫不差,就连那支穿透护心镜的狼牙箭,落点都与前世如出一辙。
他发狠扯开衣襟,三道狰狞的疤痕横亘胸膛——这是上辈子在嘉峪关留下的。
此刻却在提醒着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呵呵……
天意难断。
为什么让他再一次经历痛苦,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刻骨铭心,痛彻心扉吗?
李明月不明白,却在心里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铜镜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与前世周灵王的悲戚渐渐重叠。
“你看,你还是一败涂地,李明月……”
酒壶倾倒时,琥珀光淹没了案头未写完的急报,墨迹在桑皮纸上晕成菩提城轮廓。
既然还是重蹈覆辙,他便剑指长安!
再这之前,他必须解决掉城外的鲜卑军。
“侯爷,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第242章 越鸟难啼
“侯爷, 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李明月起身收起榻上的舆图, 整个人舒展开来。
苏珏推门而入,手中还托着侍女方才送的药。
“侯爷,长安城外已经是鹬蚌相争了。”
苏珏没有多说什么, 只说了李明月现下最关心的, 并放下手中的托盘。
“烦请苏先生告诉沈爷, 好好等着冀州的东风。”
“好, 苏某明白。”
应和着二人的对话,长安城此时并不乐观。
城门城垛上的积雪被血染成胭脂色,守城校尉张焕将断刀插进墙缝, 望着城外黑压压的联军帐幕。
昨夜禁军突袭撕开的缺口, 黎明前又被朔方军的铁浮屠填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听见垛口传来孩童清亮的歌谣。
"青雀衔珠过渭水,白骨堆成白玉阶……"
两个总角小儿蹲在尸堆旁翻找箭矢,冻红的手指掰开阵亡士兵的掌心。
张焕正要呵斥, 却见他们从死人怀里摸出半块硬饼,欢呼着跑向蜷在瓮城下的老妇。
那妇人将饼掰碎泡在雪水里, 浑浊的眼珠盯着城门楼上的蟠龙旗。
“竟然已是这般田地……”
伴随着张焕的一声叹息。太极殿前的铜鹤在寒风中嗡鸣。
楚云轩掀开织金帷幔, 看见十二旒冕在晨曦中投下细密的影。
他伸手抚过御案积灰的《盐铁论》, 指尖沾着去年中秋洒落的桂花醴。殿外传来窸窣响动, 户部尚书王邈抱着账簿跌在门槛上。
"陛、陛下……"
王邈额角渗出冷汗, "太仓存粮仅够支应半月, 若再不开城门放流民……"
"开仓。"
楚云轩打断他, "务必保证军队粮草充足。"
老臣猛然抬头, 冠冕歪斜露出花白鬓角。
他记得三年前谏言减赋, 被楚云轩用砚台砸破额角,此刻御阶上那人却解下腰间螭纹玉佩:"此物拿去,明日一早,你以寡人的名义开设粥棚。"
“陛下圣明。”
王邈险些落下泪来,陛下又恢复了刚登基时的贤明。
然而,西楚沉珂已久,楚云轩现在的所作所为为时已晚,纵有精兵良将,却失了民心,百官也多是碌碌为无之辈,西楚摇摇欲坠。
不过,长安城西的鬼市却比朝堂热闹。
穿短打的汉子们扛着蒙尘的礼器穿街过巷,鎏金博山炉换作三斗陈米,前朝字画捆成引火纸。
酒肆老板娘倚着掉漆的楹联嗑瓜子:"听说陛下今晨派王大人给守城军熬粥呢。"
"早这般,何至于……"
说书人猛地收声,茶寮外掠过一队骑兵,马鞍旁悬着的首级还在滴血。
众人顿时噤声,仿若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与此同时,灞桥的芦苇荡里,沈爷正往箭簇上缠浸过鱼油的麻布。
亲兵举着火把过来,他望见对岸联军营地的炊烟歪斜着飘向东南。
"起风了。"
沈爷的脸上浮起笑意,将令旗插进结冰的河面。
这场东风,很快就会到来。
……
果然,鲜卑贼心不死,仍旧惦记着要让冀州沦为焦土。
这一日,鲜卑主将慕容烈向李明月下了战书,此一战,当是决战。
朔风掠过冀州城头,李明月望着城外连营三十里的鲜卑军帐,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的缠金纹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看见苏珏策马自西北角奔来,银甲上凝着霜花。
"侯爷,那慕容烈把重骑兵布在东北翼。"
苏珏勒住缰绳,战马在青石板上踏出火星,"他们想用铁浮屠冲垮金将军的轻骑。"
李明月的目光掠过沙盘上蜿蜒的流沙河,铜制令箭在掌心转了个圈。
三日前他们故意放走的鲜卑斥候,此刻该将假舆图送到慕容烈案前了。
河岸看似坚实的土地下,埋着能吞没马蹄的流沙。
卯时三刻,鲜卑牛角号撕裂晨雾。八万铁甲如黑潮漫过平原,重骑兵的马槊在朝阳下泛起血光。
李明月站在城楼观阵,看着金元鼎率三千胡骑迎头撞向敌军左翼——那些套着皮甲的轻骑看似散乱,实则始终与铁浮屠保持着箭矢射程。
"放他们过河。"李明月对传令兵抬手。
城头赤旗低垂,佯装溃退的胡骑突然调转马头,在流沙河岸划出半弧。
冲在最前的鲜卑重骑尚未察觉异样,铁蹄已陷入松软泥沙。
战马嘶鸣着跪倒,披甲士卒摔进泥淖,像跌入蛛网的甲虫般徒劳挣扎。
慕容烈的帅旗终于出现在东侧高坡。
李明月解下腰间玉符,城楼鼓声骤变。
埋伏在林间的五千弩手掀开草席,三棱箭镞对准了正在整队的鲜卑步兵方阵。
"侯爷,该收网了。"
苏珏递来角弓时,李明月瞥见他的银甲已染作赤红。
而楚越那边正率轻骑穿插敌阵,长刀划过之处,鲜卑人的皮弁随着血柱飞上半空。
流沙河成了天然屏障,将八万大军割裂成首尾难顾的两段。
午时的日头灼烤着战场,李明月亲率八百玄甲骑自西门突出。
他们沿着昨日挖就的暗道直插中军,马槊挑翻鲜卑狼旗的刹那,慕容烈终于看清沙盘上缺失的那道墨痕——本该标注沼泽的流沙河,在假舆图上竟绘作坦途。
"竖子安敢欺我!"
鲜卑统帅挥刀斩断案角,却见一杆银枪破帐而入。
李明月甩落枪尖血珠,染血的眉峰下眸光冷冽如星:"慕容将军,别来无恙啊?"
北风卷着细雪掠过冀州城头。
只见李明月站在城门外三里处的荒草坡上,脚下是未干的血洼。
被鲜血浸透的征袍下摆早已冻成冰甲,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裂响。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冰碴的脆响。
十二名鲜卑轻骑踏着晨雾而来,当先那人玄甲上缠着金狼皮,弯刀在鞍侧晃出寒光。
"平阳侯好胆色。"
慕容烈勒住战马,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他解下狼皮兜鍪,露出眼角那道斜入鬓角的旧疤,"本将今日就将你们李家斩草除根。"
寒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李明月面无表情……
"所以今日倒是省事。"慕容烈翻身下马,弯刀出鞘时带起一串冰晶。
"冀州城门紧闭,你的同袍倒是识趣。"他说着环视四周,两军将士不知何时已退至百步之外,将这片染血的荒坡围成天然的角斗场。
李明月扯动嘴角,尝到唇上结痂裂开的血腥味。他想起昨夜在军帐中烧掉的密信——苏珏写得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慕容烈不知道,冀州城墙下埋着三百桶猛火油,更不知道他此一战凶多吉少。
弯刀破空声骤起。
李明月横刀格挡,金铁相击的刹那,菩提城的哭喊声与眼前刀光轰然重叠。
"当啷!"
断刀崩开第七次劈砍时,李明月终于摸清了弯刀的轨迹。
慕容烈的刀法带着草原狼群的狠戾,却终究改不了鲜卑贵族惯用的上挑式。
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
李明月故意卖个破绽,左肩迎上刀锋的刹那,断刀如归巢雨燕般钻进对方甲胄缝隙。
他听见皮革撕裂的闷响,接着是滚烫的血喷在腕甲上的嗤嗤声。
慕容烈踉跄后退,弯刀插进冻土才堪堪站稳。
李明月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发现自己的断刀正卡在对方的肋骨间。
"你……咳……"
慕容烈突然笑起来,血沫顺着金狼皮往下淌,"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明月猛地拧转刀柄。
骨裂声响起时,他贴着对方耳边轻声道:“慕容将军,你大意了!”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弯刀坠地的声响。
当李明月将染红的长剑按进仇人胸膛时,远处突然传来冀州城头的战鼓声。
他望着慕容烈瞳孔里渐渐熄灭的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兄长教他燕回刀法时说过的话:"这招递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雪粒落在睫毛上,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李明月跪在雪地里,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渐渐与战鼓声合为一处。
远处有马蹄声逼近,但他已经不想起身了。
是苏珏在尸山间找到了李明月。
那人正在擦拭着李书珩留下的佩剑,脚边躺着慕容烈怒目圆睁的首级。
胡人们围着缴获的战马唱起苍凉的调子,歌声里混着伤兵的呻吟与乌鸦的哀鸣。
"接下来是长安。"
苏珏将染红的帕子丢进火堆,火星溅上他眉骨间的忧愁,"楚云轩也该退位让贤了。"
李明月望向北方翻滚的乌云,指尖沾了点未干的血迹在青石上勾画。
风里传来腐朽的气息,不知是来自满地尸骸,还是那座正在崩塌的王朝。
当最后一面鲜卑战旗没入血沼,苏珏也踏着尸山走上城楼。
他披风下露出半截锁子甲,金丝缠的护心镜裂作蛛网,却还记得从袖中摸出块杏脯递给楚越:"阿越,我们赢了。"
楚越就着她的手咬住果脯,舌尖尝到铁锈味才发觉对方腕上绑着的绷带渗了血。
张怀瑾正给苏珏包扎臂上的刀伤,"先生,我……"
"世子,你真的长大了。"
苏珏突然出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李安甫不知何时将散落的阵亡将士名牌收作一堆,正跪在青石板上逐个擦拭。
晚风卷着未烬的灰烬掠过城头,楚越忽然将半块杏脯塞回苏珏口中。
"苦。"
楚越皱眉。
"是季大夫调的。"
苏珏笑着咽下,"他说我早晚会把自己折腾死……"
话音未落,楚越赶紧抬手覆住苏珏的双唇,“这话可不行乱说,你会长命百岁,然后一直陪着我。”
“遵命,楚将军。”
残月升起来时,幸存的士兵开始清扫战场。
李安甫抱着卷宗来找苏珏,却见苏珏与楚越已经睡着了——苏珏倚着小榻,楚越枕着苏珏的膝头,而楚越的手还按在剑柄上。
李安甫转身要走,却听见楚越含糊的梦呓:"……换防……西城门……"
月光漫过浸血的城墙,在青砖裂痕里蜿蜒成河。
更鼓声里,有人往烽燧台添了把新艾草。
……
冀州一战,冀州军大获全胜。
由于鲜卑军主将慕容烈被李明月手刃,主帅萧定权也无心恋战,将降书送抵冀州后,便率麾下大军尽数撤出西楚境内。
而这一消息自是让冀州军民信心大振,全城上下都陷入一片暂时的欢腾之中。
接下来便是打扫战场,安置战俘,收点兵将。
李明月既已决定剑指长安,冀州自然是枕戈待旦。
而楚越望着那边欢呼雀跃的士兵,突然沉默了片刻,而后下马脱去身上的战甲,递于木风。
“楚将军?”
“不必跟来了,我想一个人过去看看。”
她抬手止住了木风的动作,信步自战场中央穿行而过。
看着眼前不断的闪过一张张陌生或是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依然留着或是已经离开的人,楚越突然间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没来由的,她想起苏珏与她说过的话来。
“只愿有生之年,得以见到这家国永安,天下永宁……”
于是,楚越勾起嘴角笑了笑,极目远眺地平线尽头苍茫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其实这天下,本就永无太平之日。”
“但即便如此,我仍会竭尽所能,护得了它一时,便是一时。”
“护得了它一世,便是一世……”
“啊啊啊啊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嘶哑的咆哮,惊得楚猛然回过神。
她下意识的扭过头,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柄长剑已从她的胸口直穿而过。
楚越几乎没感觉到疼,只是有些诧异的望着那个手里还攥着剑柄的小兵。
而这小兵,是鲜卑的战俘。
原来,招财所说的历史收束竟是这样的荒唐。
未几,楚越竟赞了一句,“好剑法。”
那个小兵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样就得手了,反倒被楚越的话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松开剑柄又朝后退出好远,这才结结巴巴的道。
“我,我,我只是效忠于大王——”
“楚将军!”
那小兵话音未落,已被从后赶来的穆羽一招毙于刀下,然后一把抱住楚越缓慢倒下的身体。
“楚将军……楚将军!!!”
楚越又一次轻声笑了,伸手抽出嵌在胸口的剑刃,长叹了一口气,“穆将军,放手吧……其实,我,有些累了……”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最后出现的画面,却是她与十三在无名村的时光。
彼时,他们的杂货铺还在,因为她与十三的奇思妙想,各种新奇玩意层出不穷,很受人们欢迎。
那时的无名村里也总能看见一个卷毛的漂亮少年身边围着一群孩童一脸认真的听他讲故事。
什么葫芦娃打败了可恶的蛇精救出了爷爷,一只黑猫惩奸除恶,一条小鲤鱼和伙伴们越过龙门保护了它们所爱的人间,一个由小猫小兔小熊猫组成的七人小队行侠仗义拯救世界……
每一个故事都让孩童们新奇不已,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她会从杂货铺里拿出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小玩具送给他们,至于那只叫招财的胖猫总会和它们抢吃的,要是抢不过还会气鼓鼓的趴在十三哥哥的怀里生闷气。
这样一来,又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十三哥哥也在笑。
他笑得可真好看啊,孩子们如是想。
不过孩子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十三哥哥的目光总是落在安乐姐姐的身上。
某个不经意间二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阳光静好,惠风和软。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楚越的生命开始流逝。
荒唐,实在是荒唐!
“十三,对不起,这一次,我又食言了……”
……
待木风回到驻地见到苏珏时,那人正立于案前笔墨飞走。
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也不抬头,苏珏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情况如何?”
“……回公子的话,战场打扫完毕。”
“只是楚将军她……她回不来了……”
“……是么?我知道了。”
苏珏闻言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手下动作也不停,仔仔细细的写完了一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可就在他写到“士争先”时,却是突然一阵剧咳,紧接着便控制不住的呛出一口血来,溅在面前的纸上。
“公子!”
