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历史回旋(四)
三日后, 第一缕晨光照亮白梅林,八百里加急的蹄声惊起寒鸦一片。
自从那日玄甲军开拔,苏珏便一直在白梅林中苦等, 此时他接过战报,上面的文字触目惊心。
——鲜卑连破边境十五城,鲜卑骑兵用抓来的流民去填护城河。
放下战报, 苏珏深吸一口气, 眼前浮现出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
“看来, 计划要提前了。”
言罢, 苏珏又拿起另一封战报。
残雪压枝,白梅林里飘着细碎的雪霰。
苏珏握着火漆封口的战报,指尖被北风刮得发青。
信纸在案头铺开时, 几片梅瓣落在"鲜卑新封的左贤王可频顿珠绕道阴山"的字迹上, 红印未干的墨迹洇出暗色。
"十三!"
楚越的靴声踏碎了梅枝积雪。玄色大氅挟着冷风卷进亭中,露出身后裹着狐裘的少年。
李安甫发间沾着雪粒子,鼻尖通红,偏要梗着脖子作出一副凛然模样。他腰间佩剑镶着青玉螭纹, 是去年生辰时李书珩亲手系上的。
"世子说要往嘉峪关送冬衣。"楚越解下佩刀搁在石案,刀鞘磕在砚台边沿, 溅起几点墨星, "我在西城门截住马车时, 箱笼里还藏着半匣火药。"
苏珏垂眸将战报折成方胜。
纸角擦过案上白梅, 花瓣簌簌落在世子绣着银线的靴尖。"王爷临行前说过, 世子若能将《武经总要》倒背如流, 便可入军中历练。"
"先生, 父亲此去惊险万分!"
少年突然拔高的嗓音惊起寒鸦, 扑棱棱撞落枝头积雪。
他攥着狐裘领口的指尖发白, "你们都说鲜卑人是秋后蚂蚱,可方才那战报……先生看信时眉头皱了三回!"
梅香陡然一滞。
楚越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被苏珏一个眼神止住。亭外雪光映着青衫文士的侧脸,他起身时广袖拂过石案,带起一阵裹着墨香的冷风。
"铮——"
剑鸣惊破雪夜。李安甫仓皇后退半步,却见苏珏抽出了他腰间佩剑。寒光劈开簌簌落梅,剑锋堪堪停在世子鬓边,挑断一缕被霜雪黏住的发丝。
"王爷教过世子用剑吗?"
少年喉结滚动,盯着横在眼前的剑刃:"父亲说……剑不出鞘时最利。"
"所以王爷将佩剑留在王府。"
苏珏手腕微转,剑光如游龙掠过梅枝。
碗口粗的老梅应声而断,积雪混着花瓣泼了李安甫满身。"世子可知这一剑若在阵前劈出,要折多少冀州儿郎性命?"
李安甫僵立雪中。
断枝上的白梅落进他颈间,被体温融成冰凉的水痕。
他忽然想起父亲出征那日,玄甲映着朝阳,却在城门阴影里回头望了他一眼。那时满城柳絮如雪,此刻却是真雪落眉睫。
"鲜卑左贤王绕道阴山,今晨突袭玉门。"
苏珏归剑入鞘,金属相击的脆响惊得少年一颤,"世子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跟随楚越而来的副将何焱突然单膝跪地:"末将愿率轻骑驰援!"
"此刻玉门关外飞雪连天,你带着火药能跑过漠北的寒风?"
苏珏将战报掷入炭盆,火舌倏地卷上"断粮"二字,"王爷要我们守住的从来不是城墙。"
李安甫看着青烟袅袅升起。
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留给他的不是冀州,而是眼前这个会在雪夜穿单衣看战报的人。
苏先生广袖下的手腕比梅枝还清瘦,方才握剑时却稳得像父亲架在城头的弩机。
"世子,你可曾闻过将开的梅花?"苏珏忽然指向亭外老梅,"寒香浸骨时最烈,待真正绽开反倒淡了。"
他指尖沾了炭灰,在石案上画出蜿蜒曲线,"鲜卑人想截断粮道,我们就送他们一场塞上风雪。"
副将何焱猛地抬头:"大人是说……"
"幽州粮仓的陈米该派用场了。"
苏珏咳嗽着拢紧青衫,袖口露出的腕骨像梅枝上未化的雪,"让斥候带着粮车往阴山北麓走,车辙印要深,落雪后须得像真压了万石粮草。"
李安甫忽然蹲下身。他取下腰间螭纹玉佩按在舆图上,玉色映着未干的墨迹:"用我的车驾。去年鲜卑使臣见过这辆马车,他们认得冀王府徽记。"
副将何焱的佩刀再次出鞘,这次是割断自己的一截衣袍:"末将用性命担保……”
"你的命要留着收陇右十六州。"
苏珏用剑尖挑起那缕断发,轻轻放在炭盆里,"传令各郡打开义仓,就说世子亲赴边境犒军。记住,流言要比马蹄快。"
梅香忽然浓烈起来。
李安甫转头望去,发现被剑气劈断的老梅伤口处绽开了新蕊。
苏珏将佩剑系回他腰间时,指尖拂过剑柄螭纹:"王爷当年在此处刻了八个字,世子可还记得?"
李安甫按住剑鞘的手微微发抖。
他当然记得,那日父亲握着他的手抚摸凹凸的刻痕,甲胄上的血腥气混着梅香——持重若轻,守心如玉。
雪夜渐深时,苏珏带着李安甫登上角楼。
远处官道火龙蜿蜒,那是副将何焱带着伪装的粮队正趁夜色出发。
李安甫看着火光没入雪幕,忽然轻声问:"先生为何不拦我?"
"拦得住少年心气,拦不住北境长风。"
苏珏将暖炉塞进他手中,炉壁雕着同样的螭纹,"王爷十四岁那年,也曾单骑追敌三百里。"
五更鼓响时,梅林深处传来马蹄声。
亲兵送来新的战报,火漆上印着陇右节度使的虎头纹。
苏珏就着风灯拆信,忽然低笑出声:"左贤王果然分兵去劫粮车了。"
李安甫凑近去看,信纸却被塞进他手中。少年就着晨曦辨认字迹,看到"风雪困敌三万"时,一滴墨突然在纸上晕开——原是檐角化雪落在眉心。
"学会了吗?"
苏珏指着远处渐亮的天光,"真正的战场不在黄沙里。"他广袖迎风展开,露出腕间缠绕的旧伤疤,"在人心起伏处。"
……
另一边,李书珩与李元胜已带兵行进了八百里。
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这日傍晚时分,玄甲军于菩提城原地行军休整。
暮色压过枯树梢,李书珩在辕门外拾到半截断箭。
箭簇沾着干涸的褐血,倒映出远处流民蜷缩的轮廓,像干涸河床上零星的砾石。
"春汛未至,人潮先涌。"
李元胜的玄铁甲掠过他肩头,惊起三两只寒鸦。
他解下佩剑掷在沙盘上,铜制关隘图震颤着裂开细纹,"嘉峪关外三百里,流的是人血,不是黄沙。"
子夜火起。
流民裹着破絮冲击粮车,李书珩的银枪在月光下划出半弧寒光,却挑断数根捆柴的草绳。
麦粒簌簌滚落,暴民们忽然僵在原地,颤抖着扒开泥土。"给稚子留些活路。"
他将枪尖没入黄土,解下绣蟒披风盖住蜷缩的幼童。
晨雾未散时,李元胜立在焦土堆前,掌心躺着半块硬如石块的麸饼。
"治乱如治水,"
他碾碎饼渣撒向龟裂的田地,"堵十处溃堤,不如疏一道活渠。"
辕门缓缓洞开,蒸饼的炊烟混着药香漫过荒野,垂死的流民睁开眼,望见旌旗上褪色的"李"字正浸在破晓的微光里。
待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时分,他们又往前行进了三十里。
残阳将冀州军的玄色旌旗染成暗红。
李书珩勒马立于山岗,铁甲上结着薄霜。北风卷着沙砾掠过他的面庞,在颧骨处划出细密的红痕。
"报——"
陆明踏着枯草奔来,"前方三十里,流民劫了咱们运往嘉峪关的粮队!"
李元胜的赤骝马喷着白气,老王爷的护心镜上映着最后一缕暮光:"竖旗。"
他声音低沉似古钟,身后掌旗官立即擎起蟠龙纹的冀州王旗,旗面破损处还沾着三日前平叛时的血迹。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荒原。
李书珩瞥见父亲鬓角新添的白霜,想起出征时母亲将平安符塞进他护腕的颤抖指尖。
忽有火光冲天而起,将他的思绪烧成灰烬。
流民举着火把围住粮车,枯瘦如柴的手抓着生霉的粟米往嘴里塞。
有人被推搡倒地,立刻被无数草鞋踏进泥里。
李书珩长剑出鞘的刹那,听见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住手!"
他纵马跃入人群,剑锋贴着流民头巾划过。
有个跛脚老汉抱着半袋米不肯松手,浑浊的眼球映着寒光:"军爷行行好吧,村里的娃儿三天没见米星了……"
李元胜的令旗已高高举起。
李书珩忽然看清粮车缝隙里蜷缩的幼童,那孩子正将发霉的米粒往襁褓里塞。
他收剑入鞘,解下腰间水囊掷给老汉:"冀州军在此,今日起十里内设粥棚。"
"胡闹!"李元胜的怒喝惊起飞鸟,"军粮岂可私动?"
"父亲且看。"李书珩用剑尖挑起粮袋,霉变的米粒簌簌而落,"这分明是贪官以陈粮充新粮。我们若杀这些饥民,明日史笔如刀,刻的就是冀州李氏屠戮百姓的罪名。"
暮色中忽然响起破空之声。
李书珩挥剑格开暗箭,铁器相撞的火星照亮他眉间。
流民中竟混着靛蓝纹面的叛军,方才还哀求的老汉袖中寒光乍现。
"小心!"
李元胜长枪横扫,将刺客挑飞三丈。
血珠溅在李书珩的银甲上,烫出一串红梅。
流民尖叫逃散,却见李书珩翻身下马,徒手扶起跌倒的老妪。
"擂鼓。"
李书珩扯断披风系带,玄色锦缎覆在冻僵的婴孩身上,"传令三军,就地扎营。凡老弱妇孺,每人领三升米;青壮愿从军者,许其戴罪立功。"
篝火次第亮起,李元胜望着儿子在粥棚前舀粥的背影。
米香混着血腥味在寒夜里飘散,李元胜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稳婆将襁褓中的书珩交到他手中时,他是有多么欣喜。
"王爷,"
陆羽捧着染血的密报疾步而来,"嘉峪关急讯,鲜卑大军已至百里外。"
此时,李书珩正俯身给孩童包扎伤口,闻言指尖微颤。
他望向嘉峪关的方向,见北斗七星正悬在嘉峪关箭楼之上,星光冷冽如父亲枪尖的寒芒。
……
又是一日残阳如血,将冀州城头的旌旗染成暗红。
李明月站在城楼上,指节深深扣进青砖缝隙,西北风裹着沙砾抽在脸上,竟比前世战场上的刀锋还要刺骨。
帐中烛火摇曳,案几上摊开的战报字字渗血。
父兄被困嘉峪关的噩耗与前世记忆重叠,他仿佛又看见城墙上挂着的两具焦黑尸首,看见自己握着断剑跪在尸山血海里嘶吼。
指尖划过羊皮地图上蜿蜒的关隘,在三百里处的黑风口重重一点——那里本该是父兄的埋骨地。
"侯爷,苏先生求见。"亲卫的通报声惊破满室血腥幻象。
李明月反手扣住案上青铜剑,剑穗上褪色的流苏扫过沙盘,扬起细尘。
他望着沙盘中用朱砂标注的黑风口,忽然想起前世苏珏捧着断剑踉跄回城的模样。
那日霜雪压塌了冀州城的青竹,苏珏在灵前跪了三天三夜,最终换来的是一身支离病骨。
帐帘掀起时带进一缕松香,苏珏披着月白大氅立在灯影里,怀中暖炉蒸腾起袅袅雾气。
"明月夜访沙场,原是这般景致。"
他指尖拂过沙盘边缘,玉扳指与木架相击发出脆响,"黑风口地势险要,若在此处埋设火药……"
"苏先生怎知我要用火药?"
李明月猛地转身,剑鞘撞翻案上铜灯。
烛泪泼在沙盘里,将标注黑风口的朱砂融成血泊。
"三日前侯爷向工部讨要的硝石数目,足够炸平半座祁连山。"
苏珏指尖摩挲着桌面的裂纹,"侯爷,你执黑子时最爱用天地同寿的杀招。"
帐外忽起狂风,将地图卷得哗啦作响。
李明月按住翻飞的纸页,看见苏珏袖口露出的纤细手腕——这人又瘦了许多。
他闭了闭眼,前世战场上鲜卑步兵的鬼头刀映着苏珏猩红的外袍,那一句"臣愿以命作保"的嘶喊声至今仍在耳畔。
"苏先生。"
李明月忽然郑重了起来,指尖按在地图某处,"你看这黑风口像不像盘龙阙?去年我们在书房拆解《尉缭子》,你说天险不足恃,人心不可量……"
话音未落,苏珏突然挥袖扫乱沙盘。
碎石滚落间,他用竹枝在沙上勾出蜿蜒曲线:"这才是真正的盘龙阵!侯爷以为炸毁天堑就能改命?王爷的中军大帐的位置……"
竹枝猛地戳进沙堆,"根本不在嘉峪关!"
李明月瞳孔骤缩。
前世父帅确实是在转移途中遭伏,可这消息本该七日后才传至冀州。
他盯着沙盘上那道陌生曲线,忽然明白苏珏早已看透全局——就像前世在朝堂上,那人总能从他故意写错的策论里,拼凑出真正的平戎策。
一句“苏先生好谋算。”,李明月再不多言。
而苏珏也被沈爷叫走,说有要事处理。
他现在总理冀州大小事务,每日忙的不可开交。
临走之前,苏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李明月,若有所思。
及至子夜十分,梆声穿透帐幔,李明月正在擦拭佩剑。
剑身映出帐外晃动的黑影,他知道苏珏已在风雪中站了两个时辰。
当琴弦崩断的刹那,他故意让指尖渗出血珠,果然听见帐帘被猛然掀开。
"《广陵散》奏到聂政刺韩便该收势,侯爷何苦非要弹破琴弦?"
苏珏夺过瑶琴,发现十三徽处有道新裂的细纹,"你故意引我来……"
迷香在暖炉中腾起青烟,无端叫人迷乱。
“侯爷,你……”
苏珏察觉到熏香有异常,却为时已晚,他的手脚开始发软。
李明月接住了软倒的苏珏。
可苏珏抓住他袖摆的力道大得惊人,就像前世在嘉峪关,他也是这般攥住他染血的衣角。"别……别学聂政……”
破碎的呓语散在松香里,"活人……才能改变结局……"
大雪压折枯枝的脆响中,李明月将苏珏交给了帐外等候的楚越。
“楚将军,您与苏先生保重。”
“侯爷,您也要保重。”
楚越搂着意识涣散的苏珏,眼底尽是无限悲悯。
她知道李明月此去可能会有危险,但或许这是当下唯一的法子。
若能在王爷他们到达嘉峪关之前拦住他们,大军再顺势折返至长安,历史或许能发生一丝偏移。
所以,楚越选择了沉默。
望着李明月决然的背影,楚越一时无言。
她捧着虎符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见李明月解下颈间玉佩——那是苏珏去年生辰所赠,此刻沾着新鲜血渍被塞进昏迷者掌心。
"告诉苏先生,我留了信在《尉缭子》夹页。"
李明月扯断玉佩穗子系在腕间,翻身上马时铁甲碰撞声惊起寒鸦,"三百里烽燧已燃,待黑风口巨石坠落,会有人带轻骑从白狼道……"
朔风卷着雪粒抽打旌旗,三千玄甲在月色下泛着幽光。
李明月握紧缰绳,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战,苏珏就是举着这面"李"字旗带兵杀入重围。
那时他说:"二公子,只有活着才能看见棋局终章。"
马鞭破空声撕开雪幕,大军如黑潮涌向西北。
李明月在颠簸中展开染血的地图,三百里外等待他的不只是天堑,更是与命运对弈的最后一子。
……
待苏珏清醒过来,李明月的白马已经踏碎护城河薄冰,马鞍旁挂着他自己连夜绘制的《西北水文图》。
李明月立于马上,看着队伍最后那辆青篷马车——里面装着能炸平山崖的霹雳炮。
五日后,嘉峪关外三百里处,
残阳如血,将嘉峪关外的砾石滩染成赤金。
李明月攥着马缰的指节泛白,玄铁护腕下的脉搏突突跳动。
远处山脊腾起的烟尘像条垂死的龙,在暮色里翻卷着最后一口气。
"禀侯爷,三处隘口都已埋好雷火。"
亲卫韩昭甲胄上还沾着硝石粉,眉骨处一道新添的刀疤泛着暗红,"只是.……真要炸了这百年天堑?"
李明月望着碎石嶙峋的谷地,恍惚又见前世血雾。
父王银甲残破地插在关城箭垛上,兄长被乱马踏碎的头颅滚落在他靴边。喉头忽然泛起铁锈味,他猛扯缰绳调转马头:"炸。"
地动山摇的刹那,三千玄甲铁骑同时勒马。
碎石如暴雨倾泻,李明月却在轰鸣中听见遥远的驼铃——那是冀州军前锋的斥候队,比前世早到了两日。
此时,三百里外的鹰嘴岩下,李书珩手中黄铜千里镜突然发烫。
烟尘散处,本该畅通的官道已成乱石坟场。
更骇人的是那些嵌在岩缝间的铁蒺藜,分明是冀州特制的破甲锥。
"王爷!西侧山体有新鲜凿痕!"
陆羽捧来块棱角分明的青石,断面还渗着松脂气味,"像是……像是有人故意……"
李书珩突然按住心口。
千里镜扫过东南断崖时,一抹熟悉的玄色大氅掠过视野。
那人转身的刹那,玉冠下垂着的珊瑚珠串在风里荡开涟漪——正是那年他亲手为明月戴上的及冠礼。
"侯爷,该撤了。"韩昭望着开始倾斜的日晷阴影,玄铁面甲下的声音发闷,"咱们冀州军的探马最迟一炷香……"
李明月却突然策马冲向废墟。织金靴底碾过锋利的碎石,在满地狼藉中精准地停在一处凹陷。
就是这里,前世的陆明为给他断后,被十二支狼牙箭钉死在此处岩壁。
他抖着手去摸火折子,却发现大氅内袋里还塞着半块桂花糖——是那日大军开拔,自己悄悄塞给陆明的。
轰隆!
第二波爆破来得猝不及防。
李明月在气浪中踉跄后退,忽然被铁甲手臂拦腰抱住。
韩昭的护心镜撞得他肋骨生疼,却听见这寡言的统领第一次失态怒吼:"侯爷,您不要命了?!"
烟尘散尽时,李明月瞳孔骤缩。三百步外的断崖上,冀州军玄底金纹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书珩的箭尖在暮色中颤动。他看清了那个正在系紧雷火引线的少年——明月左腕还缠着去岁围猎时被黑熊抓伤的绷带,可眉宇间竟凝着父王饮血沙场时才有的狠厉。
"明月,你不该来。"李书珩面色泛着霜寒。
李明月突然轻笑出声。
他展开双臂,大氅被山风吹得鼓胀如帆。
前世兄长也是这样隔着血海看着他,话音未落便被流矢穿透咽喉。
"兄长。"
李明月指尖拂过袖中暗藏的羊皮卷——那是他昨夜绘制的阴山小道图,"带着父亲改走黑水河,那里的浮桥……"
破空声打断未尽之言。
韩昭突然吹响鹰骨哨。东南方尘烟大作,鲜卑主力军队的轮廓隐约可见。
来得竟这样快,李明月猛得将羊皮卷抛给李书珩,然后策马带兵而去。
抓住养皮卷的瞬间,李书珩看见李明月唇边解脱般的微笑,还有随风飘来的一句耳语:
"兄长,这次换我守护你们。"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冀州白梅林中,苏珏突然呕吐出一口鲜血。
他抬手拭去唇边的鲜血,然后望着嘉峪关的方向,眼前尽是梦中惨烈的光景。
李明月不告而别,他必须守好冀州。
"这次……"
苏珏抬头望向天际,"换我来做历史的悖逆者……"
第232章 血战嘉峪
朔风卷着狼粪燃烧的焦臭掠过城头, 李明月扶着垛口数鲜卑军阵前的云梯。
七十九架杉木梯用生牛皮裹了横梁,铁钩在暮色里泛着蓝光——是淬过蛇毒的标记。
他伸手抓了把积雪搓脸,指缝间黏着的血渣簌簌掉落, 在砖石上砸出细小的红梅。
"禀侯爷,金汁已熬了三锅。"守备将军递来的水囊结着冰碴,"只是这雪天火油难着……"
话音未落, 东南角楼突然腾起黑烟。李明月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个时辰, 这个方位, 正是前世父王中伏的缺口!
他夺过鼓槌连击三声,城头七十二张蹶张弩同时调转方向。弓弦绞动的吱嘎声里,士兵们踩着冰碴将弩机卡入凹槽, 铁矢末端的雁翎在风里抖成一片黑云。
"放!"
淬毒的铁矢撕开风雪, 却见鲜卑前锋阵中竖起丈余高的生牛皮盾。
箭雨钉在浸湿的兽皮上,像片片凋零的黑羽。李明月喉头腥甜,终于看清阵前那面苍狼旗——旗杆顶端挑着串风干的人耳,慕容灼的白毛氅在旗下翻卷如鬼魅。
而此时, 三百里外的鹰嘴岩。
李元胜的剑鞘重重砸在青石上:"两个时辰了!连条马道都清不出!"
碎石堆中埋头苦干的玄甲军浑身一震,铁镐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有个年轻士兵的虎口早已震裂, 鲜血顺着镐柄流到冻土上, 立刻凝成暗红的冰棱。
李书珩却盯着岩缝间半截焦黑的引线。
这是冀州新研制的雷火索, 本该存放在陇右大营的秘库。
当他用刀尖挑起那缕靛青丝线——分明是明月冠缨的流苏颜色。断裂处参差的丝缕间, 还粘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箔, 正是亲王腰牌上剥落的龙鳞纹。
"父亲。"
李书珩摊开掌心染血的羊皮卷, 冰晶在陈旧的血迹上折射出诡异的光, "阴山小道的水纹标记, 用的是明月独创的暗码。"
李元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出的血沫在银甲护心镜上结成薄冰。
去岁生辰,明月献上的北境舆图在烛火中显出暗纹,那得意的笑声犹在耳畔:"这是儿臣用蔷薇露调的墨,遇热方显……"
西北风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李元胜突然抽出佩剑砍向冻土。
剑锋在青石上擦出连串火星,竟劈开道三寸深的裂缝:"传令!分五百轻骑绕行黑水河,其余人继续清障!"