木风见状大惊,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苏珏坚决的拒开。
而后,他努力唤过口呼吸将手稳住,就着纸上的血迹继续写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雄划出一横后堪堪停住,就见苏珏笔锋一转,最后三个血红色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九歌——国殇——
“好了,我知道了,正好祭词也有了。”
写完这首诗,苏珏看也不看,一把抓起纸来塞进木风手里,然后在那人哀哀切切的唤出“公子”之前,沉声问道。
“木风,眼下侯爷即将剑指长安,我们务必要打起精神,点兵明将。”
言罢,苏珏闭上眼摆了摆手。
“你——先下去吧,好好准备,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公子。”
木风应声离开了军帐,而等他走远之后,苏珏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便瘫倒在旁边的椅子上。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军帐上的穹顶,从嘴角慢慢划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来。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终是让他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他还在想,“阿越,你为什么又抛下了我……”
“你说想让我一直陪着你。”
“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若是失约——”
“你可不可以,不要怪我呢……”
后来,苏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恢复的意识。
他醒来时,房间内灯火通明,身边却空无一人。
窗外下起了大雪,白雪压弯了海棠花的枝桠,却难以遮挡花瓣娇艳的色泽
他睁开眼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觉得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转身下床去,走向偏门,想走近一步看清带雪的海棠
花瓣迎风绽放,后面的枝桠已经被白雪压出了弧度,花朵却顽强地绽放于枝头,倔强的模样像极了楚越。
苏珏不由得弯起嘴角,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想去拂了枝桠上的白雪,不想却被绊住了脚步。
因为,回廊里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听那人离门前已经越来越近,随着一阵寒风扑面,那火红的衣角也随着展开,如同迎风绽放的海棠。
苏珏缓缓转过头,视线被一片明艳之色扑满。
楚越穿着一身嫁衣站在了他眼前,艳红的衣衫衬得她肤白如雪,长发如瀑倾泻在肩头,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掺杂着些许妖艳。
这大概已经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光景。
苏珏怔了半晌才回过神,仔细地瞧着对面衣衫如火的楚越,笑容从嘴边漾开迅速爬上了眼角,将他的双眼都拱成了弯弯的月牙,他甚至听着自己的声音充溢着喜悦。
“阿越,你真好看。”
唯独让人心疼的是,那含泪的一双眼。
身穿嫁衣嫁良人本是一件喜事,楚越却是满目悲恸之泪。
苏珏皱起了眉头。
下一刻,楚越的嫁衣上覆盖了白雪,彻骨的冷意与剧烈的疼痛在顷刻间占据了苏珏的意识,撕裂般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叫他无力抵抗。
他瘫倒在地上,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冰凉的眼泪将皮肤刺的生疼,模糊的视线中倒映的只有楚越的脸庞。
那楚越的身影彻底散了,最后一丝执念也被大雪埋葬,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的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楚越存在过的痕迹。
寻不到了……
大雪似乎落进了苏珏的心里,冰冷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蜷缩起身体也找不到一丝温暖,唯一能牵扯起他的意识的只有耳边一声声的呼喊。
“公子!!!”
“苏先生!!!”
“苏珏哥哥!!!”
“大人!!!”
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呼喊回荡在耳边,正是这些关切亲近的呼唤将苏珏带回了人间。
“苏珏哥哥,你不要抛下我,小苏元害怕……”
苏珏刚一恢复意识,就见小苏元伏在自己的床头,满脸的惊惧,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被脚。
“我怎么会抛下小苏元呢?”苏珏虚弱的笑了笑,他抬手摸了摸小苏元的脸,多日来的战场磨砺,这孩子清瘦了不少。
之后视线稍一变换,苏珏就见一众人都围在自己的床前。
“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了,歇一歇就好。”
苏珏再次展露笑意,众人却沉默不语。
楚将军死了,他这个样子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
三日后,冀州城内再一次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这回他们要送走的,是前几日守住了冀州的楚越将军。
主唱祭歌者已经是年迈沙哑,他的嗓音曲不成调,一首九歌国殇未半,已是几度哽咽。
唱至“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一句时,他终于再也唱不下去,身体颤抖着朝楚越又一次跪了下来,仰天长啸。
“属下恭送楚将军!一路好走!”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的嘶吼,仿佛想要将自己所有的祈愿,都送到奈何桥的彼端去。
而这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士兵。随他一起跪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见军中那三十万将士,已是尽数跪倒,一字一顿的齐声呐喊。
“属下恭送楚将军!!!”
“恭送楚将军!!!”
“恭送楚将军!!!”
声音回荡于苍茫的天空之中,久久不绝。
苏珏看着那不断跳动的火焰,只觉得无限悲凉。
原来他什么也留不住。
“阿越,十五年前,是你陪着我,可你抛下了我。”
“十五年后还是这样,你依旧食言了……”
“不过也好,现在,有三万将士陪着你。”
“有王爷和老王爷陪着你。”
“……也有我,陪着你……”
“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们永不分离……”
苏珏慢慢的说着,松开手指,让楚越的骨灰随着冀州的风雪,一同飘洒在九州的万里山河。
第243章 月明孤寒
冬雪敲打窗棂的第七夜, 李安甫又在寅时惊醒。
帐幔外漏进一线烛光,映得青砖地上水纹晃动,恍惚间又成沙场血泊。
他蜷起身子, 耳畔尽是铁甲碰撞之声——那日父亲出征前,金丝甲在晨光里折射出的寒芒,此刻竟化作千万根银针刺入骨髓。
与此同时, 苏珏同样坐在桌案前,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 落下一地苍白。
这是他失眠的第七天。
“许大夫, ”他低头望着铜炉里袅袅的青烟,一字一句地说,“我梦见阿越了。”
许大夫坐在他的背后, 一时间不知应当回些什么。
“楚姑娘, 她或许——”
许大夫犹豫了许久,他思虑再三,最终完全抛掉了过往那些解梦的说辞,转而说道, “她或许也希望,公子可以好好活着……千秋万代, 长盛不衰……”
苏珏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似的, 依旧对月枯坐着, “许大夫, 我看到她了。”
“她还在那里等着我。”
苏珏像是自言自语般, 总是重复着这几句话。
自从楚越离世, 他表现的似乎没什么异常, 白日里还是那个谈笑风生, 气定神闲的按察使。
可只有苏珏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 这人夜夜难眠,即便有季大夫和许大夫开的汤药,也无济于事。
究其原因,便只有苏珏自己知晓,他现在的状态,不单单是因为楚越的离世,还有招财与他说的一番话。
“历史从来都不可更改,你们妄图改变历史,殊不知命运环环相扣,你们既是历史的推动者,也是历史的缔造者。而你们之前所有想改变历史的行为都发生了悖逆,历史开始修正收束,楚越是第一个。”
“所以,别再妄想改变,否则结果只会更糟。”
招财的一字一句犹在耳畔,苏珏难免悲戚。
从前,他站在时光的这头窥见一起历史的残酷,却总是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胜天半子。
然而,兜兜转转十五年,他几乎输掉了所有,就连阿越也离他而去,还是那般荒唐的死法。
不是马革裹尸,不是功成身退,更不是与他归隐山林,那般近乎荒唐潦草的谢幕,根本配不上他们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许大夫,你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过了良久,苏珏僵硬开口。
“好好休息。”
起身推门时,许大夫深深回望了一眼夜色烛火下的苏珏,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颓然,却又好似随时会羽化而去。
他叹了口气,心病还需心药医,必须苏珏自己想明白才行。
……
又一轮的更声响过,李安甫依旧没有入眠。
他蜷缩在榻上,只觉得悲寂无比。
"世子殿下又梦魇了吗?"
仿佛玉石清响,苏珏的声音破开夜幕来到李安甫的房门前,他披着半旧的鸦青鹤氅掀帘而入。
这是他陪伴李安甫的第七夜。
进来时,苏珏的指尖还沾着松烟墨,袖口却洇开深色水痕,想来是漏夜而来时被雪水打湿的。
李安甫盯着苏珏腰间晃动的半截紫竹箫,那是父亲的旧物,箫尾刻着"天狼"二字,金漆已斑驳。
"苏先生不必……"
话音未落,惊雷碾过屋檐。
李安甫猛然抓住锦被,指节泛白如浸霜雪。
血腥气漫上喉头,他仿佛又看见父亲中箭坠马时扬起的玄色披风,像断翅的鹤隼坠入泥潭。
"既然睡不着,世子殿下便来与苏某下盘棋吧。"
说话间,苏珏已端坐在榻前,白玉棋子叮叮落枰,"世子殿下,下棋要专心些。"
烛花爆响,李安甫怔怔望着棋盘。
冬雪中渐次浮起肃杀的风声,他不由得想起那年盛夏父亲卸甲归府,紫藤花架下摆开沉香木棋枰。
蝉蜕落在父亲的肩头,父亲却笑着用马鞭挑起:"安甫你看,这空壳虽轻,却藏着十七年光阴。"
"啪!"
黑子叩枰惊散幻影,李安甫艰涩开口,“苏先生,从前有人同我说过,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穹之上的星辰,是真的吗?”
闻言,苏珏执棋的手停在半空:"世子殿下,人死如灯灭……"
“不——”
李安甫忽将棋子尽数扫落,任黑白玉珠滚满锦榻,“苏先生,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抽噎和恳求,苏珏看着他,心中有如万箭齐发而过。
李安甫在灵堂里脆弱无助的单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苏珏开口时的声音都带着哽咽。
“是,世子殿下,那人没有骗你,人死了,是要化作星辰的,然后为人间的亲人指明方向。就像你此刻眼中所见是残局……"
"安甫,你看这乱局像不像人生?"
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与苏珏重叠,"棋路断了便另辟蹊径,士气散了便重振旗鼓。"
李安甫指尖颤抖着触到一枚温润白子,忽然发觉苏珏的鹤氅已滑落肩头,露出内里的月白中衣。
刚才苏先生所说是那般温柔,此刻,他觉得心中有了一丝宁静。
李安甫起身为苏珏拢好鹤氅,一丝不寻常的酸楚爬上心头。
"苏先生为何……夜夜来此……"
"从前,王爷总是与我对弈整宿,有时还会抵足而眠。"
苏珏捡起滚落榻角的棋子,烛光在他眼尾细纹里流转,"世子殿下,你和王爷真的很像。"
箫管轻触棋枰,发出空茫回响,"王爷说过,战场如棋局,最忌困守哀兵之势。"
“苏先生,谢谢,我明白了。”李安甫眼中有了一丝清明。
五更梆子敲过,李安甫终于阖眼,这是难得的安宁。
朦胧间,他听见苏珏在低诵《阴符经》,声气却像极了父亲教他骑射时的模样。
恍惚朦胧间,他梦见紫藤花又开了,父亲执箫立在花雨里,这次没有披甲。
……
烛泪垂垂,更漏滴断到第四声,苏珏搁下了朱砂笔。
李安甫睡着后,他便又找到李明月,一起商讨出兵的对策。
如今长安城外尽是硝烟,各路诸侯虎视眈眈,都想得到那至尊之位。
而楚云轩那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九路诸侯围困王城,一时竟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沈爷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剑指长安迫在眉睫,而其他诸侯的安置,也是一大难题。
羊皮舆图上蜿蜒的红线自平阳关直指长安,像一道尚未结痂的旧伤。
"分兵三路,取道长安。"
李明月将铜镇纸压在渭水河畔,"但若是某位王爷想坐收渔利——"
"侯爷可还记得前岁春猎?"苏珏忽然截断话头。
他袖中滑出一枚玉棋子,轻轻点在潼关,"当日王爷引弓射雁,箭矢方出,羽林卫便已将东南密林尽数围住。"白玉棋面映着烛火,恍若那年暮春纷扬的柳絮,"长安城里的贵人,素来只看得见明处的猎物。"
李明月的指尖在案几上叩出闷响。帐外朔风卷着旌旗,将"李"字大纛扯得猎猎作响。
小时候兄长教他骑射时总说,箭要擦着风声走,可七年前被押往长安为质那日,兄长亲手为他系上的玄狐裘却比那箭矢更沉。
"明日辰时点兵。"
李明月终于起身,墨色锦袍扫过舆图上的长安城。
“是,侯爷。”
苏珏正欲告退,忽听得身后传来碎玉之声——案头那方青瓷笔洗裂了道细纹,水痕漫过李书珩生前所作的曲谱,
"苏先生。"
李明月的声音浸在更漏里,"和我说说天顺七年的雪吧。"
苏珏扶在门环上的手蓦地收紧。
天顺七年,多久远的记忆啊。
那时的他因为一个梦境毅然决然出奔冀州,化名乔装为游医董大,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开始。
"当时王爷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说着,苏珏望着窗外的飘雪,喉间泛起苦涩,"后来王爷与我说起,其实一开始他也不确定是我。"
“这是为何?”
“因为……”
苏珏故意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因为我当时是乔装打扮,整张脸用季大夫特调的药水涂的黢黑……”
李明月闭目倚着虎皮榻,仿佛看见兄长对着苏珏当时那张黑脸忍俊不禁的模样。
“有趣。”
铜雀灯爆了个灯花。
苏珏又说起后来的某一日,李书珩醉倚熏笼,指尖在结了霜的窗棂上写"明月"二字。
外面的爆竹声震得蜡炬将倾,而李书珩只是笑着拭去窗上的水痕:"让苏先生见笑了。"
此时,屋外外传来戍卒换岗的梆子声。
李明月越发贪恋与苏珏闲聊过往的时光。
兜兜转转,还是与前世一样。
——明月犹照铁衣寒。
"报——"
亲卫的急唤撕裂雪夜,李明月急忙展开军报。
烛光跃动间,苏珏看见李明月眼底闪过李书珩惯有的神色——像天顺九四年的月夜,李书珩推开十二楼大门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站在回廊在下,而那人温润如玉,形容高华。
一句:"苏先生,久等了。"便让他与冀州有了不可分割的缘分。
可是,天不假年,他们终究阴阳殊途。
第244章 剑指长安(一)
西楚天顺十九年仲冬, 冀州王父子薨逝,平阳侯李明月自立朝廷继位,号为周灵王。
又追谥其父李元胜为周武王, 其兄李书珩为周文王。
各路诸侯无不恭顺响应,然其背后的心思,却是蠢蠢欲动。
待到了大军开拔之日, 也是李家父子入葬之日。
冀州上下缟素, 万民恸哭。
堂下寒风凌冽, 李明月着素衣立于风口处, 似是想为沉睡的父兄挡住呼啸而来的风。
可他近些时日来愈发单薄,虽不至说是瘦弱,却也挡不住这灌堂风。
素白大氅被披到肩头, 李明月回头便见苏珏眉目担忧, 他未说什么话,拢着大氅进了堂内。
炭火燃着,总不至于冷风刺骨。
苏珏带着李安甫随着李明月入堂内,又给炭盆添火, 橘色的火光照在李明月脸上,他恍惚想起了年少时的时光。
重来一世, 他本以为是上天眷顾, 能让他得偿所愿。
可到头来事与愿违, 他的父兄身死, 他跌跌撞撞带着满腔悲痛回到冀州。
而如今, 只剩他一个人了。
怎会如此呢?
李明月有些恍惚的疑惑。
他明明可以做无忧无虑的冀州二公子, 他的兄长和父亲疼他爱他。
他会与爱人一同在冀州秋收春耕, 亦或者做兄长的肱骨之臣。
可为何偏偏, 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呢?
一滴泪无意识的滑落, 砸在炭盆里,溅起微小的火花。
“侯爷,大军该启程了。”
苏珏俯身轻声提醒,这才让李明月如梦初醒。
“好,即刻整军出发!”
于是残星未褪时分,冀州城甲胄生寒。
李明月勒马立于青石将台,看着脚下延绵十里的玄甲铁骑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枪戟森然如林海倒悬。
他伸手抚过腰间鎏金错银的剑柄,指节触到一层冰冷的霜花。
"陛下——!"
马蹄声破开晨雾,苏珏策马冲上高台,绛红的官袍被疾风掀起一角。
他在丈外勒住缰绳,坐骑前蹄扬起时带起一片碎雪。
"陛下,三军整备已毕。"
苏珏的声音清越如磬,腰间玉牌在风中叮咚作响。
李明月望着远处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被父皇抱上承天门的情景。
彼时金吾卫的银甲也是这样遮天蔽日,只是如今他手中握的不再是糖人,而是十万虎狼之师的令旗。
"楚云轩烹食幼童以祭天,剜孕妇腹取婴作酒器。"
苏珏展开手中檄文,白麻纸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不似寻常文臣那般清亮,倒像是深潭投石,每个字都砸进冻土里:"去年冬月,洛水浮尸三百具,皆是被剜目断舌的言官。"
台下忽然传来铁器撞击之声。
李明月瞥见前排有个年轻士卒在颤抖,青铜护腕磕在铁枪上迸出火星。
更远处几个老兵红了眼眶,而台下山字营统制忽然单膝跪地,重甲砸起三尺黄尘。
这河北汉子喉头滚动,声如裂帛:"末将族妹嫁在蓝田,上月捎来断指为信!"
话音未落,左右武卫军齐刷刷亮出佩刀,寒光割碎晨雾。十万人的喘息声竟压过了渭水涛声。
"今日西进,非为攻城略地。"
李明月突然拔剑出鞘,剑光劈开浓雾。
"朕要诸君记住——"
剑尖直指长安方向,惊起寒鸦无数:"我们跨过的每道城门,都是被西楚铁蹄踏碎的万家灯火!"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军阵深处炸开。
前排枪盾兵以戟尾顿地,后方弓弩手敲击箭囊,金铁交鸣声震得将台上积雪簌簌而落。
忽闻北面号角破空,胡笳声里转出八百铁骑。
当先者金甲红翎,面上刺着漠北苍狼图腾,却在辕门前滚鞍下马。
金元鼎解下腰间弯刀高举过顶,九枚铜环叮当作响——此乃金氏世代相传的狼头金刀。
"朔方十三部听真!"
金元鼎嗓音沙哑,"自今日始,吾等便是周灵王帐下先锋!"
言毕以额触地,在黄土上叩出三寸深痕:"愿为陛下衔枚疾走,马踏未央宫阙!"
李明月快步下阶,玄色战靴停在金刀前半尺处。
他抽剑割破掌心,血珠顺着剑脊滚落,正滴在狼头刀吞口处。
"天道昭昭,不弃胡汉。"
李明月过去扶起金元鼎,中军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喝。
陇西老兵以枪柄顿地,河北儿郎举盾相和,连朔北骑兵都摘下铁面罩。
十万人的怒吼惊起江心白鹭,声浪卷过渭水,直扑潼关方向。
苏珏望着渐次西移的日晷,唇角浮起冷峻笑意——此刻长安城头晷针投下的阴影,正该笼罩在楚云轩的九龙御座上。
"陛下,时辰到了。"苏珏将令旗交到李明月手中。
“整军!出发!”
接下来,角声乍起,十万铁甲同时转身向西。
李明月看着如潮水般涌动的玄色洪流,不由得想起苏珏月前在军帐中摆开的三十六郡舆图。
那些被朱砂圈出的城池上方,此刻都飘着同样的朝霞——殷红如未干的血,又像是焚天烈焰。
暮色将至,三军早已渡过渭水三十里。
李明月勒马回望,见对岸新立石碑沐在残阳里,隐约可见"天佑"二字。
那是月前他与苏珏密议时,见白鹤掠过长空,苏珏以剑刻石为记。
如今鹤迹犹在,而十万霜刃已指长安。
……
此时,八路诸侯连营三百里围困长安。
城头西楚玄旗浸透春雪,朱雀门上新漆的丹砂艳如凝血。
沈爷负手立于望楼,看着远处参差军帐间腾起的炊烟,忽然轻笑:"诸位请看,这便似当年的牡丹宴——各怀鬼胎,偏要装作同气连枝。"
话音未落,雍州大营方向传来裂帛般的马嘶。
着赭黄战袍的雍州王正鞭打运粮民夫,镶玉马鞭抽在脊梁上溅起血珠,却盖不住他冲着梁州军帐的怒骂:"上月借的三千石粟米,却要拿几百美婢来抵?实在荒谬!"
闻言,沈爷径自转身,"就像公子所言,该给这些诸侯醒醒酒了。"
于是二更梆响,沈爷的乌篷马车碾过灞桥残冰。
这位历经三朝的北燕死士,此刻正捧着青瓷暖炉,炉中煨着的却是雍州王晌午送来的密信——信笺右下角盖着私刻的蟠龙印,墨迹未干便急着要联络豫、并二州。
马车停在雍州大营前那刻,值夜亲卫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沈爷掀帘露出半张没有表情的脸,手中忽然多出块赤金鱼符:"传话,周灵王陛下赠王爷春茶。"
待雍州王醉眼惺忪出帐,却见沈爷身后转出三百弩手。
寒铁箭镞在月色下泛着蓝光,正是冀州特制的破甲三棱箭。
"王爷可记得天顺十三年秋?"
沈爷慢条斯理展开明黄绢帛,"您与西楚左仆射在潼关驿换马时的茶,可比今夜香?"
话音未落,四支弩箭已穿透雍州王手足。
沈爷踩着满地碎玉蹀躞带走近,然后俯身扯开其衣襟——雍州王心口处赫然纹着西楚皇室独有的金乌图腾。
在场七路诸侯使节尚未惊呼出声,沈爷的短刀已剜出那团血肉:"原来这便是雍州与西楚秋毫无犯的凭证。"
接下来,黎明前最暗时分,七路诸侯跪在冀州大营前。
豫州王额角磕在冻土上,金冠歪斜露出早生的华发。
他身后那面绣着白狼的并州军旗,此刻正盖在雍州王的尸身上,被渗出的血染出诡异的花纹。
"当年楚云轩破镐京,曾在太庙前立过规矩。"
沈爷的声音自玄铁面甲后传来,惊得豫州王浑身一颤,"他说乱世中最难得的,便是自知之明。"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长安九重阙内,楚云轩正在擦拭一柄青铜剑。
剑身铭文"承影"二字已模糊难辨,这是十五年前他杀进北燕王城时,从北燕王室得来的战利品。
"陛下,朱雀门守将来报……"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掷剑入鞘。
剑鸣声震落梁间积尘,惊得鎏金鹤形灯烛火摇曳。
他望着灯影在九龙壁上晃动的痕迹,竟笑出声来:"好个月明星稀——传令四门之守军,务必尽职尽责。"
内官捧着密奏的手微微发抖。
楚云轩却径自走到轩窗前,"李家果然还是做了叛臣。"
卯时三刻,当第一缕天光照在太史局浑天仪上,承文将军突然踉跄跪地。青铜仪轨投射的影子,正将"西楚"星宿压在"明月"之下。
几乎是同时,大明宫承天门轰然洞开,楚云轩着十二章纹冕服登上城楼,腰间竟佩着那柄本该供于太庙的承影剑。
"快二十年了。"
楚云轩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诸侯营火,"李元胜,且让寡人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配不配得上这柄天子剑。"
此刻冀州中军帐内,李明月正展开苏珏连夜绘制的长安水道图。
图纸边角染着暗褐色,是昨日处决西楚细作时溅上的血迹。
"沈爷送来消息,楚云轩撤换了四门全部守将。"
苏珏忽然以笔点向通化坊位置,"但他不知道,我化名慕容清时曾偷偷观政三年……"
话音未落,帐外忽起喧哗,原是金元鼎押来西楚信使。
这胡将左耳新添箭伤,手中却紧紧攥着个鎏金木匣:"那阉人说要面呈冀州伪王"。
木匣开启刹那,李明月的瞳孔猛地收缩——匣中安放的是当年父亲受封冀州王时的圣旨。
……
又是一声梆响,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至李明月帐内,苏珏正在烹煮青州新贡的雨前茶。
紫砂壶嘴腾起的白雾里,隐约可见他唇角噙着的冷笑:"雍州王豢养的三千食客,倒比主君骨头硬些——昨夜竟有十七人投水自尽。"
李明月闻言轻笑,指尖摩挲着案头白玉镇纸。
这方雕着螭龙戏珠的玉器原是雍州王府旧物,此刻映着帐外斜射的日光,龙目处两点朱砂竟似渗出血来。
"沈爷果然厉害。"
"是。"
苏珏斟茶的手稳如磐石,碧绿茶汤在越窑秘色盏中泛起涟漪,"三百雍州残部,倒有半数愿为陛下前驱。"
他突然以盏盖轻叩盏沿,清脆声响惊得帐外亲卫按剑回首,"只是那些诸侯……"
话音未落,辕门外忽起骚动。
七路诸侯的使者捧着鎏金木匣鱼贯而入,匣中盛着的皆是各镇兵符。
他们异口同声,冷汗簌簌而下,“吾主命下臣献上玄甲三千,愿为陛下开道先锋。"
李明月忽的起身,玄色冕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流转。
"传朕口谕。"
李明月转身时,腰间九环玉带撞出清越之声,"凡今日献符者,他日裂土封疆时,皆可自择三郡膏腴之地。"
苏珏适时呈上早已备好的青玉牒板,上面朱砂勾勒的疆域图泛着冷光。
七位使者瞥见自家封地被扩出半指宽的朱红边界,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帐外适时传来周将军沙哑的唱名声:"雍州遗孤请献先王佩剑——"
一柄镶嵌着瑟瑟石的弯刀应声出鞘,刀身映出那位少年通红的眼眶。
李明月大步上前,竟以掌心抵住刃口:"朕闻雍州有古训,歃血之盟需以仇敌颅骨为盏。"
鲜血顺着刀槽滴入青铜酒樽,少年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
是夜,七路诸侯营中皆收到玄漆木匣——匣中除却返还他们的半枚兵符,另有一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夹在梁州王的木匣中,上书"河间十二城"五个瘦金小字。
梁州王不动声色摩挲着帕角隐绣的龙纹,不由得想多年前楚云轩分封诸侯时,赐下的却是一柄柄断剑。
长安城头,楚云轩听着更漏声撕开冬夜。
他想了又想,还是将手中密报掷入鎏金狻猊炉。
火舌卷起"周灵王"三字时,他抚掌大笑:"好个李元胜之子!当年寡人就该斩草除根!"
内官战战兢兢捧上药盏,却被楚云轩连盏掷向蟠龙柱。
碎瓷在青砖上迸裂成星,惊起偏殿笼中白鹤。"传令给承文将军,明日巳时祭天。"
说话间,楚云轩不知为何扯断冕旒,玉藻珠子滚落丹墀,"寡人不信,天不佑我西楚!"
……
三更时分,冀州大营东侧悄然升起七盏孔明灯。
苏珏负手立于观星台上,看那灯焰在夜空中拼出北斗之形:"看来,鱼儿咬钩了。"
他身后阴影里转出木风的身影,木风手中铁链拴着个浑身湿透的驿卒——那人怀中露出半截描金拜帖,正是并州王约见梁州使者的密函。
“他们果然还是信不过,待此间事了,陛下真正君临天下,这些人便该好好收拾了。”
苏珏的眼眸投下一片阴影,心中已经开始谋划起了李明月登基后的种种。
李明月此刻却在擦拭一柄青铜短剑。
剑格处"承影"二字被血迹浸得发黑,这是三日前金元鼎截获的西楚信使贴身之物。
"楚云轩竟将天子剑赐予给内侍。"
李明月以剑尖挑起案头素绢,上面墨迹勾勒着长安十二坊市井图,"苏卿可知,这图上少了何处?"
掀链而入的苏珏还未行礼便被李明月拉着坐下,他的目光凝在东北角空白处,瞳孔骤缩:"是登仙楼。"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胡笳示警声。
金元鼎撞入帐中:"禀陛下,梁州军反水!"
李明月却从容归剑入鞘,指尖掠过箭羽上幽州特制的雕翎:"传令骁骑营,把上月缴获的西楚粮车推往阵前。"
说完,李明月轻笑,他取下壁上雕弓搭上鸣镝,继续道,"朕许诺过梁州王河间十二城,可没说过——是哪十二城。"
鸣镝破空刹那,东南方向突然亮起冲天火光。
翌日拂晓,梁州王的首级悬于潼关城楼。
李明月亲笔书写的"忠义"二字白幡在晨风中舒卷,恰好遮住首级怒睁的双目。
七路诸侯的使者再度跪满辕门时,发现昨夜收受的玄漆木匣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各镇世子亲笔签押的效忠书——纸角皆染着淡青色龙纹印泥。
苏珏遥望长安城头新换的玄鸟旗,忽然以指尖蘸茶在案上画圈:"昨日楚云轩又祈福祭天,可神明真的会眷顾他吗?"
说着,苏珏抬眼看向正在穿戴铠甲的李明月,"这些年楚极尽虔诚,却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报——"
传令兵踉跄跪地,手中高举的密匣滴着鲜血,"陛下!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闻此战报,李明月系甲丝绦的手微微一顿。
帐外忽有惊雷碾过云层,冬雪裹着血腥气漫进来,打湿了案头那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
帕角的龙纹在水渍中渐渐洇开,恍若前世前渭水河畔冲天而起的金龙。
“继续行进,杀入长安。”
李明月的声音透着冷硬,这是第二次了。
这一次,要比前世顺利的多,却是以他父兄更惨烈的收场为代价。
他不甘,他痛心,此刻,皆化作问鼎天下的烈火。
而这烈火,也是支撑李明月活下去的理由。
“是,陛下。”
随着李明月的一声令下,接下来又是一路的高歌猛进。
第245章 剑指长安(二)
月色凄清。
林宸独自来到护城河畔。
多年前的桃林里, 公子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一双美目里尽是笑意,之后种种, 皆是恩赐。
所以在公子“死后”的每一个夜晚,林宸都被绵延漫长的痛苦所折磨。
每一个梦回的瞬间,公子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的侧畔。
但只要他一睁眼, 那仅有的一丝幻觉也都消失殆尽, 只剩下冰凉如水的月色, 冷冷地洒在他身上。
经年战乱, 长安城早已不复往日风彩。
大街上众人皆行色匆匆,紧紧捂住身上的包袱,低头行路。
偶有三两的小贩挑着货担经过, 但仔细一看皆是衣着单薄, 脸色凄清。
桥边有一老翁扎了几许的河灯,零零散散地摆落着,半天都无人问津。
战乱来袭,自周灵王举兵征战以来, 一路势如破竹,各州的城池一座座尽归其麾下。
北方胡人作乱, 各路诸侯皆反, 西楚大部队已是四处分散, 勉强维持着仅有的一丝气息。
税贡徭役因战事加倍压得普通百姓喘不过气, 为了生路, 不少百姓选择逃出长安城。
而粮食纳贡随着各路诸侯的起兵也不作数, 城内的百姓早已食不果腹, 难以度日。
林宸走上前去, 老翁连忙起身相迎, 一脸慈祥地盼望道:“这位公子,挑只河灯吧!”
林宸挑了只白鹤模样,从荷包中摸出一串枚钱币递给了老翁,老翁连忙摆手道:“公子,要不了这么多,只要一枚铜钱就够了。”
林宸拉过那老翁沟壑纵横的手掌,将钱币塞入他手中,“拿着吧,老人家,快要过节了,给家人置办点吃的穿的,如今这个世道,都不容易。”
老翁忽而涕泪俱下,连身称谢。
接着,林宸提着河灯来到河边,有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依旧相聚在河畔,虔诚地双手合十,望着远去的河灯许下心愿。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出征的五哥平安归来。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已战死沙场,求求神明,一定要保佑我五哥平平安安。”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的弟弟妹妹能度过难关,不再挨饿受冻,健健康康长大。”
“神明在上,请保佑南城茶楼家的丽娘,平安喜乐,将来嫁个一心一意待她好的郎君。”
“神明在上……”
一句又一句的祈祷,林宸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将河灯缓缓点起,伸手送入蜿蜒流淌的河水之中,白色的鹤顺着河流渐行渐远,就像活过来一般摆动着双翅,朝着远处自由地飞去。
他望着远去的一点星火,独自呆坐在河畔,喃喃道:
“公子,你还好吗?”