……
嘉峪关外忽然响起胡笳。
可频善奇的白毛氅在阵前展开,数十架包铁云梯被奴隶们扛着冲向城墙。
那些奴隶脚腕拴着铁链,溃烂的皮肉冻在镣铐上,每跑一步就撕下血淋淋的皮。
李明月看见冲在最前的少年奴隶不过十三四岁,突然想起关内地牢里还锁着三百死囚。
"开闸!"
他斩断垛口悬着的铁链,青铜锁头砸在女墙上迸出火星,"让囚犯披甲上城,杀敌十人者赦!"
牢门轰然洞开的刹那,韩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摔在箭楼下。
那人头的发辫散开,露出额间靛青狼纹——是鲜卑死士的标记。
玄甲统领的陌刀还在滴血,刀柄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隐约可见歪斜的"明月平安"四字,是出征前他的妻子”偷偷绣的。
"侯爷所料不差,果真有内应想烧粮仓。"
韩昭一脚踢开仍在抽搐的无头尸,尸身腰间的火折子滚到李明月的织金靴边,"东侧瓮城的草料……"
李明月却望着瓮城方向轻笑。
前世此刻,韩昭已经被毒箭射穿右眼,而今生那处箭垛早被他换成裹了生铁的硬木。
寒风卷着雪花灌进领口,他忽然很想念兄长怀里的温度——六岁那年冬猎遇狼时,兄长就是这样把他裹在氅衣里,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冻僵的耳垂。
……
碎石崩落的声响突然变得密集。
李书珩抹了把糊住眼睫的血,发现岩层深处泛着诡异的幽蓝。
这是北境特有的冻土,遇热即化——他猛地扯过火把照向岩壁,水痕正顺着雷火灼烧的沟槽蜿蜒,冰层裂开的脆响如同恶鬼嚼骨。
"退!全体后退!"
玄甲军潮水般向两侧散开时,李元胜却逆着人流向裂缝处狂奔。
鱼鳞甲刮擦着岩壁,在冰面上擦出连串火星。
李元胜终于看清卡在岩缝里的物件:明月总挂在腰间的错金螭纹匕首,刃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是他亲手教七岁稚子刻的,那天小明月被刀锋划破手指,血珠滴在"安"字最后一捺。
地动山摇的刹那,李书珩扑倒父亲滚进避风凹槽。
亿万碎石如天河倾泻,却在烟尘中露出一线天光。
通往嘉峪关的官道,通了。
……
残雪在重檐上积了半指厚,铜鹤香炉里腾起的青烟像条小蛇,顺着朱漆廊柱蜿蜒而上。
楚云轩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案上的虎符,青铜冷光映得他眼底一片幽深。
如今长安城中人心惶惶,楚云轩却视若无睹,仍旧每日与诸位公子饮酒作乐,甚至连早朝也不上了。
偶有什么大事,皆由杨兰芝代为处理。
至于丞相林宸,不知为何,总是留宿宫中,抚琴伴驾。
"陛下,鲜卑使者的密信到了。"
林宸捧着锦匣趋步而入,紫貂大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目光扫过楚云轩手中的兵符,喉结轻轻滚动。
楚云轩没看他一眼,只是用银刀挑开火漆,羊皮纸上拓着狼头纹章:"三日后,嘉峪关。"
他忽然低笑出声,震得香灰簌簌而落,"好得很,那些蛮子倒比寡人想的还要心急。"
闻言,林宸目光一凛,看来那三国要有动作了。
……
嘉峪关的风呼呼作响。
鲜卑的冷刀砍在垛口时,李明月正往掌心缠浸血的布条。
三日血战,关内守军已折损过半。
第一日:
寅时三刻,鲜卑人的牛角号撕开雪幕。
李明月立在瓮城箭楼上,看着黑压压的敌阵如蚁群漫过冻土。他伸手接住片雪花,在掌心掐出冰水——这是鲜卑人最爱的战法,借着风雪掩盖马蹄声。
"上狼牙拍!"李明月的声音清越如剑鸣。
三十架包铁拍杆从垛口探出,倒刺上还挂着前日被射杀的探子碎肉。
当第一架云梯搭上城墙时,李明月猛地挥下玄色令旗。裹着火油的拍杆重重砸落,燃烧的碎木与人体残肢炸成赤红的烟花。
有个鲜卑百夫长被拍杆拦腰截断,上半身还死死抠着城墙砖缝往上爬,肠子拖出三尺长的血痕。
韩昭的陌刀队就藏在箭楼夹层。
当第五波敌兵攀上垛口,玄甲武士破壁而出,刀光织成银网。
李明月记得这些死士的招式——前世他们本该全数折在阴山小道,如今却为他在城头劈开血路。
有个年轻武士被长矛贯胸,死前竟用牙咬断敌将喉管,血柱喷上"嘉峪关"匾额。
第二日:
子夜时分,冻雨裹着冰碴子砸向城楼。李明月蜷在箭垛后啃冷硬的胡饼,齿间突然咬到异物——半截断指,不知是哪个守军的。
他面不改色地吐在雪堆里,却摸到腰间玉佩裂了道纹。这是母亲所赠的护身符,前世城破时被可频善奇碾成齑粉。
"禀侯爷,火油用尽了。"
副将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右眼插着半支箭,箭头在眶内泛着幽蓝——是鲜卑人的毒。
李明月忽然起身解开大氅。玄色锦缎内衬缝满暗袋,倒出十二个琉璃瓶。
这是离开冀州前,季大夫特意给他的猛火油,此刻被他亲手浇在最后三架床弩上。
"射鲜卑大营的中军帐。"
他扯断发带缠住弩机扳手,"对准苍狼旗东南三寸,那里是牛皮帐的接缝处。"
火龙破空,冻雨在火焰中蒸腾成白雾。
李明月看着那顶燃烧的金帐大笑,这一次,算是痛快!
第三日:
酉时,最后一道铁闸被冲车撞弯。李明月提着缺口的剑站在尸堆上,脚下黏着不知是谁的脏器。
三天来他学会在厮杀中辨认时辰:晨光是灰紫色时,鲜卑人会驱使奴隶送死;正午日头最毒那刻,可频善奇的亲兵会发动强攻。
此刻夕阳如凝血,正是敌军最疯魔的时辰。
"侯爷,用这个。"韩昭扔来半截铁矛,他的陌刀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卷了刃。
玄甲统领的左腿只剩森森白骨,却仍用□□支架撑着身子。
李明月突然看见敌阵后方扬起尘烟——是玄甲军的蟠龙旗!可父王不该此时出现,按他算计至少要……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兄长定是走了黑水河的冰面。那个被他故意标错冰层厚度的渡口,那个本该让西北军绕行三日的险隘。
"开城门!"
李明月哑着嗓子下令,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扯下王侯冠冕,"三百死士随我出城,其余人等死守箭楼。"
可频善奇的金甲在残阳下宛如神魔。
当李明月率着残军冲出时,鲜卑枭雄竟有一瞬怔忡——这满脸血污的模样,多像二十年前将自己儿子斩于马下的李元胜。
他就是李元胜的儿子。
是该死的。
而李明月眯眼望着北边腾起的狼烟,那是韩昭带着死囚烧了敌军的粮道。
火光照亮云层,李明月看见盘旋的秃鹫突然惊散——西北方地平线上,玄甲军的旌旗刺破暮色。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上城阶,肩甲上还插着半支断箭,"西北方出现我冀州玄甲旌旗!"
李明月身形一晃。
不该这么快,按他的计算,父兄至少要明日破晓才能……
忽然瞥见那杆将旗上的金线纹样,不是父亲的蟠龙戟,竟是兄长的青雀弓!
旗面被硝烟熏黑的角落,依稀可见他当年顽皮绘上的雀儿眼——两点朱砂红得刺目。
可频善奇也看见了援军。
他认得,化作灰也认得,是冀州的军旗!
这位鲜卑枭雄突然吹响骨哨,云梯阵中推出十架裹着湿泥的冲车——正是李明月记忆中前世撞破城门的凶器。
包铁的车头刻着狰狞狼首,二十名赤膊壮汉喊着号子推动横木,车轴碾过冻土的声音像恶龙磨牙。
"雷火弹!"
李明月嘶声大吼,却发现火器营早已死伤殆尽。
最后两枚震天雷静静躺在墙角,引线在雪水中泡得绵软。
他扯断腰间玉带勾住雷身,却听见城墙在冲车撞击下发出哀鸣,砖石灰扑簌簌落进他后颈。
当李书珩的马蹄踏过护城河之时,正看见李明月像只折翼的鹤坠下城头。
他手中还攥着半截断旗,玄色大氅在风中鼓成残破的帆。
青雀弓弦鸣如泣,三支铁箭贯穿云梯横木的瞬间,他想起明月及冠那日也是这样决绝地跳下摘星阁——为抓住被风吹跑的冠缨,却摔断了左腿。
"陆羽,接住二公子!"
这一声破了音。
陆羽闻言从尸堆里暴起,铁甲撞碎冰层。
玄甲统领韩昭的陌刀插进冻土借力,腾空时左肩胛骨传来清晰的断裂声。
两人砸进护城河的瞬间,李书珩看见了弟弟袖中滑落的绢帕——素绢被血浸透,上面用金粉画着密密麻麻的甬道,出口正是父亲此刻驻马的位置。
……
“呲喇——呲喇——”
冰层碎裂的脆响混着韩昭喉间的闷哼。
李明月在刺骨河水中睁眼,看见玄甲统领的左臂以诡异角度折在身后,却仍用牙咬着陌刀革带,将他死死捆在背上。
血雾在冰水里晕成珊瑚枝,恍惚是兄长当年为他簪冠时,指尖拂过的红玛瑙流苏。
"松口!"李明月去掰韩昭下颌,摸到满手碎牙。
这寡言的武士竟在笑,染血的唇形分明在说"侯爷赌赢了"——那夜他们彻查关内奸细时,正是李明月执意要留两个活口放回鲜卑大营。
河面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李书珩的青雀弓射穿冰面,箭尾系着的牛皮索堪堪缠住李明月的腕骨。
兄弟俩四目相对的刹那,关外突然响起三声号炮——赤、白、黑三色狼烟冲天而起,竟是元夏的青铜重弩与突厥铁鹞子同时现身峡谷。
第233章 围魏救赵
河面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李书珩的青雀弓射穿冰面, 箭尾系着的牛皮索堪堪缠住李明月的腕骨。
兄弟俩四目相对的刹那,关外突然响起三声号炮——赤、白、黑三色狼烟冲天而起,竟是元夏的青铜重弩与突厥铁鹞子同时现身峡谷。
见此, 李明月瞳孔骤缩!
怎么会!怎么会!
无论他与苏先生怎么做,一切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行进,甚至还在提前!
关外风雪呼啸而来, 将三色狼烟吹散成命运的灰烬。
成包围之势。
朔风卷着碎雪扑在城垛上, 李明月数着箭囊里最后三支透甲箭。
关外三十万联军的火把连成赤色长河, 元夏重甲骑兵的青铜面具在火光中泛着青芒, 突厥铁鹞子的弯刀刮擦着盾牌,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鸣。
"西侧瓮城的火油还剩多少?"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尝到铁锈味——方才流矢擦过颧骨的血。
亲卫韩昭用断臂夹着水囊猛灌,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昨夜烧了七缸, 今晨又融了雪水掺沙……"
话没说完,东南角突然传来云梯钩住城砖的刮擦声,像恶鬼在挠棺材板。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应声而断。
这位素来温润的王爷竟抄起烧红的铁钎,将攀上城头的元夏兵捅了个对穿。滚烫的脑浆溅在李明月的锁子甲上, 瞬间凝成白霜。
"他们的攻城锤在换槌头!"
李明月突然揪住兄长染血的护腕,"你听——"
风雪中隐约传来铁器相击的脆响。三十丈外的联军阵中, 二十名赤膊力士正给包铁冲车更换狼牙槌头。那槌面布满三棱铁刺, 正是专破城门的"破军杵"。
另一边, 三百里外的黑水河谷。
李元胜的白须结满冰碴, 他的蟠龙戟插在冻土里, 五万玄甲军被鲜卑轻骑截成三段。
敌军阵前那杆苍狼旗上, 赫然绑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是七年前替楚越和亲突厥的白雪, 被楚云轩封为永乐郡主。
"父帅不可!"
副将死死拽住李元胜的马缰, "那是慕容灼的诱敌之计!"
老将军的银甲突然迸出火星。
鲜卑神射手的鸣镝擦过护心镜, 在冰面上炸出靛蓝烟雾。
河谷两侧悬崖上的积雪开始簌簌滚落,埋伏的敌军显然等着雪崩吞没玄甲军。
"取本帅的龙舌弓来。"
李元胜突然割断一缕白发系在箭尾,"当年书珩与明月学射时,本帅教他认过雪崩前的鸟雀惊飞——"
弓弦震响的刹那,崖顶传来轰隆巨响。
不是雪崩,而是玄甲军提前埋好的雷火弹。
碎石如雨砸向鲜卑轻骑时,李元胜突然望见东南方腾起的狼烟——冀州告急。
……
嘉峪关城头的积雪被血染成褐红。
李明月踩着一具突厥百夫长的尸体,将最后半罐火油泼向云梯。
火舌腾起的瞬间,他看见关外飘起三色孔明灯——赤、白、黑,正是元夏军破城的信号。
"拿震天雷来!"
李书珩的吼声混在风里。
陆羽捧来的木箱却只余五枚铁丸,引线被雪水泡得发软。
李明月突然扯断腰间玉带。
羊脂白玉坠子摔在箭垛上,碎成锋利薄片。
"用这个。"
李明月将玉片卡进震天雷的引火槽,"陆明,带人去拆东门石闸!"
“是!侯爷!”
东门石闸重逾千斤,拆下的花岗岩正好能堵住瓮城缺口——这是要拿城门当盾牌!
……
登仙楼的飞檐上坠着九十九盏琉璃灯,将冬夜照得恍如白昼。
楚云轩斜倚在蟠龙金丝榻上,指尖摩挲着鲜卑使臣献上的苍狼玉符。
符身上有道寸长的裂痕,恰似他案头那柄斩过那些心怀不轨的异心人的佩剑。
"陛下请看,这是北境新贡的雪貂裘。"
中贵人灵均捧着银盘膝行而进,貂裘领口缀着三十六颗东珠,在烛火中流转着妖异的蓝光。
楚云轩却盯着盘底未擦净的血渍——三日前处决御史中丞时,那老东西的脑浆也曾这般溅在汉白玉阶上。
丝竹声里,舞姬的银铃脚镯响成催命的更漏。
领舞的绿腰娘子旋身时,裙裾扫翻了西域葡萄酒,猩红的酒液在青砖上漫成蜿蜒的溪流。
"报——!"
传令官踉跄着扑倒在波斯绒毯上,"嘉峪关八百里加急!"
满殿歌舞骤歇,心中隐隐不安。
楚云轩却抚掌大笑,鎏金护甲刮得玉扳指吱嘎作响:"可是李元胜的讣告?"
他踢翻酒盏,任由琼浆浸透貂裘,"取寡人的湛卢剑来!待狼烟平息,寡人要亲手将李家父子的人头悬于朱雀门!"
闻听陛下此言,登仙楼内鸦雀无声。
所谓的夜宴,不过是西楚最后灿烂的余晖,更是毁灭之前的疯狂。
……
又是三日血战,。
嘉峪关内突然响起裂帛之音。
李书珩的青雀弓射穿最后三盏孔明灯,却在换弦时被流矢射中右肩。
李明月立马扑了过去,正看见兄长战袍里滑落的平安符——素缎上绣着歪扭的明月,是他十岁那年病中胡乱绣的。
"兄长,你还带着这个……"
李书珩突然咳出血沫,指尖却死死扣住弟弟腕骨,"当年父亲教过我们,为将者必留后路……"
话音未落,西侧城墙在攻城锤撞击下轰然崩塌。
元夏重骑的青铜面具已清晰可见。李明月反手拔出兄长佩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围猎时,李书珩手把手教他剑招的黄昏。
而当剑锋刺穿第一个敌兵咽喉时,他听见关外传来熟悉的号角——竟是玄甲军独有的三长两短哨!
此时,李元胜的蟠龙戟挑着鲜卑的苍狼旗,五万玄甲军奇迹般穿透鲜卑防线。
李元胜的战袍被血染成紫黑,却仍在嘶吼:"冀州有变!鲜卑人的粮草……咳咳……在阴山北麓……"
关内兄弟同时一震。
"陆羽!"
李明月踹翻一个突厥兵,"带轻骑去烧粮仓,走小道!"
李书珩的青雀弓再次拉满。
这次箭尖裹着霹雳雷火弹,直射元夏军的青铜帅旗。
爆炸的火光中,兄弟俩看见父亲的白发在硝烟里飞舞,像一面不倒的旌旗。
待残阳如血,关外突然飘起鹅毛大雪。
元夏军的重甲在严寒中冻成铁棺材,突厥铁鹞子的战马开始成片倒毙。
李明月趴在尸堆上,用半截断箭在雪地画着冀州布防图。
"看……”
李书珩突然指向天际。
风雪中隐约有玄色旌旗翻卷,竟是三个月前派往江南剿匪的玄甲精锐!
鲜卑大营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陆羽的陌刀挑着粮仓将旗,身形在火光照耀下如修罗再世。
嘉峪关内适时响起李书珩的《破阵乐》,为了震慑敌军,也为了鼓舞士气,孟文庄率玄甲军架起百面战鼓,震得鲜卑战马纷纷惊蹶。
几乎是同一时刻,雪夜中三支穿云箭射向不同方位。
潜伏已久的玄甲暗桩同时动手,元夏太子的金帐、突厥可汗的豹皮大氅、鲜卑大军的粮草督运官,在半个时辰内接连遇刺。
联军阵脚大乱之际,围困嘉峪关的军队突然被撕开一条口子,竟是穆羽素衣白马,领着三千府兵杀进城来。
父亲与弟弟有难,她身为李家儿女,怎能坐视不理!
纵然她还是楚云轩的臣子,但帝王无道,她也不该恪守陈规。
即便是飞蛾扑火,她也绝不后悔!
穆羽一路厮杀而来,浑身是血,三千府兵也是如此。
就在同一时间,李元胜的蟠龙戟终于劈开最后一道绊马索。
他望着关内腾起的玄鸟烽烟,突然大笑出声——那是他女儿独创的捷报信号,用硝石与硫磺配出青紫焰色,在夜空里绽开一朵带血的莲。
……
残烛在青铜雁鱼灯里爆了个灯花,苏珏指尖的狼毫忽地顿住。
他望着案上摊开的《九州堪舆图》,目光沿着朱砂勾勒的漕运线路游走,最后停在标注"嘉峪关"的墨渍上。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他眉间泛着青白。
"公子,您派出的鹰回来了。"木风跪呈竹筒,筒口火漆印着虎头纹。
苏珏用银簪挑开密信时,嗅到淡淡的马革腥气——是穿越戈壁特有的味道。
信笺展开,露出半阙《折杨柳》,他唇角勾起冷笑,将宣纸浸入温好的黄酒。
墨字褪去,浮出嘉峪关的战报。
“木风,这几日注意巡防。”
“是,公子。”
待三更鼓响,苏珏忽然掷笔,他心头转过思量。
有些事,该有新的变化了。
当夜,十二匹快马自金光门疾驰而出。
又过了一个时辰,冀州城外苏珏勒马于守军前。
山风卷起他素白箭袖,越发苍白瘦弱。
就在一个半时辰之前,苏珏以冀州军令召集各路诸侯。
此时,诸侯联军的火把在暮色中连成赤链。
"诸位可知这是什么?"
苏珏扬手举起黄绫卷轴,月色恰好掠过"罪己"二字。
各诸侯的呼吸陡然粗重,他们看见玉玺朱印旁,竟有北境六镇节度使的联名血指印。
夜枭啼叫声里,苏珏腕骨一翻,圣旨落入篝火。
火焰窜起三尺高,潼关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鼓声。
青州王最先变色——那是他王府亲卫独有的夔牛战鼓节奏。
"还请诸位一起清君侧,正朝纲!"
苏珏长剑出鞘,剑光映亮眼底猩红。
然而,无人应答。
早料到会如此,苏珏毫不惊讶,他收起佩剑,眼神扫过各诸侯,他们神态各异,也是各怀鬼胎。
“诸位既然远道而来,不如与苏某进城喝杯热茶,省得天下人说我们冀州招待不周。”
话音落下,还是鸦雀无声,无人动作。
苏珏轻笑一声,“怎么,怕是鸿门宴?还是说诸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我冀州开诚布公,你们也别推三阻四,如今形势严峻,唯有合作。”
许是苏珏的话敲开了各诸侯隐秘的心思,他们的脸上一时闪过不自然的神态,但这一次却有了动作。
……
铜灯将各路诸侯的影子钉在青砖地上,苏珏斜倚在虎皮榻,指尖摩挲着案几上堆叠的玉佩金锁。
窗外朔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棂,正巧撞碎了一枚冰裂纹瓷瓶。
"诸位,可认得这些玩意儿?"
他忽然抄起半块雕着蟠螭纹的玉珏,惊得下首的梁州王王猛然起身——那是他幼子百日时戴的长命锁。
剑光乍起。
血珠溅上十二扇紫檀屏风时,方才出言反对的河间王谋士还未及闭眼。
苏珏抖落剑尖血滴,任由那具尸体栽进汝南王怀里,染红了雪貂大氅。"我最烦聒噪。"
他笑着用剑尖挑起汝南王世子的小衣,"就像这蜀锦襁褓,撕起来格外脆响。"
烛火在青铜朱雀灯里爆了个灯花。
"鲜卑狼骑已过胭脂山。"苏珏突然掷剑入鞘,惊得梁王碰翻了酒樽。他展开羊皮舆图,指尖划过蜿蜒山脉:"元夏重甲截断河西走廊,突厥轻骑三日前焚了朔方粮仓。"染血的玉珏重重砸在长安位置,"而我们的好陛下,正等着看诸位变成嘉峪关外的白骨!"
胶东王的手按上剑柄,却见苏珏从冰裂纹瓷瓶中抽出一卷帛书。
当看清那上面朱砂勾勒的三国盟约时,满座诸侯的呼吸都凝在霜白的寒气里。
"二十万联军距嘉峪关不过三百里。"
苏珏突然攥碎茶盏,瓷片扎进掌心也浑不在意,"诸位不妨算算,是你们回封地的马快,还是突厥弯刀砍向自家祖坟的快?"
五更鼓恰在此时敲响,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一直沉默的楚越突然击掌,八名玄甲卫抬进沙盘。烛火映着她鬓边白玉簪,在沙盘上投出细长的影——那白玉簪还是苏珏亲手所做。
“冀州七万石粮草已装车。"
她指尖轻点沙盘边缘,十二道赤旗应声竖起,"与其各自为战,不如……"
绯色广袖扫过长安城的模型,"先请天子移驾。"
胶东王突然大笑:"好个请字!只怕楚将军说的请,是要用我三十万联军围出来的体面!"