那日公子离开时的马蹄声似乎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一声一声震碎了他的心。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梦见自己追着那道身影而去,他拼命的呼喊,拼命地奔跑,但马背上的人,从未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一遍又一遍,他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公子入宫赴宴,却被楚云轩羞辱,然后没了音信。
之后再遇,公子成了“慕容清”,自己也失了本心。
以至于每一个梦境中,他都想告诉公子。
走吧,公子,天涯海角,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后去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小岛,从此与楚姑娘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公子……你如今可好……不知公子你可曾……想起过我……"
林宸一脸颓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掩面而泣的样子,但转而似乎便不在乎了,如今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仇恨已经让他麻木,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悲。
如今西楚大厦将倾,他也该抽身退场。
至于以后,他从未想过。
林宸忽地起身,像是幽魂一般走向不远处的酒肆。
酒,他需要酒,此时此刻他急切地需要酒水来麻痹自己的心神。
心中的酸涩之感顶得他几乎快要窒息,林宸抱起小二递给的酒坛,寻了个清净无人的角落便开始痛饮,
一坛接着一坛,辛辣的浊酒侵蚀着他的胃部,升腾起一股灼烧之感。
不够!还是不够!
他要让自己的心神也被腐蚀,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刻骨的心痛。
“小二!再拿酒来!”林宸攀着身侧的桌椅,转身大声道。
小二一惊,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了,转眼七八罐陈酿的浊酒就喝得滴酒不剩,现在又在发疯般地嚷嚷着。
正在犹豫间,林宸等得不耐烦,随手拾起一个酒罐往嘴里灌,却是空的。
他继续大声催促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不再犹豫,转身立即又抱了三坛过来。
林宸扯开封布,抬起一罐仰头而尽,此时的他已是意识模糊,趴在桌边紧紧扒着桌沿恨恨道:“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那年……可惜……回不去了……”
林宸不甘地捶着桌椅,旁边的人纷纷被吓了一跳,害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连忙逃向里屋。
接着,林宸将酒坛尽数扫落在地,仰天长啸道:“上天为何这般待我!!为何?!为何?!”
记忆中的那一年,也是这样星光璀璨的夜晚,他与公子走过熙熙攘攘的朝歌街头。
而如今,公子决然离开的背影一幕幕闪回,他什么也留不住。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现在他无法逃开阴影重重的长安城,无法挣脱捆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忽而,林宸像是泄了气的人偶一般,眼神涣散跌坐在桌旁,带着哭腔绝望地一遍呢喃道:“公子,不要走,不要走……"
……
林宸跌跌撞撞摸索着走回丞相府,一路上不知跌倒了几次,脑海中苏珏的面容如同梦魇般清晰可见,他伸手去抓,却又落空。
他一遍遍对着空旷的街头呼喊,找寻,跌落又起身,起身又跌落。
“公子,我今日买了一盏河灯,是只白鹤,像你一样,飞着飞着,就不见了。”
“公子,前日我去了北城的桂花糕铺子,可是……可是他的妻子哭着说,他被征去了前线,再也没有回来……"
“公子,有时候我真的恨,恨陛下,恨长安,恨这一切的一切……恨我自己……”
林宸疯魔般的哭哭笑笑,呢喃自语,心中万千的悲痛与愁绪似乎要将他吞灭。
而大地苍茫,四处空旷,他寻不到一处温暖安心之地。
一路跌跌撞撞,林宸似旷野的游魂一般,终于找回了丞相府门,下人们见状连忙一拥而上,将其抬进了内室。
恍惚间,帐影重重,林宸好似看见去苏珏的身影朝他走来,他撑起身,挣扎着上前。
“我肯定是在做梦……"
林宸嗤笑一声,随后又倒回床榻,放任自己沉沦于梦境中。
至少在那经年的梦中,他还是最初的模样。
……
承平殿的银炭烧得正旺,楚云轩指尖掠过青玉镇纸,奏折上"林相夤夜醉卧东市"八字洇出朱砂般的刺目。
他不觉想起林宸成为丞相的那日,那日那人立在阶前接丞相印绶,风骨清癯如寒潭鹤影,如今倒成了长安街头一滩烂醉的雪。
“寡人的林爱卿竟然为了那人如此失态。”
楚云轩轻笑一声,之后又道,"将人抬进宫来。"帝王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锋。
禁军统领退下时带起一阵朔风,卷得案头烛火明明灭灭。
楚云轩望着铜雀灯台上跳动的火光,恍惚见着那年春深桃林。
十六岁的林宸布衣执卷,在落英纷飞中与那燕文纯论道。
那时的燕文纯已不是燕文纯,而是天人苏珏。
据说当时那苏珏折下桃枝相赠,说愿与林宸共看江山锦绣。
"陛下。"暗卫首领跪在阶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楚云轩展开军报后竟笑出声。
李明月的大军已过潼关,这厢丞相却在长安醉卧酒肆,倒像是话本里荒唐的戏码。
他蘸了朱砂批个"准"字,墨迹未干的奏折上赫然是请斩主和派的谏言——那落款之人,正是林宸门生。
子时的更漏声里,四个小内侍架着醉眼朦胧的丞相跨过门槛。
林宸素来齐整的大氅沾满泥雪,发间玉簪斜坠,倒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落魄仙客。
他忽地挣开搀扶,踉跄着跪在蟠龙柱前:"臣……有罪……"
楚云轩屏退左右,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织成迷障。"林相要替苏珏看寡人的江山倾覆?"
帝王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剑刃上的雪。
林宸倏然抬头,醉意浸透的眼瞳里浮出清明。
他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战报,忽地想起那年的秋雨。
那时临仙台有火燃起,公子毅然决然赴了这场鸿门宴。
"林宸,替我去看太平盛世吧……"
公子的声音言犹在耳。
"臣所求……”林宸的手指深深抠进金砖缝隙,"不过是让该活着的人活着。"
窗外北风骤紧,卷着雪粒子扑在茜纱窗上。
楚云轩起身踱至林宸跟前,玄色龙袍扫过对方苍白的指尖:"苏珏当年赠你的桃枝,可还留着?"
林宸浑身剧震。
御前失仪的丞相突然伏地大笑,笑声里掺着嘶哑。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半截焦木,那枯枝上隐约可见昔日的生机——临仙台夜宴之后,他握着这截桃枝在火场里翻找了三日三夜。
"陛下既知臣是公子的旧臣……"
林宸扬起的面庞上泪痕纵横,"何不早将臣千刀万剐?"
楚云轩俯身拾起那截焦木,指尖抚过碳化的裂痕。
十二年前他也是这般跪在阶下,看林宸为燕太子求情。那时新帝登基,满朝文武都在等这位前朝遗臣血溅丹墀,却见布衣书生将玉笏摔作两段:"若杀文纯,请诛林氏九族。"
"寡人若想杀你……"
楚云轩将焦木掷入炭盆,火舌腾起的瞬间照亮他眉间阴鸷,"你活不到李明月兵临城下。"
林宸望着炭火中蜷曲的桃枝,恍惚见着公子临别时的笑,然后握着他的手说:"林宸,你要在太平年月里老死……"
可这乱世烽烟里,哪有什么白首同归?
五更鼓响,禁军送来北境最新战报。
楚云轩扫过"李明月夜渡洛水"的字样,转身将奏折扔在林宸面前:"丞相要殉前朝,不妨等看过长安落日。"
晨光穿透云翳的刹那,林宸摇摇晃晃起身。
"臣……请守朱雀门。"
林宸重重叩首,玉冠坠地时溅起清脆的碎响。
楚云轩笔锋未停,朱砂在"准奏"二字上泅开血色的痕。
当承平殿只剩他一人时,楚云轩伸手探向炭盆,焦黑的桃枝早已化作灰烬。
……
残破的旌旗浸在墨色里,北岸枯苇丛中惊起数点寒鸦。
李明月卸了银甲,单衣上凝着霜色,赤色披风被夜风卷作一痕血浪。
他接过亲卫递来的铜壶,饮下半口便递给身侧裹着青氅的苏珏。
"明日午时,辎重便能尽数过河。"
苏珏指尖敲在舆图边沿,青玉扳指碰出细碎声响,"只是探马来报,上游有三百流民滞留。"
火把在帐前噼啪炸响,李明月将铜壶搁在沙盘边沿:"取二十车粮草,教他们随军南迁。"
他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洛水,"当年在冀州,你教安甫不可使剑锋沾百姓血。"
苏珏垂眸轻笑,灯火在他眼尾折出细纹。
“陛下好记性。”
夜巡的梆子声自营外传来,李明月忽地起身掀帐。
寒星坠在洛水波心,对岸长安城的轮廓隐在雾霭中。
他解下腰间佩玉掷给亲兵:"着人将城南官仓开了,布告四方——凡归顺者,秋赋减半。"
"陛下倒是愈发像文皇帝了。"
苏珏拢着氅衣跟出来,话音里带着咳,"当年王爷出潼关时,也是这般焚契分田。"
李明月望着河面浮动的渔火,难免想起七日前攻破荥阳时,那个捧着陶瓮拦在马前的瞎眼老妪。
瓮里装着新酿的黍酒,说是要祭奠十年前被西楚士兵屠戮的儿孙。
那时苏珏在马上轻声道:"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
中军帐内烛火通明至三更,舆图上朱砂勾画的箭头直指含元殿。
苏珏握笔的手背暴起青筋,在长安九门处细细标注守军布防。
李明月忽然按住他的腕子:"此战若成,先生可愿丞相?"
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痕,苏珏望着跳动的烛芯:"臣更想去国子监和怀瑾修史。"
“为什么?”李明月不解。
“陛下,臣有许多事没做完,就算是修整史书,也不是如今。”
苏珏轻轻一笑,笑容里尽是苦涩。
待河面浮起淡淡霞色。
李明月整甲出帐,见渡口处流民正在埋锅造饭,几个总角小儿举着竹马追逐军旗。
苏珏将新誊抄的安民告示递来,纸角沾着未干的墨迹。
当晨雾漫过河滩,苏珏已立在流民营前。
青氅下摆沾着泥浆,他执笔在黄麻纸上勾画安置方略,咳嗽声混在舂米声里。
"老弱编作丙字营随军南下,青壮分派去修葺浮桥。"
苏珏蘸墨的笔尖忽然顿住,"那个会制皮筏的船工,调到辎重营领双份口粮。"
流民中忽起骚动,原是几个孩童争抢黍饼。
苏珏解下腰间盛着蜜饯的锦囊抛过去,转身对录事官道:"传令各营,凡十五岁以下孩童,每日添半勺羊乳。"
至午时,渡口已架起十口陶釜。
新收的流民围着木牌辨认告示,识字的货郎被推举为里正。
苏珏立在榆树下看他们用竹片刻制验传,忽见李明月打马自南岸归来,玄甲上结着晶莹的冰凌。
"襄城太守连夜送来降表。"
李明月扬了扬手中漆匣,马鞍后还拴着三只活雁,"说是要补上去年未纳的聘礼。"
他翻身下马时,披风扫落枝头积雪,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补丁——那是用阵亡将士的旧衣改的。
苏珏接过漆匣却不启封,只将温着的药盏推过去:"陛下该先饮了驱寒汤。"
他袖中滑出一卷帛书,"南阳七县已照新令重造鱼鳞册,减赋的檄文传到河东,今早有驿使来报,说闻喜县百姓拆了楚王生祠。"
“这是好事。”
……
暮色四合,流民营飘起炊烟。
李明月蹲在灶前帮老妪添柴,听她絮叨着关中麦种。
忽有快马踏破薄雾,马上使者滚落在地:"禀陛下,蓝田大营三千守军倒戈,县令开仓分粮,说是……说是见了咱们插在骊山的旌旗。"
苏珏在舆图上添了枚绿石棋子,灯火将他清癯的身影投在帐布上。
他正欲唤人取来算筹,却见李明月拎着食盒进来,身后跟着个总角小儿——那孩子抱着竹简,原是流民中替人抄书的。
"苏先生且看这个。"
李明月展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竟是流民营的布局图。
夯土区与排水沟纵横如棋盘,医帐设在东南风口,连牲畜栏都标着防疫的石灰线。
"营里有个前朝将作监的匠人,因不肯替楚云轩修陵寝,瘸了腿流落至此。"
“所以,苏先生又礼贤下士了。”
“陛下谬赞。”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五更鼓响,苏珏仍在油灯下批阅文书。
案头堆着各地呈报的田亩簿,最上方是汝南王氏献上的族谱——他们主动划去三百佃户的奴籍,换了面"仁德传家"的匾额。
烛芯爆响时,他忽觉喉头腥甜,帕子上绽开红梅般的血渍。
三日后大军开拔,流民营化作蜿蜒长龙缀在旌旗之后。有老卒唱着幽州民谣,调子起得高亢,惊飞了道旁啄食的斑鸠。李明月驻马山岗,望见官道上络绎不绝的牛车,载着各郡县献上的籍册。
途径新安时,暴雨冲垮了驿桥。苏珏裹着湿透的氅衣指挥民夫打桩,忽见上游漂来十余艘粮船。
船头老者高呼:"清河崔氏助义军伐楚!"
原来半月前分给流民的黍米,竟有半数被悄悄存进世家粮仓,此刻翻倍奉还。
大雪纷飞中,李明月单骑立于江畔,手中银枪挑着楚王使者的头颅。
对岸守军哗变的白幡已升上城楼,残阳如血染红他战袍上的补丁。
苏珏在雨中展开最新绘制的疆域图,朱砂标记的城池正以洛水为心,层层漾开。
……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一路奋力鏖战,冀州大军万马奔腾,脚踏万千伏尸,终于厮杀至长安城外。
乌云在天空中嘶鸣翻滚,伴随着阵阵雷电,血红色的腥味弥散在死寂的断垣残壁之上,万千名冀州军士陈兵布阵列于长安城下,士兵们血红的双眼在狰狞的面孔中闪烁着愤慨的光,只待李明月一声令下。
林宸与杨兰芝分别站在楚云轩身侧,官袍加身,面色各异。
“这一天,实在是来的太快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万千兵甲中忽而立起一道醒目的旌旗,红色长缨迎风招展,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苏珏一身银甲,傲立于红旗之下。
林宸心中一阵刺痛,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上一次,隔着人群山海,而这一次,却隔着千军万马。
战鼓如骤雨般雷鸣,血红的残阳冲破沉重的乌云倾泻而下,洒落在将士们的身上,
厮杀中却已分不清到底是残阳,还是鲜血。
战场绵延数里一望无际,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
长安城城楼高耸入云,炮弹流石似流星砸向坚硬的石壁,却无法将其破开哪怕一道裂口。
林宸的视线牢牢锁定在硝烟中的苏珏,白色的身影似是惊鸿,在那火海黑烟之中,无人可比,受人瞩目。
忽而,苏珏似是感觉到什么,猛然抬头,望向城楼。
林宸依旧面色冷峻,残阳自他身后散发出万丈光芒,宛若神明。
林宸转头望向城楼南门处。
苏珏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西楚军的大部队之前已经被消耗了不少,李明月趁此机会突袭长安,正是好时机。
楚云轩观望着形势严峻的战场,余烟缭绕直至冲天,大军喊杀声、炮火轰鸣声不绝于耳。
战场对于他从不陌生,但这一次,他心底竟也没有底气。
眼前大军压境,想要突围定是不可能。
正在思索间,忽而自城楼内部传来一阵厮杀声。
“陛下!胡人攻进城门来了!”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火炮声,霎时间,天崩地裂,城楼南门升腾起高大的烟柱,随着冲锋的呐喊声,万千胡人军士似潮水一般往南门边涌入。
大军前锋连忙上前来报:“陛下!南门即将陷守!长安城危在旦夕,请陛下先行离开,我等断后!”
楚云轩横眉冷对,拔出承影剑怒喝道:“你们胆怯,寡人可不怕他李明月!”
暴虐乖张多年,眼见李明月一路势如破竹,大敌当前,楚云轩竟找回了当年的心气。
“陛下!我方大军之前已经死伤大半,如今城内粮草空虚,兵力不足,陛下不可硬碰硬啊!”
厮杀声越来越近,眼看南门一片尽数失守,李明月率领众将士即将杀到主城楼下,楚云轩恨恨收回宝剑,转身大喝道:“无论如何!必须给寡人守住!”
“陛下!”
杨兰芝的官袍下摆浸在血泊里,绣着孔雀的紫绸泛起暗红。
他将手中令旗攥得死紧,指节间忽然传来金铁交鸣的震动——林宸已抽剑抵在楚云轩咽喉。
“林丞相!你难道要弑君?”
突然见此变故,所有人大惊失色,中贵人灵均更是已经命御林军严阵以待。
“我不想弑君,只想让陛下听我一言。”
面对无数刀剑相对,林宸平静异常,楚云轩也是面不改色。
“你们把剑放下,寡人愿意听林爱卿一言。”
"开东门。"
林宸的声音比剑更冷,"胡人从南门破城是假,那李明月真正的精锐全藏在东郊密林。"
楚云轩怒极反笑,剑锋在喉间压出血线:"你当寡人是三岁孩童?东门一开,冀州铁骑顷刻便能……"
"所以要让他们以为我们中计。"
林宸剑尖纹丝不动,目光穿过漫天箭雨望向城下银甲,"胡人前锋不过三千,此刻突入南门的都是冀州死士扮的。陛下可记得三年前军粮被劫一事?"
杨兰芝突然倒吸冷气:"那些胡语口令……"
"正是李明月豢养的冀州狼兵。"
林宸剑锋微转,城下忽起骚动。
苏珏手中的红旗开始向东南偏移。
"他要诱陛下开西门突围,那里早布下十重绊马索。"
楚云轩瞳孔骤缩,只见东南角楼突然腾起黑烟,竟是三百轻骑举着火把从密道杀出。
这些骑兵皆着胡服,却在冲阵瞬间扯开外袍露出冀州玄甲。
而苏珏的银甲也终于动了。
林宸看着那道白影如离弦之箭扑向假扮的胡骑,唇角泛起苦涩。
三年前的军粮之争,公子也是这般声东击西之计。
他记得,公子是这样说的,"你明明看得破,为何不避?"
城楼轰然震颤,南门处爆发出真正胡人的号角。
杨兰芝的令旗再次挥动,东门绞盘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楚云轩拾起承影剑劈断飞来流矢,却见林宸已解了官袍,素白中衣在硝烟中猎猎如幡。
"林爱卿,你要去哪?"
"借陛下的玄鳞马一用。"
林宸将染血的官服抛给杨兰芝,"臣要去见一位故人。"
话音未落,林宸已纵身跃下城楼。杨兰芝扑到垛口,只见那袭白衣策马直冲东南乱军,手中高举的赫然是楚云轩的金龙令箭。
另一边,苏珏的软剑洞穿假胡骑咽喉,忽见斜刺里白光乍现。
多年浮沉炼就的杀伐本能令他反手便刺,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硬生生偏转枪锋。
玄鳞马擦着剑尖掠过,林宸右肩绽开血花,金龙令箭却已深深扎入冀州军旗。
"南门有诈!"
林宸的嘶喊混在风里,"楚云轩真正……"
轰隆巨响吞没未尽之言。
东门外冲天火光照亮苏珏煞白的脸——密林中窜起的根本不是冀州军,而是裹着桐油的草人。
楚云轩的玄甲精骑此刻正从真正的地道涌出,雪亮马刀砍向混乱的冀州后军。
苏珏猛地攥住林宸手腕,银甲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林宸,你……"
话到半途,苏珏忽觉掌心刺痛,低头见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那年陇西分别时他系在林宸腰间的平安结。
东南风卷着燃烧的草人掠过战场,将往事烧成灰烬。
林宸忽然笑起来,染血的肩头是触目惊心。
"公子您教过我的,七分真心也要留三分假意。"
说罢,林宸狠狠踹向马腹,玄鳞马长嘶着撞向西楚军阵缺口。
“林宸!!!回来!!!”
第246章 霜阶月榭空醉卧
“林宸!!!回来!!!”
眼见林宸冲入西楚军阵, 苏珏顾不得其他,只想策马追回他。
可林宸仿佛没有听到般继续冲入军阵,甚至还回眸朝着苏珏凝望了一眼。
这一眼, 包含了太多太多……
苏珏想再近一步,却被沈爷一把拉住。
“公子,不能过去。”
硝烟漫过染血的旌旗, 林宸的白衣在乱军中忽隐忽现。
玄鳞马踏碎满地箭镞, 他手中的金龙令箭在天光中划出刺目金芒, 所过之处西楚守军纷纷避让——这是君王亲临的象征。
"列阵!护住林相!"
副将嘶吼着带兵围拢, 却在下一刻觉出一丝不对的苗头。
楚云轩也是看出了端倪。
林宸看似是要舍生取义,冲锋陷阵,可他既不下令, 也不排兵, 反而是冲着军阵中心而去。
“围住他!夺回令箭!”
见此,楚云轩立即下令,只是一瞬间,西楚的士兵便快速向林宸围拢过来。
林宸恍若不知, 只一味的夹紧马腹向着军阵冲去,速度之快, 一时竟拦不住他。
白衣在疾驰中卷起腥风, 沾染的鲜血像团燃烧的血火扑向军阵。
玄鳞马撞开缺口的瞬间, 林宸背脊撞上十数柄长矛。
他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金龙令箭快速脱手, 正是飞向李明月所在的方向。
下一刻, 林宸看见苏珏正策马飞奔而来。
"林宸!"
苏珏的嘶吼被淹没在铁蹄声中。
李明月当机立断接住那令箭, 之后冀州军士突然调转刀锋, 顺着林宸的前路将西楚军阵撕开血淋淋的豁口。
而西楚前锋已如嗅到血腥的狼群, 层层叠叠围向那抹孤影。
刀光剑影中,林宸再次勒马回望,沾着血污的面容竟带着笑,左手缓缓抚过右腕褪色的红绳。
与此同时,苏珏的银甲撞开重重人墙,战靴踏过满地断刃。
他看见林宸的白衣绽开数朵血花,看见染血的玉佩坠入护城河激起暗红水花……
西楚士兵的长马刀同时扬起,雪亮刀光织成密网,将那道身影绞碎成纷飞的白蝶。
苏珏眼里只有一片白衣与血色。
林宸仰面摔在尸堆上,天空又飘下一场雪。
他想起昨夜进宫之前,看到的星象说——北辰犯紫微。
此刻纷纷扬扬的雪片倒真像破碎的星子。
神思恍惚间,五柄陌刀同时穿透胸膛,林宸竟冲着东南方向笑了笑。
那里有座无名孤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然而这里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没等林宸再多想些什么,喊杀声骤然逼近。
“放箭!"
楚云轩的声音自城楼上传来。
西楚神射营同时松弦,三百支鸣镝裹着蓝火划破天际。
李明月猛地将令箭抛向空中,金芒与流火相撞的刹那,西楚守军阵型大乱——他们看见象征王权的令箭正在坠落。
"呼呼——"
几簇白雪落在苏珏掌心,融化时还带着余温。
东南巷突然传来震天喊杀,是穆羽的玄色铁骑撞破了城门。
城门垣崩塌的轰鸣声里,李明月踏着朱雀门匾的残骸策马而入,惊得檐角垂死的乌鸦扑棱着栽进火堆。
穆羽的红鬃马紧跟其后,银枪尖挑着一颗守将头颅,血珠顺着枪缨滴在她玄色铁靴上,竟似墨梅落雪。
"楚云轩跑了!"
穆羽抹开溅在眼角的血,长枪指向宫城方向。
原来就在攻破城门的那一瞬间,楚云轩当机立断,直接带着文武百官从城楼退下,一路往宫城而去,
此时,李明月勒马停在承天街中央,望着满地折断的羽林卫旌旗,忽然用刀背敲响腰间玉罄。
七长五短的清越声响穿透厮杀声,冀州军如退潮般让出条血路。
“暂时休整,楚云轩现在不过是困兽之斗。”
另一边的宫墙飞檐下,楚云轩的龙辇金顶在箭雨中忽隐忽现。
杨兰芝攥着舆图的手指几乎掐进檀木车壁,八匹汗血宝马接连中箭倒地。
染血的缰绳被斩断时,楚云轩直接执鞭跃上车辕。
"陛下不可!"
杨兰芝官袍被流矢撕开半幅,露出内里金丝软甲。
楚云轩恍若未闻,白玉冕旒早已不知去向,散乱鬓发间粘着不知是谁的血肉。
宫道两侧的百年槐树在风雪中扭曲,他却不合时宜的想起十二岁那年策马游街,父母皆在,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
"林宸——!"
城门外的战场一片寂静,苏珏的银甲刮过满地血冰,在雪地上犁出蜿蜒红痕。
小苏元则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紧盯着战场风声,生怕自己的苏珏哥哥受到伤害。
风雪呼啸中,苏珏踉跄着扑到林宸的身边,眼见插在林宸身上的刀柄是那般骇人,而怀中人胸口的血窟窿汩汩涌出掺着冰碴的血沫。
苏珏小心翼翼地抱着极尽破碎的林宸,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撑住,撑住……”
“不要,不要……”
林宸右手死死攥着苏珏的衣袖,神情满是释然。
"公子,终于……再见你了……"
林宸涣散的瞳孔映着漫天飞雪,忽然念起当年在桃林诗会上,自己所写的三首诗。
“一树红桃亚拂池,竹遮松荫晚开时。非因斜日无由见,
不是闲人岂得知。寒地生材遗校易,贫家养女嫁常迟。
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
“郊原绿苔沙,翠碧湖心芜。半卷斜阳杨柳树,生比小双鸪。
何处寻归途,生来已难轧。断桥边上孟婆茶,再作掌上花。”
“生当为国竭忠智,死亦做鬼护国安。
心魂不改凌云志,天下太平日升时!”
随着林宸的一字一句,苏珏的记忆也被拉回到那年初见。
一句“公子,几次萍水相逢,今日再见,倒是有缘。”
揭开了往后余生。
当时,林宸一眼认出了他和韩闻瑾。
那时林宸放下笔墨,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意。
礼貌,却又极有分寸。
“还不知兄台姓名。”
他收起签文,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萍水相逢之人,何故相问。”林宸接过韩闻瑾的签,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专心写着韩闻瑾的签文。
他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林宸笔走龙蛇。
字如其人,端正周全,大开大合。
见林宸收笔,他才缓缓开口,“兄台可愿和我们一道去参加诗会?”
果然,听到诗会二字,林宸的眼神亮了一瞬,可他很快地嗤笑一声,“我出身寒微,入不了诗会,公子莫要说笑。”
早料到林宸会如此说,他接着以圣贤之言问询。
“我且问兄台,你既是读书之人,便应该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又为何要在金光寺做这个庙祝,这岂不是与圣贤之言相悖?”
“庙祝如何,书生又如何,我自知圣人之言,但我心中坦荡,就算身处佛寺,我依旧不信鬼神,只是世人多求平安,能为世人解惑,我甘之如饴。”
“况且,我生而为人,也要活着。”
林宸回答的滴水不漏,就连韩闻瑾也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好好,好一个坦荡解惑,就这一句,就胜过官家的万千学子!”
之后的一句“今日你且与我们同去,任旁人如何说,你只管作诗。”
便是一辈子的纠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咳咳咳……”
记忆回旋,苏珏已是泣不成声,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失去。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林宸缓缓用沾血的手指在苏珏掌心划下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符。
苏珏突然浑身剧震——公子,我为你报了仇,却失了本心,我该走了……
“不,你没有失去本心,你还是那个一片赤忱的林宸……”
话音刚落,怀里的林宸没了气息,又一位故人陨落。
"林宸,你算计人心的时候,可曾算到这场雪?"
苏珏将那枚平安结塞进林宸破碎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离我而去……”
眼里的泪早就流干,苏珏只是抱着林宸的尸身不停的抽噎。
李明月与李安甫站在他的身后,心中也满是悲凉。
这样的哭声,实在是令人不忍卒听。
雪越下越大,覆盖住所有阴谋与真心的边界,仿佛天地都在为这场死局披麻戴孝。
……
是夜,二十几万大军驻守于长安城中,整个长安城寂静的可怕,只有王城内仍旧灯火通明。
宫人们守着这座华丽腐朽的宫城,心中却满是惶恐的悲风。
大军兵临城下,他们不知能不能活到天明。
宫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却又不敢过分逾矩,生怕先死在黎明钱的黑暗中。
原来跪的久了,他们真的会忘了该如何堂堂正正的站着。
此时的太极殿中,楚云轩已经整理好了天子仪容,白日里的一切似乎并未发生。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垂首九州的西楚皇帝。
可殿外杂乱的脚步声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西楚大厦将倾的事实。
时移世易,当年他攻入北燕镐京王城时,那燕文纯或许也是如他一般的心境。
因果循环,果真如此。
殿里的长生烛一直燃着,一点一点焚着满堂寂静。
良久,楚云轩终于出声,“灵均,寡人今日看到了一位故人。”
“是谁?”
“寡人的君后,慕容清。”
楚云轩的声音不算大,却让中贵人灵均心惊肉跳。
慕容清,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陛下!”
“又或者说,是寡人的君后,燕文纯。”
此一句一出,中贵人灵均张了张口,眼里有惊诧,也有不解,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楚云轩的神色愈发平静,他转过身来,轻笑一声道,“兜兜转转,寡人还是与那燕文纯纠缠一生,苏珏也好,慕容清也罢,都是寡人与他的孽缘。”
“陛下会东山再起的。”
更深夜冷,真正关心楚云轩的到头来只有中贵人灵均。
他将厚厚的披风披到楚云轩的身上,之后又大着胆子与楚云轩并肩而立。
这一次,楚云轩没有怪罪中贵人灵均的僭越无礼,反而握住他冰凉的手掌。
“月将升,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西楚灭,明月升。明月升,升太平。那年秋祭红衣小儿的语言果然成真了。”
说罢,楚云轩对着中贵人灵均温柔一笑,“灵均,夜色正好,陪寡人去登仙楼吧。”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一如往日恭顺,他心里清楚,或许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守。
……
顺着林宸最后看向的东南方,苏珏找到了那处孤坟。
残荷池边风雪斜,苏珏素衣而立,手指摩挲着那枚玉佩。玉佩上犹带血迹。
"终究是你快意。"
苏珏弯腰将玉佩放入棺椁,青衫沾了湿泥也浑不在意。
池中枯荷低垂,恰似林宸临终前宁折不屈的姿态,连那抹笑意都分毫不差。
长安城头狼烟未散,李明月的大军已围困宫城七日。
城西林宸府邸的梧桐叶簌簌飘落,坠在苏珏肩头时,他正提笔勾画降臣名录。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昨夜王维俭颤抖的指节落在降书上的斑驳指印。
"太常寺卿王维俭,年五十二,妻妾七人,嫡子尚在襁褓。"
随侍递来密报时,苏珏指尖正抚过腰间玉牌。冰凉触感让他想起林宸棺中那方青玉枕,都是楚云轩曾经赏赐的物件,如今倒成了殉葬品。
三更梆子响过,御史中丞张延年夤夜求见。
老者官袍下藏着素服,却在踏入军帐时急急褪去,露出内里锦绣云纹。
苏珏斟了盏冷茶推过去,看着漂浮的茶梗轻声道:"张大人可知,前日投诚的鸿胪寺少卿,今晨被发现溺毙在护城河?"