他话音未落,忽见传令兵满身是血撞进门来。
"报——元夏先锋已破黑水关!"
苏珏霍然起身,掌心血迹在舆图上洇出暗红。
他抓起案上金错刀劈向沙盘,刀刃卡在突厥狼旗正中:"明夜子时,愿勤王者留印为证。"
刀光一闪,他竟削下半幅衣袖扔进火盆,"不认命的,且看这乱世天火焚尽哪个孬种!"
诸侯们望着在火焰中蜷曲的锦缎,没来由地想起十五年前的北燕旧事。
那时北燕王城已破,燕文纯的那场大火烧红了半阙镐京。
徐州王第一个解下佩印按在血书盟约上。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
当最后一方金印落下时,苏珏正倚着窗棂擦拭剑身。
"传令三军。"
他笑道,"就说陛下夜梦白虎堕于南山,请诸侯们带着祥瑞去贺一贺。"
窗外忽有金柝疾响,惊起寒鸦掠过血色黎明。
……
冀州城头,楚越望着络绎不绝的粮车碾过结冰的护城河。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却在掌心摸到黏腻——不知何时沾上了苏珏掌心血痕。
忽有鹰唳破空,她解下鹰爪密信,见上面潦草画着嘉峪关地形图,朱砂标注处正是李明月埋下火油罐的位置。
"我们都是一样的,既知结局,却死不悔改。"
她轻笑着将密信凑近火把,忽然蹙眉嗅到焦糊味中混着当归气息——十三定是又瞒着她咳血了。
这样想着,楚越正想回去,却见桂平急匆匆而来。
“楚将军!方才斥候来报,鲜卑军往冀州方向来了!”
第234章 枭起冀州
“楚将军!方才斥候来报, 鲜卑军往冀州方向来了!”
“知道了。”
闻此密报,楚越表现的很是平静。
该来的终究会来,他们能做的只有面对。
当戌时的梆子声漏过城楼箭孔, 楚越正用银镊子挑灯芯。
铜雀灯台映得她指尖泛青,那层皮下隐约游走着金丝般的脉络——昨日梳头时木齿断在发间,她才惊觉连青丝都开始透出琉璃似的冷光。
"你左手的月牙痕淡了。"
招财蹲在垛口阴影里, 铁爪拨弄着半截断箭。
"新元纪的量子锚点在降解, 等掌纹完全消失, 你就真的成了这镜花水月里的孤魂。"
楚越的护甲擦过城墙砖, 发出金玉相击的脆响。
三日前她还能嗅到苏珏递来的安神香,此刻连城楼下尸骸的腐臭都淡如薄雾。
唯有掌心那枚虎符的纹路仍清晰可辨,这是她昨夜用金线重新描过的。
"招财, 你看这《山河社稷图》。"
她展开案头泛黄的舆图, 建初七年的墨迹正在绢帛上缓缓晕染,"昨夜亥时,嘉峪关的标记往西挪了半寸。"
招财的尾巴轻点图中某处,"史载今日丑时三刻, 冀州粮仓该起大火。"
招财仰起头颅,下颌齿轮转出讥诮的弧度, “新元纪的观测者守则第一条……"
"不干涉原生文明进程。"楚越截住话头,
招财跃上横梁, 脊背弓成绝望的弧度。
"招财, 知道我最怀念什么吗?"楚越突然轻笑, 琉璃化的指尖抚过舆图上的阴山标记, "是能尝出十三煮的茶汤太涩, 能闻见他甲胄上的铁锈味。"
五更天的风卷着雪粒子扑灭灯烛。在最后的光晕里, 招财看见她拆开发髻, 三千青丝已如冰绡般透亮,发梢垂落的金线正缓慢地吞噬着属于人类的轮廓。
……
“十三,鲜卑军已往冀州行进,后日就会陈兵冀州城下。”
霜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惊破五更梆子。
楚越的消息与斥候一同送进了苏珏的书房。
他攥着半块虎符抵住眉心,指节泛出青白。
铜雀灯台将苏珏的影子投在《九州堪舆图》上,冀州方位插着三支断箭——鲜卑狼骑、突厥铁鹞、元夏重弩,箭簇寒芒刺破窗纸漏进的月光。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苏珏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冀州城现在危机四伏,前有鲜卑突厥元夏三国联军威胁,后有各路诸侯虎视眈眈。再加上王爷他们在嘉峪关生死难料,按照既定的历史,悲剧可能还会重演,此刻冀州城只有小世子李安甫,一旦王爷他们战死,那其他诸侯就会立即瓜分冀州,后果不堪设想。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闻言,楚越立马明白了苏珏的心思。
“十三,你是想现在就自立新朝?”
“是,先下手为强,既然已经反了,就反到底,来人!”
“大人。”门外一直等候的侍从行礼而入。
“方才我的话你应当也都听见了,现在你就去通知世子,话该怎么说,你应该清楚。”
“是,大人。”
那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折返回来。
后面还跟着个云游已久的裴尚轩。
这一次,他不是来凑热闹,苏珏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裴尚轩便自己闲逛了出去。
"先生,世子殿下他……"
侍从捧着碎瓷退到屏风后,青釉残片上沾着褐黄药渍,"说宁可随父战死,也不当……当那戏台上的傀儡。"
苏珏忽地轻笑,玉冠垂下的流苏扫过舆图上的长安城。
他推开雕花木窗,寒风裹着城外联军的篝火味扑面而来:"告诉世子殿下,卯时三刻若不着衮服,便将他七岁猎得的那头白狼皮,送去那可频善奇帐中当拜帖。"
苏珏的声音太过冰冷,吓得那侍从微微颤抖,之后赶紧又去禀告世子。
此时,农庄地窖里,裴尚轩正带着十二名老匠往玉玺上刻最后一道纹。
领头的老翁独眼蒙着黑绸,刻刀在"受命于天"的"天"字第三横处顿了顿——那里有道天然裂痕,恰似八年前李书珩为救弟弟李明月,在阴山峡谷留下的箭疤。
"苏大人,礼器齐备了。"
陶庄捧来玄色衮服,袖口金线绣的夔龙缺了只角,"只是……真要用前朝太庙的旧烛?"
苏珏抚过烛台浮雕的蟠螭纹,指尖沾了层薄灰:"当年楚云轩立朝时,用的也是前北燕太庙的残烛。"
他突然捏碎半截蜡烛,蜡油里赫然裹着枚带血的狼牙,"去查查今夜值守宗庙的,三代内可有人与鲜卑通婚。"
卯时初刻,李安甫盯着铜镜里的玄衣少年。
衮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压得他肩骨生疼。
直叫人喘不上气。
镜中忽现苏珏的身影,那人手中捧着的鎏金冠冕上,十二旒白玉珠竟用银丝缠着发缕——分明是父亲出征前,母亲剪下的青丝。
"世子殿下,此冠重九斤九两,合九州归一之数。"
苏珏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刃,"世子可知其中一缕银发,是明月公子去年深秋所赠?"
殿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是大军开拔的前奏。
辰时正,冀州宗庙的残雪被九十九级玉阶上的血迹染成褐红。
李安甫踩着诸侯进献的虎皮踏上祭坛,瞥见荆襄刺史袖中滑落的淬毒匕首。
苏珏的玉笏板突然脱手,正砸在那匕首上,金铁交击声惊飞檐上寒鸦。
“诸位,不该起的心思千万别起,否则苏某可就要刀剑无眼了。”
明明只是三品按察使,可周身的气场却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诸位……"
李安甫清亮的嗓音被北风撕碎。
他望见坛下黑压压的诸侯冠冕,忽然想起去岁围猎时见过的狼群。
冀州军阵中韩七的陌刀稍稍出鞘,刀柄缠着的布条露出半截"安"字,是母亲用他周岁时的襁褓所缝。
祭文念至"奉天承运",辽东王的铁胎弓突然坠地。
苏珏轻叩玉磬,暗处伏兵甲胄相撞的声响,竟与三日前截获的鲜卑密令中"辰时三刻攻城"的暗号一般无二。
未时飨宴,九鼎中的牺牲血尚未凝涸。
李安甫摩挲着玉樽上的裂璺,忽觉舌尖发苦——这分明是父王书房那尊摔缺了口的旧器。
席间雍州王起身贺酒,腰间佩的鱼肠剑竟与去岁刺杀李明月的凶器形制相同。
"世子殿下可知?"
苏珏突然击掌,十二名玄甲卫抬进个铁笼,"昨夜有宵小欲焚粮仓,臣特备了份贺礼。"
笼中灰鸽扑棱翅膀,爪上铜管滚落出半张羊皮。
梁州王的象牙箸"当啷"落地——那正是他今晨飞往长安城的密信,信尾朱砂印被血污了半角。
见此,苏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诸位,大周新朝已立,你们便都是新朝的臣子,莫要与旧朝有所牵连,否则……”
话未说完,各诸侯竟打了个冷颤。
申时阅兵,西风卷着残旗掠过点将台。
李安甫的冕旒被吹得纷乱,恍惚望见台下某个老将的护心镜——镜面倒影里,苏珏正用唇语对韩七说"戌时焚册"。
那是他们幼时在边关玩的暗语,原句该是"戌时焚敌粮册"。
"报——!"
八百里加急的令旗刺破暮色,"嘉峪关大捷!玄甲军火烧联军营三十七座!"
诸侯山呼万岁的声浪里,李安甫的衮服后襟已被冷汗浸透。
他分明看见那传令兵靴底沾着阴山特有的红黏土,而父亲他们此刻应该被困在嘉峪关外的冰原。
天地间又飘起一场雪,将诸侯车马的辙痕尽数掩埋。
而千里外的嘉峪关残墙上,半面玄鸟旗正裹着冰碴猎猎作响,旗角焦痕恰似新绘的龙纹。
……
新升的朝阳将嘉峪关的断壁染成赭色。
李元胜的白须凝着冰碴,蟠龙戟扫过之处,血珠在朔风里绽成红梅。
关墙箭垛上的玄鸟旗早被狼牙箭撕成碎布,此刻猎猎作响的,是绑着十二颗鲜卑头骨的战马缰绳。
"父帅!西翼弩机卡死了!"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崩断三根,铁箭贯透两名元夏重骑后,堪堪钉在敌将护心镜上。
他反手抽出陌刀,刀刃豁口处嵌着的碎骨,正是三日前突厥铁鹞子的腕甲。
李明月在尸堆上翻滚,玄色大氅被血浸得沉如铁甲。
而穆羽那边,她咬开火折子,将最后半罐火油泼向云梯。
时隔多年,这是他们父子四人再次并肩作战,依然那般默契,
关外三十里,鲜卑大营的狼头鼓震落檐上积雪。
可频善奇的金帐里摆着沙盘,冀州方位插着支断箭——箭尾缠着楚越的银铃残片。
"李元胜这老匹夫,"
他割开奴隶咽喉取血研墨,"竟拿战俘的尸首填护城河。"
探马忽报东南异动。
可频善奇的弯刀劈开帐幔,望见夜空里三道赤色烽烟——正是元夏军独有的攻城信号。
“野利毛寿倒是尽心尽力,难得,难得啊……”
丑时三刻,嘉峪关瓮城传来裂帛之音。
李元胜的蟠龙戟卡在城门机关,老将军暴喝一声,竟以肩为轴生生别断三寸厚的门闩。
突厥重骑的弯刀劈向他后颈时,穆羽从马腹下滑过,断刃捅进敌骑战马的眼窝。
"接住!"
李书珩掷来半截铁链,末端拴着韩昭的玄铁面甲。
李明月凌空抓住,反手抽碎鲜卑盾兵的鼻梁。
寅时初,风雪骤急。
李元胜的白甲已成赤铠,每踏一步都溅起血冰渣。
他忽然望见敌阵中那杆苍狼旗——旗杆顶端悬着的,正是那年和亲突厥的永乐郡主发簪。
李元胜喉间爆出兽吼,蟠龙戟横扫之处,七名鲜卑狼卫拦腰而断。
辰时破晓,元夏军的青铜重弩撞开关门。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尽断,他竟以弓身为棍,将攀上城头的敌兵捅下云梯。
腰间的平安符突然崩线,素缎上歪扭的"平安"二字飘向血池——是周莹绣给他的。
"长姐接箭!"
李明月从尸堆里抽出半支鸣镝。
箭尾缠着的布条浸透火油,点燃时映出苏珏的字迹:巳时三刻,东风起。
穆羽搭箭拉弓,断裂的弓弦割破虎口。
鸣镝尖啸着穿透风雪,正中西翼敌楼的承重柱。
积雪压垮横梁的刹那,东风卷着火龙掠过鲜卑粮草大营。
午时三刻,元夏的金帐在火海中坍塌。
野利毛寿攥着半枚虎符嘶吼,接着又是一道调兵的军令。
仅一柱香的时间,十六万元夏步骑陈兵关下。
……
密报无误,鲜卑十五万大军已陈兵城下。
领兵之人,名唤慕容灼。
冀州城头的守军望见了最恐怖的景象。
鲜卑十五万大军阵前,三百头疯牛被铁索连成冲阵,牛角绑着淬毒利刃,牛尾燃着幽蓝火焰。
更骇人的是牛背上捆着炸药,分明是要效仿北燕的火牛阵。
“列阵,迎敌!”
冀州军一向训练有素,不多时便拉开阵势抵挡。
此时,王府内,武思言却端坐在铜镜前,正将孔雀金步摇缓缓插入发髻。
"去军营取苏先生所制的龙骨水车。"
她对颤抖的侍女轻笑,"鲜卑人既用火攻,我们便送场暴雨。"
即使养尊处优多年,又作为世家贵女培养,武思言骨子里还是有将门之女风范。
如今大敌当前,她临危不乱,镇定指挥。
随着武思言的旨意传到军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城外护城河畔突然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
准备已久排水机关轰然启动,混着火油的河水喷涌而出,在寒风中化作漫天冰雨。
疯牛阵的火焰触水即爆,反倒烧穿了鲜卑前锋的皮甲。
……
残阳如血,将冀州郊外的城墙染成赤金。
苏珏勒马立在山岗,玄色大氅被朔风掀起,露出内里银甲上暗红的血渍。
他望着远处的鲜卑大营,喉间又泛起三日前饮下的那碗饯行酒的热辣。
"公子,暗桩来报。"桂平递上浸着雪水的密函。
苏珏展开素笺,指尖掠过熟悉的暗纹——那是楚越亲手绘的竹纹。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夜,楚越在烛光下为他系紧护心镜的模样。
铜镜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金步摇在鬓边轻颤,却在抬眼时化作寒星:"放心,冀州有我。"
此刻信笺上朱砂淋漓,分明是楚越的字迹:"八路诸侯已至函谷。"
苏珏将密函凑近火折,火舌舔舐处现出第二层密文。
那是用牛胆汁写的行军图,蜿蜒红线自雁门关直指嘉峪关西侧的鹰嘴涧。
他忽然轻笑,笑声散在呼啸的北风里,惊起寒鸦数点。
"取舆图来。"亲卫应声抖开羊皮地图,苏珏以剑尖点着山涧:"鲜卑人若要截断粮道,必走此处。"
剑锋陡然转向西南三十里处的荒村:"但今夜有暴雪。"
话音未落,天际已压来铅云。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地平线上黑潮涌动。苏珏翻身上马,玄铁令牌在掌心硌出深痕:"传令各营,依计行事。待烽火起时——"
他顿了顿,望向冀州方向。风雪渐浓,却遮不住眼底灼灼火光:"告诉楚将军,子时三刻,看北天星落。"
冀州城头,楚越白裘胜雪。
她垂眸望着城外连绵的鲜卑大营,腕间玉镯与剑鞘相击,发出清越鸣响。
城下忽然传来轰鸣,数十架云梯架上了城墙。
"泼金汁!"
楚越声音清冷如碎玉。滚烫的粪水倾泻而下,惨叫声中夹杂着皮肉焦糊的声响。她忽然嗅到风中异样的腥甜,瞳孔微缩:"弩机准备!西南角楼,放——"
三支鸣镝破空,藏在云梯后的投石车应声而碎。副将匆匆来报:"将军!东门告急!"
楚越解下白裘掷于箭垛,露出绯红战袍:"取我的弓来。"
她搭箭挽弓时,想起苏珏临别时的话。那时他指尖抚过她掌心血泡,说阿越你看,乱世如棋,我们偏要做掀翻棋局的手。
弓弦震颤,利箭穿透鲜卑旗手的咽喉,大纛轰然倒塌。
"擂鼓。"
楚越甩开淌血的袖摆,金丝软甲在火光中流转寒芒。
鼓声如惊雷炸响,城头骤然竖起无数火把,照得夜空恍如白昼。
鲜卑骑兵阵型大乱,他们看见绯衣女子立于城楼,长剑所指处箭雨倾盆。
……
霜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混着马蹄声迫近城郭。
苏珏拢了拢鹤氅,指尖抚过焦尾琴第七根弦——那是用玄甲军旧弓弦改的,绷紧时能闻见淡淡的血腥气。
城垛上插着的玄鸟旗突然猎猎作响,旗面新染的朱砂未干,在暮色里淌下血泪般的痕迹。
"报——!楚将军不敌鲜卑!"
斥候滚下马时,肩头还插着半截狼牙箭。
苏珏斟茶的手稳如磐石,雨前龙井在越窑青瓷里旋出翠涡:"不敌?"
他吹开浮沫,瞥见茶汤倒影中掠过的寒鸦——三日前放出的信鸽,该到潼关了。
"大人!"
斥候的冷汗融化了箭簇上的冰碴。
城楼下忽起喧哗。
楚越的白马踏着吊桥铁索跃入城门,马鞍上绑着个血葫芦似的鲜卑千夫长。
女将军的鱼鳞甲缝隙里卡着碎骨,却仍用枪尖挑起敌将首级:"大人,这厮的狼头刀可配得上你书房那盆罗汉松?"
“当然配得上。”
子夜,鲜卑大营的狼粪烟搅碎了月光。
苏珏站在城楼暗处,看楚越将五百轻骑的铠甲反穿。
素白衬里映着雪光,远望竟似送葬的缟素。
"寅时三刻,擂鼓。"
他将虎符劈作两半,"若见赤鳞甲坠地,便烧了西市酒肆。"
楚越咬断束发丝绦,青丝扫过苏珏案头的《阴山兵防图》:“这局赌得太大。"
她忽然轻笑,腕间银铃缠上枪杆,"若那慕容小儿看出城头旗帜是新染的粗麻布……"
话音未落,东南烽燧腾起三道青烟。
苏珏推开雕花窗,任寒风卷走案上宣纸:"阿越可闻见肉香?"
他指间转着枚黑棋,"三百头病牛此刻该在鲜卑后营流脓了。"
寅时初刻,鲜卑先锋的铁蹄震落檐上冰凌。
苏珏端坐城楼,焦尾琴旁煨着红泥小炉。
茶汤沸腾声里,他信手拨了个《广陵散》的起调。
琴弦割破指尖,血珠溅在琴身螭纹上,恰似去岁楚越枪挑十二连营时,溅在他奏折上的那点朱砂。
"该死!"
慕容灼的马鞭指处,狼牙箭雨蝗虫般扑向城头,"你的玄甲军呢?"
琴声陡然转急。
苏珏广袖翻飞间,扫落了箭囊旁那盏琉璃灯。
火油顺着城墙凹槽淌下,竟在雪地上燃出个狰狞的狼头图腾。鲜卑阵中忽起骚动——这分明是鲜卑王族的葬火仪式!
"将军不妨猜猜,"苏珏屈指勾断第五弦,"此刻你大营粮草可还安好?"
楚越的白马从乱葬岗冲杀出来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五百轻骑的缟素战袍浸透血污,远望如送葬归来的鬼魅。
她扯下裂成碎布的赤鳞甲,露出内衬的玄色劲装——那原是苏珏的朝服,左襟还沾着去岁殿试时溅上的墨痕。
"放火鹞!"
长枪挑飞营门鹿砦的刹那,三百只裹着火油的草扎鹞子腾空而起。
鲜卑后营的病牛闻到同类血气,突然发狂挣断绳索。
楚越的银铃在爆炸声中碎成齑粉,有一片正嵌进鲜卑士兵的咽喉。
辰时三刻,苏珏推开城门。
青石板上的血渍被大雪掩盖,只露出零星几块碎甲。
楚越的枪尖插在敌楼匾额上,枪穗缠着的布条写着"楚"字,却用苏珏批阅公文的朱笔描了金边。
"这出空城计,"
楚越解下残破的护腕,"倒是比说书人口中的诸葛孔明更毒三分。"
苏珏俯身拾起半截琴弦,弦上沾着的狼血已凝成冰珠:"阿越,那三百病牛里,混着李明月公子上月猎得的白狐。"
他忽然轻笑,"可频善奇最宠的阏氏,今冬怕是缺条围脖了。"
护城河底突然传来闷响。
凿冰取水的民夫捞上个铁匣,内里军报的蜡封上,赫然盖着嘉峪关守将的私印——正是三日前苏珏用茶汤蒸汽熏开又重封的那封。
苏珏脸色微变,“阿越,我要去嘉峪关,冀州就交给你了。”
第235章 雪月残旌
“月将升, 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
西楚灭, 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那年秋祭时,红衣小儿的童谣再次于长安城唱起。
城外战乱不断, 百姓人心惶惶。
而长安九门外的黄土官道上, 八路诸侯旌旗在冬日的燥风里绞作一团。
沈爷的玄铁蟠龙戟插在灞桥柳桩旁, 戟尖挑着的鎏金战报, 正是三日前张禾瑶用胭脂写在罗帕上的归顺书。
对岸城头的守军能瞧见那抹刺目的嫣红,像极了去岁楚云轩在登仙楼斩首言官时,溅在九龙壁上的血痕。
"禀沈公, 永宁门的吊桥铁索锈死了。"
斥候跪报时, 甲缝里簌簌落下长安特产的朱砂粉——这是今晨乔装货郎混进城探得的消息。
沈爷摩挲着腰间玉带钩,钩身阴刻的螭纹缺了只角:"告诉穆家娘子,她的心意沈某已经知晓。"
……
永宁门的吊桥铁索锈蚀如枯骨,张禾瑶的鎏金步摇却簇新得刺眼。
这支九鸾衔珠簪是姐姐张禾婉封后那日所赠, 如今珠串间缠着根褪色的白绫丝——正是三年前楚云轩赐死中宫时,插进姐姐胸口的凶器。
"夫人, 西偏院的石榴树枯了。"
老仆捧来漆盒, 枯叶堆里埋着半块调兵符。
张禾瑶的指甲刮过盒底暗格, 勾出张泛黄的《璇玑图》, 回文诗里藏着她与穆羽大婚时, 姐姐亲手绣的"百年同心"。
戌时三刻, 广运潭的歌声忽歇。
张禾瑶解开缠臂金, 露出腕间青紫勒痕——那年楚云轩以"通敌"罪名锁拿她父母时, 刑部铁链留下的印记。
金丝帛铺就的密信上, 她用螺子黛描出冀州军暗号,黛粉混着泪痕洇成灰雾。
兴庆宫的梨园戏台上,楚云轩正观新排的《霓裳羽衣曲》。
舞姬水袖翻飞间,他恍惚望见梓潼最后那支舞。
那夜中宫殿前的石榴树开得极艳,他的梓潼却用金簪划破《璇玑图》,血珠溅在"世"字上,成了"廿年血仇"的起笔。
“梓潼,他们都在逼寡人……”
楚云轩喃喃自语,仍觉得西楚尚有一线生机。
……
子夜的梆子声漏过穆府高墙。张禾瑶跪在佛堂暗室,面前供着父亲临刑前的绝笔。
松烟墨写着"宁为玉碎",最后一竖拖出血痕——那年大雪,刑场上的血渗进青砖缝,至今洗刷不尽。
"瑶儿可知?"
姐姐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是出嫁前夜为她梳头时的温言,"楚家儿郎的真心,比不过他们腰间的玉玺重。"
铜镜突然裂开细纹。
张禾瑶攥紧九鸾簪,珠串崩落满地。
最末那颗东珠里藏着砒霜,是姐姐咽气前托心腹宫女送来的"贺礼"。
寅时暴雪,张禾瑶的白马踏碎朱雀街的积水。
府兵软剑裹在贡缎里,缎面绣着楚云轩钦赐的凤穿牡丹。
守将验货时,牡丹花心突然迸出毒针——正是姐姐棺椁中陪葬的机关匣样式。
"开城门!"
她扬起穆羽的虎头兵符,符身裂痕处渗出幽蓝磷光。
守将迟疑的刹那,广运潭方向突然爆出火光,三百桶火油将夜空烧成白昼。
与此同时,楚云轩的冕旒坠在龙案下,十二旒白玉珠滚进血泊。
暴雪覆盖着永宁门前的血渍,张禾瑶的白马立在吊桥上。
她摘下九鸾簪掷向护城河,簪尖穿透楚云轩的《罪己诏》,将那些"寡人受命于天"的鬼话钉死在淤泥深处。
对岸冀州军的战鼓声里,她仿佛听见姐姐在唱及笄礼那日的《桃夭》,而父亲正在教幼弟辨认《武经总要》里的火器图。
兴庆宫的沉香木梁上悬着九十九盏走马灯,楚云轩的赤舄碾过满地奏折,金线绣的龙爪沾了墨汁,在《嘉峪关战报》上拓出鬼爪似的印子。
"李元胜的头颅呢?"
他掐住内侍的喉咙,"不是说鲜卑人快到成功了吗?"
阶下舞姬的水袖缠住了御史大夫的玉笏。
新科状元战战兢兢捧上冀州来的密匣,匣中《讨楚檄文》的落款处,李安甫咬破指尖按的血印还泛着潮气。
楚云轩突然癫笑,将密匣掷向鎏金蟠龙柱,飞溅的木刺扎穿了进贡的波斯绒毯。
"陛下!永宁门……"
羽林卫统领的告急声被编钟震碎。楚云轩眯眼望着漏进殿内的夕阳,恍惚是那年秋猎时,他一箭射穿质子玉冠的残阳。
更漏滴到戌时,永宁门城楼突然火光冲天。
守将惊慌中发现,烧着的不是敌营而是藏兵洞——那里面堆着今春刚征的十万石军粮,此刻在烈焰中爆出粟米的焦香。
当楚云轩奔上朱雀门时,望见八路诸侯阵中飘起纸鸢。
那鸢尾系着的银铃,正是他赐给穆羽的新婚贺礼。更刺目的是鸢身上墨迹未干的《冀州赋》,字字句句都在赞颂李安甫的新朝气象。
"给寡人射下来!"
天子剑劈断垛口箭旗,却见漫天纸鸢突然自燃,灰烬拼出个巨大的"囚"字。
沈爷的连环马阵在此时变作八卦阵型,每面旌旗都绣着楚云轩残害忠良的罪状。
张禾瑶的白马恰在此刻踏破西市坊门,府兵软剑削铁如泥。
她挑飞羽林卫的头盔,瞥见那人内衬绣着穆家军的虎纹——原是三年前被楚云轩收编的旧部。
坊间突然响起儿歌,正是李明当年在长安为质时教乞儿唱的《玄鸟归》。
子夜,楚云轩倚靠在龙床下,抱着他父亲当年的王印。
印纽处的虎头缺了耳,是那年他顽皮印不小心摔的。
窗外飘来焦糊味,混着《破阵乐》的残音——竟是从前李书珩亲谱的捷报曲。
时移世易,唯有中贵人灵均还陪着他。
“陛下……”
……
嘉峪关的断垣浸透了冬日的霜,李元胜的蟠龙戟插在尸堆上,戟尖挂着的突厥狼旗被朔风撕成缕,每飘动一次就洒落几粒带血的铜铃。
关墙箭孔里渗出的血水凝成冰柱,倒映着元夏重骑的青铜面具——那些鬼面额间都嵌着颗红玛瑙,正是三年前李明月生辰时摔碎的贡品。
"陆明!东南角楼!"
穆羽的银枪挑飞鲜卑盾牌,枪缨缠着的素帛浸透血污,隐约可见"穆"字残痕。
她战靴踩过冻硬的肠肚,靴底铁刺勾出段焦黑引线——是陆羽昨夜埋的雷火索。
陆明背靠背守在瓮城缺口处。陆羽的连弩卡死时,突厥弯刀已劈至眉睫,陆明竟以肩为盾撞向刀锋。
铁鹞子的腕甲碎片扎进他锁骨,混着师傅陆羽怒吼声喷出的血雾,在夕阳里绽成赤鸢。
子时雪霰突至,元夏军的龟甲阵碾过护城河冰面。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尽断,他撕下中衣布条缠住渗血的虎口,布条上歪扭的"安"字已是血迹斑斑。
城垛处忽然传来裂响,穆羽的白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攀城敌兵的颅骨,马鞍下却漏出半截断指——是陆明晨间被流矢削去的尾指。
"换鱼鳞阵!"
李元胜暴喝如雷,银须结满冰晶。他的蟠龙戟横扫之处,七面青铜盾应声而裂,盾后敌兵咽喉的血洞竟呈梅花状——正是李明月的独门箭技。
李明月此刻却趴在尸堆上,用断箭蘸血绘制敌阵变换图,羊皮卷边角处还别着穆羽少时赠的银护心镜。
寅时三刻,突厥的烈火鹞突袭西翼。
陆羽点燃最后三枚震天雷,引线竟是陆明束发的靛青丝绦。"小陆明,要是我战死这里,你记得给我的坟头种棵石榴,并告诉方小姐不要等我了。"
他笑着将震天雷扔了下去并跃下城墙试图攻破城门,铁鹞子阵列在爆炸声中化作血雨。
穆羽的银□□穿敌将咽喉时,挑落个鎏金鼻烟壶——壶底刻着楚云轩的私印。
李明月在浓烟中摸索,指尖触到陆明冰冷的铁护腕。护腕内侧用匕首刻着"陆羽"二字,刻痕里填着幽州特有的朱砂。
他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除夕,这对师徒在营帐分食一块冻硬的胡饼,陆明将带枣泥的半边悄悄推给师傅陆羽。
辰时雾起,元夏军的鹤翼阵封死关隘。
李书珩的陌刀劈裂第七面战鼓时,虎口旧伤崩裂,血水顺着刀柄夔纹滴成串珠。
穆羽的白马突然哀鸣跪地,马腹插着支鸣镝箭——箭羽染成妃色,正是她当年及笄礼上用的胭脂色。
"接阵!"
李元胜的吼声混着咳血。玄甲残军以尸为盾,将最后半罐火油倾入冰面。
李明月点燃火折子的刹那,望见敌阵中那杆苍狼旗——旗面补丁用的是他幼时走丢的衮服碎片。
烈焰腾空时,关外突然传来熟悉的鹰哨。
韩昭的玄甲铁骑踏破浓雾,每匹战马都拖着截鲜卑粮车。
车辕上绑着的俘虏口中,赫然塞着冀州特产的黍米饼——正是李安甫新政推广的军粮制法。
残阳如血,嘉峪关的玄鸟旗终是未倒。李元胜倚着戟杆阖目时,掌心还攥着半块虎符——符身裂痕处嵌着陆明的断指甲。
穆羽的银枪插在关楼匾额上,枪穗缠着的素帛浸透冰血,在暮色里凝成"不破"二字。
而李明月跪在兄长破碎的青雀弓旁,用陆羽的连弩零件拼出只铁雀,雀喙正指阴山小道——那是前世前他猎杀野狐的密径。
风雪掩埋了尸骸,关外却飘来《玄鸟归》的残调。
守军跟着哼唱时,发现每个音调都暗合冀州新军的旗语。
而千里外的长安城外,沈爷正用陆明遗落的靛青丝绦,系紧八路诸侯的盟书。
……
北风卷着砂砾刮过伽蓝城的残破城垣。
日夜兼程,苏珏终于带兵赶到了伽蓝城前。
他勒马立在烽火台下,玄色大氅在暮色中猎猎作响。
他摘下蒙面黑巾,露出被风沙割裂的唇纹,指尖摩挲着袖中暗藏的密信——那是三日前从鲜卑王庭传来的羊皮卷,此刻已被血污浸透大半。
"报!鲜卑左贤王部已过黑水河!"
斥候滚鞍下马,铠甲上插着三支狼牙箭。
苏珏将密信凑近火把,火舌舔过羊皮卷上暗红的血渍,显出密密麻麻的鲜卑文字。
"传令桂平,寅时三刻放火烧了鲜卑人的粮仓。"
他忽然轻笑,眼角细纹里藏着刀刃般的冷光,"再让诸位侯爷把长安城的烟花放得热闹些。"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地平线上腾起遮天蔽日的黄沙。
副将攥紧长枪的手背暴起青筋:"将军,城头烽火……"
"不急。"
苏珏解下腰间玉带钩,那是临行前楚越亲手系上的。银丝缠枝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冀州城头的更漏。
"你且看这沙暴,"他忽然抬手指向西北,"鲜卑人借天时掩杀,却不知大风亦可燎原。"
话音未落,数十支火箭突然从戈壁深处腾空而起,在狂风中织成赤色罗网。
原本沉寂的沙丘后涌出数百轻骑,马蹄裹着棉布,如幽灵般截断鲜卑前锋。
沈爷的玄铁弯刀在沙暴中划出寒芒,刀光过处,鲜卑狼旗应声而断。
"将军神算!"副将话音发颤,"可冀州城……"
"冀州有楚将军在,胜过十万雄兵。"
苏珏翻身上马,墨色披风在身后展开如鹰隼之翼。
他望着东南方向渐起的星光,仿佛看见楚越立在冀州城头的身影——那女子总爱在战甲外罩一袭月白披风,此刻定是执着他的青铜剑,将城门十二道铁闸依次落下。
夜色最深时,鲜卑中军终于撞上嘉峪关残破的城门。
苏珏立在箭垛后,看着城下如潮水般的敌军,忽然想起临别那夜楚越说的话。她将虎符按在他掌心,指尖沾着研磨火药的硝石粉:"你既要逆天改命,我便让这冀州城墙,成为你棋盘上最硬的棋子。"
"放滚木!"
苏珏厉喝。城墙暗格里突然弹出数百根裹着火油的圆木,顺着云梯轰然滚落。
惨叫声中,他瞥见东南天际炸开一朵赤色烟花——那是诸侯陈兵长安的信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鲜卑王庭的火光映红半边天际。
苏珏拄剑立在尸山血海间,听着远方渐渐稀疏的喊杀声。
木风捧来染血的战报,他却在展开的瞬间怔住——是陆明的字迹,血迹力透纸背,说李书珩父子已被围困多时,说鲜卑突厥元夏联军新增一百处暗弩,最后写道:"我昨夜梦见苏先生策马踏碎星河,想来定是吉兆。"
第236章 冀州之魂
"我昨夜梦见苏先生策马踏碎星河, 想来定是吉兆。"
陆明决然又充满希冀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苏珏心头一颤。
这些时日,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梦里的场景。
鲜血与死亡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苏珏无奈苦笑, 眼中尽是苍凉。
如今看了陆明送出的血书,苏珏更加坚定此时嘉峪关内定是水深火热,他必须尽快带兵驰援。
就算历史既定, 他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乾坤倒转。
用他一人之命换万世太平, 这笔买卖, 怎么都是值的。
“小苏元, 你立刻去前方看看,到底有多少鲜卑军,哪条路能最快抵达关口?”
苏珏收起战报, 脸上尽量带着笑意去面对小苏元。
“好, 苏珏哥哥,小苏元明白。”
多年磨砺,小苏元也不再懵懂,他明白了许多事, 此刻他郑重点头,随后迅速离开。
望着小苏元的背影, 苏珏心中更加五味杂陈。
一路行进, 他已经看见李明月炸毁的官道, 还有流离失所的百姓。
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必然, 却是百姓一生的伤痛。
心怀悲悯是他, 无能为力是他, 初心不再也是他。
或许, 他早已失去了新元纪的底色, 彻彻底底被同化。
“呵呵……”
吐出一口浊气, 苏珏尽量压下心中的翻涌,静静等待着小苏元的归来。
……
风卷残云,白雪纷飞。
冀州城的箭楼檐角坠着冰凌,楚越的玄铁护腕磕在城墙上,震落几粒雪砂。
城下鲜卑军的狼头旗在暮色里连成黑潮,旗面金线绣的苍狼眼泛着幽光,恰似五年前她在胡地猎杀的那几头饿狼。
鲜卑已经围困七日,楚越与周将军便带兵守了七日。
寅时,冀州城头的玄鸟旗冻成了铁铸的碑。
冀州城的百姓是有一股血性的,大敌当前,城中没有一人退缩。
此时,他们正拆着门板,木屑混着铁蒺藜填入城墙缺口。
每块门板背面都留着深浅不一的掌印——东市张铁匠的茧子、西巷王寡妇的蔻丹、书院稚童沾着墨汁的小手印。
楚越扶了扶结满冰棱的兜鍪,甲片相撞声惊醒了蜷在箭垛下的守军。
那士兵怀里还抱着半块黍饼,冰碴子混着口水黏在胡须上,活像戏班子里的老丑角。
"禀将军,西市井绳烧光了。"
亲卫捧来半截焦黑的麻绳,绳头沾着发黑的血痂,"百姓拆了醉仙楼的幌子,但杏黄绸浸了雪水……"
楚越的眼眸在晨曦里眯成缝,刀柄敲了敲女墙缺口。
三指宽的裂缝里卡着枚青铜箭簇,纹路竟是御林军专用的蟠龙纹。
"用军营库房里的檀木。"周将军的嗓音像砂纸磨过铁器,"那些檀木,浸油烧起来比绸子耐燃。"
此时,王府的暖阁里,武思言的鎏金手炉煨着半卷《武经总要》。
听着的,她沉言道:"去取我房中的犀角屏风,那东西挡得住漠北风沙,就挡得住鲜卑箭雨。"
当李安甫冲进暖阁,狐裘上沾满硝石粉。少年世子的玉冠歪斜,袖口还别着半支断箭。
"祖母,南门箭楼缺人!"
他的嗓音带着一丝嘶哑,握弓的右手虎口裂着血口——那些箭支此刻正插在鲜卑斥候的咽喉上,箭尾系着母亲亲手抄写的《保甲令》,朱砂小楷被血浸成了褐色。
房中的夜明珠映出李安甫眼底的血丝,武思言开口道,"去城隍庙,把三百个空酒坛搬到南门——要坛口带着红封的状元红。"
子时雪霰突至,鲜卑军的火龙阵照亮半边天穹。
楚越的白马踏着冰面突袭敌营,马鞍下倒悬着三百草人。
这些用王妃周莹旧衣缝制的假人腹中塞满硝石,遇风即散出刺鼻白烟。
厮杀中,周将军的双眼突然暴睁:"放闸!"
绞盘转动的闷响撕破夜空。
护城河暗门泄出黑稠液体,混着酒肆陈年烧刀子的辛辣冲入敌阵。
楚越的银枪挑飞敌将铁胄,她瞥见草人腰间系着的香囊——正是王妃连夜赶制的驱毒包,艾草混着雄黄,在火海中炸出点点金星。
"起盾!"
城头坠下百张藤牌。
这些浸过护城河淤泥的圆盾遇火不燃,反倒将火龙阵困作赤色牢笼。
鲜卑重骑的青铜面具在火舌舔舐下扭曲变形,像极了楚云轩赏给长安官员的鬼面傩具。
王妃周莹立在箭楼最高处,嫁衣外罩着玄铁软甲。
她怀中三岁幼女攥着鎏金拨浪鼓,鼓面绘着的玄鸟竟与城旗纹样别无二致。
"看,爹爹在北斗星下面守着呢。"
周莹指着紫微垣,袖中滑落的《百家姓》被朔风卷向敌营,书页间夹着的砒霜粉簌簌飘落,恰似寒食节撒的纸钱。
鲜卑军炊烟突现青紫异色。
周将军的刀鞘猛击垛口青砖:"成了!"
那些掺了毒粉的粮车,正是楚越从西域胡商手里换的"治病良药"。
眼中倒映着火海,周将军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阴山之战,李元胜也是这般烧了突厥粮草。
第五日破晓,李安甫的箭射穿了第七面狼头旗。
少年世子拉弓时想起父亲教的手法——三指扣弦如拈花,正是祖父李元胜猎雕的绝技。
箭羽掠过之处,百姓们正用门板抬着伤兵疾走,樟木门板上的"福"字浸透了血,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金红。
"报!鲜卑军在挖地道!"
斥候的羊皮靴沾着黄黏土,靴底纹路与敌营辕门外的车辙严丝合扣。
楚越突然轻笑,银枪指向城隍庙飞檐:"请世子点兵。"
闻言,李安甫起身走向高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佩剑粘着鲜血,铮铮风骨,与冀州的烈性一脉相承。
“众将听令!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言罢,李安甫的剑锋过处,敌酋头颅滚入尚未冻结的血泊。
“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伴随着诸位士兵震耳欲聋的呼和声,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撞在城砖上,碎成冰渣。
楚越的银枪挑开最后一块冻硬的尸骸,枪尖忽地一沉——雪层下竟埋着三架包铁云梯,梯身缠着浸透火油的麻绳,正是长安军械司特制的攻城器。
"好个楚云轩!"
周将军的刀鞘碾碎冰棱,眼中倒映着云梯上蟠龙纹,"连军械图纸都卖给了鲜卑。"
王府地窖的铜壶滴漏突然停滞。
武思言的手中的长剑划过《山河社稷图》,在阴山古道处戳出个窟窿。
"世子呢?"
她苍老的手指抚过琉璃镯子,碧色纹路里凝着三粒血珠——正是年少时她与李元胜狩猎时射穿虎狼时溅上的。
"禀太妃,世子殿下在试新弩。"
暗卫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用的是拆下来的门板铁箍。"
话音未落,东南角楼传来机括震响,百支裹着火油的弩箭撕裂夜空,将鲜卑军的牛皮大帐烧成赤色莲花。
王妃周莹再次立在箭楼飞檐下,嫁衣被朔风鼓成战旗。
她怀中幼女突然指向敌营:"娘,鬼灯笼!"
只见三百盏苍狼灯升空,灯下悬着的铁笼里蜷着战俘的头颅——都是前日失踪的斥候。
周将军的双眼暴睁:"取我的铁胎弓来!"
弓弦震响的刹那,楚越的白马已踏破敌阵。
银枪挑飞的灯笼撞在云梯上,火舌顺着麻绳窜向地底。地动山摇的闷响中,三条新挖的地道轰然塌陷,混着百姓投下的腌菜石与瓦罐碎片。
"好一个瓮中捉鳖!"
李安甫的箭射穿最后一盏狼灯,箭尾系着的《论语》残页在火中舒展,露出楚云轩批红的"准奏"二字。
少年世子的玉冠早已不知去向,发间缠着母亲为他做的的鎏金抹额,在火光里犹如战神额带。
子夜雪暴再临,鲜卑军的犀角号裹着冰碴刺入城墙。
楚越的银甲结满血冰,每踏一步都似负着千斤玄铁。
她忽然瞥见敌阵中闪过明黄伞盖——竟是御赐的九旒华盖,当年老王爷李元胜拒而不受的封赏。
"楚越在此!"
女将军的白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华盖伞骨。
银枪贯透三重铁盾,将执伞敌将钉在冻土之上。
那人的青铜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张熟悉的脸——正是三年前出使过冀州的官员。
周将军的狂笑震落檐上积雪:"好个西楚天子!竟连自己的官员都成了鲜卑走狗!"
他的铁胎弓弦突然崩断,弓身横扫之处,七颗头颅滚入护城河,将冰面砸出北斗七星状的裂痕。
五更天光未现,王府暖阁的铜镜忽生裂纹。
武思言抚着镜中破碎的容颜,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备马!"
武思言眼神坚定,周身散发着凌厉气场,"大敌当前,我要会会这些魑魅魍魉!"
城门洞开的刹那,鲜卑军阵中爆出惊呼。
五旬老妇玄衣白马,手中的长剑挑着李元胜的蟠龙旧旗。
在她身后,三百老弱妇孺推着酒肆的烧锅铁釜,釜中金汁沸腾如熔岩。
"冀州的玉,从来都是烈火炼出来的!"
武思言的嗓音穿透风雪,长剑指向敌酋,"二十年前我夫猎得苍狼,今日老身便教你们认认何为真正的苍狼!"
李安甫的连弩在此时发出清啸。少年世子立在城楼最高处,身后是拆了十二架马车拼成的巨弩。
弩箭以门板为杆,裹着王妃嫁衣的红绸,箭头发簪淬毒,箭尾系着《百家姓》残页。
当第一支箭洞穿九旒华盖时,全城百姓的梆子声应和着机括震响,竟成《破阵乐》变调。
"放!"
三百支巨弩齐发,将鲜卑军的牛皮战鼓钉成筛子。
鼓面浸透的毒血遇热蒸腾,在敌阵上空结成青雾。
楚越的白马踏雾而来,银枪挑着敌将首级,发辫间缠着王妃的鎏金步摇,在晨光中晃成索命幡。
残阳再临冀州时,染尽血色的玄鸟旗已换了新绸。
周将军的双眼扫过遍地狼藉,忽然用刀尖挑起半卷《礼记》。
烧焦的竹简间露出洒金官文,朱批"忠烈"二字刺得人眼疼。
他狂笑着将竹简掷入金汁釜,青烟腾起处,二十年前与李元胜并肩作战的场景历历在目。
王府地窖重开时,三百坛真正的状元红重见天日。
武思言扶着箭垛斟酒,翡翠琉璃盏映着血色残阳:"这杯,敬冀州之魂!"