老者手中茶盏骤然倾斜,泼湿了袖口金线绣的仙鹤。
"苏某这里备着三十七套朝服。"
苏珏从檀木箱中取出一件四品孔雀补子,"朱雀门破时,希望诸位能好好穿上这些朝服。"
烛火摇曳,补子上金线忽明忽暗,照得张延年面色青白。
五更鼓响,李明月踏着晨露进帐,甲胄上凝着薄霜。
他随手将马鞭掷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残墨荡起涟漪:"听说昨夜又来了三只惊弓之鸟?"
"皆是些食腐之禽。"
苏珏展开舆图,指尖点在内城缺口,"王维俭献的密道图是假的,但城防布局倒是真的。"
朱砂笔沿着城墙走势蜿蜒,在西南角画了个猩红的圈。
李明月忽然低笑,鎏金护腕撞在案几发出清响:"苏先生好谋略。"
他抽走苏珏腰间玉牌把玩,金丝绦穗拂过案上青瓷笔洗,"只有那水中月,看得见捞不着才叫人抓心挠肝。"
闻言,苏珏会心一笑,继续与李明月商讨着诸多事宜。
日上三竿,降臣们捧着官印在营前跪成两列。
苏珏缓步走过青石砖,腰间新佩的玄铁令牌与玉珏相击,声声催得众人脊背又弯三分。
他在王维俭跟前驻足,雪白靴尖堪堪抵着对方膝前蒲团。
"王大人。"
苏珏声音清越如碎玉,"令郎的百日宴,该备些金丝枣糕才是。"
话音未落,身后亲兵已捧出描金食盒,揭开时甜香四溢。
王维俭抬头望见盒中除却糕点,还有半块染血的襁褓,顿时以额触地,官帽滚落尘埃。
“小臣不敢,定然肝脑涂地。”
“知道你们的忠心,起来吧。”
苏珏的面色无悲无喜,却让他们胆战心惊。
暮色四合,苏珏独立残破的城楼。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像星子坠入人间。
他解下玉珏悬在垛口,夜风吹得丝绦狂舞,宛如林宸那玉佩上飘摇的血色流苏。
站了半晌,苏珏又转身回了营帐。
"报——张延年悬梁自尽了!"
亲兵来报时,苏珏正将最后一本名册投入火盆。
火舌卷过"王维俭"三字,灰烬里露出半片金箔,原是夹在册中的御赐丹书。
李明月此时掀帘进来,带着血腥气的披风扫灭火盆余烬。
"明日继续行军十里。"
他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火,猩红渐渐化作焦黑,"苏先生猜猜,内城还有几个忠臣?"
"忠臣都在地下。"
苏珏望向窗外飘雪,恍惚见林宸执剑立于梅树下,肩上落满新雪。
再定睛时,唯有北风卷着碎琼乱玉,扑在窗棂簌簌作响。
……
李明月这招杀人诛心实在高明,他一日行军十里,慢慢围困宫城。
刀悬头顶,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下,西楚官员几乎尽数倒戈。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纵然卑劣,却只是想好好活着。
而这一众乌合之众中,只有杨兰芝饶饶不折。
出于之前的种种情分,苏珏并不忍心看着杨兰芝沦为亡国之臣,以他的才识,就算是在大周新朝,也照样封侯拜相。
是以,苏珏思索了两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拜访杨兰芝,并做一回说客。
铜雀巷尾的杨府门前积雪三尺,苏珏叩门时震落檐角冰棱,碎玉声里恍惚看见那年初入相府的光景。
彼时他还是慕容清,布衣草履立在滴水檐下,接过了那封改变命运的举荐信。
"苏先生竟还记得杨某这位故人。"
杨兰芝早已在暖阁中等候多时,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枯瘦手指划过蝉翼上的冰裂纹。
暖阁里铜兽香炉吐着龙脑香,却掩不住门缝渗入的硝烟气息。
苏珏望着案头堆积的《治国论》注疏,那是杨兰芝亲笔题写的。
“自然记得,丞相大人才识无双,光风霁月,苏某永世不忘。”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杨兰芝嗤笑一声,不知想起了多少过往。
二人相对而坐,却不见当年言笑晏晏的光景,徒有凄凉萧瑟。
"朱雀门守将昨夜献了城防图,玄武大街三十七位朝臣的请罪折子,此刻正压在我们陛下的案头。"
"所以先生便用纵横术,来游说我这西楚旧臣?"
杨兰芝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红梅,"当年就在这暖阁中,你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时的眼神,可比现在亮堂得多。"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西楚坤舆全图》上,苏珏的指尖悬在标注"邺城"的墨点上:"粮仓鼠患始于三年前,丞相十三道加急奏折石沉大海。上月城破时,守将食人的炊烟飘了十里。"
杨兰芝起身掀开东窗,风雪卷着残叶扑进来。
远处登仙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摇晃,像一柄将倾的剑。
"苏先生是想做那治鼠的鸱鸮?"
他抓起案头松烟墨狠狠砸向地图,神情是少见的失态。
墨汁在黄河故道的位置晕开黑洞,"苏先生,你可知鸱鸮啄鼠时,亦会抓裂梁柱!"
“我知道。”
“所以,我心甘情愿。”
话至此处,苏珏便知道自己劝说无果,再留无益,不如归去。
于是五更梆响,苏珏起身作别。
临出门时忽听得身后裂帛声响,杨兰芝撕碎了那幅相伴二十年的《濂溪观荷图》。
"慕容清!"
杨兰芝的嘶吼混着血沫,"当年你问我为何举荐出身寒门的你,我说莲出淤泥而不染——如今你这支藕,倒是断得干净!"
“而我竟不知你竟真的是北燕旧人!”
“你可曾有过半刻的悔恨?”
杨兰芝的诘问一声接着一声,苏珏却表现淡然。
“杨丞相,无论何时,苏某皆是无悔。”
言罢,苏珏踏着满地碎纸离开杨府,身后的杨兰芝却突然狂笑出声。
"我杨兰芝宁为短刃折,不作长蒿曲!"
只这一句,苏珏便知,自己的游说对杨兰芝完全不起作用。
或许这一别,便是永别。
之后正如苏珏所料,三日后当楚云轩在登仙楼上举起鎏金酒壶时,杨府的老仆正将杨兰芝的尸身从房梁解下。
杨兰芝穿着天顺三年的紫罗朝服,案头白麻纸血书力透纸背:"亡臣杨兰芝,魂叩天门,但求雷霆焚此朽木,莫使污淖陷丹心"。
字字泣血,杨兰芝以身殉国。
“灵均,几日了。”
闻听杨兰芝的死讯,楚云轩倚靠在御座上,神色是少见的颓然。
他一生追求长生与绝对的统治,可到头来却是一场镜花水月。
李明月兵临城下,百姓惶恐不安,而他的那些文武百官,如今更是为了活命倒戈相向。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陛下,已快半月。”
空荡荡的太极殿中,唯有中贵人灵均还陪在楚云轩身侧。
“灵均,如今西楚大势已去,寡人觉得好累。”
“陛下,不会的,上天会眷顾西楚的。”
到了此时,中贵人灵均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又一句的宽慰之语。
“灵均,既然天命难违,寡人应当顺应天意。”
“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眸色中带着惊诧之色,随后又一脸了然。
他明白,西楚的江山已然支撑不住,早晚都是那李明月的囊中之物。
而陛下,是真的累了……
“不过……”
“灵均,替寡人给李明月传个话,寡人禅位可以,但寡人要见见那位苏先生。”
“是,陛下,奴婢定不辱命。”
不过半刻,这话果然传到了李明月那里,李明月心有犹豫,苏珏反而很是坦然。
“陛下,让臣去吧,楚云轩翻不出什么花样的。”
“可是……”
李明月还是犹豫,苏珏却径直出了营帐。
“先生!”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李安甫的呼喊。
他站在残阳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珏,生怕苏珏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去不复返。
“殿下安心,有小苏元和沈爷陪着苏某。”
知道李安甫不安的源头,苏珏对着他极尽温柔的笑了笑。
就是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笑意,却让李安甫分外安心。
“先生,我等你回来!”
“好。”
第247章 玉楼金阙慵归去
暮色如血, 宫墙外的狼烟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楚云轩独坐于紫宸殿中,鎏金蟠龙烛台上积了寸许的蜡泪,将坠未坠, 恰似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陛下,苏先生到了。"
中贵人灵均躬身入殿,雪粒沾在鸦青宫袍上, 转眼化作斑驳水痕。
楚云轩指尖摩挲着青玉镇纸, 望着阶下从容作揖的素衣文士。
多年不见, 他竟还是这般年轻, 眉眼如墨笔勾勒,倒像是挺拔的修竹。
"燕文纯,你胆子可真是大, 此刻宫门外已有三千甲士候着取你首级。"
"雷霆雨露, 俱是君恩。"
苏珏直起身,袖口露出的腕骨清瘦如竹,"只是我若此刻伏诛,明日史书便要记作暴君临刑泄愤, 平白污了陛下清名。"
铜漏滴答声中,楚云轩忽然低笑出声。
他轻轻推开案头堆积的奏折, 露出底下泛黄的棋枰:"燕文纯, 与寡人手谈一局如何?这和田玉棋子还是你父王所赐, 说是能养心性。"
“却之不恭。”
苏珏抬眼看了一眼那泛黄的棋枰, 其实并无多少印象。
言罢, 二人于烛火下对坐, 气氛竟出奇的和谐。
此一刻, 他们只是他们自己, 无关家国情仇与爱恨。
然而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太多, 所谓的心平气和,也只是一时的表象。
“说起来,你做那慕容清时,寡人对你的宠爱是货真价实的。”
楚云轩落下一颗白子,眼神却时不时地放在苏珏的身上。
“多谢厚爱,我以为你会看出我的身份。”苏珏不为所动,一心只在棋盘之上。
“一开始的确有疑虑,但你的谎言天衣无缝,寡人还是沦陷了。”
“那是我技高一筹了?”苏珏不禁莞尔。
“是,技高一筹。”楚云轩点头应和。
“若你不是燕文纯,寡人应当会喜欢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苏珏并不搭腔。
“当年寡人攻破镐京,你自动禅位,如今因果循环,寡人成了那笼中困兽。”
回想起种种过往,楚云轩只觉得恍如隔世。
昔日登临天下的雄心壮志仍在眼前,转眼间却功败垂成。
黑子落在天元时,檐角铁马被北风撞得铮鸣。
三更梆响,残局已至终章。
苏珏望着那被困死的白龙,忽然以指蘸茶在案上勾画:"陛下可知为何总输这半目?"
水痕蜿蜒成图,是那九门布防之势,"围城半月,粮道断绝,可朱雀大街米铺日日开张——困住你的从来不是我们陛下,而是你自己。"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凝视着水渍渐干的纹路,想起昨日暗卫密报中那些开城献降的朱衣重臣。
棋局已定,再下也是无用,楚云轩索性拂乱了黑白二色,玉石相击声如碎冰:"藏书阁第三架第七格,你和灵均去取来吧。"
“罢了。”
之后,中贵人灵均掌灯引着苏珏穿过回廊,积雪没过宫靴云纹。
苏珏抽出那卷裹着明黄绸布的奏折,展开却是空无一字。
昔日种种尽在眼前,他不觉一时怔愣。
两世为人,那年他从新元纪穿越而来,毫无准备的成了北燕末帝燕文纯,并且一生都在背负他的命运。
他总说自己不是燕文纯,可他自己清楚,他就是燕文纯。
当年为了摆脱燕文纯这个名字和命运,他放了一把火。
火光很快吞没了镐京王宫,那时的他感到了一丝轻松。
他告诉自己,从这一刻开始,他不是燕文纯,他叫苏十三。
情绪动荡过后,他撑着城墙起身,摇摇晃晃跑出鲜血狼藉的宫道,身影如同鬼魅。
这一晚,他踏着熊熊火光,踏着无数血痕,踏向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未来。
那一夜,北燕王宫沦为火光地狱,天佑北燕王朝的历史在此终结。
北燕朝元贞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末帝燕文纯禅位于青州王楚云轩,遂焚宫,大火七日不熄。
这便开始了他一生的宿命。
“燕文纯,这圣旨,寡人要你来写。”
楚云轩突然出现在苏珏身后,声音中透着一股疲惫。
正是这股疲惫将苏珏拉出记忆,眼前是紫宸殿的雕梁画栋,凄清冷寂。
苏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让他诧异的是,楚云轩竟将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天命如此,你我注定不死不休。”
楚云轩轻笑一声,继续道,“至于讨伐的檄文,燕文纯,寡人也想知道。”
“好,我来写。”
苏珏定睛看着楚云轩,眼底蔓延出的情绪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灵均,研墨。”
“是,陛下。”
长生烛不尽的燃烧,中贵人灵均静静的研墨洗笔。
而苏珏略微思索便提笔挥毫。
“咨有西楚国主楚云轩,贪图逸乐,兴建行宫,靡费财物。诸位臣夏直颜犯谏,见怒于君,被当堂处斩。御史中丞死谏,流三族。
之后又征用民夫六千,死伤四千一百。
天顺十二年冬月,虐杀内侍数十。内侍监赵监婉言相劝,遭五马分尸……”
苏珏写的是讨伐的檄文,因此最后还有新帝李明月揭竿而起的因缘始末。
“今君楚云轩为人豺狼之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国之重臣,驱之于版筑,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勾连外敌,欲绝西楚。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李氏明月,西楚楚旧臣,公侯冢子,有大功于社稷,却遭倾家之祸,殒命之灾。见山河将覆,黎民泣血,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苏珏笔下不停,檄文写完之后,他又铺开那道圣旨,落笔如飞:寡人在位十有五载,幼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忠臣用命,危而复存。
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李氏。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平阳侯。”
苏珏笔下不失偏颇,却又字字珠玑,而且还特意仿照了楚云轩的字迹。
楚云轩站在他的身侧,眼中既有赞赏,又有大势倾颓的悔之晚矣。
“燕文纯,还有禅位宝册。”
见苏珏就要停笔,楚云轩出声提醒道。
“楚云轩,这应该由你来写。”
“好,寡人来写。”
言罢,楚云轩接过笔写道:咨尔平阳侯:昔者帝尧禅位於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楚道陵迟,世失其序,罪在寡人,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赖君侯神武,拯兹难於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乂,俾九服实受其赐。今君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尔考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徵,诞惟亮采,师锡寡人之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一番笔走龙蛇,楚云轩搁笔大笑,然后将其交给苏珏,“拿去吧。”
“多谢陛下成全。”
苏珏接过后深施一礼,随后转身而去。
殿外夜色茫茫,却又是黎明将至的清明。
“燕文纯!”
望着苏珏飘然的背影楚云轩突然出声,苏珏的脚步略有停顿。
“兜兜转转,你与寡人算是彻底两清了,寡人算计的你孑然一身,而你与李明月也夺了寡人的江山,算是扯平了。若有来生,寡人希望你与寡人能真正的把酒言欢!”
闻此言语,苏珏先前停顿的脚步加快,楚云轩的声音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模糊不清。
“算是两清了……”
苏珏轻叹一声,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
火把将雪地映成赤金,苏珏策马穿过欢呼的军阵,怀中的禅位诏书是那般滚烫。
紫宸殿来去一趟,苏珏不但带回了楚云轩即将主动禅位的消息,还带回了已经写好的禅位诏书和宝册。
这无疑是振奋军心的。
即便仍是夜色茫茫,苏珏还是与李明月登上城楼。
几道圣旨徐徐展开,苏珏清润的声音从城楼上逐渐清晰铿锵。
“咨有西楚国主楚云轩,贪图逸乐,兴建行宫,靡费财物。诸位臣夏直颜犯谏,见怒于君……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平阳侯……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随着苏珏将最后一个字读尽,三军爆出一阵阵欢呼。
"苏先生!这便成了!?"