酒液入喉刹那,城头幸存的寒鸦突然齐飞,羽翼掠过之处,冰雪消融处竟绽出点点绿芽。
楚越的白马踏着新泥巡视城墙,银枪尖上挑着的敌酋铁胄忽然坠地——那青铜面具内壁,赫然刻着楚云轩的私章小篆。
女将军的冷笑惊飞栖鸟:"好个雕虫篆,且看这印能盖住几寸江山!"
当冀州城的炊烟再次升起,李安甫在城隍庙发现了暗格。
褪色的《武经总要》里夹着张泛黄舆图,祖父李元胜的朱批力透纸背:"冀州非城,乃民心。"
少年世子的泪砸在"民心"二字上,这一刻,他的头脑无比清晰。
更夫敲响平安梆时,一骑绝尘冲破晨雾。
苏珏的玄氅掠过血色战场,玉骨扇展开处,阴山古道新增的伏兵标记与世子舆图上的朱批严丝合扣。
在他身后,三千玄甲轻骑的马蹄铁都包着棉布——正是用冀州百姓献上的百家布缝制。
……
残阳如血,裹着浓重的铁锈味的狂风掠过嘉峪关的城垛。
李元胜按住被风掀动的铁甲,掌心触到刀柄上凝固的血痂。
城楼下传来胡笳凄厉的长啸,突厥重骑踏起的尘烟遮蔽了整片戈壁。
"西角楼弩机还剩十发。"
穆羽反手将长弓扣在脊背,箭囊里的白翎箭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她说话时没有回头,目光钉死在远处蠕动的黑潮上——那是元夏三万狼师正在推着云车迫近。
李书珩用牙齿撕开布条,将渗血的虎口与陌刀死死缠在一处。
他仰头饮尽皮囊里的一口浊酒,喉结滚动时牵动颈侧狰狞的箭创:"巳时一刻,鲜卑人会在东墙点火。"
李元胜的指节在雉堞上叩出闷响。三面狼旗在黄沙中翻卷,像三条绞索勒住咽喉。
他望向蜷在箭楼阴影里的幼子,李明月正用匕首削着木楔。
"换防。"
李元胜忽然开口,铁靴碾碎满地箭镞,"书珩带明月去补西墙缺口,羽儿随我去烧云梯。"
四个影子在烽烟中交错。
穆羽解下猩红披风抛给弟弟,露出贴身的玄色软甲。
她经过父亲身侧时,腕间银铃在风中碎成一声呜咽。
这是十二年前母亲系在她脚踝上的,此刻却被缠在染血的手腕。
当第一块擂石砸上城墙时,李元胜正将火油泼向攀城的钩索。
滚烫的狼烟灼得人睁不开眼,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破空声——三支白翎箭呈品字形钉进云梯接榫处,箭尾银铃在火光中乱颤。
"退!"
李元胜暴喝声未落,穆羽已经拽着他滚向女墙。
整架云梯在爆燃声中轰然垮塌,裹着烈焰的胡兵坠入护城河,蒸腾的水雾里飘着焦糊的肉香。
东墙突然传来号角声。
李书珩的陌刀正在血瀑中劈开一道缺口,李明月却嘶喊着扑向摇摇欲坠的闸机。
鲜卑死士用铁锤砸穿了绞盘,李明月单薄的后背抵住千斤闸,靴底在青砖上犁出两道血沟。
"兄长!"
李明月从齿缝里迸出哭腔。
他看见兄长被三个鲜卑人逼到垛口,陌刀卷刃的寒光映出突厥弯刀上的狼图腾。
就在那弯刀即将斩向书珩脖颈时,李明月突然松开闸机,怀中的机簧木楔化作流光没入敌喉。
千斤闸轰然坠落的刹那,李元胜的铁枪贯穿了两个鲜卑百夫长。
李元胜撞开垛口的尸堆,看见某个新入伍的孩子正用血肉之躯卡住闸门缝隙。
那孩子满口溢血却仍在笑,手中匕首正将最后两枚木楔钉进绞盘裂缝。
"撑住!"
穆羽的箭囊已空,反手抽出父亲佩剑掷向敌群。
剑锋穿透皮盾的瞬间,她突然旋身抽出束发银簪,尖锐的簪尾精准刺进鲜卑人的眼窝。
西墙传来床弩的咆哮。
李明月在剧痛中模糊看见,兄长陌刀挑起的火把正引燃一架弩机。
裹着硫磺的巨箭撕开夜幕,将元夏狼旗连同掌旗官钉在三百步外的沙丘上。
但这辉煌的反击像最后的烛火。
突厥人踩着尸体堆成的人梯漫上城头,弯刀组成的浪潮里,李书珩的陌刀快要断成两截。
他抓起半截枪杆捅穿敌腹,却差点被另一柄弯刀削去半边耳朵。
"列阵!"
李元胜的吼声震落墙头碎雪。四人背靠着背缩成最后的孤岛,脚下青砖已被血浆浸得粘稠。
穆羽的银簪插在突厥士兵的眉心,自己左肩却插着半截断箭;李明月用衣摆将受伤的部位包扎起来,仍在不间断地给兄长递着武器。
元夏人开始齐声吼叫,那是总攻的讯号。
黑压压的箭雨掠过城垛,李元胜突然张开铁甲将子女护在身下。
箭矢凿进铠甲的闷响像冰雹砸在铜锣上,李元胜咳着血沫大笑:"当年……你们母亲……也是这般……"
他的话被东南角轰鸣打断。
整段城墙在投石机的持续轰击下开始倾斜,裂缝中渗出混着骨渣的血水——那是三天来战死者被夯进墙体的痕迹。
李明月突然挣扎着爬向裂缝,将父亲的金印塞进墙隙:"父亲!带兄长走!我……"
李明月的话被漫天流矢斩断。
李书珩突然暴起,用断刀劈开箭雨,伤口滴着血,却精准地抓住李明月的手腕:"长姐,带明月下城!"
穆羽反手扣住两位弟弟的命门,这是她第一次对家人用擒拿手。
女子染血的青丝扫过书珩狰狞的伤口,声音却温柔得像儿时哄他们喝药:"李氏儿郎,可听过逃字怎么写?"
床弩在此时迸裂。
元夏重骑的铁蹄声震得瓮城甬道簌簌落灰。
李元胜折断插在肩头的箭杆,忽然哼起冀州小调。
那是他们的故乡,调子起时,四个血人竟同时露出笑意。
李元胜铁枪点地,枪穗上的红缨早被血染成紫黑。
他望着如蝗的敌骑轻笑:"你们可愿随为父……"
"杀!"
三个声音撕裂暮色。
穆羽束发的银带飘落在血泊中,青丝如瀑;李书珩将断刀咬在口中,十指深深抠进墙砖;李明月拖着伤口,将火折子按进硫磺袋。
当第一匹战马冲进火海时,嘉峪关的狼烟不认命的腾起。
那烟柱在朔风中扭动着升空,像极了大战得胜的凯旋之兆。
第237章 乾坤倒转
嘉峪关的星月浸在血雾里, 李元胜的蟠龙戟扫过之处,血珠在朔风中绽成红梅。
关外三十里铺满元夏重骑的青铜面具,每张鬼面额间的红玛瑙都在暮色里淌着光。
战至此时, 冀州军已是人困马乏,敌军却只增不减。
四象阵起,只为博出生天。
"乾位变阵!"
李元胜的吼声震落箭楼积雪。
李书珩的青雀弓应声而断, 他反手抽出陌刀劈开云梯, 刀刃豁口处嵌着的碎骨, 正是突厥铁鹞子的腕甲残片。
穆羽的白马踏过冰面, 银枪挑起的狼头旗裹着火油,在西南巽位燃成冲天火柱。
"离位缺人!"
李明月的嘶喊混着咳血。
他的玄铁盾裂成蛛网,却仍死死抵住鲜卑冲车。
陆羽与陆明各自守着后方。
子夜雪暴突至, 李元胜的四象阵在狂风中绞成太极状。
孟文庄率一队死士突入震位, 双刃斧劈开元夏龟甲阵的刹那,他望见敌将腰间的玉佩——正是去岁楚云轩赏赐给幽州刺史的御制之物。
"坎位起火!"
穆羽的银□□穿传令兵咽喉,枪缨缠着的素帛飘向粮草大营。
那帛上朱砂绘制的阵图,此刻正在敌营上空燃成朱雀展翅的模样。
待到第二日破晓, 突厥狼骑的磷火箭染红半边天幕。
李书珩的白虹剑卡在第七具重甲缝隙间,他竟以肩为锤撞向敌酋战马。
马匹惊蹶的刹那, 穆羽的银枪贴着其耳畔掠过, 将那名敌将钉死在"嘉峪关"的匾额上。
"兑位!"
穆羽的吼声带着哭腔, 眼神追逐着显然是筋疲力尽的孟文庄。
听此声音, 李元胜回身望去, 只见孟文庄的双刃斧正被元夏重戟压得寸寸下沉。
李元胜的蟠龙戟脱手飞出, 贯穿敌将胸膛的瞬间, 他自己险些被弯刀劈中后腰。
此时, 李明月的白马突然人立而起, 前蹄踏碎鲜卑盾阵。
他解下束甲丝绦抛向空中,三百轻骑立即变阵为鹤翼——这是苏珏临行前密授的锦囊计,丝绦上金线绣的正是《太乙遁甲》残篇。
"坤位生门!"
随着李明月的一声呼喊,孟文庄的玄铁盾轰然炸裂,露出内藏的霹雳雷。
火光吞没敌阵时,他竟扑向燃烧的冲车,用身躯为李书珩他们撞开血路。
烈焰舔舐战袍的刹那,孟文庄忽然想起自己入营那日,老王爷教他辨识阵图时说的话:"盾为守,亦为刃。"
盾为守,亦为刃。
火光乍起,孟文庄仍不退后半步,直至火焰吞没自身。
这一刻,只剩天地无声。
……
林宸漏夜入宫,正撞见承文将军捧着星盘退下。
紫宸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楚云轩披着单衣站在星图前,手中银刀正抵着冀州分野的星宿。
"他们撑了多久了?"
楚云轩的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
"已经三日夜。"
林宸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据说鲜卑军用投石机砸开城墙时,冀州的两位将军带着冀州军冲阵……"
他顿了顿,"陛下……"
楚云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说下去!"
"方才嘉峪关传来急报,元夏,鲜卑,突厥的联军如今已显出颓势……"
“废物。”
楚云轩突然暴起掀翻龙案,茶汤泼溅在冀州舆图上,将"嘉峪关"三字晕染成狰狞的血口。
"传旨!加派五万禁军驻守菩提城!"
楚云轩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回响,惊飞檐上寒鸦。
承文将军跪在玉阶下,望见星盘中的破军星正被阴云吞噬。
……
残月沉入戈壁时,四象阵终化归元。
嘉峪关东墙的冰棱泛着血色。穆羽伏在箭楼第三层暗格里,细听脚下木梯传来的震动频率——三轻一重,是鲜卑重甲兵攀城的信号。
她咬住鹿皮手套褪下半边,呵气暖了暖冻僵的指尖,从箭囊抽出三支赤翎箭。
"三百步!"
瞭望哨的嘶喊撕开寒风。
弓弦颤响的刹那,三支雕翎箭呈品字形破空而去。
箭簇穿透牛皮盾的闷响混着惨嚎声炸开,当先登城的鲜卑什长仰面栽下云梯,咽喉处赫然插着两寸长的倒钩箭簇——这是李家独有的破甲箭,箭杆用祁连山阴面的老竹九蒸九晒,箭头淬着敦煌玉门矿的寒铁。
"好个三箭定风波!"
城下传来李书珩清朗的笑声。
他一身银甲白袍,玄铁枪横挑三具突厥骑兵尸首,竟在万军阵前勒马回望:"阿姊这手连珠箭,可抵三千铁浮屠!"
穆羽反手甩出箭囊里最后一支鸣镝,尖啸声里,瓮城千斤闸轰然落下。她望着弟弟甲缝里渗出的血线,厉声喝道:"逞什么英雄!速去北门……"
话音未落,东墙突然传来木梁断裂的巨响。
三架元夏冲车顶着浸湿的犀牛皮,正轮番撞击东门。
青铜包铁的冲角已把城门撞出半尺裂口,飞溅的木刺扎进守军眼眶,血水在青砖上凝成冰晶。
李元胜的玄色大氅掠过垛口,老将军佩剑往下一指:"倒金汁!"
滚烫的粪水混着毒烟倾泻而下,攀附在冲车顶部的敢死队顿时皮开肉绽。
但这惨烈景象反而激起元夏人的凶性,后方战阵突然推出十架改良过的巢车——这些可拆卸的攻城塔竟用冻土夯实底座,在冰面上如履平地。
"陆羽!取火油来!"
李元胜剑锋微颤,甲胄下的绷带又渗出新血。
他望着逐渐逼近的巢车,忽然想起三日前斥候拼死送回的情报:元夏此番用上了西域黑火油,遇水不灭,见风则燃。
城头突然响起急促的羯鼓声。
穆羽瞳孔骤缩——这是从前父亲与她约定的死战信号。
她翻身跃下箭楼,靴尖在冰墙上划出两道白痕,落地时正见李书珩带着轻骑往东门冲杀。
一身银甲已染成暗红,玄铁枪尖挑着半截断旗,旗面依稀可见突厥狼纹。
"阿弟不可!"
她劈手夺过亲卫的马缰,却见东门裂缝中突然刺入丈八铁矛。
伴着令人牙酸的木裂声,整扇包铁城门竟被生生撬开半尺!
"鲜卑儿郎们!"
炸雷般的吼声自城外传来,"先登者赏千金,活捉李元胜者封……呃……"
穆羽的箭比怒喝更快。
赤翎箭穿透铁盔缝隙,将鲜卑万夫长钉死在巢车立柱上。
她趁机跃上城墙,反手抽出背后铁胎弓,十二支鸣镝箭带着凄厉尖啸射向不同方位——这是给各阵守将的调兵信号。
李书珩的玄铁枪终于撞上城门裂缝。
他的虎口崩裂,却硬生生将丈八铁矛别断在城门内。
后方轻骑趁机推来三道包铁鹿角,暂时卡住摇摇欲坠的城门。
"阿姊看天!"
李明月的呼喊自西墙传来。穆羽抬头望去,暮色中忽有流火划破苍穹——是父亲特制的孔明灯!这些用鱼胶密封的火油灯正顺着北风飘向联军大营,灯芯燃尽时,漫天火雨将笼罩敌阵。
李元胜的佩剑终于落下。
三百张神臂弩同时仰射,特制的火箭在空中织成火网。
当第一盏孔明灯在元夏中军帐顶炸开时,整个联军前锋阵脚大乱。
穆羽趁机点燃箭楼烽燧,望着冲天而起的狼烟,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死守到日落——他在等一场北风。
子夜时分,穆羽在武库里裹伤时嗅到了雪气。
她将浸透血水的绷带扔进火盆,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白日里那支擦着颈侧飞过的狼牙箭,在皮甲上留下三寸长的裂口。
"阿姊。"
李明月提着灯笼进来,他的脸上还沾着烟灰,"父亲要见你。"
穿过瓮城时,穆羽注意到地上积雪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她蹲身捻起一撮雪粉,在指尖搓了搓,突然变了脸色:"火油?"
"寅时三刻会有大雪。"
李元胜的声音自阴影中传来,他卸了甲,单衣外罩着件旧貂裘,正用剑尖在沙盘上划出弧线:"鲜卑人以为我们箭尽粮绝,明日必用铁鹞子冲阵。"
穆羽凝视沙盘上标注的硫磺符号,忽然倒吸冷气:"父亲要用火攻?可这风向……"
"所以需要诱饵。"
李元胜剑锋突然点在瓮城位置,"元夏人今日吃了火雨的亏,明日必先强攻东门。你带三百弩手埋伏在悬壁长城,待铁鹞子过半……"
"父亲!"
穆羽猛地抬头,"您要亲自守瓮城?"
李元胜用剑鞘挑起件残破战袍,月光照亮内衬处暗褐色的血渍:"老夫这副残躯,总该换些有价值的物件。"
穆羽还要说什么,关外忽然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那是用牦牛角制成的鲜卑战号,声波震得城墙积雪簌簌而落。
李元胜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他望着东南方隐约的火光,冷笑道:"看来有人等不到天明了。"
果然,突厥狼骑比预计早来了两个时辰。
李书珩带着死士冲进东门甬道时,铁鹞子的重甲已经撞上第二道千斤闸。这些全身覆甲的具装骑兵,连马匹都披着链甲,寻常箭矢根本难以穿透。
"放闸!"
李书珩的玄铁枪重重顿地。
三道包铁闸门轰然坠落,将先头百骑困在瓮城。
但后续铁鹞子竟不顾同袍性命,用铁索连马强行拖拽闸门。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李书珩突然嗅到熟悉的硫磺味——是父亲布置的火油阵!
"举盾!"
他话音未落,悬壁长城上已亮起数百火把。
陆羽的弓箭拉满如月,火箭精准射入瓮城四角的陶瓮。
埋在地下的火油管瞬间爆燃,烈焰顺着铁鹞子的链甲缝隙窜上马背。
李明月在西北角楼看得真切。
当第七波铁鹞子冲进火海之时,他果断砍断绞盘铁索。
事先悬在瓮城上方的铁网兜着千斤火油倾泻而下,沸腾的油脂泼在精铁铠甲上,将人马熔作团团火球。
"成了……"
李明月还未及欢呼,东墙突然传来巨响,二十架突厥攻城锤同时发难,包铁城门终于四分五裂。
李元胜的白发在火海中格外刺目。他横剑立于甬道正中,身后是最后三百陌刀手。
当突厥狼骑的先锋冲进城门洞,李元胜突然掀开大氅——腰间赫然绑着十枚震天雷!
"李元胜在此!"
怒吼盖过喊杀声,"谁敢与我共赴黄泉!"
震天雷引线燃烧的嗤响混着突厥语的惊叫,在城门洞中炸开团团青烟。李元胜逆光而立的身影忽然晃了晃。
他借着硝烟遮掩,将火折子悄悄压在震天雷的铜管缝隙里——这十枚火器外壳早已锈蚀,根本经不起马匹冲撞。
"父亲!"
悬壁长城上的穆羽目眦欲裂。她抛下弓箭纵身跃下垛口,鹿皮靴在冰墙上擦出火星,落地时正见李书珩的玄铁枪破开烟幕。
此时,他竟用枪杆横架住三柄□□,靴底在青砖上犁出两道血痕。
"带父亲走!"
李书珩喉间迸出嘶吼,玄铁枪突然旋出半轮冷月。
这招"挑灯看剑"是李家枪法的搏命杀招,枪尖划过突厥狼骑的锁子甲,竟在雪地上勾出七尺血虹。
李元胜却突然大笑,剑锋扫过腰间火器:"回去守你的北门!"
话音未落,第一枚震天雷轰然炸响。铸铁外壳崩裂的碎片穿透三重皮甲,将五步内的狼骑尽数掀翻。
穆羽的赤翎箭贯穿两名百夫长咽喉,趁机拽住父亲战袍:"沙暴将至!"
她摸到李元胜后腰渗血的绷带,突然明白昨日父亲为何要解甲巡视——那件旧貂裘下缠裹的,分明是浸透脓血的纱布。
"还不够……"
李元胜咳着血沫推开女儿,剑尖挑起第二枚震天雷。硝烟中忽有寒光乍现,突厥可汗的金顶大纛竟已突进瓮城!
……
与此同时,将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染成赤金。
苏珏勒住缰绳,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三千轻骑卷起的烟尘尚在三十里外翻涌,斥候的骨笛却已刺破长空。
"北崖有伏!"
副将陈襄猛扯马头,铁甲与佩剑相撞铮然作响。
话音未落,漫天流火已如赤蛇蹿下苍穹。
火箭裹着硫磺刺入枯草,火舌转瞬舔上马腹。
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兵甩入火海。
苏珏反手扯下大氅盖住坐骑双目,青铜令旗在浓烟中划出半弧:"举盾!向北崖突围!"
铁盾相击的轰鸣震落山石。
鲜卑人的牛角号穿透烈焰,北侧山崖突然竖起黑压压的旌旗。滚木礌石裹着火星倾泻而下,将先锋营的阵型砸得七零八落。
苏珏抹去额角血痕,忽见乱军中一杆金狼大纛逆风而来。
"按察使大人何急?"
马背上的可频顿珠横槊大笑,鎏金面具在火光中明灭,"嘉峪关的瓮,正待阁下这只白鹤。"
陈襄的剑锋已抵住苏珏后背:"是鲜卑左贤王!末将断后,大人速退!"
苏珏却将令旗握在手中,他扯过小苏元手中的牛皮舆图。
火星落在羊皮上灼出焦痕,他忽然轻笑出声:"好个左贤王,三处疑兵唯独北崖守军不足三百——"
令旗尖端点向舆图某处,"陈襄,带陌刀营佯攻南口。一炷香后,我要看到北崖的烽火台。"
闻言,可频顿珠抬头望去,北崖烽火台竟升起青龙旗。三百死士如壁虎攀援绝壁,此刻正将火油倾入敌营。
冲天火光里,苏珏的白衣掠过残旗,小苏元的袖中弩箭连发,将鲜卑旗手钉死在望楼上。
"好一招金蝉脱壳。"
可频顿珠反手劈开流矢,却见中原军的玄色大纛已插上北崖。
残存的陌刀营突然变阵为锋矢,硬生生在鲜卑骑阵中撕开血口。
他猛地攥紧缰绳,金槊指天:"吹角!让埋伏在南麓的具装骑……"
号角声戛然而止。
一柄陌刀穿透传令兵的咽喉,陈襄浴血的身影从尸堆中暴起:"大人有令——借贵军火油一用!"
话音未落,点燃的辎重车已顺着斜坡轰然撞向鲜卑中军。
苏珏立在烽火台上,看着火龙在敌阵中蜿蜒。
他取下青铜令旗,旗面早被鲜血浸透,却在火光中显出暗金色的纹路——那是昨夜在帅帐用朱砂混着金粉绘制的行军图,每一道褶皱都暗合星斗方位。
"报——!"
亲卫踉跄跪地,"南麓出现鲜卑具装骑,陈将军他……"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蹄声。
三千重甲骑兵如黑云压城,马槊上挑着的,赫然是陌刀营将士的残肢。
苏珏瞳孔骤缩,他看到陈襄的断剑插在为首的鲜卑百夫长胸口,也看到那柄跟随自己主人十年的配剑正被铁蹄踏进血泥。
可频顿珠的笑声混在风里传来:"按察使大人可知,你这颗人头在草原值多少头牛羊?"
金槊遥指烽火台,"够我儿郎痛饮三天三夜的马奶酒!"
苏珏忽然解开发带。
鸦青长发散入硝烟,他反手将令旗掷入烽火。
冲天烈焰中,最后一支鸣镝箭尖啸着划破夜空。
三十里外的戈壁突然腾起烟尘——那是他出发前密令绕道西麓的三千轻骑,此刻正如钢刀般刺向鲜卑军后背。
"左贤王可曾读过《孙子·九变》?"
苏珏握紧亲卫递上的长枪,枪尖垂地时溅起一串血花,"其疾如风——"枪出如龙,将攀上烽火台的鲜卑武士挑落悬崖,"其徐如林。"残余的中原将士突然列阵如墙,染血的铁盾次第扣合。
可频顿珠的金槊在火光中发出嗡鸣,他望着南北两路渐渐合围的烟尘,终于明白这场伏击早被反算。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鲜卑军阵中突然响起退兵的号角。
苏珏却按住想要追击的副将,望着东南方渐渐消散的狼烟——那里本该是嘉峪关的方向。
"整军。"
他扯下焦黑的披风,露出内衬的白麻丧服,"真正的恶战,现在才开始。"
……
李明月的狼烟在东南角楼缓缓升起。
碰巧,第一粒砂砾打在了李书珩的护心镜上。
他反手抹去睫毛上的血痂,突然发现元夏战车的青铜轮毂正在沙地上打滑——不知何时,朔风已转为诡异的回旋气流。
"天象变了!"
穆羽的箭尖在风沙中微颤。
她望着父亲佝偻却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教她观星时说的话:"边境的风云,比胡马更快。"
说时迟那时快,突厥可汗的金刀劈开了烟尘,李元胜正将最后一枚震天雷系在腰间。
他的白发散在狂风中,剑锋忽然指向三叠雪谷:"鲜卑小儿!可敢与老夫再战三百合?"
这声挑衅带着内劲传遍战场,联军阵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
穆羽趁机射出鸣镝箭,尖锐的啸音刺破风吼——这是全军后撤的信号。
沙暴墙推至五里外,李明月砍断了三叠雪谷的绞盘锁链。浸泡火油的铁索在崖壁上擦出火星,引燃了埋藏三日的硫磺线。
当突厥狼骑追着李元胜残破的披风冲进谷口,李书珩嘶声怒吼:"放闸!"
断龙石坠落的轰鸣与沙暴的咆哮同时炸响。
重达万斤的花岗岩碾碎六架战车,飞溅的碎石混着黄沙形成致命漩涡。
李书珩的玄铁枪插在谷口,枪缨在狂风中猎猎如旗。
"合阵!"
李元胜的吼声自谷内传来,剑锋所指处,四道狼烟冲天而起——这是他们父子四人约定的绝杀令。
穆羽在沙暴中睁不开眼,却能凭箭矢破空声辨位。
她解下束甲绦缠住弓臂,十二支赤翎箭贴着地面螺旋疾射。
这种"地龙箭"专攻马腿,中箭的鲜卑战马顿时将背上骑手掀入沙坑。
李书珩的玄铁枪成了风暴中的路标。
他背靠断龙石残骸,枪尖每抖必见血光。
当第七个突厥勇士的弯刀劈在枪杆时,他突然旋身使出一招"回马望月",枪尾铜锤重重砸在敌人太阳穴上。
"西北!"
李明月的喊声混着沙粒灌入口鼻,他抱着火油罐滚进壕沟,指尖火折子划出三寸蓝焰。
当沙暴墙掠过壕沟的刹那,他猛地掷出火罐——预先埋设的硫磺线顿时化作火龙,顺着风势直扑联军后阵。
李元胜在风眼里咳出血块,手中佩剑却稳如泰山。
望着在沙暴中迷失方向的联军旌旗,李元胜突然用剑脊拍打盾牌,奏响二十年前与武思言定情的《破阵曲》。
金铁交鸣声穿透风吼,幸存的陌刀手们忽然发出狼嚎般的战吼。
"是时候了……"
李元胜解下染血的护腕,露出内里绣着并蒂莲的旧巾。
当沙暴最猛烈的气旋掠过三叠雪谷时,他将最后三支穿云箭射向不同方位——那是给三个孩子最后的军令。
沙暴止息,嘉峪关的箭楼上结满血霜。
穆羽的箭囊空空如也,弓弦已断成三截。
她站在瓮城废墟里,颤抖的指尖拂过父亲破碎的护心镜,镜面倒映出沙丘间零落的金甲残片。
李书珩的玄铁枪插在突厥可汗的金盔上,枪杆没入冻土三尺。
他倚着断枪小憩,睫毛上凝着血珠,掌心还攥着半截染血的束甲绦——那是昨夜阿姊为他裹伤时撕下的衣角。
李明月找到李元胜时,李元胜正坐在断龙石上拭剑。
沙暴卷走了所有旌旗鼓角,唯有那柄跟随他三十年的青锋剑,仍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李明月注意到父亲左脚靴底已然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过来。"
李元胜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剑尖挑起个牛皮水囊,内里晃动的却是火油:"沙暴过后,联军残部必走黑水河……"
"父亲不可!"
三兄妹的惊呼同时响起。穆羽的断弓、李书珩的残枪、李明月的火折子,齐齐指向李元胜脚下——那里埋着足以炸平半座山崖的震天雷。
李元胜却大笑起来,笑声震落鬓角霜雪:"老夫是要你们烧桥!"
剑锋忽转,指向东南方若隐若现的浮桥:"沙暴埋了归路,这是他们最后的生门。"
是以,穆羽的火矢点燃了浮桥时,最后一支联军正在渡河。
赤翎箭穿透三面皮盾,将火油罐钉在桥桩上。
李书珩的玄铁枪掷出雷霆之势,枪尖撞碎冰面的脆响里,整座浮桥轰然塌入急流。
李明月蹲在崖边记录战损,狼毫笔突然顿住——父亲拄剑而立的影子在朝阳下拉得很长。
李元胜甲胄缝隙间垂落的绷带,正随着朔风轻轻摆动。
那绷带末尾,分明绣着四个歪扭的小字:长命百岁。
那是他们儿时的手笔。
嘉峪关的残雪开始消融。
李元胜站在重新浇筑的东门前,等着最后的战报。
"报——!"
传令兵的呼喊惊起寒鸦,"三十里外发现联军残部!"
拔剑的动作牵动旧伤,剑锋却在出鞘时稳如磐石。
李元胜望着三个瞬间绷直的身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镇守玉门关的清晨。
边境的风依旧凛冽,却再也吹不散这满关的李字旗。
……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
苦战三日,冀州军险胜,三国联军节节败退,最终撤离嘉峪关。
可冀州军也死伤过半。
李元胜倚着断戟喘息,独目望向遍地尸骸——元夏的青铜鬼面与突厥狼牙旗纠缠如修罗。
穆羽的银枪插在关楼最高处,枪穗缠着的素帛在风里舒展,傲然挺立。
"打扫战场吧。"
李元胜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把文庄尸体葬在这里吧,……"
陆明跪在孟文庄焦黑的尸身旁,用断剑掘开冻土。
这场战争死了太多的同袍,他们再也看不到盛世浩大。
陆明握着断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处沾着洗不净的血痂。
一具具尸体在暮色中沉默着,活下来的同袍踩着遍地断枪残甲,每一步都踏出铁器相撞的冷响。
"西北望,射天狼——"
嘶哑的号子突然撕破鸦青穹顶。
陆明猛地抬头,看见最前面那具松木棺椁上落着半片残旗,墨色"孟"字被箭矢洞穿三处,边角焦黑如枯蝶残翅。
呼啸的山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陆明用缠着麻布的手背抹过眼睛。
恍惚间,陆明仿佛看见当年孟文庄与他同看星斗的烽火台。
那时营火映着孟大叔的银甲,烤羊腿的油星子溅在舆图上,混着老卒们掷骰子的吆喝,在雪夜里蒸腾成白雾。
"小陆明,你记着,当北斗柄指寅位时,就该往马槽添第三遍草料。"
孟文庄的声音混着酒气,粗粝的掌心包住他冻僵的手指,"记着,战马比人金贵。"
一阵闷响惊起寒鸦略过。
陆明心中突然清明,他解开腰间酒囊,琥珀色的液体在暮色中划出弧光。
他忽然想起去岁生辰,孟文庄偷藏了半只烧鸡塞进他的怀中,油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给明小子生辰加餐"。
暮色渐浓,山道上飘起招魂的纸灰。
陆明将那断刀贴着心口收进衣襟,起身时望见孤鹰掠过残破的城堞。
北风卷着雪粒扑打战旗,墨色"冀"字在暮色中猎猎翻飞,像极了那年除夕孟文庄教他写的第一副春联。
十七岁的少年握紧旗杆,掌心旧茧与新伤叠成沟壑,却再无人会往他手里塞温好的黄酒。
当夕阳坠入瓮城时,苏珏的白驹终于踏碎了最后一道鹿砦。
城头"李"字帅旗只剩半幅残帛,在硝烟中飘摇如招魂幡。
他仰头望去,垛口处新砌的墙砖泛着暗红——那是阵亡将士的血浆。
"开闸!"城楼上传来金铁相击般的嘶吼。
千斤闸轰然升起的刹那,苏珏看见李书珩扶着断枪立在血泊中。
李家父子的银甲早已看不出本色。
可他们还活着,三国联军也被击退。
眼见历史没有下笔残忍,李家父子摆脱了死亡的命运。
苏珏只觉得之前一直吊着的一口气陡然松懈。
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回。
万千思绪,千万言语,一开口,只化作一句颤抖的文字,“王爷,苏某来迟……”
第238章 溯洄从之
“王爷, 苏某来迟……”
苏珏如释重负。
他滚鞍下马,衣袍下摆扫过青石缝里半截断枪,银甲碰撞声惊起城楼檐角栖着的寒鸦。
"臣擅作主张, 罪该万死。"
苏珏单膝跪地,掌心贴着染血的青砖。
他闻见铁锈味里混着金疮药的苦涩,听见自己声音在瓮城的回响里层层剥落, "王爷, 冀州自立之事是臣先斩后奏, 当时情势危急, 臣自作主张于冀州自立朝廷,又擅自带兵驰援,还请王爷降罪……"
"苏先生, 快起来。"
李书珩的手按在苏珏肩甲上, 轻轻将他扶起,"苏先生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他的鬓角还沾着砂砾,笑纹却已从眼底漾开,"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苏先生不必觉得僭越。"
“王爷……”
心神一时动荡,苏珏险些没了力气, 他眼神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恍如隔世。
浩浩荡荡的几万兵马, 如今只剩三千。
可见战况之残酷, 所幸历史的残忍终于眷顾他们一次。
“苏先生, 今夜一起为兄弟们送行吧。”
李明月哑声开口, 语气里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
夜色逐渐漫上城堞, 夜风卷着火把的噼啪声掠过校场, 李书珩将酒坛重重砸在祭台上。
"敬英魂!"
李元胜的吼声震得火把都在摇晃, 浑浊的酒液渗入青石板,蜿蜒成无数道泪痕。
之后,嘉峪关内响起李书珩安魂的琴音。
待这一切结束,苏珏在瓮城角落碰到了陆明。
他抱着断成两截的银枪坐在马料堆旁,听到脚步声慌忙抹了把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苏先生……"
"尝尝这个。"
苏珏从袖中掏出油纸包,海棠酥的甜香混着桂花蜜溢出来。
他顺势坐在陆明的身侧,语气温柔舒缓, “小苏元特意留给你的,吃些甜食,心情会好一些。”
“苏先生,我不怕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
陆明接过还热乎的海棠酥,面对苏珏,他不自觉的说出了心里话。
“因为人心不足,天下不定。”
苏珏的声音很轻,却让陆明醍醐灌顶。
“苏先生,我,我是不是……”
“小陆明是英雄,待回了冀州,我们一起给你师傅新婚祝贺,好不好?”
苏珏的眼里满是憧憬,陆明被他带动,顿觉心情开阔。
是啊,他还要喝师傅的喜酒呢。
子时三刻,苏珏被请到了李书珩的营帐里。
他刚一进去,李书珩便起身热茶。
二人有许多话想说,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报——!"
斥候的马蹄声撕破黎明,惊飞了檐下避寒的麻雀。
李书珩展开军报时,苏珏看见他拇指在蜡封上顿了顿——那是冀州特制的青麟纹,纹路间还凝着北疆的寒霜。
"本王与父亲先行返回冀州。"
李书珩将密信凑近火把,跳跃的火光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苏先生,还请你与明月一起清点粮草,伤兵就地安置。"
他突然笑起来,"待回了冀州,本王与苏先生再彻夜长谈。"
“好,一言为定。”
残月西沉,苏珏站在城垛前望见李家父子的马队化作天边黑点。
小苏元沉默着往陆明的手里塞了个温热的油纸包,转身时甲胄擦过墙砖,发出生铁相撞的铮鸣。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关外沙丘上零星立着几杆断旗,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阵亡者未及收回的手。
……
三千玄甲军一路开拔,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出了嘉峪关,继续往冀州行进,路过菩提城之时,菩提城却城门紧闭。
刺骨的寒风风裹着碎雪扑在玄甲上,李元胜的白须凝着冰碴,每说一个字都似在嚼碎琉璃。
菩提城箭楼檐角的铜铃早被摘去,空留十二道铁钩在风里摇晃,像极了楚云轩悬在登仙楼的十二盏人皮灯笼。
"开城门!"
李书珩高举虎符,青铜螭纹映着残阳,折出森冷寒芒。
城头守将忽举铜镜,蟠龙纹镜框将夕照聚成利刃,直刺人眼。
李书珩以臂遮目,却还是从指缝间窥见铜镜边缘刻着的蟠龙纹——那是御用之物。
"圣谕!"
守将的嗓音被朔风撕成碎片,"冀州玄甲军擅离驻地,自立朝廷,反心昭彰,就地正法……"
伴随着守将的喊声,鲜卑人的战鼓已震得地动山摇。
原来那日嘉峪关上的节节败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竟还有后手。
如今他们兵力不足,之前又经历苦战,此时围剿,事半功倍。
想通了其中关窍,李元胜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铁锈味:"好个回马枪!"
李元胜话音刚落,陆羽的连弩破空而至,箭簇撞在铜镜上迸出蓝火。
少年参将的吼声混着马蹄声冲阵而来:"王爷!末将愿为先锋!"
"允!传令!后军变前……"
李元胜话音未落,山巅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积雪裹挟着巨石倾泻而下,将玄甲军截成三段。
鲜卑人的狼头旗从雪雾中显现,箭雨裹着硫磺火球扑面而来。
"结龟甲阵!"
李元胜横槊立马,溅起的血花在雪地上绽开红梅。
李书珩则挥剑劈开流矢,突然瞥见敌阵中闪过元夏金帐卫的弯刀寒光。
他心头剧震,终于明白这场伏击远比想象中凶险。
之前他们在嘉峪关外三十里处遇见突厥游骑,那些蛮子竟列阵相迎,仿佛早知他们的行军路线。
……
与此同时,苏珏踩着半融的积雪走过瓮城,甲胄上凝结的血珠随着步伐簌簌坠落。
他弯腰拾起一面残破的玄色军旗,指尖抚过"李"字绣纹时,远处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还剩三处粮仓。"
李明月翻身下马,暗红披风扫过遍地箭簇。
他摘下护臂时露出腕间青紫勒痕,那是白日里拽住惊马缰绳时留下的。
两人在城头对视一眼,暮色里同时伸手去接军士递来的名册,指尖相触时又各自错开半寸。
三更梆子响过第五声,苏珏猛然从行军榻上坐起。
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脊背,掌心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李书珩的银甲碎成满地星子,菩提城护城河的水漫过李元胜战靴上的云纹。
他踉跄着扑到铜盆前,喉间翻涌的血腥气随着月光泼洒在地,暗红斑痕竟与之前观星时见到的荧惑犯心宿之象如出一辙。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值夜亲卫举着火把追出来,苏珏已经策马穿过中军营帐。
雪粒扑打在脸上化作细密银针,他攥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发白,眼前不断闪过梦中的情景。
又是一场悲剧,他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军帐帘幕突然自内掀开,李明月提着雁翎刀疾步而出。
他发间有些散乱,显然是仓促起身,肩头还沾着半片未化的雪花。
梦,又是梦,他也梦到了菩提城。
两人在十步之遥同时勒住脚步,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钉在雪地上,李明月率先开口,“待一切结束,立刻拔营。"
李明月的刀鞘叩在冻土上,惊起栖在辕门旗杆的寒鸦。
只此一句,苏珏便什么都明白了。
历史好似一场轮回,他们不过是其中的微茫罢了。
“是,侯爷。”
“苏先生,早些休息。”
李明月转身时披风扫过苏珏染血的袖口,低声补了句:"苏先生,我让军医备了参片。"
……
嘉峪关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发现指缝间黏着的不知是脑浆还是碎肉。
三日,整整三日,他们像困兽般被锁在这座菩提孤城。
苦战三日,李书珩的左臂已缠满浸血的麻布。
箭垛浸透了残阳,李元胜的白虹枪在城砖上拖出火星,枪尖挂着的狼头旗残片在朔风里猎猎作响。
李书珩的玄铁护腕也裂了三道纹,渗出的血水凝成冰棱,随挥枪动作簌簌坠地,砸在鲜卑百夫长爆裂的眼眶里。
"黄石!换锥形阵!"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金铁相击的锐响。
他反手劈开鲜卑重骑的青铜面甲,剑锋卡在颧骨处时,瞥见东南角楼腾起的黑烟,陆明正用牙咬着引火绳,十指血肉模糊地攀在云梯上。
三日前他舍不得吃的海棠酥还在甲缝里发硬,此刻却被硫磺火球烤得焦糊。
如此情势下,陆明却突然想起自己及冠那日,师傅用剑柄轻敲他护心镜说的话:"守城如烹小鲜,急不得。"
陆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继续往云梯上攀。
只要破了这城门,他们便不再是困兽。
子夜雪霰突至,鲜卑人的龟甲阵碾过护城河冰面。
李元胜立在望楼残骸间,银须结满霜花,手中令旗已撕成布条。
他望着城下如蚁群般涌来的敌军,忽然朗笑:"珩儿,还记得王府里的那只鹤吗?"
李书珩挥剑斩落攀城敌兵,血珠溅在李元胜战袍的蟠龙纹上:"记得,父亲说过,鹤颈虽曲,志在青云。"
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裂帛之音——黄石的锥形阵终于撕开道缺口。
"玄甲军!随我——"
黄石的嘶吼被十二支鸣镍箭截断,白缨枪贯入第五具重甲,他的膝甲突然迸裂,箭雨如蝗虫般钉穿他后背。
最后的火折子脱手坠入壕沟。
轰隆一声,脚下的壕沟迅速坍塌,暂时截断了鲜卑人的进攻。
意识归于混沌之前,黄石突然郎声大笑。
能与王爷并肩作战,共创太平,这辈子,值了!
……
紫宸殿的青铜鹤炉吐出袅袅青烟。
即便长安城外各路兵马虎视眈眈,却莫名保持着和谐。
是以,宫城内依旧歌舞升平。
三更酒醒,楚云轩指尖划过密报上的"菩提困兽"四字,朱砂折痕渗进掌纹,恍惚是二十年前父亲的血渍。
“妙,真是妙极了!”
伴随着林宸的琴音,菩提城下第七次冲锋的号角撕裂黎明。
陆明攥着断弓缩在箭楼死角,耳边尽是王爷粗重的喘息。
李书珩的玄铁甲裂如龟纹,左肩箭伤处翻卷的皮肉已凝成紫黑色。
鲜卑重骑的青铜鬼面在晨光中连成森冷铁壁,为首的将领高举鎏金狼头旗。
正是蛰伏已久的可频善奇,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言语中皆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兴奋。
"今日就是你们李家的死期!"
“那就试试看!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也胜不过我!”
闻言,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迎战,白虹枪贯透三面重盾。
晨光于菩提城外泼洒,玄甲军的铁鳞甲还映着残月寒芒。
陆明咬断半截引火绳,铁锈混着血腥在齿间爆开。
城墙上滚油泼下来,他侧脸贴在云梯横木上,右耳垂燎起一串血泡。
"第七架了……"
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呓语,血水顺着云梯凹槽往下淌。十指早露出森森白骨,却仍死死抠着结冰的梯阶。
城头羯鼓骤响,他仰头望见敌将举起了黑檀弩。
右肩被狼牙箭穿透,陆明竟笑出声。
箭杆带着倒刺撕开皮肉,他借着剧痛狠拽引火绳。城墙上燃起幽蓝火线,像条毒蛇蜿蜒着噬向铁闸绞盘。
"啊——"
嘶吼撞碎在第二支箭镞上。
五尺铁翎贯穿琵琶骨,将他钉在夯土城墙。
血顺着箭杆上的狼首纹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朵朵红梅。
陆明下颌抵着箭尾,看自己悬在离地三丈的虚空,像面残破的战旗。
李元胜在城楼下勒马,望见那具躯体突然剧烈震颤。
第三支箭自后心贯入,陆明竟借着冲力向前扑出半尺,生生将箭杆折在墙缝里。
火星此时已爬上绞盘铁链,烧得铁闸发出垂死的呻吟。
"破门!"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铁蹄轰鸣。
陆明被钉穿的肩骨发出脆响,他最后望了眼烧红的夜空,用尽气力将引火绳缠上箭杆。
火舌舔上他的脊背,陆明想起自己出征前在菩提寺求的签——下下签,如今血已经浸透了签文。
陆明的尸身被挂在城墙上,手中仍攥着那半块海棠酥。
鲜卑人的狼牙箭穿透他琵琶骨,将少年钉成一只展翼的鹤。
陆羽目眦欲裂,剑锋劈开风雪,在敌阵中撕出条血路。
辗转腾挪间,李书珩看见父亲的白虹枪卡在投石机齿轮间,银甲被火油烧得赤红。
"低头!"
李元胜暴喝如雷,旋身将儿子护在怀中。
就在七尺陌刀即将贯穿胸甲的刹那,十二支鸣镝破空而至,将偷袭的弩手钉死在朱漆梁柱上。
原来是五百亲卫结成鹤翼阵,将李家父子护在其中。
借此,李书珩的剑锋劈开第三十四具重甲,忽然听见父亲倚着断碑哼起《破阵子》。
那是母亲常抚的琴曲,此刻混着金铁相击声,竟成了最悲怆的安魂曲。
"往生石前不必等。"
李元胜割断战袍缚住李书珩的右腕,“珩儿,还记得你及冠时,为父带你去宗祠立誓么?"
"凡我李氏子孙,当以血肉筑长城。"
李书珩突然笑起来,笑得苍凉。
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就算是死,他们也要死得有风骨,
嘉峪关最后一盏烽燧熄灭时,万千白鹤掠过尸山血海。
尸山血海中,众人的残甲在月光下泛着冷辉。
"王爷!西城箭楼塌了!"
亲卫拖着断腿爬过来,腰间还别着半截鲜卑人的手臂,"城门再不开,我们怕是支持不住了!"
话音未落,鲜卑的重骑成片而来,铁甲在残阳下连成血海,为首的将领举着鎏金狼头旗,用生硬的官话喊道:"大王有令,取李元胜首级者封万户侯!"
李元胜忽然挺直背脊,龙渊剑出鞘时清吟震落墙头积雪:"竖子!安敢辱我!"