副将狂喜着捧来庆功酒,琥珀光里浮着李明月帐前的琉璃灯影。
苏珏恍惚看见在五年前的丞相府内,杨兰芝举着同样澄澈的酒盏对他说:"慕容,且看这杯中日月。"
欢呼声突然拔高,几个士兵拖着礼器当啷作响地跑过。
苏珏指尖无意识摩挲圣旨边缘,昨夜紫宸殿对弈时,楚云轩将玉玺按在空帛上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明白过来,什么叫因果循环。
"军师!要不要把这禅位诏书抄送各州?"
书记官捧着朱砂砚挤到跟前。
苏珏望着砚中墨色,随后道,“去吧,抄送各州。”
他猛地攥紧圣旨,蚕丝帛面发出细碎的呻吟,像极了他刚来到此方世界时的光怪陆离。
中军帐前的李明月正擦拭佩剑,剑穗上缀着的东珠在火光中流转。
苏珏盯着那颗原本镶在李书珩冕冠上的珠子,耳畔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天顺十三年的雨夜,楚云轩掀翻奏折冷笑:"慕容,你且看这满朝朱紫,有几个配得上衣冠禽兽四字?"
雪粒扑在诏书上,洇出个小小的漩涡。
苏珏突然很想念冀州藏书阁那幅墨荷,楚越总说残叶比盛放时更有筋骨。
帐外不知谁吹起了《折柳曲》,他摸到袖袋里半片枯荷,惊觉指尖已是冰凉。
“苏先生!”
一道焦急的少年音撞进营帐,还未等苏珏反应过来,便被李安甫抱了个满怀。
“苏先生可安好?”李安甫抬头看向苏珏,一双眼眸中尽是担忧和依恋。
看到这样一双眼眸,苏珏陡然觉得不知所措,这孩子是不是太过于紧张,又或者……
不,不会,世子只是因为王爷的离世而变得患得患失而已。
“殿下,苏某安好。”
苏珏抬手轻轻抚摸着李安甫的后背,果然,李安甫浑身的紧绷慢慢缓和下来,可他还是紧紧抱着苏珏不放。
“苏先生,你好久没有考校我的功课了。”
李安甫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委屈和小心翼翼,这与他平时的沉稳大相径庭。
苏珏越发心生怜悯,“那今夜就考校,如何?”
“学生备好了热汤与吃食,请苏先生现在就与学生过去,好不好?”
李安甫的眼神里带着希冀,苏珏自是不忍让他失望。
“好,世子带路吧。”
“是,先生。”
得了承诺的李安甫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他从苏珏的怀里起身,却又牵过苏珏的手,生怕苏珏反悔。
“苏先生,你的手好凉。”
“夜深雪冷罢了,世子不必挂怀。”
“不,是苏先生太过劳累。”李安甫一脸的不认同,他赶紧转头吩咐人多备几个炭盆。
“世子殿下……”
苏珏自觉不妥,却拗不过李安甫,多日奔波,他确实有些累了,以至于刚一进入李安甫的营帐便觉困意袭来。
李安甫小心翼翼地坐在其身侧,莫名安心。
……
楚云轩即将禅位的诏书一出,整个长安城为之惊诧。
西楚建国不过二十载,却落得个支离破碎。
人人自危,惶惶难安。
碎瓷声惊破永巷的长夜,中贵人灵均捧着鎏金酒盏穿过一片回廊,看见几个小宫女正踩着《霓裳羽衣曲》的舞步,将库房里的蜀锦往火盆里掷。
鹅黄绡纱在烈焰中翻卷如蝶,恰似三年前万寿节时,她们曾用这料子扎过九丈高的飞天花树。
"中贵人安好。"
领头的绿衣宫女歪着头笑,鬓边金步摇已换成粗麻白花。
她踢翻的珐琅香炉滚到中贵人灵均的脚边,里头还粘着半块没燃尽的龙涎香——那是陛下上月赏给丽嫔的恩典。
再往前走,紫宸殿前的蟠龙柱下,两个内侍正在争抢青玉烛台。
中贵人灵均认得那个眉梢带痣的,去岁中秋还跪着求他调去尚膳监,说毕生心愿就是摸一摸御膳房的描金食盒。此刻那人獠牙般咬着烛台,鲜血顺着龙纹凹槽淌成一道朱砂。
而最骇人的是文渊阁。
当灵均绕过抱厦时,撞见一位老学士抱着《西楚会典》往荷花池里跳。泛黄的书页在冰面上摊开,密密麻麻的朱批浮沉间,竟露出半幅春宫图——想来是某位宗室子弟听讲时偷夹进去的戏笔。
"都疯了。"
中贵人灵均低头避开飞来的铜雀灯,怀中酒液却纹丝未颤。
他脚步未停,只在经过御药房时抓了把朱砂——楚云轩常说血腥气污了梨花酿,得拿这个压一压。
中贵人灵均最后望了眼香雪海。
那些他亲手照料的梅树,此刻正被逃命的宫人折作棍棒。
细雪落在烫金的酒封上,恍惚又是三年前楚云轩执着他手共饮合卺酒的光景。
……
登仙楼九重飞檐挂满冰凌,远望如白玉雕成的囚笼。
楚云轩解了玄狐大氅掷在阶前,露出内里绣金蟠龙的素白中衣。
中贵人灵均捧来鎏金酒壶,指尖正微微发颤。
"怕了?"
楚云轩就着壶口仰头饮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颌流入衣襟。
中贵人灵均灵均摇头,接过酒壶时碰到帝王冰凉的手:"奴婢十四岁伺候陛下,至今记得那日冕服上的龙睛用了九百八十针。"
楼下忽起琵琶声,是《凉州曲》的调子。
楚云轩倚着朱栏大笑:"好个凉州曲,正和时宜!"
说罢,楚云轩夺过中贵人灵均怀中焦尾琴,信手拨出裂帛之音。
风雪裹挟着火星在琴弦上跳跃,远处传来梁柱爆裂的噼啪声。
中贵人灵均忽然起身起舞。
宫绦逶迤如墨痕,在灼热气浪中翻卷成鹤。
当年楚云轩在冷宫初见这小内侍时,他正踮脚去折梅花,冻疮斑驳的手腕转出个极漂亮的旋。
"灵均啊……"
楚云轩掷琴入火,看着跃动的火舌舔上灵均的衣摆,"若有来世……"
"陛下……"
中贵人灵均回眸浅笑,火光映得眉目粲然,"酒要凉了,该饮酒了。"
“好。”
登仙楼的描金彩绘在火光中剥落,楚云轩赤足踏过满地酒盏,鎏金壶嘴磕在白玉阶上,发出清越的脆响。
中贵人灵均解下腰间错银蹀躞带,将散落的酒器挨个摆正——这个习惯还是天顺元年养成的,彼时新帝登基,他在千秋宴上打碎了波斯进贡的夜光杯。
"灵均,还记得青州王府的那棵梅树吗?"
中贵人灵均斟酒的手顿了顿,琥珀色酒液在盏中荡开涟漪:"记得,陛下见奴婢喜欢红梅,后来您登基后命人移栽了百株红梅。"
他说这话时眼角微弯,火光在眉梢跳跃,恍惚还是十九岁那个在梅枝间拾帕子的清秀少年。
可鬓角的白霜到底藏不住了,就像此刻从梁上簌簌落下的木屑。
焦尾琴第七弦崩断时,楚云轩蓦地想起十二岁的那场冬至宴。
那建安帝将玉如意赐给燕文纯的瞬间,他躲进某处暖阁偷饮屠苏酒。
后来又是三年春色,父母已离他而去,他自己苦苦支撑着青州王府。
那一日,他恰好撞见个被掌事的内官鞭打的小内侍。
那孩子背上渗着血,却把摔碎的琉璃盏往怀里藏:"殿下快走,仔细碎瓷扎了脚。"
"灵均……"
楚云轩抚过琴身焦痕,是去年灵均为他献上的生辰礼,"你说史官会怎么写今夜?"
话音未落,东南角的雕花槅扇轰然倒塌,热浪卷着雪片扑进来,在他掌心凝成水珠。
中贵人忽地解开青缎宫绦,任满头乌发披散如瀑。
这是大不敬的死罪,可他现在笑得像初见时那般天真:"奴婢昨夜偷看了起居注——天顺十九年冬,帝与近侍登楼观雪,忽逢天火,相携仙去。"
他边说边将酒泼向帷幕,火舌霎时窜上藻井,照亮梁间那句"海晏河清"的御笔。
楚云轩放声大笑,震落了眼角冰凉的泪。
他摸到中贵人灵均腕间那道陈年齿痕,是自己夜夜梦魇时,神志不清咬下的。
"傻瓜……"
楚云轩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像幼时躲在母亲的怀中,"那年你说要替寡人试遍天下毒酒,如今倒真应验了。"
“能陪在陛下身边,是奴婢的福气。”
言罢,中贵人灵均开始哼起《采薇》的调子,这是楚云轩母亲从前哄睡时唱的童谣。
浓烟裹着记忆翻涌:某些雷雨交加的夜晚,楚云轩与中贵人灵均在锦被里分食一块枣泥糕;第一次临朝时,中贵人灵均颤抖着替楚云轩正了十二旒冕;巫山云雨夜,楚云轩蘸着朱砂在中贵人灵均的锁骨绘下无尽缱绻……
"陛下你看,雪停了。"
一片火光中,中贵人灵均指向窗外。楚云轩转头望去,只见银河倾泻在燃烧的飞檐上,恍若二十年前上元夜共放的那盏孔明灯。
他感觉有温暖的手覆上眼睑,就像每次噩梦惊醒时那样。
"该歇息了。"
当最后一根梁柱轰然折断,纠缠的身影化作赤焰中的双鹤。
烧焦的琴弦在废墟里铮鸣不休,惊醒了正在誊录《西楚遗事》的史官。
笔尖悬在"帝崩"二字上,终究洇开了团墨色的叹息。
史载西楚天顺十九年冬,废帝楚云轩焚登仙楼自戕。
冀州大军入宫时,但见琉璃瓦上积雪犹白,灰烬中唯余半截琴弦,系着片未燃尽的明黄衣角。
而新朝史官在整理前朝文书时,发现紫宸殿暗格里藏着幅未署名的画——墨荷亭亭,题着"留得残荷听雨声"。
第248章 明月高悬
长安城内, 百姓们携带家眷纷纷奔逃出城,出城必经之路可见一堆黑灰,风起时黑灰被杨撒得到处都是, 百姓以手捧之覆面亲昵,随后啜泣不已。
那堆黑灰的位置原本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登仙楼。
就在三日之前,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建造的登仙楼最终毁于一场天火, 而随着登仙楼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曾经的西楚君主楚云轩和中贵人灵均。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前两天火势虽然大, 却也只烧毁了登仙楼最上面几层几根支撑的梁柱。
从第三天开始不知为何, 整个登仙楼由下到上开始烧的特别快,火舌所到之处万物不留,前两天还坚固异常的祭天台突然好似枯枝烂叶搭建起来的房屋一样遇火就着。
冀州大军马上就要进入长安, 许多百姓不愿背弃故土, 在领头人的带领下纷纷出走。
行至登仙楼之处,手捧一把黑灰和着地上的泥土一起装入行囊中带走,到时候重新安定下来心里也还有个念想。
废墟围满了王家侍卫,他们看着百姓如此沉痛悲切的模样, 心中百般滋味。
西楚到底还是没有连绵百世,而他们这些乱世浮萍到底该何去何从, 谁也不知道。
新帝是否能接纳他们, 亦或者他们该追随陛下而去, 他们是游移不定的。
回想起近日种种, 只觉得一切是恍如隔世。
那一日陛下让他们守在登仙楼下, 然后带着中贵人灵均登上了登仙楼。
陛下向来戒备心重, 并未让人随行, 只有负责安排陛下衣食的宫人才能每日送膳食上去两次。
第一日, 第二日一切正常, 陛下还要了美酒与中贵人灵均共饮,入夜后还能听见丝竹之声从唯一被烛火映亮的第十九楼传下来。
第三日那宫人再送吃食上去的时候发现陛下并不在第十九层,却未多想,只当陛下去了别处,放下食物和换洗的衣物便匆匆离开。
待到了第四日,登仙楼突然燃起大火。
大火烧的太快,他们想去救火,却为时已晚。
陛下与那登仙楼一同化为灰烬。
眼见陛下登天而去,宫人们,宫城里一片混乱。
而等冀州大军进入长安的时候,这座城除了宽广的街道和紧密交错的房屋还能看得出不久之前的繁华热闹外,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气了。
甚至没有开战,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军队便这般大摇大摆进了城。
楚云轩自焚登仙楼,其他王室也自行了断。
至此,西楚血脉断绝。
高耸威严的城墙还勉强支撑着昔日旧主人的荣耀,只是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新立的王朝覆灭,另一个新的王朝即将建立……
待到几十年后,即便它还在这里,后世的人依然会彻底将此间发生的故事遗忘。
苏珏陪李安甫站在城墙上迎接冀州的军队。
看了一会儿,苏珏发现李安甫的目光似在李明月身上、又不在李明月身上,就像是穿过李明月的身影在窥探他身后的影子一样……
也很奇怪。
“殿下在看什么?”
骑着战马走在军队前方,身后是气势高昂的将士们时而高歌时而哉呼伴着铁蹄的声音,从玄武门走进长安的一幕幕都与当年李书珩冀州凯旋的场景重合。
李安甫原本看着城楼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被苏珏突然一声喊得回神才发现今日的场景竟然十分熟悉。
就连城门口那两只不知什么时候重新修建的饕餮石像,都与记忆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先生,父亲他们真的化作星辰了吗?”
苏珏听闻此问,一时语塞,却还是庆幸自己还有上个文明所留下的某段神话可以用来安抚这位殿下。
“是,他们不但会化作星辰,还会受封神明,永远护佑着我们。”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这对李安甫来说是极大的慰藉。
“那先生会一直陪着我吗?”