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的瞬间,李书珩看见父亲后颈那道旧伤疤——那是十五年前为保楚云轩登基留下的。
……
就在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的瞬间,楚云轩正好放下第三盏冷茶,承文将军捧着星盘跪在在龙纹砖上。
殿外忽有鸦群惊起,扑棱棱的振翅声撕碎了子夜的寂静。
"太白经天,主……主大将陨落。"承文将军额头紧贴地面,"今夜星孛入紫微,恐……”
"恐什么?"
楚云轩突然轻笑,指尖摩挲着案头那尊黄金仙鹤,"李元胜父子此刻应当快到鬼门关了……”
……
朔风裹挟着铁锈味的雪粒,将残破的战旗撕扯成血红的布条。
李书珩单膝跪在冰原上,三棱箭簇刺透护心镜的裂痕,在玄甲上洇开暗红的冰花。
他仰头望着铅云低垂的天穹,耳畔回荡着十二个时辰前嘉峪关关隘的号角声。
那时晨雾尚未散尽,鲜卑狼旗已如黑潮漫过雪线。
他记得父亲李元胜的白龙驹踏碎冰河时,马蹄溅起的血珠在空中凝成绯色冰晶;记得陆羽腰间的铜铃在厮杀中碎成齑粉,却仍用断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南门;更记得自己亲手斩断的十二根云梯,每一刀都震得虎口崩裂,可那些攀上城头的鲜卑人眼里跳动着鬼火般的癫狂。
"王爷当心!"
陆羽的嘶吼被金铁交鸣绞碎。
李书珩猛然侧身,鲜卑的弯刀擦着颧骨劈进雪地,他顺势将断弓捅进敌人咽喉。
温热血浆喷溅在睫毛上,透过猩红视野,他看见玄色重甲的鲜卑主将正用长枪挑起守城士兵的尸体。
"可频善奇!"
李书珩咬碎齿间血冰,反手抽出腰后雁翎刀。
刀身映出他眉骨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却遮不住眼中灼灼星火。
战马嘶鸣着冲过燃烧的云梯残骸,马蹄踏碎满地冰棱,在雪原上犁出蜿蜒血河。
可频善奇的玄铁枪尖突然调转,寒芒如毒蛇吐信直取咽喉。
李书珩俯身避让的刹那,枪杆横扫千军之势砸中马颈。
战马哀鸣着侧翻,将他右腿死死压在冰层之下。
碎骨之痛如烈火焚身,他却死死盯着可频善奇面甲下那双琥珀色眼睛——那里映着南门摇摇欲坠的烽火台。
"珩儿!"
李元胜的银枪破空而来,枪缨染成暗红。
他的白发散乱如雪中狂狮,铁甲缝隙凝着层层血冰。
可频善奇冷笑挥枪格挡,两柄精钢兵器相撞迸出蓝紫色火星,在暮色中划出转瞬即逝的银河。
"带王爷走!"
李元胜暴喝震落城楼积雪,手中银枪化作游龙,每一击都在可频善奇玄甲上留下深凹。
李书珩被亲卫拖行时仍在回望,看着父亲的白龙驹被十数柄弯刀刺穿肚腹,看着父亲踉跄着以枪拄地,看着可频善奇的长枪穿透父亲胸膛时,喷溅的鲜血在夕阳下凝成赤色冰瀑。
"南门!破南门!"
李书珩嘶声裂帛,抓起断箭狠狠扎进大腿止血。
陆羽带着最后的八百轻骑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少年副将的左耳早不知去向,却仍吹响染血的青铜号角。
那本该清越的声音此刻沙哑如泣,惊起寒鸦掠过血色残阳。
子夜时分,雪停了。
李书珩背靠焦黑的城门残骸,手中雁翎刀已卷刃如锯齿。
鲜卑人的火把在百步外连成血色长龙,他能看见可频善奇正在阵前擦拭染血的长枪。
城头幸存的士兵正在用冻僵的手指往弩机上涂抹最后的热油,有个满脸稚气的小兵颤抖着将家书塞进箭囊。
"王爷,陆羽将军,他……"
亲卫的声音突然凝滞。
李书珩转头望去,只见陆羽的银甲挂在残破的城垛上,他的半边身子悬在虚空,手中却紧握着断裂的冀州军旗。
朔风卷起染血的"李"字旗面,轻轻覆在他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上。
对不起,方小姐,陆羽要食言了……
半个时辰前,断刃劈开雪幕,陆羽听见自己肩骨碎裂的声响。
他踉跄撞在断墙上,血沫呛进喉管,城头玄甲旗裹着冰碴砸落,正插在他脚边。
"来啊!"
他嘶声大笑,刀刃卷口处倒映出数十杆长枪寒芒。
残甲下的香囊早被血浸透,方家小姐绣的那枝红梅正被北风撕扯着瓣。
老王爷的军令言犹在耳:"陆羽,你带五十骑冲南门。"
他记得自己抱拳时香囊坠在护腕上,红绳缠着方小姐临别时系的三枚铜钱,此刻尽数断在尸堆里。
第八个骑兵咽喉喷血倒下,陆羽反手将断刀捅进敌将马腹,腥热浇了满脸。
马蹄踏碎肋骨那瞬,他竟想起立春那日方家后园,方小姐踮脚折梅时簪上垂的银铃铛。
"待冀州的雪化了……"
他应她的话还噎在喉头,此刻却混着血块往外涌。
铁靴踏雪的轰鸣近了,他攥紧半截红绳,忽然想起该在香囊里藏封信的。
断枪穿透了胸甲,陆羽仰面栽进雪窝。天穹低垂如裹尸布,他望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恍惚见着方小姐掀开轿帘的模样。
那日她将香囊塞进他的掌心,指尖比檐下冰棱还凉。
“我等你回来,我们要白头偕老……”
"七十八……"
陆羽数着倒下的第九个敌骑,血珠撞碎在雪地里。
残存的左手摸索到半截箭矢,狠狠扎进扑来的战马眼眶。
畜生嘶鸣着将陆羽甩向城门,青铜门钉磕碎膝骨时,他听见自己笑得比城头号角更凄厉。
最后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陆羽没有力气再躲。
箭镞没入胸膛,他竟然觉得痛快——这样重的伤,方小姐总该信他是战死而并非负约。
血沫涌出嘴角,陆羽摸索着去捂心口香囊,却抓了满手的猩红。
雪落得更急了,盖住死去的玄甲军的骸骨,也盖住陆羽渐渐涣散的瞳孔。
城楼轰然倒塌的烟尘里,那抹褪色的红梅终于被雪掩尽,像极了方小姐去年除夕剪坏的那盏窗花。
第239章 魂断菩提
五更天的雪原上, 双骑并辔疾驰。
苏珏看着前方李明月的背影,他束发的红绸在朔风中猎猎如旗,或许在李明月口中的那个时空里, 他也是意气风发。
借此,苏珏似乎窥见了李明月成为周灵王后的饶饶风骨。
但荣光背后深藏的是残忍,所谓的九五至尊, 不过是孤独至极。
长安宫中流淌的, 是李明月无人诉说的孤寂。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嘉峪关残破的箭楼, 苏珏勒马回望, 城垣下未烧尽的战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昨日鲜卑右部五千狼骑撞碎在此处,尸骸与断戟在护城河淤成猩红的泥淖。
"埋锅造饭的时辰又误了。"
李明月并辔而来,玄甲上结着薄霜。
他解下腰间酒囊抛给苏珏, 琥珀色液体在寒风中腾起白雾, "斥候来报,长安城外的八路诸侯蠢蠢欲动。"
苏珏仰颈饮尽残酒,喉间滚过刀割似的灼痛。
三十里外菩提城的烽烟在铅云下时隐时现,像悬在丝线上的匕首。
"让那群豺狗自相残杀不难。"他摩挲着剑柄错金纹路, "只需放出他们最在意的消息。"
马蹄声惊起寒鸦,亲兵呈上舆图。李明月以刀鞘作笔, 在沙地上划出蜿蜒曲线:"兖州王与徐州王素有旧怨, 若让他们知晓对方得了朝廷密旨……"
话音未落, 北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鼓声。
原来, 已经到了整军开拔的时辰。
军队一路行进, 待到了第二日天光破晓时分, 菩提城的轮廓浮现于晨雾中。
苏珏忽然收紧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的长嘶惊散雾气——城门前横着五千鲜卑铁骑, 可频顿珠的弯刀映着初阳, 在雪地上划出新月般的寒光。
"两位,别来无恙。"
可频顿珠马鞍上悬挂的铜制沙漏正在缓缓流逝,"从嘉峪关到菩提城,你们比预计早了半个时辰。"
他的目光扫过李明月,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不过你们要进这道城门,还需等沙漏流尽。"
"是吗?"
苏珏扣上面甲,精铁鳞片在暮色中泛着青光。
他望着天际翻涌的彤云,想起七日前在嘉峪关瓮城下见过的那个老妪——她跪在儿子残缺的尸身旁,用豁口的陶碗舀血水喝。
而战火纷飞中,又会有多少母亲跪在尸堆里寻找儿女的尸身……
就在苏珏思绪纷飞之时,李明月已经纵马跃上高坡。
远处地平线上,鲜卑狼旗如黑潮漫卷而来,重甲骑兵的锁子甲映着残阳,恍若流动的血河。
他反手抽出鞍侧陌刀,寒光劈开朔风:"弩手上弦!重骑列锥形阵!"
第一支鸣镝撕裂长空,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披着白狼大氅,青铜面具下双眼如饿狼般幽绿。
"报!左翼轻骑已与敌先锋接战!"
风雪中骤然炸开金铁交鸣之声。
玄甲重骑如铁犁般楔入敌阵,马槊折断的脆响混着濒死惨叫。苏珏挥剑荡开流矢,忽见鲜卑阵中闪过银色反光——那是具装骑兵特有的镜甲。
"侯爷!"
他勒马回旋,剑锋指向前方烟尘,"可频顿珠在等我们重骑力竭!让陌刀队……"
话音未落,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李明月大笑挥刀,陌刀寒芒过处,鲜卑轻骑连人带马裂成两段:"去他的连环马!苏先生,你带轻兵去烧他们粮草,这里交给我!"
苏珏劈手夺过亲兵的火把,两百轻骑如离弦利箭撕开战场。
他听见背后传来陌刀破空的闷响,那是李明月最擅长的绞杀阵——三丈长的精钢陌刀轮转如满月,所过之处人马俱碎。
可频顿珠的狼头大纛已然在望。苏珏猛夹马腹。
"放箭!"
火箭如流星坠入粮草堆,黑烟腾起的刹那,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扭曲的面容。
一直随扈的小苏元挥剑劈开浓烟,红宝石刀柄在火光中泣血般妖异。
两匹战马轰然相撞的瞬间,小苏元的剑锋擦着青铜面具划过,迸出一串火星。
"汉狗!"可频顿珠的汉话带着腥气,"你们冀州……"
弯刀劈至面门时,小苏元突然松镫后仰。
刀锋贴着他鼻尖掠过,斩断一缕飞扬的鬓发。
小苏元反手掷出腰间短刃,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与战马的哀鸣。
“哼!不许欺负苏珏哥哥!”
坠地的可频顿珠尚未起身,陌刀寒光已至颈侧。
李明月踏着血泊走来,刀尖挑飞那顶狼首兜鍪:"如何?我们能不能入城?"
“还是说不准。”
即便刀架颈侧,可频顿珠仍然一派淡然。
“如何说不准。”
“因为……”
话音未落,可频顿珠一个旋身,灵巧的躲过了李明月的刀锋。
之后,又一路敌军操戈而来。
双方再次展开激战。
这些西楚士兵作壁上观,而那些鲜卑士兵则一心拖住他们继续行进的脚步。
这必是早就设好的圈套无疑。
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李明月的铁甲上,远处菩提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父兄,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
然而,事与愿违,李明月心中的祈祷没有被神明听到。
可频善奇的总攻在辰时来临。
若是之前,玄甲军尚有生机。
然而,玄甲军前几日刚经历几场恶战,如今西楚鲜卑里应外合,他们已经是疲于应付。
三千对上六万,毫无胜算可言。
寅时三刻,菩提城头旌旗尽折。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血污,铁甲鳞片刮得掌心发疼。
城下西楚禁军的火把绵延如星河,映得护城河水泛起粼粼血光。
他们一直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为的就是看他们力尽而死。
厮杀中,李书珩望着父亲卸甲时颤抖的肩胛,喉头忽然发哽——那身玄铁重甲裂了三处,最深那道豁口在左肋,露出内衬的素白中衣。
"换马。"
李元胜将佩刀拍在垛口,青砖震落簌簌尘灰。
亲卫牵来两匹战马,枣红马颈间系着玄色丝绦,墨骊马鞍鞯缀银星。
李书珩瞳孔骤缩,那墨骊分明是父亲坐骑惊雷,此刻却配着普通军马的皮鞍。
"父亲!"他攥住马缰,掌心铁锈味混着冷汗,"惊雷日行八百,您……"
"聒噪。"
李元胜翻身上马,束甲丝绦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摘下护心镜抛给儿子,铜镜背面錾着李家枪法七式,"辰时总攻,你守南门。"
话音未落,东北角楼突然金鼓大作。
晨雾漫过城墙,可频善奇的狼头纛已逼近百步。
李元胜横枪立马,望着鲜卑铁骑踏起的黄尘。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祁连山围猎,也是这样遮天蔽日的尘烟里,他与可频善奇。
"李元胜!"
可频善奇金刀映日,狼裘缀着三百颗东珠,"拿你头颅换我王帐美酒!祭我儿英灵!"
长枪破空之声撕开雾气,两匹战马错身刹那溅起火星。
李元胜虎口发麻,惊雷却已调转马头冲入敌阵。
他忽然大笑,枪尖挑飞三个鲜卑骑兵,血珠在半空连成赤链。
"竖子安知酒中意!"
枪杆横扫千军,砸得金刀嗡鸣不止,"此酒当祭我冀州英魂!"
巳时三刻,南门箭楼轰然倒塌。
李书珩挥刀斩断云梯钩索,忽听城下传来异样呼喝。
他扑到垛口,正见父亲银枪折断,半截枪头深深扎进可频善奇左肩。惊雷前蹄扬起,鬃毛间凝着血痂。
"书珩……"
李元胜松开缰绳,掌心血肉模糊。
他望着城头那抹银甲反光,恍惚看见某夜的烛火。
惊雷突然人立而起,带着他撞向金刀寒芒。
"接枪——"
断枪裹着染血的护腕飞上城头,李书珩伸手去抓,却只接到半截枪杆。
城下传来战马哀鸣,他看见父亲重重跌进雪地,惊雷前胸插着三支狼牙箭。
可频善奇的金刀还在滴血,禁军突然潮水般退去。
李书珩怔怔望着土丘上的玄铁残甲,直到副将拽着他避过流矢。
他这才发现掌心嵌着块护心镜碎片,棱角刺破血肉,疼得钻心。
未时末,西边天际腾起狼烟。
残存的玄甲军正在巷战,忽听城外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李书珩砍翻最后一个鲜卑武士,抬头恍惚望见"李"字大旗刺破烟尘。
血雨中,他抱着父亲半副残甲跪坐在地。
断枪插在身前三尺,枪缨浸透暗红。
之后,眼前的一切都被血色浸染。
他们终究是败了,败的一败涂地。
李书珩记得第一支火箭点燃了城楼囤积的火药,爆裂的气浪掀飞了整段城墙;记得自己挥刀斩断套马索时,突厥人的血喷在脸上瞬间凝成冰壳;更记得最后三十亲卫组成人墙时,他们后背相靠传递的体温,像寒夜里最后的烛火。
是以,当可频善奇的长□□穿他右肩之时,李书珩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铁锈与苦杏仁的味道,顺着血脉流进心脏。
他放任身躯前倾,用肋骨卡住枪杆,在可频善奇惊愕的瞬间,将卷刃的雁翎刀送至对方咽喉。
然而,可频善奇也不是等闲之辈,轻松躲了过去,并迅速抽身。
又一波迅猛的进攻冲着玄甲军而来,穷途末路的玄甲军拼命死守。
"父亲,孩儿来迟了。"
李书珩跪倒在李元胜的尸身旁,用染血的手指阖上李元胜不肯瞑目的双眼。
城下忽然传来震天欢呼,他看见另一路李字大旗刺破晨雾,看见银甲白袍的李明月一骑当先。
可鲜卑人的鸣镝比他转身的速度更快,三支穿甲箭破空而至。
第一箭穿透左膝,他单臂撑地;第二箭洞穿右胸,他咬碎半截牙齿;第三箭直取咽喉的刹那,他竟想起去岁上元夜,妻子在琉璃灯下为他系上的平安结。
箭簇入喉的瞬间并不痛,只是冷,冷得像妻子指尖融化的雪水。
……
“铮——”
一声弦断,林宸不由得心惊。
半个时辰前,中贵人灵均的声音甜如蜜里淬毒,如今言犹在耳。
"陛下许丞相大人江南三州良田美宅,可不是让你追悔前尘的。"
他指尖抚过林宸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李元胜自寻死路,您可是识时务的……"
残荷在太液池里打着旋儿,被大雪压得支离破碎。
杨兰芝提着官袍下摆跨过积雪时,听见麟德殿传来的琵琶声穿破雨幕,像把淬毒的银钩子,将整个王城勾成了醉生梦死的窟。
"左相大人留步。"
禁军统领横戟拦住去路,甲胄上的铜钉泛着冷光,"陛下有旨,今夜宫宴,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杨兰芝望着朱漆门缝里漏出的金粉,忽而笑出声来。
笑声惊飞檐下的乌鸦,黑羽掠过他花白的鬓角。
"闲杂人等?"他解下腰间金鱼袋掷在地上,"本相与陛下有要事相商。"
白玉阶上还留着未擦净的血迹,昨日谏官撞柱而亡时溅出的朱红,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釉色。
楚云轩斜倚龙椅,赤金衮服半敞着,露出锁骨处新刺的仙鹤纹。
那鹤眼用朱砂点了,在晃动的明珠光里似要泣出血来。
"杨爱卿。"
楚云轩捏着夜光杯,琥珀酒液顺着杯沿往下淌,"再过三日,李元胜的头颅就要送到长安,你猜是装金匣还是玉椟?"
话音未落,中贵人灵均已笑倒在御案旁,孔雀翎织就的披帛扫翻了鎏金香炉,沉香灰扑簌簌落在林宸的紫袍上。
林宸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他想起方才飞马入城的信使,那少年喉头插着羽箭,怀里战报被血浸得字迹模糊。
彼时御花园正演着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楚云轩撕碎那封战报,随手抛进荷花池喂了锦鲤。
"陛下。"
杨兰芝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割开满殿暖香,"菩提城破,北境十二州岌岌可危。此刻九路叛军距王都不过百里,您当真要……"
玉杯掷地的脆响惊得舞姬们慌忙伏地。楚云轩撑着御案起身,缠金丝的蹀躞带撞得玉珏叮当乱响。
"杨兰芝!"
他踩着满地琼浆逼近,"事到如今,你还要做诤臣?"
风声忽然大了起来。
林宸望着漏窗外黑沉沉的夜,想起自己入仕那日也是这般天气。
中贵人灵均的轻笑恰在此时响起:"说起来,李元胜的亲兵倒是忠心。明知菩提城粮草断绝,还在那破砖烂瓦里坚守。"
他拈起颗冰镇葡萄,汁水染得指尖嫣红,"可惜啊,还是命丧黄泉,实在是天佑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实在刺耳,杨兰芝抖开官袍,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血书——皆是这半月来撞柱死谏的官员绝笔。
"陛下……"
杨兰芝起身的瞬间,突然乍起的惊雷照亮他坚韧的面容,"五万英魂在奈何桥头……候着圣驾呢!"
“杨兰芝,你放肆!”
未等楚云轩暴怒,杨兰芝抢先一步道,“不用陛下生气,臣自己会处置自己……”
言罢,杨兰芝转身走出大殿,一步一步走到宗庙,然后正跪在宗庙前。
大雪逐渐湮没了列祖牌位,曾经楚云轩御笔"忠孝节义"的金漆斑驳剥落。
他忽然忆起楚云轩登基一年后,他陪着楚云轩于兰亭临帖,狼毫在宣纸上画出大气磅礴的"山河永固"。
如今那双手染尽忠良血,却要捧着降表去迎叛军。
"杨大人。"
瘦削身影猛地僵住。
杨兰芝不用回头也知道,林宸的紫袍定然浸透了冷意。
当年琼林宴上簪花的少年,如今眼里只剩将熄的灰。
"西楚社稷已然如此,您回去吧……"
“林大人,你后悔吗?”
杨兰芝没有起身,只是反问一句,风雪越发疯狂,却出奇的寂静。
良久,林宸苦笑一声,“后悔?我已经没有了后悔的资格,只盼望着公子能原谅我的身不由己……”
“那你呢,你能原谅你自己吗?”杨兰芝继续追问,语调里没有咄咄逼人,平常的好似多年的老友。
“我不知道,走的太久,初心不再,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了。”
“林大人,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守的是自己的心,与他人无关。”
二人说了这么久,杨兰芝始终没有起身,留给林宸的只有一个决然的背影。
“杨大人,您保重。”
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也是无法撼动杨兰芝的心意,林宸选择转身离开。
二人背对着渐行渐远,天地之间,又是一片寂静。
……
"王爷——!"
“父亲——兄长——”
苏珏与李明月的嘶吼震落檐角冰凌。
二人策马冲过满地残肢,李明月的银枪挑飞三个拦路的敌兵。
马蹄踏碎青砖。
李明月翻下马背的姿势像折翼的雁,白袍下摆浸着褐红的血,在朔风里凝成冰棱。
李明月是踏着血水奔来的。
他发间的簪子早在混战中跌落,青丝散乱如风中残旗。
菩提城阙门早已坍作废墟,断戟斜插在焦土中。
苏珏嗅到铁锈味里混着松脂燃烧的气息,那是李元胜惯用的箭囊熏香。他按住腰侧渗血的绷带,踩着满地碎瓦往城楼方向疾行。
"苏先生,我们失败了……"
李明月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爆发。
只见三丈外的旗杆下,李元胜的银甲碎成齑粉。
这位纵横疆场三十多年的将军,此刻半跪在血泊里,左手紧攥着半截断剑,剑尖深深没入鲜卑千夫长的咽喉。
李书珩伏在他膝前,青衫后背插着十七支雕翎箭,身下蜿蜒的血迹竟拼出个歪斜的"慎"字。
暮色漫过城垣,李明月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颤抖着去触李元胜染霜的鬓角,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皮肤。
而李书珩的玄甲已被血染成赭色,脖颈处的箭羽在朔风中轻颤,身下蜿蜒的血河漫过焦土,浸透了周莹战前塞给他的丝帕。
当看见父兄交叠的尸身时,李明月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兄教他骑射的草场。
那时父亲的白龙驹踏碎满地野花,兄长将她的手按在弓弦上说:"明月你看,拉满的弓像不像天边新月?"
此刻,李明月跪在血泊中,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凝固的血冰。
兄长的佩刀深深插进焦土,刀柄上缠绕的平安结红得刺目。
李明月忽然发疯似的扒开积雪,直到指甲翻卷血肉模糊,直到在兄长紧握的掌心里找到半块虎符——那是父亲临终前塞进来的,边缘还带着碎裂的齿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历史重演,父兄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为什么要赋予他回到过去的能力,到头来却还是无能为力?
明明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历史为何还是不肯眷顾。
李明月的心口生疼,泪水无声划过。
无尽的痛楚湮没过他的胸膛,天地之间,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悲凉。
苏珏的银甲映着血色朝阳,他单膝跪地想要扶起李明月,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比李明月颤抖得更厉害。
昨夜突围时划破的伤口再度崩裂,血珠顺着护腕滴落,在雪地上开出细小的红梅。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李书珩在沙盘前的笑谈:"等退了敌军,定要喝光苏先生府窖里藏的三十年女儿红。"
李书珩的话语言犹在耳,往事一幕幕重叠。
眼前悲剧,与多年前的梦魇如出一辙。
"苏先生?"
记忆里的李书珩又一次带进一襟寒梅香,"这冰天雪地的,苏先生不如陪本王饮两盅烧刀子。"
"堂堂冀州王学什么梁上君子?"
他那时正整理卷宗,被窗棂的响动惊得险些泼了茶。
"我若走正门,那群酸儒又要参本王耽于私情。"
李书珩跃下时带落几片碎雪,掌心托着的红梅犹带霜色,"喏,西郊的老梅开了,想着苏先生的案头该添些颜色。"
思绪迷乱,苏珏喉间涌起腥甜,指尖死死扣进掌心。
疼痛让他异常清醒。
苏珏又想起去岁三月春猎,李书珩策马掠过他身侧,墨色大氅猎猎如鹰。"苏先生身体不好,,倒不如坐本王的马!"
话音未落便俯身将他拽上马背,惊得林间雀鸟扑棱棱飞散。那人胸膛震动的笑声混着青草香:"抓紧了,本王带苏先生去饮山涧最清冽的泉水。"
那泉水还在细细长流,说带他山涧最清冽的泉水的人却不在。
十年大梦,爱恨纠缠,徒劳一场,历史终究没有眷顾他们。
所有人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沧海一粟,他的天真也在此埋葬。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向前走,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朔风卷着燃烧的旌旗残片掠过城头,将最后一丝硝烟吹散。
幸存的士兵开始收敛遗体,有个小兵哭着把陆羽的银甲残片埋进雪堆。
李明月突然挣脱苏珏的怀抱,抓起兄长遗留的断弓,对着鲜卑人的尸身连射七箭。
弓弦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直到苏珏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躯。
"侯爷你看。"
苏珏指向东方。朝阳正从尸山血海中升起,将万里雪原染成赤金。
残破的"李"字旗在城头猎猎作响,与"苏"字大旗交叠成血色图腾。
李明月望着父兄安详的面容,忽然明白兄长为何至死都紧握那半块虎符——那不仅是调兵信物,更是撑起山河的脊梁。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幸存的将士们自发列阵。
铁甲相击声如编钟奏响,染血的枪戟指向苍穹。
李明月将虎符按在胸口,听见苏珏轻声道:"侯爷,你听,这是新生的啼哭。"
李明月凝神细听,在呼啸的北风中,竟真有婴孩的哭声自残破的瓮城传来——那是战火中诞生的新生命,正用稚嫩的哭声接续着未尽的战鼓。
第240章 大风起兮
断枪如林, 残旗似幡。
西垂残阳将满地箭簇镀成血色蒺藜,风卷过时竟分不清是白雪呜咽还是断刃低鸣。
菩提城内暂时有了片刻的宁静。
李明月盯着父亲铠甲裂缝里凝结的血块。
那处刀伤从右肩斜劈至左肋,与三年前他在校场被父亲击落兵刃时的伤口轨迹一模一样。
原来您也会老啊……
李明月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家宴上, 兄长李书珩将烤鹿腿最嫩的部位夹到他碗里,"明月多吃些。"
铠甲缝隙里漏进的风沙迷了眼,李明月俯身把额头贴在兄长冰凉的护心镜上, “这次换我带你们回家……”
下一刻, 李明月闻到风里飘来菩提树焦糊的香气。
这座城头原本栽着三十六棵百年菩提, 父亲总说树影能荫庇守城将士。
然而那些被鲜卑火箭焚毁的古树从来无法庇护任何人。
他不能, 谁都不能。
本以为前世的悲剧不会重演,然而造化弄人,他还是同前世一样, 亲眼看着父兄惨死。
“侯爷。"
思绪万千间, 军帐被掀开,苏珏将一顶染血的玉冠捧到李明月面前,他的白衣早已看不出颜色,“我们真的失败了……”
他说这话时喉结滚动, 像是咽下了什么更残酷的真相。
距离苏珏五步处安放着李书珩与李元胜的尸体,半截断剑仍死死抵在李书珩的咽喉处, 未合上的眼帘里凝着最后一线天光。
"这不该是你们的命数。"
苏珏的喉咙滚了滚, 喉结撞上铁锈味的空气。
他记得去年春分, 李书珩在书院后山折梅煮酒, 青竹纹的袖口沾了雪, 笑着将烫好的酒推到他面前:"苏先生总爱皱眉, 倒像比我们多活过一辈子似的。"
苏珏踉跄着走到两具尸体前, "王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苏珏忽然低笑出声。
原来史册上那行"天顺十八年冬, 李氏父子殒命"不是墨迹,是浸透纸背的血痂。
他以为能改天命,却不过是棋盘上妄动的一粒黑子。
帐外的寒鸦掠过烧焦的旌旗,冷雪倏然而至。
苏珏跪坐在两具尸身之间,希望那白雪能冲刷掉李书珩眉间的血污。
他又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料,泛黄纸页间"魂断伽蓝"四字轻描淡写,却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肝肠。
"王爷,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苏珏颤抖着去合李书珩的眼睑,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突然呕出一口腥甜。
原来所谓轮回,不过是把剜心之痛再尝一遍。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苏珏望着掌心蜿蜒的血痕,恍惚看见史官朱笔悬在云巅,墨汁淋漓如泪。
"侯爷,现在十万大军只剩八千骑,西楚禁军在三十里外按兵不动。"
闻言,李明月攥起父兄交叠的冰冷手掌,他忽然笑起来。
笑声震落铠甲上的血痂,露出底下暗银色的蛟纹。
"楚云轩要的不就是这个?"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寒光劈开浓重暮色,"用我李氏满门性命换他龙椅安稳!"
城头忽有马蹄声疾。
红衣银甲的女子翻身下马,面甲掀开时露出与李明月七分相似的眉眼。
是善后赶来穆羽。
苏珏瞳孔骤缩。
十年前冀州王府的往事他有所耳闻,为郡主易容换脸的正是季大夫。
此刻李家长女活生生站在面前。
风卷起穆羽猩红披风,露出腰间九节钢鞭——正是老王爷当年驰骋沙场的兵器。
"阿姊……"李明月声音发颤。
“父亲和兄长死了……”
此时的李明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穆羽走过去将他抱在怀中。
“阿姊,我们永远失去他们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明月喉间溢出幼兽般的悲鸣,穆羽将他的脸按向自己心口。
隔着重甲,她胸腔里心脏正突突跳动。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抱着她,指着冀州舆图,声音洪朗,"妤落,记住,李家儿郎的命要攥在自己手里。"
“明月,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要带他们回家,然后报仇。”
“阿姊……”
“明月……”
……
残月攀上城堞,八千残兵手中的火把已连成蜿蜒赤蛇。
苏珏踩着满地断戟登上烽火台,青铜灯树倾倒在他脚边,凝固的灯油裹着碎甲片,在月光下泛出青黑幽光。
他解下腰间玉带钩——那本是李书珩束发之物——将染血的素帛系在断矛上,旗面展开时,斑驳的"周"字正盖住城墙原先的"楚"字刻痕。
"取侯爷的蟠龙槊来!"
苏珏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甲。
两个亲兵抬着丈八长槊踉跄上前,槊锋还卡着半截鲜卑狼卫的指骨。
苏珏忽然转身朝着城下尸堆长揖及地,起身时抓起把带血的雪粒扬向夜空。
之后,苏珏撩袍跪地,玉冠高举过头:"请侯爷自立大周,于此承继江山!"
他额角青筋暴起,"楚云轩既说冀州拥兵自重,我们便坐实了这个罪名!"
李明月被众人簇拥着登上高台时,玄铁重甲仍在往下滴着黑血。
他望着苏珏手中那顶嵌着东海明珠的玉冠——分明是兄长弱冠礼时父亲亲自戴上的——喉头猛地涌上腥甜。
城下忽然传来马匹嘶鸣,穆羽策马拖来鲜卑大纛,金线织就的狼图腾在青石板上擦出星星火花。
"跪!"
苏珏突然暴喝。
八千残兵齐刷刷单膝砸地,铁甲碰撞声惊起城头寒鸦。
他捧冠的手背爆出青筋,玉冠边缘渗出的血珠正沿着蟠螭纹路爬行:"请侯爷承天命,继大统!"
话音未落,穆羽的钢鞭已劈开夜风,"李家儿郎的命,轮不到楚云轩来收!"
李明月踉跄后退半步,背后抵住冰凉的烽火台石壁。
他看见苏珏白衣上的血渍正缓缓晕开成红莲,城下士兵举起的刀枪映着火光,宛如一片燃烧的星海。
穆羽割破掌心,将血抹在狼头大纛上:"十年前楚云轩逼我假死脱籍,今日我便用这鲜卑狼旗给新朝祭旗!"
她染血的手指划过李明月的护心镜,在蛟纹上拖出刺目血痕:"蛟龙困在冀州太久了!"
于此同时,苏珏抬臂击响烽火鼓。鼓面破洞处漏出的声波混着血腥气,竟震得城头悬铃齐鸣。
八百千的嘶吼在荒原上炸开:"请侯爷继位!"
声浪惊得三十里外西楚大营战马长嘶,值夜士卒望着北方夜空隐约泛起的血光,慌忙敲响警钟。
"击鼓!"
新王的嘶吼穿透云霄。
八千铁骑在火雨中举起长刀,刀刃相击迸发的火星坠落在满地箭簇上,竟将整座菩提城点燃成血色火炬。
……
夜半时分,菩提城内突然火光冲天。
趁着夜黑风高,鲜卑军再次发起进攻。
李家父子双双殒命,但还不够,可频善奇要的是李家尽数为他的儿子陪葬。
所以这一次,可频善奇选择于城墙上冷眼等待。
八千残军,根本不足为虑。
李明月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重剑劈开鹿角栅栏时,他望见苏珏站在城头挥动令旗,白衣猎猎如招魂幡。
八千轻骑化作尖刀直插敌营心脏,穆羽的钢鞭卷着火星,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今日我要带父兄回家,阻我者死!"
暴喝声响彻战场,李明月剑锋所指,正是冀州方向连绵群山。
鲜卑主将的狼头槌迎面砸来,他竟不躲不避,任由槌头擦着耳畔掠过,反手削断对方咽喉。
"侯爷往西!楚云轩在饮马河埋伏了弓弩手,我们走鸣沙谷!"
忽然箭雨破空而至,穆羽抬手挥鞭打落流矢,流矢擦过苏珏颈侧留下一线血痕。
"杀出重围!"
李明月暴喝一声,挥剑斩断飞来箭矢。
八千残兵化作洪流涌入峡谷,两侧绝壁间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此时苏珏的白衣彻底染成绛色,他策马与李明月并辔,突然轻声道:"侯爷,请往前看。"
前方豁然开朗处,竟有数万铁骑严阵以待。
穆羽猛地勒马,看清帅旗上绣着的金字徽记时,手中的钢鞭当啷落地。
……
残烛在青铜蟠螭灯座上爆开第三朵灯花,镇北将军的加急密报送抵紫宸殿。
楚云轩握着鎏金狼毫的指节微微发白,朱砂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奏折上,洇开暗红血痕。
"金元鼎已过潼水关。"
他盯着舆图上蜿蜒如蛇的墨线,五日前才用银朱圈出的菩提城此刻被烛火映得赤红。
殿外檐角铁马在朔风中铮然作响,仿佛北境狼骑踏碎霜雪的蹄声已迫近宫墙。
"陛下,冀州六百里加急。"内侍跪呈的铜匣上沾着冰碴。
楚云轩用匕首挑开火漆的动作比平日慢了两分。羊皮卷上的字迹刺目:李明月与金元鼎合兵七万,破白马津。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麟德殿初见金元鼎时,那个披着狐裘的胡人将军曾跪在丹墀下,用生硬官话说要"归顺天朝",琥珀色瞳孔里却烧着草原野火。
"召王将军。"
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顿住。铜镜里映出帝王玄色常服上银线绣的十二章纹,恍惚间与记忆里李明月那袭沾血的素纱襕衫重叠。
七年前那个总爱与江文山倚着紫藤架谈笑的少年,如今竟能教胡人铁骑甘心俯首。
当王将军捧着沙盘进殿时,正看见楚云轩立在《山河九边图》前。烛光将玄纁十二章的影子投在斑驳舆图上,恰笼住冀州三郡。
楚云轩指尖划过标注"菩提"的墨点:"传令给镇北军,不要阻截金元鼎。"
"陛下?"
崔琰手中铜匙将插在幽州的赤旗碰倒在地。
"放他们过潼水。"
楚云轩转身时,腰间玉组佩撞出清越声响,"让金元鼎的狼骑替寡人试试李明月的城府。"
“是,陛下。”
五更鼓响,楚云轩屏退众人。
窗外渐起鹅毛雪,楚云轩望着宫檐下结冰的铜铃。
"果然,明月不可照沟渠……"
当年的一句戏言此刻想来竟成谶语。
楚云轩忽然起身取下壁上承影剑,剑锋掠过烛火时,在舆图上投下寒芒,正将冀州劈作两半。
"李明月要用胡人的刀,来破寡人的局么?"
"拟旨。"
他对着中贵人灵均开口,声音比剑刃更冷,"着安西节度使调陌刀队赴菩提城。"
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格杀勿论"
拂晓时分,当第一缕天光穿透云层,紫宸殿的窗纸上仍晃动着帝王孤影。
楚云轩握着朱笔在冀州地界重重画圈,忽听得檐上积雪坠落之声,恍惚间竟似那年建章里,太子翻书时的温馨从容。
……
北风撕开云层,将碎雪拍在窗纸上。
李安甫笔尖悬在冀州布防图上方,灯芯突然爆裂的脆响惊得他指尖一颤,朱砂顺着狼毫滴落,在宣纸上洇出狰狞的蛛网。
城头戍鼓恰在此刻漏了一拍,他望着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成赤色珊瑚,忽然想起母亲总说这是凶兆。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进书房,铁甲上凝着暗红的冰碴。
那卷被血浸透的战报在案头展开时,檀木镇纸"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裂成两截。
"父亲……"
李安甫喉间涌上腥甜,五指死死抠住舆图边沿。
菩提城的地形在眼前扭曲成血色沟壑,他仿佛看见银甲白袍的父亲勒马回望,箭雨如蝗虫般遮蔽了最后一缕天光。
城头忽然传来骚动。
李安甫踉跄着扑到窗前,只见漫天纸钱混着雪片飘洒,鲜卑人的战鼓声里夹着尖锐唿哨:"李氏双雄的银甲都叫野狗啃烂了!"
与此同时,借着月色,李安甫看见母亲亲手绣的蟠龙旗被流箭射穿,绢帛裂口处金线垂落,在风里晃成吊丧的幡。
而那些裹着金粉的传单雪片般的飘进了城内。
蹲在檐下刮榆树皮的老汉伸手接住一张,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
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李元胜"三个描金小楷,两滴老泪砸在鲜卑狼纹上——二十年前黄河决堤,是老王爷带亲兵用门板把他从洪水里捞出来的。
又过了半刻,西市绸缎庄传出裂帛声。守寡的老板娘扯下所有素绢,抖开的月白缎子上还留着给亡夫裁衣画的粉线。
她咬破指尖在每匹绢头写"奠"字,血珠顺着丝纹晕成红梅:"抬去城头!给将士们裹伤挡箭也好过便宜鲜卑狗!"
声音穿过云层,落到城郊的学堂里,这里的蒙童们正捧着《武经七书》,忽见先生将戒尺重重拍在"风骨"二字上。
白发老儒颤巍巍取下孔圣像,露出后面供奉的玄甲——那是老王爷当年收复幽州时穿的战甲,甲叶间隙还卡着枚突厥箭头。"今日起,习弓马。"
老人摘下腰间酒葫芦砸碎在青砖地,浓烈的烧刀子味漫过《论语》。
城南土地庙前,瞎眼婆婆摸索着将柏枝投入火盆。她怀里抱着褪色的婴孩襁褓,那是二十年前王妃在乱军中替她接生的孙儿。
"李家菩萨不该折在雪天呐……"
灰烬腾起时,庙祝突然发现供桌上的泥塑判官竟在淌泪——原是雪水渗进了彩漆裂缝。
最骇人的是戍卫所前的粥棚。正在分糠粥的瘸腿伙夫突然掀翻铁锅,滚烫的粥水浇在冻土上腾起白烟。
他解下腰间油津津的屠刀往案板一剁:"老子这条腿是跟着老王爷打突厥没的!婆娘们把腌菜缸腾出来,老子带你们熬金汁!"
巡城马队经过时,见沿街窗棂都系上了白麻。不是寻常丧事的直条,而是拧成北地特有的结绳——当年北燕皇帝薨逝,冀州州百姓便这般将麻绳打成锁扣,意为"锁住英魂不堕黄泉"。
七八个总角小儿蹲在巷口,用木炭把传单上的"李书珩"拓印到布条上,系着石块往城外掷。
忽听得一声裂帛般的唢呐响,城隍庙戏班子全员缟素登上鼓楼。花脸武生倒提银枪唱起苏珏所教的《破阵子》,旦角的水袖甩出十丈白练。
当唱到"马革裹尸终不悔"时,卖炊饼的刘二突然推来三车麦麸:"给老子撒下去!迷不死鲜卑狗也得脏了他们的招子!"
正午时分,满城响起捣衣声。
妇人们将亡夫的旧衣拆开,棉絮填入陶罐就成了万人敌。
东门卖虎头鞋的赵寡妇咬断最后一根线头,把三岁小儿绑在井轱辘上,转头抱起裹着铁钉的襁褓:"儿啊,娘要是回不来,你就数着打更声等世子开城门。"
后来,不知谁家先唱起了《冀州谣》。
沙哑的调子从茅草屋檐爬到青砖马头墙,烧炭翁的夯歌掺着铁匠铺的叮当声,最后汇成震天的怒吼。
楚越在城头望去,见万千百姓举着菜刀柴斧涌向武库,残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老王爷书房里那幅《百鬼夜行图》。
"世子!将军!胡人……胡人杀过来了!"
副将突然嘶吼着指向北方。
地平线上腾起滚滚烟尘,数万马蹄踏得冻土震颤,弯刀映着落日泛起血色。
李安甫解下腰间蟠龙玉玦,红线在掌心勒出深深血痕。
这是及冠时父亲系在他腰间的,说此玉能挡三次死劫。
此刻他将玉玦贴近心口,忽然想起去年重阳家宴,父亲指着沙盘说:"冀州城是块硬骨头,但若四面楚歌……"
"报!木将军中箭!"
"报!南门粮仓起火!"
"报!胡骑距城不足三十里!"
急报声里,李安甫缓缓拔出佩剑。
剑身映出他猩红的眼角,也映出城楼下堆积如山的尸骸。
有鲜卑人的,更多是冀州儿郎的,冻硬的衣甲下露出半截红穗——那是出征前家家户户系在子弟兵腕上的平安结。
"击鼓。"
李安甫听见自己说。喉间翻涌的血气混着话音砸在青砖上:"开武库,发雷火弹。"
他望着东南方向席卷而来的玄色洪流,忽然大笑:"父亲,您看见了吗?咱们李家的骨头,终究比鲜卑人的刀硬。"
接下来,又是几个时辰的激战。
苍茫风雪中,楚越将半块麸饼塞进嘴里,粗粝的碎屑划过喉头,不由得激得她咳嗽了几声。
城墙垛口结着三指厚的冰壳,楚越伸手掰下一块含在嘴里,任由寒气刺痛牙床——这是老王爷李元胜教她的醒神法子,当年在北邙山围剿马匪时,他们曾靠嚼冰碴子熬过七天七夜。
"将军!西段城墙塌了!"
亲卫话音未落,楚越已经抓起铁骨朵冲下马道。
三天前鲜卑人用投石机砸塌的缺口处,数十架云梯正钩住残垣。
她看见有个娃娃兵抱着火油罐要跳,一把揪住对方后领甩到身后:"去把瓮城里的冻尸垒上来!浇上水便是现成的冰墙!"
朔风卷着狼粪燃烧的焦臭扑来,楚越眯眼望着敌阵新竖起的巢车。
那车顶飘着青底金狼旗,正是鲜卑左贤王的嫡系。
她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突然拽过弩手的长弓,三支缠着油布的箭矢同时搭上弓弦。
"射车辕。"
楚越哑着嗓子下令,箭尖却微微偏左。
当火箭没入包铁车轱辘时,燃烧的松脂顺着倾斜的巢车淌向后方粮草垛。冲天火光里,楚越把长弓扔还给目瞪口呆的弩手:"记住,杀人不如诛心。"
城墙下忽然传来金铁交鸣声。
楚越探身下望,见是王妃周莹和长孙夫人领着娘子军正在清理护城河。
那些簪缨世家的贵女们砍断吊桥铁索,将尖木桩钉进冰面。
王妃周莹的银甲缺了左护臂,露出缠着染血麻布的小臂。
"报——!菩提城战报……"
传令兵的声音被风雪割得支离破碎。楚越接过染血的信笺时,瞥见角落盖着李明月的私印。
大周初立,天机渐显。
然而,这是用李家父子的姓名换来的悲壮决绝。
城墙猛然剧烈震颤,鲜卑人的攻城槌开始撞击南门。
楚越将信笺按在胸口铁甲内,那里还缝着苏珏亲手为她做的护身符。
下一刻,楚越大声喝道,"把地窖里那些酒坛都搬上来,再告诉弟兄们,喝完这口断头酒,黄泉路上咱们还要找王爷讨军饷!"
"擂鼓!"
言罢,楚越将长刀在冰砖上磨出火星,"鲜卑的小崽子们听着!二十年前老王爷能在雁门关砍下你们大王子的脑袋,今日就能把你们将军的肠子扯出来晾城旗!"
伴随着楚越的怒吼,瓮城闸门发出垂死的呻吟。
而东南方尘烟里陡然竖起玄色纛旗,旗面金线绣着的不是狼头,而是熟悉的李字大旗。
“楚将军!别来无恙!”
“阿越,我们回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如同乍破天光时的耀眼夺目。
楚越一时怔愣,是他们回来了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