李安甫抬起头,眼带希冀的看着苏珏,苏珏不自然的偏过头去,语气清淡,“世子殿下,人都是会死的,苏某内办法一直陪着世子殿下。”
“可学生希望先生万寿无疆。”李安福说的笃定诚恳,苏珏一时不知该回这什么。
气氛正是微妙,城楼下突然起了一阵喧闹。
苏珏顺着声音往下看去,又是一位故人——承文将军。
楚云轩自焚,西楚覆灭,他一夜之间疯了。
此时,承文将军游走在长安城的街头,恍惚觉得自己仍是天子宠臣,殊不知繁华一梦,终是一场黄粱。
雪粒浸透了承文将军的獬豸补服,他用占星杖拨弄西市沟渠里的浮萍,口中念念有词:"二十八宿移位,当移驾洛阳……”
卖胡饼的老汉认得承文将军,三日前还见他用金丝绦束发,如今却把银鱼符系在草绳上。
"大人,买个新出炉的毕罗吧。"
卖花娘故意递过沾着牡丹汁的胡饼。
承文将军忽然抓住她腕上的银镯,对着云纹惊呼:"奎宿犯太微!速报陛下!"惊得竹篮里的玉兰瓣洒在巡城马队刚踏过的血泥上。
“疯了也好,有时候清醒也是一种残忍。”
苏珏看了半晌,发出一声叹息,随后带着李安甫离去。
而承文将军还在街上做着他的美梦。
……
又过了三日,正是吉日良辰。
大周初立,新帝登基。
承天门前的汉白玉阶浸在血水里,礼官们踩着尚未洗净的石板铺设红毡。
卯时的晨钟撞破长安城头的薄雾,朱雀门缓缓洞开,惊起栖在金吾卫甲胄上的寒鸦。
李明月踩着织金红毡登上承天门,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朔风中翻涌如浪。
"奏《云门》——"
浩大的礼乐声中,李明月接过传国玉玺。
象征至高无上的王权还是按照历史的轨迹来到既定的终点。
朝堂上的新人旧人此刻尽在,花开花落,王朝更迭,与他们的姓名息息相关。
西楚如何,大周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只要活着。
至于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不过是不可奢求的点缀。
新帝转身刹那,十二旒冕上的玉藻簌簌作响。
"众卿平身。"
苏珏站在百官之首,因为李明月的特许,他不用行任何跪拜之礼。
可苏珏没有逾矩,君臣有别,他不愿做那众矢之的。
他抬头看向高台上的李明月,与那年临江初遇的少年判若两人。
或许是他癔症,他觉得李明月越来越像李书珩。
而这一刻他是真正的登临天下,就好像李书珩还在一般。
之后,李明月如前世一样,他册立李安甫为太子,按察使苏珏为丞相,授太子太傅衔,并加封平阳侯,所享食邑与天子同尊,另赐雍州为其封地。
而平阳侯的妻子楚越追封开国将军,苏珏的弟子张怀瑾官入兰台,撰写史书,其手下沈梦溪为禁军统领,许攸入太医院,为太医院之首。
陶庄,木风,桂平等人各有官位封赏。
剩下的诸侯各回各州,待重新划分封地,镇守一方,拱卫王城。
至于金氏胡人,因勤王有功,自大周立国便为友邻之邦,永世交好。
数道封赏的旨意依次发出,在朝野引起不小的波澜。
无外乎是讨论新帝对丞相苏珏的恩宠,谁人不知,新帝曾经的封号便是平阳侯,只此一项,便足以看出新帝对丞相是多么看重,更不用说新帝对其党羽的恩赏。
“苏爱卿,走上前来。”
李明月的声音众人的种种心思,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珏的身上。
“臣领旨。”
苏珏从容不迫的走上前去,并从李明月的手中接过相印和王侯印鉴,鎏金匣底的蟠螭纹分外奢华。
见此,李明月被十二旒冕遮住的面容微微一笑。
就在苏珏转身的刹那,红色蟒袍广袖扫过丹墀,露出内里一截素纱中单。
眼尖的臣子认出这是天子惯穿的款式,寻常臣子难有如此殊荣,而且袖口还绣着金线织就的竹纹。
那人暗自思忖,直觉怕是一代权臣即将登上大周的舞台。
登基大典后,宫灯次第亮起,旧朝覆灭,新朝初立,合该有一场盛大的宴会。
苏珏被安排在李明月的下首,他望着琉璃盏中晃动的酒液,恍惚看见楚云轩焚身时的火影。
胡人献上的夜光杯盛着江南新贡的荔枝酒,即便不知内心真假,众人表面上是言笑晏晏。
觥筹交错中,李明月亲自为他斟来梨花酿,这是极大的尊荣。
百官无不艳羡。
“谢陛下。”
苏珏起身谢恩,态度恭谨。
李明月又亲自扶他起身,然后吩咐宫人给苏珏换上与他同样的菜式。
这般的恩宠,实在少有。
再后来,夜宴越发顺利融洽,苏珏喝了几杯李安甫等人递过的热酒。
酒过三巡,苏珏的面色也逐渐红润,嘴角弯起时,李明月好似回到了当年梁州的惊鸿初遇。
那时的苏先生是那般出尘飘渺,现在又多了一丝凡尘烟火气。
御座上的李明月淡然一笑。
一切与前世无异。
第249章 谓我何求
大周新元历初年, 早春三月。
长安城楼高耸入云,不输当年西楚煌煌。
李明月穿着玄色长袍,凌风而立, 黑沉的色泽衬得人越发瘦削。
他仰头望天,忽而闭上眼,像一尊雕像, 无声地向神祈祷。
风雨飘摇的岁月里, 时间如白驹过隙, 世人只能在史书里窥见一隅——殷商大厦倾颓, 赫赫大周崛起;已经薨逝的两位先王贤明济世,如今的周灵王励精图治。
而在盛大浩瀚的历史洪流面前,没有人会在意一片孤舟的去向。
更无人知晓, 已是人间至尊的李明月还有什么因果, 需要虚无缥缈神明的成全。
“陛下,人之一生如河流,只能不断向前,无法逆流而去。”
苏珏长叹, “正如那句诗,道阻且长。又何必再执着。”
自从李明月登基以来, 对苏珏的依比之前世有增无减, 是以苏珏的地位水涨船高。
再加上苏珏政绩卓著, 在朝野颇有威望。
今日散了朝, 李明月便邀请苏珏一同去城楼俯瞰天地浩大。
“苏先生, 你说天命在我, 为何命运如此待我?”李明月停步问询。
苏珏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下, “陛下, 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言罢, 苏珏看见李明月黑漆漆的眸子低垂,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脸上一片苍白,奋力挤出来的笑容,而那笑容中满是凄凉。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
苏珏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会陪朕走到最后吗?”李明月再问。
其实,李明月自登基后身体便不算太好,时时在深夜被梦魇住,胡乱叫着父兄惊悸醒来。
他常常披着单薄的衣衫远望冀州城,而每当这时,陪着他的便是苏珏。
苏珏总是劝慰于他,同他说两位陛下并非人死灯灭,他们会一同化作星辰,登入仙界。
李明月听着苏珏的劝慰,也总是轻声问他。
“那朕与父兄还能再见吗?”
每每这时苏珏都会哑然失声,不知该如何回。
同样的说辞,他同样与李安甫说过。
叔侄二人听过之后,也都保有疑虑。
“陛下,人神有别,此后年年,不复见。”
可每听一次苏珏这样说,李明月那双漂亮的眼睛都会暗上些许。
日复一日如此,李明月仅剩的那些精气神也被抽走了似的,只余下一双再不复年少时的双眸。
西楚覆灭后,李明月登临天下,励精图治,宵衣旰食。
而后便是海晏河清,天地间焕新一片。
然而这位两世悲苦的帝王,却不得一世安宁。
见不得父兄与亲人。
“罢了,苏先生,起风了,陪朕回去吧,过几日便是你与朕登基后改革的第一次科举,马虎不得。”
“陛下,这是一场硬仗。”
“那又何妨,只要苏先生一直与朕同心,何愁大周不海晏河清?”
说着,李明月抬手拂去苏珏肩头的落花,一如经年。
小半生的时光过去,眼前之人风采依旧,没了前世的病骨支离,反倒是自己与前世大不相同。
“大周正如初升之朝阳,臣会与陛下一起,亲眼看着大周蓬勃升起,直至中天高悬,甚至永不坠落。”
苏珏的眸色闪动着极其动人的光亮,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李明月心神一阵恍惚,怪不得太子越发依赖苏先生,这其中掺杂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很清楚。
当然,苏先生自己也很清楚。
但是,少年人的心绪一旦滋长,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
春色迷蒙时节,杏花烟雨漫过长安的朱雀大街。
这正是金榜题名,鲤跃龙门的好时节。
三千青衫学子踩着卯时的露水,在禁军森森铁甲间鱼贯而入。
他们在经过太庙前新凿的"清流渠"之时,都忍不住仰头望向渠畔的玄色龙旗——那墨底金线绣着的"明"字尚沾着晨雾,在风中猎猎作响。
陛下与丞相力排众议废除前朝世家选官中正之法,大力推行科举制,这无疑会使出身社会中下层的读书人可以通过相对公平的考试参与政权。
为了能更好的选拔人才,李明月与苏珏废寝忘食三个日夜,最终确定了考试的具体章程。
具体考试科目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考试内容有时务策、帖经、杂文等。
"陛下与丞相大人到底还是年轻。"
原本是西楚旧臣的礼部老尚书跟在銮驾后头叹气。
昨夜李明月突然下旨,要将春闱考场设在太庙前庭,说是要让列祖列宗见证寒门士子登科。
此刻他望着銮舆前垂落的十二旒玉藻,仿佛又见前朝先帝朝紫宸殿前骇人的鲜血。
世家选官中正之法推行已久,岂是一朝一夕可以颠覆。
纵然陛下与丞相雷霆手段,怕也是困难重重。
老尚书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毕恭毕敬的等着圣驾亲临。
他们这样做臣子的,尤其是前朝的旧臣,安分守己才是立身之本。
“陛下驾到!”
当李明月扶着鎏金车轼起身,正望见苏珏立在丹墀下。
苏珏今日难得未着紫袍,一袭月白深衣裹着清瘦身形,玉带悬着的玉佩微微晃动。
四目相对的刹那,对方唇角掠过极淡的笑意,倒映着太庙檐角垂落的未化的冰凌。
"开龙门——"
随着礼官长喝,朱漆铜钉的宫门缓缓洞开。
李明月看着那些年轻面孔在晨光里次第清晰,忽然想起去岁秋夜。
彼时,苏珏捧着新拟的《科举策》踏着满地银杏叶入宫,烛火在他眉眼间投下深深浅浅的影:"世家门阀盘踞百年,陛下当真要动这块顽石?"
"苏先生当年在冀州的策论,开篇便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明月伸手拂去他肩头落花,"如今朕倒想问,若天地当真仁厚,怎忍令明珠蒙尘?"
此刻考场内檀香缭绕,苏珏执紫毫笔蘸了朱砂,在黄麻纸上落下第一道试题。
他行走在青砖漫地的考棚间,皂靴踏过砖缝里新生的茸茸青苔。
某个瞬间忽然驻足,看着前方奋笔疾书的布衣学子——那人砚台边摆着半块冷硬的胡饼,袖口磨出毛边的葛布下,腕骨嶙峋如刀削。
"取我平时用的暖砚来。"
李明月的低语惊醒了侍墨的小官宦。
之后那些缠枝莲纹暖砚轻轻搁在各寒门学子的案头,苏珏瞥见李明月收拢起玄色广袖,指尖残留的墨迹尚未干透。
苏珏不禁莞尔,而这一笑,便是让诸位学子记了半生。
待到日影西斜时分,苏珏立在太庙飞檐投下的阴影里。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栖在古柏上的寒鸦。
他手中七份考卷的边角被风掀起,露出或遒劲或清隽的字迹——"臣闻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夫取士之道,犹淘金于沙"……
"苏先生可寻到璞玉了?"
李明月不知何时来到身侧,玄衣上的十二章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苏珏将最上方那份考卷递过去,纸页间忽有杏花飘落。
他望着满庭摇曳的烛火,想起冀州某个春夜先帝赐宴,满座朱紫谈笑间,唯有新科状元独自倚着廊柱——那时他袖中藏着母亲病重的家书,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
"这位江州举子,策论里引《治国论》驳斥门荫制度,文笔尖锐,颇有条理。"
“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李明月顺着苏珏的指引看过去,果然是字字珠玑。
“陛下都说好,那自然是好。”
苏珏不动声色的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监考这差事,永远都不能大意。
暮色渐浓,最后一位学子捧着考卷踉跄而出。
李明月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融入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忽然道:"苏先生,当年临江初遇,朕还是年少,现在想来,朕未免有些唐突。"
“而后梁州再遇,朕才是永世不忘。”
苏珏正俯身整理散落的考卷,闻言指尖微颤,一滴残墨晕染了纸角。
春风掠过太庙檐角的铁马,带着去岁冬雪的寒意。
李明月的脑海里都是那年那月那日之光景。
当年在梁州,幂篱掉落的那一瞬间,柔顺的黑发瞬间铺散开来,阳光透过茶坊凉棚的缝隙洒在苏珏如玉的脸庞上,那支精心描绘的胭脂芙蕖更是因为光影的描绘活色生香。
那时的他仿佛在喧闹的街市上看见那红莲相倚浑如醉的美景。
当得起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臣也记得那日。"
苏珏直起身,看着宫灯在李明月眼中投下细碎的光,"陛下和从前没有区别,也是在梁州,臣第一次觉得陛下或许可以引为知己。"
话音忽止,远处传来新科进士们过曲江的喧闹声。
原是科举结束。
……
七日后放榜,朱雀门前人潮涌动。
当那个捧着胡饼的江州学子看见自己名字列在甲等首位时,手中粗陶水壶砰然落地。
他跌跌撞撞奔向皇城方向叩首,却不知此刻紫宸殿内,李明月正将朱笔悬在苏珏呈上的名单上。
"陛下?"
"朕在数这些名字。"
李明月笔尖轻点,"张氏、王氏、崔氏……竟无一个世族子弟。"
"寒门苦读十几载,本就要比世家子多熬三更灯火。"
苏珏广袖垂落如云,"陛下可听见昨夜西市酒肆里,有人在唱苏相门下七子出,从此朱门无颜色?"
“朕还是第一次听,倒是新鲜。”李明月笑了笑,眼中的神色不置可否。
他不在乎苏珏有多少门客,因为他们荣辱一体。
之后,朱笔终于落下,一滴丹砂溅在苏珏袖口,宛如雪地红梅。
殿外忽有东风穿廊而过,卷起案头散落的杏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之间。
……
晚春已过,天气开始燥热,三年过去,大周新的朝堂已经步入正轨。
短短三年的时间,李明月和苏珏可谓是雷霆手段。
二人广开疆域,北击鲜卑,南并南越,西定西域,东纳胡族,广开学校教育,废中正,开科举,并重视农业,兴修水利。
不过三年时间,大周已然是政治清明之象。
这日早朝,太子李安甫怕殿中闷热,早早让人放好冰块,座椅撤掉了云锦布料的毯子,换成凉榻,花瓶的海棠花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批确保是开的最鲜艳的。
他记得先生近来换季有些咳嗽,润肺的清茶要用昨日西域贡上来的一批。
太子李安甫做好了准备,朝堂之上也陆续有大臣走进。
周将军与长孙大人慢悠悠走进来,众臣皆弯腰行礼,人群中让出一条路,二人走向自己的位置。
随后,长孙大人看向御座下方的凉榻,前几日有御史弹劾丞相苏珏侍宠倚功,结党营私,陛下不予理会。
之后丞相苏珏便抱病多日,不知今日上朝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侯爷到!”
百官正揣测纷纷,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里面的官员回头看去,下一刻在见清来者后,皆是脸色俱变。
要说见到周将军和长孙大人是弯腰行礼,现在竟是全都毫不迟疑的朝着门口那人跪了下来。
“参见侯爷!”
洪亮整齐的声音刹那响彻朝堂。
苏珏让他们都起来,他在人群簇拥中慢慢走向凉榻。
他今日身穿鸦青色束腰凝衣,外披玄色金丝长袍,鎏金发冠尽显华贵,一只毛色光滑的猫窝在他的怀中,不但不显诡异,反而多了一丝美感。
苏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且没有刻意敛去上位者的气场,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竟是盖过了他绝美的容貌。
众官员面面相觑,这位在朝堂上代表着什么,他们姑且想不通,更是不敢问。
有心急口快的大臣见苏珏已经来了,竟是上前想要直接说事情。
苏珏端坐凉榻,眸子半阖着,他身后还站着张怀瑾,他一弯腰,用略微深沉的嗓音说。
“先生,陛下还没到呢。”
某位大臣一愣神,再去瞄苏珏的脸色,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了了什么,随后嗫嚅着说着什么明白了。
李明月一进门便看见了大殿之上的苏珏。
苏珏先一步站了起来,其后的官员纷纷跟随,众人朝着李明月叩拜,苏珏也微微弯下腰。
李明月见状想走过去扶他,却转念一想,此举有些不妥。
于是李明月说了句平身,之后走向帝位。
接下来的早朝全程,苏珏一语不发,他半阖着眼睛端坐在那里,任由谁说什么也不会给去半点眼神。
在场上也唯有周将军和长孙大人还能和他说两句。
朝会的内容不多,算是千篇一律。
然而就在李明月宣布散朝时,有御史中丞站了出来,“陛下,臣要弹劾一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